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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江雪落 -【因為有你,愛很美】《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1:48 AM     標題: 江雪落 -【因為有你,愛很美】《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7 03:25 AM 編輯

【書名】:因為有你,愛很美

【作者】:江雪落

【內容簡介】:

  就是那天,她想停在他身邊卻又放棄之前,

  他跟她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她好像瘦了,不再愛笑愛哭愛大聲講話了。

  面容陌生到,讓他覺得見她是前生的事,

  然而她叫出他的名字,對他微笑。

  他又覺得,他只是在樓門口多等了她5分鐘而已--

  「沈千秋,我找了你十一年。」

  十一年,時間太慢,走著走著,常覺傷感

  她牽著他走過的那條街,他後來走了167遍

  他去了彼此躲過的屋檐,卻再不見那樣美的下雪天

  她原以為彼此只是對方的過客……

  卻不知道上天早給了他們一生一世的安排,

  她是他一生的光芒,而他是她永恒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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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1:49 AM

Introduction 楔子

  「讓開!」一道清脆爽利的女聲傳來,讓路人無不回首。

  炎熱的午後,街上蟬鳴懶懶響著,往來行人彷彿也受了這蟬聲的催眠,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子不想使勁兒的慵懶。

  唯獨不遠處疾步跑來的那個女孩是個例外。她馬尾高吊,著短袖牛仔褲,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隱隱含著怒意。

  眾人這才注意到,她是在追前頭一個騎著電動車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穿著黑T恤、大褲衩,戴一副蛤蟆鏡,嘴上還叼了一根煙。電動自行車還沒加速,他一邊兩腳蹬著,還一邊回頭看。見那女孩子距離他還有十來米遠,他挑了挑眉,得瑟地吹了聲口哨。

  細心的人一眼就看到,電瓶車的車把手那兒還掛著一隻女士手提包。

  圍觀的人或多或少有點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人搶包!」

  「這姑娘膽兒不小啊,一個人就敢上!」

  「那男的和另外幾個常在咱們這片兒搶包,你沒看他胳膊上那文身……」

  人行道上,一個穿著白T恤的年輕男生聽到身後的動靜,微皺著眉轉過身--那騎車的男子吹了聲口哨,手掌一擰車把就要加速,只見那女孩低喝一聲,一腳踩在路邊閒置的板凳上,縱身一躍就上了前方停靠的一輛麵包車頂。她兩個大步躍下車,左腿一橫,朝那男人騎著的車屁股踹了過去。

  「砰」的一聲,車子倒地,人也翻了幾圈,躺在馬路中央。

  那女孩子大氣都沒喘一下,穩穩當當落在他身旁的地上。

  黑衣男子見狀就想起身,被女孩一腳踩在胸口--「疼!疼疼……」那男人看著也是挺魁梧一個小伙子,愣是被女孩踩得躺在地上起不來。

  「小姐,不不……大姐!」見女孩子表情更冷,他趕緊又改口,「姐姐!您是我親姐行嗎?咱把腳往旁邊挪挪成不?」

  那女孩冷笑了一聲,轉身去拿翻在車邊的包,那男人瞧準這個機會,伸出拳頭照著她太陽穴作勢要打。

  女孩子的手卻比他更快,手掌一抬一落,擰住他拳頭順勢一折,「嘎崩」一聲脆響,聽得遠近圍觀的人個個一激靈。

  有人高呼一聲「好險」,也有人低聲讚嘆:「沒看出這姑娘還是個練家子!」

  唯獨站在十幾米外的那個白衫男生一動不動,如同石鑄。

  手腕被狠狠撅了一下,黑衣男躺在地上冷汗直落,嘴巴上卻還不依不饒:「小妞嘿!今兒你張爺爺就把話撂這兒,附近這片歸我們老張家罩著。你今天這麼全手全腳地走了,有種你以後都別來這片兒晃悠!」

  女孩子聲音冷冰冰,順勢踢了他腰一腳:「我又沒打斷你的手,裝什麼殘疾?」

  那男的看了眼自己軟得似沒了骨頭的手腕子,想信又有點不敢信:「我,我,我真疼……」

  女孩子明眸皓齒,聽見這話彎唇一笑,特別坦蕩:「要不我現在給你打斷了,讓你比較一下?」

  「別!別!」黑衣男聽了這話,一下子坐了起來,左手托右手,齜牙咧嘴道:「姐姐,你這怎麼也算身手不凡吧,不能欺凌弱小啊!」

  女孩子掃了他一眼,掏出電話撥號。

  「別啊,姐姐你別!」黑衣男一激動,直接站了起來。

  站起來才發現,他竟然比那女孩高出一個頭。

  那男的這會兒也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那什麼,大妹子,這附近都鄰里鄰居的,老熟人!你也別費那個勁報案了,給我留點面子唄?」

  電話接通,女孩看了他一眼,才開口:「小安胡同二十六號,這有人搶包。對,偷東西的人在我這兒,嗯,沒跑。失主……」

  女孩子轉頭看了一眼,圍觀的人也紛紛朝著街道另一頭望去。

  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胖大姐出現在長街盡頭,一邊跑一邊還不忘了嚷嚷:「抓賊啊!抓賊啊!有人搶了我的包!」

  女孩子對著話筒說道:「失主也在。您那邊派位同志過來一趟吧,辛苦了!」

  「別這麼說,您這幫忙捉賊的比我們辛苦。」聽筒那邊的人也樂了,「哎,你是不是上周那位幫我們捉賊的姑娘啊?聽聲音特別像……」

  女孩子「嗯」了一聲。

  「沈……沈千秋是吧?」那邊的人好像跟旁邊什麼人說了兩句話,又說道,「沈同學啊,我代表我們派出所謝謝你,不過你……」

  沈千秋也有點鬱悶:「我這兩周在這邊有個培訓課程,不

  是故意……就是碰巧遇上。」

  那人邊笑邊說道:「老實跟你說,這一片兒老作案的那幾個,都是熟面孔,常年抓了放,放了又偷,我們也是挺頭疼的。就上次被你抓那個,張,張……」

  「張學好!」沈千秋有點無奈地念出這個名字--不是她記性有多好,實在是這名字太好記了點兒。

  一直豎著耳朵偷聽的黑衣男睜大眼睛,指著沈千秋說:「你就是我哥說的那黑衣女俠?」

  沈千秋被他說得一愣。

  黑衣男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她身上:「你今天怎麼穿的藍T恤啊?」

  她要穿一身黑,沒準他就不觸這霉頭了。

  沈千秋沒搭理他,聽著電話那頭,適時回了句:「今天這人說他也姓張。」之前他躺地上威脅她的那幾句話可是聲聲在耳,連帶暴露了自己的姓氏。

  派出所的那位同志聽了這話險些噴出一口茶水:「你問問他叫張什麼。」

  沈千秋問:「你叫什麼?」

  黑衣男顯得有點靦腆:「我名字不如我哥好聽,我叫張學中。」

  「……」這回輪到沈千秋沒話了。

  這家人的名字都是怎麼排的啊,「好」完了就是「中」,那再有個弟弟叫什麼,「差」?

  「我妹叫學藍。因為我爸說有句老話說得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叫她學藍。」

  沈千秋覺得她還是什麼都不說最好。

  電話那頭的派出所同志也聽到了,連忙說:「沈同學,我們有位同事已經過去了,你讓失主,還有那個張學中都等在原地……」頓了頓,又說,「不過那小子挺能跑的,你注意點兒……哦,對了,沈同學,你也注意安全。」

  張學中對著沈千秋的手機大喊:「她把我手腕子都撅折了,我不跑,我等著賠醫藥費呢!」說完,還朝沈千秋眨了眨眼。

  不過這兄弟顯然忘了自己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墨鏡,他就是拋媚眼沈千秋也不一定看得到。

  前後沒過幾分鐘,派出所的人來了。沈千秋跟人打了聲招呼就要走,身後,張學中同志扯著脖子嚷嚷:「民警同志,民警同志,您不能放她走啊!就是她,她把我手腕都撅折了!」

  那位趕來的民警同志也挺幽默:「那等待會兒錄完口供趕緊去拍個片子,看看到底骨折沒。人家小沈說了,你要是不滿意可以再來一次。」

  張學中欲哭無淚:「民警同志,您不能因為她是女同志就偏向她啊。」

  民警同志笑了笑:「我偏向她?人家將來畢業了直接進刑警大隊,用得著我偏向?行啦,別廢話,你,還有這位大姐,你們兩位跟我來一趟。」

  張學中嘟嘟囔囔地扶起自己的黑色電動自行車,老大不情願地跟在後頭走了。

  鬧劇落幕,人群漸漸散去。之前一聲不響站在那兒的年輕男孩,這時追了上去:「警察大哥!」

  那穿著制服的民警回過頭,大熱的天,這一來一往也出了一頭的汗,他抹了把汗,半開玩笑地問:「小伙子有事?丟錢丟包丟自行車跟我這邊走。」

  那男孩微微翹起嘴角,卻沒有笑,一雙眼睛又黑又沉,唯獨握緊的雙拳洩露了些許激動的情緒:「警察大哥,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他丟的不是東西,八年了,他弄丟了一個重渝性命的人。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1:51 AM

Chapter 01 臨安早春

  1

  三年後。

  這一年的春節來的有些晚,數九都快數完才迎來春節。等到過完正月十五,新學期開學,天氣已經暖的不像樣子。校園裡的年輕姑娘早早脫掉了羽絨服,換上色彩鮮亮的風衣或薄棉服,裡面穿著小短裙搭配長筒靴,顯得青春洋溢格外活潑。

  走在臨安大學的林蔭道上,同行的師哥趙逸飛語重心長地開口:「千秋啊,你看看人家這些小姑娘,再看看你!」

  沈千秋特別自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然後抬起頭:「師哥,今天外出必須得著正裝。」

  她一直覺得自己穿這身深藍色的警服又精神又帥氣,每次穿上都覺得神清氣爽,感覺格外良好。

  趙逸飛痛心疾首:「我沒說今天,我是說你平常!你說你挺漂亮一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自己。這傳出去讓人真以為我們刑偵大隊沒美女呢!」

  要說沈千秋這姑娘,細端詳長得也挺好看。柳眉微彎,明眸善睞,尤其那雙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流轉間總能讓人生出幾分別樣的好感來。

  可惜……

  實在太不會打扮。夏天T恤牛仔褲,冬天棉服、牛仔褲,這樣的穿衣風格,再漂亮的姑娘也顯不出什麼姿色來。

  沈千秋掃了他一眼:「別說我,也不見你西裝革履啊。」

  兩人是從同一所公安大學畢業的,趙逸飛比沈千秋高了一屆,畢業後兩人先後被分配到臨安市刑警大隊。由於平時出外勤比較多,除非有正式行動或者開大會,無論沈千秋還是趙逸飛都極少穿警服。

  趙逸飛挺直了胸膛:「男人跟女人不一樣,你看看咱們駱隊,再看看我,這就叫制服誘惑。」

  沈千秋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凝視著他的臉。趙逸飛這廝長得委實不賴,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小麥色的皮膚,笑起來的樣子帶兩分痞氣,可惜……嘴巴太貧。

  沈千秋收回視線,語氣嚴肅地點評道:「師哥,我覺得能不能稱之為制服誘惑,主要看臉。」

  趙逸飛原本被她看得有點失控的心跳瞬間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悲憤,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千秋,你老實跟師哥說,你是不是其實一直是個遠視眼,今天出門忘了戴隱形!」

  沈千秋瞥他一眼:「真那樣的話,當初大學錄取我的老師肯定是近視眼。」

  兩人一路走一路鬥嘴,趙逸飛幾乎每隔幾分鐘都要被噎一次,卻始終精神抖擻鍥而不捨,頗有越戰越勇之態。倒是沈千秋,話雖不多,但每次都正中靶心,次數多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微微上揚的趨勢。

  趙逸飛見了更來了勁頭:「千秋,這樣就對了,女孩子就應該多笑笑啊!」

  沈千秋正要回嘴,突然感覺不遠處有道視線直直地掃射過來。她本能地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小賣鋪門口,三三兩兩站著幾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為首的那個男孩子穿著一件銀色短款棉服,拉鏈是拉開的,露出裡面灰藍色的休閒毛衫,搭配深色牛仔褲和馬丁靴。他留著對男孩子來說有點長的頭髮,前額的髮絲幾乎擋住眉毛。他皮膚很白,眉毛和眼睛卻極黑,看向沈千秋的目光又靜又沉,透著一股讓人不甚舒服的冷厲之色。他就那樣站在一棵杉樹邊上,襯得周圍林林總總都成了背景,唯獨他自己格外顯眼。

  見沈千秋突然停下腳步,趙逸飛也朝那邊望了一眼。幾個年輕學生裡,三個男生一個女生,那女孩梳著高高的馬尾辮,白淨的臉龐格外秀麗,卻仍舊比不上為首那男生讓人見之難忘。趙逸飛見沈千秋幾乎看得失神,嘖嘖嘆聲道:「千秋,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沈千秋茫茫然回過神,見趙逸飛一臉的痛心疾首,不由得問:「你說什麼?」

  趙逸飛更痛心了:「小師妹,認識這麼多年,我頭一回知道原來你喜歡的是這種類型。」

  沈千秋總算反應過來他在叨叨什麼,不禁有些尷尬:「我……我就是看那人有點……」

  趙逸飛嘆了一聲:「那小伙子確實長得挺精神的。」說「挺精神」都有點委屈他了,實事求是地講,那個男孩子實在有點俊美得不像話。漆黑的眉眼,鼻梁挺直,輪廓俊美得像是日本漫畫裡走下來的美少年。

  沈千秋有些悵然若失,那個人的長相,確實不是一點半點的眼熟。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她逕自低下頭沉思的工夫,那個年輕男孩已經轉過臉,在另外幾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小賣鋪斜對面的教學樓。

  趙逸飛見人都走沒了影,小師妹還逕自神傷,不禁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千秋啊,友情提示,那小伙子雖然長得比我強了那麼一丁丁,」他伸出小拇指,用拇指掐著指尖那麼一小段距離感慨道:「但他看起來也就剛上大一,這麼算起來……」

  沈千秋已經畢業工作將近三年,認真算起來也相差六七歲了。

  這樣一想,沈千秋不禁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教學樓:「學四樓,就是這裡了,咱們快進去吧!」

  趙逸飛跟在後面,繼續苦口婆心:「所以啊千秋,雖然現在社會開化,百姓富足,但姐弟戀還是十分要不得的啊!」

  2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教學樓,身上的警服讓往來的學生無不側目。趙逸飛自我感覺良好地微微垂首,快走兩步趕上沈千秋的步伐,一面壓低聲音說:「千秋,我覺得……」

  話還沒說完,沈千秋一抬頭正好看見站在階梯教室外的人影,不禁抬起手肘懟了身邊人一下。

  趙逸飛看清來人,臉色也是一正,抬起右手敬了個禮:「駱隊!」

  沈千秋也緊隨其後敬禮:「駱隊。」

  站在階梯教室外的是一個和沈千秋、趙逸飛一樣身穿警服的男人,他個子很高,身上深藍色的警服剪裁合體,愈發襯得他肩寬腰細,雙腿修長。階梯教室的門只打開半扇,他就站在沒打開的那半扇門外。走廊裡的光線並不太好,他整個人的身影彷彿也融入了身邊的昏暗之中,但這並不妨礙別人看清他的容貌:一雙劍眉入鬢,鼻梁高挺,兩片有些薄的嘴唇輕輕抿著,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鳳眸,看人的時候,他的目光多是冷冷的,甚至有時會讓人感覺冰冷到有些嚴厲。

  此刻沈千秋和趙逸飛就被他用這樣的目光看著,駱杉沒有說話,他們兩個人就一直保持敬禮的姿勢。

  沈千秋還能堅持,趙逸飛有些憋不住了,苦著臉小聲說:「駱隊,都怪我,是我非要在路上買包子吃,所以來得有點晚了。」

  駱杉瞥了他一眼,說:「這周你們辦公室打水都歸你負責,你們李隊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罰你的。」他又看向沈千秋,低聲說了句:「還有五分鐘就開課了,千秋,進來幫忙。」

  「是!」沈千秋心裡鬆了口氣,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都是臨安市刑警大隊的警員,駱杉更是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禁毒處的副隊。這個週六他們之所以會齊齊出現在臨安大學的校園裡,主要是為了配合近來各大校園開展的禁毒宣傳活動。駱杉是這次臨安大學禁毒宣傳活動的主講人,而沈千秋和趙逸飛作為刑偵科的隊員,是被臨時抽調過來幫忙的。三人雖然並不隸屬於同一部門,但都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因而彼此之間非常熟稔。

  趙逸飛跟在一旁察言觀色,見此情景就說:「駱隊,這次是我不對。不過咱們好容易能休個週末,而且也就是個大學宣講,用不著……」

  駱杉冷冷瞥了他一眼,沈千秋眼見氣氛不對,連忙說:「駱隊,資料都在這個U盤裡吧?」

  駱杉點點頭:「待會兒我講東西的時候,千秋你幫忙放一下幻燈片。」

  趙逸飛見狀連忙拿起了一邊的黑板擦:「哈哈,那我就負責擦黑板啦!」

  相比起駱杉要面對幾百個人上課演講,沈、趙二人的工作相對而言要簡單許多。他們除了幫忙放放幻燈片、擦擦黑板,剩下就是在最後和學生的互動環節中負責維持一下秩序。

  比起只有髒了才需要抹一抹的擦黑板工作,放幻燈片看似簡單,其實不能有一星半點的走神,必須跟下面的學生一樣好好聽講,才能配合老師在適當的時候翻頁或者打開另一個文件。

  「……」駱杉瞪了趙逸飛一眼,沒說什麼。

  沈千秋卻在心裡把這位拈輕怕重的師兄

  罵了十多遍,默默在電腦桌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打起精神準備配合駱杉演講。

  高校安排的安全教育課一般都是半天,沈千秋中途連廁所都沒顧得上,因為缺乏經驗,來的時候也忘了帶瓶水。

  最後還是出去放風的趙逸飛憑著殘存的良心,從外面小賣鋪帶了瓶礦泉水給她。沈千秋卻不敢喝。一是坐在電腦桌邊實在醒目,她穿著一身警服,作為人民警察的代表,要時刻注意自身形象,自然不能像下面的學生一樣,隨隨便便想喝水就喝水;二是趙逸飛這個馬大哈,從小賣鋪買水時也沒注意,隨便拿了個冰過的,礦泉水握在手裡半天還冰冰涼,一般女孩子都喝不下去。何況沈千秋這兩天正好趕上生理期,更是沾都不敢沾,只能放在一邊的地上,渴了的時候,時不時地瞅上兩眼,權當「望梅止渴」。

  終於熬到中場休息。

  鈴聲一響,沈千秋因為腰桿筆直地坐了許久,一站起身幾乎聽到自己整根脊椎「咯崩咯崩」響的聲音。一看到坐在另一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趙逸飛,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要繞過講台找這傢伙算賬,就聽駱杉開口說了句:「下半場換趙逸飛過來。」說著,他又看了沈千秋一眼:「一樓拐角有飲水機和一次性紙杯,你跟他們哪個學生借個水卡用,倒杯熱水喝。」

  沈千秋心裡一暖,點點頭輕聲說:「知道了。謝謝駱隊。」

  老實說,駱杉平時在警隊一直以冷面警探形象示人,但只有跟他熟悉的幾個兄弟最清楚,他是典型的外冷內熱,心思非常細膩,對手底下的人也特別關心。

  像這次沈千秋身體不舒服,別人還沒看出什麼,他卻先看出來了,估計心裡也猜著個大概,所以才囑咐沈千秋去打點熱水喝。

  沈千秋一路走出階梯教室,正趕上許多學生也朝外走,其中一個年輕女孩擠到沈千秋跟前,推了推她的手臂。

  沈千秋一偏頭,見對方是個年輕女學生,扎馬尾辮,臉孔白皙,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正笑著看她:「哎,我剛都聽到了,你想找人借水卡?」

  雖然駱杉那樣說了,但沈千秋原本並沒打算找人借。畢竟他們是來工作的,而這些大學生都是還沒入社會的孩子,花的都是父母的錢。找學生借水卡打熱水喝,怎麼想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沈千秋本打算到外面小賣鋪看看有沒有熱牛奶賣。

  那女孩見她不講話,撇了撇嘴,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喏,這個是校園一卡通,你打一杯水也就一角錢不到,我就不跟你要錢了。」

  沈千秋想要推辭:「不用了,我……」

  話沒說完,那女孩子卻把卡片塞進她手心,蹦蹦跳跳地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沈千秋無奈,想了想自己也確實需要,就接了下來。她一邊捏著水卡朝駱杉指點的方向走去,一邊低頭掃

  了眼手上的一卡通。卡片上有女孩的照片和名字,照片上正是剛剛跟她搭話那個女孩,名字很好聽也很好記:駱小竹。

  也姓駱!而且這名字,怎麼看怎麼像跟他們駱隊有點關係……沈千秋心裡想,這下子倒是不愁待會兒找不著人還東西了。

  3

  這座教學樓估計建造的年頭有些久了,結構與現在的新式教學樓不太一樣。走廊兩邊都是教室,即便是大白天,如果不點燈,也會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而照明燈都是聲控的,有時走沒幾步路就會自己暗下去,非要人用力跺腳或者拍手才能重新亮起來。

  沈千秋走到一半,就覺得人越來越少,許是不遠處的地方通向另一個出口,走著走著還覺得遠近有冷風拂過。

  拐過一個彎,出於本能的反應,她突然停下了腳步。昏暗的光線,她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側臉--白皙的面容,漆黑的眉眼,有些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

  「沈千秋。」

  對方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且不是一般陌生人會用的疑問語氣,讓沈千秋不禁愣了愣。她再次看向那男孩子,那股令人熟悉的感覺……

  「你真不認識我了?還是不敢跟我相認?」

  沈千秋動了動嘴唇,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叫出那個名字。

  對方見她露出些許悵惘的神色,不禁笑了笑:「看來你還沒忘。」

  「你真的是……」沈千秋的眼睛裡儘是難以置信的神色。那個名

  字含在唇齒之間,或許正是因為過於珍視,反而不敢輕易吐露出口。

  「白肆。」對方替她把最難的那兩個字說出來,語氣卻有些冷然:「沈千秋,我是該說你記性太差,還是該說你太沒良心?」

  沈千秋沉默著垂下眼睫。她今天把頭髮都盤起來掖進警帽,身上深藍色的警服幾乎融進周邊的暗色之中。在這樣昏暗的環境裡,她垂下眼睛的樣子幾乎與小時候一模一樣,有點倔強又有點好強,總顯得有些淺淡的嘴唇緊緊抿著,彷彿剛被誰欺負了似的。

  白肆一見到她這個樣子,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忍了又忍,總算把哽在喉頭那口氣嚥了下去:「待會兒下了課,你在學校門口等我。」

  說完這句話,他強忍下再看她一眼的衝動,攥著拳頭越過她的身畔,朝著教室的方向踱步而去。

  上課鈴聲響起,沈千秋這才回過神來,匆匆走到飲水機前,用水卡打了兩杯熱水,端著水走回教室。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沈千秋和趙逸飛換了位子,坐在距離黑板不遠的一張椅子上。

  駱杉多數時間都是針對幻燈片講解,在黑板寫字的次數少之又少,與上半場相比,此時她的工作簡直不能更輕鬆。再加上趙逸飛這傢伙故意把椅子放在靠近牆壁的地方,又有桌子擋著,坐姿隨便一點也沒人會注意到,可沈千秋依舊覺得如坐針氈。

  上半場大概是因為專注在一件事上,又或許那時還不能確定之前遇到的男生就是記憶裡那個沉默固執的小男孩,她也就沒太注意學生中的動靜。可此時她已經徹底閒下來,沈千秋不用刻意去分辨,就能感應到學生中有好幾道專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她能分辨出來,那些望著她的目光裡,為首的就是白肆,其餘幾個應該是他在校園的好友。

  掐指算來,距離上一次兩人見面已經過去整整十一年。沈千秋突然記起,離開平城的時候,她似乎忘記與白肆好好告個別,可這個念頭旋即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比起父親的事,比起十一年前發生的那場慘劇,與兒時玩伴的道別,怎麼都算不上一件重要的事。更何況,早在許久之前,沈千秋已經清楚地知道,白肆的親人根本不想她與他再產生任何瓜葛。

  想到這點,沈千秋更頭疼了。她從小就有貧血的毛病,其他時候還好些,只是每個月生理期的時候要遭些罪。別的姑娘要麼肚子疼,要麼腰酸,唯獨她是頭疼得要命。按理今天已經過了頭三天,並不是疼痛最厲害的時候,可女孩子經期這個事,永遠跟情緒掛鉤。前一秒她才覺得與白肆的重逢堪稱開年以來最不可思議也最慘痛的歷史性事件,下一秒就明顯覺得太陽穴和後腦開始一突一突地疼了起來。

  這樣頭昏眼花地一直坐到下課,她幾乎在下課鈴響起的一瞬間就站了起來。顧不上駱杉朝她投來問詢的目光,她三步並做兩步奔到趙逸飛面前,把手裡那張校園一卡通遞了過去:「剛才那熱水你也喝了,這卡你去還!」

  說完這句話,她拎著大衣頭也不回地衝出教室,很快就湮沒在散去的人群中。等到真正出了校門,她幾乎在一瞬間鬆了一口氣,接著就覺得整個天地都豁然開朗起來。

  下一秒,身後傳來一道令她終生難忘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就站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她吼道:「沈千秋,你敢再跑一步試試!」

  沈千秋確實聽到了這句警告,然而這道聲音的出現,只會讓她腳底抹油般溜得更快。

  不過一個錯眼的工夫,那個穿著深藍色警服的窈窕身影就這麼消失在了大門外的滾滾人流之中,不見蹤影。

  身後,那個身穿銀色棉服的年輕男生站在擁擠的人流中,眉心緊蹙,臉色陰鬱,眼圈影影綽綽地還有點泛紅。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08 AM

Chapter 02 家的味道

  1

  沈千秋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夢裡,她如同一個旁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穿著初中校服的自己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在每天回家的那條小路上。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穿白襯衫黑褲子的小男孩,小男孩一邊走還總是一邊偷偷伸手去拉她的小手。即便只看背影,沈千秋也知道,走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就是白肆。

  她看著一高一矮兩個小人兒緩緩走到院子門前,夢裡的自己伸手一推,那兩扇暗紅色的大門就被推開了。視角在一瞬間與夢裡的那個自己合二為一,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變矮了。她側過頭看了看一旁的白肆,他當時應該在上小學三年級,比自己還矮了一個頭。距離兩個人第一次被兩家大人湊在一起吃火鍋認識的那天,倏忽間已經過去了兩年。

  大概是感覺到自己在看他,他也抬起頭,漆黑的眼睛望住自己,彎起嘴角朝自己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那個時候,白肆是個有點自閉傾向的小孩。那個時代的人們還不太懂得這個詞彙的含義,但沈千秋作為和白肆走得最近的朋友,非常清楚這個名詞意味著什麼。在其他人面前,白肆是一個沉默到有些冷漠的小男孩,不會主動開口講話。聽到別人叫到他的名字,他也極少應答,甚至有時會揮著拳頭攻擊那些試圖來擁抱撫摸他的大人。

  只有和沈千秋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主動講話,主動提議兩個人一起玩拼圖,甚至會像此刻這樣,朝著千秋露出一個安靜好看的笑容來。

  夢裡的沈千秋,在看到這個笑容的瞬間,突然覺得無比心安。那是這些年來都極少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一種情緒。

  小千秋再度轉過臉,看向自家的那個院子。應該是夏天,院子裡的那棵梨樹綠油油的,籐架上結滿了紅得發紫的葡萄,一旁的石桌上擺著一個搪瓷水盆,裡面盛著涼水,還有一個大西瓜。

  沈千秋看到石桌旁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原本背對著她,穿著白色短袖和黑色長褲,頭髮花白,隱約能看到他手裡搖著的蒲扇。

  「爺爺……」在意識清醒的沈千秋反應過來之前,夢裡的那個小人兒已經先一步開了口:「爺爺,我回來啦!」

  老頭兒一聽到這個聲音,便轉過身來:「千秋回來啦?」

  「爺爺,我還帶了糖糖回來。」

  「爺爺好。」一旁的白肆對這個小名似乎沒有任何異議,乖巧地跟爺爺打了聲招呼。

  「好,好。」沈千秋的爺爺朝兩個小人兒招了招手:「趕緊過來把手洗了,爺爺早就把西瓜給你們冰上了。你們好好洗手,爺爺這就給你們倆切西瓜。」

  水龍頭就在靠近小花圃的一個水泥池子邊。小千秋一聽這話,立刻放下書包,也不管白肆,拔腿跑向水龍頭。

  白肆跟在後頭,撿起沈千秋丟在地上的書包,仔細拍打乾淨,背著自己的書包走進主屋,把兩個人的東西都放在椅子上,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去洗手。

  爺爺捧著西瓜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大盤子切好的西瓜走出來。見白肆還站在那用肥皂洗手,而沈千秋已經一本正經地端坐在桌邊,笑著點了點她:「白肆比你還小,你也不知道讓著點兒他。肯定又是讓人家給你拿的書包吧?」

  沈千秋討好地朝爺爺仰起笑臉:「爺爺,您老人家真是英明睿智。」

  爺爺忍不住搖頭笑:「回頭我跟你爸爸說,晚上寫完作業早點睡覺,別老看那勞什子電視劇,這肯定又是跟電視裡學的亂七八糟的台詞。」

  沈千秋一聲不吭,早抱著一大塊西瓜啃上了。一連吃了三塊西瓜,她才顧得上喘口氣。

  一旁的白肆連一塊還沒吃完,目不斜視地遞了乾淨的毛巾過去。

  沈千秋拿過來胡亂抹了把嘴,就問:「爺爺,我爸什麼時候回來啊?」

  「你爸事情多,再怎麼著急也得等他忙完工作才能回來。」

  「爺爺……我想吃蛋糕。」她剛剛透過廚房的玻璃窗看見案板上那個大蛋糕了。

  「就知道你這個小饞貓等不及了。」

  沈千秋「嘿嘿」笑著,一旁的白肆這時開了口:「千秋,那是爺爺的生日蛋糕,一定要等沈叔叔回來,大家一起吃才好。」

  小千秋真是不知愁,笑著站起來蹭到爺爺身邊,伸出兩隻小拳頭為他捶著肩膀,一邊打馬虎眼:「

  我當然知道啦!等我爸回來,我們就一起吃蛋糕!爺爺肯定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爺爺聽了這話頓時哈哈大笑。

  門口傳來男人的腳步聲,小千秋滿懷著驚喜望過去,見到的卻不是沈爸爸,而是一個有些眼熟的男人……似乎是爸爸從前的同事,當時爸爸是怎麼跟她介紹來著……對了!章叔叔!

  章叔叔一進門就朝著沈千秋喊了句:「千秋,你爸出事了,你快跟我來吧!」

  就這麼一句話,把小千秋釘在原地。

  視角再度分開,那個意識清醒的沈千秋四下找尋,卻見整間院子空落落的,哪還有什麼爺爺、白肆、葡萄和西瓜?

  她倉皇地轉著圈,卻發現院子裡沒有葡萄架,石桌上也沒有盛西瓜的大盤子。除了小千秋一個人還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只餘下那落了一地的濕淋淋的慘白梨花……

  沈千秋無聲地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眼床頭的鬧鐘,才不過六點鐘……她忍不住抹了把臉,指尖觸碰到眼睛周圍,傳來冰涼濡濕的觸感。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等夢醒來,卻忍不住覺得這個夢實在太短了些……

  2

  又是一個週一的清晨,沈千秋把買好的早餐放進自行車的車筐裡。她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蹬上車朝著刑警大隊的方向快速騎去。

  哪知道還沒騎出去幾米遠,就聽到有人喊:「快打110啊!這邊有死人!」沈千秋心頭一驚,剛好眼角餘光掃到一道飛奔過來的人影。她算是反應很快的,兩手捏閘剎車,腳也隨著在地上滑行。而那個人大概也看到有人騎著車子過來,停下腳步兩手快速向前一撐,這才勉強沒撞上!

  「怎麼回事兒?」沈千秋見是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年輕男生,就問:「你剛才說有死人?」

  那男生見沈千秋也是個年輕女孩,就擺擺手說:「你快走吧。我已經報警了,剛剛對不起啊!」

  沈千秋從風衣口袋裡掏出警員證,對那男生說:「我也是警察。這樣吧,我先過去跟你看一下情況。」她掃了眼男生來的方向,「是在這條胡同裡?」

  年輕男生上上下下打量沈千秋:「你是警察?怎麼不穿警服?」

  沈千秋所在的刑偵科常出外勤,並且什麼三教九流都會接觸,穿警服反而是個累贅,所以她基本只在有正式行動或者開大會時才會穿著警服。但這些她是不可能跟眼前這個小男生解釋的,所以她只是推著自行車,另一手把之前買的早餐拿出來,說:「小伙子別問這麼多,幫忙指個路先!」

  年輕男生摸了摸後腦勺:「我都一路跑過來了,才不要再回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開眼說:「你就沿著這條胡同往前走,那邊有個公園。現在那邊圍了不少人,你一過去就能看見。」

  沈千秋一口氣喝完豆漿,三兩口吃完包子,嘴裡鼓囊囊地說道:「謝了啊!」

  那男生見她嘴裡還塞著食物,剛想拉她衣角,沒想到沈千秋動作太快,騎上車子就衝了出去,他只能在後面大聲喊:「你別吃東西了!去了那兒會吐的!」

  沈千秋朝後擺擺手:「謝謝了啊!」

  附近一片兒沈千秋都熟得很,出了小巷又過兩條馬路,就是那個年輕男生口中所說的街心公園了。果然,還沒走近,就見公園門口圍了不少人,還有戴著紅袖標的工作人員在高聲維持秩序。

  沈千秋把車子鎖好,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警員證:「什麼情況,出個人帶我過去看看。」

  那些圍觀的大多都是這附近的居民,不少還是早起鍛煉的老頭老太太,一見有警察來了,便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沈千秋聽得頭疼,趕緊揚起手:「負責調查的同志馬上就到,大傢伙如果是圍觀的就趕緊散了,如果確實看到或者知道點什麼呢,就到這邊……」她往左邊挪了一步,指了指其中一個負責維護秩序的公園工作人員,「在他這排隊。謝謝大家的配合!」

  跟著一個工作人員走到發現屍體的現場,沈千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副手套,獨自朝著工作人員所指的方向走上前。

  死者是個很年輕的女孩,身上穿著條淺色連衣裙,赤腳,沒有相關證件。

  沈千秋稍作查驗,就往隊裡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所在的地點和具體情況。

  「是個年輕女孩。對,腹部有個穿刺傷,應該是致命傷……具體的還要等周法醫過來看了。」

  刑警大隊離這邊很近,打完這個電話沒多久,沈千秋就看到公園門口出現了熟悉的身影。她抬起手朝那邊招了招手,還沒來得及喊出聲,整個人就僵住了。

  走在前面的兩個都是熟面孔,正是跟她一個部門的趙逸飛和周時。可為什麼後頭還跟著駱杉?而他手裡擒住的那個人——不是白肆又會是誰?

  沈千秋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駱杉就先開口了:「上班路過公園,看到你的車子停在外頭,還聚了不少人,就跟過來了。千秋,這小子說認識你,是跟你一起的?」

  旁邊一個警員也說:「我們有兩個同事在外面問話呢,就看見他在旁邊鬼鬼祟祟的。千秋,你認識他嗎?」

  「什麼鬼鬼祟祟的?」白肆看人的目光很冷,語氣也特別不客氣,「你怎麼說話呢?就這素質也能當警察?」

  「哎!你這小子!」那同事臉色瞬間掛不住了,「你才是怎麼說話呢?我說的有哪點不對了?門口那些人,要麼是早起到公園鍛煉的,要麼就是這附近居民……」他把白肆上下打量一番,問:「你算哪種?」

  白肆緊繃著臉不言語。

  那位男警員見他不說話,便冷笑道:「看你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學生吧?哪個學校的?一大清早不在學校裡準備上課,到這邊來幹什麼?」

  沈千秋一見情形不對,連忙開口:「駱隊,李大哥,你們先別著急。」

  她一開口,在場幾個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李大哥還有其他幾個警員或多或少流露出好奇的神色;駱杉則微微皺著眉,似乎是在想什麼;唯獨白肆看向她的目光最複雜,他的目光陰沉沉的,那裡面彷彿埋藏著無盡的情緒,有狼狽,有怨恨,彷彿還有一絲控訴和委屈……

  沈千秋有些心虛地撇開視線,開口道:「我確實認識他,他是……是我家親戚的孩子,認識很多年了,我們是好朋友。」

  這關係聽著……怎麼有點繞?

  之前差點跟白肆吵起來的那位李大哥問:「千秋,所以他到底是你朋友,還是你親戚?」

  沈千秋在心裡埋怨自己嘴笨,臉上也有點尷尬:「是我朋友。」

  駱杉一直沒開口,這個時候突然問:「你是不是臨安大學的學生?」

  白肆悶悶地點了點頭。

  「怎麼了,駱隊,這小子你也認識?」旁邊有警員半開玩笑地問。

  駱杉皺了皺眉,回答說:「算是吧。我妹妹也在臨安大學上學,從前似乎見過他。」駱杉問:「你是叫……白肆?」

  白肆點點頭。沈千秋不肯看他,他也就把目光移開垂著頭,誰都不肯看。

  沈千秋說:「駱隊,李大哥……你們看,這就是個誤會,能不能……」

  「不是誤會。」駱杉瞥了沈千秋一眼,示意她先別插嘴,又問白肆:「你還沒有說,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白肆低著頭不說話。

  李大哥在旁邊嗤笑了一聲:「看這樣子是心虛了吧?」

  駱杉語氣沉穩:「你如果在這不肯說,那我只能把你交給他們。到了刑警大隊,你一樣要說清楚。」

  白肆緊抿著唇,一個字不吐。

  沈千秋急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走上前湊近白肆,拉著他的衣袖小聲催促:「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你趕緊把事情說清楚,這不是鬧著玩的!」

  白肆抬起頭,他前額的髮絲有些長,有幾縷遮住眉眼,卻半點沒有顯得人頹廢。他的眉眼生得清楚漂亮,眉毛黑濃,眼瞳如墨,這樣近距離和人對視時,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他就這樣看著沈千秋,囁嚅了一下,用小到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沈千秋一愣,她原本的關注點都在案子上,後來駱杉和他一起出現,她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怎麼能讓白肆擺脫嫌疑以及……怎麼和別人解釋他們兩個的關係上了。這最最關鍵的一點,如同燈下黑,反而被她無意間忽略了。

  白肆這樣一問,她先是發懵,隨後是恍然,再然後……她自己也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了。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問題在駱隊還有其他刑偵支隊的警員來看,或許有無數可能,沒準還跟眼前這個案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可只有白肆和她最清楚,他會出現在這兒,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她。

  3

  「千秋,前些日子在臨安大學那次講座,我看你走得匆匆忙忙的,這小子跟在你後頭就追了出去……」刑警大隊問詢室外面的走廊裡,駱杉目光深沉,凝視著沈千秋:「你在躲他?」

  沈千秋垂下了頭。駱杉比她年長五歲,他跟沈千秋、趙逸飛都是從同一所公安大學畢業的,算是兩人的直系師兄。畢業後,沈千秋被分配到臨安市刑警大隊,和趙逸飛同在刑偵科,一幹就是將近三年。而在這三年裡,駱杉先是連續幾年破案率爆表,後又被破格擢升為禁毒處的副隊。可以說,駱杉既是她的學長,同時也是她在工作上一直努力效仿追趕的前輩。對於駱杉,她是既敬佩又有一絲畏懼。

  駱杉見她一直不說話,便淺笑了一下,說:「第一次見你跟我說話這麼為難,不想說就不說吧,不逼你。」

  沈千秋抬起眼:「駱隊,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從前家裡的一些事。」

  駱杉點點頭:「既然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多問了。」他看了一眼問詢室裡神色倔強的年輕男人,說,「不過我還是要多說一句。千秋,這個白肆,你如果不想理,我可以幫你解決。」

  沈千秋一聽,連忙擺了擺手:「駱隊,不用。我和他就是有點誤會,等他待會兒出來,我跟他都說清楚就好了。」她看了眼坐在裡面的白肆,輕聲說,「他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駱杉輕輕頷首:「那就好。」他拍拍沈千秋的肩膀:「有什麼為難的,跟師兄說。」

  沈千秋有些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駱隊。」

  駱杉淺淺一笑:「別客氣。」他又指了指電梯的方向,「我隊裡還有點事,先走了。」

  正說著,門從裡面打開,趙逸飛和周時一前一後出來,最後面跟著白肆。趙逸飛一見這情形就樂了:「喲!駱隊,還沒走啊?」

  駱杉淡淡瞥了他一眼:「就走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肆的方向:「沒什麼事吧?」

  趙逸飛笑著說:「沒什麼事,就是這小子太強,浪費了不少時間。」說著,他就要拍白肆的肩膀:「早說清楚不就完了……」

  白肆臉色陰沉,越過他就往外走,趙逸飛的手落了個空。

  趙逸飛摸了摸鼻子,頗為尷尬地朝沈千秋看了一眼。

  沈千秋朝他微微搖頭,說:「我先送他出去。」她猶豫了一下,對趙逸飛輕聲說:「你幫我跟李隊請個假,說我在外面吃過午飯就回來。」

  說完,她就緊跟在白肆身後出了門。

  4

  一出刑警大隊的門,白肆一把甩開沈千秋伸過來的手,轉身就走。

  沈千秋連忙快步上前,把人拉住:「白肆!」

  白肆頭也不回,聲音冷硬:「真不容易,有生之年還能從你嘴裡聽到我的名字。」

  沈千秋聽了這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放柔了嗓音說:「白肆,咱們兩個也挺久沒見了,你跟我……就只有這句話說?」

  白肆背對著她僵立片刻,而後霍然轉身,一雙漂亮的眼睛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她問:「上次在我們學校,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答應了下課後等我,為什麼要跑?」他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漆黑的瞳仁晶亮亮的,泛著氤氳的水光:「你以為我不想跟你好好說話?我有跟你好好說話的機會嗎?你給過我這個機會嗎?」

  沈千秋啞然,過了半晌才吐出一個字:「我……」

  「你當初一個字都沒留下就走了,你以為我會像個白癡一樣隨隨便便把你給忘了?」白肆見她說不上來話,更是連珠炮一般地詰問,「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拋下一切走了,別人也就該當作沒有你這個人一樣,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你揮揮衣袖走得真輕鬆啊,可我跟在你屁股後頭找了你整整十一年!你信嗎?」

  不等沈千秋說什麼,他自顧自笑了,眼圈也更紅了:「我知道你不信。你那麼瀟灑,說走就走,連你爺爺留給你的祖宅都賣了,我又算是什麼東西?」

  沈千秋許久都沒有說話。

  其餘的事暫且不提,有一點白肆沒有說錯。她確實沒有想到,在她走後,白肆沒有選擇將她漸漸遺忘,而是一直執著地想找回她,甚至為此,不惜從平城一路追到了臨安。

  難言的沉默之中,起伏沉澱的是兩個人被時間長河分隔開的整整十一年。

  過了許久,沈千秋才開口:「白肆,我確實沒想到,你一直在找我。但那天我在學校……我不是故意的。一開始我確實沒有認出你,畢竟,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麼一點大,我是真的沒認出來……」

  白肆心裡微微動了一下。沈千秋走那年他十一歲,沈千秋十五歲,十一年不見,乍一見面認不出他來,似乎也確實是情理之中的事。還有,幾年前在平城的那次,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沈千秋,可她卻沒注意到他。

  沈千秋接著說:「後來我跑……我是了。我也挺怕見你的。」她抬起眼睛看著白肆的時候,唇角掛著笑,眼睛裡卻含著淚。「白肆,我當時走得灰溜溜的,再見面,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就害怕……白肆,對不起啊。」

  見面之前,白肆無數次設想過兩人重逢時的情形。但他卻從沒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和沈千秋說開場白,他也沒想過沈千秋會以這樣的神色語氣對著他哭出來。

  曾經有無數次,他希望她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哭出來,那樣至少證明她還記著他,或者證明她特別高興能再見到她……但直到真的看到沈千秋在自己面前掉眼淚,白肆才發現,不論是什麼原因,他都不希望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哭。

  如果不是捨不得,他又何必一門心思犯倔找了她十一年?

  可他才跟沈千秋吼了一通,讓他怎麼拉下臉去安慰她?白肆一邊想,一邊卻已經伸出手,像小時候許多次做過的那樣,輕輕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眼淚:「你有什麼可哭的?找了十一年又被嫌棄不肯理的那個人又不是你。」

  聲音又冷又硬,可話裡話外都透著一股子淡淡的委屈勁兒。

  沈千秋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比白肆大了四歲多將近五歲,如果不是兩個人剛剛把話說急了,她也不想一見面就哭鼻子,彷彿她才是那個更小更需要謙讓的對象。

  沈千秋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角溢出的淚,彎出一抹笑容說道:「那你也別生我的氣了。白肆,我帶你去看看我現在的家吧。」

  5

  和白肆一起回家的路上,沈千秋仍然忍不住在想,能和白肆在臨安重逢,實在是有生之年從未想過的事。

  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她孤身一人離開平城,倉促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而後的一個多月裡,她在姑姑家度過了忙碌的備考時光,憑借初中三年打下的夯實基礎,她考上了市區一所不錯的市重點。高考時她發揮穩定,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也就是全國最好的公安大學。也是在那四年時間,她重回平城,卻依舊沒有去見從前的任何朋友,包括白肆。

  大學畢業後,她原本想繼續留在平城生活,沒想到最後陰差陽錯,來到了臨安。這其中有許多的曲折和不盡如人意,但都是她自己的事。這麼多年過去,她雖然常常會想起白肆,卻並不認為他們兩個還會有再見面的機會,更不認為長大的兩個人會因為兒時的情意再發生任何糾葛。

  這些年她沒有刻意去瞭解白肆的生活,但像他那樣的天之驕子,人生的軌跡不難想像。憑借白家在平城的背景,以及母親對他的疼愛,哪怕他高考失利,也用不著來到臨安這麼遠的城市讀大學。

  想到這兒,沈千秋問:「白肆,你真是因為我……才來臨安讀的大學?」

  白肆看了他一眼,說:「你也不用有太大負擔,我來臨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找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繼續待在那個家裡。」

  所以是白家的家事。沈千秋乖覺地閉上嘴,過了一會兒,又確認一樣地問了句:「你今天不用上課?」

  白肆眼都不眨一下地回她:「不用。大三課業比較輕鬆,今天一天都沒課。」

  沈千秋不疑有他:「噢。我今天下午得回隊裡,待會兒中午一起吃飯,吃完飯你再回去。」

  「行。」白肆答應得很痛快。

  兩個人走進一個小區,白肆望著只有六層樓高的板樓,問:「你住這個小區?」

  「嗯。是我們同事幫忙聯繫的。」

  白肆環視四周:「這樓怎麼也得有二十來年了吧?」

  「九四年的房子。」沈千秋說,「舊是舊了點,不過離我單位近,很方便。」

  白肆跟在她後頭進了樓梯間,左右打量著進了屋:「這樓也太舊了,臨安冬天又沒暖氣,肯定要遭罪。」

  「開空調也挺暖和的,習慣就好了。」進了屋,沈千秋習慣性地把窗子打開通風,又把早上臨走前隨手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掛起來,騰出地方讓白肆坐。

  沈千秋一邊走到廚房燒水,一邊指揮白肆:「沙發旁邊有個加濕器,按鈕在後面,你幫忙打開。」

  白肆聽著空調啟動時呼哧帶喘的聲音,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這空調也太舊了,你怎麼不換台新的?」

  沈千秋遞了杯熱水給他,笑著說:「好用就行唄。這空調是房東家裡自帶的,房子都這麼久了,空調能新到哪去?」她掃了眼已經開始噴雲吐霧的加濕器,指了指說:「喏,這是新的。上任房主買的,走的時候也沒帶走,還把這些衣櫃啊沙發啊都轉手賣給了我,一共才收了5塊。」

  沈千秋說一樣,白肆就看一樣。加濕器並不是多好的牌子,看起來也用得半新不舊了。衣櫃對女孩子來說並不算寬敞,沙發看起來質量一般,但沙發套還有靠墊顏色素雅,看起來小清新,應該剛換了沒多久。

  「你才搬到這邊來?」

  沈千秋點頭:「之前租的房子到期了。」

  「這房子租了多久?」

  「按季度支付,很方便的。這邊租房子都這樣。」說到這兒,沈千秋似笑非笑地瞥了白肆一眼,問:「問這麼詳細幹嗎?你一個在校大學生,還準備在外面租房子住啊?」

  白肆悶著頭沒說話。

  沈千秋回廚房掃了眼,說:「吃火鍋吧。家裡羊肉、蔬菜都有,還有一些底料。」

  白肆走進廚房,看到她手裡拿的半罐底料:「這不是從外面商場買的吧?」

  「嗯。同事媽媽做的,特別香。上次我們隊裡的人來家裡聚餐,吃了一多半,還剩下這些,還夠吃兩頓的。」沈千秋見他望著廚房發呆,便推了推他:「你過去那邊吧,東西都現成的,很快就能吃了。」

  白肆看的不是別的,而是……這房子實在太小了,廚房就是一個小窄長條,兩個人肩並肩走過去都覺得勉強,偏偏在中間還擺了一張小飯桌。他實在想像不出,幾個人同時擠在她這間小廚房是怎麼吃火鍋的。

  白肆問:「你們同事幹嗎都來你這吃飯?」

  沈千秋忙著洗菜,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回了句:「上個月我過生日啊,隊裡的人平時關係都蠻好的,就過來幫我慶生。」

  別的女孩二十六歲生日是怎麼過的,白肆不知道。但讓他親眼看見,沈千秋二十六的生日就是在這麼逼仄的小地方隨便吃個火鍋慶祝,心裡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其實從挺小的時候,他就知道沈千秋的家境不如自己家優越。他雖然有些自閉,不愛跟人講話,但不代表他不諳世事。那個時候,沈千秋身上的校服看起來已經很舊了,平常換洗的衣服總是那麼幾套。沈叔叔從來不用大哥大或者傳呼機,沈家的洗衣機看起來有年頭了,電視機也只能收到十幾個頻道。

  可從沈若海第一次帶著他去家裡吃火鍋那天起,他就愛上了沈家的那處院子,或者說,讓他沉迷的是沈家三口圍桌吃飯的那種氛圍。雖然不比白家有錢,可每次和沈千秋一塊回家,沈爺爺都會準備一些新鮮水果,還有兩杯熱騰騰的白開水,然後坐在桌邊笑瞇瞇看著他們。沈家的許多傢俱都很老了,卻每一樣都擦拭得乾乾淨淨,頗有些陳舊的木頭紋理浸潤著某種讓人親暱的安全感。按照沈爺爺的話說,這些都是家裡傳了好幾代的老物件。沈家三代每每圍在一塊吃飯,總是邊吃邊聊,沈千秋永遠吃得最快,卻總能聽到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在白肆的心裡,沈家雖然稱不上富裕,卻總是整潔又溫暖,充滿著家的氣息。沒有和沈千秋重逢前,他也曾經不止一次設想過,只能依靠自己的女孩子,這些年或許過得不太好,可他從沒有那麼清晰地感受過什麼叫「困窘」。

  沈千秋住的這處房子,充其量只能稱之為「房子」,根本不能叫作「家」。

  失去了爺爺和爸爸的沈千秋,十一年前匆匆變賣掉祖宅的沈千秋,原來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看著天花板角落斑駁剝落的牆皮,聞著從門口窗縫溜進來的別人家炒菜的味道,再聽著沈千秋在那認認真真地念叨這樣傢俱是從上任房主買的很便宜,那樣東西是從誰那裡買的很實惠,白肆突然打心底裡湧起一陣心酸。

  直到鍋子煮開,沈千秋把他拉到飯桌前,塞了雙筷子在他手裡,白肆才回過神。

  鍋裡的底料已經煮了一陣,冒出噴香的熱氣。沈千秋忙著往鍋裡夾菜,大概是忙碌了一陣的緣故,她的臉頰微微泛紅,額頭也隱約可見細小的汗滴。白肆坐在她的身旁,默默觀察她的側臉。她的眉毛有些張揚,一雙眼黑白分明,瞪人的時候會顯得很凶,笑的時候卻會彎成一雙月牙,特別好看。

  她不像小時候那麼喜怒形於色,愛笑愛哭愛大聲講話了,可眼角眉梢還殘留著少女時期的模樣,彎彎的眉,挺翹的鼻,微微紅潤的唇。

  沈千秋抬頭夾菜的時候,見白肆就坐在那看著自己。鍋裡的食材上下翻滾,他卻一筷子也沒夾。

  他還是習慣左手拿筷子,從前兩個小人兒坐在一處吃飯,白肆為了不跟她的右手打架,就每次都坐在她的左手邊。

  沈千秋見他沉默不語地看著自己,便摸了摸自己臉頰,說:「你看什麼呢,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和小時候不像了?」

  白肆搖了搖頭:「沒有。」

  沈千秋見他依舊不動筷子,那模樣跟當年他第一次來到自己家吃飯的情景一模一樣,不禁笑著問:「怎麼了,你是很久不吃火鍋了嗎?」

  白肆搖搖頭,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牛肉送進口中:「沒有,就是剛想起一些事情。」

  沈千秋見他這副神情,思緒也不禁飄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

  6

  白肆第一次到沈千秋家中做客,剛好趕上一個下雪天,兩個人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就是火鍋。

  那時的平城,每年冬天都會有許多場雪。沈家人有個習慣,冬天下雪的日子,沈家一家三口總喜歡聚在一起吃個火鍋。一家三代吃得暖烘烘、香噴噴,飯後邊看電視邊打瞌睡。沈千秋常常就在電視劇的無限循環音中昏昏欲睡,而後被沈父抱到自己的小床上,一覺睡到大天亮。

  白肆的父親是個科學家,母親則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企業家,也是因為這樣的結合,讓白肆從小就繼承了父親的嚴謹沉默和母親的倔強不屈。那天沈父把白肆領回家的時候,打開大門,迎上的就是沈千秋爺孫倆驚異的目光。

  在此之前,沈千秋雖然不止一次和白肆打過照面,但彼此並沒有過多接觸。沈千秋對這個小自己四歲的小男孩的印象還停留在「爸爸老闆家的小少爺」這個層面。在她的腦海裡,小小的白肆每次出現,不是穿著貴族學校的校服,就是打扮得西裝革履,一副小紳士的派頭,逢人連個招呼都不打,甚至對自己的媽媽都愛答不理,全身上下似乎都寫著「本少爺非常難搞」七個大字。

  要說沈千秋這姑娘,大多數時候神經非常大條,極少數時刻,感覺又特別敏銳。至少在對白肆的性格判斷上,她比許多成年人還要清晰。

  那天,她好不容易盼到老爸下班回家,以為終於可以大快朵頤了,卻沒想到沈若海身後還拖了條小尾巴,沈千秋臉上的笑容瞬間冷了下去,扭身去廚房端水果。

  爺爺則在主屋裡忙著擺盤,低聲問一旁的沈若海:「怎麼把人家孩子帶回來了?」

  沈若海倒是落落大方,耐心地對老父親交代了一番:「今天白齊說要回老宅處理一些事,他媽媽這幾天出差在外地,孩子沒人管。本來我是要把他送回在城裡的那個房子,有管家有保姆,一群人追著伺候,也餓不著他。不過他爸爸跟我說這孩子性格有點問題,就是從小讓家裡那些人給慣的,平時連話都不愛說。白肆爸爸就跟我說,要不以後沒什麼事的時候就把孩子放到咱們家來,還能跟千秋做個伴……您也知道,白齊當年也幫了我和小棠不少。我看千秋這孩子的脾氣,別的都好,就是太獨了些,跟白肆一動一靜,還挺互補的,就答應先帶回來兩天看看……」

  沈千秋的母親邱棠,與白肆的父親白齊當年是同一個大學的校友。當年邱棠能夠頂住家庭壓力和沈若海順利結婚,還多虧了白齊多次從中斡旋。然而紅顏薄命,幾年後,邱棠因為難產去世。沈若海下海經商失敗,陰差陽錯地給白齊當起了私人保鏢。雖說他和白齊是上下級,可兩個人的關係卻要比普通的老闆下屬密切許多。

  從沈若海的角度看,白齊是妻子邱棠生前非常尊敬的學長和摯友,更是自己和妻子能夠順利結婚的恩人。而從白齊的角度看,沈若海可以說是自己在科學研究之餘唯一的好友。

  也是因為這樣一層關係,在白齊的一番囑託下,白肆和沈千秋這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小人兒,從這一天起,就被兩家大人綁在了一起。

  兩個人第一天坐在一起吃飯,沈千秋剛拿起筷子,就覺得手指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扭頭一看,這臭小子居然左手用筷子!本來就在鬧彆扭的小千秋頓時怒了,抬起頭對著桌子對面的爸爸和爺爺告狀:「爸,爺爺,他左手用筷子!」

  爺爺笑瞇瞇地說:「爺爺也是左手用筷子。男孩子左手用筷子,腦瓜聰明!」

  沈千秋幽怨地瞪了爺爺一眼,沒想到自己去廚房端了趟水果的工夫,爺爺就叛變了。

  沈若海看了眼兩個孩子坐的位置,站起身,乾脆利落地抱起沈千秋,把她放在白肆右手邊的椅子上,又拍了拍沈千秋的頭:「這樣就不會筷子打架了,趕緊吃吧。」

  那時家裡吃火鍋,用的是平城老人最講究的銅火鍋。白汽蒸騰間,酸菜、凍豆腐的香味直鑽鼻子。爺爺夾了一筷子涮好的薄片羊肉放進沈千秋面前的蘸碟:「來,第一筷子肉,給咱們小千秋。」

  沈千秋向來是喜怒皆形於色的性格,瞬間笑逐顏開。有肉吃,有人寵,也就不計較老爸帶了個跟屁蟲回來的事了。

  沈若海則夾了一筷子羊肉送到白肆面前:「白肆,別拘束,在沈叔叔家裡,就當自己家。」

  小小的白肆穿著一身顏色雪白的西裝,小西裝裡黑底銀色豎條紋襯衫搭配一個銀紅色領結,整個人看起來粉雕玉琢。

  沈家人吃飯的桌子是一張老式圓桌,周圍擺了幾把高椅背老榆木椅子。沈爺爺穿著休閒裝,拿一本書或者端一個茶盅往椅背一靠,彷彿就有一股子時光經年沉澱下來的味道。

  但真換成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副有錢人家小孩模樣的白肆肆往椅子上一坐……沈千秋「噗」的一聲笑出來,因為他連稍遠一點的菜都夾不到。

  沈若海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才趕緊給白肆夾了一筷子菜,哪知道自己這閨女上趕著拆台。

  白肆大概也明白沈千秋為什麼嘲噱,眼角眉梢雖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來,臉頰卻悄悄紅了。

  後來沈爺爺還私底下和沈若海念叨過:「咱家這女娃娃是不是生錯了性別?那天晚上吃火鍋,我看千秋一笑,白肆那小孩臉就紅了。咱家千秋,從出生到現在,我好像都沒見過她臉紅!」

  沈若海聽了也笑,卻也挺自豪:「女孩子還是皮實點兒好,咱家可以出女狀元,不能養出個林黛玉。」

  這段對話是被沈千秋隔著門簾一字不差聽在耳朵裡的。從那往後,她對白肆這小孩更沒好感了:會臉紅了不起啊?

  再說回白肆和沈家三口一起吃飯那個晚上,沈若海為白肆一連夾了好幾筷子菜,都不見他動。沈若海也納悶了:「白肆,怎麼不吃,是不是不喜歡吃羊肉?」

  也是,他和白齊兩個大人做的這個決定太匆忙,好多細節事先都沒去考慮。現在才想到,以後要讓這兩個孩子同吃同住,卻對人家孩子的生活習慣一點都不瞭解。看這孩子長得比同齡男孩子還要矮一些,難道是平時就挑食慣了?

  倒是沈千秋眼神刁鑽,一眼就瞥見白肆盯著自己面前的那雙筷子瞧,心思閃動間,張口就道:「你是不是嫌我們家吃飯不用公筷?」

  「公筷」這個說法她也是前幾天和同班同學聊天時才聽說的。她家裡從她出生起就只有三個人——爺爺,爸爸,還有她,別說什麼公筷了,小時候有兩次她鬧脾氣不吃飯,沈若海可是連她故意賭氣剩在碗裡的飯菜都吃得精光。害得後來她大半夜跑去廚房偷吃的,最後被沈若海堵個正著。

  白肆聽了這話,抬起眼看向她,就見沈千秋的小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蠢貨」兩個字,斜著眼睛看他道:「吃火鍋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才好吃。拿著公筷規規矩矩的,還有什麼意思?」

  沈千秋從小就是孩子王,說話沖也成了習慣。白肆從小卻是在家人的簇擁下長起來的,哪裡聽過這樣略帶嘲諷的話,一時間愣住了。

  飯桌上的氣氛也顯得有些尷尬。

  沈若海和沈爺爺對視了一眼,沈爺爺咳嗽了一聲,正打算說沈千秋兩句,讓白肆別往心裡去。就見白肆小臉繃得緊緊的,居然還真就聽了沈千秋的話,拿起筷子,夾起蘸碟裡的一筷子羊肉送進嘴裡。

  前後這麼一耽擱,羊肉已經有些涼了。這羊肉雖是沈爺爺一早去清真店裡買的特等羊肉,可這麼一擱一晾,也有了些膻味。

  白肆果然皺了皺眉心。然而從小到大的良好教養不允許他把嘴裡的食物直接吐出來,雖然覺得那味道有些難以忍受,他還是慢慢咀嚼了幾下,將那團羊肉嚥下喉嚨。

  沈若海連忙又夾了兩筷子熱氣騰騰的羊肉和凍豆腐到他碗裡:「之前那些就別吃了,吃熱乎的。」

  沈千秋更直接,放下筷子,屁股不離椅子兩手搬著往白肆那邊湊近了些。她今年讀小學五年級,身高早就抽條長起來了。白肆坐著有點高的椅子,她能單手拎著走很長一段路。於是她在家早就習慣這樣偷懶地挪椅子,倒把白肆嚇了一跳,筷子尖一下戳到蘸碟的邊沿,發出一聲脆響。

  沈千秋笑嘻嘻地說:「別發呆啊你!我爸剛給你夾的,趕緊吃!」

  白肆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一天特別聽她的話。要說兩個人之前雖然見過許多次面,但私底下並沒有什麼單獨交流。或許是

  當時沈千秋氣勢太盛,又或許之前白肆就對這個說話連珠炮一樣的大姐姐有點印象。聽沈千秋這麼一說,白肆夾起那筷子羊肉要送進嘴裡,就聽沈千秋指揮道:「別直接吃,蘸點這個麻醬。對,蘸料裡豆腐乳、韭菜花、花生碎還有香菜。豆腐乳和韭菜花都是我爺爺做的,一點都不鹹,特別鮮。蘸碟裡這些東西都蘸一圈,捲著羊肉一起吃,一點都不膻!」

  白肆聽她說著都覺得有食慾。他嚥下羊肉的時候都在想,她說話的聲音還挺好聽的,就是有點凶……但說的又都很對。

  接下來白肆又在沈千秋的教導下學會了吃滾燙的凍豆腐,涮得脆生生香噴噴的大白菜,還有粉絲,蘸了調料再加點醋,怎麼吃怎麼覺得停不下來……

  那天晚上,沈千秋一家三口連同白肆,四個人一張桌,一頓火鍋吃得熱火朝天。沈若海幹掉了三瓶啤酒,沈爺爺也破天荒地喝了二兩紅星二鍋頭,沈千秋和白肆兩個則喝光了一大盒匯源果汁。

  捂著滾圓的肚子,跟在沈千秋後頭繞著他們家那個小院子「溜食」(「溜食」這個詞是沈千秋說的,說是爺爺從小教的,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吃了這麼多菜啊肉的,得慢慢把這些食都溜得消化了,對腸胃也好)的時候,當時只有七歲的白肆抬起頭,剛好看到頭頂劃過了一顆明亮的星星。

  那個時候的平城,夜晚總是能看到不少星星。而那個時候的白肆也並不知道「看到流星要許願」這個說法,但在看到那顆倏忽擦過天際的星星時,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啊!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沈千秋這個人,在他的腦海裡就和「家」這個概念畫上了等號。

  有沈千秋的地方,就有家。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0 AM

Chapter 03 梁燕之死

  1

  吃過午飯,沈千秋和白肆互留了聯繫方式。沈千秋把他送到家附近的公交車站,便匆匆趕回隊裡,和趙逸飛等人會和。

  小會議室裡,幾個人剛落座,門就被從外面推開,門口露出個小腦袋,是隊裡負責文職工作的黃嫣兒。

  「剛李隊來電話說,配合禁毒處,駱隊他們繼續追捕3-11毒品案那幾個毒販,今早這個案子由逸飛和千秋你們兩個跟進。」

  周時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黃嫣兒笑瞇瞇地說道:「李隊說,哪裡需要你,你就往哪裡去。」

  會議室裡三個人面面相覷,最後沈千秋開口打趣說:「沒人要的小可憐兒,跟著姐混吧!」

  周時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絲毫不為所動:「還是老樣子,你們倆一起,我陪嫣兒看家。」他把手裡的資料往前一推,示意沈千秋先看一看:「死者的身份已經查到了。剛好前幾天有人報了失蹤案,還留了詳細資料和照片,現在都對上了。」

  死去的女生名叫梁燕,是臨安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的一名大三學生。上週二晚七時許離開宿舍後去向不明,週四早晨由系主任向警方報案。考慮到諸多因素,這件事校方並沒有大肆宣揚,梁燕所在班級的輔導員也對班裡的女生進行諸多安撫,所以直到今天,知道梁燕離校的人也以為她只是賭氣回家了。

  同寢室的一個女生曾在調查問話中透露,梁燕在走前

  購買了一張前往湘城的火車票,而梁燕的家鄉就在湘城。但遠在湘城的家人一直沒有等到梁燕回家。直到今早,有人在街心公園發現梁燕的屍體,經過法醫初步檢驗,發現死者腹部有致命的穿刺傷害,可以確定為他殺,其他信息有待進一步檢驗確認。

  這些東西是上午沈千秋離開時查到的,趙逸飛和周時都已經看過了,沈千秋看資料的工夫,趙逸飛在一旁補充說:「最後一頁有梁燕的照片,你看一下。」

  沈千秋仔細翻看過資料,說:「那還等什麼,咱們就先去臨安大學走一趟唄!」

  她這話一出,趙逸飛和周時神色各異。趙逸飛咳了一聲,率先說:「那個……咱們待會兒去學校,估計還得先去見一下你那位朋友。」

  白肆?

  沈千秋琢磨片刻,就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白肆走時,隊裡的人還沒查到死者身份,可現在查到死去的這個女孩和白肆是同一所大學,而偏偏又是那麼巧,他早上剛好出現在公園附近……這就得再去問問清楚了。

  從程序上來講,哪怕沈千秋能夠百分之百確認白肆跟這個案子無關,還是要去問一遍話。

  公交車上,沈千秋拿出資料夾。最後一頁的照片上,女孩眉清目秀,笑容甜甜,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很舒服的女孩。

  趙逸飛見她盯著梁燕的照片看個不停,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呢?」

  沈千秋搖了搖頭:「沒……就是看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聞言,趙逸飛也看向照片:「應該不可能吧?不過這姑娘長得挺甜的,看著就是招人喜歡的模樣。」

  沈千秋嘆了口氣:「她家人應該還不知道她已經出事了。」

  提及家人,趙逸飛也有些沉默,過了一會兒又說:「這些一向是嫣兒的工作,說老實話,很多時候我還挺佩服她的。」

  沈千秋點了點頭。確實,如果讓她去跟受害者的家屬打交道,還不如讓她去陪著張法醫一道驗屍呢。

  「文職工作也不好做,嫣兒有她的長處。」

  趙逸飛道:「所以說啊,越是看著漂亮的姑娘,心越硬啊。」

  「她也不是心腸硬,只是更懂得疏導對方情緒。」沈千秋點評道,「嫣兒情商很高。」

  趙逸飛笑瞇瞇地說:「情商太高的追不上啊,我還是比較喜歡直腸子的,比如師妹你。」

  沈千秋笑得陰惻惻:「我雙商都高,不勞你費心。」

  2

  到校的時候剛好趕上課間,校園的林蔭道裡,不少學生背著書包步履匆匆。

  沈千秋撥通白肆的號碼,等待電話接通的工夫,就聽身後一道清亮的女聲問:「你們怎麼又來了?」

  沈千秋轉過頭,一眼便認出對方是上次主動借她水卡的那個女孩,名字好像叫……駱小竹。她身穿一件西瓜紅色休閒帽衫,灰色做舊牛仔褲,白淨秀麗的臉龐上明明白白寫著疑惑:「你們來這做什麼?」

  沈千秋遲疑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來調查一些事情。你是文學院的嗎?」

  駱小竹點點頭:「是啊。」

  趙逸飛問:「跟你打聽個人。梁燕,認識嗎?」

  駱小竹眼珠一轉,剛要再說點什麼,就聽身後有人嚷嚷了句:「駱小竹,你磨磨蹭蹭的幹嗎呢?」

  不遠處傳來男生不滿的喊聲,駱小竹有些慌張地轉過身,沈千秋也循著聲音望過去,就見不遠處兩個男生一前一後朝著這邊走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生,個子高大,模樣長得也很端正;後面那個穿白色外套的就更眼熟了,不正是白肆?

  她看向對方的工夫,對面那兩個人也看到了她。白肆原本走得慢吞吞的,見到她的瞬間就加快了步伐。走到她面前時,眼睛幾乎是亮晶晶的:「你怎麼來這兒了?」

  身旁的駱小竹不緊不慢地跟了句:「她是來調查梁燕的事的。」

  「梁燕?」白肆有些納悶:「那是誰?」

  一旁的高個男生也不明所以。

  駱小竹正要解釋,沈千秋咳了一聲:「那個……」她晃了晃手機,「給你打了兩遍電話了,一直沒人接。」

  白肆皺著眉一摸自己的口袋,隨後有些懊惱:「忘在寢室了。」他目光一掃,看到站在一旁的趙逸飛。他腦子轉得飛快,很快反應過來:「是今天早上那個事?」

  沈千秋「嗯」了一聲。

  白肆說:「這地方不方便聊天,你跟我們來吧。」

  駱小竹卻不幹了,跟在後面喋喋不休:「哎,你們是要打聽那個梁燕的事嗎?聽說她前幾天失蹤了,我認識她的!」

  沈千秋聽到這話,停下腳步,和趙逸飛對視一眼,而後說:「那你也跟我們一起來吧。」

  3

  白肆找的這家咖啡館就在學校一角。

  下午三點來鐘的光景,咖啡館幾乎沒什麼客人。一行人走進去就佔了最大那張桌子,白肆站起身想要喊服務員,趙逸飛已經先一步站了起來:「你們幾個還是學生,飲料就由我來請吧!都想喝什麼?」

  駱小竹轉過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請?難道還能回單位報銷?」上次的禁毒宣傳活動結束後,沈千秋為了躲避白肆匆匆逃走,留下的校園一卡通還是趙逸飛幫忙還的,所以這兩個人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了。

  趙逸飛頓了一下,咧嘴一笑:「是啊,所以你們隨便點就行了。」

  沈千秋瞥了他一眼。

  駱小竹卻乾脆笑開了:「別唬人了。我哥哥就是你們的領導,查案時買水吃飯從來都是自己掏腰包,你能報銷才奇了怪。」

  趙逸飛聞言一愣:「你哥?」

  駱小竹把書包放在一邊,大大方方地一點頭:「對啊,我哥就是駱杉。上次要不是他讓我把一卡通拿給你們,我才懶得管呢!」說著,她有點不情願地瞥了沈千秋一眼,又瞟向坐在沈千秋身旁的白肆:「白肆,你跟她怎麼認識的?」

  白肆不鹹不淡地說:「從前就認識了。」

  「從前?」駱小竹撇了撇嘴,「你是說在平城老家就認識了?」

  沈千秋不由看了她一眼。本以為以白肆的性格,在學校裡應該沒什麼朋友,可聽駱小竹的口吻,這兩個人平時應該走得蠻近的。

  白肆掃了她一眼:「問這麼多幹嗎?他們來這兒是談正事的。」

  趙逸飛藉機插了一句:「那個……別急,別急。咱們一個一個地來啊!」他先看向白肆:「你說你不認識梁燕?」

  白肆搖了搖頭:「不認識。」

  趙逸飛把梁燕的照片放在桌上。

  白肆湊近仔細看了看,又搖搖頭:「確實沒什麼印象。」

  駱小竹在一旁插嘴:「他肯定不認識的,他跟我們不是一個專業。而且他平時下了課就走人,從來不在學校多待,怎麼可能認識外系的女孩子?」

  趙逸飛聽了忍不住想笑,心想要這麼算,你不也是「外系的女孩子」?

  沈千秋卻看向她:「那你能給我講講梁燕的事情嗎?」

  駱小竹有點不太情願:「我跟她其實也不是太熟,你們還不如去她寢室問問……」

  「梁燕死了,今早有人在街心公園發現她的屍體。」沈千秋這句話一出,駱小竹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想想也是,畢竟這還是大學校園,走失個學生或許是小事,可死人就不一樣了。

  駱小竹怔怔的,放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扭在一起:「她死了?」

  「是。」趙逸飛在一旁補充道,「是他殺。所以我們這趟來,主要是想多方面瞭解一下她生前的事。所以跟她有過接觸的人和事,我們想要盡可能多地瞭解。」

  駱小竹咬住嘴唇,輕輕點了點頭:「你們問吧。」

  沈千秋和趙逸飛對視一眼,後者翻開隨身攜帶的本子開始做記錄。

  沈千秋問:「你和梁燕熟嗎?最近一次接觸是什麼時候?」

  駱小竹輕聲說:「我們兩個不是一個班的。但幾個班偶爾會在一起上大課。我對她有點印象。彼此認識,是因為有一次在商場偶遇,後來她會偶爾約我一起去商場買東西什麼的。」駱小竹回想了下,說,「最近一次見她……應該是在一家電影院。我進了電影院才發現,她的座位剛好跟我挨著。她說本來是約了男朋友一起來看的,但她男朋友臨時有事,放了她鴿子,她就只能自己來看了。」

  沈千秋問:「有關她男朋友,你知道多少?」

  駱小竹說:「聽她提起過一兩次,好像是個上班族,具體的她沒怎麼說過。」

  趙逸飛問:「你們一起逛商場的地方是?」

  「銀泰百貨。」

  趙逸飛問:「還有其他印象比較深刻的事嗎?」

  駱小竹托著下巴思索道:「我對第一次印象比較深。那天我在一家常去的店裡看上了條裙子,想讓服務員拿一件合適的尺碼試試,剛好她也走進來,抓著那條裙子也說想試穿。我們兩個都穿中號,

  裙子只有一條,後來她把那條裙子讓給了我,說因為我穿粉紫色比她好看。然後我們兩個一起逛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吧,她買了幾件衣服,還有一雙鞋子。我記得那雙鞋子是MiuMiu的,鞋跟很高。我跟她說那樣的鞋穿起來不舒服,她還說不要緊,她個子矮,跟她男朋友走在一起,穿高跟鞋比較配……」

  沈千秋又問:「你覺得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

  駱小竹想了想說:「她挺大方的,說話也豪爽,算是那種比較好交際的人……」

  「如果想起任何跟梁燕有關的線索,就打這個號碼。」趙逸飛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條,遞給駱小竹,又跟白肆說:「因為你今早在公園附近出現,可能以後還會有些事情麻煩你……」

  沈千秋看了白肆一眼,說:「我有他的電話。」

  白肆並不是個渾不懍的人,見沈千秋這樣急急忙忙替他說話,也點點頭,說:「我知道。今天是個例外,忘帶手機。以後你們隨時都可以聯繫到我。」

  「白肆都不認識梁燕,這個案子肯定跟他沒關係的。」說著,駱小竹也有點納悶,「不過白肆,你今早為什麼會出現在街心公園那邊啊?」

  白肆輕輕抿著唇,似乎並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正在這時,駱小竹的電話響了起來,她連著「嗯」了兩聲,又說了一聲「知道啦」,就站起身收拾東西。

  見趙逸飛盯著她看,駱小竹揚了揚下巴:「是我哥來接我啦!」

  趙逸飛和沈千秋對視一眼,一齊站了起來。

  駱小竹見狀,嘴角抿起一朵得意的甜笑,背上小書包,又看向白肆:「白肆你也來啊。」

  幾個人一齊走出去,掀開門簾,就見穿著一身黑色休閒裝的駱杉站在不遠處,墨黑的眉微微皺著,正低頭盯著手機看的出神。

  「哥!」駱小竹一見到人,就跟見到溪水的小鴨子一般,撒了歡地衝過去,雙手掛住男人的脖頸,「怎麼今天這麼好來接我?」

  駱杉嘴角綻出一抹笑,揉了揉她的發頂:「不是你昨晚說的,今天下午只有第一節有課?你喜歡的那家日式餐館今天開業,帶你去嘗嘗鮮。」

  駱杉平時在警隊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不過他長得好看,越是冷峻越招警隊裡那些姑娘喜歡。倒是在駱小竹面前這副言笑晏晏的樣子,讓邊上的沈千秋和趙逸飛覺得有點陌生。

  「好哇!」駱小竹欣喜地拽住駱杉的手臂,突然又想起什麼,轉過身介紹,「哥,他們是你的同事吧……」

  駱杉抬起頭,看到沈千秋和趙逸飛的時候,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是你們,怎麼……這邊有案子?」

  「是。」沈千秋解釋道,「就是今早街心公園那個案子。」

  趙逸飛則笑嘻嘻地回道:「駱隊,沒想到在這見面了。」

  駱杉淺笑了下,揉了揉駱小竹的頭頂:「過來接我妹妹吃個午飯,你們要不也一起?」

  沈千秋做了個手勢:「不用了。我們還得繼續……」

  駱杉瞭然地點點頭,圈住駱小竹的肩膀:「那就不打擾你們了。」

  目送著兩兄妹走遠的背影,趙逸飛幽幽地說了句:「警隊的妹子有一半都在懷疑駱神探是個Gay,另一半在賭他受了情傷所以對女人無感。這麼看來,駱隊是個護妹狂魔啊。」

  沈千秋白了他一眼:「人家工作很忙的好吧?誰跟你似的?」

  「我也很忙啊!」趙逸飛委屈地撇嘴:「我這忙著查案,連免費午飯都沒蹭上。」

  「出息!」沈千秋一拍他手上的小本,「梁燕的寢室還沒去呢!」

  趙逸飛左右張望:「哎!那小子什麼時候走的?」

  4

  學校有關部門很快聞風而至,兩個人順利進入女生寢室,宿管老師拿備用鑰匙打開門之後,跟在兩人後頭一起進了屋。她在一旁解釋說:「待會兒如果有學生提前回來,就由我來開門,說是例行檢查衛生就行了。」

  沈千秋表示理解,又問:「哪個是梁燕的床位?」

  宿管老師顯然有備而來,看了眼手上的登記表回答:「B床。噢,就是你後身後那個床位。」

  臨安大學的女生宿舍都是四人間,上面是床,下面是書桌和衣櫃,再往外還有一個方便晾衣的小陽台。趙逸飛掃了一眼陽台,見上面掛著不少女生貼身衣物,便轉回身,專注研究梁燕床位的那個衣物櫃。

  沈千秋看出他的尷尬,便推了他一把:「我來。」說著話,她從桌上拿起一根女生別頭髮的細米卡子,對著櫃子上的鎖頭研究起來。不多時,就聽「卡嚓」一聲暗響,那枚黃銅色的鎖頭應聲打開。

  趙逸飛笑著吹了聲口哨:「師妹,你這招練得真是出神入化啊,將來退休了還能去小區擺個攤多賺點外快。」

  沈千秋回身給他一個冷眼。

  宿管女老師一直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看,見到兩個年輕警員說話間開門撬鎖,把梁燕的衣櫃抽屜都搜了個遍,臉上的表情走馬燈似的變換,最終在沈千秋一個似有若無的瞥視中重歸平靜。

  衣櫃裡的衣服平平常常,並沒有想像中的奢侈品,都是普通的學生款式。書桌上、抽屜裡包括床墊上下也都沒什麼發現。兩個人把東西大致歸位,正要離開,沈千秋的目光卻突然被桌上一個檯曆本吸引。

  那是一本非常普通的檯曆,白底黑字,每一個月份的紙張上都印著一張風景畫,算是市面上很常見的款式。沈千秋把檯曆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本來是想看看這上面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標注,沒想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裡面掉出一片核桃大小的金葉子。

  沈千秋把這片金葉子放在手心掂了掂,不禁微微蹙眉。她本以為這東西應該是銅鍍金的,但質感和重量都不對,這看起來更像是一片純金打造的金葉子。

  趙逸飛也看到了這個東西,他眼睛尖,伸手就指向靠近葉柄的位置,那裡刻了個小小的「金」字,最下面好像還有個編號:6。

  兩個人對視一眼,沈千秋把金葉子收進袖口,轉身朝那位宿管老師說了句:「這個檯曆本,我們需要帶走。」

  那位老師早就接到校領導的指示,自然沒什麼異議。

  這趟宿舍之行非常短暫,從上樓到走下來,才過了短短十幾分鐘。

  避開人群,沈千秋拿出金葉子,捏在指尖摩挲:「這個好像……」

  趙逸飛突然咳了一聲。

  沈千秋的動作一頓,眼角瞥到一道白色身影,下意識就要把金葉子藏起來,然而白肆的聲音已經響起:「千秋。」

  趙逸飛笑呵呵地開口道:「白肆,還沒去吃飯啊?」

  「不太餓。你們這是……剛從女生宿舍出來?」

  兩個人身後不遠處就是女生宿舍樓,這答案也是再明顯不過了。沈千秋一抬眼,就見白肆定定地看著自己,不禁有點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白肆早就看到她藏東西的動作,也大概猜到她手上的東西是哪裡來的,見她目光游移的模樣,腦海裡突然閃過小時候兩個人做錯事匆忙掩蓋現場的樣子,不禁有些想笑,便說:「別藏了,我都看到了。」

  沈千秋面子上有點掛不住,繃著臉說:「我們這是在查案,白肆你別鬧。」

  白肆唇角依舊噙著笑,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要怎麼查?」

  沈千秋和趙逸飛一齊看向他,趙逸飛反應快,嘴巴也快:「白肆,你知道?」

  白肆見這兩個人都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尤其沈千秋,相比她此時此刻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他還是更懷念記憶裡那個昂首挺胸對他頤指氣使的小千秋,哪怕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他也甘之如飴。

  這麼想著,白肆嘴角揚起一絲笑,看著沈千秋道:「把東西再給我看一下。」

  沈千秋略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上的金葉子遞了過去。

  白肆把東西捏在指尖一掂,就說了句:「是純金的。」

  沈千秋剛剛想說的就是這句話,此時不禁點了點頭:「嗯。本來我還想著會不會是銅鍍金,但後來覺得重量不像。」

  白肆把東西拿起來,朝著陽光照了照,他也看到了葉柄上那個「金」字和編號。

  趙逸飛見他半天不說話,催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

  白肆放下手,看著兩人微微一笑:「我有個猜測,不過……我帶你們去見個人吧。他知道的東西比我多,看東西……也比我准。」

  沈千秋奇道:「什麼人?」

  聽白肆的口吻,這個人還挺厲害。

  白肆笑道:「一家火鍋店的老闆。」

  趙逸飛聽得奇怪:「火鍋店老闆,懂這個?」

  白肆瞅了他一眼:「去了就知道了。」

  「那咱們這就動身?」

  白肆搖頭:「他那邊得提前預約。這樣吧,明天中午我去你們單位樓下。咱們一起過去。」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2 AM

Chapter 04 流金歲月

  1

  第二天中午,白肆帶兩人去了一家火鍋店。

  店面不大,走進去只覺人聲鼎沸。火鍋四溢的香味,裊裊蒸騰的白煙,還有往來穿梭的服務員,把整間店子渲染得紅紅火火。

  沈千秋也有些心裡沒底,不由得看了白肆一眼。煙火繚繞間,白肆粲然一笑,拉起沈千秋的手臂抬步向內走去:「到了這兒,就一切聽我安排。」

  大廳的桌子是一水的木頭圓桌,桌與桌之間僅有容一人通過的距離,基本抬眼就能看到相鄰桌上的菜色。趙逸飛邊走邊嚥口水:「這家的火鍋味道太正了,光聞味道就知道是我們那邊的鍋底……」

  白肆輕車熟路領著兩人一路往裡走,一邊點點頭:「你還真說對了,這家老闆就是地道的四川人。」

  繞了兩個彎,三人進了後院,來到一條走廊。走廊一邊是一間接一間的雅座,另一邊正對著庭院。院子不大,植一棵古柳,兩樹桃花,再加上一個養著活魚的水缸,把地方佔得滿滿當當。

  四月的臨安,柳樹新綠,桃花落盡,但好在院子裡一盆接一盆地擺著不少芍葯花,紅的粉的,開得正熱鬧。這一院子紅紅綠綠,再加上那一缸子自在悠然的魚,透出一股子世俗煙火的熱鬧氣。

  三個人往走廊裡這麼一站,迎面就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服務員:「三位,咱們後院的房間都需要提前預訂的,不知……」

  白肆開口就道:「訂了,姓唐。」

  那服務員聽了就一伸手,示意三人跟著他走:「三位往這邊請。」

  訂好的雅座在正手第三間。走進去就會發現,房間裝修得實在不能更簡單,白圍牆水泥地,木頭桌木頭椅,乍一看還不如前面大廳顯得體面。

  白肆徑直在面朝著門廊的位子上坐下來。趙逸飛不禁瞟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半點反應,就小聲提醒了句:「白肆,那位子是上座……」

  雅座既然是唐先生訂的,他們又是有求而來,論理應當把上座的位置讓出來才是。

  白肆聞言,瞇著眼睛一笑。不等趙逸飛再講話,門簾掀開,打外面走進來一個人。瘦高個,蠟黃的臉,耷拉眉毛大小眼,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黑棉衣,走進來就拱著手滿臉堆笑:「唐少,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趙逸飛噎了一下,左看右看,最後終於確定,來人嘴裡的「唐少」,稱呼的就是坐在主位上的白肆。

  但在場反應最大的人還不是他。沈千秋之前坐的位子有點逆光,門外有人進來時,她得稍微瞇著眼睛才能看清對方。等那人又往前邁了一步,整張臉落入陰影之中,清晰的五官特徵凸現出來。沈千秋先是微微皺起眉,緊接著渾身一個激靈,「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步衝到那人跟前,扯住他一邊的手臂道:「你是……你是章……」

  情緒來得太突然,不說別人,連沈千秋自己都沒料到,開口說話時都有些含混不清:「你是章……」

  那男人一眼大一眼小,一雙耷拉眉顯得特別喪氣,眼看著沈千秋衝過來揪住自己的手臂,第一反應竟是抬起另一條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哎,哎,有話好好說,別打臉!」

  沈千秋一把扯下他擋臉的手,衝他說道:「章叔叔,是我,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那人兩隻手都被她制住,本來比沈千秋還高一點的個頭,卻沒有半點要反抗的意思,只是怯怯地撩起眼皮兒,把沈千秋從上到下飛快打量了一遍,才說:「這位……大姐,你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姓章,姓李……」說完,又求助地看向白肆,「唐少,你幫著解釋解釋塞。」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沈千秋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印象裡的那位章叔叔口音複雜,南腔北調,川音京腔夾雜著來,小時候她就怎麼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哪裡的人。而今這位姓李的人,一嘴川普再明顯不過。她平時總和趙逸飛混在一起,常常聽他不時冒兩句家鄉話,時候長了對川蜀一帶的口音也很是瞭解。

  再看這個人的模樣,雖然五官與當年章叔叔的幾乎一模一樣,氣質卻大不相同。那個章叔叔雖然吊兒郎當,卻不會像眼前的人這樣畏畏縮縮,對一個女人都不敢動手掙扎。

  沈千秋目露狐疑,卻漸漸鬆開手,那姓李的又討好地朝她笑了笑:「大姐,我姓李,大名李三川,熟悉的朋友都叫我六子。我和唐少也算得上舊相識,不信你問他,這間火鍋店我都開了三年多了……」

  白肆早在沈千秋衝上去的時候就跟著走到近前,此時看也不看李三川,只問沈千秋:「怎麼回事?」

  這個人的歲數約莫四十歲,沈千秋叫他「章叔叔」,又是一臉許久未見的模樣,想來這個人是在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後才認識的。那個時候姓章的有多大,三十出頭?他們年齡相差不小,又壓根不是一個圈子的,千秋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沈千秋不想讓另外兩人過多知道章叔叔的事,乾脆垂下眼簾:「沒事……認錯人了。」

  白肆和趙逸飛一齊看著她,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心裡的判斷卻如出一轍:這姑娘在說謊。

  白肆眼色微沉,十多年的光景,如今再度重逢,沈千秋不僅時時處處跟他保持距離,現在還會對他撒謊了。

  趙逸飛則在心裡暗嘆:女娃娃長本事了啊!張口謊話面不改色啊!

  李三川非常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整了整棉衣裡的襯衫領子,招呼幾個人:「誤會一場,誤會。那個……唐少,兩位大哥大姐,坐啊!」

  三人心思各異,各自落座。

  李三川把桌上現成的碗筷分出四份,分別擺在幾人面前,一邊賠著笑說:「唐少今天賞光,說要帶兩位朋友過來。我這小地方,也是許久沒有高人賞光了。咱們今天吃好喝好,聊好玩好,盡興哈!」

  趙逸飛不免有點愕然:「你是這家火鍋店的老闆?」

  李三川挺直腰板,面露羞澀:「是呢。」一面又整了整自己的衣領,頗為忐忑地看了白肆一眼。他背對著門坐在最下手的位置,明顯這餐飯是打定主意當陪客的。他說,「唐少今天叫得急,我這事先也沒來得及換衣服,讓二位見笑了。」

  沈千秋此時已經冷靜下來,冷眼觀察著李三川,見他每說一句話前,都要不自覺地整衣領,透過領口可以看到裡面厚實的絨面。其實他穿的根本不是正經襯衫,是近兩年冬天網上熱銷的休閒款,那領子無論多用力也是立不起來的。

  李三川似乎也察覺了沈千秋一直在看她,便說:「這位大姐……怎麼稱呼?」

  沈千秋也來了精神,順嘴說道:「你看著比我大多了,幹嗎一直叫我大姐?」

  李三川有點羞澀,還有點委屈:「那什麼,這年頭叫小姐多不和諧……」

  如果沈千秋不是心裡裝著事,此時還真要噴笑出來。但她確實笑不出來,只是抽了抽嘴角,道:「李老闆還真是很為女性著想。」

  李三川很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是,我們四川人,對女士都尊重得很。」

  趙逸飛插了句話:「四川哪裡的?」

  「眉州。」說著又頗為自豪地加了句,「蘇東坡的故鄉。」

  趙逸飛頓時眉開眼笑:「我最喜歡你們那兒的回鍋羊肉,真是一絕。我媽媽就是那邊的,眉州我常去,你家在哪裡啊?說不定和我外婆家是鄰居呢!」

  李三川也笑嘻嘻的:「我從小就出來混,多少年沒回去過,那裡早沒家咯。」說著,又環顧房間,「這裡才是我的家。鍋子一熱,三花一沏,巴適得很!」

  趙逸飛挑了挑眉:「嫂嫂是哪裡人?」

  李三川略顯羞澀:「光混一條,還沒成家。」

  趙逸飛也學著他之前的模樣打量四周,嘆了口氣:「可惜了,要是再來個老闆娘,你這日子才真安逸了。」

  李三川連連笑著:「不急,不急。」

  這兩個人一來一往的工夫,桌上菜盤也擺了起來,九宮格大鍋,熱氣騰騰,周邊圍著擺了一圈盤子,牛羊魚肉,各色蔬菜,油豆皮、寬粉、紅薯粉……可謂應有盡有。

  上菜的服務員退了出去,李三川端起面前的茶碗道:「我自己配的三花茶,降火氣,配著火鍋吃,比那種灌裝的飲料喝著好多了。」

  趙逸飛掀開蓋碗,笑著說:「我還是更喜歡竹葉青,喝著清爽。」

  李三川聳了聳眉:「這個有!咱們這是四川火鍋嘛,只要跟家鄉沾邊的,整起來!」說著,他就起身,幾步奔到門口,朝外嚎了一嗓子:「泡一壺竹葉青來!」

  沈千秋冷眼旁觀,要說趙逸飛也算很會套話的,但這李三川看似羞澀怯懦,實則滑不溜手,半天下來一句實質的東西也沒有。想要從這人嘴裡套話,難!

  趙逸飛也朝她投了個眼色,意思跟她心裡想的一樣,這個人不好搞。

  火鍋熱氣騰騰,一直沒說話的白肆這時開口了:「李老闆,我今天帶這兩位朋友來,是來給你送生意的。」

  李三川此時已經重新坐下來,聞言便笑逐顏開,拱手道:「多謝唐少關照!」

  趙逸飛和沈千秋對視一眼,後者從口袋裡取出那片在梁燕檯曆本裡發現的金葉子,放在桌上:「李老闆認得這東西嗎?」

  李三川只瞄了一眼,就垂下眼皮,伸出三根手指頭。

  沈千秋還沒反應過來,白肆已經開口道:「知道什麼你就說,下次我過來一起算。」

  李三川點了點頭,慢悠悠地道出一個名字:「『流金歲月』,幾位聽說過嗎?」

  趙逸飛說:「好像是一個會所?」

  李三川道:「就是一個會所。」

  三個人等了又等,李三川卻不再說話了。

  沈千秋有點沉不住氣:「只有一個名字,沒別的了?」

  李三川笑了:「你們問我這東西的來歷,我說了。剩下的,如果還要問,那就是第二宗買賣。」

  沈千秋陡然明白過來他之前豎起的手指頭,還有白肆說的那句「一起算」,都指的是錢!之前她一直以為,打聽消息的錢是算在飯錢裡的,可看現在這樣子,明顯飯錢是飯錢,打聽消息的錢要另算,而且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她立即伸手,把金葉子拿回來:「那我們不問了。」

  趙逸飛拿眼睛瞟她,

  沈千秋回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白肆:「我們沒有別的問題了,就這樣吧。」

  白肆哪會猜不到她的那點小心思,不過已經從李三川這問出了門道,他也就不愁沒有其他路子了。於是他朝李三川點了點頭,說:「多謝李老闆,之前約好的時間,我會再過來一趟。」

  李三川笑嘻嘻地站起身,朝三人一拱手:「那我就不打擾三位了,吃好喝好啊。」說完就出了屋。

  火鍋燒開,香氣四溢,趙逸飛已經毫不客氣地動起了筷子,沈千秋側過臉,輕聲問白肆:「剛剛他比三根手指頭,是多少錢?」

  白肆看著她,目光沉沉:「放心吧,沒多少錢。」

  沈千秋有點不滿地看他:「這是我們想要打聽消息,怎麼可能讓你掏錢?你就說吧,多少錢!」

  「什麼多少錢?」趙逸飛把幾樣菜分別放進幾個格子裡,插了句嘴。

  沈千秋一直壓著嗓音說話,就是怕被趙逸飛聽見,沒想到還是被他聽到了,不免有點鬱悶。倒是白肆反應快,接了句:「沒什麼,千秋問這頓火鍋多少錢。」

  沈千秋心裡卻是另外一套想法。她正想說話,就聽白肆說:「這事不用你操心。李三川欠了我一筆債,等下次我過來,不用我給他錢,他還得反過來還我的錢。」

  口氣倒是不小。

  趙逸飛聞言不免多看了白肆兩眼,沈千秋卻越聽越不放心:「你小心點。李三川這樣的人也不好惹。」

  白肆聽了這話,心裡驀然一暖:「放心吧。我都有數。」

  2

  晚上九點半,沈千秋身著紅色連衣裙,外套卡其色長風衣,脖子上繫了條銀色絲巾,準時出現在這家名為「流金歲月」的高級會所門口。

  兩個小時前,兩個人明明在電話裡約好,要一起裝作普通客人進這家「流金歲月」探探底。可到了約定時間,沈千秋已經在會所附近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卻怎麼都不見趙逸飛的身影。

  沈千秋掃了眼手裡握著的手機屏幕,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便按照從前兩個人商量好的,發了條暗號過去:「我已經到家了,放心吧。」

  這個暗號是之前他們隊裡有行動時彼此間常用的,大家都知道什麼意思。無論駱杉那邊有什麼突發情況,看到這條信息,都會知道她已經先行進了會所。

  發完信息,沈千秋捋了捋垂在肩膀的髮絲,昂頭挺胸地朝著門口走去。

  站在門口的兩名服務生先是朝她微笑,見她沒有任何舉動就要入內,其中一人便伸手將她攔了下來:「這位小姐,請出示您的VIP卡。」

  沈千秋一臉愕然:「VIP卡?我朋友沒跟我說來這裡還要出示卡片啊!」

  沈千秋表面裝得驚愕又無辜,心裡卻暗叫糟糕:之前和趙逸飛商量的時候怎麼沒想到這一層?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沈千秋正在懊惱,就見那個率先說話的服務生臉上露出有些怪異的微笑,隨後對她說:「這也不妨事。等您的那位朋友到了,他一張卡可以帶三位朋友進去。您可以到那邊的咖啡廳坐一坐,等一等。」

  沈千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不遠處果然有一家咖啡廳。只能癟了癟嘴,不太情願地「嗯」了一聲,扭身就要走。

  剛轉過身,她便險些撞進另一個人的胸膛。沈千秋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擰著眉心抬起頭,就見面前站著一個年輕男人。四月裡的天氣,自己為了出任務穿連衣裙加風衣還覺得有些冷,這個人竟然只穿了一件黑色襯衫,領口的扣子還解開了兩顆,露出精壯的小麥色胸膛。

  沈千秋有些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錯開步子要走,誰知那個人也跟著自己向左挪了一步。沈千秋以為是湊巧,剛向右走了一步,誰知道那個人也向右移動步伐。

  這明顯不能用「湊巧」解釋了。

  沈千秋沉下臉,抬起眼睛看向那男人。這男人長著一張讓人討厭不起來的臉,眉毛很濃,眼睫毛很長,五官深刻硬朗。沈千秋抬起眼睛瞪他的時候,他剛好綻出一個笑容來:「這位小姐不是想進去嗎?我可以帶你進去。」

  沈千秋警惕地看著他,退後兩步:「謝謝。我等朋友。」

  哪知道男人從褲子兜裡摸出一片金葉子,朝門口那兩個人一閃。金葉子!和她放在手提包夾層裡的那片一模一樣!所以金葉子就是「流金歲月」的VIP卡?沈千秋瞠目,還想轉頭再看看清楚,哪知那男人一把拽住沈千秋的胳膊,另一手錮住她的腰身,扳著她整個人向後轉,隨後一推一搡。沈千秋連一聲呼救都來不及,就被他推了進去。

  身後,兩名服務生配合地關上大門。

  看不出這男人還是個練家子!沈千秋何曾被人這樣強迫過,頓時心頭火起,手肘後抬,向著男人的肋下狠狠一擊。

  那男人這次卻沒躲閃,硬是吃下她這一擊,從身後繞過她的雙臂,圈住她的腰身,湊近她耳邊低聲說:「沈警官,我也是受人之託。看在我剛剛幫了你的份兒上,不如暫時先放小的一馬?」

  沈千秋微微一愣。今晚的行動只有自己和趙逸飛兩個人知道,那小子又遲遲不現身,難道這人是他找來的幫手?

  「你是趙逸飛的朋友?」話問出口,沈千秋又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趙逸飛那小子和自己一樣,生活圈子單純得很,哪裡來這樣野路子的朋友。

  那陌生男人不置可否,繼續低聲說:「這裡面亂得很,沈警官如果想全身而退,就乖乖跟緊我,不要亂跑。」

  沈千秋發覺他鬆開懷抱,剛想向前一步拉開兩個人的距離,左手已經被他緊緊拉住。

  那男人朝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想見見世面嘛,跟我來。」

  走廊裡鋪著淺金色的地磚,牆壁卻是朱紅色的,燈光明明滅滅,一路走來,才發現那燈是聲控的,多是依靠人的腳步聲或者說話聲才會亮起。暖黃色的燈光打在牆壁和地磚上,耀眼的金色與莊重的朱紅融合成一種奇異的色彩,讓人覺得雍容之中別有一份詭譎。

  沈千秋一路走一路看,臨走到走廊的盡頭時,就聽那男人用含著笑意的語氣說:「一條破走廊有什麼可看的,待會兒到了樓上你還不得看花了眼?」

  到了盡頭才發現還有一個拐彎,拐過來是一部電梯,剛好停在一樓。兩個人搭乘電梯走進去,依舊是手挽著手的姿勢。在旁人看來或許顯得頗為曖昧,但只有沈千秋自己知道那手勁兒大得讓人手掌酸痛。沈千秋明白,這是這個陌生男人對自己的無聲警告,示意她不要亂來。

  電梯上行,一樓的電梯門映上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他抬頭望了眼電梯停靠的樓層,又看了看手機裡的信息:我只負責把她帶進來,能不能安全離開,要看這位小姐自己的表現了。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三樓。沈千秋微微皺眉,她從未來過類似的地方,總覺得建了個電梯卻只停在三樓的高度,顯得有些多此一舉。

  那男人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便藉著扶她肩膀的姿勢低聲說道:「普通客人只能從這一個口出入。敢來砸場子的,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了。」

  沈千秋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不禁又看了看面前的男子。

  男人拉著她的手,引她走到一處沙發坐下來:「任何地方,都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我只說一遍,你要聽仔細。」

  不遠處就是一張單人皮質沙發,男人扶著她坐下來,自己則坐在扶手的位置,俯下身輕聲說道:「第一,不要喝任何人遞過來的飲料。包括那些所謂的『熟人』。」

  沈千秋微微點頭,這點常識她還是有的。那男人見她微微垂著眼,一副仔細聆聽的乖巧模樣,不復初見時的冷傲跋扈,便又接著說道:「第二,不要離開同你一起來的男伴。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裡的女孩子,往往會被默認是來找主兒的。」

  沈千秋蹙眉,不禁側眸看了他一眼,這才是他從進來時起就一直拉著她手的原因嗎?

  正在這時,風衣口袋裡的手機響起,她摸出來一看,屏幕上閃動著趙逸飛發過來的信息:你在哪兒?這邊沒卡進不了,你進去了?

  沈千秋心中一沉,之前的懷疑得到印證。趙逸飛自己都進不來,那麼面前這個男人是受誰所托引自己來的?還是他本來就不是好人?

  3

  前後不過十幾秒的工夫,可是當沈千秋抬起頭時,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

  沈千秋悚然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大廳裡人來人往,男男女女皆穿得體面優雅,有人手裡拿著香檳,也有三兩男女湊在一處說說笑笑,哪裡還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尋找那個人影蹤的同時,沈千秋也注意到,來往的許多男人都在盯著她瞧。沈千秋不由得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這才發現,房間裡的女人大多穿著輕薄的衣裙,像她這樣裹得嚴嚴實實穿著風衣的,無疑是獨一份的風景。

  其中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大概是留意到她臉上一閃而逝的慌亂,踱著步子走過來,朝她遞過來一杯香檳:「這位小姐。」

  沈千秋記起男人走之前說的話,不管那個人到底是誰,至少他那兩條警告聽來還頗為靠譜,當即冷下臉色道:「不用了,謝謝,我等我的朋友。」

  那男人穿一身灰色西裝,看起來四十來歲的樣子,身材保養得宜,容貌也勉強稱得上英俊,只是眼底的渾濁之色讓人看了生厭。見沈千秋臉色冷傲,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你的朋友去哪裡了?或許我可以幫你找找。留一位美麗的小姐獨自在這兒,可有點不大紳士。」

  沈千秋乾脆別開臉:「失陪。」她見有服務生推著一輛餐車過來,上面擺滿各色食物和礦泉水,便趕緊迎上去,端了一杯水。

  水送到唇邊時,她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垂眸一看,就見敞口杯裡的透明液體冒著一粒一粒的小泡泡,隱隱還能聞到一絲烈酒的味道。

  這鬼地方竟然連杯普通的礦泉水都沒有!

  沈千秋一時也有點慌了手腳,轉過身想將杯子找個地方放下,卻看到之前那個向自己搭訕的中年男人露出一抹瞭然的笑容。

  沈千秋既尷尬又惱火,可想到原本的

  打算,只能按捺住心頭浮起的急躁,端著杯子又坐回之前那張沙發。

  中年男人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不慌不忙地又走了過來,並狀似體貼的躬身問:「小姐是想喝礦泉水吧?」

  這個問題倒不越界。她點點頭:「有點口渴。」

  男人露出笑容:「這裡只有包間才供應礦泉水。」他打量著沈千秋身上的衣物:「看樣子小姐是第一次來這邊。」

  沈千秋見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穿著絲襪的小腿,不禁泛起一陣惡寒,清了清嗓子道:「你們這裡有衛生間嗎?我朋友剛剛說他想去方便一下。」

  那男人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旋即綻出一抹大大的笑容:「他這樣說?」

  沈千秋也有點愣住了,她看出男人的笑容不對勁,卻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哪裡不妥。

  那男人不禁更湊近些,他一手撐著沙發扶手,另一手挑起沈千秋的一縷髮絲,捻在鼻端輕嗅了下,啞聲笑著道:「你那位朋友今晚是不會回來了,不如你跟我走好不好?」

  沈千秋哪裡見識過這樣的挑逗,在她眼裡,這不是調情,而是挑釁,當即臉色一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那男人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鬆開了手。然而他鬆手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沈千秋一站起來就覺得頭皮一陣劇痛,那縷頭髮差點就被自己貿然起身的動作徹底扯斷了。

  沈千秋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她僵著臉剛要開口,就看到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了一個壓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而面前的這個人,臉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

  這時,白肆陰著臉,大步走上前,拉起沈千秋就將她圈進懷裡,對著那個中年男人道:「她是我帶來的女伴。」

  那中年男人先是不解,隨即臉色也是微微一變。要知道在這棟樓裡,並沒有單獨供客人使用的衛生間,衛生間和礦泉水一樣,都是在套房裡才供應的。也就是說,但凡有人說他要去衛生間方便一下,就意味著這個人已經找到主了,不會再在這個大廳逗留下去。中年男人正是因為有這層常識,才在聽到沈千秋說她的男伴離開方便後,放心大膽地開始自己的獵艷行動。

  而白肆的出現,則讓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能在這裡自由出入的,必定是比自己這樣的高級VIP更不好惹的客戶,甚至是這家會館的股東一類的大人物。

  白肆穿著一身銀灰色的西裝,黑色襯衫搭配暗紅底銀色細條紋領帶,腕上的歐米茄手錶是全球限量款,氣質既冷且傲,看起來絕不是普通人家能教養出來的男孩子。

  但實在太年輕了。

  中年男人將他反覆打量了一番,又將目光投向沈千秋,試探著問道:「你們兩個一起來的?」

  沈千秋哪裡看不出這個人眼底的懷疑,其實她此時心底也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但事有輕重緩急,白肆明顯是過來替她解圍的,她不能在節骨眼上跟他較真,所以她暗暗深吸一口氣,硬是做出一副有些羞澀的笑容來:「是啊。我早就跟你說,我的朋友暫時離開一下,馬上就回來的。」

  中年男人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酒杯朝兩人示意:「那不好意思。」走出去幾步,他還回身向兩人投來將信將疑的目光。

  沈千秋還在遲疑,白肆已經捏住她的下巴親了上去。

  儘管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也足夠沈千秋整個人呆在原地。

  4

  白肆看似舉止熟練,其實心臟也跳得險些衝出喉嚨,臉上也熱辣辣的。見沈千秋呆在原地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色澤嫣紅的唇微微張著,沒有了平日的瀟灑潑辣,卻別有一份純淨若水的清麗,不禁更是心頭一熱。

  捏著她下巴的手還停留在那兒,白肆索性把心一橫,低下頭就要再親。沈千秋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抬手就打。

  白肆不用看也知道,這時候身邊看熱鬧的人不少,哪可能讓她這時候打下來,另一手也飛快地抬起,剛好包握住她的手,十指糾纏,更顯曖昧得厲害。

  周圍已經有人低聲起哄,還有女人吃吃笑出了聲。

  白肆顧不得更多,親到沈千秋的唇之前,輕聲說了句:「千秋,別生氣。」

  沈千秋想要打人的動作就跟之前一下子站起來的時候一樣,都是本能反應。這時聽到白肆說的話,兩個

  人目光相觸,就見白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裡面還透著一份怯生生的委屈,不禁心頭一軟,索性把眼睛閉了起來。

  白肆怕惹得沈千秋真動了怒,不敢多放肆,再加上確實不知該怎麼親吻,只能在她的唇上輕輕輾轉,片刻之後就鬆開,而後拉著她頭也不回地朝電梯口奔去。

  這個吻淺嘗輒止,卻足夠讓人心頭甜蜜。白肆連拉著她手的動作都不禁輕柔了許多,卻發現沈千秋彷彿不願意就此離去,抗拒他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轉過身一看,就見這姑娘臉頰粉紅,目光水潤,明顯還挺害羞的。可就這樣,她還是不願意走!

  白肆心裡這個氣啊!

  可他哪知道沈千秋的心理——才擺脫猥瑣男的騷擾,又被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親個正著,也讓周圍人看了戲,她還不如索性厚著臉皮多留一會兒好好調查調查呢!讓她現在就走,她哪捨得?

  可白肆的臂力大得驚人,一手拉著她的手,另一手環住她的腰,幾乎半強迫式地一路推著她向前走去。

  沈千秋忍不住低聲反抗:「你趕緊放開我!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白衣男子。看到兩個人似有爭吵,便微微笑著問了句:「這是怎麼了,兩位在這裡玩得不盡興?」

  白肆看到男人的出現,臉上僅存的一絲惱怒也瞬間抹平,佔有性地摟住沈千秋的腰,似笑非笑地說:「鬧了點小彆扭,讓賀爺見笑了。」

  那姓賀的男子看了沈千秋兩眼,才把目光投向白肆:「你還認識我,看來是熟人的朋友了。」

  白肆道:「是朋友引薦來的,早就聽說了賀爺的大名,但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沈千秋感覺到白肆狠狠掐住自己的腰側,知道這是不讓自己出聲的意思。而且看面前這人說話的意思,好像是這間會館的老闆,索性垂下眼裝作默認,一面偷偷打量著面前男子的穿著打扮。

  剛剛匆匆一瞥,只看到這個賀爺雙目細長,皮膚白皙,是那種過目即忘的平凡長相。他兩鬢斑白,眼角也生著細細的紋路,雖然保養得十分好,看起來怎麼也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了。再觀察這個人的穿著,一身白色休閒裝一塵不染,就連腳上的銀灰色漆皮鞋也擦拭得光亮可鑒。聽他說話的聲音,也是不疾不徐的語調,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沈千秋低垂著眼,雙手放在身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揪扯著白肆的袖子。

  賀爺似乎是留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笑了一聲道:「改日有機會再敘吧,你的這位女朋友似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白肆暗暗鬆了口氣,道了聲「不好意思」,推著沈千秋就往電梯裡走。

  電梯門即將關上的時候,那位賀爺望著兩個人,突然笑著問了句:「忘記問,向你介紹我的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

  白肆險些咬碎一口牙,但還端著一副笑模樣,禮貌地回道:「前幾天酒會上聽一個朋友說的,忘記問他的名字。」

  賀爺點點頭,朝兩個人揮揮手,示意兩個人可以走了。

  電梯門總算關上。沈千秋剛想掙脫出他的鉗制,就被白肆一把從後面摟住。她剛想張口,就覺得耳垂被人狠狠咬了下,白肆的聲音聽起來又低又沉,全不復往日的清亮,還含著一絲平日少見的慌亂:「別亂動,你知道剛剛自己惹到的都是什麼人嗎?」

  沈千秋還想掙動,腦子裡卻靈光一閃,旋即意識到白肆這樣的舉動,大概是因為電梯裡有監控攝影頭,心裡有再多的憤怒和不解,也就暫時隨他去了。

  電梯門打開,白肆才鬆開懷抱,抓緊她的手一路快步往大門方向走去。

  三樓的一間監控室裡,賀子高啜了一口紅酒,瞇著眼睛指揮坐在電腦屏幕前的工作人員:「這女人進來時跟著的那個男人,還有剛剛走時陪著的那個小子,三個人的底細,都給我好好查一查。」

  5

  一路走出「流金歲月」,沈千秋幾乎是被押著上了白肆的車。沈千秋恨得牙癢癢,她是真沒想到,白肆這小子看著勁瘦,力氣卻不小。像之前那樣鉗住她的手把她一路推進車,她居然怎麼使勁都掙脫不開!

  車門關上,白肆也鬆開對她的鉗制,然而不等她說什麼,這小子已經先一步頂了回去:「要吵要罵等我先把你送回去再說,這邊不能多待,太亂。」

  車子開出去很遠,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來。沈千秋把手機掏出來一看,這才想起來之前收到趙逸飛的短信之後,一直沒顧得上回。估計這會兒他是有些不放心了,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

  沈千秋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才發現自己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裡,連忙緩和了語氣說:「師兄,我剛從那裡出來。」

  趙逸飛的語氣顯得有些急躁:「千秋,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聲,就自己一個人進去了?」

  沈千秋咬了咬唇:「我看到了約定時間你還沒來,就……」

  「剛剛李隊給我打電話,聽說咱們要去『流金歲月』,就讓我趕緊撤,我說你已經進去了,他那邊好像挺生氣的……」趙逸飛猶豫片刻,又說,「不過你也別擔心,明天你早點來單位,有什麼事,師兄幫你一起扛。」

  沈千秋心裡亂糟糟的,也顧不得分辨趙逸飛的弦外之音,胡亂答應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掛了電話抬起頭,沈千秋發現車子拐過一個彎,開上了一條自己並不熟悉的路,頓時又炸了:「你這往哪開?這根本不是回我家的路。」

  白肆也沒什麼好氣:「直接回你家,你以為我跟你一個智商?姓賀的那邊估計這會兒已經盯上咱們了,今晚你先在賓館睡一晚,不能直接回家。」

  沈千秋心裡有太多疑問,這時見他開了口,頓時忍不住了,連珠炮似的問道:「那個姓賀的是什麼人?你怎麼會認識他?還有,你今晚怎麼會出現在那裡?之前有個男的領我進去,說是受人所托,是你的朋友?」

  白肆似乎對她的這些問題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回答:「你今天去的那家會館,就是他的,他叫賀子高,道上認識的都稱他一聲賀爺,也有叫賀哥的。帶你進會館的那個人是我朋友,他認識的人不少,手裡又有『流金歲月』的會員卡,我臨時給他打電話讓他過去幫忙的。」

  好,回答得真是有條不紊。那麼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沈千秋深吸一口氣,盯著白肆的側臉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會去那兒?還有時間給你的那位朋友打電話,你跟蹤我?」

  車子在一處停車場停下來,白肆大概正想拔鑰匙,聽了她這句話,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下,又收回去放在腿上,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沈千秋見他又是這副沉默中還帶點委屈的模樣,不禁愈發心頭火起,提高了聲音問:「你敢做還不敢說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是什麼行為,我這是在工作,在查案子,我去哪兒你跟著去哪兒,你這是妨礙公務懂不懂?遇到危險怎麼辦?我和趙逸飛是警察,有的是法子從危險的地方撤離,你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跟著我們瞎摻和什麼?」

  白肆抬起眼睛看她:「今晚這地方如果沒有我,你進都進不去,更別提全頭全尾地出來了。」

  聽起來還真是鐵一般無法撼動的事實!

  沈千秋依舊緊揪著最核心的問題不放:「你先說你為什麼要跟蹤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要跟著我?」

  這些才是讓她越想越搓火的問題好嗎?試想,她一個正統公安大學畢業的高才生,畢業工作三年有餘,居然沒發現自己被一個小毛頭給跟蹤了,這要傳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更何況這裡面有多大的安全隱患?像今晚這樣全身而退還好,倘若白肆因為想要跟蹤保護自己而出了什麼意外,她要怎麼跟白肆的媽媽交代?經過當年那件事,她甚至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跟白肆的媽媽面對面交談的情景!

  白肆依舊是之前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注視著她的眼睛裡透著一股篤定:「為了保護你,今天白天在李三川那沒收穫,我就猜到晚上你和趙逸飛肯定還有其他行動,多我一個人不好嗎?這不今晚我就派上用場了。」

  那個趙逸飛連「流金歲月」的大門都沒進去,還能指著他關鍵時刻保護沈千秋?能自保就不錯了!

  沈千秋幾乎要冷笑了:「你還挺機靈!今晚那是什麼地方你也看到了,我是警察我不怕什麼。萬一今晚那個什麼姓賀的盯上的是你,你說這事怎麼辦?到時候還不是要我反過來保護你?」

  「『流金歲月』是什麼地方,我比你清楚得多。」白肆見她油鹽不進的樣子,也怒了,「

  你以為今晚如果不是我出現,那個老男人會放過你?你還想跟他們打探消息,進那個大廳的都是奔著女人去的,會老老實實讓你套話?」

  不提這個茬還好,一提起這件事,沈千秋更怒,她這便宜倒是沒讓別人落著,全都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白肆了!可轉念一想,這小子剛剛親人的動作也生澀得厲害,倆人估計都是第一次,誰也別嫌棄誰了!

  怎麼算都是一筆糊塗賬,要怪就怪白肆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她進了那個鬼地方!

  沈千秋越想越頭疼,推開車門就想出去,卻發現車門被人從裡面反鎖了。

  「你把車門打開。」

  「再等一會兒。」白肆瞥了眼車後鏡,「再過五分鐘,要真沒什麼事,我把你送回去。」

  「用不著你送。」沈千秋看見後面開過來一輛出租車,伸手摁下中控鎖,推開車門下了車,甩給白肆一句:「早點回學校,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白肆眼看著人上了出租車,一拳頭打在方向盤正中,車子發出一聲清脆的鳴笛。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3 AM

Chapter 05 故人新知

  1

  清早,沈千秋才進辦公室,就聽到李隊的聲音:「千秋,你跟我來一下。」

  沈千秋抬起頭,就見李隊穿著一身警服,臉掛寒霜,轉身進了小辦公室。辦公室其餘幾個人,趙逸飛,黃嫣兒,還有周時,都對她露出同情的神色。

  沈千秋應了一聲,脫掉外套放下包,跟在李隊身後進了房間。

  一進房間,李隊就將手裡那疊資料狠狠摔在桌上:「沈千秋!我有沒有跟你講過,凡事都要先匯報,再行動?」

  李隊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性格耿直,話也不太多,平時沒什麼正事時是個好好先生。可隊裡的幾個人都知道,這位出了名的「老好人」一旦發起脾氣,可嚇人得厲害。

  李隊手裡那疊資料很厚,外面還扣著硬皮夾子,摔在桌上的聲音特別響。不光沈千秋能聽到「砰」的一聲,就連外面大屋裡的幾個人都聽得清楚,向來做文職工作的黃嫣兒更是被嚇得一個哆嗦。

  沈千秋抿了抿嘴唇,回答:「說過。」

  李隊深深吸了口氣,卻還注意壓著音調:「那你怎麼昨天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進了那家會所?」

  沈千秋昨晚幾乎一宿沒合眼,早上起來強打精神提早到單位,就是想著昨晚的事還需要和李隊匯報一下。沒想到自己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迎來這麼一番狂風暴雨般的指責。

  沈千秋也不是個脾氣柔和的人,忍不住開口說:「李隊,您是叮囑過我們,有什麼事要先匯報上級,不能妄自行動。可這幾天您和駱隊一起忙著追捕3-11案的那幾個毒販,說讓我和趙逸飛全權負責梁燕的案子,既然是全權負責,我和趙逸飛又是商量好才行動的,也不能算擅自行動啊!」

  李隊聽到這也愣了一下:「你說你進『流金歲月』,是為了查梁燕案?」

  沈千秋點點頭:「對啊,我們從梁燕寢室找到一片金葉子。昨天進了那家會所我才知道,那片金葉子就是『流金歲月』的VIP卡……」

  李隊的臉色更怪,打斷她的話說:「你是拿梁燕的那張卡去的?」

  「哪兒能啊?」沈千秋見越說越糊塗,就把這兩天的調查情況系統講了一遍,最後說:「昨天也是特殊情況,不知道為什麼趙逸飛那傢伙遲到了。但我們兩個確實是商量過這件事的。」

  李隊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過了片刻,他在自己的位子坐下來,又打了個手勢,示意沈千秋也坐。

  「這件事是我沒瞭解清楚就跟你發脾氣,千秋,你別往心裡去。」

  他的語氣放軟,沈千秋也跟著鬆了口氣,坐了下來。

  李隊抬起頭,沈千秋這才看到,他的眼睛底下兩片烏青,眼裡也淨是紅血絲,看樣子似乎也熬了一晚。

  李隊看到沈千秋也是明顯一夜沒休息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剛剛我也是太急了,不應該對你發脾氣。這事也是太湊巧了……」

  「李隊,您的意思是……」

  「昨晚和駱杉他們部門的人一起行動,把那幾個毒販抓個正著,可跑了個大頭……」他掃了眼門口的方向,說,「就是那個毒販頭頭張山子。最後有人看到他似乎就是進了「流金歲月」……」

  沈千秋咋舌,這還真是巧了!

  李隊擺了擺手:「既然都進去過了,你說說,有什麼收穫沒有。」

  沈千秋便把自己在「流金歲月」的過程都說了一遍,當然「技巧性」地略過白肆解救她的那個場面沒提。

  駱杉的重點明顯放在另外一件事上:「你是說,你見到了賀子高?」

  「對。」沈千秋點點頭,「不過看那樣子,他來頭挺大的,我怕引起他的懷疑,沒敢多打量。」

  李隊苦笑:「千秋,我估計你和你的那個朋友已經引起他的懷疑了。」李隊說,「賀子高這個人,我們其實一直有暗中留意。他表面是個商人,名下產業涉及許多領域,但我一直懷疑他這個人的手不怎麼乾淨。據駱杉那邊的線人傳來消息,說曾經看到張山子幾次進出「流金歲月」……」

  沈千秋聽到這兒,也來了精神:「那我們可以直接把人帶回來問問清楚啊!」

  李隊沉默,過了片刻,又搖搖頭:「我聽駱杉說,賀子高的這間會所規格很高,往來的人非富即貴。就梁燕的這個案子來說,我們如果貿然派人進出調查,恐怕他一兩句話就能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我們不僅不會有什麼收穫,還很有可能因此打草驚蛇,讓張山子心生警惕,壞了大事。」

  沈千秋有些不甘心:「那就這麼放著這根線不管?」

  李隊笑了笑,安撫道:「千秋,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可是……」

  李隊擺了擺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這件事我已經有了決定,梁燕案『流金歲月』這條線,暫且擱置下來。」

  「好吧。」沈千秋點點頭。她正想再說什麼,就聽門外面「砰」的一聲。

  沈千秋扭頭,就見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露出趙逸飛、黃嫣兒還有周時三顆腦袋。

  李隊哭笑不得:「你們這像是什麼樣子!」

  趙逸飛率先舉起雙手:「李隊,李隊,你先別生氣!我知道我們偷聽不對,但你剛剛摔東西摔那麼大聲音……我們也是怕你把千秋給訓哭了。」

  周時推了推鼻梁上夾著的那副眼鏡,說:「李隊,我覺得你們剛剛商量的事,還有再議的餘地。」

  李隊不解:「什麼餘地?」

  趙逸飛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李隊!雖然千秋暴露了,可不還有我和嫣兒呢嗎?我和嫣兒可以今晚再進那間會所,把他們查個底兒掉!」

  李隊面色凝重,明顯不太同意:「太危險了,嫣兒是文職,怎麼能跟著你們一起胡鬧?而且……」

  「就是偽裝成情侶進去轉轉,也用不著什麼工夫啊!」趙逸飛躍躍欲試:「而且不是說,千秋的那個朋友有那什麼VIP卡嘛,我們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啊!」說著,他朝千秋擠了擠眼。

  沈千秋兩邊為難。李隊的話不乏道理,可趙逸飛的建議也確實讓人心癢癢。畢竟,那個會所裡究竟有什麼秘密,她也好奇得很。如果能雙管齊下,同時調查賀子高的會所和張山子的行蹤,說不定能更快鎖定目標,將張山子這撥毒販一網打盡!

  李隊似乎也在考慮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沉吟許久,看向沈千秋:「先看看你那個朋友能不能把VIP卡借給我們用用吧。如果可以,我們稍後商量個周全的計劃。」

  「歐耶!」趙逸飛立刻上前,推上沈千秋的椅子就把她往外推,「千秋,千秋,快打電話!」

  椅子底下有滾輪,沈千秋被他推得險些飛起來。她乾脆借個機會腳一蹬地,躍到一邊,抬起一隻手指,指尖戳住趙逸飛的腦門:「別鬧!讓姐先打個電話!」

  這下不光趙逸飛,就連黃嫣兒都眼巴巴地看著,雙手合十,一副認真祈禱的小天使樣兒。

  2

  沈千秋本來要到走廊打電話,剛來來回回走了兩遍,就發現對門辦公室的那位同事已經向她投來關注的目光。沈千秋只能走樓梯下到一樓,找了個樓與樓之間的小拐角,做賊一樣摸出自己的手機。

  盯著手機看了足有一分鐘,電話還沒打出來,倒迎來了趙逸飛的微信:「大小姐,你這一個電話打北極去了?人呢?」

  沈千秋狠狠瞪了屏幕一樣,如果目光能殺人,那估計這會兒趙逸飛早就被千刀萬剮了。要不是這小子出的餿主意,也用不著她低三下四去求人了。

  深吸一口氣,沈千秋打開通訊錄,撥通了一個號碼。

  手機鈴聲響了約莫七八聲才被人接起來。沈千秋清了清嗓子,就聽那端響起一道微喘的聲音:「喂,千秋?」

  沈千秋不禁有點奇怪:「你在幹什麼?」她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八點四十五分,糟了,難道這小子正好在上課?沈千秋連忙說:「你是不是在上課?那等你下課了再給我打回來吧。」

  「不用。」白肆站在距離教室最遠的一個拐角。他剛剛確實在上課,感覺到手機在褲子兜裡震動,拿出來一看,沒想到竟然是他以為最不可能的那個人打來的。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趕緊溜後門跑啊!一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一個最安靜的角落,他才把電話接起來。這時候沈千秋若是再掛斷了,那他之前跑這麼遠不就全白費了!

  「我這邊上體育課呢,不妨事。」白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噢……也沒有。」沈千秋從小到大都不太擅長做這種主動道歉的事,尤其昨晚兩個人因為任務的原因,還親了那麼一……兩次……沈千秋越想越不自在,鞋尖在地面上來回搓了搓,硬著頭皮說:「昨天晚上,是我太衝動了……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謝謝你啊,白肆。」

  手機那端,白肆強忍著嘴角上揚的弧度,輕輕「嗯」了一聲:「長這麼大,好像是第一次聽你給我賠禮道歉。我就不客氣了。」

  嘿!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了!沈千秋剛要開口把他堵回去,聽到白肆又開了口:「道謝就不用了。我幫你是因為我想幫,不是圖你什麼。」

  這麼一說,她倒真不好再說什麼了。沈千秋抬手用手背蹭了蹭額頭,語氣也透出了一絲笑意:「那好吧。不過我說謝謝,也不單純是為了道謝。是我們領導……我們隊長想策劃一次行動,是針對那個『流金歲月』的,想再借你朋友的那個會員卡用一用。」

  手機那端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白肆的聲音:「別的事我都可以幫你,不過這個不行。」

  「為什麼?」

  白肆也皺起了眉:「具體原因我不方便說,但卡確實不能借。」

  「好吧。」沈千秋覺得白肆是不是還在懷疑她是想自己行動,不放心自己的安全才不借卡片,便又加了句解釋,「其實不是我用,是我另外兩個同事,他們想假扮情侶再進去一趟。」

  白肆的語氣也嚴肅起來:「昨天咱們進出那趟應該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你們領導如果想行動,最好再等等。」

  「嗯,好吧。」借不到卡,沈千秋也有點蔫,便說:「我還有事,那我先掛了。」

  另一端,白肆看著掛斷的電話,露出一抹苦笑。不是他不願意幫,昨天那趟已經害他那位朋友摻和進來,兩邊都是對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哪怕是千秋求他,他可以放任自己置諸險境,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朋友涉險。

  沈千秋沒精打采地回到辦公室,朝李隊和趙逸飛做了個「叉」的手勢:「行不通,他那位朋友不肯借。」當著趙逸飛的面,她不好意思說是白肆不想借,乾脆就把責任都推脫到那位「不知名」的朋友身上。

  李隊聽到這個消息,倒有點如釋重負,拍了拍趙逸飛的肩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再想想其他更穩妥的法子。」

  趙逸飛黑著臉蹭到沈千秋身邊咬耳朵:「什麼情況?」

  沈千秋聳了聳肩:「人家朋友不肯借,我有什麼辦法。」說著,她又瞥了黃嫣兒一眼:「再說了,嫣兒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一點功夫都沒有,真跟你出這種任務,估計全刑警大隊的男人都要說你不知道憐香惜玉了。」

  她說這話聲音不大不小,黃嫣兒剛好也能聽到。她咬了咬嘴唇,眼神複雜地瞥了沈千秋一眼,又低下了頭。

  沈千秋被她這頗為幽怨的一眼看得有點莫名其妙,又看了看趙逸飛一臉扼腕的表情,暫時把這兩人的負面氣場歸結為「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嘆。

  3

  下午,趙逸飛臨時被抽調到李隊那邊跟進毒品案,黃嫣兒小臉沉悶地坐在電腦前「辟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沈千秋望著面前的小本本思索良久,最終決定,於公於私,今天她都要再去會一會那位老川火鍋店的李三川。

  出了警局,她破天荒花錢打了輛出租車,並吩咐司機:「利川路,老川火鍋店。」

  那司機也是個老油條,答應一聲踩動油門,穿街過巷,左拐右甩,前後不過二十分鐘,車子就在火鍋店外停妥。

  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可以說是一天中火鍋店最寥落的時候。中午的客人大多散去,留下滿桌狼藉待人收整,晚上的客人這個時候且來不了,服務員挪動的步伐都明顯慢了幾個節拍。

  沈千秋快步越過這些動作慢吞吞的服務員,大步流星地奔向後院。

  才走到門口,就見那李三川一邊跑一邊用胳膊擋著頭,不遠處一道清脆的女聲響亮地叫罵道:「好你個李老六!長本事了啊?這才幾天工夫,你都敢跟老娘對著幹了?」

  李三川邊退邊低聲央求:「阿南你先消消氣,聽我說,這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子……」

  「什麼叫不是我以為的那樣,人都堵到家門口了,你現在才來跟我解釋,早幹什麼去了你?」

  「我是真不認識她喲!我的姑奶奶,你看看我這一窮二白,我……」

  李三川哭喪著臉一跺腳,一扭身,正好和踏進後院的沈千秋來了個臉對臉:「……」

  沈千秋繃得一臉淡定:「下午好啊,李老闆。」

  李三川還沒開口,身後追著他一路打的那個年輕女人衝了過來,對著沈千秋上三路下三路好一陣打量,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擰住了李三川的耳朵:「你還跟我狡辯?這不又是一個找上門的!」

  「哎喲,這個真不是!」李三川都快哭出來了,朝著沈千秋直擺手,「這位小姐您要是吃火鍋就去前面啊,後院雅間需要提前預訂的!」

  沈千秋趁著女人打量她的工夫,也把對方看了個遍。女人看起來三十來歲的模樣,穿一件藏青色綢子長衫,窄腳褲,脖子上戴了好幾串五顏六色的珠子並銀飾,烏黑的長髮辮成一個大辮子垂在肩膀,打扮得頗具民族風,張嘴卻是一口地道的平城口音。

  見沈千秋看她,她一眼就瞪回來:「看什麼看?年輕姑娘就應該懂得潔身自好,沒看到他已經有主了嗎?」

  沈千秋聞言險些笑出來,連忙咳了一聲忍住,開口道:「我跟李老闆之前只見過一次面,這次來……也是有點事想跟他打聽。」

  女人狐疑地盯著她,李三川也總算暫時挺直了腰板,握著女人的小手想先拯救自己的耳朵:「阿南你聽我說,這個真不是……」

  被叫作阿南的女人再次精準地拎住李三川的耳朵,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隨後朝著沈千秋綻出一朵笑:「好,來者是客。這位小姐既然是有事打聽,那就跟我來。」

  沈千秋只得跟著這對冤家移步到後院一間屋子裡。

  進了屋子才發現,這房間並不是上次來吃飯的那種雅座,應該算是自家用的一間書房。房間裡擺著舊式大書櫃,長書桌,玻璃立櫃,側面擺著兩把椅子並一張茶几。

  書櫃上擺著不少書。沈千秋掃了幾眼,發現書籍的種類很雜,有新有舊,能看出來這些書並不是當擺設用,而是確實有人時不常地在翻閱。

  沈千秋在女人目光的指示下,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微笑著寒暄道:「沒想到李老闆還是愛書之人。」

  李三川摸著後腦勺呵呵一笑,目光投向女人:「不是我,這些書都是阿南買的。」

  阿南姑娘頗為傲嬌地哼了一聲,在沈千秋身旁坐了下來。

  兩人中間只隔一個茶几,手邊各擺了一盞茶。其中一隻茶盅的蓋子翻在一旁,裡面殘餘的茶水裊裊浮起熱氣,看樣子不久前這兩人還對坐著喝過茶。

  沈千秋無意間掃了一眼,發現茶盅的款式竟然跟小時候爺爺用的那只一模一樣,嘴角不自覺就浮起一抹淺笑。

  阿南似乎很敏感:「你笑什麼?」

  沈千秋抬起頭,就見阿南面有不悅,便指著茶盅道:「小時候,我爺爺用的也是這個樣式的茶盅,看了覺得很親切。」

  大概沈千秋說話的語氣自然流露出一種懷戀,很真實,阿南聽了也是一笑:「也是巧了,我這茶盅也是個老物件,是從前認識的一個朋友送給我的。」

  說話間兩個人彼此看了對方一眼,竟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之前那點僅存的硝煙氣轉瞬間煙消雲散。

  李三川大概也沒想到,光憑一個茶盅,面前這倆人已經一笑泯恩仇了。但這人慣會審時度勢,見兩個姑娘都安靜了,連忙上前把茶盅撤下來,又是燒水又是換上新茶具,嘴裡也沒閒著:「這位小姐怎麼稱呼?我記得前幾天你是和唐少一起來的,對吧?」

  「我姓沈。」沈千秋目光追隨著李三川,打量他的舉手投足。

  「原來是沈小姐。」李三川慇勤地把茶水奉上,目光從頭至尾都黏在阿南身上,隨後應付道:「不知道沈小姐今天來,是想跟我打聽什麼事?」

  沈千秋仔細觀察許久,也看不出個端倪。只覺得除了五官樣貌,面前這個人的語氣、神態都與當年那位章叔叔相去甚遠,她不禁有點氣餒,索性直接問道:「李老闆有沒有去過平城?」

  李三川送完茶,轉過身就去收拾書桌上的物什,一邊答應道:「平城?當然去過啦。」

  阿南在一旁悠悠地道:「說的好像你去過很多趟似的。不就當初我上大學的時候,你去看過我幾次。」

  李三川哈哈地笑:「是啊,那個時候好傻。」

  阿南瞟了他一眼:「現在你也沒聰明到哪去。」

  阿南的一句話驚醒了沈千秋,她突然反應過來,問李三川:「李老闆今年貴庚?」

  李三川一愣,隨後慢吞吞地轉過身來,看著沈千秋:「沈小姐今天來,是想打聽什麼消息?」這人之前腦子被糊了糨糊,只顧得跟阿南你儂我儂,大概是沈千秋一句話點醒了他,瞬間又恢復到平時的奸商頭腦:「消息類型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沈小姐還是先跟我說說你的具體要求比較好。」

  言下之意,搞不好這個價格她沈千秋還付不起!

  沈千秋有了片刻的沉默。就在這沉默的空當,阿南開口道:「沈小姐的問題總圍著我們家老六打轉,莫不是對老六有什麼想法?」

  沈千秋啞然失笑,下意識地反駁:「他年紀都可以當我叔叔了,我怎麼可能?」

  哪知道阿南聽了這話也是一愣:「他哪裡有那麼老?」說著又打量著沈千秋問,「沈小姐今年有二十五歲?」

  沈千秋話一出口,也回過味來,不禁暗嘆這阿南套話的本事更在李三川之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索性說道:「我今年二十六歲了,我看阿南小姐也沒大我兩三歲吧?」

  「哈哈。」阿南擠眉弄眼地朝她笑道:「你這丫頭嘴還挺甜,我和我們家老六同一年生的,今年都三十五了。」

  這也算變相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李三川也沒有阻止。

  而沈千秋這一次是真的沉默了。

  十一年前她還在上初三,那個時候的章叔叔看起來就有三十來歲了。如果李三川真如阿南所說,今年只有三十五歲,那麼光從年齡來講,這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對不上的。更令她沮喪的是,早在她想到要問李三川年齡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自己此前一直忽略的問題,十一年前的章叔叔,和十一年後站在她眼前的李三川,樣貌五官那麼相像,乍一眼看上去彷彿是同一個人,可怎麼會有人十幾年模樣不變呢?

  換句話說,哪怕是真的章叔叔站在她眼前,也不該跟她記憶裡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啊。

  兩個人見沈千秋一句話都不說,也就沒有著急說什麼。阿南不慌不忙地品茶,李三川則每過一會兒就給她添上一些熱水,兩個人偶爾還湊在一起嘰嘰咕咕說幾句體己話。

  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最後沈千秋站起來的時候,只覺得全身上下前所未有的沉重,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低了許多:「對不起啊李老闆,阿南小姐,打擾了。」

  「哎,不要這麼說。以後歡迎隨時來這邊吃飯啊。」李三川放下水壺把人送到門口,直到看不見人影了才折返回來。

  一轉身,就看到阿南捧著茶盞,似笑非笑:「李老六,這回你要怎麼謝我啊?」

  4

  沈千秋走出老川火鍋店的時候,正是下午三點多鐘的光景。春季的天氣有些多變,來時路上還是陽光明媚,這時候卻已然烏雲罩頂。然而沈千秋沒有心情去關注這些,她只覺得自己太蠢了,這麼簡單的一個悖論,自己居然要經人提醒才想得明白,實在是智商欠費。

  既然李三川不是章叔叔,那真正的章叔叔又在哪裡?為了查明父親當年的事,她找章叔叔找了十一年,本來以為這次會有不一樣的收穫,可剛剛李三川和阿南的對話太過自然真實,根本不像是撒謊誆她的樣子,原本剛有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

  沈千秋沒有心情去關注頭頂天氣的變化,自然也就沒留意到週遭的動靜。所以這一次,白肆很輕易就避過她的眼睛,目送她離開之後踏入了老川火鍋店的後院。

  前腳才送走一位,後腳就又迎來了這位「唐少爺」,李三川此時的心情實在有點微妙。

  白肆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指了指自己身後的方向:「今天第一件事,我想知道剛走那位小姐都跟你打聽了些什麼事。」

  李三川這次待客的地方還是在那間書房,不過房間裡只有他和白肆兩人。桌上擺著兩盞新沏的明前龍井,茶葉浮碧,清香撲鼻。白肆端起來放在手中停了一停,笑著說道:「李老闆還是跟從前一樣啊,人還沒到,茶就已經備好了。」

  不用看都知道,李三川這屋子裡大概是有監視器的。前門那來了什麼客人,這人足不出戶就已經心中有數。

  李三川「呵呵」地笑,朝白肆一伸手:「唐少喝茶,喝茶。」

  白肆端著茶一動不動,姿勢跟剛坐下時一模一樣,微垂著眼問:「李老闆還沒告訴我,剛走的那位小姐,都跟你打聽了什麼事。」

  李三川「嘿」了一聲,放下茶盅,一手撐在椅子扶手:「那位沈小姐啊,說起來也是怪異,她問我有沒有去過平城,又問我今年多少歲,然後就走了。」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李三川笑嘻嘻的:「我如果把回答她的答案都告訴唐少一遍,怎麼也要……」

  白肆眼皮都沒抬:「錢少不了你的。」

  李三川清了清喉嚨,說道:「她問的這兩個問題都很普通,我就照實說的嘛,我說我十來年前去過平城,我今年三十五歲。」

  白肆把茶盅端到嘴邊,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葉片,「嗯」了一聲:「三十五歲,李老闆長得有點著急啊。」

  李三川一噎,隨即又賠笑道:「這話從前也有不少人說過,我這個人吧,就是樸實,不愛打扮,其實如果好好打扮打扮,怎麼也能年輕十歲塞。」

  白肆沒接這個話茬,嚥下一口茶,抬起眼睛看著他:「李老闆,上次來得倉促,又是為了朋友的事,有件事忘了跟你求證。」

  李三川依舊笑嘻嘻的:「咱們誰跟誰啊,都是老朋友了,唐少千萬別客氣。再說了,上次的事,我也沒能幫上忙,還要感謝唐少給我面子,沒有怪罪。」

  說話間,白肆放在一邊的手機響了兩聲,又掛斷,白肆看都沒看一眼,只說了句:「來了。」

  李三川有點迷茫:「什麼?」

  白肆看向門口,就見門簾子往上一打,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老四,最近為了你的事,二哥可真成了咱社會主義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啊?」

  李三川瞇著眼睛,一看清楚來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嘴巴都有點不利索了:「宋、宋先生!」

  倘若沈千秋還在這,大概也不會比李三川淡定到哪去。來的人正是那天在「流金歲月」門口把她領進去又神秘失蹤的那個人,也就是白肆在電話裡提到擁有VIP卡的那位朋友。

  當然了,在白肆這兒,這位朋友就沒什麼可神秘的,他很淡定地坐在那,不慌不忙地又嘗了一口茶:「二哥,李老闆這兒的明前龍井喝著不錯,你也來嘗嘗。」

  宋二哥今天穿得比較正常,黑色夾克牛仔褲,嘴上叼著根抽到一半的煙,懶洋洋地走了進來。聽到白肆的話,也沒客氣,直接坐在李三川的位子上,端起那盞茶喝了兩口,又吸了口煙:「味兒淡了點,二哥還是喜歡重口的。」

  白肆盯著站在一邊的李三川,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李老闆怎麼不坐啊?那邊不還有椅子嗎?」

  李三川勉強擠出一絲笑:「唐先生……」

  「砰」的一聲,茶盅被白肆硬生生墩在茶几上:「別他媽給我裝蒜,老子祖宗八輩都讓你查個底兒掉,叫哪門子的唐先生?」

  李三川顯得有點小委屈:「這不是您讓喊唐先生。我們做生意的,一向以客戶的需求為先……」

  還在這跟他貧呢!白肆臉色陰沉,拿指頭點了點他就要起身,被一旁的宋二哥拍著肩膀摁下來:「別著急,別上火,有二哥在呢,今天這事肯定讓他給你個交代。」

  白肆深吸一口氣,總算勉強壓下心頭那股怒火,看著李三川道:「今天找你,三件事。第一件事,我已經問了,你也答了,真假咱們先放一邊。現在是第二件事。我來臨安第一天,就讓宋澤帶著過來找你,你還記得我讓你辦的是什麼事嗎?」

  一般生意人與人打交道,印象最深的,就是頭一回的買賣。李三川也不例外,事情他記得很清楚,張口就道:「托我找人,說找一位姓沈的小姐。」說完,他也反應過來,「噢,就是今天這位沈小姐!你找到她了!」

  白肆簡直是磨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個一個字來:「我來臨安兩年零六個月了,最後還是偶然遇見了她。我他媽的找你有個屁用?」

  李三川被他罵的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唐少……」盯著白肆幾欲殺人的目光,他趕緊又改了口,「白少!白少,要說這個事,你和宋先生還真是冤枉我了,這麼說吧,我確實知道你家裡是個啥子情況,但這不況外啊,放眼臨安,能數得上數的,就這麼些個人,誰哪裡來的什麼背景,我們總要弄弄清楚,總不能為了賺點小錢,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見白肆這次沒動怒,他舔了舔嘴唇,又接著說道:「你當初說要找一位沈小姐,說真的,從調查清楚你家裡的情況,確認沒有問題,我們的人就派出去了,但奇怪得很,也不知道這位沈小姐是什麼來路,我們就是找不到這個人。」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李三川頓了頓,覷著白肆和宋澤的神情,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了口,「這位沈小姐身邊,有個了不起的人,把她保護得很好。這次白先生你能撞見她,是你的運氣好,否則就這麼查下去,再過個一年半載也不一定能找得到。」

  這個答案還真是出乎白肆的意料。

  但當事人愣住,不代表旁觀的也跟著入戲一塊愣住,宋澤思索片刻,指了指書桌後面的那張座位,示意李三川過去坐下:「你這麼站著說話,我看得脖子疼。」

  這麼一說,李三川不敢坐也得坐了。

  見他老老實實坐下,宋澤又說:「李老闆,話都說清楚了,咱們前事不咎,好好論論往後的事情。」見李三川連連點頭,宋澤又說:「我這位老弟家裡的情況你都清楚,如今這位沈小姐你也見到了,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宋澤說「簡單」,李三川卻不敢大意,只是連連點頭說:「找人這件事是我們沒做到位,只要能力範圍內的,一定幫忙。」

  宋澤這次把話語權交給白肆。白肆也從沉思中回神,便開口道:

  「我想讓你查一件事,當年我父親和沈千秋的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沈千秋又為什麼急著離開平城,移居到臨安。」

  李三川多數時候都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要是心虛了,就像之前那樣點頭哈腰厚著臉皮賠不是,卻極少像現在這樣,整張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哪怕他一隻眼大一隻眼小,也不妨礙他看起來認真又凝重。

  「怎麼,這事情查不得?」宋澤在旁邊插了句嘴。

  李三川坐在書桌的另一邊,腰板挺得筆直,臉色穆然,這讓他看起來彷彿一個假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白少這是要查命案。」

  白肆點點頭:「是。」

  「當年警方沒有查嗎?」

  「說是意外。」

  「那沈小姐的父親呢?」

  「算是見義勇為,給了一筆錢,還給她父親頒了個獎狀。」

  「白少覺得這兩個案子都別有內情?」

  白肆再一次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父親死後不到兩個月,千秋的父親就出事了,我總覺得……這兩起案子是有關聯的。」

  「據我所知,你的母親唐虹女士,在平城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想如果由她來查,或許……」

  白肆皺著眉打斷了李三川的話:「這就是我要囑咐你的。查這件事的時候,你手下的人要盡量避開我母親。」

  「我明白了。」李三川從一旁的抽屜裡拿出個計算器,像模像樣地點了幾下,過了一會兒說:「白少,宋先生,你們都是店裡的老顧客了。白少委託的第一件事我們沒有辦好,之前收的那百分之三十的費用就抵算到這次。不過上一次的要求是找人,這一次,算是查案,委託的事情性質不同,價格也不一樣,所以還需要再補交一點費用。」見白肆點頭,李三川笑瞇瞇地道:「這找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像之前沈小姐的事,如果不是有人一直在阻撓,也不會拖這麼久。這次查案子就比較簡單了,我保證,不出十天,就能有新線索。」

  「好。」白肆站起身,走到書桌前。

  李三川反手拿起計算器,讓白肆看清楚上面顯示的數字:「這點錢不算多,就當是給白少的一點補償,這回咱們先交資料,後付錢。十天之後,白少請再來這邊一趟。」

  白肆點點頭,目光直視他:「沒問題。說起來,我又想起一件事。」

  李三川目露迷茫。

  白肆看著他道:「上一次見面,千秋見到你,就喊章叔叔。不如這樣,你再幫我查查,她嘴裡的那個章叔叔是什麼人。」

  李三川問:「這個章叔叔的全名叫什麼?」

  「不知道。」

  「有其他信息嗎?」

  「沒有。」

  李三川攤攤手:「這個……恐怕有點難度,只知道這個人姓章,其他的半點線索沒有,我們的人也無從查起啊。」

  白肆盯著他看,李三川也一臉坦然地讓他看,最後還是宋澤催促:「老四,我還有別的事,

  咱們動作快點。」

  「好。那這件事你先記下來,等有新線索了,你一定要幫我查清楚。」

  「這是應當的。」前頭宋二在催,李三川起身送客。這一回,直到眼看著兩人走沒了影,又從裡屋的監視器裡看著車子絕塵而去,李三川的臉上也沒有綻出一絲笑容來。

  阿南不知道什麼時候捧著茶碗慢悠悠地走進來,對他說:「老六,我看這次的事,你沒那麼容易擺平。」

  過了許久,才聽到李三川嘆了一聲:「我知道。」

  阿南又說:「我發現,凡是攤上姓沈的人的事兒,都沒那麼好擺平。」

  說完這句話,一直過了許久,屋子裡的兩個人都沒再說一句話。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4 AM

Chapter 06 同一屋簷

  1

  週五傍晚。

  趙逸飛扳著肩膀扭扭脖子,一抬頭,正瞧見沈千秋皺眉望著窗外的側臉。

  她的辦公桌在整間辦公室最角落的一個位置,左手邊臨窗,晴天的午後常常會被太陽曬著,夏天午後更是熱得夠嗆,所以一直空著,沒人願意待。沈千秋來了之後,毫無怨言地在那兒坐了下來。日子久了,那個小角落竟還成了辦公室一景。她在窗台上養了好幾盆綠色植物,植物都被她養得鬱鬱蔥蔥,格外挺拔。有一次局領導下來看到,還特意表揚了他們辦公室的窗台,說什麼手動改善辦公環境,淨化空氣,把這姑娘好好地誇了一頓。

  那次之後,趙逸飛才發現,沈千秋挑的這個地方還有個好處,就是不用刻意抬頭就能將整個房間的動靜盡收眼底。換句話說,只要領導往門口一站,她絕對是整個辦公室最先看到的。

  趙逸飛嘬著牙花子想,這姑娘模樣長得忒好,但有些方面呆得要命,有些方面又腹黑得不行。他頂著大師兄的名頭在她身邊混了好幾年,照樣每天被她那張利嘴打擊得腰桿都挺不起來。不過對一個四川漢子來說,越是有脾氣的姑娘,才越夠味啊!

  面前一隻白手晃了晃,趙逸飛猛一回神,就見黃嫣兒湊在跟前,一雙美目眨啊眨地盯著他,另一隻手舉著個紙盒:「趙逸飛,叫了你好幾聲了,在想什麼這麼投入?」

  趙逸飛一看她手上的紙盒,怪叫一聲站了起來:「我一共買了兩盒蛋撻啊!怎麼就剩兩個了?」

  黃嫣兒見他這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叫你不答應,大家就都分著吃了。」

  趙逸飛義憤填膺地抬起眼睛,把辦公室裡幾個人環視一圈:「加上我一共才四個人,你們三個是怎麼分掉剩下那十個蛋撻的!」

  周時一手操作電腦,一手把最後半個蛋撻送進嘴裡,一臉淡定地說:「女孩子怕胖,我就幫忙多分擔了一個,嫣兒和千秋一人三個,很公平很幸福。」

  趙逸飛簡直都要跳起來了:「你還是人嗎?你多吃的那個是從哥的口糧裡省出來的,知道不!」

  黃嫣兒眨巴眨巴眼,反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方向:「我的桌子上還有呢,你要不夠吃,我勻給你。」

  趙逸飛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思維停滯了一兩秒才反應過來,像此時此刻這樣以打擊他為樂的反動行動,沈千秋竟然破天荒地沒參與進來。他連忙把目光投向沈千秋,就見她竟然一動不動地保持著之前那個姿勢。之前以為她在思索著什麼,直到這時趙逸飛才反應過來,她那樣眼眸半垂望著窗外,是在看什麼人……

  黃嫣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禁咬了咬嘴唇,而後揚起嗓音喊了一聲:「千秋!」

  沈千秋聞聲回頭,見趙逸飛和黃嫣兒都看著她,也不慌亂:「什麼事?」

  趙逸飛朝窗外努了努嘴:「看什麼呢?連我買的咖啡蛋撻都不顧得吃了。」

  沈千秋垂下目光,看了眼自己之前做的案情總結,問:「梁燕父母那邊,沒有新的線索吧?」

  趙逸飛明知道她故意換了話題,還是順著她的問題答道:「沒。下午給他家打了十幾遍電話,一直沒人接。可能有什麼事出去了,明天我再撥兩次試試看。」

  沈千秋又問:「周哥,法醫那邊……」

  周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這不剛過完年,法醫那邊本來就堆了不少雜事,再加上另外幾個組都有案子,老周今天早上就說了,梁燕這案子化驗結果最快也得後天了。」

  沈千秋低下頭在面前的小本上又畫了兩道線。這幾天其他同事都跟著李隊忙著追捕毒販,就連趙逸飛和周時都時不常地被拉去做聯絡員。她一個人孤軍奮戰,又去了兩趟臨安大學,也沒什麼收穫,只能把目前的線索捋了又捋,順便等技術科那邊的最終檢驗結果。

  想到這裡,沈千秋合上面前的本子,放進書包,而後起身收拾桌上的東西。

  趙逸飛簡直瞠目結舌:「小師妹,你,你這是準備回家?」

  沈千秋到警局工作兩年有餘,和辦公室其他人一樣,早來晚走,連軸轉加班也是家常便飯,卻從沒見她這麼早就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雖然現在六點多鐘,也確實是下班的點了。

  不過干刑警這行,哪有正常上下班這一說呢?

  黃嫣兒友情提示:「千秋姐,你蛋撻別忘了拿上。涼了就不好吃了。」這蛋撻還是剛剛大家一起吃完晚飯,趙逸飛專門跑到西門買回來給大家當夜宵的。

  沈千秋眼皮都沒抬一下,朝著趙逸飛招招手:「師兄不是不夠吃嘛,過來拿我這份。」

  趙逸飛險些氣得岔了氣:「我是那麼目光短淺只顧吃喝的人嗎?」一邊說著,他一邊往沈千秋的辦公桌蹭了過去,「千秋啊……」

  走到跟前,順著沈千秋之前的角度朝外望了一眼。這個時間,天色將將擦黑,警局樓下的空地一目了然,大門外的街道人來人往……並沒什麼特別之處。

  趙逸飛有點摸不著頭腦地收回目光,恰好和沈千秋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禁乾笑兩聲:「我就是眼睛累了,看看風景……」

  沈千秋沒有戳穿他,直截了當地說:「今天有點事,我先走一步。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有事隨時找我。」

  黃嫣兒走到近前,拍了拍趙逸飛的肩膀:「人都走沒影兒了,還看!」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睛瞄他,「不過千秋長得是很美。」

  趙逸飛腆著臉笑:「哪能啊?誰不知道咱刑偵大隊一枝花是Madam黃啊?」趙逸飛這話不算恭維,黃嫣兒的模樣放在警隊裡是出了名的漂亮,唇不點而丹,眉不畫橫翠,鼻梁高挺,唇色嫣然,誇她是警花一點不為過。

  不過趙逸飛的誇獎還是讓她挺開心的。黃嫣兒彎唇一笑,側過臉看了看專注在電腦上的周時,對著趙逸飛眨了眨眼睛:「反正今天也沒什麼事,不如咱們兩個也早點下班?」

  趙逸飛露出思索的表情:「我早走是沒什麼問題。」黃嫣兒笑容剛露出一半,他又慢悠悠地擠出下半句:「可是嫣兒你走太早,好像不太好吧?李隊說不定待會兒打電話到辦公室查崗呢!」

  他們隊長也不會無緣無故往辦公室打電話,非不讓他們下班。主要是眼下組裡趕上非常時期,兩案並行,事情很多,黃嫣兒這個崗位還真得早來晚走,務必保證後勤所有工作井井有條。

  黃嫣兒冷下臉,往趙逸飛的肩上捶了一把:「沒勁!」

  趙逸飛抖了抖肩膀,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捧著僅剩的兩個咖啡蛋撻又坐了回去。

  總不能一個兩個的都提前回家吧?師妹走了,他這大師兄得嚴格要求自己,力爭站好最後一班崗啊!

  2

  沈千秋下了樓,直奔大門外。外面的林蔭道兩旁種著梧桐,這個季節梧桐樹的葉子已經陸續長了出來,在路燈的照射下泛著青嫩的光澤。拐出大門走不遠,一輛黑色路虎越野靜靜趴在那兒,和它的主人一樣,看起來又酷又彪悍。

  沈千秋看見路虎車的蹤影后,只猶豫了那麼一瞬,就徑直走了過去。

  到了車旁,就聽「嗒」的一聲,車門解鎖,副駕駛的車窗搖了下來。白肆坐在裡面,看向沈千秋的目光格外可憐巴巴。

  之前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她收到傳達室老江的一條微信:有個小伙子在這邊等你一下午了,姓白,叫啥死活不說。你要不忙就下來看看吧。問他說是你家親戚,讓他進去找你也不去。

  老江一般給大家發微信,都是通知又有哪位的快遞包裹之類的,內容也特別簡潔,大多是「下班取包裹」。難得一次打這麼多字,看樣子也是被這個陌生年輕人給弄得八卦心起了。而且連人家姓甚名誰都打聽過了,還問出了「親戚關係」。

  作為警局傳達室的老員工,老江也是蠻拼的。

  沈千秋看到這條微信的時候,半口菜花險些沒噎在喉嚨裡,咳嗽半天才覺得又能正常呼吸。

  回到辦公室,她猶豫了好一陣,才把目光投向樓下傳達室的方向。哪知白肆一看到她朝自己看過來,卻垂下了目光,過了沒五分鐘,一聲不吭頭都不抬地轉身走了。

  沈千秋這才意識到,她在樓上追蹤線索研究資料的時候,白肆就站在距離傳達室不遠的地方仰頭看著她挨著的那扇玻璃窗,也不知道到底看了多久。按照老江的說法,是有好幾個小時了。

  白肆踩動離合器,語氣有些悶悶地說:「說好這個週五一起吃晚飯的,可你剛剛都在食堂吃過了。」他看了她一眼,有點賭氣地說:「我問了傳達室的人,他說你們食堂每天五點半開飯。五點

  半的時候,你不在自己的位子上,是和趙逸飛他們一起去食堂了吧?」

  沈千秋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上一次兩人在她家吃火鍋時,白肆曾經提過這麼一嘴,說這週五晚找她一起吃飯。可沒料到接下來這幾天會發生這麼多事,而她和白肆的關係也時好時壞……更重要的是,那天從李三川的火鍋店出來之後,這兩天她滿腦子裡都是這幾年查到的有關父親當年死因的種種線索,哪裡還想得起事先約好吃飯的事。

  想到這裡,沈千秋撇開視線,輕聲解釋道:「這兩天事情太多,我給忘了。而且那時我真沒注意到你就在樓下。」她摸了摸耳朵,盡量用輕快一點的語調說,「那個,你想吃什麼,儘管說,今晚我請客!」

  白肆沒說話。六七點鐘的光景,警局外的這條主幹道車輛並不算多。白肆一路開得飛快,又抄小路避過兩個紅綠燈,不多時就把車子開向城西的方向。

  沈千秋看著這個方向有點不對,就說:「不用走這麼遠吧?剛剛那條街上就有不少吃東西的地方。」

  過了好一會兒,白肆才說:「你不是說我想吃什麼,就請我吃什麼?」

  雖然是這麼個話,但從這小子嘴裡說出來,怎麼聽怎麼有點□得慌?沈千秋低頭翻了翻書包裡的錢夾子,這才抬起頭,慎而又慎地說:「超過三百,就得刷卡了。」

  白肆瞟了她一眼:「你的卡能給我刷多少?」

  沈千秋這姑娘,小時候臉皮奇厚。她媽媽走得早,小時候家裡就他們爺兒仨,爺爺和爸爸常常湊在一處嘖嘖稱奇:臉皮厚成這樣,怎麼就是個丫頭呢?沒想到大了大了,臉皮倒是越來越薄。聽白肆這樣問,她還挺掛不住臉的,糾結了一下說:「我存款是有一點,但不能都給你刷了,頂多……一千塊吧。」

  白肆似笑非笑:「咱們認識二十年,就值一千塊啊?」

  沈千秋略有羞愧:「我一個月工資才三千塊。」房租一個月一千八,她連吃帶喝的,每個月到了月末基本上也剩不下什麼。

  白肆開車的工夫側過臉看了她一眼,見她低頭認罪的姿態不像是裝的,不禁也有點吃驚:「沈千秋,你什麼時候臉皮這麼薄了?我開玩笑的你聽不出來?」

  沈千秋這會兒腦子也有點轉過彎來了,但依舊沒臉抬頭:「嗯……」

  白肆一臉的嘆為觀止:「老了老了,連腦子都越活越回去了。」

  這回沈千秋終於忍不住抬頭,一邊狠狠瞪他一邊說:「你說誰越來越笨呢白糖糕!」

  白肆一下子樂了:「說的就是你。」

  他這一樂,沈千秋倒有點訕訕的。

  她清楚地知道白肆笑的原因:她剛剛一激動,把他的小名叫出來了。他們兩家打小就認識,白肆的父親姓白,母親姓唐。白肆這名字是他爺爺給取的,因為他行四,是白家老頭兒最小的孫子,四肆同音,也取義「

  肆意為之」。那意思,老子最小的這個孫子就是大寶貝兒,家裡的擔子有老大挑著,老二老三擔著,最小的這個隨便折騰隨便玩,百無禁忌,開心就行!

  沈千秋五歲多的時候,白肆一歲。有一次沈爸爸有事去外地,就臨時把沈千秋放在了白家。據後來白家的老管家說,那天白肆不知道怎麼了,一早起來就哭鬧不停,正好家裡的男主人女主人都不在,連保姆帶僕人都急得不行。剛好這時沈千秋由老管家牽著進了房間,她一聽到有小孩的哭聲,就掙開管家爺爺的手,邁開兩條小短腿跑到白肆坐著的那張沙發上,伸手抹去了白肆臉上的淚。

  小小的白肆原本嚎得天地變色,被一隻軟軟的小手這樣一抹,整個小人兒都呆住了,黑白分明的一雙鳳眸眨也不眨地看住沈千秋,連哭都忘了。

  這件事,兩個當事人自然都不記得了。知道他們的第一次會面是這樣一個情形,還是他們兩個長大之後,有一次沈千秋跟著白肆去白家做客,聽那位管家爺爺講的。

  那之後,每每白肆不甘心地問及沈千秋對於第一次去白家的印象,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你家好大、好華麗、好漂亮,樓梯很高,好吃的很多……總而言之,她已經徹底忘了那年僅有五歲的自己,曾經滿懷著溫柔和愛心,用一隻小手撫去白肆肆臉上的淚痕。

  白肆對此耿耿於懷,始終懷疑是沈千秋故意裝作不記得,實則一個人私藏回憶,不願跟他分享。

  但十幾歲的沈千秋正是最淘氣的時候,一見白肆嘟著一張粉白粉白的小臉不高興,就蹬鼻子上臉地伸手捏他,一邊捏還一邊說:「白肆你的臉好軟,好像那天你家阿姨做的白糖糕誒!」

  白肆父親姓白,母親姓唐,那時又常常執著地跟她比身高,「白糖糕」這個名字,還真是分外貼切。

  高興的時候,沈千秋就叫他「白糖糖」,或者「糖糖」;不開心或者生氣的時候,就惡聲惡氣地喊他「白糖糕」。小小的白肆矮了她一個頭,對這樣軟糯糯的外號一點都不生氣。每次沈千秋這樣喊他,他都應得比別人正正經經叫他大名還快。

  這樣的名字和往事,在任何時候回憶起來,彷彿都沾著甜甜軟軟的味道。

  沈千秋呼出一口氣,有點自嘲地笑了:「好久沒叫你這個名字,都有點忘了。」

  白肆瞟她一眼,過了片刻,說:「我一直沒忘。」

  聽他這樣認真的語氣,沈千秋先是一愣,隨即頓悟,為什麼那天他在李三川的火鍋店,為什麼留下的姓氏是「唐」。其實他當時應該就是隨便一說,他自己說的是個「糖」字,但別人聽在耳朵裡,肯定就以為是那個「唐」字。畢竟一般人都不會把一個男人的名字和「糖」這種字眼聯繫起來。

  這樣想著,又不禁有些忐忑。又或許,他自稱姓唐,僅僅是因為他母親姓「唐」呢。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白肆語氣平淡地加了句:「不然你以為李三川為什麼以為我姓唐?」

  沈千秋下意識地回嘴:「你媽就姓唐。」

  白肆的語氣很固執:「我是白家人。」

  好吧,又是一個不該觸及的話題。

  沈千秋把目光投向窗外,半口氣噎在嗓子眼,來不及喘出來,只能咳嗽得滿臉通紅。

  白肆深明大義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順帶還摸了把她落在肩上的發尾:「別緊張,咱們咳嗽好了再進去。」

  進哪兒去?沈千秋一邊咳嗽一邊捶胸口,這裡前看後看,左看右看,都是一棟住宅樓!

  白肆幫她拍了會兒背,解開安全帶下車,走到副駕這邊幫她開車門。

  這是怕她跑?

  白肆朝她笑得別提多真誠了:「包很重吧?我幫你拿。」

  得,這回包也在人家手裡,更甭琢磨跑了。

  兩個人就在一陣詭異的沉默中進了電梯。

  3

  電梯「叮」一聲停在十一樓,兩個人前後腳出電梯。迎面走來一個穿紅裙子的年輕女孩.她手裡拎著一袋垃圾,見到白肆和沈千秋一前一後走在一起,不禁又驚又疑:「白先生啊,這是你姐姐?」

  沈千秋看她的樣子就知道應該是樓裡的住戶,估計跟白肆還是鄰居,但沒想到的是白肆現在竟然跟鄰居們也混得這麼熟,人家連他真實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白肆臉色微冷,拉起沈千秋的手走到自家門口,身子一擋遮住後面人的視線,卻沒迴避她,飛快輸入密碼,門打開後拉著她進了屋。

  沈千秋有點揶揄地看他:「白先生?鄰里鄰居,混得不錯啊?」

  白肆的臉色顯然不太好看:「她偷看我快遞包裹上的信息,我根本不認識她。」

  沈千秋表情有點嚴肅:「噢,原來是單方面的瞭解。」

  白肆見她臉上難掩喜色,不禁又好笑又無奈:「你都這麼大人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似的,一看我倒霉就樂得跟什麼一樣?」

  沈千秋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目所能及之處一頓打量,「嘩」了一聲:「一個人住這麼大屋,太腐敗了。」

  白肆見她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臉上是重逢以來鮮見的生動神色,不禁一笑,換上拖鞋從飲水機倒了杯水給她:「時間有的是,慢慢看。」

  房間主色調是白色,但這白色既不死板,也不顯得單調。淺金色的吊燈,原木沙發,乳白色的地毯,配著架子上和桌上擺放的一些風格粗獷的手工藝品,讓人覺得整個房間大方舒適之餘,又不失主人自有的喜好和風格。

  整個套間顯然只有白肆一人常住,因為沈千秋很快就發現,門口根本沒有第二雙拖鞋。白肆見她端著水杯站在門口不動,不禁納悶:「怎麼了?」

  沈千秋鬱悶了:「你這地毯補一塊得花好幾千吧。」估計夠她一個月工資了。

  白肆之前光顧著欣喜,經她一說才注意到這些細節,不禁笑著說:「隨便踩,你真能踩出個窟窿我也服了,找人補上你接著踩。」

  沈千秋看來看去,連個一次性紙拖鞋都沒有,要麼脫了鞋穿襪子踩,要麼直接光腳踩,也沒第三條路了,只能作罷,一邊說:「你以為姐的腳是圓規啊,一戳一個洞。」

  白肆也樂了:「圓規大姐,您自己畫著圓慢慢挪著,我先去弄口吃的。」

  在警局樓下站了一下午,就是鐵人這會兒也扛不住了,再不吃點什麼他胃也受不了。

  沈千秋對這屋子的新鮮勁兒還沒過,此時聽他這麼說,注意力倒是轉移到他身上來:「你還會做飯?」

  白肆挑起嘴角一笑:「做飯是很難的事?」

  沈千秋嘴快地道:「你媽連房子都給你準備了,還能不再給你備倆保姆?」

  白肆這次眉心褶皺更深,他模樣長得太漂亮,也太年輕,這樣老成的神色並不適合他。但他還是皺著眉,加重語氣說道:「說多少次了,我姓白,這房子是我爺爺贊助我買的,跟唐家沒有半毛錢關係。」

  事關白肆的親生母親,他吐槽一次她還能裝聽不見,說兩次她也有點憋不住話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比小時候還叛逆,成天跟你媽對著幹?」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打從沈千秋有印象起,就記得白肆和唐虹這對母子關係不睦。小時候白肆有點自閉症的傾向,外人眼裡可能理解為他對所有人都一個樣。但作為彼此最好的玩伴,沈千秋非常清楚,白肆可以讓她隨便捏臉,可以讓管家爺爺抱,但就是無法忍受唐虹一個最輕微的觸碰。

  沒想到她離開平城十一年,這對母子的關係比當年她走之前還要惡劣。

  沈千秋那句問話一出,白肆的眉眼愈發沉鬱,他輕輕蠕動著嘴唇,好像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說,甩了一句「我去做飯」,就進了廚房。

  沈千秋在客廳裡繞著茶几把地毯踩了一圈,坐了坐沙發,摸了摸茶几,又連喝了兩杯水,總算有點兒玩夠了。打開廚房門的時候,撲鼻而來一陣特別香的味道。沈千秋忍不住「喲」了一聲,一邊又自我反省,打從進電梯起,自己這種種行為怎麼那麼像土包子進城呢?

  廚房裡開著抽油煙機,白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衛生間出門右拐再右拐,好好洗手,過來吃飯。」

  沈千秋都有點感動了:「還有我的飯?」

  白肆穿一件煙灰色的休閒毛衫,圍了條純黑色圍裙,轉過身的時候手裡端著一個大碗,看著她的眼睛裡含著笑,還有點無奈:「不給你做怎麼著,讓你看著我吃?」

  恍如隔世啊。從前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撿書包的小男孩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不僅依舊記著囑咐她吃東西先洗手,還賢慧地知道洗手做羹湯了。

  白肆一看她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又沒憋好話,不禁溫和地笑了笑:「你能做出來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心裡剛剛聚集起來的一點感動,瞬間煙消雲散。沈千秋心虛氣短地依照主人指示跑去衛生間洗爪子。不過也不能怪人家拿話刺她,畢竟她確實在食堂吃了挺飽的一頓飯,而那會兒白糖糕小同志還可憐巴巴站在樓下當「望夫石」呢!

  三兩下洗乾淨手衝進廚房。白肆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坐吧。」

  一樣都是廚房,白肆這間廚房比她那間屋子的客廳還大,長條原木桌,圓形高腳凳,乳白色的碗盤擦洗得亮晶晶,還沒走近就聞到裡面盛著的食物香氣。

  沈千秋抽了抽鼻子:「熱湯麵,還放了胡椒粉。」

  「哇,還有煎雞腿肉,燴蘑菇!」

  「盒子裡是什麼?」

  白肆之前一直默默吃著自己碗裡的面,這會兒不動聲色地伸手拍掉對面女人伸過去的魔爪:「先吃正餐。」

  沈千秋簡直都要感動了:「裡面是蛋糕!」

  白肆沒說話,等同於默認。

  熱湯麵裡放了番茄和小青菜,她的那碗不多不少,剛好是半人份的量,體貼地照顧了她這個已經吃過一頓晚餐的人。沈千秋嘗了一口,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就沒說過話。雞肉煎得微微有點焦,裡面卻出奇的嫩,火候掌握得剛剛好,蘑菇加彩椒色彩豐富,搭配雞肉營養均衡。兩個人吃飯的時候都很安靜,充分享受美食的滋味。喝著熱乎乎滋味酸甜的麵湯,沈千秋捧著碗的時候一個

  晃神,覺得離開平城這十一年,好像一場並不真實的夢。

  白肆見她吃得只剩碗底,就起身收拾碗筷,一邊說:「你今晚吃得太多了,起來站一站。」

  沈千秋下意識地反駁:「我體力消耗大。」平常外出辦案子,她飯量跟趙逸飛和周時他們差不多。兩頓晚飯根本不是事兒,更何況食堂的飯再好吃也就那樣,她不可能吃太飽。

  白肆撇著嘴角一笑,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謊言:「你今天在辦公室坐了一下午。」

  沈千秋可憐兮兮地扶桌而站:「基礎沒打好,平時都吃不飽。」

  白肆站在流理台邊刷洗碗盤,濃而翹的眼睫毛安靜地垂著:「飯堂那麼多菜也吃不飽?」

  「肯定啊,你聽誰說過食堂的飯比家裡的還好吃。」

  「你們同事不還總去你家裡聚餐?」

  「就是因為大家平時吃的都不好,才要偶爾聚聚餐打牙祭啊。」沈千秋說起來也是一把辛酸淚,「而且那麼多雙筷子,一不留神就被搶光了。」

  「這麼說你自己一個人過得也挺慘的。」

  如果說兩個人剛重逢那會兒,沈千秋在白肆面前是心虛和逃避;此時此刻吃飽喝足又勇往直前的沈千秋則是毫不掩飾本色盡顯了,甚至比和趙逸飛在一起時還要放鬆。畢竟,翻過她當初見人就跑那有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她和白肆之間可以說是「發小」的交情,那種親切、默契、自然而然,是長大後刻意培養的任何情感都無法替代的。

  所以此時的沈千秋聽了白肆這句一針見血的點評,想都沒想就直接答道:「那肯定啊,不過人在異鄉,都這個樣。你別看趙逸飛整天美顛美顛的,其實他那日子過得比我慘多了。」

  白肆「嗯」了一聲,把洗乾淨的碗盤用乾布擦好,放進碗櫥。隨後轉過身,連圍裙都沒摘就對沈千秋說:「那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吧。」

  「啊?」

  「你聽清楚了,別裝糊塗。」

  「噢……那個……」

  「別磨嘰,給句痛快話。」

  沈千秋突然覺得這談話的跳躍性有點大,又聽白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你剛也看見了,房子這麼大,我一個人住純屬資源浪費,你自己住那破房子跟我這裡比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好壞也不用我多說。你自己租房子,條件差,做飯麻煩,一個人孤單,還要付租金。住我這兒,不用交錢,有人做飯,還有人跟你做伴。」

  簡直字字泣血,句句誅心。每一個字眼都透出一種不說服你不罷休的決心和毅力。

  沈千秋剛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出來,白肆又來了一句:「前兩天擅自跟蹤你的事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不過說起來,你這麼些年一直躲著我,還一見著我就跑——」

  「是我對不住你。」白肆比自己小四歲,都率先跟自己道歉了,而且真要計較起來,他們兩個之間,確實是自己對不住白肆更多。沈千秋趕緊藉著話頭把存在心裡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我當初走得匆忙,對你連個交代都沒有,是我不好。還有那天,你跟蹤我,其實是在暗中保護我,我都知道。」

  至於那個吻……自那天之後,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沈千秋也就索性直接把這件事拋在腦後,權當沒發生過。

  卻不知道白肆等的就是她這番話,聽她這樣說,白肆彎起唇角,半點遲疑都沒有地開口道:「那咱們前事不提,往事不究,從今往後,誰也別說什麼抱歉對不起,你搬過來做我室友吧。」

  其實……好像也沒什麼不妥。

  或許是白肆之前做的美味湯麵裡下了迷魂藥,又或許是一時的內疚和對那些美好回憶的嚮往佔了上風,沈千秋一個沒把持住,就點了點頭。

  這個夜晚就在美味絕頂的李子蛋糕和伯爵紅茶的香氣中稀里糊塗地過去了。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6 AM

Chapter 07 三人夜宴

  1

  早晨七點半,沈千秋已經洗漱完畢,一路被白肆拉著端坐在飯桌前。原本還跟瞌睡蟲卿卿我我的沈千秋一看清桌上的菜色,整個人瞬間神清氣爽,正襟危坐。面前擺著小米紅棗粥,火腿雞蛋三明治,芒果蝦仁沙拉,每個人手邊還有一小杯酸奶和蘋果汁。這簡直就是總統套房的早餐待遇!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被白肆強拉著早起的那點火氣和鬱悶此時已經煙消雲散了。

  白肆見她坐在那兒發呆,便一手摘掉圍裙,一手把餐具遞過去,說道:「趁熱吃。」說完,再不管她,逕自大口吃了起來。

  他面前的餐盤裡比她還多了兩樣東西。沈千秋偷偷瞟了一眼,好像是某種熏魚,還有一些清炒的西蘭花和荷蘭豆……低頭喝了口粥,又稠又香,沈千秋簡直淚奔,這輩子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早餐啊!

  兩個人食量都不小,吃飯的速度也不慢,一頓無聲無息的早餐十分鐘就結束了。面前盤光光,沈千秋拿勺刮著杯底最後那點酸奶,頗為不甘地瞟了對桌的人一眼,當廚子就可以有特權嗎?居然正大光明給自己開小灶!這樣真的好嗎?

  不等她開口抱怨,白肆起身端過一盤東西,遞給她。

  是昨晚嘗過的那種李子蛋糕!

  昨晚的蛋糕是剛剛烤出來的,吃的時候還有點熱乎勁兒,又香又甜,簡直欲罷不能。

  沒想到今早這個更絕了!涼透了的李子蛋糕上淋了一些鮮奶油——沈千秋剛嘗了一口,最後一點怨念也消失殆盡。

  豐盛的早餐就此結束,白肆一邊刷碗一邊說:「你去陽台那邊消消食,五分鐘後出發,我送你過去。」

  沈千秋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那什麼……要不咱們輪流刷碗吧?」

  這吃人家住人家的,還要每頓飯後看著人家刷自己用過的碗……白吃、白喝、白住,米蟲一樣的生活,對她這個獨立生活十幾年羞恥心尚在的無產階級女青年來說,簡直就是難以抵擋的資產階級糖衣炮彈啊!

  白肆頭都沒回,答應得特別痛快:「行。拖地和洗衣服也輪流吧。」

  沈千秋覺得自己有再大的臉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說出「不行」兩個字。

  直到一腳踏進警局大門,沈千秋還沒琢磨明白,自己這麼上趕著參與勞動,到底是假勤快還是真矯情。

  哪知剛進辦公室,就迎來黃嫣兒閃啊閃的一雙媚眼。

  沈千秋故作鎮定地接了杯熱水,喝了兩口,清了清嗓子,才說:「嫣兒,辦公室這會兒沒別人,你有話直說,拋媚眼對我不管用。」

  黃嫣兒因為做的是文職工作,每天來到警局都要換上警服。聽了她這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她跟前:「我都看見了!黑色路虎!裡面坐著的還是個小帥哥!」

  沈千秋剛剛飽餐一頓,這會兒心情尚好,聽了她這話也不覺得驚訝。雖然白肆並沒有把車開到警局門口,但他停車的地方就在那條林蔭道上,撞上早來的同事也很正常。

  沈千秋端著杯子,慢悠悠喝了口水,又「嗯」了一聲。

  黃嫣兒用胳膊戳了她一下,朝她擠了擠眼:「行啊千秋,又有錢又年輕,顏還正,不錯嘛!」

  沈千秋笑了一下,說:「你想多了,是我弟弟。」

  黃嫣兒明顯不信:「你什麼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弟弟?」

  沈千秋含糊著帶了過去:「親戚家的。」

  這麼說就不是親弟弟。黃嫣兒心裡有了譜,跟在她後頭繼續問:「千秋,你覺得趙逸飛這個人怎麼樣?」

  沈千秋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來。今天來得比較早,還有十幾分鐘才到上班的點,她一邊把記錄的本子在桌上攤開來,一邊隨口答道:「挺好的啊。」

  「你覺得他都哪裡好?」

  「長得不錯,身材不錯,腦子也不笨,也蠻上進的。」

  黃嫣兒自言自語:「我也這麼覺得……」話音沒落,她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就見趙逸飛站在門口,後面還堵著周時和李隊,也不知道這幾個人站在那有多長時間了。

  黃嫣兒臉上一熱,提高聲調嚷嚷他們幾個:「你們都站在那不進來做什麼?李隊您也是,跟他們一塊鬧。」

  李隊走在最後面,明顯是來得最晚的,什麼都沒聽到,聽到黃嫣兒這麼一喊,下意識地就「啊」了一聲。

  一旁周時也是無奈臉:「不是我們不想進,問題是這小子從剛才起就堵在門口不挪窩啊!」

  黃嫣兒這才注意到趙逸飛站在最前面,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千秋。

  沈千秋卻渾然無知,正埋頭在小本本上寫寫畫畫。

  黃嫣兒咬了咬唇,頓時生出一種「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悲涼感。但看沈千秋那一無所知的樣兒,她又生不起來氣,只能把氣都撒在另一個當事人身上:「姓趙的,你發什麼呆?」

  趙逸飛這回反應挺快的,只微微愣了一下,就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他什麼話都沒說,但整張臉都亮起來的神色是騙不了人的。

  李隊看起來也精神抖擻的模樣,一進屋就宣佈:「都來會議室,張山子這個案子,剛交警隊那邊收到重大線索!」

  「根據交通大隊那邊提供的監控,經過文匯路這個十字路口的黑大眾一共有四輛,其中三輛已經和車主取得聯繫,一輛沒有上車牌,在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後消失,目前還沒有找到。但它最後的去向,正是朝著『流金歲月』去的。」會議室裡,李隊面色凝重,指了指身後小黑板上畫的關係圖:「之前我們連續幾次小範圍內繳獲毒品,克數不大,他們損失不多,但也算是連挫這撥毒販的銳氣。而這幾起案子裡面,都有張山子還有這個『流金歲月』的影子。就在今天早上,我們接到可靠線報,進行毒品交易的地點,就在這間『流金歲月』,時間就在下週二晚!」

  趙逸飛率先發問:「這意思,我們下週二要直接進這間會所?」

  「是。」李隊手裡拿著一疊資料,「這些資料每人一份,待會兒都抽空好好看一遍。下週二晚,千秋,周時,你們兩個打頭陣,先去『流金歲月』,正大光明地查一波。」

  沈千秋已經看完了一部分資料,不禁皺起眉:「可是我們沒證據……」

  李隊拿起杯子吹了吹茶葉,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成竹在胸的味道:「所以說你們是打頭陣的。重頭戲,這次要看逸飛還有嫣兒的!」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

  「VIP卡!」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出聲。

  李隊笑著瞥了趙逸飛一眼:「上次就為這個,你還讓千秋求這個求那個的,這不現在東西也給你備齊了。」

  趙逸飛眼睛都亮了:「李隊,您可真行!」

  李隊擺了擺手:「這可不是我的功勞!要誇就誇你們駱師兄去!」

  周時聞言也嘖了聲:「駱隊?他們禁毒處真行啊!這玩意兒也能搞到手!」

  李隊在桌邊坐了下來:「閒話不提,說正經的。禁毒處的同事瞭解到,下週二,依照『流金歲月』的慣例,會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聚會,具體特殊在哪兒,咱們的人也沒進去過,還真不知道。這張卡片能帶三個人進去,但我看了,咱們組裡,最適合這次任務的就屬趙逸飛還有千秋,可是千秋之前已經暴露了。所以只能換嫣兒上。」

  沈千秋有點擔憂地瞥了嫣兒一眼:「可是嫣兒一點功夫都不會。」

  黃嫣兒這還是第一次以記錄員以外的身份參加會議,激動得小臉泛紅:「沒事的,我會注意聽指揮,不會亂跑。」

  趙逸飛微微皺起眉:「李隊,千秋之前那次,也只是跟賀子高打了個照面,對方還不一定知道她是誰。可讓她這次以警察的身份去跟賀子高硬碰硬,會不會……」

  「這你就不懂了。」周時推了推眼鏡,有理有據地分析道,「越是放在明面上的,往往越安全。千秋這麼穿著警服往賀子高面前一站,對方反而不敢怎麼著了,就是想派人跟蹤也得掂量掂量。」說著,他朝趙逸飛撇嘴笑了笑,「反倒是你,還有嫣兒,要當心了。」

  「周時說得沒錯。」李隊接口道,「所以下週二,你們可以再帶一個人進去,只不過咱們組裡……」說到這兒,李隊蹙了蹙眉。

  周時舉起手:「要不讓我去吧,千秋那邊比較容易,可以從文職那邊借調一個人過去。」

  周時外表並不算英俊,小眼睛,高鼻梁,但勝在氣質不錯,不笑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點酷酷的感覺。要是把眼鏡一摘,再穿上正裝好好捯飭一番,倒蠻像那種常去會所的精英男類型。

  李隊盯著他琢磨了好一會兒:「也行。不過你們進去之後最好分開,三個人湊在一起太惹眼了。」

  周時點頭:「我身手一般,嫣兒跟緊逸飛,我自保沒問題。」

  黃嫣兒連連點頭,一邊還習慣性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些東西。

  「那好。」李隊看了眼時間,「就先到這兒,逸飛,嫣兒還有周時,你們三個再過來這邊。我們和禁毒處的同事一起開個會,部署一下下週二會所的行動。當晚的行動由我擔任指揮,其他部門同事在外面隨時等待支援。一旦你們有所發現,我們的人會在第一時間,把在場所有人牢牢摁死,所以都不要太緊張。」

  眾人點頭。

  很多年之後,沈千秋再想起這一晚的事,仍是忍不住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跟趙逸飛一起進會所的人是自己,是不是之後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但她想不出一個完滿的答案。有關人生的所有假設,從本質上來講都是偽命題。

  2

  當天下午,眾人正為即將到來的下週二會所之行摩拳擦掌,辦公室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黃嫣兒把人帶進來時,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僵硬來形容:「李隊,這人叫吳帆,他說是他一時衝動,殺了梁燕。他是來警局自首的。」

  此言一出,整個辦公室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趙逸飛率先站了起來。緊跟著,周時摁住沈千秋的肩膀,也站了起來。

  整個辦公室裡的人都盯著這個主動投案的男人看。

  他看起來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男人,頭髮有一陣子沒洗了,有些發油,身穿舊皮夾克,鉚釘牛仔褲,腳上的耐克鞋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從一進屋就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整個人都死氣沉沉的。

  李隊朝站著的倆人使了個眼色:「帶去問詢室。」

  趙逸飛和周時一左一後夾著那個自稱「吳帆」的男人離開了辦公室。

  黃嫣兒想瞧熱鬧,也悄麼聲地跟了上去。

  沈千秋剛要起身,被李隊一個眼神制止了。辦公室只剩下他們兩個,李隊開口:「小沈,這案子你怎麼看?」

  沈千秋還沉浸在有人來投案自首的驚訝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李隊,說老實話,我真沒想到這案子還會有人自首。」

  李隊呵呵一笑:「怎麼啦這是?查的案子多了,人也消極了?」

  沈千秋搖搖頭:「不是……週一那天法醫就說了,初步的驗屍結果可以肯定,公園只是拋屍地點,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我是覺得……既然都懂得拋屍掩蓋罪證了,怎麼可能又自己跑來自首?」

  李隊從煙盒裡拿煙的手微微停頓,掃了她一眼,又朝問詢室的方向努了努嘴:「別急,看看周時他們能問出些什麼來。」

  沈千秋低頭看著筆記本陷入自己的思緒,而李隊則望著窗外的景色,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點著的煙就這麼慢慢燃著,煙灰積了有一寸多長。有好一陣兒,辦公室裡的兩個人各自沉思,都沒有講話。

  直到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緊接著,門邊冒出一顆小腦袋。黃嫣兒扒著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李隊,千秋,招了!都招了!」

  李隊驀然回過神,手上燃著的香煙一抖,寸許長的煙灰無聲落地。

  沈千秋也有點怔住,就見黃嫣兒朝兩個人招手,示意大家一起過去:「我剛站在小窗戶那偷聽,那個吳帆說得頭頭是道,而且他還知道梁燕在『流金歲月』打工,殺害梁燕的兇手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3

  吳帆前來投案的第二天,刑警大隊技術科確認其家中浴室為梁燕遇害的第一現場。再加上此前他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敘述犯案經過也有條有理,且與法醫的驗屍結果全部吻合。前後不過短短一周,梁燕遇害案就這樣水落石出了。

  這天下午,駱杉帶著兩個手下兄弟找到李隊,提議兩個部門一塊聚聚。一是為梁燕案順利告破,二是3-11毒品案進展順利,也是時候讓大傢伙鬆鬆弦,順便聯絡一下感情。聚餐的地點就定在大門外的那家「緣來湘聚」。

  晚上七點,李隊帶著手下七八個人,和駱杉手底下幾個兄弟,齊聚在「緣來湘聚」飯館二樓的雅間。

  雅間裡擺了兩張桌子,飯菜都是提前訂好的,人到齊,服務員就開始上菜。大概考慮到隊伍裡男同志居多,飯量大,愛吃肉,端上來的菜多是硬頭貨:板栗紅燒肉,酸菜汆白肉,東坡肘子,醬燒排骨……目不暇接的各類葷菜端上來,頓時受到大傢伙的熱烈歡迎。沈千秋和趙逸飛、周時、嫣兒坐在一桌,大概是考慮到還有兩個女孩子,桌邊的幾位好歹還收斂點,菜端上來也知道讓女孩子先夾。另一桌就沒這麼太平了,一盤菜端上去幾乎三兩下就被搶光,看得負責上菜的服務員目瞪口呆。

  最後一道菜端上來,更是引得全體人員的一陣歡呼,連沈千秋也是眼前一亮——竟然是一道烤乳豬!

  沈千秋忍不住小聲問李隊:「李隊,這頓飯……能報銷嗎?」

  「緣來湘聚」這家菜館在附近很火,份量足,味道正,就是價格貴了點。一般都是隊裡破了大案,或者年底慶功,李隊才請大家來這撮一頓。最出名的這道「烤乳豬」,沈千秋是慕名已久,但一隻乳豬要八百大洋,可不是他們這樣的平民消費得起的,所以每次都是對著菜單看看,過過眼癮就好。沒想到這次兩個部門聚餐,竟然這樣大手筆!

  李隊也皺了皺眉,剛要說什麼,就聽負責上菜的服務員說:「諸位,酒水和飲料都放在旁邊的酒水架上,不夠的話喊一聲,我們會讓人再送過來。」他看了眼手上的賬單,說,「噢,還有,餐費已經有人付過了,如果需要加菜加酒水,需要另算……」說著,他瞟了一眼隔壁桌,微微一鞠躬:「諸位盡興。」就退了出去。

  服務員臨走前的那一眼,瞄的方向正坐著駱杉。在座的各個觀察力過人,哪裡看不出這個。眾人先是一靜,緊跟著就有人喊出了聲:「駱隊!土豪啊!」

  「是啊!駱隊,求包養啊!」

  「駱隊我聽說這家餐館的甜點也特別好吃,咱們要不要來點嘗嘗啊?」

  「你一大老爺們兒吃什麼甜點?娘炮!」

  「駱隊,代兄弟們說聲謝謝!」

  李隊皺了皺眉,剛想起身,那邊駱杉已經起身走過來。大黃機靈地跟他換了座位,去隔壁桌大快朵頤。駱杉則在李隊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這次的案子,多虧諸位。」駱杉端起啤酒,倒了一杯,朝李隊敬酒,「李隊教導有方,這一杯,我敬你。」

  李隊端起啤酒,看了駱杉一眼,說:「不敢當。能連續幾次順順當當捉到這伙毒販,多虧了你消息靈通。」

  駱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淺笑了一下:「這也都是當初師父教得好。」

  李隊聞言也笑了笑,沒說什麼,干了手裡的酒。

  趙逸飛在另一邊和沈千秋咬耳朵:「哎,剛剛達哥跟我說,駱杉剛進警隊時,好像是在咱們李隊手底下干的。」

  這個八卦倒是新鮮!沈千秋聞言也來了精神,小聲問:「那剛駱隊嘴裡說的師父豈不就是……」

  趙逸飛朝李隊的方向飛了個眼風,點了點頭。

  沈千秋頓時精神振奮,沒想到駱隊和李隊還有這層淵源!

  「嘀咕什麼呢?」沈千秋的腦袋被拍了一下,一轉頭,

  就見李隊似笑非笑地瞪自己,「沒聽見駱隊跟你說話?」

  沈千秋連忙看向駱杉,繃直了脊背,就差沒直接站起來了:「駱隊!」

  駱杉見她這麼緊張,也不禁笑了,舉起酒杯朝她敬了敬:「女大學生那個案子,我聽隊裡的人說了,做得不錯。」

  沈千秋連連搖頭:「沒有,是我們運氣好。」

  駱杉淺笑著說:「運氣再好,也要功夫到了才行。」他看了李隊一眼,說,「說起來,你手底下這兩個,跟我都是同一個大學畢業的,算起來也是我的直系學弟學妹了。」

  李隊聞言也是一笑:「你們學校厲害啊,優秀畢業生遍佈全國,再來兩個就把我們警隊全部攻陷了!」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笑聲之中,駱杉朝她遙遙一敬,抬頭,一杯啤酒就見了底。

  沈千秋見狀,連忙也端起酒杯,把自己那杯喝個見底。

  駱杉站起身,提高聲音說了句:「各位兄弟吃好喝好,我家裡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說話間,他褲兜裡的手機鈴聲響起。眾人自然還想留他,駱杉卻抬了抬手,接起電話,對著手機做了個手勢,就這麼先一步溜了。

  沈千秋還有點意猶未盡,小聲問李隊:「李隊,駱隊從前是不是也在咱們部門幹過啊?」

  「他在好幾個部門都待過。」李隊點了根煙,偏過臉看沈千秋,「千秋,當刑警,官做多大不重要,知道什麼最重要嗎?」

  沈千秋想了想,小聲說:「破案率?」

  李隊吐出一個煙圈,沉默片刻,說:「是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他看了沈千秋一眼,「破案固然是好,但急於求成,總會出錯。凡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對得住帽簷上的國徽。」

  另一邊,嫣兒把烤乳豬挨個分到每個人碗裡。見沈千秋和李隊一個小口抿著啤酒,一個大口吸著煙,在那一本正經地聊起了天,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叉著腰說:「李隊,你也不以身作則。好不容易吃頓好的,還抽煙喝酒,還能不能好好吃頓飯了?」

  李隊被訓得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手裡的煙已經被黃嫣兒拿去碾在煙灰缸裡。她手裡還塞了一碗油光珵亮的乳豬肉:「快吃!這個涼了就不好吃了!」

  「行,行,這就吃。」李隊心疼地瞥了眼煙灰缸裡碾滅的那根黃鶴樓,忍不住說了句:「嫣兒啊,下回能不能等我抽差不多了……這黃鶴樓,我一個月才捨得買兩盒……」

  沈千秋忍不住樂了:「李隊,要是讓嫂子知道了,別說一根,一盒都給你直接扔垃圾桶。」

  李隊的妻子一直都勒令他戒煙,李隊平時都是在單位吸兩根,還不敢多吸,就怕回家被妻子聞出衣服上沾了煙味。隊裡幾個人都去李隊家裡吃過飯,自然知道嫂子是不讓李隊抽煙的,除了嫣兒堅決站在嫂子那邊,一看到李隊抽煙就沒好臉色,其他人像周時、沈千秋,偶爾還會給李隊打打掩護。

  桌上的氛圍一時又熱鬧起來。大傢伙吃吃喝喝,也不覺得時間過得有多快。直到沈千秋兜裡的手機響了又響,她把電話拿出來一看,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晚上九點半了!

  接起電話,就聽手機那端傳來白肆焦急的聲音:「千秋,你在哪兒?你周圍怎麼這麼吵?」

  也不能怪白肆多想,畢竟前幾天他們倆才一起去過「流金歲月」,沈千秋平時又都是單位和家兩點一線,見她這麼晚還沒到家,又陡然聽到她周圍環境嘈雜,白肆自然就往不好的方向想。

  沈千秋摁住耳朵低聲說:「我就在單位附近。今天部門聚餐,鬧得有點晚了。我這就回。」

  「你在警隊附近?哪家飯店,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同事都還沒走,我跟大傢伙一塊回去,有伴兒。」

  「我就在你們刑警大隊門口呢,你告訴我地點,我過去接你。」

  怪不得這麼急,肯定是看辦公室黑著燈,知道自己沒在加班,這才不放心了。沈千秋嘴上不說,心裡卻暖烘烘的。從前沒有白肆的時候也不覺得什麼,現在倆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吃飯、出行都有人照應,偶爾晚歸還有人擔心自己的安全,不得不說,這樣溫暖的感覺對沈千秋來說實在有些久違。上一次被人這麼惦記著接回家裡,彷彿還是上初中時的事了。

  這麼想著,沈千秋心裡愈發柔軟,語氣也溫和

  了幾分:「那你在那等著,我這就下去。我在街道對面的『緣來湘聚』。」

  掛了電話,突然發現左右顯得有點安靜。李隊打趣地瞟了她一眼:「找男朋友了?」

  沈千秋大窘,連忙否認:「不是,不是。」

  趙逸飛倒是很敏感:「是白肆?」

  沈千秋點點頭:「他過來接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李隊聽著這名字有些耳熟,就朝趙逸飛投去一個問詢的目光。

  沈千秋拿上背包,朝眾人做了個告別的手勢,就悄悄溜出了門。身後,趙逸飛神情複雜地跟李隊解釋:「就是上次說他朋友有『流金歲月』VIP卡的那小子。好像是千秋親戚家的小孩,還在上大學。」

  黃嫣兒豎著耳朵聽著,也跟著添了句:「噢!我知道!就是前兩天送千秋上班的那個男孩子!長得可帥了,還開了一輛黑色路虎!」

  趙逸飛一撇嘴:「那小子家裡有錢,得瑟的。」

  黃嫣兒這一晚也喝了一些啤酒,臉頰紅撲撲的,聽了這話眨了眨大眼,不贊同地搖了搖手指:「你這是仇富心理。」說著,她扳著手指數著說,「有錢,臉帥,又年輕。多少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對象啊!千秋真是好福氣。」

  趙逸飛還想再說什麼,又住了嘴,最後乾脆拿過椅背上的外套站起身:「時間不早,我也撤了。」

  黃嫣兒也跟著站起來:「哎,我也不行了,我也撤。」

  趙逸飛見她站都站不穩,伸手扶了一把:「你這樣還能坐公交回去?」

  李隊笑呵呵地給大傢伙分配任務:「達哥、周時再陪我喝兩瓶。嫣兒是女孩子,是該早點回家。逸飛啊,你負責把嫣兒送到家。」

  趙逸飛心裡堵得慌,但也看出嫣兒是真有些醉了,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

  4

  車上,白肆見沈千秋臉頰微紅,雙眼晶亮,呼吸間隱隱還聞得到一股酒味,皺了皺眉問道:「你喝酒了?」

  沈千秋點了點頭:「喝了兩杯。」

  「你們隊裡有什麼喜事,弄得全員出動,還喝酒慶祝?」

  說到這事,沈千秋臉色難免有點奇怪。白肆看得清楚,不禁也跟著好奇起來:「怎麼了?」

  沈千秋搖搖頭:「也沒什麼。梁燕的案子破了,我們李隊負責跟進的另一個毒品案也有很大收穫,大傢伙都高興,就兩個部門聚在一起吃了頓飯。」想到駱杉,她不禁露出笑容,「另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是駱杉,就是你那個同學駱小竹的哥哥。而且我今天才知道,李隊好像還是駱杉的師父。」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我看起來不高興嗎?」沈千秋摸了摸自己的臉,她還以為自己這一晚上都掩飾得很好。

  「能看得出來你心裡有事。」白肆看見她的動作,不禁也笑,「放心吧,不是像我這種認識你十幾二十年的,看不出來。」

  沈千秋放下手,嘆了口氣:「也沒什麼,就是覺得這案子破的有點太順利了,心裡彆扭得慌。」

  白肆覺得有意思了。

  案子沒破起早貪黑,案子破了苦大仇深,要都按照沈千秋這種方式過日子,刑警同志們還能不能活了?他有點無奈地瞥了沈千秋一眼:「你是覺得案子破的太容易了,沒有成就感?」

  沈千秋搖了搖頭。她當刑警又不是為了刷存在感,而且這幾天手頭陸續又來了其他案子,辦公室幾個人忙得腳不沾地,她哪裡會因為這麼不靠譜的原因傷春悲秋?

  那個吳帆的供述沒什麼疑點,且與法醫的屍檢結果全部吻合,事後也確認他家中正是梁燕的第一死亡現場。動機合理,人證物證俱在,做結案處理並沒什麼可質疑的地方。

  據吳帆所說,梁燕以懷孕為要挾跟他索要一百萬人民幣,否則就結婚,而吳帆既拿不出那麼多錢,也不願意這麼早結婚。當天兩個人一起在家吃了晚飯,還喝了不少酒,梁燕因為妊娠反應,還嘔吐過。後來吳帆幫她擦洗裙子上的嘔吐物時,兩個人發生口角,吳帆因為不堪壓力,情緒失控激情殺人,用一把水果刀刺入梁燕的小腹導致後者失血過多而亡。

  可如果是普通意義上的激情殺人,為什麼事後還知道要把死者的指甲都剝去,還懂得用酒精把死者身體擦洗一遍再拋屍呢?

  吳帆的解釋是,自己發現梁燕死了,大腦一片空白,他平時也喜歡看一些犯罪心理類的書籍,就迷迷糊糊按

  照記憶裡的一些作案手法去操作了。包括脫去梁燕身上的衣物,用酒精擦拭她身體上的痕跡,剝去她十個手指上的指甲,以及用自己平時開的那輛轎車將屍體運到公園的小樹林裡進行拋屍。

  雖然每一條都能跟驗屍報告上寫的對得上,但總覺得哪裡透著一股子彆扭勁兒。

  5

  兩個人回到家,白肆正在廚房煮茶,就聽到客廳裡響起沈千秋的聲音:「別啊,你就別過來了。我沒在家……」

  白肆走到廚房門口,就見沈千秋握著手機,臉上掛著為難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就見這姑娘擺出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閉了閉眼說:「我真沒在家,我在白肆這邊呢!」

  被提到名字的人挑了挑眉。

  又過了一會兒,就見沈千秋咬咬牙,說:「胡說!那你過來,過來!」

  五分鐘後,沈千秋掩面奔到廚房,扒著廚房門小小聲地對著裡面說:「那個……剛趙逸飛打電話,說給我送夜宵,結果得知我在你這兒,他說乾脆拎著夜宵過來,大家一起吃。」

  門被人從裡面拉開,白肆半點沒糾結趙逸飛要過來這個事實,而是徑直問道:「他買了夜宵?買的什麼。」

  沈千秋一扶額頭,她剛剛哪還顧得上問這個,光是他們三個人馬上要在這裡狹路相逢的事就足夠使她暈頭轉向了。

  白肆一皺眉頭,說道:「我烤了洋蔥蛋糕,還有紅茶和你上次說想嘗的芒果乳酪。他別帶一堆麻辣燙醬豬蹄之類的過來,我這可沒有酒。」

  二十分鐘後,沈千秋發自內心地感慨,白肆簡直是預言帝!

  跟隨趙逸飛一起過來的不僅有麻辣燙,還有花生米、鴨脖子和一打啤酒。

  三個人坐在茶几上,各自垂頭望著桌上的東西,沒有人說話。

  最後還是沈千秋先有了動作,她先端起紅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嘴唇,然後開口:「那個,我看今晚啤酒就別喝了……」

  趙逸飛一臉受氣小媳婦兒的樣子垂下頭。

  沈千秋還在低頭研究茶几上的食物,這回撤下去的是芒果乳酪:「這個看著就好吃,但是熱量太高了,而且整個桌子就它是甜的!」

  芒果乳酪含淚被塞進冰箱。

  麻辣燙,鴨脖子,鹹味的洋蔥蛋糕,微苦的紅茶……這回看起來就和諧多了。

  沈千秋揮揮手,示意大家開動,一邊還給兩邊分別介紹:「嘗嘗這個蛋糕,白肆同學親手烤制!鹹味的,特別好吃,包你吃了一回還想吃第二回!」

  「花生米、鴨脖,都是經過我和趙逸飛同志多次實地考察,試吃無數回,最後選定這家。兩年了,每一天都那麼好吃!每次店主擺出來半個小時肯定賣光!」

  基本介紹完畢,沈千秋先動手了,先塞了一塊鴨脖子到嘴裡啃了起來。

  女士都這麼主動了,兩位男士也不好再矜持什麼。

  一頓愉悅中透著詭異的夜宵就此拉開帷幕。

  聚在一起的三個人裡,兩個是吃貨,不然也不會如沈千秋所說,和趙逸飛兩個一家接一家的試吃鴨脖子了。白肆雖然稱不上老饕,但這人挑剔講究是出了名的,吃穿用度上都不會虧待自己。所以這樣一頓夜宵,看著怪異,吃起來味道還真不差。

  麻辣燙和鴨脖都是又香又辣,洋蔥蛋糕解辣且香,搭配上微微苦澀的紅茶,簡直好吃得停不下來……沈千秋嚥下最後一口熱茶,緩緩吐出一口氣,捧著肚子向後靠倒在沙發上:「好滿足……」

  趙逸飛是吃得多,白肆是吃得慢,這兩個顯然都還在戰鬥狀態,一個啃著鴨脖子,一個拿手捏著花生米吃著,嘴上都沒停。

  趙逸飛見沈千秋空出手了,嘴裡嚼著鴨脖子指揮她:「千秋,給我倒杯水!」

  那邊白肆從旁邊撈起一罐啤酒打開,默不作聲喝了一口。

  趙逸飛「嘿」了一聲,立刻告狀:「千秋,他犯規!」

  沈千秋站起身,也拿了一罐啤酒打開喝起來。

  趙逸飛扁扁嘴,顯得特別委屈:「你們兩個都欺負我……」

  沈千秋嚥下一口啤酒,喘勻了氣,以一種指點江山的語氣教導趙逸飛:「師兄,你懂什麼叫『相時而動』嗎?你來之前,白肆剛泡好一大壺紅茶,你知道這紅茶多少錢一兩嗎?放著泡好的紅茶不喝喝啤酒,不僅僅是浪費,還是自虐你懂嗎?」

  趙逸飛聽得一愣一愣的,過了半天才點點頭:「懂了。」

  沈千秋朝白肆一揚

  下巴:「分一罐啤酒給他。」

  趙逸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我就知道小師妹對我最好了。」

  於是夜宵的下半場開始了。

  趙逸飛喝完一罐啤酒,忍不住嘆了口氣:「千秋,其實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聊聊梁燕那個案子。」

  沈千秋瞥他一眼:「都結案了,你想聊什麼?」

  趙逸飛晃晃腦袋,伸出食指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嫣兒跟我說,按照流程,這案子結了,梁燕的屍體是要交由家人處理的。但她今天打了一整天的電話,梁家還是沒有人接。」

  這應該也算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一個疑點吧。家裡姑娘失蹤被殺,可父母一點都聯繫不上。按照梁燕檔案裡寫的,她父母是在湘城開小賣鋪做小買賣的,這樣的人家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可能會在這個當口完全失去聯繫呢?

  不過沈千秋沒立刻接話。

  倒是白肆開口道:「聯繫不上死者家人,這種情況也不算稀奇,畢竟什麼樣的家庭都有。趙大哥是覺得這裡面還有什麼蹊蹺?」

  趙逸飛單手撐著下巴,搖搖頭,目光有點發直:「我說不上來……但這案子,我總覺得有點怪。那個吳帆也怪怪的。」

  「他哪裡怪了?」

  趙逸飛頗有深意地看了沈千秋一眼:「你說,這個吳帆如果不主動投案自首,咱倆用多長時間能查到他身上?」

  沈千秋簡直醍醐灌頂,瞬間明白過來她之前一直覺得彆扭的那個關

  鍵在哪兒了!如果根據他們之前的線索繼續往下查,那接下來他們要盤查的地方,一個是「流金歲月」,另一個就是梁燕的老家。可如果按照這兩條查下去,能查到吳帆身上的可能性極低。畢竟,就連梁燕的同學和父母都不知道這個吳帆的存在。

  他這個罪魁禍首簡直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白肆拋了一顆花生米到嘴裡,不鹹不淡地開了口:「可如果他不是兇手,為什麼要投案自首呢?」

  趙逸飛搖晃著腦袋:「要麼他確實參與了殺人過程,做賊心虛;要麼,他就是個頂缸的。」

  此時沈千秋心裡的感覺可以用驚濤駭浪四個字來形容。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意味著這個案子的真兇正逍遙法外。這種感覺太可怕了,沈千秋幾乎一瞬間冒了一頭冷汗:「可技術科那邊給出的鑒定報告說……吳帆家就是第一案發現場!」

  越是這樣說,她就越發覺得他們現在揣測的方向讓人不敢再往深了想。

  趙逸飛朝她眨眨眼,湊近沈千秋的耳朵低聲說:「剛剛你走得早,嫣兒喝得有點多,我送她回家,你知道她在路上跟我說什麼嗎?」

  沈千秋看著趙逸飛的眼睛,這傢伙生得劍眉星目,認真看人的時候,那雙眼睛更是亮若星辰。兩個人一起吃過那麼多頓夜宵,喝過那麼多次酒,沈千秋知道他看著一瓶就倒的量,但其實酒量深得很。很多時候,他都喜歡稀里糊

  塗地就著酒勁兒說點平時不好說甚至不能說的話。

  沈千秋這樣想著,便看著他的眼睛問:「她跟你說什麼?」

  「嫣兒說,今天她怎麼都聯繫不上梁燕的家人,就想去找李隊商量一下,結果你猜李隊怎麼說?」趙逸飛這次沒有賣關子,一口氣地低聲說道,「李隊說,技術科那邊剛放話,停屍房那邊也沒地方了,讓咱們打聲招呼把屍體拉殯儀館,走正常程序吧。」

  沈千秋皺著眉:「這意思是要趁早火化?」

  趙逸飛點點頭,又灌了一口啤酒。

  6

  趙逸飛和沈千秋說起悄悄話的時候,白肆已經站起身來收拾茶几上的東西,而後更是乾脆跑到廚房裡待著,半天都沒動靜。

  沈千秋一扭頭,這才發現白肆沒了影,正要起身,就被趙逸飛一把拉住:「千秋,你跟我說實話。」

  沈千秋扭頭看他,大概因為是站著的緣故,顯得有點居高臨下的況味。這麼一看,她才發現趙逸飛今天可能確實有點喝高了,一雙眼睛亮亮的,顴骨還有點泛紅,便說:「師兄你問。」

  趙逸飛嚥了口唾沫,眼睛一閉,把心一橫:「你是不是……是不是跟姓白那小子住到一塊了?」

  其實他今天先到了沈千秋家門口,擂了半天門都不見有動靜,這才給她打的電話。進了白肆家門,趙逸飛一眼就看到沈千秋腳上的拖鞋,茶几上擺著的喝水杯子,以及連著客廳的陽台上掛著的衣服。

  太多的細節,他不用一一去看去琢磨,只消看看白肆眼睛裡那份篤定,再回想那天兩個人在咖啡廳付款時的談話,就能得出一個事實:沈千秋根本不是湊巧來白肆家裡做客,她是已經住在這兒了。

  哪知沈千秋的態度比他料想的坦然多了:「對啊!上週末吧,我回家收拾了兩件衣服,就先搬過來住了。」

  趙逸飛被沈千秋的態度弄得都有點懵了:「你為什麼……」

  沈千秋手一揮:「哎,說來話長。不過白肆這兒住著是挺舒服的,比我那房子條件好多了。」她看著趙逸飛一臉被震得無以復加的表情,想了想又補充了句,「不過你放心,我也就住一段,那房子我可還交著房租呢,早晚要回去住的。」

  趙逸飛覺得事情好像跟自己原本設想的有點不一樣:「你……你跟白肆其實是親戚?」

  其實沈千秋和白肆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她的真實身份是跟白肆家境差不多的富家大小姐?

  沈千秋推了一把他腦門:「你挺能想的啊?」她想了想,覺得有些事還是有必要和趙逸飛大致解釋一下,就說:「我們倆從小就認識,小時候兩家關係還挺好的。後來我家裡出了點事,我就離開平城到這邊定居了。然後前些天……你不是也看到了麼,那麼巧,我和白肆就在他們學校遇上了。我當初從平城走的時候吧,也沒跟他說一聲,他到現在都挺怨我的。我就想著,修復一下關係,就暫時先到他這住些天。」

  趙逸飛憑借自己超強的腦補能力,已經順著沈千秋的話想像出了一部電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那你這是打算負荊請罪,還是以身相許啊?」

  沈千秋聽著他前半句話還覺得挺對自己的心思的,聽到後半句話簡直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死:「你是禽獸嗎?白肆比我小快五歲的好吧!」

  趙逸飛目光更憂鬱了:「我這是忠言逆耳。」

  沈千秋把啤酒罐從他手裡奪過來放在一邊:「行了,我看出來了,你這是真喝高了。那個……」

  轉過身的時候,沈千秋才發現,白肆端著兩杯水,也不知道站在身後聽了多久。

  沈千秋覺得自己和趙逸飛的對話真是不堪回想,只能指了指罪魁禍首:「那個……他今晚有點喝高了,要不讓他睡客房?」

  白肆這房子挺大,除了他自己睡的主臥,還有三間臥室。三個房間沈千秋佔了一個,還有一個讓白肆改成了書房,正好還剩一間,看這樣子今晚是要派上用場了。

  白肆把手裡端著的水放在茶几上:「你喝了這杯水去睡吧,我把他弄過去。」

  折騰了一個晚上,沈千秋這會兒也有點上來酒勁兒,腦子也不太轉得動了:「嗯。那好,我去洗漱了,晚安。」

  客廳裡只剩下白肆和趙逸飛兩個。

  趙逸飛原本被沈千秋推了那一下,靠著沙發彷彿睡了過去。可

  這會兒卻當著白肆的面睜開眼,再看這人,哪裡還有半點醉酒的跡象?

  白肆半點兒不吃驚,朝著一間臥室的方向指了指:「臥室在那邊,是你自己過去,還是我扶你過去。」

  趙逸飛彎起眼睛一笑,顯得特別誠懇:「酒喝多了,腿有點麻。要不你搭把手扶一把?」

  白肆微微躬身,手臂撐在他衣領子後頭,幾乎沒怎麼用力氣,就把趙逸飛整個人提了起來。

  趙逸飛只覺得自己整個人身體一輕,再一抬頭,就見白肆一手扶著自己胳膊,狀似關切地笑了笑:「趙大哥,走吧。」

  趙逸飛也不掩飾自己的驚訝,讚嘆了句:「功夫挺不錯啊。」

  白肆沒有說話。直到兩個人並肩進了臥室,趙逸飛才開口道:「今晚多謝你招待了。」

  白肆頷首,看著他道:「趙大哥是千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千萬別客氣。」

  趙逸飛微微沉吟,最後還是在白肆轉身之際叫住他:「白肆。」

  白肆轉過身。

  趙逸飛看著他道:「我說這話沒有針對你的意思,但是白肆,你和千秋可能小時候交情很深,但畢竟這中間也有十幾年沒見了。千秋這人吧,乍一接觸覺得她性子挺冷淡,時候長了就發現,她是典型的面冷心熱,對熟悉的朋友比對自己都好。現在因為你一句話,她二話不說就搬過來。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孩,這麼跟你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你們倆又非親非故的,別人會怎麼想她?她自己可能提都沒跟你提過。我想你如果是真心為她好,最好還是尊重她的意見,也顧及一下她的名譽,這才是真正對一個人好。你說呢?」

  白肆淺淺一笑,那笑容極禮貌,也極疏離:「你的意思是,千秋過來跟我同住,她心底是不願意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遷就我,補償我?我表面上對她好,其實是在委屈她,你是這個意思吧?」

  這話說得比趙逸飛那一大套直白多了,直白得有點刻薄。

  趙逸飛臉上的表情也有點冷:「我就是這麼個意思。」

  白肆笑著看他:「那你怎麼知道,千秋不樂意呢?」

  趙逸飛一時語塞。他突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仗著年齡的優勢,認為自己比白肆大,閱歷多,為人處事都比他老道圓滑,其實是有點小瞧眼前這個男孩子了。

  白肆又笑了笑:「我知道趙大哥說這番話是為了千秋好。如果哪天千秋在這兒住膩了,想走了,我不會阻攔她。」說完,他似有深意地瞥了趙逸飛一眼,「時候不早了,明天還有正事,你也早點休息吧。」

  趙逸飛訥訥地道了聲「晚安」,關上門轉過身,下意識地打量了下房間。

  人們常說,一個房子裡臥室的裝潢最能體現一個人真正的品位和偏好。這間臥室不大,地面鋪著深褐色的木地板,床、衣櫃和外面客廳的擺設一樣,都是一色的原木傢俱。牆壁刷著一層

  淺淺暗暗的顏色,趙逸飛瞇著眼觀察片刻,才辨別出這顏色應該是傳說中許多女孩子會喜歡的玫瑰灰……想到這兒,趙逸飛陡然一個激靈,將白肆家中的種種陳設回想了個遍,最終確定無論是牆壁的刷漆還是傢俱的質地,都是前不久他幫沈千秋搬家時,聽她說過的喜好。

  從之前與沈千秋的交談來看,她住進這裡也沒多長時間。也就是說,白肆買下這套房子時,肯定是沒跟她就此進行過交流的。他卻能在最大能力範圍內照顧沈千秋的喜好,並且三言兩語就勸她搬進來同住……

  趙逸飛瞇起眼睛,看來他之前有些話說的不對。

  雖然這兩個人十幾年不見,但白肆對沈千秋的瞭解,卻比他以為的還要深刻許多。

  帶著這樣的思緒,趙逸飛連被子都沒蓋,枕著手臂躺在床上睡著了。

  而另一邊的兩個房間裡,燈光也亮了許久才熄。

  沈千秋喝了半杯水躺在床上,沒有立刻入睡。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的思維不像平常那樣敏捷,有些鈍鈍的,但也正因為此,更方便人靜下心來想清楚一些事。

  趙逸飛帶來的消息讓她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讓她模糊了一些思緒。那天自己那麼輕易鬆口,答應白肆搬過來同住,真的只是因為內疚和補償那麼簡單嗎?

  如果只是為了所謂的「贖罪」,為什麼和白肆在一起的時光,卻比一個人獨處要開心許多呢?

  事情過去這麼久,時間上也隔了這麼長,有關父親的所有線索幾乎都斷了,就連那個李三川看起來都沒什麼可疑了。而她和白肆依舊能夠在多年之後如此融洽的相處,是不是意味著……她也是時候放下過往的所有,真正開始新生活了?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7 AM

Chapter 08 代人受過

  1

  週二晚七點,趙逸飛等人進入「流金歲月」的同時,沈千秋和同事小劉踏上了與賀子高正面交鋒的路途。

  賀子高的辦公室,就在距離「流金歲月」不遠的一處寫字樓。這座寫字樓與周邊許多高樓一樣,大廈的每一層都被拆分成無數個小單元,有的甚至一個小房間就是一家小公司。然而賀子高所在的這一層,一踏出電梯門就能感覺出不一樣。

  這一整層樓都屬於賀氏。

  小劉平時的工作以文職居多,性質和黃嫣兒比較像,見此情景不禁「呵」了一聲:「真氣派啊!」

  其實並不是裝潢得多麼金碧輝煌,腳下是黑色大理石磚,頭頂上方掛著兩排白色玉蘭形狀的小吊燈,兩邊牆壁都砌了雅灰色的暗紋瓷磚,但看起來就是又雅致又氣派。

  和「流金歲月」的裝潢風格不同,但看得出來,這都是來自於同一個人的品位。要氣派,但不能庸俗;要品質,但不可以太低調。

  沈千秋邊走邊想起了與賀子高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那天他穿了一身白,也是這樣,講究品質,卻又高調得很。畢竟這年頭極少有男人喜歡穿一身白衣,穿不好,平白惹人笑嘛!

  這麼想著,沈千秋突然覺得有點發慌,說不上來什麼原因,只是隱隱覺得心裡不太安穩。

  過來之前,他們是打過電話的。接電話的是位男助理,聽到是警局打來的,淡定得很,不慌不忙地答應:「沒問題,賀先生說,今晚七點,在辦公室恭候大駕。」

  恭候大駕,用的詞還挺古韻。但怎麼聽怎麼有一種「你能奈我何」的優越感在裡頭。

  走到公司門口,迎上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穿一身西裝,笑容溫和:「鄙姓周,是賀先生的助理,這位想必是沈警官吧?」

  沈千秋心裡一個冷戰,他們確實事先打了聲招呼說要來,可沒說來的人姓甚名誰。

  周助理見沈千秋面色微凝,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裡面請。沈警官不用緊張,賀先生只是事先吩咐過,沈警官來了要好好招待。」

  沈千秋眉頭一皺:「你們賀總今天不在?」

  周助理微笑著解釋:「下午一直在的,就在您二位過來的前十分鐘,臨時有事出去了。不過賀先生說了,不是大事,讓二位稍等幾分鐘,他很快就回來。」

  沈千秋和小劉被引到了一間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是賀子高的辦公室。周助理一邊引兩人坐下,一邊介紹道:「賀先生平日就在這裡辦公。他剛剛走得匆忙,電腦都沒來得及關。賀先生讓我跟兩位解釋一下,確實是事出突然,不是故意怠慢。」

  沈千秋順著他的話看去,果然,辦公桌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屏幕背面的LOGO還亮著,可見人確實沒走多久。

  兩個人對視一眼,沈千秋拿出手機給李隊編輯了條短信:人不在,說要遲到十分鐘。

  過了兩分鐘,李隊短信回了過來:收到。

  周助理出去片刻,又折回來,手上的托盤裡放了兩杯新沏的綠茶:「這是今年新上的雀舌。聽說沈警官喜歡喝龍井,賀先生特意吩咐,說讓沈警官一定要嘗嘗這個。」

  如果說這位周助理一上來就喊出她的姓氏,讓沈千秋覺得心生警惕,那麼此時此刻,沈千秋的感覺即便用後背發涼都不足以形容了。

  她喜歡喝龍井這事連趙逸飛都沒留意過,因為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其他地方,她都是逮著什麼喝什麼,從沒刻意說過自己愛喝龍井。知道這事的人,大概也只有從前的家人,還有白肆了。

  平城的老一輩人都愛喝香片,其實就是茉莉花茶,沈千秋的爺爺也不例外。有一年,沈若海從外地出差歸來,帶回來半斤新炒出來的雨前龍井,跟眼前這雀舌比不了,但勝在新鮮。本來是買給沈爺爺嘗嘗鮮的,結果當時還在上初中的沈千秋從爺爺杯子裡嘗了一口,從那之後愛得不得了,幾乎每天放學回來都吵著要喝。

  好在綠茶清淡,少放些茶葉也不會影響睡眠,再加上正值春夏之交,天漸漸熱起來,喝點綠茶也能祛火氣,沈爺爺就每天傍晚都給她泡上一小杯,坐在院子裡等她回來。

  舊事重現,總讓人心思浮動。

  沈千秋從記憶裡一回過神,就覺得房間裡氣氛不太對。一抬頭,就見賀子高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嘴角掛著一絲笑打量她。

  沈千秋幾乎一個激靈,就要站起來,被賀子高的手指點了點:「坐,坐,沈警官不用客氣。」

  說著,自己也走到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個角度幾乎和沈千秋面對面,兩個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又觸到了一起。

  賀子高見狀淺淺一笑,他今天戴了一副銀框眼鏡,遮住了略顯狹長的眼尾,顯得很有書卷氣:「我走之前特意吩咐小周,給你們二位沏杯龍井……」他頓了頓,掃了眼沈千秋手邊的茶盞,「噢,沈警官還沒動。」

  沈千秋正為自己剛剛險些站起來又倉促坐下的失態而懊喪,聽了這話不禁渾身一凜,迅速反應過來,也朝著賀子高禮貌地淺笑:「賀先生真是客氣。其實我對茶並不太瞭解,平時都是隨便喝喝的。」

  「噢?」賀子高目光微閃,「這跟我打聽到的可不太一樣。」

  「賀先生都打聽到了什麼?」沈千秋心中湧起一股慍怒,無處發洩,也不敢在此時此地發洩出來,只能繼續偽裝著渾不在意的語氣說道,「說起來也真是奇怪,我這人一沒身份二沒背景,就是一個普通小警察,沒想到還會勞動賀先生大駕,專程找人調查我的飲食喜好。」

  「哈哈。」賀子高像是聽到了什麼非常好笑的事一樣,笑瞇了眼說,「沈小姐誤解了,不是專程調查。」

  「這話怎麼講?」

  賀子高今天穿了一件圓領的灰色上衣,手臂撐著桌沿的姿勢露出大片鎖骨來,與初見那天的風度翩翩不同,顯出一種玩世不恭的隨性來。

  「上次沈小姐和你那位小朋友去到我的會所,來去匆匆,我也沒能盡地主之誼,事後想起來總覺得有些失禮。所以我就讓手底下的夥計查了查,這才知道沈小姐是做刑警的……」說到這裡,他微微停頓了下,帶著慢悠悠的笑意看向沈千秋:「我有位老朋友,那天碰巧過來,聊起來才發現和沈小姐有點淵源,我也就從他嘴裡瞭解到了沈小姐的一些日常喜好。」

  沈千秋露齒一笑:「還真是巧。」

  賀子高挑了挑眉:「可不是。」

  兩個人就這麼看著對方,都沒有說話。過了約莫半分鐘,賀子高先開了口:「沈小姐就不想知道我的這位老朋友是誰?」

  沈千秋笑了笑,指指身邊一直沒說話的小劉:「今天我們過來是有正事,賀先生如果想敘舊,只能改天再約了。」

  小劉同志聽到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幾乎呆住,這個時候被點名,也是條件反射式的一機靈,立刻從隨身的包裡拿出筆和本:「對,對,我們有些事,想跟賀總瞭解下。」

  賀子高收回目光,眼底閃過一絲興味,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既然是為公事來的,兩位請問吧。」

  手邊的茶盞摸起來微有些燙,這賀子高也確實好興致,都說泡綠茶當用玻璃杯,但玻璃杯喝起來,總少了幾分雅,這人就讓人用了玻璃材質的茶盞。玻璃蓋配玻璃托底,中間盈盈一脈玻璃盞,被幼嫩的茶葉映得翠盈盈,光看起來就覺滿口生香。

  沈千秋掀開蓋子,端起來穩穩當當喝了兩口,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口:「賀總認不認識張山子這個人?」

  賀子高這時已經收回手臂,不撐桌沿,反去托著自己的下巴。聽到沈千秋這樣問,他微微點了點頭:「我們會所常來常往的客人不少,張山子……也算是我的一位老顧客了。」

  沈千秋點點頭:「那賀總對張山子有什麼瞭解嗎?」

  賀子高微微一笑,說道:「沈警官,你知道每天出入『流金歲月』的客人有多少嗎?」

  沈千秋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麼,心裡不由冷笑,面上卻並沒露出什麼神色來,只是靜靜看著賀子高,等他把話說完。

  賀子高慢悠悠地說道:「每天光是固定客人,最少的時候都有五百人次,更不要提那些朋友帶朋友來見世面,又或是外地朋友過來談個生意度個假的。」說到這兒,他看著沈千秋,露出一抹有些無奈地笑:「沈警官,張先生縱然真是我的老顧客,很多時候我也顧不上跟他說句話的。畢竟,『流金歲月』只是我諸多產業中,非常微小的一環。」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語調抑揚頓挫,聽得出來,賀子高今天的心情很不錯。他越是心情不錯,沈千秋就越是內心焦躁。她被派來和賀子高打太極,是為轉移他視線的,可眼下的情形,賀子高的姿態反而比他們還要悠閒。這種隱隱失控的感覺讓沈千秋心裡非常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說:「我知道賀先生很忙,我們也不想多浪費您的時間。只是如果咱們的談話就這樣繼續下去,我想我們只能再多浪費賀先生一些時間了。」

  賀子高呵呵笑出了聲:「沈警官真幽默。」他瞥了沈千秋身旁的小劉一眼,說:「沈警官,我確實有些話想說。只是……不太方便……」他站起身,朝沈千秋勾了勾手指:「沈警官,咱們借一步講話。」

  沈千秋和小劉對視一眼,轉念一想,小劉也不出屋,諒這人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沈千秋站起身走到近前。賀子高的身高和白肆差不太多,只比她高出半個頭。等她走近,他便微微彎下脖頸,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沈警官,我確實聽說了一些事,但我怕我說了,沒人相信。」

  沈千秋眉心微蹙:「你說。」

  賀子高彎了彎嘴角,再度湊近她的耳邊:「我聽說,今晚好像有人會在我的會所進行不正當交易。但我只是聽說,沒有切實的證據……」

  沈千秋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抬起眼,正對上賀子高的目光。

  賀子高面上顯出幾分踟躕,小聲說道:「沈警官,我也是怕得罪人……」

  沈千秋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刻衝出屋子給李隊打電話,賀子高這隻老狐狸根本什麼都知道,那他們今晚的行動豈不是——

  正想著,就覺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沈千秋渾身一凜,下意識地後仰,就見賀子高湊近她的耳邊,淺淺笑著說:「嚇到你了?」他瞇起眼睛笑的時候,眼角顯出細細的紋路,兩鬢斑白的髮絲在燈光下閃耀著細微的光澤。他看著沈千秋的眼,輕聲說:「你的那位老朋友,讓我給你捎個話。對身邊的人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他仔細觀察著沈千秋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緩緩道,「如果,沈警官還想查出你父親的死因。」

  這一回,沈千秋是真的渾身發冷。

  直至走出大樓,籠罩周身的那股惡寒依舊揮之不去。她急匆匆撥通李隊的電話,卻發現對方的電話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沈千秋心裡一沉,看了眼腕表的時間,行動已經開始了。

  2

  沈千秋是步行回家的。事情還沒完,雖然不用她做什麼,但如果進展順利,待會兒李隊或趙逸飛肯定會給她打電話,說不定還要再回隊裡幫忙。回白肆那邊的房子雖然舒服,但來回折騰太麻煩了;這邊的房子小是小了點,但離單位近,往返也方便。

  這所房子住了也有好幾個月,走廊裡的燈都是聲控的,很多時候不太靈敏,即便狠狠跺腳或者大聲咳嗽也不一定會亮。沈千秋早就習慣了。但這一天,她剛剛邁上四樓的最後一個台階,就覺得心裡「咯登」一下,緊跟著周身一凜,彷彿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四肢不自覺間有些僵硬。這種感覺很微妙,也很難形容,在沈千秋二十六年的人生之中,總共也就有過三回這樣的經歷。

  但前兩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都沒什麼好事發生。

  沈千秋將手插在兜裡,不緊不慢地拿出鑰匙,站在門前扭動門把手。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漸漸急了,拿鑰匙的手指也微微有些抖,直到看清防盜門的鑰匙孔那裡有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她知道自己的預感又一次對了。

  從前在學校教她格鬥的老師曾經說過,有功夫在身的人,有時往往會有一些異於常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迷信,更不是靈異,那是多年經驗積攢下來形成的一種預感,告訴你,有危險臨近,要當心!

  沈千秋沒有回頭,但她總覺得,背後的某個方向,有什麼人正在靜靜窺伺她的一舉一動。

  她裝作壓根沒看見鑰匙孔上的異樣,用鑰匙打開門,一腳踏進房間,順手關上了門。

  房子不大,因為格局的關係,一進門就能將廁所以外的所有房間盡收眼底。客廳、陽台、廚房,還有臥室,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但沈千秋還是知道,她的房子,有人進來過。

  她放輕腳步,屏息走到衛生間門口。門跟她走之前一樣,依舊是半敞開的模樣。沈千秋猛地一推門,「光當」一聲響,門板磕在牆壁上,門後面什麼都沒有。

  房間裡能藏人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個。沈千秋沉默地把整間房子搜了個遍,一無所獲。但她的心跳更快了,有人趁她不在家的時候進過這間房子,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偷。都說賊不走空,真要是小偷來了,不可能什麼東西都沒順走,更不可能讓門和窗戶還保持著完好無損的樣子。

  東西……沈千秋眉心緊蹙,快步走到臥室的床底下,彎下腰就想把裡面的東西拉出來——

  她的動作就那麼停滯在半空,彷彿有人將她隔空點穴了一般。沈千秋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一手撐著床鋪,雙目圓瞪,嘴唇緊抿,細看會發現,她的嘴唇還在輕輕地顫抖著,那是一種糅合了震驚和恐懼的表情。

  這麼多年過去,沈千秋覺得這世界上能嚇到她的事情已經不多了。不多……也就是還有,但此前她絕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她用來保存舊物的那個箱子,就這麼不見了。除了一行用白色粉筆寫的字:離開這裡,小心身邊人!

  手機鈴聲在這時響起,讓她渾身一個激靈。

  她猛然想起賀子高的那句話,下意識地再次彎下腰,仔細辨別床底的字跡。那幾個粉筆寫就的字歪歪扭扭,彷彿是什麼人故意用左手寫的,顯然是有意抹去自身線索。

  手機叮鈴鈴響個不停,沈千秋回過神來,接通了電話,聽筒處傳來李隊隱隱透著顫抖的聲音:「千秋,我們現在在市中心醫院,你趕緊過來一趟。」

  「好。」沈千秋一顆心彷彿陡然被拎了起來,「李隊,是……有人受傷了嗎?」

  電話那頭的李隊大概正準備掛電話,聽了她這話又添了一句:「對了……千秋,你過來的時候,帶一些女孩子穿的衣物過來。」

  拎著一大包衣物還有一些從樓下店舖匆忙買的水果,沈千秋隨手招了輛出租,直奔市中心醫院。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晚都沒和白肆聯繫,拿出手機一看,果然,白肆發了好幾條微信和短信,問自己任務完事沒有。

  沈千秋回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要去市中心醫院一趟,可能會很晚回去,讓他不要再等。手指頓了頓,想起那個丟了的箱子,以及床底下留的那句話,沈千秋又發了一條短信過去:這兩天事情多,我先住我之前的房子這邊,回單位也方便。

  她已經被人盯上了,不能再把這份危險帶給白肆。

  到了醫院,一路坐電梯上行,一邊盯著手機裡李隊發來的房間號,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好像這是兩年來第一次趙逸飛完成了任務卻沒給自己打電話。

  兩個人的關係說起來更像是好哥們兒。辦公室裡除了她、趙逸飛還有黃嫣兒,其他人都是本地的。都說人離鄉賤,孤身一人在外地,做的又是高危工作,確實有很多不為人道的辛酸。嫣兒從不出外勤,所以他們兩個每次各自完成任務,第一件事都是給對方報個平安,哪怕只是發條短信,也能讓人感到安心。

  一路忐忑地走到病房門口,只見李隊和周時都站在門邊,見沈千秋來了,李隊壓低聲音問:「衣服都帶了?」

  沈千秋指了指挎包:「都帶來了,貼身衣物都是沒穿過的。」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李隊,到底出什麼事了?我剛給你打電話,沒人接,我想你們應該是按照計劃採取行動了……是,是有什麼人受傷了嗎?」

  李隊一個字還沒說出來,眼圈先紅了:「千秋……」

  沈千秋一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心臟不停地往下沉,就聽李隊哽著嗓子說:「我們繳獲了那批毒品,除了張山子其他人都抓住了。但是嫣兒,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人……」

  沈千秋覺得大概是自己的耳朵幻聽了:「你說什麼?」

  一旁的周時嗓音冰寒:「我一進門就跟他們兩個分開了,後來找到嫣兒的時候,趙逸飛根本沒跟她在一起,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衣服都被扯爛了,身上……被人糟蹋得都是傷,人都沒意識了。」

  沈千秋幾乎是下意識地追問:「趙逸飛呢?」

  周時嘴角露出一抹譏笑:「他?你是問他剛才,還是現在?」

  沈千秋說不出話來。

  周時冷笑:「我知道平日裡你跟他關係鐵,但這次,沈千秋,你要是站在他那邊,你就不是個人!他之前挺好的,從頭至尾他都他媽挺好的,至於現在,他被我打了一拳,這會兒正在嫣兒床邊等著人醒了負荊請罪呢!」

  沈千秋一言不發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不同於走廊上的嘈雜,病房裡靜悄悄的,以至沈千秋推門的聲音都顯得特別清晰,背對著她蹲在病床邊的那個人聽到這聲音,肩膀狠狠瑟縮了一下。轉過頭來看清楚來人,這個已經二十八歲的大男人瞬間哭出了聲:「千秋……」

  沈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挪著步子走到床邊的,她不敢看,又不得不看。病床上躺著的那個女孩,只有二十五歲,平日裡最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她也確實很美,唇不點而丹,眉不畫橫翠,鼻梁又高又挺,大家都說她是刑警大隊的一枝花。

  可跟現在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一點都不像。病床上的這個人,鼻梁很高,可是被一塊紗布擋住了,很閃很亮的大眼睛緊緊閉著,眼眶處一片青紫,嘴角是破的,沁著紫紅色的血絲,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沈千秋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她喊了一聲趙逸飛的名字,但對方彷彿魔怔了一樣,跪在那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沈千秋咬著唇,走到床邊把趙逸飛拉了起來。她以為他會挺重的,沒想到隨手一拉,他就踉蹌著站了起來,緊跟著又跪在地上。

  趙逸飛朝她笑了笑,可那笑比哭還難看:「蹲太久腿麻了。」接著又說:「不過我也該跪。要不是我那時候光顧著追人,把她一個人丟下,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千秋這下哭得更厲害了。但她不敢哭出聲,只能一下下地捶他的肩膀:「你趕緊起來,起來!」

  趙逸飛怎麼可能站得起來?有人因為他的錯誤毀了一輩子,這件事足夠壓彎他一輩子的脊樑。

  沈千秋緊咬著唇沒讓自己哭出聲,一邊狠狠拎著趙逸飛的衣領:「你趕緊起來,出去!你讓嫣兒醒了看到你這個樣子,你還想不想讓她活了?」

  趙逸飛之前只是掉眼淚,聽了這句話,卻一下子嗚咽出聲,捂著眼睛說:「小師妹,怎麼辦啊?我以前一直以為做錯了事我改就行了,可出了這事我發現我改也沒用。有些事發生了,怎麼改都沒用了。根本回不去了。」

  房間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周時的聲音還是那麼冷冽,卻也透著顫音:「趙逸飛你他媽的給我滾出來,別打擾嫣兒休息。」

  李隊也在一邊壓低嗓子勸:「咱們都先出來,讓千秋在裡頭陪著。」

  3

  病房裡,沈千秋在床邊坐下來,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隻女士挎包。這挎包她認得,是嫣兒的,上面還放著一件外套。看樣子應該是出事之後,警隊的人從辦公室送過來的,大概是後來發現沒有適合換的衣物,李隊這才想到給她打電話。

  沈千秋拿起外套,是一件面料挺括的黑色風衣,平時很少見嫣兒穿,都是放在椅背上掛著。她不喜歡穿深色的衣服,有時候天氣比較冷,她會把衣服拿下來蓋在腿上。手指碰到一個有點堅硬的物體,沈千秋摸索了一陣,最後從風衣口袋裡摸出了一隻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她認得,從前開會時,嫣兒都在一邊負責記錄,她特別喜歡這個本子的外殼,每次用光了內頁都會再從網上買一些新的裝進去。拆下來的內頁就放在辦公室的一個專用櫥子裡。大家如果有需要查什麼記錄或者相關的資料,都會直接去那櫥子裡找。

  平時不怎麼覺得,現在想起來,他們能那麼肆意地出外勤,酣暢淋漓地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其中都少不了嫣兒的功勞。她細緻、耐心,脾氣也好,每天多數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不知道默默地為他們做了多少事。

  筆記本裡夾著支筆,所以一翻就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頁。沈千秋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垂頭看去,就見那上面寫著的都是有關今天行動部署的內容。娟秀的小字一如本人,優美又整潔。但沈千秋的眼睛,只牢牢盯住最上面的那行字。那行字寫的有些大,字跡也劃得很重,下面還畫著道道,大概是著重強調的意思。

  但這行字的內容跟工作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好加油,一定要做的不比千秋差!」後面還加了個可愛的笑臉。

  沈千秋的眼淚一下子落在了本子上。傻姑娘,你一點功夫都沒有,又是第一次執行任務,只要牢牢跟在趙逸飛身後就行了,那麼危險的地方,逞什麼強呢?

  她手指一鬆,本子嘩啦啦闔上,她無意間翻到最後一頁,卻不是以為的空白。上面是一行很秀氣的小字,小小的,彷彿含羞帶怯,怕被人看到一樣:趙逸飛,真的好喜歡你。

  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好多畫面。

  她記起最早的某一天,趙逸飛開始幫她帶早餐時,嫣兒破天荒地瞪了她一眼,說她懶得要死了;還有每次她和趙逸飛一起出任務時,嫣兒都要對兩個人的穿著打扮評頭品足一番,有時還會順勢幫趙逸飛整整衣領;還有前幾天,趙逸飛提議再進「流金歲月」一次,她剛跟白肆吵完架,硬著頭皮打電話跟他說對不起,讓他把會所的那張VIP卡拿來借用一下,最後事情沒成,嫣兒看著她的那種複雜難辨的目光;最明顯的大概是白肆送她來上班的那天早上吧,吃早餐的時候,嫣兒問她覺得趙逸飛怎麼樣……

  仔細一想,這樣的細節真的好多,可為什麼她平時就一點都沒留意,一點都沒往那個方向想?

  如果早點知道嫣兒喜歡趙逸飛,平時多給他們兩個製造一些機會,是不是嫣兒就不會一門心思地非要在這次行動中拼盡全力,只為博得趙逸飛的

  注意?

  這麼想著,人都有些魔怔了,就聽一道沙啞的女聲在耳畔響起:「你都看見了?」

  沈千秋抬起頭,滿臉都是淚,連著抹了好幾把才看清眼前的情景。嫣兒醒了,她的眼眶一片青紫,還有些腫,眼睛只能微微張開一條縫。見沈千秋傻愣愣地看她,她牽了牽嘴角,那樣子似乎是想笑:「其實我一直以為你知道呢。」

  沈千秋站起身,伸出手想摸摸她,又發現她臉上都是傷,哪兒都碰不得,只能問:「你醒了,口渴嗎?想不想喝水?」

  黃嫣兒的眼睛盯著她:「不過看你現在哭成這樣,應該是不知道的。」

  沈千秋見她執著地揪著這件事不放,只能順著她的話答:「我是真不知道。」

  黃嫣兒說:「知道了,你也不會把他讓給我。就算你肯讓,他也不一定會喜歡上我。我都明白。」

  沈千秋不忍再聽,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樑:「你先躺著,我去給你打壺熱水。」

  拎著水壺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黃嫣兒說:「今天欺負我的那個人說,我有這個下場,是代人受過。」沈千秋渾身發冷,就聽黃嫣兒接著說,「千秋,你知道我是代誰受過嗎?」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18 AM

Chapter 09 如何補償

  1

  千秋,你知道我是代誰受過嗎?

  後來的一整晚,沈千秋跑到走廊打熱水,和護士一起給黃嫣兒換衣服。接白肆打來的電話,接李隊和周時打來的電話,聽醫生描述黃嫣兒受傷的具體情況。無時無刻,她腦海裡不停回放的就是這句話。

  後來的一整晚,黃嫣兒都沒再睜眼看過她一眼。

  沈千秋突然意識到,趙逸飛說得很對。有些事發生了,怎麼改都沒用,因為再也回不去了。

  她那天貿然跟著白肆的那個朋友走進「流金歲月」的時候,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怎麼破案,卻忽略了趙逸飛的突然遲到還有後來白肆的善意提醒。事後,她已經知道『流金歲月』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卻沒想著去提醒一下今晚出任務的同事,尤其是趙逸飛和嫣兒。

  可為什麼她粗心大意犯下的錯誤,卻要讓別人來替她買單?

  她連白肆的跟蹤都不能及時發現,更沒提防到有人會闖進她的家拿走那箱衣物。和賀子高狹路相逢,兩次都毫無提防地敗下陣來。她當的是什麼刑警?像她這樣的素質,根本不配當警察。

  她腦海裡像過電影一樣回放了許多事情,真正靜下心來去回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忽略了這麼多事情。眼淚漸漸流乾,沈千秋就這麼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睜著兩眼熬到天亮。

  直到李隊一大早趕過來,站定在她面前,她才倉促地站起來,那姿態一點兒沒比昨天的趙逸飛好到哪兒去,內疚、心虛,如同一個賊。

  李隊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不對勁:「怎麼了,千秋?你這是一宿沒睡?」

  任誰都看得出來她一宿沒睡,臉色蒼白,兩眼烏青,站都站不穩。

  沈千秋強彎起嘴角綻出一抹笑,心裡卻不住地想,如果讓嫣兒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恐怕要更恨她了,她粗心、愚蠢,犯了錯還想要得過且過。

  於是沈千秋揉了揉眼睛,聲音顫抖地開了口:「嫣兒跟我說,糟蹋她的那個人說她是替人受過……進去過那地方的就只有我一個人,結果昨天我沒去……」說到這兒,沈千秋哽了一下,死死咬著嘴唇,強忍住馬上要溢出眼眶的淚,一口氣把剩下的話說完,「李隊,我覺得我特別該死,本來昨天就該我去的,可我沒去。我把嫣兒害慘了。李隊,我不配當警察,您跟領導說一聲,把我開了吧。」

  李隊平時特別硬漢的一個人,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眼圈泛紅:「沈千秋,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這番話,這是當警察的人該說的嗎?就因為你那天沒去,才導致黃嫣兒出這種事,這就是你的全部想法嗎?計劃是我部署的,真出了岔子也該我擔著,更何況你不在現場,你知道當時具體都發生了什麼嗎?」

  沈千秋死死埋著頭不說話。

  李隊繼續說:「千秋,嫣兒發生這樣的事,誰都不想。昨晚也是太倉促了,有些事我

  沒顧上跟你講。當時現場的情況很複雜,趙逸飛他們發現有個房間似乎有問題時,突然斷電了。我們的人緊急衝進去,毒品和那幾個小嘍囉都抓了個牢靠,唯獨找不見嫣兒,後來是我們的人在酒窖找見了她……」

  李隊解釋了很久,見沈千秋還低埋著頭不說話,就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說:「現在隊裡其他人都忙著審訊毒販,清點毒品。嫣兒出了這樣的事大家心裡都不好受,千秋,你如果心裡難受,這兩天就先別回隊裡,留在這好好照顧嫣兒,能做到嗎?」

  沈千秋抬起頭:「李隊您別這麼說,照顧嫣兒是分內的事。」

  兩個人正說著,趙逸飛和周時也一前一後地趕了來。兩個人的臉色看起來都不大好,趙逸飛明顯也是整夜未眠的模樣,鬍子拉碴,眼睛下面兩片暗影。周時的眼睛也紅紅的,滿臉倦色。

  李隊看到這兩個人,嘆了口氣說:「一個兩個的都這樣,都不睡覺乾熬著,能把案子給熬出個結果來?」

  趙逸飛的樣子完全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被領導這麼教訓,要是放在平時,他早還嘴了,可這會兒就彷彿沒聽到一樣,插著兜靠在門邊站著,一言不發。

  周時抹了把臉,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來:「我把交通隊那邊提供的監控錄影又都看了一遍,還是沒什麼發現。那個張山子,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李隊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急。誰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你們也別都一個兩個的在這熬著。千秋,趙逸飛,你們兩個在醫院這邊輪班照顧嫣兒。周時,你先回家補個覺,休息好了再回隊裡。」

  周時剛想說什麼,被李隊摁住肩膀:「這是命令。」他又看向趙逸飛和沈千秋,「你們兩個也是。隊裡的事暫時不需要你們操心,都先好好調整一下心態。」

  2

  李隊走後,在場的幾個人都有些沉默,最後還是周時先站了起來:「我先回去睡會兒。」他瞥了趙逸飛一眼,又看向沈千秋:「千秋你也別太累了,等嫣兒醒了還需要你照顧呢。」

  沈千秋勉強牽出一絲笑:「知道了,快走吧。」

  周時走後,站在門外的兩人幾乎成了雕塑。他們一坐一站,各自都久久沒有言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裡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兩個人均是一震,隨即趙逸飛推開門,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沈千秋跟在後面,前腳剛踏進門口,就見嫣兒一手扶著床頭櫃,半個身子都倚在趙逸飛身上,目光剛好跟她的撞在一起。

  沈千秋蠕動著嘴唇剛要說些什麼,黃嫣兒已經移開了目光,低聲朝趙逸飛說了句什麼。

  趙逸飛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低聲安慰了她兩句,轉身朝這邊走來。

  沈千秋看見了地上的玻璃碎片,見趙逸飛朝自己走過來,便問:「怎麼了,嫣兒是不是口渴了想喝水?」

  趙逸飛生得劍眉星目,卻向來愛笑,沈千秋跟他認識這麼久,幾乎不記得他有過此時這般嚴肅的神情。說嚴肅也不太恰當,他擰著眉頭,雙目沉沉,眼睛雖然看著她,卻沒有任何神采。

  沈千秋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愣,幾乎都忘記自己問了什麼,就見趙逸飛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低聲說了句:「千秋,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下。」

  沈千秋「啊」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我,我不累啊。我陪你一起照顧嫣兒。」

  趙逸飛一夜未眠,眼睛裡都是血絲,他閉了閉眼,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聲音低不可聞:「嫣兒說不想看到你,千秋,你先回去吧。」

  沈千秋幾次蠕動嘴唇,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她點了點頭,又覺得自己這個時候點頭好像不太妥當,腳踏出一步,又收了回來。只見她又點頭又轉圈,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才好,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懵的。

  趙逸飛跟她認識這麼久,何曾見過她這麼無措的樣子,一時間也是手足無措。但想起隔著一扇門板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他還是硬起心腸,垂著眼說:「我先送你出去。」

  沈千秋這個時候惶然回神,看見趙逸飛冷漠的側臉,憋在眼眶裡的淚直打轉。她連忙看向別處,攔了一下趙逸飛的胳膊:「不用,不用。你好好照顧嫣兒,我,我回去給她弄點湯什麼的再過來……」

  趙逸飛「嗯」了一聲,原本想扶一下她的肩膀,抬起頭的時候,剛好看見已經走到近前的白肆,停在半空的手便又收了回去。

  白肆見這兩個人都紅著眼圈,一個面色頹敗,一個滿眶是淚。幾步就走上前,攥住沈千秋的手腕,站在兩個人中間:「趙大哥,這是怎麼了,和千秋吵架了?」

  他問這話的時候毫不掩飾面上的狐疑,看著趙逸飛的眼神卻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嚴厲的。趙逸飛的那點心思他一早就看明白了,以他對這兩個人性格的瞭解,無論怎樣也不太可能會鬧成現在這樣。可不論發生什麼,他也不能看著沈千秋被別人這麼欺負。

  趙逸飛嘴角向下撇了撇,那笑容看起來格外苦澀:「是我不會說話,惹千秋生氣了。」他強打起精神,拍了拍白肆的肩膀,「你來得正好,趕緊帶她回去睡一覺。她昨晚在這邊熬了一宿,到現在一口飯還沒吃呢。」

  白肆盯著沈千秋的臉看:「千秋?」

  背對著趙逸飛,沈千秋抹了把眼,反握住白肆的手:「走吧,晚點咱們再過來。」

  白肆手裡提著飯盒和水果,聽到這話,便都給趙逸飛遞了過去:「裡面飯菜我才做的,趁熱吃。水果是給你們那位同事的。」

  趙逸飛接過東西,望著沈千秋和白肆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轉彎處,整個人好像瞬間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在一旁的椅子上跌坐下來。

  打開飯盒,是一份蛋包飯和一碗湯。他用勺子切開來,煎得金黃的蛋皮裡包裹著噴香四溢的炒飯,淺金色的湯裡只撒了一些香菜,聞著卻很香,是新鮮熬好的雞湯。飯和湯都是一個人的量,蛋皮上還灑了沈千秋喜歡的蛋黃醬和番茄醬,一看就知道是特地做給她的。

  白肆這小子年紀不大,心思卻特別細,趙逸飛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比沈千秋小了四歲多將近五歲,心智上卻比同齡人成熟許多,這他也早就看出來了。甚至白肆那些彷彿不為人知的小心思,看著沈千秋時專注的目光,聽到千秋崇拜駱杉時流露出的嫉妒和不快,家裡種種都著意佈置成千秋喜歡的模樣,所有這一切他全都看在眼裡……從前他靜觀其變,不慌不忙,可此時此刻望著他為千秋準備的一份蛋包飯,卻要抑制不住從心底爆發出的酸楚和濃烈的嫉妒了。

  蛋包飯他也會做的,雞湯他也知道怎麼熬得香濃,房子他可以攢錢貸款去買去裝修,可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切回到過去?讓嫣兒沒有發生那樣的事,讓他能夠和從前一樣,公平地去和白肆競爭?

  切開的蛋包飯裡,米粒晶瑩,香氣四溢,不小心就落上了某個人的淚水。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可為什麼過去沒人告訴他,失去繼續喜歡一個人的資格,原來竟是這麼疼……

  身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嗔怪的女聲在面前響起:「哎,你是44床的家屬嗎?人家姑娘在裡面喊難受,還摁了鈴,你怎麼不注意聽著點啊?人都那樣了,你也吃得下去飯!」

  趙逸飛抬起通紅的雙眼,倒把站在面前訓斥他的小護士嚇了一跳,她倒退一步「呀」了一聲。

  推門進去檢查的醫生這時候走了出來,掃了眼趙逸飛手裡的飯食,說:「雞湯可以喝,雞蛋還有海鮮類的這段時間要忌口。」他看了趙逸飛一眼,「病人的情緒這段時間可能會不太穩定,你們做家屬的更要堅強。」

  趙逸飛抹了把臉,把飯盒蓋好,站起身:「謝謝醫生,我知道了。」

  直到人都走遠,他才端著那碗溫熱的雞湯走進病房。他微微垂著眼,看著有些刺目的白色床單:「嫣兒,你想結婚嗎?咱們結婚吧。」

  3

  沈千秋拉著白肆一路走出醫院大門,明媚的陽光從頭頂灑下,照在人身上,暖得人忍不住要渾身戰慄。沈千秋陡然意識到自己拉著白肆手的動作,身體一僵,一下子鬆開了手,又避嫌似的挪開了一步。

  倒是白肆坦然得很,站在一旁看著她的側臉:「怎麼了,和趙大哥吵架了?」

  半晌,沈千秋才搖搖頭:「不是。」又過了片刻,淚水突然汩汩而下,沈千秋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說了句:「我們都回不去了。」

  「什麼回不去了?」白肆不動聲色地扶住沈千秋的肩膀。

  沈千秋哽咽得太厲害,說了好幾次,才把一句話說清楚:「我那天不應該不聽你的勸,進『流金歲月』亂闖……」

  白肆弄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卻看出沈千秋是在自責,只能順著她的話安慰道:「本來你和趙大哥也是商量好要進去的,只是那天他晚到,你才一個人進去了。這怎麼能怪你?」

  沈千秋搖頭,她本來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乾了,可對著李隊和趙逸飛不能掉的淚,對著白肆卻肆無忌憚地流淌下臉頰,落在脖頸和衣裳前襟。

  「不是的。」她哭得太厲害,口齒都有些不清楚,「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她彷彿再也撐不下去了,突然一下子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雙腿,把頭埋在膝上,像個跟父母鬧脾氣的小孩子,嗚嗚地哭出了聲。

  為什麼她一個人犯的錯,要讓趙逸飛和嫣兒來補償?嫣兒比她年紀還小,又是家裡從小呵護到大的嬌嬌女,卻在一夕之間被人欺侮成了那副樣子。趙逸飛總說將來娶老婆就要娶個自己喜歡的,現在嫣兒成了這樣,以他的性格還有昨天晚上的反應,恐怕也是決定要對嫣兒負責到底了。否則他剛剛不會硬要她走。

  她哭不是因為覺得委屈,覺得被趙逸飛和嫣兒排擠,而是因為明知道是自己的錯,卻讓兩個不相干的人來背負。這兩個人,一個是她從大學時代起就每天插科打諢的直系師兄,一個是她來到臨安後關係最要好的女同事。

  她哭是因為知道三個人的關係再也沒辦法回到從前了。她哭是因為自己在無知無覺的時候親手毀了這一切。

  頭頂的太陽那麼大,她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冷。

  白肆陪在她身邊,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

  白肆本就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寥寥數語,他已經大致猜出事情的經過以及沈千秋痛哭的原因。但他並沒有再說更多安慰的話,而是無聲地陪在她身邊。有些時候,安靜的陪伴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量。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千秋的哭聲漸漸消歇,站起身就往外走。

  白肆一把拉住她,看著她哭得紅腫的眼睛問:「你要去哪兒?」

  沈千秋垂著眼,開口講話的時候帶了濃重的鼻音,還有一絲瘖啞:「我先回趟家,給嫣兒做點補身體的東西吃。」

  白肆一聽她這副語氣,就知道她說的「回家」指的是她自己那個小窩。沉默了幾秒,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開口:「還是回我那兒吧,菜什麼的都是現成的。」

  沈千秋看了他一眼,強彎起嘴角綻出一抹笑回道:「不用了,樓下就是菜市場,買東西很方便的。」

  白肆看著她的眼:「沈千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跟我說句實話?」

  沈千秋愣了一下,就見白肆直直看著她,抬起手朝著她伸過來。她下意識地想躲,卻被白肆扳住下巴,另一手輕柔地擦拭著她臉頰上的眼淚。

  這麼多年,無論是小的時候還是長大以後,沈千秋哭的時候,白肆都是默默陪著,從沒像現在這樣,像哥哥一樣為她擦眼淚。沈千秋恍惚間就聽白肆說:「你那個房子有人趁你不在的時候進去過,你現在還敢一個人回去?床底下原本放的是什麼?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這些事你就打算一直瞞著,不告訴任何人?連我也不願意說?」

  昨晚收到沈千秋的那條短信,他就動身去了她的住處。本想幫她收拾一番,順便做點吃的送過來,沒想到就看到臥室掀開床單的床——以及床底下的那行字。

  沈千秋一定走得很慌,所以連床單都忘了放下,臥室門也沒關,就那麼匆匆忙離開了家。

  就這樣,還故意發短信告訴他自己這兩天會住在這邊,讓他別擔心!

  白肆不知道自己當時看到床底下那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心裡的感覺是憤怒多一點,還是心疼多一點。沈千秋的那點心思他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不就是出什麼事都想自己一個人扛,生怕給別人添一星半點的麻煩嗎?

  白肆忍不住苦笑,在她沈千秋的心裡,自己真是那麼沒腦子、沒能力也沒擔當的人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陪在她身邊,看她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業忙忙碌碌,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甚至還答應要陪她一起調查清楚梁燕案的始終。他以為憑借自己的努力,能讓沈千秋漸漸放下擔子,安心依靠。可就在昨晚,他看著手機裡沈千秋發給自己的短信,心裡漸漸明白了。

  對這女人,很多時候必須把話點透,否則她會永遠無視下去。

  白肆見她又緊閉著嘴唇不說話,一時間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忍不住連連揉了兩下自己的眉心,緊攥著拳頭望著面前的人說:「沈千秋,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也知道這些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撐過來的,特別不容易。但你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試著依賴一下身邊的人?我在你心裡就那麼靠不住嗎?」

  沈千秋抬起眼看著他,白肆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紅了。他本來就生得俊美,眉若遠山目如點漆,眼睫毛長得讓女孩子都嫉妒,眼眶發紅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更是讓任何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心疼的。

  在沈千秋的記憶裡,白肆在別人眼前永遠一副不可一世的少爺樣,在她身邊卻永遠是那個沉默而固執的小小少年。可不管怎麼樣,從小長到大,她從沒見過他哭的樣子。

  沈千秋心裡一澀,忍不住嘆了口氣:「你哭什麼?」

  白肆心裡氣惱,又怕被她笑話,連忙抹了下眼睛,又將目光移向別處:「誰哭了?沈千秋你別轉移話題,我就問你,你被人跟蹤的事,你不跟你們李隊說,也不告訴趙逸飛,連我你都想一起瞞過去,這個世界上你還能信得過誰?」

  沈千秋苦笑:「傻子,不是不信任你,是覺得這種事你不適合摻和進來,懂嗎?」

  「那誰適合?」白肆也顧不上擋著自己的眼睛了,索性看著沈千秋問,「我不適合,你那些同事也不適合,這件事你打算自己一個人扛?」

  沈千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沒想好。」她並沒有刻意想要隱瞞大家,只是這件事發生的時機太過湊巧,先是在賀子高那受到莫名其妙的暗示,緊接著嫣兒又出了意外。跟嫣兒比起來,她的這一點點事還算得上什麼呢?

  白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緊跟著說:「千秋,你覺得這件事真不算什麼嗎?說不定盯上你的就是賀子高的人。」

  沈千秋皺眉,過一會兒又搖搖頭:「我覺得不像。」

  白肆那麼說本來就是為了引她說話,聽她這樣說,便問:「為什麼?」

  沈千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與賀子高見面後的種種交談都說了一遍。

  「如果不是賀子高故弄玄虛,那他口裡那個『老朋友』,應該就是寫字警告你的那個人。」白肆沉吟片刻,陡然想到自己讓李三川暗中調查的那些東西,靈機一動問,「千秋,那個箱子裡都有什麼,你還記得嗎?」

  沈千秋鎖眉沉思:「有一本趙孟頫的字帖,小時候我爸讓我臨字,用的就是那本字帖,是我媽媽從小用的……」現在想起來,那上面還有媽媽小時候不願意練字時調皮偷偷畫的小烏龜和螃蟹。小時候每次練字,她都會偷偷翻過去最前面那幾頁,偷偷用手指摩挲那兩隻小烏龜。沈千秋停頓了下,又接著說:「有一塊我爸從小戴到大的玉珮,爺爺臨終前留給我的玉牌,媽媽懷著我時用毛線鉤的小金魚和小鞋子……」

  說到這裡,沈千秋突然頓住,表情也顯得有些凝重。

  白肆問:「還有什麼?」

  沈千秋緩緩說:「還有一本我爸的日記,上面最後一頁是他過世前兩天才寫的。」

  說完這句,沈千秋下意識地去看白肆的神情,白肆卻微微蹙著眉陷入沉思。

  當年白肆的父親因為一場意外離世,前後不過短短兩月,沈千秋的父親在回家的路上為了搭救一個跳河自殺的女孩溺水身亡。白父和沈父的先後死亡是兩個人各自心裡的結。哪怕是十一年後,兩個人每每因為各種原因提及過去所有,歡樂有之,溫馨有之,卻都極有默契地避開這件事不談。

  可眼下,有人都追到家門口了,就連這個和他們兩人僅有一面之緣的賀子高,都知曉了沈千秋父親的死另有蹊蹺,避無可避。可能也是時候他們兩個敞開心懷,好好談一談當年的舊事了。

  白肆似乎也跟她想到了一處,他扶住沈千秋的肩膀,低聲說:「千秋,等你忙過這幾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好。」沈千秋看著白肆微微鎖緊的眉頭,輕聲說:「我也一樣。」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2 02:20 AM

Chapter 10 生死之間

  1

  醫院這邊愁雲慘霧,刑偵隊內部卻士氣高漲。畢竟接連端了這伙毒販的好幾個窩,這次更在「流金歲月」把人抓個現形,共計繳獲毒品達二十五公斤之多。要說唯一讓眾人遺憾的,就是沒能捉到張山子這個大毒梟了。

  「流金歲月」那邊,賀子高已經被「請」到警局協助調查。可是因為他在案發當日曾和沈千秋說過的那些話,反而替自己洗清了嫌疑。警方沒有更多的證據能夠證明他和3-11毒品案有關,關了他幾個小時,又把人放了。

  如果說禁毒處那邊是人人歡欣,那麼刑偵隊這邊的氣氛就有些微妙了。說不高興吧,畢竟接連大捷,從梁燕案到毒品案,全都順順當當的。可要說高興,隊裡幾乎每個人都陰著一張臉。大家相處的日子久了,就好像是一家人。嫣兒出了這樣的事,每個人心裡都難受得厲害。

  駱杉一進門,就感覺到了隊裡的低氣壓。他掃了一圈,最後在屋子角落看到背對眾人站立的沈千秋,便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駱隊?」沈千秋有點驚訝,她四下看了看,說:「李隊替我和周時的班,去醫院看嫣兒了。」

  駱杉見她臉色微白,眼皮發腫,知道她這幾天應該沒少哭,便低聲安慰道:「出了這樣的事,誰都不想。不過,千秋,凡事往開想。」

  沈千秋點了點頭:「我知道。」

  駱杉低咳了聲,說:「千秋,我知道眼下說這個不太合適。但還是想請你幫個忙。」

  「我?」沈千秋有點驚詫:「我能幫什麼忙?」

  駱杉似乎也有點為難,又不願意讓別人聽到似的,湊近沈千秋耳朵低聲說:「下週六是小竹二十二歲生日,你能不能幫我問問白肆,可不可以來家裡參加小竹的生日聚會?」

  沈千秋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駱杉又低聲說:「我妹妹……喜歡你這位小朋友挺久了。作為哥哥姐姐,咱們就借這次小竹過生日,給他們倆創造個機會,嗯?」

  說完這句話,駱杉就看著沈千秋的眼睛。駱杉的目光一向是冷靜甚至是有些冷漠的,這一次卻隱隱透著無奈和懇求。沈千秋遲疑片刻,才小聲說:「這個,我得問一下白肆本人……」

  駱杉點點頭,低聲說了句:「千秋,這次真的拜託你了。我家裡情況你也知道……」

  駱杉家裡的狀況……沈千秋有些沉重地嘆了口氣。是啊,駱杉家裡的狀況,隊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點,但應該沒有誰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了。駱杉的父母曾經是赫赫有名的外交官,卻在某次空難中雙雙去世,屍骨無還。那個時候駱杉才上高一,家裡一下子沒了頂樑柱,還有個年幼的妹妹要依靠他,駱杉當時的壓力可想而知。好在駱杉父母當時搭乘飛機也是為了公事,因此兩人的去世算是工傷,有關部門在事後也給了他們一筆豐厚的補償金。可饒是如此,駱杉一方面要拉扯年幼的妹妹長大,另一方面還要面臨巨大的高考壓力,箇中滋味可以說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

  有關駱杉家裡的情況,沈千秋是從一次大傢伙兒慶祝後醉酒的駱杉口裡聽到的。可以說,駱杉聊起案子以外的事情,提到最多的就是這個寶貝妹妹。

  兩人認識也有將近三年的時間,這還是沈千秋第一次聽到駱杉用這樣懇求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再想想每次駱小竹看白肆時閃閃發光的小眼神……沈千秋嘆了口氣,這個忙,她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幫了。

  駱杉低聲說:「本來我想趁著小竹過生日,把大傢伙都請到家裡聚一聚……可是出了嫣兒的事,我想你們大概也沒心情……」

  沈千秋苦笑了一下,說:「隊裡的人現在確實沒這個心思。」見駱杉面色猶疑,沈千秋說,「白肆那邊我幫你問一下,要是他不想去……」

  駱杉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讓小竹自己去說,她偏說不敢。非要繞著圈子讓我來跟你說,她也是被我慣壞了。」

  沈千秋笑了笑:「有這麼個哥哥慣著她,也是福氣。」

  駱杉搖搖頭:「我幫她把話帶到,也算順了她的心意了。」他指了指眼睛,說,「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壓力。還有,眼睛都腫了,注意好好休息。」

  晚上回到家,沈千秋邊吃著飯邊說起了駱杉拜託的事。

  白肆往碗裡

  添了一勺飯,眼睛都沒抬一下:「她自己過生日,為什麼要讓駱杉來拜託你?繞這麼大圈子也不嫌麻煩。」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嫣兒的事,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沈千秋自己都覺得沒滋沒味的:「可能她是不好意思自己跟你提吧。」

  白肆抬起頭掃了她一眼:「那你就好意思?」

  沈千秋愣了一下,旋即也有點冒火:「我也就是幫她帶個話,我知道你可能不願意去。我也提早跟駱隊打了預防針,說你可能不會答應。」

  白肆頗有點窮追不捨的意思:「那你說說,為什麼覺得我不會答應?」

  沈千秋覺得白肆有點陰陽怪氣的,下意識地就說:「你不是不喜歡她嗎?你要是說喜歡她,我現在就去幫你回!」

  沈千秋說這話的語氣實在不怎麼好,可白肆偏偏聽笑了。

  見他一笑,沈千秋瞬間炸毛了:「你笑什麼?」

  白肆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沒什麼。就是覺得你還挺瞭解我的,知道我喜歡什麼人,不喜歡什麼人。」

  不知怎麼的,沈千秋就覺得耳朵有點熱辣辣的。她低下頭扒拉自己碗裡的飯,過一會兒又說:「反正我就是個傳話筒,你給句痛快話,我這就回了駱隊。」

  「就說我答應去。」白肆的口吻聽起來彷彿含著笑一般,心情很好的樣子。

  沈千秋抬起頭,就見白肆望著她的眼,又加了句:「不過你得陪我一塊去。」

  沈千秋愣了愣,隨即答應:「去就去。」

  這些天實在太低氣壓了,去參加一下年輕人的生日聚會,換個心情也好。

  2

  參加生日宴的服飾由白肆一手包辦。週六早上,沈千秋從衛生間洗漱出來,就見床上擺著一條淺豆綠色的無袖連衣裙,旁邊的盒子裡還擺著一件白色針織衫並一雙白色淺口平底鞋。

  裙子腰線掐得很高,自腰線向下打開一些散散的褶皺,搭配白色長款針織衫,清新之餘還帶出一絲慵懶。淺口平底鞋是小羊皮的,穿起來既乾淨又柔軟,彷彿連心情都跟著柔軟了幾分。

  沈千秋換好衣服,走到客廳,朝站在陽台晾衣服的白肆說了句:「衣服很好看,鞋子也合適。謝謝你啊,白肆。」

  白肆轉過身。明媚的陽光裡,沈千秋穿著那條淺綠色的裙子站在那裡,她本就是眉目清朗的長相,面孔白皙,眉毛彎彎,一雙眼眸黑白分明,無須任何化妝品的裝點也顯得明眸善睞。此時,她柔順的頭髮披散在肩頭,更多了兩分平日少見的柔美。

  白肆的目光從上到下逡巡一圈,最後停留在她的臉龐,輕聲說:「很好看,很適合你。」

  白肆的這句誇獎,多少讓沈千秋覺得有點新鮮。

  兩個人是從小玩到大的情誼,在沈千秋眼裡,眼前這個人無論長成什麼樣,依舊是她記憶裡那個緊跟在她屁股後頭亦步亦趨的小男孩。然而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白肆已經帶給她太多意外。

  他長大了,獨立了,彷彿能夠為她撐起一片天來,也比她以為的更在乎兩人之間的感情。

  小的時候,白肆也不是沒有誇獎過她。有幾次沈若海從外地回來,給她帶幾件新衣,她總是迫不及待地換上,跑到院子裡向爺爺和白肆顯擺。

  爺爺每次都誇她「個子又長高了」「我們千秋穿什麼都好看」,而白肆,每次都在她強勢的目光鎮壓中堅定果斷地點點頭。

  像現在這樣直白的誇獎,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

  兩人一起吃過簡單的早餐,驅車前往駱家位於郊區的一處別墅。

  別墅一樓大廳處處點綴著淺粉色的玫瑰,就連樓梯欄杆都不例外。要知道這個季節的玫瑰價格高得嚇人,光是房間裡的這些新鮮玫瑰,也要抵上普通人家幾個月的生活開銷了。裡面的幾張圓桌上擺放著香檳塔和一些五顏六色的杯子蛋糕,進來的年輕女孩們往往會拿上兩隻杯子蛋糕再往裡走。

  沈千秋忍不住咋舌,平日裡看駱杉穿戴打扮都很簡單,沒想到為了這個寶貝妹妹,也能做出這樣一擲千金的豪爽之舉。

  沈千秋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就聽耳畔傳來一道有些熟悉的女聲:「白肆!你怎麼才來?」

  駱小竹穿一襲蘋果綠的小禮服裙,頭髮梳成甜美的赫本頭。她本就長了一副好模樣,這樣仔細打扮一番,看起來更加甜美可人。她到前廳本來就是為了找人,此時終於找見苦等半日的那個人,整張臉都彷彿綻出光來。她笑吟吟地走上前,一把拉住白肆的手臂:「我剛還跟武明巖說,你再不來,我就讓他直接去你家門口堵你了!」

  白肆被她拽著走了兩步,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手臂掙脫出來,說道:「我這不是來了?你去招待別的客人吧,我們過來就是吃個便飯,禮物還有紅包我剛剛都放在桌上了。」

  駱小竹一聽頓時不幹了:「你怎麼能放桌上呢?你送給我的禮物,應該親手交給我啊!白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麼給人慶生啊?」說著,她一跺腳,拔步就往放禮物的桌子那邊跑。

  沈千秋見狀不由失笑,這姑娘跟白肆年紀相仿,卻還是個孩子脾氣,她忍不住出聲指點了句:「是一個粉色包裝紙包起來的盒子。」

  桌子上的禮物實在太多,而且估計考慮到駱小竹是女孩子,用粉色包裝紙的也不只白肆一個。幾個人一齊翻了五六分鐘,才把白肆送的那個禮物挑了出來。

  駱小竹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見是一條鑲嵌著粉紅色寶石的項鏈,瞬間笑逐顏開,仰起臉對著白肆說:「白肆,白肆,快幫我戴上!」

  白肆抱著手臂不鬆手:「你脖子上不是有項鏈嗎?等晚上你有空再自己慢慢折騰吧。」

  駱小竹脖子上確實戴著一條月光石項鏈,還是生日前一晚哥哥駱杉送的。聽到這話,她不禁咬了咬唇,猶豫了一下也便答應了。她把項鏈重新放回盒子裡,寶貝地捧在懷裡:「那我先去把東西放好,你們在後院等我。」說完,她便蹬蹬蹬地跑上樓。

  兩人在指引下穿過門廊走到後院,這才發現小別墅的後頭更是別有洞天:翠綠的草坪上撐著白色的太陽傘,傘下是一張張的餐桌,不遠處擺著兩排自助餐,旁邊還有僕人體貼地為客人夾菜、端茶。

  白肆看著沈千秋的側臉:「餓了吧?咱們先去吃點東西。」

  「那……」沈千秋剛想說點什麼搪塞過去,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

  坐在桌邊的兩個人對視一眼,白肆臉色一凜:「是駱小竹。」

  沈千秋跟著他站起身來,一起往別墅裡跑去。奈何後院裡本來客人就多,駱小竹的那聲尖叫又特別清晰,絕大多數人都聽到了,一時間院子裡亂作一團。女孩子大多慌亂著往男人身後躲,男人又都想往別墅跑,還有人拉扯著不讓去的,沒走幾步,沈千秋和白肆就被堵得挪不開腳。

  混亂間,沈千秋一側臉,剛好看到駱杉的身影。他就在三步開外的地方,眉頭緊鎖地推搡開面前的人,疾步朝這邊擠了過來。

  駱杉邊走,一邊大聲說道:「大家不要擠,剛剛是後廚有人不小心打翻東西燙傷了,請大家安心。食物都已經準備好了,宴會即將開始,請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大概是平時的職業關係,他開口說話時顯得底氣十足,讓人很有安全感,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在一些服務生的帶領下,男男女女分散開來,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沈千秋靈機一動,抓住白肆的衣袖:「咱們去看看。」

  通往別墅的門是從裡面關上的,大概是逆風的緣故,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推開。這個時候,偌大的別墅大廳裡空無一人,金色的陽光從窗子灑進來,晃得人眼前一片金白。模糊之中,沈千秋彷彿瞥到一個人影,出於職業本能,她低斥一聲便追了上去:「什麼人?」

  白肆原本進來就打算往樓上去的,見沈千秋一跑,也是心神一肅,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

  時值正午,一路追過去都是逆光。沈千秋一手擋在前額,憑藉著記憶朝那個黑影跑走的方向追出大門。她隱隱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暗叫一聲不妙,心裡已經知道遲了。

  果然,追到大門口,只遠遠看見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絕塵而去。車子是非常普通的大眾車系,大概之前停靠的位置就距離大門很遠,此時追出去連車牌號都看不清了。

  沈千秋咒罵一聲,一回身,就見白肆站在身後,臉色不太好看地望著她。

  沈千秋這才想起,兩個人進別墅的最初目的是為了去看駱小竹,不禁乾笑了一聲,解釋道:「我剛看到有個人影……下意識的就……」

  白肆氣息微定,只覺得一顆心臟此時落回肚子裡,看著她道:「下次不論看見什麼,都別自己一個人追出去。你知道跑掉的是什麼人嗎?萬一對方手裡有槍,你剛剛那麼冒冒失失追出去,要命不要?」

  白肆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沈千秋細細一想,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卻又很不習慣被他用長輩教訓晚輩的語氣講話,便有些訕訕地說:「知道了。」

  白肆這回主動拉住她的手:「你跟在我後面。」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樓梯口,就見駱杉一個人扶著樓梯扶手站在那兒,微微垂著臉。角度和光線的關係,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嘴角緊抿的弧度,還有緊緊抓著扶手青筋暴露的手。

  「駱隊。」沈千秋喊了他一聲,見他沒反應,又叫了聲,問,「駱隊,小竹沒事吧?」

  兩個人走到近前,駱杉才彷彿霍然回神。抬起眼看清來人,駱杉臉上的神情幾次變幻,開口時嗓音全然不復先前在後院指揮眾人的冷靜超然,反而有些乾澀澀的:「是你們啊。真是招呼不周,我之前都沒注意到你們也來了。」

  沈千秋見他臉色實在難看,忍不住問了句:「駱隊,你……還好吧?」

  沈千秋這麼一問,駱杉的肩膀突然一垮,整個人彷彿瞬間撐不下去了一樣。他抬起目光的時候,沈千秋剛好看到駱杉有些泛紅的眼圈,不禁也是一怔。

  駱杉看著他們,聲音苦澀:「我已經報警了,小竹失蹤了。」

  「失蹤?」沈千秋難以置信,「在哪兒失蹤的,她自己的房間?」

  駱杉緩緩點了點頭:「對。剛我打電話催她快點下來,客人都在等,她說要上去換一條項鏈……」

  沈千秋輕輕把手放在白肆的肩膀上,對駱杉說:「駱隊,不介意的話,我想看一下小竹的臥室。」

  駱杉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深沉:「好。」他轉過身往走廊的盡頭走去,邊走邊說,「這個案子已經交到李隊手上。你們的同事這會兒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沈千秋有點驚訝:「小竹只是失蹤……」按說一般的失蹤案,應該用不到他們組裡的人全員出動。

  駱杉的腳步頓住,轉回頭來看著沈千秋和趙逸飛。他的眼圈是紅的,眼睛裡卻隱隱燃著憤怒:「他們抓走小竹,是為了報復我。」

  沈千秋敏銳地聯想到最近的案子:「是因為3-11毒品案?」

  駱杉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沉默了兩秒,才說:「張山子一直沒抓到,小竹很可能是他的人抓走的。他們一是為了報復我,二是想以此為要挾拿回那些毒品。」

  沈千秋說:「可即便抓了小竹,我們也不可能把毒品還回去啊。」

  駱杉沉默片刻,露出一抹苦笑:「但可以擾亂軍心。」

  沈千秋這才恍然,也是,毒販不比尋常的殺人犯,都是些亡命之徒。一旦遭受了損失或者被警方捕獲,往往會做出一些同歸於盡的激進舉動,像這樣報復殘害警方家人的

  事,雖然極少見,但也不是沒發生過。

  看駱杉的模樣就知道了。從前每每在警隊見到他,永遠都是一副英氣凜然的模樣,何曾有過現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時候。

  懷著有些酸楚的心情,沈千秋和其他幾人一同踏入了小竹的臥室。

  駱小竹的臥室就在走廊的盡頭。那是一間朝陽的臥室,房間很大,裝潢和擺設卻並不是想像中的少女風。牆上掛著大幅NBA球星海報,桌子上放著拼到一半的拼圖,暗色地板和遮光窗簾,顯得有些酷酷的。

  沈千秋環顧四周,最終目光落到床上。床上的被子沒有疊,窩成一個團,彷彿有個人蜷身藏在裡頭。床邊擺著一個黑色首飾盒,盒子是打開的,裡面放著的正是不久前還戴在她脖子上的那串月光石項鏈。

  駱杉也看到了,走上前把項鏈捏在手裡,指節握得發了白,眼眶也有些泛紅。

  沈千秋走到床的另一邊,窗子是關上的,但窗台上還殘留著半個鞋印,很明顯這人是從窗子進來的。走時卻還記得把窗戶關上,大大方方從走廊下樓,又從正門揚長離去。

  沈千秋掀開被子,水藍波紋的床單上,赫然放著一隻珍珠耳環。

  沈千秋「咦」了一聲:「這是小竹的嗎?」

  「不是。」

  「不可能。」兩道聲音一前一後地響起。

  駱杉看向白肆,後者臉色從剛剛起就不怎麼好看:「小竹沒有耳洞,不可能戴這種耳環。」

  駱杉補

  充了句:「她有幾副耳環,都是我托人從國外買的可以夾的那種,這只耳環不是她的。」

  白肆道:「千秋,你剛在門口看到那個人,是男是女?」

  駱杉也變了臉色:「你剛在門口看到有人,什麼人?」

  沈千秋沉吟:「只看到了個影子,而且當時從後門走進來的那個角度逆光,看得不是很清楚。」

  駱杉追問:「你看到那個人往門外跑?」

  「嗯。我們當時想去追,沒追上,後來看到一輛黑色大眾開走了。」

  駱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片刻,抬眸看向沈千秋:「這個線索很有價值,我這就讓交通大隊的朋友幫忙查一下這附近幾個路口的監控錄影。」

  沈千秋和駱杉的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兩個人各自接打起了電話。唯獨白肆站在床邊,望著床鋪上的那只珍珠耳環,眼色微沉。

  3

  駱小竹的失蹤驚動了整個警隊。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先前因為嫣兒的事萎靡不振的隊員們,也為這起失蹤案摩拳擦掌,竭力奔走。

  沈千秋連著兩天都沒著家,到了第三天中午,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又接到白肆電話,這才坐上他的車,打算回家補個午覺。

  或許是這幾天太過奔波,和白肆一起回到家,吃了點東西,沈千秋倚著沙發就睡著了。

  白肆從廚房端著剛熱好的雞湯出來,就見沈千秋穿著那身T恤牛仔褲,手枕著沙發的靠

  墊,兩條腿垂在沙發下面,微微蹙著眉,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兩個人搬到一處同住,也不過一個多月的光景,可沈千秋的工作一直很忙,可以說是早出晚歸,而他在學校雖然沒什麼事,課業壓力也不大,但總還要每天去課堂點卯,兩個人能夠好好坐在一起聊聊天的時間可以說少之又少。哪怕像此刻這樣,能夠容他靜下心來,好好陪在她身邊,已是奢侈至極。

  白肆把雞湯放在茶几上,在沈千秋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來,望著她的睡顏,靜靜發了好一會兒呆。

  剛開始籌備裝修這個房子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想太多。買房子的錢是他離開家來臨安上大學後業餘炒期貨賺的,啟動資金是十八歲生日那年,爺爺給的一張十萬塊錢存折。所以他在臨安置辦房產這件事,甚至連母親唐虹都不知情。

  買房子的動機,其實單純得不能再單純。那天吃過火鍋,他匆匆作別,回到家整理好自己的所有財務,以最快速度置辦了這處房產,不為別的,只是想給沈千秋和他自己一個新的「家」。

  白肆這樣想著,看著沈千秋微微蹙眉的側臉,她的眼角微微有些水痕,也不知道在夢裡夢見了什麼,又哭了。

  有那麼一瞬間,白肆突然難以自持。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了身,嘴唇停在沈千秋的唇畔……唇上溫軟微燙的觸感明確地告訴

  他,剛剛衝動的那一瞬間自己做了什麼。

  然而沈千秋依舊緊緊皺著眉,眉宇間儘是化不開的沉鬱之色,半點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那一瞬間,白肆心跳如鼓,他突然有點希望沈千秋就在這一瞬間醒過來。醒過來,知道他剛剛都做了些什麼,也就能明白他這麼久以來的心意,也好過他自己一個人顛倒反覆,自我折磨……可腦子裡突然閃過的念頭,讓他渾身的血液陡然冷了下來。

  小竹的事,嫣兒的事,還有橫亙在兩人之間,多年前那兩件事的真相。親吻抑或表白,無論哪樣,於他都是那麼美好,卻又是那麼不合時宜。

  還不是最好的時候。

  白肆站直身體,深吸一口氣,抱起沈千秋走到臥室把她放在大床上,為她蓋好被子,而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沈千秋是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的。在夢裡,她聽到那串有些急促的鈴聲。她邊走邊找,身後彷彿有什麼人敦促著她,她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只能拚命地向前跑……

  摸到手機,電話接通。沈千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就聽手機那端傳來周時的聲音:「千秋,你在哪兒?我都打了好幾遍電話了。」

  「啊?我……」沈千秋還有點懵,坐起身來,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不管在哪兒,你趕緊來局裡一趟。綁匪打電話來了,提出了條件,駱隊和李隊說了,這次要全員出動,你趕緊過來吧!」

  「什麼……全員出動?去哪兒?」沈千秋話還沒問完,那邊周時已經掛斷電話,看樣子確實挺急的。

  沈千秋抹了把額頭,蹣跚著走到衛生間洗了把臉,總算清醒過來。她一邊披上外套,一邊繞著屋子找了一圈,也沒找見白肆的蹤影。廚房的碗盤破天荒地沒有收拾,茶几上擺著一碗涼了的雞湯……

  沈千秋看了眼沙發,又回頭看了眼自己的臥室,臉頰一下子有點發燙……這一覺睡得太沉了,連白肆什麼時候把她挪動了地方都不知道。

  又四下找了一圈,確定白肆確實沒留下任何字條,沈千秋才換上鞋子。出門前在掛在門邊的小黑板上寫下一行字:隊裡出任務,小竹有消息了!勿念!

  十幾分鐘後,沈千秋剛走進刑警大隊的大門,就被守在那裡的周時一路領到後院停靠的一輛商務用車上。

  沈千秋定睛一看,副駕位置上坐著李隊,後面的幾個座位分別坐著達哥、大黃還有駱杉。司機是個生面孔,看樣子應該是禁毒處那邊的。

  李隊原本正抽著煙,從後視鏡看到沈千秋的身影,臉色微變,轉過臉瞥了周時一眼。

  周時完全沒搞清楚狀況,轉眼看向駱杉:「駱隊剛剛開會時說讓全員出動。」

  駱杉看起來也有點意外:「你們隊裡不是還有個男同事?我記得是叫趙逸飛?」他跟沈千秋解釋,「其他人都被臨時抽調去跟別的案子了,人手不夠,這才打電話讓大家都來。」

  但讓駱杉和李隊都沒想到的是,周時打了好幾個電話,叫來的不是趙逸飛,而是沈千秋。

  沈千秋見幾個人神色都有點不大自然,就笑著說了句:「說好的男女平等呢?趙逸飛估計在醫院不方便總開著手機,我身手不比他差。」

  嫣兒都能鼓起勇氣替她出任務,讓她替趙逸飛一次,有什麼不可以呢?更何況,她已經欠這兩個人太多了,有機會的話,自然是能還一點就還一點。

  駱杉看向李隊,後者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

  沈千秋跟在周時後頭上了車,正好坐在李隊副駕駛位的後頭。

  天色將暮,車子開出大院門口的時候,沈千秋剛好從緩緩闔上的車窗外看到一抹血紅的殘陽。也不知道是不是沒吃晚飯的緣故,沈千秋突然覺得有點心慌。她看看左右,車子開了五分鐘了,卻沒有人有要說話的意思。沈千秋清了清嗓子,開口說:「不好意思,我今天來晚了,咱們這是要奔哪兒去?」

  駱杉此時全副武裝,黑藍色的警服襯著剪得極短的寸頭,讓他的眉眼多了幾分平日少有的冷厲。他抬起眼看了下沈千秋,把手裡的本子遞了過去,是剛剛的會議記錄:「綁架小竹的人打來電話,說要跟警方做一筆交易。」

  沈千秋抬起頭:「他們想要什麼?」

  費盡心思綁架小竹,膽大包天敢跟警方做交易,這些人究竟想幹什麼?

  駱杉眼色微沉,面上神情略顯諷刺,大概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內:「用3-11案件繳獲的毒品,換小竹一條命。」

  沈千秋看到本子上記錄的地址,問:「這個十三號倉庫平時存放的都是什麼東西?」

  周時補充道:「十三號倉庫是一處半廢棄倉庫,據康德公司的負責人說,倉庫有半年多沒打開過,裡面堆的都是一些淘汰掉的機器。」

  駱杉這時候開口了:「交易地點是對方提的。」

  沈千秋聽懂了:「我能聽聽電話錄音嗎?」

  駱杉點了點頭,面色沉靜。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時此刻他面上的沉靜與平日裡穩操勝券的靜漠全然不同。此時此刻的駱杉,更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弩箭,一時的沉靜只是為了關鍵時刻最好的爆發。他看了沈千秋一眼,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這是我接到電話後錄的音。」他又看看周圍幾人,「剛好大家也都一起再聽一遍,看有沒有其他新發現。」

  眾人紛紛點頭。駱杉摁下了播放鍵,手機裡傳來一道有些痞氣的男聲:「駱隊長,想要你的好妹妹平安回家,就照我說的去做。今天晚上七點整,帶上我的那批貨,帶上你手下的人,來濱江區柳江大道十三號倉庫,準時到達。按我說的去做,你就能再見到你妹妹。」

  對方說「我的那批貨」,看樣子,綁架小竹的主謀,確實是張山子無疑了。

  平平常常的男聲,沒有變聲,沒有後期噪化,通話的環境也非常安靜。正因為是這樣的情形,可以說什麼多餘的線索都沒有。

  沈千秋看向眾人:「那批貨……」

  駱杉露出一抹譏誚的笑:「在這兒。」說著,用腳踢了下旁邊的手提箱。

  沈千秋望著那隻手提箱,一時駭然:「按照規定不是應該早就銷毀了嗎?」即便沒銷毀,警方也不可能會同意這個條件。整整二十五公斤的冰毒,一旦流入社會,造成的危害不堪設想。

  周時在這個時候朝她眨了眨眼,沈千秋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箱子裡的毒品是假的!但她仍舊有點想不通:「對方竟然還授意駱隊帶人一起過去……」是不是也太有自信了點兒?

  駱杉嘲諷地抿著唇:「電話肯定不止這一通,等我們到了那兒,說不定他又提出什麼新條件。」

  周時插了句嘴:「只說讓我們都過去,卻沒說放了人質的條件。」他頓了頓,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也沒讓我們聽人質的聲音……」

  這句話說得所有人心裡一沉,尤其是駱杉,臉色瞬間比冰還冷:「對方針對的是這些毒品,還有我,只要我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小竹就不會有事。」

  其餘幾人也都用有些譴責的目光看周時,一時間,周時有些訕訕地:「我只是擔心我們被這個打電話的人涮了,沒別的意思……」

  一直沉默的李隊這時開口了:「謹慎起

  見,待會兒綁匪再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提出跟人質通話。」

  「嗯。」駱杉的面色微微鬆動,看起來是贊同李隊的提議。

  4

  當晚七點,一行人抵達綁匪在電話裡約定的地點。車子剛停穩,駱杉手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駱杉沒有絲毫猶豫地摁下免提:「我們已經到了。」

  手機那端傳來男人清晰的聲音:「很好。駱隊長,接下來你可以選擇兩個人和你一起。記住,一共三個人,都不要帶槍。」

  對方說完這句話,沒有立刻掛斷電話,彷彿是在等待著駱杉的抉擇。駱杉的目光在車內逡巡一圈,最後開口:「我選好了。」

  「我想聽聽駱隊的選擇。」

  駱杉垂下目光:「李宗,何鳴。」

  李宗說的就是李隊,而何鳴正是李隊身旁那個負責開車的年輕小伙。

  沈千秋聽到駱杉的選擇,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李隊,後者卻似乎早有預料,朝駱杉打了個催促的手勢,意思是讓他趕緊問問人質的情況。

  駱杉連忙說:「我想聽聽我妹妹的聲音。」

  對方沉默片刻,說:「駱隊這是想加條件。」

  駱杉和李隊交換了個眼色,說:「這不是加條件,畢竟是做交易,我們需要確認人質是否還活著。」

  「駱隊剛剛提到的兩個人,都是男的?」

  駱杉愣了一下,回答說:「是。」

  對方似乎感覺到他的遲疑,輕輕笑了一聲:「你們應該還有一位女同事吧?既然來了,就和駱隊一起過來吧。」

  此言一出,車子裡的幾人紛紛看向車外。對方能看到他們的人員構成,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

  沈千秋卻是心裡一緊,她不明白,為什麼綁匪會點名要她跟著一起,是考慮到她是女人,體力和力量都比男人差,更好控制?

  駱杉看了沈千秋一眼,眼色微暗:「現在可以讓我聽聽我妹妹的聲音了吧?」

  電話那端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多時,一個有些微弱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哥哥……」

  「小竹,你現在怎麼樣?」

  「哥哥,我好怕……」

  駱杉還要再說,對方已經拿過電話:「該聽的也都聽到了。四十分鐘後,瓷都大道十三號錦江大廈一號倉見。」

  電話掛斷,駱杉沉默片刻,才說:「是小竹的聲音。」

  周時看了眼手機上的導航,額頭隱隱可見汗滴:「錦江大廈位於市中心,離這裡最快也要半小時車程,這個時候正好是高峰,算上堵車的時間……」他抬手推了下眼鏡,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李隊,千秋,你們要快!」

  李隊當機立斷:「其他幾個沒點到名的都下車,跟我開車,千秋跟周時去拿咱們三個的防彈衣,快!」

  周時答應一聲,率先下了車。駱杉在沈千秋下車的時候,幫忙搭了把手,一邊重重攥了下千秋的手:「千秋,對不住。」

  沈千秋見駱杉垂著眼,似乎很歉疚,不禁笑了笑:「說什麼呢,都是分內的事。」

  兩個人正說著,就聽周時有些猶豫地說了句:「李隊、駱隊,防彈衣……不夠。」

  沈千秋一時愣住了。在場一共七個人,一般出這種任務,防彈衣不說有富餘,一人一件總是能做到的,而現在只需要李隊、駱杉還有她三個人一起行動,防彈衣應該是綽綽有餘的,怎麼可能會不夠?

  李隊剛換到駕駛座,聽到這話不禁皺了皺眉:「怎麼可能?走之前我不是讓你把這些東西都檢查一遍的嗎?」

  沈千秋和駱杉一齊繞到車子後頭,就見周時低垂著頭,臉色很不對勁。順著他眼睛的方向一看,就見後備廂裡分門別類放著好幾隻箱子以及編織袋,而放防彈衣的那只袋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劃破了,裡面的防彈衣——沈千秋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原來周時的意思並不是防彈衣的數量不夠,而是,保存完好的防彈衣不夠!

  那些防彈衣都被人用利器劃開,別說防彈,連穿都穿不起來。

  周時訥訥的,舉起手裡的衣物:「只有這一件是完好的。」

  駱杉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沈千秋一下子想起早上在醫院的時候和李隊的那段對話。她忍不住看向推開車門走過來的李隊,就見他的眉心皺得可以夾死一隻蚊子。

  現場的氣氛一時徹底僵冷。何一鳴囁嚅著開口:「駱隊……要不,你們開車先過去,我們幾個回警隊給你們取一趟……」

  周時打斷他的話:「時間根本不夠!從這裡回警局的時間比他們去錦江大廈還要長,而且這裡……」他望了望四下,其餘幾人也和他一起看向四周,「這裡就是個半廢棄的場所,車子要留給李隊他們,咱們多半是打不到車的。」

  所有人心知肚明,張山子他們明顯是一開始就算好了。然而又讓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的是,警車後備廂的這些防彈衣,如果不是自己人出了問題,怎麼可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全部報廢?

  想到這個可能,周時忍不住開口:「李隊,要不讓我去吧?」

  李隊瞥了他一眼:「你當我七老八十走不動了嗎?」他把防彈衣從周時手裡拿過來,塞在沈千秋手裡:「就你一個姑娘家,別推辭,穿上。」

  駱杉在這時突然拉開衣服拉鏈,邊脫外套邊說:「本來我想著先穿好了,省得到時候再換……」他把防彈衣脫下來,遞了過去:「李隊。」

  然而李隊搖了搖手,已經轉身上了車。

  5

  車子一溜煙駛出眼前這片空曠的區域。被拋下的周時等人按照之前的約定,繼續跟隊裡保持聯繫,務求協助李隊三人在第一時間取得隊裡的武力支援。

  疾馳的車子裡,李隊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夾著根煙,時不時地抽上一口。駱杉的臉色從剛剛看到防彈衣那刻起就不太好看,這時大概也有點憋不住了:「李隊,那些防彈衣是怎麼回事?」

  李隊從後視鏡裡望了兩人一眼,嘴角微翹:「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駱杉臉色冰冷,握著行李箱的手指骨節愈發凸顯,說話的口吻也有些急:「這還用說?明顯咱們隊裡的人有問題。不是你的人,就是我的人。」

  李隊又吸了口煙,吐出一個煙圈:「這次行動基本上都是我的人,你們那邊,只來了你和小何兩個。」

  駱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目光和李隊在後視鏡裡相遇:「李隊的意思是懷疑我?」

  李隊的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我也希望最後的結果證明,這件事跟你無關。駱杉,別忘了,我怎麼也算得上你半個師父。」

  沈千秋和駱杉一起並排坐著,聽到這話忍不住看向李隊。前不久大傢伙聚在一起吃慶功飯的時候,似乎隱約聽趙逸飛提了那麼一嘴,說駱杉當初剛進刑警大隊,就是跟在李隊手底下干的。後來因為連續破了幾個案子,再加上駱杉本人也有那個傾向,就被調到了禁毒處。警隊裡一直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剛出校門的時候,是誰帶的,往往就會認那個人做師父。

  李隊平時不大愛說這些,是以沈千秋等人對此並不清楚。如今聽李隊自己提起來,再看駱杉的神情也沒有否定的樣子,看來這件事是真的了。

  這麼一想,駱杉和沈千秋、趙逸飛也真是有緣分。一個大學畢業,畢業後分到同一片地方,又都先後在同一個師父手底下工作。

  駱杉大概也有類似的想法,開口說話前,先側眸看了沈千秋一眼:「不管你信不信,師父,我真的沒做過對不住警隊的事。」

  駱杉說這句話的時候,李隊一直從後視鏡裡望著他,望著他的眼睛。聽著駱杉說完,他點了點頭,說:「憑你這句師父,我就信你一次。」李隊沉默片刻,又說,「但咱們這些人裡,肯定有人是有問題的。今天順利救出小竹之後,這個人,你得和我一起把他揪出來。」

  駱杉重重地點了點頭,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說:「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的那次行動,也是這個人洩的密。」他越說臉色越沉,「甚至有可能我妹妹的失蹤,也跟這個人有關。」

  李隊打開窗戶,把手裡的煙蒂扔出去,吐出一口氣:「你們兩個坐穩了。當務之急,就是先把小竹救出來。」

  車子已經駛入市區,七點來鐘的光景,正是臨安市一天裡交通最為擁堵的時候。然而對於李隊這樣的開車老手來說,大道不通有小道,寬道不行走窄道。就這麼七拐八繞的,半個小時之內竟然真的把車子準時停在了錦江大廈的樓門口。

  沈千秋套好防彈衣,而駱杉則再一次把自己手裡的那件防彈衣遞給李隊。

  李隊愣了一下,就見駱杉撇著嘴角淺笑了下:「師父,你這是不相信我的身手嗎?」

  李隊剛要推辭,就見駱杉已經把車門拉開,他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李隊,千秋,我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如果因為小竹,再出一次昨晚那樣的事,這個警察我也當不下去了。」

  這句話一出,李隊和沈千秋都有些沉寂。嫣兒的事,已經成了所有同事心裡的一根刺。

  跟在李隊和駱杉兩人身後一起下車時,沈千秋忍不住問:「李隊,駱隊,咱們真不能帶上槍嗎?」

  駱杉聽到這話,忍不住看向李隊。兩人在車上的交流不過寥寥數語,但彷彿勾起了駱杉的往日情懷,之後三人再進行交流,駱杉也不再像往常那樣,把自己當作李隊平級的領導,而是像個後輩一樣,會優先聽取李隊的意見。

  然而面對沈千秋的這個問題,李隊也只是露出一抹苦笑:「咱們今天是來救人的,為了人質的安全,只能暫時都按對方的意思辦。」

  駱杉也點點頭,表示贊同李隊的說法。他沒有多說,拿出手機,靜靜等著對方的下一個指令。

  兩分鐘後,電話鈴聲響起。駱杉毫不猶豫地摁下通話鍵,設置了免提:「我們已經到了。」

  「很好。」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我的東西呢?」

  「在這兒。」說話的時候,駱杉刻意抬高了手臂,他的手裡一直拎著那只黑色行李箱。

  「很好。」對方簡潔地說,「從東邊繞過去,後門已經打開了。三位,有請。」

  6

  電話鈴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響起一次,每次的通

  話時間都不超過三十秒,沈千秋三人在對方的指令下,已經從錦江大廈門口,移動到了位於地下一層的倉庫區。

  綁匪很狡猾,熟知警方可能採用的所有技術手段,並且巧妙規避了所有可能暴露自身行蹤的漏洞。

  李隊耳朵裡藏著通訊器,他們的一舉一動,刑警大隊總部的同事都能分毫不差地接收到。駱杉的手機上也安裝了跟蹤器,眼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還在警隊總部的掌控之下。

  這些無須事先說明,沈千秋大約都能猜到。尤其當她走在李隊身旁的時候,看到他耳朵裡那個若隱若現的白色小鈕,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約莫二十分鐘後,三人站在了漆著大大「1」字的一間倉庫外。幾乎在三個人抵達的一瞬間,閘門緩緩升起。

  走廊的光線很暗,倉庫裡的燈光卻非常刺眼。沈千秋本能地想要閉起眼睛,卻又生怕錯過任何異變,眨著眼睛向裡面望去——

  倉庫裡堆放著不少箱子和木板,巧妙擋住了三人的視線,讓人無法一眼望穿這間屋子的內部結構。無限的寂靜之中,隱隱能夠聽到「滴—滴—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屏住呼吸仔細去聽,依稀可以聽到非常微弱的嗚咽聲。

  本能的,沈千秋的心裡閃過一種不妙的預感。

  她剛想說什麼,就見李隊的臉上閃過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同時拽了一把她的衣角。

  沈千秋只覺得腰側被什麼東西

  刺了一下,腳步不禁趔趄了一下。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她,李隊的手還攥著她的胳膊,低聲說:「小心點,別慌。」

  駱杉也朝兩人點點頭。

  三個人緩步朝裡面走去。

  走進去才發現,這間倉庫遠比想像中的要大得多。

  約莫三四分鐘過去,駱杉的電話卻一反常態地沉寂著。他本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加快步伐朝前走去,一邊朝兩人打著手勢,示意他們跟在後面。

  頭頂的白熾燈格外明亮,映得每個人臉色都有些怪怪的,蒼白而僵硬。沈千秋側過臉看李隊,想要說些什麼,李隊卻突然一把拉住了她。

  就在不遠處的那張桌子上,一個人影蜷縮在那兒,而之前那個「滴—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了。

  這下子不用人攔,沈千秋也僵在原地。一路走進來,她一直覺得那個聲音聽起來非常古怪,卻又隱隱透著熟悉。而現在,不用任何人說,她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是炸彈倒計時的聲音。

  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有一門課程專門講這方面的知識,授課的老師非常嚴厲,每次考試實景模擬會佔到七成,而筆試只佔三成。整整一個學期,沈千秋幾乎每天夜裡做夢都會夢到這個聲音。

  從前的噩夢,在這一天卻變成了現實。

  沈千秋幾乎挪不開步子,而就在此時,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聲,非常微弱,帶著哽咽:「哥哥……」

  被綁在桌子上的女孩,正是駱小竹。她身上穿著的並不是失蹤那天的綠色小禮服,而是一襲非常寬大的白袍,赤裸在外的脖頸和雙臂上,依稀可以看到猙獰的血痕,是鞭笞的痕跡。

  沈千秋擰著眉,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而駱杉卻在這時朝後面做了個「停步」的手勢。

  沈千秋聽到他用低沉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小竹乖,先不要動,哥哥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哥哥……」駱小竹彷彿下一瞬就要哭出來,卻又強行哽住,「電話。」

  駱杉的目光逡巡四周,最後在駱小竹被綁住的雙足之間發現了一隻手提電話。他的臉色看起來沒有任何情緒,然而眉宇間卻隱隱燃著某種山雨欲來的憤怒。他輕輕解開綁住駱小竹雙腳的繩子,一面輕聲安撫道:「哥哥給小竹把繩子解開,但小竹還是乖乖的不要動,好不好?」

  「嗯……」駱小竹含混地答應了一聲。從沈千秋的角度看過去,駱小竹從開始到現在都保持著蜷縮手腳的姿勢,一直都沒怎麼動過。這間倉庫的溫度明顯低於常溫,而駱小竹身上僅著一件袍子,胳膊和小腿都裸露在外,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身上很可能早就凍僵了。

  駱杉也發現了這一點。本來他一走近就想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自己妹妹身上,然而緊貼著小竹胸口放置的那顆定時炸彈讓他在一瞬間打消了念頭。

  手機拿下來,駱杉滑開屏幕,就見通訊錄上只有一個號碼,摁下撥號鍵,大約隔了半分鐘,那邊才有人接起:「駱隊,人我已經還給你了。怎麼樣,我很守信吧?」

  駱杉的語氣聽起來淡淡的,彷彿在陳述一個再平淡不過的事實:「小竹身上還綁著炸彈。貨我依照約定帶來了,你不想要了?」

  對方「呵呵」笑了一聲:「貨?我的那批貨,早就沒了,你現在拿著個箱子就跟我說是貨,當我是你妹妹那樣的無知少女?」

  「砰」的一聲,駱杉把腳邊的行李箱踹倒在地,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正對著長桌的那個攝影頭:「真還是假,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駱杉蹲下身,手指飛快點了幾下,打開行李箱,從裡面拿出一包白粉,揚手扔在桌子上。

  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也來了興致:「好啊。說起來,我這邊東西也挺全的。駱隊幫我驗驗貨?」

  駱杉繞到桌子另一邊,拉開抽屜,眨眼間就拿出幾樣東西。

  沈千秋一眼就看到都是吸毒用的工具,忍不住出聲喊道:「駱隊,你幹什麼?」

  駱杉垂著眼,一邊打開粉包,一邊機械地說:「我要救小竹,不按照他們的話去做,小竹身上的炸彈就會爆炸,小竹會死,我們都會死。」

  沈千秋看向李隊,可李隊卻沉著臉,默不作聲。

  沈千秋突然覺得眼前的兩個人前所未有的陌生!

  「李隊!」沈千秋喊了好幾聲,對方才渾然回過神。

  「李隊!駱隊要拿咱們帶過來的東西試毒!」

  只有他們自己人才知道,那些毒品都是假的,可就連沈千秋也不清楚,那些東西是拿什麼假冒的,真吸進人體會不會產生很糟糕的反應。

  哪知道李隊看了她一眼,說:「都是真的。」

  沈千秋整個人愣住。就聽李隊又重複了一遍:「當初繳獲的二十五公斤毒品,一克不少,都在這裡。」

  「可是,不是說……」沈千秋腦子亂糟糟的,顧不得駱杉的手機還和對方通著話,甚至他們幾個人正對著不遠處的攝影頭:「不是說好是拿假的來換人質嗎?」

  不遠處傳來一聲冷嗤,那是駱杉的聲音,聽在耳朵裡卻格外陌生:「假的毒品,怎麼換回我妹妹一條活生生的命?」

  李隊說:「駱杉,到了現在,能跟我說一句實話嗎?」他頓了頓,「你可以放心,我的通訊器在剛進這間倉庫時就失效了,信號早就被屏蔽了。現在無論你說什麼,只有我,還有千秋咱們三個知道。」

  駱杉正在折紙的手突然一頓,就在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裡傳來男人含著揶揄的小聲:「是啊,駱隊,為什麼不跟他們說個明白呢?」

  駱杉的手指又恢復了動作,他微微垂著眼,額前的髮絲微微擋住眼,嘴唇緊緊抿著,幾乎成了一條線。

  電話的那個聲音仍然饒有興致:「駱隊要是不願意說,那我來代勞也可以啊。畢竟現在駱隊手上還忙著,抽不出空來講話,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駱杉突然把折好的紙重重拍在桌子上,這一下拍得非常之重,甚至連一直寂靜無聲的駱小竹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張山子,你到底想要什麼?」駱杉的目光死死盯著桌子上的一個點,彷彿能把那個點燒出個窟窿來,「你想要這批毒品,我還給你!你讓我捎上兩個犧牲品,我也給你帶來了!你把我妹妹害成這個樣,你還想怎麼樣?你是不是非要徹底毀了我才甘心?」

  「對!」對方這次不再笑了,幾乎是一瞬間,張山子的聲音也變得惡狠狠的,「不聽話的工具,只有親手毀了我才放心。」

  「我不是任何人的工具!」駱杉抬起頭,目光剛好和沈千秋的撞在一起。沈千秋看到他的眼睛幾乎是血紅的,裡面還隱隱閃著水光:「我是警察!我不是你手底下那些小嘍囉,不是你用毒品就能捏在手心的富二代、敗家子!」

  「是是是,你是代表光明和正義的駱神探嘛!」張山子嘖嘖兩聲,「我就一句話。駱隊,還記得是誰幫你料理了那個女大學生的事嗎?」

  駱杉的臉在這一瞬間突然極度扭曲:「閉上你的嘴!」

  沈千秋忍不住走上前,彷彿是為了聽清電話裡的聲音,又彷彿是為了看清楚駱杉臉上的神情:「你說的女大學生是誰?」

  「我想想……好像是叫什麼燕來著,姓什麼的?」

  「梁燕?」張山子的聲音和沈千秋的喃喃自語聲重疊在了一起。

  而一直蜷縮著躺在桌上的駱小竹也在這一刻睜開了眼。

  張山子笑吟吟地說道:「哎,小竹妹妹醒了啊?哎,瞧我這腦子,差點忘了,那個梁燕,是你的同學來著嘛!」

  「梁燕……」駱小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駱杉,眼眶裡含滿了淚,「哥,你從前交的那個女朋友,是梁燕?」

  「沒有。」駱杉死死咬著牙,每說一個字,都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從來就沒有過女朋友。」

  「嘖嘖,真是無情啊。」

  沈千秋陡然想起,當時的驗屍報告裡提到過,梁燕死時,肚子裡已經有一個三月大的胎兒。她正要說話,剛好看到駱杉伸手撫著駱小竹的側臉,而駱小竹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副模樣——電光石火間,沈千秋突然回憶起在趙逸飛的筆記本裡看到梁燕一寸照的時候,那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

  看正臉的時候不覺得,只有像現在這個角度才會發現,駱小竹和梁燕竟然有著驚人相似的側臉!

  聯想到自己剛剛記起的事實,以及駱杉的極力隱瞞,以及此刻他垂眸輕撫駱小竹側臉的神情,一個駭人的想法在腦海裡漸漸成型……

  不等沈千秋多想,電話裡的那個人已經替她把話說了出來:「不管怎麼說,那姑娘也是我讓人悉心調教的,你動了我的人,又不領我的情。沒辦法,我這人比較……那個詞怎麼說來著,錙銖必較,對,就是這麼個說法。」電話裡傳來打火機的聲音,張山子給自己點了根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繼續說道,「駱杉,你動了我的人,那我也得動你一個人。拿你一根手指頭都碰不得的親妹妹,換一個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的梁燕,這買賣不虧吧?」

  駱小竹緊緊閉著眼,成行的淚水順著眼角滑下,落在桌子上,發出清晰的一聲「滴答」。而駱杉也在同一時刻閉上了眼,聲音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冷靜:「你今天來,不是為了這批毒品,是為了報復我。」

  「不,不。」張山子噴出一口煙,語氣輕鬆地說,「我可是一直都給你兩種選擇的,駱隊長。看看你面前這兩個人,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兩個,聽到咱們倆之間的這些秘密?」

  駱杉的神色突然一變,而電話那頭的人也「嘎嘎」樂出了聲:「真是聰明人!」

  電光石火間,駱杉右手一翻,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槍,對著正對面的李隊就是兩個點射。

  駱杉突如其來的轉變太快,甚至連電話裡都一片寂靜,更不用說就站在駱杉身旁的李隊和沈千秋了。

  李隊一手捂著胸口,緩緩跪了下去,大片的鮮紅從他的胸口、小腹蔓延開來……

  「放過……千……」李隊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駱杉,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駱杉望著槍口溢出的淡淡白煙,說了句:「師父,你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

  「千……」李隊想把頭挪過來看她,但已經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沈千秋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跟前,托住李隊的肩膀:「李隊,李隊!」她想說「這不是真的」,又想說「李隊你別嚇唬我」,可什麼都沒說出口。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拚命想用手摀住李隊胸口那處不斷溢出鮮血的窟窿,一隻手臂的力量也漸漸支撐不住李隊身體的重量……眼看著李隊的瞳孔漸漸散了,沈千秋緩緩鬆開手,最後只溢出了一聲淒厲得不像樣的哭聲。

  「學妹。」沈千秋聽到了駱杉的聲音,也感覺到頂在自己後腦那個冷冰冰的東西。

  「哥……」駱小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很微弱,幾乎要湮沒在沈千秋的哭聲裡,但仍舊讓駱杉托槍的手微微一頓。

  「別殺人,哥。」駱小竹說得很慢,大概是身體已經撐到了一個極限,吐字都有些不清晰,「那個人,很壞。別信他的。」

  電話裡爆發出張山子的大笑:「小竹妹妹,來不及了!你哥已經為你親手殺了一個警察,馬上還有第二個!不過你放心,從這兒出去,殺人的就變成了我。我是那個殺了警察、搶走毒品的壞人,你哥哥還是那個人人稱道的駱神探,成功解救人質的大英雄!」

  「不,不是……」

  「駱杉。」沈千秋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冷,這也是兩人相識多年以來,沈千秋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別忘了你妹妹身上的炸彈。你想讓我和李隊頂罪替自己開脫,但別忘了你妹妹的命還捏在張山子手裡。」

  「這位警察妹妹腦子還挺好使。」張山子笑嘻嘻的,「駱隊長,這個你儘管放心,抽屜裡我給你準備的那些東西,你也都看到了。槍你現在正拿著,那把剪刀就是用來剪除炸彈的。」

  駱杉一手從後面勒住沈千秋的脖子,另一手握著槍,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拖將起來,一路倒退著走回桌子旁邊,抽屜裡果然放著一把剪刀。

  「你掀開最下面那個玻璃罩子,看到沒,紅藍兩根線,最經典的玩法。」

  「剪哪條?」

  「駱隊長這麼聰明,可以……」

  「我沒這個耐心跟你玩紅藍遊戲,張山子,你的時間也不富裕。」駱杉掃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從我們進來到現在,李宗和總部失聯已經超過五分鐘了,再過一兩分鐘,我這邊就有人衝進來救援,你那邊也會被警方連鍋端了。」

  「聰明人不犯兩次錯。」張山子的聲音聽起來不慌不忙,「放心,他們到了那個地方,也找不見我的。」他頓了頓,又笑了,「不過嘛,我也不想白費了駱隊你的一番心意,咱們速戰速決。」說到這兒,張山子的聲音在一瞬間戛然而止,而後緩緩開口:「剪紅色的那根。」

  駱杉一手死死勒著沈千秋的脖頸,另一手把槍放在桌子上,轉而去拿那把剪刀。他用的力氣非常大,沈千秋被他勒得眼前發黑,只能憑聲音判斷他的一舉一動。感覺到他大概拿起剪刀了,沈千秋強忍著眼前的一陣陣發黑,說:「別信他的。駱杉,如果他是耍著你玩的,我們全完了,包括你妹妹!」

  駱杉的手遲疑了一下,然而不等張山子再說什麼,剪刀的兩片刀刃已經停在了紅線兩旁——駱杉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絲毫波動:「那就一起死吧。」

  下一秒,「滴—滴—滴—」的聲音戛然而止,倉庫裡一片寂靜。

  沈千秋聽到頭頂傳來駱杉沉重的吐息聲,心知不妙,腳後跟往後一跺,抬起手肘狠狠向後撞向駱杉的小腹。

  駱杉悶吭一聲,手臂微鬆,沈千秋就藉著這個空當揪住他的手臂猛地一彎腰。

  這一招過肩摔,沈千秋用得穩穩當當,哪怕對方體重超過她兩倍,也能被她狠狠摔在地上。然而就在她彎下腰的那一瞬間,面前一直蜷縮著的駱小竹突然猛地坐了起來,她的手不知道揮到了什麼東西,沈千秋只覺得眼前一片白塵揚起,下一刻就覺得雙眼一陣劇烈的灼燒,手臂忍不住就鬆懈下來。

  駱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動嚇了一跳,他一把揪住沈千秋的頭髮,將她的頭狠狠摁在木桌上,另一手朝駱小竹伸了過去:「小竹,你沒事吧?」

  駱杉的一隻眼睛裡也灑到了那些粉末,一瞬間就睜不開了。駱小竹沒想到自己手裡揚出去的那些石灰粉會同時灑到兩個人,先是整個人嚇得呆住,隨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哥哥!」

  駱杉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駱小竹本來就生得苗條秀氣,經過這幾天折磨,被摟在懷裡更是柔若無骨。駱杉不由得一陣心疼,輕聲安慰道:「哥哥沒事。小竹不怕,哥哥這就帶你出去!」

  沈千秋的雙眼被灑入不少石灰,此時只覺兩眼又燒又痛,額頭被狠狠撞在桌子上都不覺得疼。此時聽到兩人交流更覺心如火焚,她忍不住抬起兩手反過去抓駱杉的手臂:「你們兩個真是瘋了!」

  駱杉一手抱著人,另一手摁著沈千秋的頭顱。他已到極限,自然禁不住沈千秋又摳又抓,眼色一冷,已經動了殺心:「是你自找的。」他鬆開駱小竹,伸手就去摸放在桌上的那把槍,沒想到卻被駱小竹一把拽住了手臂。

  「小竹乖……」

  「哥哥,不要。」駱小竹滿臉是淚。前後不過短短幾天,她的臉頰已經瘦得凹陷進去,更顯得一雙水盈的大眼楚楚可憐:「她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咱們走吧,別再殺人了。」

  沈千秋正要說話,放在桌上的手機裡卻傳來一陣奇怪的動靜。駱杉的警惕性也很高,一時間也不動了。

  原本互相牽制的三個人一時間統統都沒了動靜。

  手機那端傳來一陣嘈雜的噪音,緊跟著就聽電話那邊有人「喂」了兩聲。那聲音聽著耳熟,饒是沈千秋因為眼睛劇痛神思模糊,也不由得精神一凜,是周時!

  沈千秋立即高聲喊了句:「警員75227沈千秋請求支援!駱杉是黑警!他剛開槍打死了李隊!」

  「千秋?」電話那端剛說出這兩個字,就被駱杉摁斷了電話,他一把抱起駱小竹,把人放在桌上,緊接著就把槍口對準了沈千秋的額頭正中。

  「哥……」駱小竹大概還想阻攔,但囁嚅著不敢說更多。

  「小竹,殺了她,我還能補救。」

  沈千秋冷笑,她的眼前現在一片漆黑,只能憑聲音判斷對方的位置:「你跟毒販勾結,害死梁燕,害了你妹妹,又殺了李隊,你還想補救什麼?」

  「我沒有跟毒販勾結!」駱杉咬牙,「如果我真同意跟張山子合作,梁燕就不會死!梁燕的事根本從頭到尾就是張山子他們給我設的圈套!我假借跟他們合作把這些渣滓一網打盡,繳獲了全部毒品!可惜讓張山子跑了,功虧一簣,這才害得小竹被他們擄走!他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我!」

  沈千秋一時沉默,過了片刻,她又開口:「但你還是殺了李隊。」

  「他早就懷疑我了。」駱杉忍不住辯駁,「不然你以為那些防彈衣是誰弄壞的,是他授意周時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我。今天如果不是我先開槍,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就是我!」

  怪不得當時李隊看那些防彈衣時的表情怪怪的。現在想來,別人都是在驚訝那些防彈衣的破損,而李隊,大概在暗中仔細觀察每個人看到防彈衣時的反應!

  想到李隊把那件防彈衣塞在自己懷裡時投給自己的那個眼神,沈千秋忍不住想哭。從頭到尾,駱杉只有一句話沒有說錯,李隊太心軟了。

  他授意周時破壞防彈衣來試探駱杉,又一路跟著他來到倉庫,卻沒有為自己留個後手,一心希望自己當年帶出來的小徒弟並不是兩件案子背後的那個黑警。而駱杉也想到了破壞防彈衣,不過他故意弄壞的是自己穿著的那件,大概從一開始他就算計好,在這次行動中假裝受傷,借此洗脫嫌疑。

  一模一樣的行為,卻出自不一樣的動機。沈千秋想哭,卻發現雙眼已經流不出淚了。

  「你今天是走不出這間倉庫了,別白費力。」混沌間,沈千秋似乎聽到他嘆了一口氣,很輕很輕,彷彿只是她的幻覺:「我不止一次想把你從這件事裡擇出去,週二那天原計劃是要你和趙逸飛一起進「流金歲月」,你以為是誰向李隊建議,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把你調去和賀子高談話,換了黃嫣兒頂了你的位子。還有今天下午,本來我讓周時給趙逸飛打電話,誰知道他沒找來趙逸飛,卻喊來了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駱杉模模糊糊地說了句:「都是天意。」

  沈千秋被人從地上拖起來,扳過肩膀調轉身體的方向,隨即感覺到緊貼著後腦勺那把冰冷的槍,聽著駱杉冷漠的聲音,駱小竹隱忍的小聲啜泣。想到不遠處躺著的李隊的屍體,她突然覺得週遭的一切陌生而荒謬。

  就在不久前,李隊、駱杉、趙逸飛還有隊裡的其他人,大家一起在警局外的小飯館吃著熱氣騰騰的炒菜。為了兩起案件的偵破歡欣不已,每個人的面孔都是那麼鮮活美好,每一句話語都彷彿剛剛滑過耳畔。可前後不過短短十數天,嫣兒遭遇不測,趙逸飛頹廢不堪,李隊已然殞命,駱杉卻成了那個曾經是所有人口中咬牙切齒的最大反派……而她自己,沈千秋忍不住輕笑了聲,就像駱杉剛剛說的,大概也是命不久矣。

  聽說人在死亡的那一瞬,倘若有著清醒的意識,眼前會如同過電影一般重現從出生以來經歷的所有場景。然而命懸一刻的這一瞬,沈千秋卻覺得自己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混沌。她想不明白所有人的命運因果,也看不透自己的過去將來,甚至還懷著一點點的奢望和不甘心,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是真的嗎?自己這一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

  聽到耳邊響起的槍聲,駱杉的悶哼,以及駱小竹的驚呼聲時,沈千秋覺得一切都分外的不真實。

  她聽到了槍響,然而失去視力之後的她顯得非常遲鈍,只知道跟著那個人的步伐一路向前。沈千秋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假設,問出口的那一瞬間,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謬:「白肆,是你嗎?」

  這個人正握著她的手,然而這隻手不可能是白肆的。白肆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而這個人的手,手掌要比白肆寬大一些,掌心微微冒著潮濕的汗意,更重要的是,他的虎口和指節的部分有許多堅硬的老繭。

  「你是誰?」眼睛的劇痛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那個人一直拉著她不停地快步向前,聽到這句話,他的步伐有了一瞬的停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千秋聽到一個非常混沌低沉的聲音:「沒有。你不會死,你會活得好好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人的步伐停了下來,並且鬆開了她的手,沈千秋甚至覺得,他的呼吸有了些許的慌亂。

  「怎麼了?」沈千秋忍不住問。她彷彿才想起駱杉和駱小竹這兩個人,「剛剛那兩個人,就是挾持我的那個男人,他死了?」回想起來,她依稀聽到了前後兩聲槍響,而駱杉的悶哼以及手臂的鬆懈是夾在這中間的……

  然而這一次,對方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沈千秋感覺那個人扳過自己的臉,把什麼東西沿著她的眼睛倒了進去:「忍著點,盡量別流淚。」

  也不知道倒進去的是什麼,滑溜溜的,原本緊緊錮著眼球的那層東西彷彿漸漸融化開了,順著眼角流了出來。

  「嗯……」這感覺說不上有多舒服,但至少眼睛沒有剛剛那麼火辣辣的疼了,「你給我用了什麼?」

  那個人咬字有些含混,好像故意不想讓人聽清似的:「待會人來了,記得跟他們說,你眼睛裡進了石灰,不能用水,否則你眼睛就毀了。」

  「你是誰?」

  「謝謝你今天幫了我……」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一連問了三句話,都沒有得到回應,沈千秋朝著原本聲音的來向伸出手臂,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那個人……似乎已經不在這兒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千秋突然聽到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緊跟著是她最熟悉的那個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的,還帶著顫抖:「千秋……你的,你的眼睛怎麼了?」

  「白肆?」沈千秋朝著來人的方向伸出手臂,「你怎麼來這兒了?」

  她剛剛意識混沌,才會在被人拉著逃跑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了白肆的名字。畢竟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白肆,她想不到還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在這種時刻豁出性命來救她。

  可冷靜下來想想就知道,白肆畢竟不是警察,甚至連她這次出警的地點都不知道,就算想要幫忙,也不可能會找到這裡來。

  白肆看著沈千秋紅腫得不像樣子的雙眼,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把她圈進懷裡,聲音還有些顫抖:「我和你的同事一起過來的。我們聽到了槍聲,地上還有血,我以為……」

  沈千秋一時惘然。

  下一秒,她的身體就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白肆的聲音緊緊貼著自己的耳畔響起:「我以為你死了,千秋。我以為我來晚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懷抱太緊,幾乎讓人窒息;白肆的氣息也太貼近,近得讓人心慌。然而沈千秋沒有反抗,反而更加依偎進這個懷抱。

  雙目灼燒,額頭的血痕緩緩流到眉梢,全身每一塊肌肉都酸痛得要命,卻在聽到白肆聲音的那一瞬,整顆心莫名地安靜下來。腦海裡有個聲音在說: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幾乎同時,耳畔白肆清亮溫柔的嗓音與腦海裡的那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別怕,有我在,你安全了。」

  她僵硬若石塊的身軀在一瞬間癱軟,然而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寧。平生第一次,沈千秋放任自己靠緊面前的這個懷抱。

  劫後餘生,沒有什麼比一個近在咫尺的懷抱更溫暖了。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4 12:35 AM

Chapter 11 劫後溫馨

  1

  沈千秋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格外冗長的夢。夢裡的那些情景太過混亂,支離破碎。而夢裡的她一路逃亡,每次想張開口說些什麼,就發現自己的嗓子是啞的,無論怎麼樣都發不出聲響,無法向人解釋清自己的現狀,更無法向人求救。

  扶著床沿坐起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確實幹澀得要命,怪不得會做那樣一個夢,沈千秋忍不住有些自嘲地想。抬起頭,卻發現周圍黑漆漆的,一點光亮都沒有。

  所以現在是……夜裡?

  沈千秋愣了愣,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燈——「啪啦」一聲脆響,嚇得她肩膀一縮,緊接著,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千秋,你醒了?」

  是白肆的聲音。沈千秋欣喜地朝聲音的來向扭頭,只覺得額頭一陣刺痛,緊跟著就是一陣暈眩。她本能地撫了撫自己的太陽穴,卻摸到了一些記憶裡本沒有的東西,這是……紗布?

  她順著紗布的方向一路摸索,手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抓住:「千秋,別亂動。」

  那些本來在夢裡混亂不堪、支離破碎的東西,一瞬間翻江倒海般湧了出來。沈千秋忍不住屏住呼吸,再開口時,發現自己的嗓音又低又啞,粗糲難聞:「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她記起自己身上的那件防彈衣,記起了關鍵時刻駱小竹朝自己灑來的那把石灰粉,也記起了李隊的死和駱杉的瘋狂……她忍不住吸了口氣,強忍住湧向眼眶的淚水:「李隊……你們趕到的時候,李隊是不是已經……」

  「嗯。」響起的是另一個聲音,「千秋,你別太難過。事情經過我們都弄清楚了,李隊——」沈千秋認出這是周時的聲音。

  「等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李隊。」

  沈千秋的聲音低啞,隱約帶了一絲哭音:「要不是李隊,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千秋,你才剛醒,不要說太多話。」白肆扶著她的手,幫她握住杯子,「來,喝點水。」

  溫熱的水順著喉嚨滑下來,沈千秋覺得好受許多。記憶回籠,她也明白過來,自己的嗓子大概是因那天情緒激動喊得破音導致。

  「那個,既然——」

  「改天吧,好不好?」周時的聲音聽起來透著一股疲憊,「兩位,你們也看到了,我這位同事才剛醒來,總得給人點時間,讓她喘口氣修整一下,對不對?」

  「請你理解,上面一直在施壓,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

  「可是她今天才醒!」

  「我們也很難辦……」

  沈千秋不明所以:「怎麼了?」

  白肆在她耳畔低聲解釋:「是你們警隊的同事。你們李隊犧牲,那箱毒品不見了,駱杉現在下落不明,所以他們有些事情需要問你。」

  沈千秋沉默了會兒,說:「你們問吧。」

  那兩個人對視一眼,看向周時。周時雖然臉色不太好,但還是點了點頭。

  兩位警官中一個較年長的開了口:「你知道李宗和駱杉曾經商議過要拿那箱毒品去交換人質嗎?」

  沈千秋回想起最後的時刻,李隊望著駱杉時罕見的默然,搖了搖頭:「不知道。去的路上我問過這個問題,周時暗示我說毒品是假的,為了應付毒販才找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毒品是真的。」

  「駱杉和張山子對話的時候。」

  「李宗知道這件事嗎?」

  沈千秋沉默片刻,說:「我覺得李隊一開始也不知道,但當時看到駱杉的舉動,他應該也猜到了。」

  「李宗身上的防彈衣是怎麼回事?」

  「當時其他的防彈衣都壞了,唯一完好的一件給了我。還有一件是駱杉臨下車前提出給李隊的,他說他走前就換好了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那件防彈衣有問題的?」

  沈千秋皺眉:「駱杉開槍之後。」

  「駱杉的槍是哪裡來的?」

  「抽屜裡的,應該是張山子他們事先放在那兒的。」

  「他為什麼放了一把槍在那兒?」

  「我不知道。」沈千秋頓了頓,又說,「我覺得他是算計好要讓我們自相殘殺,所以才留了那把槍。」

  「你知道槍裡只有三顆子彈嗎?」

  「什麼?」沈千秋覺得自己好像沒聽清。

  年輕點兒的那個人解釋說:「我們檢查過現場,只發現了三顆彈殼,槍裡的彈夾是空的。所以那把槍裡一共只有三顆子彈。」

  沈千秋鎖眉。駱杉當天確實一共開了三槍,兩槍打在李隊身上,還有一槍是與搭救她的那人交鋒時開的。可那人也開了一槍,而且很可能打中了駱杉,現場怎麼會沒有第四顆彈殼?

  見沈千秋不語,年長的那位又開始問話:「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沈千秋感覺到白肆扶著自己肩膀的手緊了緊,不由語塞。

  那個人又問了一遍:「沈千秋,回答我的問題。你當時是怎麼逃出來的?」

  沈千秋扶住額頭:「我……當時駱杉想殺了我,但他還要扶著駱小竹,我就想逃,他的子彈打空了,後來我就一路跑……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年長點兒的那個說:「我們在你的上衣口袋發現了一枚珍珠耳環,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沈千秋愣了一下,年長的警察聲音有些嚴厲:「據我們所知,這枚耳環是駱小竹失蹤案的關鍵物證。可技術科那邊證物袋裡的耳環不見了,現在卻出現在你的口袋裡。沈千秋,你能解釋下這是為什麼嗎?」

  沈千秋只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電光石火般亮了起來。那天晚上,剛進倉庫的時候李隊扶了她一把,她記得自己腰那裡感覺到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原來李隊當時是把這只耳環放進了自己口袋。

  可為什麼李隊要把耳環從技術科拿走呢?

  在場的幾人見沈千秋一直不說話,不禁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年長的那位警察開了口:「沈千秋,這件事你必須要給出一個交代。」

  沈千秋覺察到對方語氣裡的不善,心裡一冷,開口問:「你們現在,是懷疑我和李隊也有問題?」

  對方沉默片刻後回答:「剛剛你的朋友也說了,現在情況很複雜,而你是我們唯一能找到的證人。」

  是啊,李隊死了,駱杉跑了,當事人只剩下她一個還好端端的,不問她問誰?

  沈千秋說:「我不是黑警,李隊也不是。我們都沒有做任何對不住警隊的事。」

  「那你為什麼要拿走物證袋裡的這只耳環?」

  沈千秋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這個是關鍵物證。當時我懷疑警隊裡有人不對勁,怕這個東西被人動了手腳,所以我就把它拿走了。」

  「什麼時候,怎麼拿走的?」

  沈千秋說:「這件事我當時匯報給了李隊,是他幫我拿的。」

  「破壞防彈衣也是你建議的嗎?」

  沈千秋說:「是。我和李隊商量的,目的是想揪出那個給毒販通風報信的人。」

  兩個警察低聲交流片刻,最後年長的那位又說:「你說珍珠耳環是關鍵物證,你發現了什麼?」

  沈千秋沒有講話。這個時候,站在她身邊的白肆開口道:「這件事是我告訴她的。有關珍珠耳環,我想我可以解釋清楚。」

  「你是……?」

  「他是白肆,沈千秋的朋友,也是駱小竹的同班同學。」周時在一邊解釋。

  「你說。」

  白肆輕輕扶著沈千秋的肩膀,說:「這些事我前天已經在警隊錄過一份筆錄,具體的你們可以稍後去查。駱小竹失蹤那天,我和千秋、駱杉都在現場。珍珠耳環被人故意留在床單上,但我和駱杉都知道,小竹沒有耳洞,不可能戴這種耳環。但我當時覺得那只耳環很熟悉,好像在哪裡看到過。後來,就是在千秋他們去那間倉庫的當天下午,我去了小竹的家,從保姆那裡要到了她的手機。在她的手機裡,我找到了這張照片,然後把照片傳到了我的手機上。」

  說著,白肆走上前,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我記得去年小竹曾經拿著這張照片很高興地跟我說,他哥哥好像交女朋友了,這副耳環就是她哥哥送給女朋友的。」

  白肆接著說道:「送給她女朋友的耳環,為什麼會出現在小竹的床上,這件事我和千秋說了,她大概是懷疑駱杉有問題,才搶先一步拿走證物。」

  沈千秋說:「那天晚上,駱杉承認他曾經和梁燕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她本來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想到梁燕的屍體早就火化,哪怕梁燕肚子裡的孩子真是駱杉的,也已是死無對證。而李隊也已經不在世了,唯一能證實駱杉確實說過那些話的人,除了她,還有駱小竹。但就駱小竹那天晚上的反應,她真的會站出來揭露駱杉的罪行嗎?

  想到這兒,沈千秋開口問:「駱小竹在哪兒?」

  白肆低聲回答:「她也在住院,在隔壁那棟樓。她現在……精神狀況不太好。」

  也就是暫時不能接受問話了。

  沈千秋一時黯然。隨後聽到那位一直問話的警察說:「你剛才說的我們都記錄下來了。有關梁燕的那一部分,你放心,都在錄音筆裡,跟你說的大致一樣。」

  「錄音筆?」

  「也是放在你口袋裡的。錄音時間大概是從你們進那間倉庫時開始的,你不知道?」

  沈千秋搖頭,又說:「應該是李隊放的。」

  「暫時就這些問題。我們會盡快調查清楚,這段時間,請你與我們保持聯繫,並且不要離開本市。」

  這些都是例行的話,沈千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聽到兩個人離開的腳步聲,沈千秋喊了一聲:「兩位警官。」

  「什麼事?」

  沈千秋的眼睛上蒙著紗布,但她仍昂著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現在的調查結果,能證明李隊是沒問題的吧?」

  那個年長的警官聽了這話,望著她的目光頗有幾分玩味:「李宗現在的嫌疑差不多洗清了。沈千秋,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2

  兩個問話的警官離開之後,周時沒待多久也走了。房間裡靜靜的,只剩下沈千秋和白肆兩個人。

  白肆摸了摸她的額頭:「總算不發燒了。」

  沈千秋有點懵:「我之前燒了很久?」

  「差不多快三天了。」白肆看著她茫然無知的表情,說,「你和李隊、駱杉去倉庫,已經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

  也就是說,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她竟然昏睡了這麼久。

  沈千秋沉默了好一陣。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問:「白肆,醫生說我的眼睛還能好嗎?」

  白肆正站在一邊削蘋果,聽到這話,他拿水果刀的手指頓了頓,回了句:「能好。」

  沈千秋吁出一口氣:「還好。」

  時近傍晚,病房的窗子半敞,微暖的晚風吹拂進來,拂起海藍色的窗簾,遠看如同海上的波浪,翻滾不息,讓人見之神往。

  白肆站在距離窗子不遠的地方,手上削的蘋果半個雪白,半個還帶著俏紅色果皮,看起來鮮艷欲滴。他微微垂著頭,額前的髮絲有些長了,略微有點擋眼:「千秋。」

  「嗯?」

  「對不起,那天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

  沈千秋不禁笑了笑:「沒事啊。我那天是被單位的電話吵起來的,走之前還給你在門口的白板上留了字呢,也不知道你看到沒。」

  「我看到了。」白肆低垂著頭,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那天我回到家就看到了。」

  沈千秋聽著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不禁歪了歪頭:「白肆,你不會是哭了吧?」

  沒想到這次白肆沒像上次那樣彆扭地否認,而是「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

  沈千秋不知道怎的心裡一慌,緊跟著就調笑般地開口:「你哭什麼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千秋,你不想問我那天是去做什麼了嗎?」

  「你剛不是說了嗎?去了小竹的家,還拿到了那張珍珠耳環的照片。」說到這裡,沈千秋不禁笑了笑,「白肆,還是你厲害。你比我們所有人都早一步看出來駱杉不對勁……」

  要是她也有白肆那麼細心就好了,說不定,李隊就不會死,駱杉也不會走到這般不可回頭的境地。

  「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白肆咬了咬唇,放下手裡的東西,走到沈千秋跟前,「千秋,你能原諒我嗎?」

  「原諒什麼?」

  「我很自大。我隱約猜到駱杉可能不對勁,卻沒早點提醒你和李隊,我以為憑著我自己的能力可以查清一切……」然後讓沈千秋對他刮目相看,不再總想當然地認為他是個孩子。

  可恰恰也是因為他的這一點私心,害得沈千秋身處險境。如果不是李隊的維護和那個神秘人的及時出現,很可能等他趕到的時候,沈千秋也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想到這種可能,白肆突然單膝跪了下去,握住她的雙手仰臉看著她:「千秋,你能原諒我嗎?我保證,以後不會再這樣自以為是。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不再瞞著你任何事了。」

  聽到這裡,沈千秋忍不住想笑:「說的好像你有很多秘密似的。」

  白肆看著沈千秋眼睛上裹著的那層紗布,一時間沒有講話。他在下一個從未有過的決心,也在賭一個不知道能不能迎接的未來。

  然而沈千秋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剛剛她為了維護李隊身後的名譽,在珍珠耳環和防彈衣的事情上撒了謊,只是為了能先把李隊從眼前這團亂麻裡擇出來。如果證明李隊確實沒有半點嫌疑,而且是因公犧牲,該給的撫恤金是一點不會少的,也算給李隊家裡一些補償了。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為了維護李隊的名譽而說謊,白肆也為了維護她而說謊。不管怎麼說,至少眼下是把這個謊言圓上了……

  從前她只覺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為了不得已的原因說謊騙人。或許那個問詢的警察說的沒錯,她的這個警察,大概真的當到頭了。

  白肆見她遲遲不語,喊了她一聲:「千秋?」

  沈千秋回過神,唇角綻出一抹笑:「白肆,我可能以後都當不了警察了。」

  白肆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蒼白:「千秋,你別亂想。」

  「我沒亂想。」沈千秋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也很清晰,「我和李隊都是清白的,可這次解救人質,確實有違規操作的地方。不說那箱貨為什麼會變成真的毒品,珍珠耳環還有防彈衣都是李隊自作主張的計劃。但李隊現在人已經不在了,駱杉又跑了,有些事根本無從解釋。」

  大概是感覺到白肆想開口說些什麼,她握住了他的手指,輕聲說:「李隊的妻子身體不好,兒子還在上高中,沒了他這根頂樑柱,以後家裡的日子一定很難。現在我替他背下那兩件事,哪怕最後不能留在警隊,至少能保證他家人拿到那筆應得的撫恤金。」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這雙眼睛,也算是毀了。你別安慰我,我身上的部件,我心裡有數。」

  有了不良記錄,眼睛又不好,怎麼可能繼續做警察?

  白肆忍不住又一次紅了眼眶:「千秋……」

  「白肆,這件事不怪你。」沈千秋淺淺笑著。她想明白了整件事,也對孰輕孰重進行了抉擇,就一點沒覺得難過:「不管怎麼說,梁燕的案子能夠真相大白,小竹現在也平安了,我覺得現在一切都挺好的。」

  3

  當天晚上,病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門推開的時候,沈千秋第一反應以為是白肆。可門打開之後,腳步聲戛然而止,對方也沒有講話。沈千秋轉過頭,眼睛看著門的方向:「誰?」

  「小師妹。」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沈千秋由衷地綻出一抹笑:「師兄!」

  站在門口的趙逸飛渾身一震。這段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情,上一次聽到沈千秋用這樣溫和的口吻喊他師兄,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趙逸飛眼眶發燙,過了好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走上前,搬了張椅子在沈千秋面前坐下來。見她長髮柔順,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神色看起來並不頹敗,他心裡多少踏實了些。這才開口說:「千秋,周時都跟我說了。那天如果不是我手機沒

  電自動關機,去的人就是我……」

  沈千秋聞言笑了:「師兄,你這個假設不成立。那如果我說那天晚上陪你去『流金歲月』的人不是嫣兒而是我,你——」

  「千秋!」趙逸飛幾乎是厲聲喝止了她。

  然而沈千秋半點也沒嚇到,接著說道:「所以啊師兄,你不願意聽我這麼說,就跟我不想聽你說那些話是一樣的。」

  趙逸飛突然攥住了沈千秋的指尖:「千秋……」

  沈千秋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他攥得緊緊的,不由一愣,但下一刻趙逸飛又很快鬆開了她:「千秋,我剛才問過了,大夫說你的眼睛只要好好休養,每天按時換藥,過段時間就能痊癒。就是……視力大概要受點影響。」

  這些話倒是白肆沒對她說過的。沈千秋聽了也不覺意外,反倒有點釋然,不由笑著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師兄。」

  「警隊這邊,我和周時都會盡力幫你爭取。」趙逸飛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麼:「你放心,李隊沒了,咱們剩下這幾個人,每一個都要好好的。」

  沈千秋聽他每一個字都像咬著牙吐出來的,說:「師兄,我現在也沒那麼想當警察了。你和周時不用有太大壓力。」

  過了很久,才聽到趙逸飛的聲音,低啞得出奇。要不是沈千秋跟他非常熟悉,幾乎都不敢相信那是出自他的聲音:「你是說真的?」

  「真的呀。」沈千秋說著,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我這怎麼也算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了!僥倖不死,又睡了三天,一覺醒來,好像想通了許多事。」

  「要是最後警隊只是給你定個處分,你也不想接著干了?」

  沈千秋半是笑半是嘆地吁出一口氣:「師兄,你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小。」

  趙逸飛沉默許久,才問了句:「不當警察,你要做什麼去?」他哽著嗓子,玩笑話說得也一點不好笑,「難不成真在咱們刑警大隊門口擺個攤,專管開鎖?」

  沈千秋倒是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哥,我得先把眼睛養好,這是第一步吧。」她嘆了口氣,「說起來我也好久沒給自己放過假了。等眼睛好了,我得好好四處逛逛。」

  「你要離開臨安?」趙逸飛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裡的意思。

  「大概吧。」沈千秋微微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趙逸飛,其實我最初想當警察,也不單純是為了當警察。」

  趙逸飛默默地聽著。

  沈千秋的聲音低低的,也不知是說給誰聽:「我當警察的初衷,是為了弄清楚一件事。」

  「那你現在弄清楚了嗎?」

  「沒有。」沈千秋說,「不過我現在也想明白了,這世界上有好多事情,不是你一味去追逐就會有結果的。

  趙逸飛眼眶泛紅,嘴角泛出一縷苦笑:「嗯,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他盯著沈千秋寧靜的面龐,輕聲問:「那等你眼睛好了,你還要去弄清楚一直困擾你的那件事嗎?」

  「要的。」沈千秋俏皮地說了句趙逸飛的家鄉話,又說,「所以啊,不當警察了,我還是有正經事要做的。」

  趙逸飛似乎是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沈千秋偏頭想了想,唇角漾著一縷笑:「說不準,到時候還真需要你幫忙。」

  「那就行。」褲子裡的手機急切地響了起來,趙逸飛摸出手機看了眼屏幕上顯示的號碼,站起了身。

  沈千秋體貼地說:「有事的話你就先去吧。我這邊挺好的,不用擔心。」

  站起來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輕輕抿著的唇,有些蒼白的面頰,他心裡某個特別隱蔽的地方忍不住疼了一下。他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好好養病,師兄明天還來看你。」

  走到門口拉開門的時候,他忍不住轉過身,又看了沈千秋一眼。她穿著一條月白色的棉布裙子,柔順的長髮披散在肩膀,大概是才洗了頭髮沒多久,髮梢還有點濕漉漉的。她的背影看起來很恬靜,脊樑卻挺得筆直,那是他在其他認識的姑娘身上從沒看到過的一種強悍和倔強。

  就這麼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她,也讓人覺得心裡特別踏實。然而現在的他,也就只能站在這樣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看她而已。

  一轉身,正撞上走到近前的白肆。

  白肆臉上還帶著某種未褪的慍色,趙逸飛幾乎沒怎麼考慮,就攔了他一把:「出什麼事了?」

  被他這麼一攔,白肆定了定神,方纔的慍怒也在一瞬間收斂乾淨:「沒什麼事。趙大哥這就走了?」

  趙逸飛「嗯」了一聲,晃了晃手機,低聲說:「嫣兒還在住院,我得回去了。」

  白肆直接把手裡拎著的水果遞了過去:「這些拿去。」

  趙逸飛一愣,下意識地拒絕:「不用。留著給千秋吃吧。」

  「她還有。」白肆硬塞進他懷裡,「我買錯了。這些你拿去。」

  趙逸飛還想再說什麼,然而手機鈴又一次響了起來。看到屏幕上躍動的號碼,他嘆了口氣,只能匆匆作別。

  4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彷彿時間也跟著放慢了腳步。

  門再一次被推開,沈千秋抽了抽鼻子,淺笑著說:「真香啊,是雞湯嗎?」

  「嗯……」白肆應了一聲,卻遲遲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沈千秋有點納悶,聽著不遠處倒騰塑料袋的聲音,就又問了一句:「白肆?」

  「我在。」白肆靠近門邊站著,手上倒騰著從家拿過來的那罐雞湯,抬眼看到沈千秋眼睛上蒙著紗布,微微側頭有些慌亂的樣子。他忍不住眼眶一熱,憋了一路的話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剛才過來的時候,順路去看了駱小竹。」

  這三天他都守在沈千秋的床邊,除了配合周時他們錄口供,其他什麼都沒顧上。今天也是好容易得空回了趟家裡,沖了個澡,好歹拾掇了一下自己,又熬了一鍋

  雞湯,買了些新鮮的水果。想著小竹就在隔壁,也順便帶一份給她。

  沈千秋愣了一下,淺笑著說:「噢,小竹現在怎麼樣?」

  白肆強忍著那股翻湧在胸腔的煩躁,手指狠狠扳著靠近門旁的一處桌沿,聲音微啞:「千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眼睛是駱小竹弄的?」

  沈千秋沉默了一會兒,問:「下午問我話的那兩個警察去看駱小竹了?你也在場?」

  「我當時本來在病房外,是他們出來之後我問的。」白肆想笑又想哭,臉上的神色顯得有些猙獰,「那兩個人還納悶,怎麼我之前還在照顧你,轉眼又提著吃的東西去看那個害得你眼睛瞎了的罪魁禍首。」

  沈千秋咬了咬唇,她早該想到的。既然錄音筆從一開始就被李隊塞進了她的口袋,那麼只要她最後安然無恙,當時所有人說的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任何事都瞞不過警方的人。

  然而這次沈千秋沒有沉默太久,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鋪:「白肆,你過來。」

  白肆紅著眼睛走上前,卻沒有坐過去。

  沈千秋聽著他走到近前,才朝他伸出手:「白肆。」

  白肆索性坐在趙逸飛之前坐的那張椅子上:「我就在你面前,說吧。」

  沈千秋說:「駱小竹的事,不是我有意瞞著你。我只是覺得,她是你的好朋友,這件事如果你知道了,會很難做……」

  白肆忍不住開口辯駁:「我有什麼難做的?她是我

  好朋友不假,但她幫著她哥往你眼睛裡灑石灰粉,我還能覺得她可憐不成?」

  「不是這樣的。」回想起當日的情形,沈千秋嘆了口氣,「她手裡的石灰粉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偷偷藏的,就那麼一小把。她把石灰粉往我臉上灑,是因為當時我要反抗駱杉,她怕駱杉吃虧。但之後駱杉兩次要殺我,都是她阻止的。如果沒有她……」沈千秋苦笑道,「她和駱杉畢竟是親兄妹。如果沒有她的勸阻,或許我壓根撐不到最後……」

  「她一句話都不肯說。」過了許久,白肆才悶聲開口,「警方懷疑她知道駱杉是怎麼處理那箱毒品的,或者駱杉走前曾經叮囑過她什麼。但不論怎麼問,她都一句話也不肯說。」

  「她這幾天經歷得太多了,不願意說話也是正常的。」

  白肆沉默片刻,站起了身:「她家裡現在沒別人,除了一個保姆。我讓人給她做點吃的送過來。」

  「去吧。」

  白肆打了兩個電話,又坐回來:「護工和臨時廚師都找好了。那個保姆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會好好照顧她。」

  沈千秋「嗯」了一聲,說:「你這幾天也忙壞了,今晚早點休息吧。」

  白肆挑了挑眉:「你這是趕我走?」

  沈千秋露出認真考慮的神情:「現在幾點鐘?」

  白肆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九點一刻。」

  「那你該走了。」

  白肆忍不住笑著說:「如果我前兩天每晚到了這個時候就回家,那你晚上有什麼事誰來照顧?」

  沈千秋啞了,過了片刻又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你這兩天……都沒睡?」

  白肆湊上前,盯著沈千秋的臉頰,戲謔道:「千秋,你的臉好像紅了。」

  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呼吸,沈千秋猛地後仰:「你胡說!」

  白肆笑吟吟地再一次開口:「我沒胡說啊,我這幾天都睡在這兒的。」

  沈千秋之前靠在床頭休息的時候,發現這張床確實比醫院普通病床要寬一些,但是要躺兩個人還是挺擁擠的,更何況……沈千秋下意識地開口叱責:「你都多大了,還跟我睡一張床?能不能注意點影響!」

  兩個人同睡一張床,十幾年前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幾年後的今天,那是故作曖昧,有傷風化!

  在這方面沈千秋可自認是很正直的!

  白肆一下子就笑出了聲。

  沈千秋後知後覺自己被耍,惱羞成怒地吼了一聲:「白肆!」

  白肆「哎」了一聲,一手撐著床鋪,上身微彎,剛好把她困在懷裡:「千秋,我在。」

  沈千秋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雙眼不便,真得對著他連翻幾個白眼才能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鄙夷之情:「你無聊不無聊?」

  白肆忍不住「嘖」了一聲:「你能不能有點生活情趣?」

  沈千秋鄙視地撇了撇嘴,那是什麼玩意兒?能吃嗎?

  白肆忍不住卸掉力道,把下巴擱在沈千秋的肩窩:「千秋……」

  這聲千秋喊得太溫柔,沈千秋聽得一愣,感覺到白肆說話的時候,每一聲吐息都近在咫尺:「千秋,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懂?」

  沈千秋愣了愣,剛想說什麼,白肆已經站起了身,拍了拍她的頭頂:「我去鋪床。」

  「啊?」

  「我這幾天都睡你隔壁床。」白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本來是很清亮的少年音,這時聽起來有點懶洋洋的,隱約含一絲笑,「不然你以為我真跟你睡同一張?」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4 12:38 AM

Chapter 12 駱氏兄妹

  1

  這天晚上,沈千秋睡得很不安穩。

  下午那兩位同事和周時前腳離開,白肆就讓護士幫她在病房的浴室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按說應該能好好睡一覺才是,可不知道是前幾天昏睡太久,還是心裡的事情太多,醫院裡的燈熄了很久,沈千秋還是一絲睡意都沒有。

  另一張床上,白肆應該已經睡熟了。

  眼睛看不到的時候,其他的感官就變得越發敏銳。一片黑暗之中,沈千秋能夠聽到窗外隱隱的蟬鳴,以及隔壁床上傳來的平穩吐息,甚至能感覺到不遠處吹拂而來的一縷微風……

  病床上,原本平躺著的沈千秋陡然一僵。窗戶是臨睡前白肆特意關上的,說是怕夜裡風涼,她的床位又臨窗,她夜裡受涼容易頭疼;而靠近走廊那邊的門,此時也是緊緊閉合的,哪裡會有風吹來?

  唯一的解釋,就是門旁邊對著走廊的那扇小窗。

  沈千秋身上蓋著薄被,掩在被子裡面的手指狠狠攥緊。她不敢輕舉妄動,卻又不能不提醒白肆,因為如果那個人真是從靠近走廊的那扇窗子鑽進來的,那麼勢必要先經過白肆的床位,他會比自己更危險!

  大概之前窗子就是打開的,除了那陣微風,沈千秋沒有聽到任何多餘的聲響,然而她還是感覺到有人朝著這邊一步步走來了。那人的腳步聲很輕很緩慢,似乎還有點遲疑,但在這樣靜謐的夜裡,對於意識清醒的人來說,動靜還是太明顯了。

  沈千秋感覺到來人似乎在她和白肆這兩張床中間停了下來,而就在這一瞬間,白肆的呼吸似乎也輕了許多。她能覺察到的,那個站在床邊的人無疑更能覺察到!沈千秋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不敢再多遲疑,張口就喊:「白肆!左手床邊有人!」

  然而就在她喊出聲的同時,耳朵捕捉到了一聲細小的嗚咽,緊跟著就是白肆的聲音:「怎麼是你?」

  「白肆!」沈千秋顧不得更多,乾脆撩開被子坐了起來,本能地張開手臂就朝對面摸了過去。

  而白肆更急:「千秋別亂動!我沒事!」

  沈千秋目不能視,自然不知道眼下的情景。可白肆卻是看得真真兒的,他已經用手臂制住了駱小竹的脖頸和手臂,但在沈千秋朝著這邊伸出手臂的時候,駱小竹還掙扎著兩手,妄圖去抓她。

  她的手自然不是空的,而是拿著一把鋒利小巧的水果刀,想來應該是保姆或者護工照顧她吃水果時,被她偷偷藏下來的。

  沈千秋自知看不到東西,被白肆這樣厲聲喝止,一時間也不敢亂動。剛想說什麼,就聽白肆悶哼一聲,頓時心急如焚:「怎麼了?你抓住他了,是誰?」

  「沒事。」白肆低沉的聲音中隱隱透著焦灼,「千秋你往後退,她手裡有刀。」

  「到底是誰?你抓住他了,還是怎麼樣?」什麼都看不見的感覺太無助了,沈千秋的語調已經隱隱帶了哭音。

  「她在我手裡。」白肆自然聽出沈千秋語氣的不同,一時心間一暖,安慰道,「是小竹,我已經制住她了,別擔心。」

  沈千秋一手緊緊攥著床沿:「是小竹?保姆和護工呢?」

  駱小竹並不吭聲,只是瞪著沈千秋,手裡攥著的水果刀仍在躍躍欲試地向前。白肆縱然功夫了得,此前卻沒有把女孩子制在懷裡的經歷,一開始也有點不得章法。掙扎間,他的手臂還被駱小竹狠狠咬了一口。這時,他見沈千秋好歹安然無虞,整個人漸漸冷靜下來,便就著駱小竹掙動的姿勢,用力道逼迫她鬆開手指,水果刀應聲落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沈千秋聽到那聲音,便彎下腰試圖去摸,卻在這時聽到一道有些含混的男聲:「想要命的話,你現在最好不要動。」

  沈千秋聽這聲音莫名的耳熟,一時卻分辨不出對方的身份。白肆聽到身後有聲音響起,懷裡的駱小竹也突然停止掙扎,瞬間反應過來,冷笑出聲:「你們兄妹倆倒真是一對!」

  是駱杉!

  沈千秋不由咋舌,他這會兒正應該逃命才是,怎麼有這麼大膽子跑到市中心的醫院裡來?

  駱杉開口的話倒為這兩人解了惑:「小竹,你怎麼不乖乖在自己房間裡躺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駱杉是為了駱小竹而來,可偏巧這一晚駱小竹也不在自己房間。這個時候已是深夜,整個四層想必都非常安靜,唯獨他們的房間不時傳來聲響。駱杉循著聲音找來,就這樣誤打誤撞進了沈千秋所在的病房。

  白肆感覺到有涼涼的東西落在自己手臂上,知道駱小竹哭了。依照醫生和護士的說法,她從被送進醫院就沒開過口,不哭不鬧,但誰也別想從她嘴裡撬出一句話。卻沒想到駱杉只這一句略帶薄責的問話,就讓她掉了眼淚。

  緊跟著,駱小竹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以為哥哥死了,我想替哥哥報仇。」

  沈千秋什麼都看不到,卻能聽到駱杉腳步的移動。前後不過幾秒鐘,太陽穴的位置便又頂上了一把槍。

  白肆眼睜睜看著卻別無他法,從駱杉無聲無息出現的那一刻,他的槍口就是對準沈千秋的。而他自己懷裡轄制著駱小竹,動作不由自己,更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男人一步步走過去把沈千秋制在床邊動彈不得。

  「駱杉,真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沈千秋扯了扯嘴角。

  「千秋!」白肆低喝了一聲,示意她別亂說話。沈千秋眼睛是看不到了,可他看得一清二楚。駱杉一隻眼睛上蒙著紗布,半邊臉都是灼傷的痕跡,早已全然不復曾經的清冷傲然,反倒猙獰得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他看著沈千秋的目光烏沉沉的,沒有一絲情緒。白肆看得出來,只要條件允許,他真會殺了沈千秋!

  駱杉用纏紗布的那隻手臂勒住沈千秋的脖子,把她從床沿直直向後一路拖到自己跟前,另一手的槍口對準沈千秋的太陽穴,而後抬起頭看向白肆,翹起嘴角笑了笑。他原本模樣清俊時,做這個表情自是風流倜儻,可如今容顏毀了大半,再露出這樣的笑容,就會讓人覺得既猙獰又可怖。

  駱小竹看清駱杉臉上的傷,先是嗚咽一聲,喊了聲「哥哥」,緊跟著就嗚嗚哭出了聲。

  大概是受了那場事故的影響,駱杉的聲音聽起來低啞含混,如同磨在玻璃表面的沙粒:「白肆,你說是我的槍快,還是你的手快?」

  白肆只用手臂轄住了駱小竹,之前那把水果刀還掉在地上,全身上下連根繡花針都沒有。想要制住駱小竹不動還算容易,可要在分秒之間殺死駱小竹,哪怕他真有那個心,卻比登天還難。更何況,他雖然惱恨駱小竹故意灑石灰粉傷了沈千秋的眼睛,可終究還念著兩人幾年來的好友情誼,怎麼可能眼都不眨一下活活掐死她?

  可在駱杉看來,沈千秋卻是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凡有機會,駱杉都會殺之而後快。

  他們兩個雖然手裡各有一個對方在意的人質,但這「人質」的意義卻大不相同。

  想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白肆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是冷的。他緊咬著牙說:「你想清楚,殺了千秋,你和駱小竹也走不出這間醫院了。」

  開槍總有聲響,更何況這醫院內外總還有警方留下的人,駱杉能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進來已經很不容易,一旦開了槍,再想帶著駱小竹安然離開,就是天方夜譚了。

  駱杉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他咬著牙點了點頭,旋即又笑了笑,嘶聲說:「你倒是很明白。用沈千秋一條命,換我的妹妹,倒也值得!」

  白肆剛想站起身,就被駱杉制止了:「你不要動。」

  初夏天涼,白肆夜裡睡覺穿著短袖,還需要蓋一張薄被,此時後背卻已經被冷汗全浸透了。好在房間裡沒有開燈,駱杉和駱小竹又都在他身前,看不到背後的情形。白肆索性將心一橫,笑了笑道:「時間拖得越久,對你越不利。你要真想做交換,就動作快些。」

  駱杉也在權衡眼下的形勢,只猶豫片刻就說:「你鬆手,放小竹過來。」

  「不可能。」白肆乾脆利落地打斷,「她上次用石灰粉傷了千秋眼睛,我不可能就這麼放她過去。」

  駱小竹原本只望著駱杉的臉龐流淚,聽到這話,膝蓋一軟,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從前她對白肆也是懷揣著不少心思的,只是這些天發生太多的事,自己和哥哥都成了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人,對於白肆的那些小心思也早已被拋在腦後。此時聽白肆用毫不留情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饒是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也不由得一陣抽痛。她靠在白肆懷裡,忍不住扭過頭含著眼淚說:「白肆,我以為我哥死了,才來找沈千秋報仇。可我哥哥沒死,他要來接我走了,你就當最後幫我一次,放我和我哥哥走吧!」

  白肆看她面色枯黃,臉頰瘦得都凹了進去,往日那雙明麗的雙眼也神采盡失。白肆知道她這些天確實遭受了許多折磨,但想到沈千秋還被駱杉用槍指著腦袋,只能硬起心腸,不去看她的眼睛,抬起頭和駱杉做交易:「我捆上她的雙手,然後就把她放過去,你也不要耍花招——」

  話還沒說完,就聽走廊裡傳來響鈴的聲音,還有人大聲呼喊:「救命啊!殺人啦!」

  走廊的燈次第亮起來,很快遠處就傳來陣陣腳步聲。

  病房裡幾個人都是一僵。白肆聽出這聲音是駱小竹家裡的那位老保姆,不禁暗叫不好,駱杉下手也是太輕,這些人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個時候醒。駱杉此刻就如驚弓之鳥,一旦走投無路,不僅不會那麼輕易放掉沈千秋,甚至有可能拉著她一塊死!

  果然,這個念頭剛一轉過,就見駱杉猙獰一笑,一把推開身後的窗戶,拽著沈千秋就要跳窗!

  白肆哪裡肯讓他帶著沈千秋跳樓,這裡是四層,再有功夫的人跳下去也要受傷。駱杉一旦要拉著沈千秋跳,肯定是要拿她當墊背,他不由得也拉著駱小竹上前:「放開千秋,你帶著駱小竹走!」

  駱杉一條腿已經邁出窗戶,一聽這話,又見駱小竹就

  在距離自己不過咫尺的地方,滿臉是淚,目光楚楚,不由得動作一滯。

  沈千秋感覺到他頂著自己太陽穴的槍有所偏離,就藉著這個空當,用肩膀狠狠一頂,想把駱杉整個人頂出窗外。

  駱杉本就騎在窗上,一手還拿著槍,毫無防備之下被這樣一頂,身子傾斜,一個趔趄就朝下栽去。可沈千秋忽略了自己仍在對方觸手可及的地方,駱杉眼見自己跌落,目光驟然狠厲,伸手揪住沈千秋,就把她一起帶了下去……

  2

  事情發生得太快,白肆連反應都來不及,鬆開駱小竹就朝窗子奔了過去。

  黑暗之中,他隱約聽見駱杉低啞的笑聲,如同夜梟一般,讓人不寒而慄。白肆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冷的,他縱步上前,幾乎無意識地探出半個身子,妄圖去拉住什麼。前後不過眨眼之間,就這麼一探一撈,還真被他拉住沈千秋一隻腿。白肆幾乎覺得這是幻覺,瞠目向下看去,夜晚的院子裡只亮著兩盞光線薄薄的路燈,映得草坪中間那片空地白慘慘的,透著一股不祥。

  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小貨車,司機雙手抱頭跪在地上,兩邊站著持槍的武警。駱杉大概自己也沒想到,那輛原本負責接應他的小貨車早被蹲守多時的警察控制起來。他就那麼仰面朝上摔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抽動著,大片的鮮紅從大腦的位置蔓延開來。

  凡是看到這副情景的人都知道,人肯定是救不過來了。

  可白肆手上還提著沈千秋的一條腿,他顧不上多想,一邊喊了聲「千秋」,一邊伸出兩手攀住沈千秋的膝蓋,咬緊牙關把人一點點提了上來。

  就在這時,白肆突然覺得肩膀處傳來一陣鈍痛,以及駱小竹啞著嗓子的尖聲哭泣:「白肆你鬆開手!我哥哥死了,她也得陪葬!」她一邊哭鬧咬人,隨即整個人都趴了上來,白肆雙臂已經不堪重荷,哪裡禁得住她這樣?額頭青筋暴起,白肆忍不住爆了粗口,低吼了聲:「滾下去!她如果摔下去,我他媽的讓你生不如死!」

  肩膀上的駱小竹只愣了一下,就更大力地從後面抱住他兩隻胳膊,不讓他使力,一面嘶聲喊道:「我早就生不如死了!白肆,我早就生不如死了你不知道嗎?」說著喊著,她竟然又大笑了起來。

  被她這麼一鬧,白肆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鬆了一鬆,就這麼一瞬,白肆就覺自己的手從沈千秋的褲管滑了下去,他緊咬著牙狠狠一握,堪堪拉住沈千秋的腳踝。豆大的汗珠沿著白肆的臉頰流下來,一片黑暗之中,白肆長吼一聲,將全身力氣都使在一雙手臂上,拚命拉住沈千秋的腳踝,想像之前那樣把人提上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還有小護士焦急的喊聲:「46床!46床!你們人在裡面嗎?快把門打開!」

  緊跟著就聽「光啷」一聲,門被人從外面踹開,幾個身穿深色警服的年輕男人衝了進來。

  白肆聽到身後的動靜,也顧不得回頭,低吼了聲:「快幫我救人!」

  那幾個人見白肆半個身子都探在窗外,雙臂下伸,滿頭是汗,背後還掛著一個又哭又鬧的女孩子,哪裡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兩個大男人上前,一左一右拉開駱小竹,另外一人擠上前,拽住沈千秋另一條腿,和白肆一同使力,總算將沈千秋救了上來。

  沈千秋原本就有點輕微腦震盪,這麼一陣折騰,在半空中就暈了過去。白肆把她拉上來,就見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軟綿綿偎在自己懷裡,意識昏沉,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駱小竹被拉到一邊,還在哭鬧不休。醫護人員這時一擁而進,見到駱小竹的情況,便讓人把她挪回原來的病房,打了針鎮定,這才讓她安靜地睡了過去。

  而沈千秋這邊,白肆把她抱回病床,又用濕毛巾給她擦了擦額頭臉頰。過不多久,沈千秋也漸漸甦醒過來。

  白肆見她醒了,便扶著她慢慢坐起來,開口第一句卻是:「沈千秋,你差一點就死了。」

  這話說得太直白,未免有點不好聽,可沈千秋卻聽出他話裡的恐懼,還隱隱聽出一絲哭音,不禁扯出一縷笑說:「我也以為我這次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誰那麼厲害,又把我救了回來。」

  話音剛落,就覺唇上軟軟涼涼的。沈千秋愣了一下,

  隨即反應過來是什麼,不禁大窘,撇開臉說:「你這是做什麼?」

  白肆的唇仍停留在她臉畔,感覺到她臉頰熱燙燙的,自己也不禁耳根發燙,強撐著一口氣說:「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在『流金歲月』那晚你親眼瞧著的。」

  這是暗指她這會兒雖然眼睛壞了,也不能故作不知。畢竟,兩個人已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舉動了。

  沈千秋頓時不幹了,立刻出聲反駁:「那怎麼能一樣?那次是為了執行任務!」

  白肆的聲音強悍之中透著無奈:「沈千秋,你就非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嗎?」

  這回他可不打算再等了,乾脆用手指扳住沈千秋的臉頰,強迫她面對自己。好在此時此刻的沈千秋什麼都看不到,不然就能發現,坐在她面前看似強勢對她宣誓的年輕男孩,臉色如同一隻煮熟紅透的番茄:「我從沒叫過你姐姐,也從沒把你當成過普通朋友,我對你一直都是戀人的那種喜歡,我不信你一點都沒看出來。」

  沈千秋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就是把身上的被子拉起來,哪知白肆看到她的舉動,握住她捏著被單的手指,偏不讓她拉。

  沈千秋忍不住低聲央求:「你讓我……讓我消化一下。」

  「這有什麼可消化的?」白肆臉色通紅,神情卻特別認真。

  沈千秋搶被子搶不過他,眼睛又瞧不見,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躲,避無可避,不禁有點惱了:「你別鬧了好不好?我比你大四歲,將近五歲,這,這根本不靠譜!」

  「大四歲怎麼了?小時候你不也沒嫌棄,一直帶著我玩!」

  「那怎麼能一樣?」回想起小時候的情景,沈千秋更覺得剛剛那個親吻真是罪惡,「小時候你很乖,又很可愛,我當然願意帶你玩了!」

  「我現在也很乖。自打重逢以來,我哪件事不是聽你的?家裡飯都是我做,地都是我拖,來了客人我也盡心招待,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了?」

  簡直了!沈千秋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噎了半晌才反駁了句:「那你也不能喜歡我啊!」

  白肆那個倔勁兒也上來了:「怎麼就不能了?就因為年齡問題?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嗎?」

  別的原因……當年自己父親和白父的死,光就這個原因,他們兩個就不可能在一起了。沈千秋只這麼一想,就覺得臉頰上那股熱度消了下來。

  白肆見她原本紅著臉頰,又羞又氣的樣子,怎麼看怎麼有戲,卻沒想自己多說了一句話,她的臉色就變了。那些小女生的羞怯、不安悉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和沉默,像極了剛剛重逢時,她看著自己的樣子。

  白肆心裡「咯登」一下,瞬間就明白她想到了什麼事。

  剛剛劫後餘生,看著沈千秋蒼白噙笑的面容,腦子一熱就表白了,現在理智回籠,他才覺得自己又犯了傻。當年的事還沒查清,纏繞著兩個人的心結都沒打開,沈千秋是肯定不會答應他的……這麼一想,白肆的心也涼了。

  兩個人訥訥相對,許久誰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3

  不多時,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白肆答應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除了之前那幾個幫忙救人的警察,還多了一個人。他走在最前面,白肆眼尖地瞧見他的肩章,知道這人應該是今晚行動的負責人,便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男警官走到近前,朝白肆點了點頭,又看了眼沈千秋,自我介紹道:「我是歐楊,接下來一段時間會由我接替李隊的職位。」

  沈千秋聽到對方鄭重其事的自我介紹,不禁坐直了身體朝對方微微頷首:「歐隊你好,我是沈千秋。」

  「你們今晚受驚了。」

  白肆見他衣服熨貼,神色鎮定,明顯不是倉促趕來,不由冷笑:「歐隊長算計得挺好,把我們放在前頭當誘餌,你們在後面看戲看得還爽嗎?」

  沈千秋沒有講話,這位既然是來接替李隊職位的,只要她還在警隊一天,他就是她的頂頭上司,更何況眼下案子還沒調查清楚,她還有嫌疑,人家不把她當自己人看也是常理。但白肆也是為她辯駁,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好壞不分地去替歐楊講話。更何況……白肆的話損是損了點,道理卻不錯。這位歐隊長敢把他們兩個和殺人犯鎖在一個屋裡,就為了甕中捉鱉,另外可以觀察她是不是棵牆頭草,可見他也不是個善茬兒。

  歐楊聳了聳眉,看了白肆一眼,又對沈千秋說:「樓下剛剛有大夫去看了,駱杉已經當場死亡,我來是告訴你們一聲。還有,今天傍晚我們的人在房間裡安了竊聽器,剛剛發生的一切,事後我會全部交給上面。我想不出意外,沈警官的嫌疑很快就會洗清。」

  這意思,是他還打算讓她繼續在手底下干?

  傍晚……也就是在她和白肆交談之後的事了,有關李隊的那部分倒是躲過了他們的耳朵。沈千秋暗自鬆了口氣,她笑了笑說:「多謝歐隊長,我會全面配合調查的。不過我的眼睛多半是好不了了,刑警這行我大概不能再做了。」

  白肆臉色微黑,腦子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這些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裝了竊聽器,那他和千秋私底下說的那些話,不都被他們聽到了?想到這兒,他沒好氣地瞪了歐楊一眼:「這是侵犯公民隱私的吧?」

  歐楊微微笑道:「無關內容我會讓手底下人刪除掉。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還請兩位見諒了。」

  這話說得巧妙,無形間就給白肆賣了個好。白肆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不禁臉色微緩。聽他口音並不像臨安本地人,反倒像北方人,白肆便多問了句:「歐隊是從別的地方新調過來的?聽口音倒像是平城一帶的。」

  歐楊點點頭道:「我家在津口,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平城工作。」

  白肆說:「那巧了,我和千秋也都是平城人。我叫白肆。千秋的事,還請歐隊多多關照。」他聽出歐楊話裡話外都沒有為難沈千秋的意思,雖然心裡有點不痛快,但也知道關鍵事上要求誰,便難得地說了幾句軟和話。

  歐楊倒是一笑,不卑不亢:「我會秉公處理。」他又看了看沈千秋,「沈警官放寬心,先把眼睛養好。」

  送走歐楊,房間裡又是一陣讓人尷尬的沉默。

  白肆走到床邊,望著沈千秋的側臉,咬了咬牙,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一直藏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千秋,等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回平城吧。」

  沈千秋心裡有這個打算,卻沒想到白肆也說出一樣的話,沉默片刻說:「你想回平城過暑假?」

  白肆見她蹙著眉,一臉遲疑,便索性在床邊坐下來,湊近沈千秋的臉龐,端詳著她的神色說:「暑假時間長,是個很好的機會。等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回平城,查清楚當年的事,好不好?」

  沈千秋渾身一震,當年兩人父親的死一直是她的心結,但她萬萬沒想到白肆竟然也在關注這件事!

  白肆攥住她的手,輕輕將它們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千秋,我知道你一直不願意相信別人。但我不是別人,我對你的想法,你現在也知道了。等查清楚咱們兩家當初的事,你就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沈千秋被他一席話說得大腦空白,過了好一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兩碼事……」

  「我知道你嫌我比你小,可經過這些日子,我做的哪裡不如跟你同齡的男人嗎?多給我點時間,多一些事情的考驗,我不相信你會一直不喜歡我。」

  這番話說得既溫柔又篤定,饒是沈千秋這樣向來冷靜大方的姑娘,聽了也忍不住臉頰發燙。

  對於沈千秋來說,白肆不是不好,而是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複雜因素太多,讓她壓根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年齡差距,家庭差距,還有多年前的那些舊事,每一樁每一件都足以讓兩個熱戀的人分崩離析。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又有多少膽量去接納這樣一段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的戀情呢?

  更何況,多少年來,藏在她心間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戀愛、家庭和婚姻,是她從來想都沒去想過的俗世牽絆。她不是不想要一個家,只是自認還不具備那個資格罷了。

  這麼想著,沈千秋也開了口:「我確實一直在查爸爸當年的死,甚至為了這個去考警校、當刑警。但這些都是沈家的事,我是沈家的女兒,有責任把當年的事查清楚。但白肆,你跟我不一樣。你好好做你的白家少爺,過你的大學生活,不要再摻和進這些破事,我想這是你媽媽和爺爺都希望看到的。」

  「這不僅是沈家的事。千秋,你既然一直在查,肯定知道,我爸當年的死不是意外,你想把所有事都扛上身,為什麼不問問我?你為了你的父親寢食不安,我難道就能像傻子一樣每天享樂嗎?千秋,你這樣未免太雙重標準了。」

  沈千秋沒想到白肆已經查得這麼深,不禁皺了皺眉:「你僱人去查白叔叔的事了?」

  「是。還有你父親的事,一起查的。」

  沈千秋不禁繃直了脊背:「你都查到了什麼?」

  這一次,白肆卻沒那麼痛快地回答她,而是用指背蹭了蹭她的臉頰:「我查到了一些東西。但這次,千秋,和梁燕的事情一樣,讓我參與,我才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沈千秋最恨他這個樣子,才想撂兩句狠話消消他的威風,卻又想到剛剛兩人爭執間的對話。是啊,她為了查明自己父親的死執著追尋,作為白叔叔的兒子,白肆自然也有與自己相當的知情權。她又有什麼立場去阻止他呢?

  想明白這一點,她不覺噤了聲。過了許久,她才輕聲說了句:「白肆,我怕最後查出來的結果,我們兩個都接受不了。」

  想起在李三川那收集來的資料,白肆停在她臉畔的手指微微一顫,語氣卻篤定依舊:「沒事,至少多個人跟你一塊擔著。」

  4

  第二天,周時來了,還帶來了有關案情的最新進展。

  駱杉拿走毒品、串聯毒販、槍殺李隊的罪行已經坐實。昨晚他本人墜樓身亡,而張山子一行人全部落網,也算是給梁燕案和3·11毒品案做了個了結。而那批毒品卻始終去向不明,據周時的說法,眼下歐楊把目光放在了「流金歲月」的老闆——張山子從前的好友賀子高身上。

  駱小竹昨晚被注射了鎮靜劑之後,安睡至今。駱家在外省還有個遠房表姑,聽說了這個消息已經急急趕來。聽說眼下商量的結果,她決定把駱小竹送到位於臨安郊區的一家療養院,由那裡的專業人員負責日常起居。

  聽到消息的時候,白肆正在給沈千秋辦理出院手續。周時心裡似乎憋著一口氣,說話的語速很快,末了不等沈千秋開口,他便先說道:「千秋,大黃和達哥調去了別的組,咱們隊裡往後除了你我,差不多都是歐楊的人。」

  沈千秋不禁奇怪:「不是還有逸飛和嫣兒?」

  周時嘴唇抖了抖,幾經猶豫,還是把說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支吾著「嗯」了一聲。

  辦理完出院手續,白肆決定最後去看看隔壁房的駱小竹。他沒有進去,只是透過房門上的玻璃往裡面望了眼。卻不想這一眼,剛好和側躺著的駱小竹目光對了個正著。他看到駱小竹的面頰上緩緩淌下兩行淚,眼睛裡那些曾經的驕傲、狡黠、柔軟、羞澀悉數褪去,最後定格在眼底的,只餘兩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兩個人彼此對望,最後幾乎同時別開眼去——於駱小竹是閉眼不見,於白肆是轉身離去。

  這一別,兩個人都知道,大概也算是永訣的一種。

  白肆並不是個糊塗人,他從小就敏感得厲害,所以才會在那樣偌大的家族裡用沉默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才會小小年紀就分得出誰是真心對自己好。

  剛認識駱小竹那會兒,是剛上大學軍訓的時候。那時幾乎整間宿舍的人都在討論全年級最漂亮最有氣質的女孩是哪幾個,其中頻頻被人提及的,就有「駱小竹」這個名字。

  後來軍訓接近尾聲,沒幾天大家紛紛返校。這期間駱杉結識了武明巖,又通過武明巖認識了駱小竹。

  很多時候,白肆都注意到駱小竹看著自己的眼神透著一股子熾熱。

  但從頭到尾,他都裝不知道。

  駱小竹是很漂亮,臉龐嬌艷,身段窈窕,家世又出眾。這樣的女孩兒,到了哪兒都是白天鵝一樣惹人注目的美麗存在。

  她雖然性格高傲,但心地並不壞。偶爾武明巖或者其他朋友有事求她幫忙,只要說幾句好聽的話,放下身段央一央她,她幾乎沒有不答應的。

  但在白肆眼裡,她只是個相處起來還不錯的朋友。

  有些人不是不夠好,而是對不上自己心裡欠缺的那一牙缺口。如果選擇駱小竹這樣的女孩兒做女朋友,是會很有面子,說不定也會很開心,但那開心和幸福都是膚淺的,浸不透心裡面。因為他心裡面最深刻的那個角落,一直缺失著一塊,等那個特定的人來填補。

  白肆心裡一早就明白這些,但看到今時今日的駱小竹,心裡難免有些傷感。就像他和沈千秋說的,她年紀太輕,心氣太高,卻一瞬間從雲端跌落凡塵,還是摔在一塊掙脫不開的沼澤地裡,難免要栽個大跟頭。人不怕栽跟頭,怕就怕摔了之後,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懷著有些欷歔的心思,白肆回到病房,接上沈千秋。他把周時送到刑警大隊門口,又在超市大肆採購一番,這才滿載而歸。

  回到家,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清洗。

  沈千秋坐在沙發上,聽著不遠處傳來擰拖把的聲響,不禁笑著說:「我還以為你會直接請個小時工,把這些事都料理了。」

  白肆一邊拖地一邊說:「自己的家,當然是自己動手收拾才放心。」

  時近傍晚,窗戶半敞,初夏的晚風輕柔,吹拂在臉畔手邊,令人倍感愜意。

  沈千秋手邊放著一杯茶,就這麼靠在沙發上,突然覺得自己彷彿許久都沒這麼悠閒了。

  白肆已經是拖第三遍地了,偌大的屋子,所有房間的地板都珵亮如新,光可鑒人,倒比兩人離家那日還要乾淨。空氣裡隱隱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芬芳,是擺在茶几上專門用來熏香的檸檬和橙子,酸酸甜甜的,聞在鼻端讓人覺得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擰拖把的間隙,瞥見沈千秋含笑的神情,白肆不禁也笑了笑:「早知道不當警察你這麼高興,我早就讓你把工作辭了。」

  「那個時候辭了肯定不樂意,這不是現在也沒辦法。」沈千秋順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白肆一想起這個就有些搓火,把拖把在水桶裡轉了又轉,擰了又擰,弄得水桶周圍一圈全是水:「從前知道他們兄妹感情好,但沒想到好到這個份兒上。好壞都不分了!」

  沈千秋知道他說的是駱小竹,面上神色變了幾變,最後還是決定對白肆據實相告:「你也知道,駱杉和梁燕曾經是男女朋友……其實那天在倉庫,張山子說出了駱杉的一個秘密,我和李隊都聽到了,駱小竹也聽到了。我想最後駱杉非要殺我不可,跟張山子說的這件事多少也有關係……」

  這些她當時並沒有考慮到,而是事情過去許久,大腦卻總是不受控制地回想當天發生的種種。一遍又一遍,想的次數多了,許多自己曾經忽略的細節,漸漸浮出水面。

  那天在倉庫,駱杉毫不猶豫地想要殺掉李隊和自己。一方面確實如他自己所說,是為了找兩個替罪羊為自己脫罪;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心事被人說破的惱羞成怒?

  「什麼秘密?」

  沈千秋覺得有些難以啟齒:「駱杉之所以會和梁燕好,是因為梁燕在某些地方……和駱小竹長得很像……」

  白肆是不認識梁燕的,因此對於這一點可以說是毫不知情。乍一聽到這個說法,白肆也愣了好一陣:「你是說駱杉對小竹有……」這個說法,連白肆聽了都有點消化不良。「你是說駱杉喜歡小竹?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沈千秋點了點頭:「小竹自己也是聽到的。所以我想,後來小竹的反應有所失常,跟這些都有關係。畢竟那是她親哥哥……」

  如果駱杉不是因為癡戀自己的親妹妹,恐怕也不會輕易上鉤,和梁燕保持秘密戀人的關係。如果不是張山子窺見了他的這個秘密,故意以梁燕做局,又引駱杉以為自己誤殺梁燕,他就不會為了掩蓋案情真相做出後面那一系列事,也就不會發生那天在倉庫的悲劇了。

  駱小竹雖然性格高傲,也是個心思玲瓏的女孩,想必也是因為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竅,心裡對駱杉的感情愈發複雜起來,才會心智失常,做出許多傻事來。

  白肆也很想明白這其中的關鍵,不禁用手裡的拖把狠狠一戳地面:「他真是個瘋子!這麼稀里糊塗地就入了人家的局,還害了小竹一輩子!」

  提起駱小竹,沈千秋也難免欷歔:「你有沒有去看過她,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有個表姑過來照顧,接下來大概會送她去療養院休養。」回想起臨走前和駱小竹的最後一面,白肆的神情也有些苦澀:「我和小竹,大概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從前的好友變成以死相搏的仇敵,就像沈千秋和駱杉一樣,再怎麼樣也回不到從前了。

  這幾天每每想起從前,沈千秋都覺得心有慼慼。從前的時光太好,現在回想起來,彷彿是一場沒來得及認真投入的夢。當時只道是尋常啊,等好日子過完了,才替從前的那個自己惋惜,為什麼沒在能夠縱情享受的時光裡好好珍惜。

  她和趙逸飛、嫣兒還有周時,幾個人之間的情誼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哪怕是駱杉,曾經也對她真心實意好過的,最後卻弄得個兵戎相見的結果,也是由她親手把他送上了死路。她借口自己眼睛的事想要離開警隊,何嘗不是因為對趙逸飛和嫣兒的內疚,對李隊的難以忘記,和對駱杉的無法釋懷。

  吃過晚飯,白肆又將陽台好好收拾了一番,領著沈千秋在桌邊坐下,任由窗子大敞,又沏了一壺花果茶切了一盤新鮮瓜果,和她一起坐了下來。

  陽台只亮了一盞小燈,燈下點了一些專驅蚊蟲的熏香,聞起來依稀有些薰衣草的藥香,很是心曠神怡。從這個角度眺望,可以清晰地看到遠方的天空。深藍色的夜空如同一塊舒展敦厚的幕布,愈發映得那些星星光芒熠熠,如同情人的眼睛,清澈又溫柔,只一眼就能清楚地映到人心裡去。

  沈千秋的眼睛上還纏著紗布,自然是看不到這些美景的。但這兩天下來,她的聽覺和嗅覺卻比從前敏銳了許多,能夠聞到讓人安心的熏香,聽到遠方的蟬鳴,感覺到吹拂過耳的晚風,從下午起就有些沉甸甸的心事也跟著消解許多。她微微偏過頭,問白肆:「你在做什麼?」

  「看星星。」

  「城市的夜晚,還能看到星星嗎?」對於他們這代人來說,仰望天空的星星大約只停留在童年的記憶中。長大後,城市的白天夜晚愈發區分不明,白天陰霾蔽天,夜晚燈火通明,方便是方便,但怎麼也找不回童年時的美好記憶了。

  沈千秋聽到白肆輕笑了聲:「看得到的。這幾天下了兩場雨,空氣很乾淨。夜晚也能看到許多星星。」

  沈千秋點點頭,臉上露出些許羨慕:「我都不記得上次看星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白肆聞言轉過臉,看著她微微仰起的臉龐,忍不住問:「你最近一次回平城,是什麼時候的事?」

  「每年秋天,我都會回去一趟。去看看我爸還有我爺爺的墓。」

  這麼說來,他指責她離開平城後一次都沒回去過,也是錯怪她了。他忍不住說:「每年沈叔叔祭日,我都會去掃墓,倒是從沒遇到過你。」

  說完,他自己也反應過來。沈父死的時候是夏天,沈千秋說自己每年都是秋天回平城,自然是因為不想遇到熟人,故意錯開的。

  沈千秋覺察到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知道他在想什麼,便說:「平城秋天的景色最好,天很高很藍。小時候,我爸每年秋天都會帶著我和爺爺一起去郊區逛逛。」

  「郊區?秋天有什麼可逛的?」

  「我爺爺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年秋天都會去爬古長城啊。秋天的古長城,站在山巔,能看到紅色黃色的楓葉,蔓延不絕的山風,景色很好。」每次說起小時候的事,沈千秋都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那個季節泡溫泉也好,天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熱,泡在溫泉水裡,玩一整天都覺得玩不夠。還可以吃虹鱒魚,我爺爺那時候總喜歡自己去釣魚……」

  白肆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起小時候的事,眼睛一眨不眨地側眸望著她。沈千秋從來都不知道,她每每講起自己家裡的事情時,白肆望向她的眼神,總是又高興又羨慕。他喜歡沈千秋,不僅僅喜歡她這個人,更嚮往她曾經擁有的那個家。總是搖著蒲扇笑瞇瞇的爺爺,還有即便常常晚歸但很好說話的沈父,那個種滿瓜果還栽了一棵梨樹的小院,以及那幾間冬暖夏涼的大瓦房。

  沈千秋的回憶,也是白肆的回憶,他跟她共享那個讓人無盡回望的童年,那是兩個人一同緊緊懷揣在心間的珍寶。

  這個夜晚過得很慢,很寧靜,卻也很溫暖。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5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5 10:30 PM 編輯

Chapter 13 神秘男子

  1

  在醫院的時候,有醫護人員幫忙照顧,還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之處。回到家第二天,沈千秋就發現真正雞飛狗跳的生活開始了。

  早上起來洗臉。家裡盥洗池的高度、旁邊毛巾架的高度和醫院都不一樣,她的手伸出去一陣亂摸,不是磕到手指就是撞到手肘。最後沒辦法,沈千秋倍覺丟臉地扶住額頭,喊白肆過來幫忙:「白肆。」

  白肆正在廚房忙活早餐,抽油煙機的聲音很好地蓋過了沈千秋的聲音。

  沈千秋無奈只能提高聲音:「白肆!」

  在廚房忙得團團轉的某位同學依舊沒聽到,一心只為早餐忙。

  沈千秋只能往外走,沒想到剛邁出兩步,額頭就撞在了門框上,頓時火了:「白肆!白肆!你過來一下!」

  沈千秋平時很少這麼高音量說話,乍一扯開嗓子喊人,不僅沈千秋自己,連白肆都嚇到了。他撂下菜刀關上火,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來:「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沈千秋捂著額頭,本來滿心火氣,聽到白肆問得溫柔,氣勢瞬間就頹了:「沒……」

  「你額頭怎麼了?」白肆扯著她的手放下來,看到她額頭紅了一塊,再往別的地方打量,左邊手肘也磕破了一塊皮……他四下裡一看,毛巾落在地上,刷牙的杯子臥倒在檯子上,牙膏、牙刷都掉了出來,白肆瞬間明白過來。

  「我忘記你剛回到家,還不習慣家裡東西的擺放位置……」白肆先把人扶出來,讓沈千秋坐在沙發上,「你胳膊磕破了,我先給你上點藥。」

  沈千秋坐在沙發上,眼前依舊灰濛濛一片,只能感覺到托著自己小臂的溫熱手掌,緊跟著手肘處就傳來一陣涼冰冰的刺痛感。

  她禁不住瑟縮了一下,整個人也下意識地往後躲。

  「別怕。你這兒磕破了,我用酒精給你消消毒。」兩個人同住一個屋簷下也有一段時間了,家務基本都是白肆在做。沈千秋的精力主要放在工作上,回到家更是自由散漫慣了,一副小霸王模樣,何曾有過這樣羸弱無助的時刻。

  沈千秋自己覺得彆扭極了,抿著唇不吭聲,臉頰卻是熱辣辣的。白肆卻看得有趣,手裡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眼睛卻時不時地抬一下,瞄一眼沈千秋,他就覺得多賺了一分。

  感覺似乎過了好久,久到沈千秋都有點坐不住了,忍不住硬著嗓音問:「還沒好?」

  白肆極少看到沈千秋像這樣坐臥不安的模樣,倘若她眼睛是好的,白肆覺得,除了此時的臉頰紅彤彤,眉心緊蹙,她的眼睛大概也是不敢看自己的。可轉念一想,倘若她眼睛是好的,恐怕讓她老人家不自在的下一秒,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這麼想著,白肆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沈千秋正備感煎熬,聽到白肆低笑出聲,更是整個人都警惕起來:「你笑什麼?」

  她剛剛急著洗漱,好像撞翻了不少東西,衣服上也不知道有沒有蹭到什麼東西……這麼想著,沈千秋愈發覺得彆扭,「那個,我臉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過了好幾秒,她聽到白肆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我眼睛看不到,趕緊幫我擦一下。」沈千秋心裡沒好氣,暗道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眼睛不好使,倒要被這小子笑話了。

  沈千秋感覺到臉頰觸碰到一個溫熱的東西,是白肆的手指……她鬆了一口氣,這下應該乾淨了吧。

  哪知道下一秒,手指移開,取而代之湊上來的,卻是某人溫熱的唇。

  這已經不是這小子第一次偷襲自己,沈千秋的鑒別能力比從前又上了一個階梯。幾乎是第一秒,她就反應過來,臉頰連忙向旁邊一閃,錯開他貼過來的唇。被他親過的地方燙得如同火燒:「你幹嗎?」

  白肆看到她艷若朝霞的臉龐,心情大好,忍不住又伸出手指,在她被自己親吻過的地方揩了一下:「沒事。」

  沈千秋氣結,過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白肆,你這是耍流氓!」

  白肆笑吟吟地說道:「嗯。」

  沈千秋差點氣死:「你這是乘人之危!」

  白肆又笑出了聲:「是啊。」

  沈千秋隨手抓起一個東西就扔過去:「等我眼睛好了,看我不揍死你!」

  她眼睛是看不到的,白肆的眼力卻好著呢!一把抓住她扔過來的那卷紗布,語氣依舊是含笑的:「千秋,我真巴不得你眼睛快點好起來。」

  這聽著還像句人話。沈千秋下巴一昂,伸出手臂:「趕緊扶姐起來,伺候著!」

  「庶!」白肆應了一聲,上前扶著沈千秋站起來,伺候這位姑奶奶到衛生間洗漱。

  洗漱還是小問題,畢竟只是個找準位置的事兒。對於沈千秋這樣耳聰目明、身手矯捷的姑娘來說,順著白肆的指引摸一遍,記一遍,當天晚上再洗漱時就運用自如了。

  但是沈千秋悲哀地發現,相比洗臉刷牙,洗澡才是個大問題。

  好在白肆沒在這件事上使壞。聽沈千秋說出要洗澡的要求,就去浴室準備了一番,而後扶著沈千秋走進去,一邊跟她交代:「你現在這情況,淋浴是洗不了了,泡澡比較方便。」

  沈千秋苦著臉:「嗯,今晚就先洗個澡,頭髮明天去理髮店讓人給我洗。」

  「你想洗頭髮?」

  「嗯……」沈千秋很鬱悶:「天越來越熱了,頭髮基本兩天就要洗一次。」她甩了甩頭髮:「要不我乾脆把頭髮剪短得了。」

  白肆哪裡捨得:「用不著那麼麻煩,你泡澡的時候我幫你洗。」

  沈千秋瞬間警惕起來:「你打什麼主意呢!」

  白肆哭笑不得:「我沒打什麼主意啊!」他看了眼佈滿粉紅色泡泡的浴缸,語氣裡透出一絲遺憾:「我就是想打什麼主意,現在也晚了。早知道我就不那麼好心給你準備泡泡浴了,反正也沒人拿我當好人……」

  泡泡浴?沈千秋從前沒泡過,但不代表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鼻端嗅到一股香甜甜的味道,似乎浴缸裡的水真添加了什麼東西,她狐疑地轉過臉:「你在水裡加了什麼?」

  白肆無奈,只能拉著她的手進浴缸裡撈了一把:「放了一些草莓味的浴鹽。水面上都是泡泡……摸到了嗎?」

  果不其然,沈千秋摸到了滿手的泡泡。

  白肆從旁邊的凳子上扯過一條疊好的毛巾,給她擦了擦手,說:「這個泡泡浴很方便,洗完了也不用沖水,直接擦乾就行。」他扶著她走過去,讓她挨個把周邊的東西認個遍:「待會你洗好了,就喊我進來,身體放平,把頭枕在這裡,到時我把水盆放在這兒,幫你洗頭髮,怎麼樣?」

  沈千秋沒想到問題這麼容易就解決了:「白肆,你真聰明!」

  白肆一看她這高興樣兒,忍不住笑著道:「這回不罵我流氓了?」

  沈千秋一揚脖子,別提多傲嬌了:「早該這樣!」

  泡泡浴又香又舒服,沈千秋在浴缸裡玩得不亦樂乎,外面的白肆卻不大放心了:「千秋?」他敲了敲門:「千秋?沒事吧?」

  沈千秋正玩得高興呢:「沒事啊!」意識到自己回答的語氣似乎太歡脫了些,她清了清嗓子,說:「那個……我洗差不多了,你進來吧。」

  耳朵聽到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的聲音,沈千秋靠著浴缸一頭,兩手護著胸口,放平兩腿,心裡卻忍不住有點緊張:這麼多泡泡,應該什麼都看不到吧?

  事實上白肆確實什麼都沒看到。一則浴缸裡的泡泡確實多得可以,二則白肆是打心眼裡喜歡她,哪裡真捨得欺負她。親一口、逗一逗還行,真正乘人之危的事,以白肆的人品和性格,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垂著眼睛繞到浴缸後面,把接好水的水盆放上去,這才喊人:「千秋,頭往後仰……」

  沈千秋一手扶著浴缸的邊沿,另一手卻不知道往哪擱,不知深淺地慢慢向後仰倒。

  白肆見狀,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卻不妨摸了滿手的滑膩……他心裡頭一個打突,耳根子就熱了起來,眼睛無意識地一瞟,卻看到沈千秋為了保持平衡,弓起來的膝蓋和大腿——沈千秋身上的皮膚並不是非常白皙的那種,相反,常年鍛煉加外出的她,身體的線條苗條矯健,皮膚也是淺淺的蜜糖色。白肆只看了那麼一眼就瞥開視線,可那一眼望見的東西還是深深印刻在了腦海裡:修長結實的大腿,形狀圓潤的膝蓋……

  其實也沒正經看到什麼東西,但少年人都有個毛病,愛腦補……這一腦補,白肆就覺得鼻腔一熱……

  沈千秋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緊接著就感覺到不少水花紛紛濺在自己頭髮還有臉上。

  盛著水的水盆摔在地板上,水花四濺之後跳了兩跳,又滾了幾圈,最後倒扣在浴室的一角。白肆雖然閃得夠快,身上還是濺了不少水,T恤和牛仔褲濕了大半。

  沈千秋被這動靜還有濺在臉上的水驚了一跳,一下子從浴缸坐了起來:「怎麼了?」

  白肆顧不得一身濕淋淋的,一抹臉一抬頭,剛好看見沈千秋半個裸背出現在視線裡——

  這回是真的流鼻血了。

  半小時後,沈千秋總算洗完了頭髮,白肆的鼻子裡卻還塞著一塊棉球。

  2

  雞飛狗跳的日子也是日子啊,而且過得特別快。

  沈千秋的眼睛雖然仍舊裹著紗布,但距離最後一次去醫院複查的日子漸漸近了。這些天,白肆變著花樣給她做明目的東西吃,什麼胡蘿蔔、豬肝、菠菜還有魚,幾乎餐餐都有。饒是沈千秋這種從不挑食的,吃久了也覺得難以下嚥。

  這天傍晚,兩個人一起在家吃過晚飯,照往常的習慣,在小區裡散步消食。想到這幾天白肆都是早上出門,傍晚才回,沈千秋不免多問了幾句。

  「學校裡事情很多?不是說幾門課都考完了嗎?」

  「嗯,有一門課是寫論文的,而且是分小組研究的課題,比較麻煩。」

  「沒有別的事?」沈千秋有點狐疑。畢竟以這小子平時的表現,考試基本裸考,科科提前交卷,還信心滿滿地保證門門是A。學校裡的事,很少有能難住他的。

  白肆此時分外慶幸沈千秋看不見自己的神色,故意用輕鬆的口吻說:「能有什麼事?再過兩天就交論文,接下來

  就徹底放假了。」看到路邊有媽媽牽著小朋友,一起吃冰激凌,白肆心思一動,頗有些討好地問:「千秋,要不要吃冰激凌?」

  晚飯剛好又吃了胡蘿蔔、菠菜那幾樣,沈千秋正覺得嘴巴裡沒有味道,一聽這提議也來了精神:「好啊。吃甜筒吧,我聽電視上廣告,最近好像新出了焦糖口味。」

  甜筒……小區裡是沒得賣,最近的也要去小區外的超市了。白肆想了想說:「我去開車,順便在超市裡採購點東西。」

  「不用了,走著過去也挺好的啊,今天天氣蠻涼快的。」

  白肆見她唇角含笑,明顯是心情不錯,哪裡捨得拒絕。

  「好。那就順便散散步。」

  由於沈千秋的眼睛上仍然蒙著紗布,兩個人一同出行時,白肆都是牢牢牽著她手的,遇到人多車多的路段,更會用另一手圈住她的腰身。沈千秋自覺眼睛不便,被他這樣牽著護著,只覺得十分可靠安全,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可落在旁人的眼裡,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兩人牽著手走在超市裡。白肆一手推著車,一手牽著她,一邊選購兩邊貨架上的東西,一邊還會詢問她的意見,語氣溫柔,姿態體貼。有路過的小女生或者少婦看了,無不向兩人投去艷羨之中帶著可惜的目光。其中有個女孩子說話聲音大了些,說出的話讓沈千秋聽了個一清二楚:「是個瞎子,真可惜了那麼帥的男朋友。」

  白肆也聽到了。奈何這姑娘話說得太順溜,語氣太過真誠自然,前半句聽得白肆想抽她,後半句聽得白肆忍不住嘴角上揚,一時之間倒忘了反駁。

  沈千秋則恰恰相反。聽了前半句,覺得有趣想笑,後半句則整個人噎在那兒,臉都憋得有些紅。

  最後還是白肆看不過了,把她的腰往自己懷裡一帶,柔聲安慰道:「下禮拜就能拆紗布了,咱不跟腦殘一般見識。」

  這話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好附近的人都能聽見。那女孩子聽了也是面上一紅,又有點不甘心,忍不住昂起頭就想分辯。白肆恰好在這時候看過去,唇邊還帶著笑,目光卻是極鋒利的。

  那女孩子畢竟年輕還小,一見白肆這樣的神情,頓時就蔫了。旁邊同行的女孩兒連忙拉著她拐到另一欄貨架邊,一邊還小聲嘀咕:「你別惹事了,那男的帥是帥,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

  被拉走的女孩子又是氣又是委屈,忍不住小聲抱怨:「現在的男生是怎麼了?帥的脾氣不好,脾氣好的長得都不能看。」

  「你沒看人家只是對你凶,對人家女朋友可是溫柔得都要化了……」

  女孩子癟了癟嘴,耷拉著腦袋:「我什麼時候也能有個這麼帥的男朋友啊?」

  兩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不高,可偏巧和白肆、沈千秋只隔著一欄貨架,兩個人想不聽清楚都不行。沈千秋氣得不行,又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跟白肆鬧起來,乾脆捏起兩指,狠狠一捏白肆的腰側——

  白肆悶哼了一聲,身子巋然不動。

  沈千秋卻覺得手指間的肌肉硬邦邦的,平白弄疼了自己的手指。又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實在幼稚,不禁訕訕地鬆開手指,一扭身就從白肆懷裡溜了出來。

  「你看著點!」白肆見她為了躲開自己,肩膀朝著貨架撞過去,連忙把手臂從後面圈過去,為她墊住肩膀,「這裡地方小,別磕著碰著。」

  若不是眼睛不好,沈千秋此時大概又要翻個白眼:「姐現在就是看不到,不然哪還用得著你?」

  白肆又氣又笑:「行,行!算我說錯話了!姐,咱這邊走!」

  說著,他又像平時那樣,牽起她的手往另一排貨架走去。

  3

  兩個人選購完一干生活用品,便去收銀處結賬。晚上,小區附近的超市難免人多,收銀處也排了好長的隊。白肆盯著購物車裡的東西挨個看了一遍,突然一拍腦門:「忘了給你買酸奶了!」

  沈千秋愛喝酸奶,尤其是臨安本市產的一種牌子,草莓和芒果味的尤其新鮮好喝,奶味濃郁,果粒超大。她基本每天吃完晚飯都會來上一杯。白肆自打知道她有這個新愛好,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到這家超市採購一些新鮮的帶回家。這天因為買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頗多,倒把這個茬給忘了。

  他有點不放心地看了眼沈千秋,又看了眼不遠處的冰櫃,囑咐道:「千秋,你在這站著別動,我去給你拿幾瓶酸奶,很快的。」

  「去吧。」沈千秋擺了擺手,「我一個人可以的。」

  她眼睛是看不見,耳朵卻很靈,聽到前面人腳步挪動,自然知道往前跟進。

  白肆有些不放心地瞥了她一眼,咬咬牙,拔腿就往冰櫃方向跑。

  哪知道他前腳剛離開,沈千秋身後一個年輕男人就往前挪了兩步,逕直插在了沈千秋前頭的空當。

  沈千秋隱隱感覺到有人插隊,不禁皺了皺眉,放在平時她肯定不會這麼忍氣吞聲。但她此時眼睛看不到,白肆又才剛離開,這個時候鬧起來,自己肯定討不到好果子吃,乾脆就裝不知道,什麼都沒說。

  哪知道那男人繞到前面,見沈千秋什麼反應都沒有,便朝後頭的女人招了招手:「快過來!」

  那女人是個孕婦,挺著大肚子,手裡拿著一袋剛稱好的蔬菜,有些扭捏地站在原地:「老公,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你是孕婦!」他乾脆伸過胳膊,繞過沈千秋去拽自己的妻子,「趕緊過來,她一個瞎子能看到什麼?」

  插隊就算了,插隊還人身攻擊,沈千秋可就有點忍不了了。

  她剛要說話,就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緊跟著一道有些模糊的男性嗓音在耳邊響起:「孕婦就不用排隊了?這麼金貴幹脆回家供起來算了!」

  沈千秋感覺到攥著自己手腕的人手掌溫熱,指間彷彿還有些

  老繭,粗粗的,有些磨得慌。這種感覺……再加上男人說話時那種刻意含混的口音,沈千秋心裡一驚,臉上忍不住露出喜色:「是你!」

  那人卻沒想到沈千秋這麼快認出她,動作一僵。瞥見不遠處急急奔來的年輕男孩,他沉下目光,將事先準備好的紙團一把塞進沈千秋手心裡,接著壓低帽簷,轉身就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那插隊的男人先見有人打抱不平,有些心虛,卻沒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還嘴,那人就沒了影,撇了撇嘴道了句:「多管閒事!」

  沈千秋卻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把對方嚇跑了,不禁連連跺腳。聽到男子這句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揚起下巴就說:「你插隊還有理了?我眼睛看不見你就可以插隊了?坐公交還得給老弱病殘孕讓座呢,不知道『殘』排在『孕』前頭嗎?人家說句公道話那叫路見不平,你這樣的叫沒公德心!」

  沈千秋脾氣本來就沖,損人不帶髒字,張嘴就是一串話,把那男人噎得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上來。

  後面早就看到他插隊的人也忍不住開口:「兩口子欺負一個看不見的小姑娘,也不覺得丟人!」

  「後面這麼多人都排著,怎麼就你插隊?」

  「沒素質!」

  那孕婦本來就不願意插隊,聽到這話更是面頰通紅。男人卻緊緊拽著孕婦的手,不讓她走:「看你年紀輕輕的,說話這麼刻薄,你要是氣到我老婆動胎氣,你賠得起嗎?」

  他這句話一出,後面跟著起哄的倒消停了一大半。白肆剛衝過來,聽到的就是他最後這句話。兩下一看,就發現這對年輕夫妻原本是站在沈千秋後頭的,這時卻換到了她前面,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上前一步就把沈千秋擋在身後:「看你一個大男人,插隊不說還欺負年輕女孩子,我媳婦兒眼睛受傷了,要是磕著碰著了,你賠得起嗎?」

  那男人也沒想到白肆回來的這麼快,不禁大感頭疼,又見周圍不少人看著這邊,大概是覺得丟人,乾脆把手裡購物車一搡,拽著妻子扭頭就往出口走去。

  身後不少人見這對插隊的夫妻灰溜溜地離開,有人拍手有人笑話出聲,還有人好心提醒白肆:「你老婆眼睛看不見,就別把她一個人丟在人多的地方。這年頭什麼人都有,多不安全!」

  白肆一聽這句「老婆」,心裡頓時比蜜還甜,連忙笑吟吟地跟人道謝。轉回頭,卻見沈千秋皺著眉,臉色不虞,似是有什麼極重的心事。

  好在經過這麼一場鬧劇,隊伍很快就排到收銀台。結完賬拿上東西,白肆拉著沈千秋走出超市,一邊柔聲問:「怎麼了,還在為剛才的事鬧心?」

  沈千秋搖搖頭,不出聲。手心裡那個紙團被汗水浸濕了,被她緊緊攥著,幾乎扭成了一個紙疙瘩。走出好一段路,她突然低聲問了句:「白肆,你幫我往四處看看,有沒有人盯著咱們?」

  白肆一聽這話,心也陡然一沉。他故作不經意地停下來,為沈千秋整了整領口,又為她捋了捋髮絲,借這個機會,把幾乎前後左右都看了個遍,卻沒發現什麼異樣。

  「我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千秋,到底怎麼了?」

  沈千秋微微搖頭:「等回到家再說吧。」

  4

  他們原本是為吃甜筒才到超市採購,卻沒想到在超市鬧了這麼一出。兩個人直到回了家,都沒想起吃冰激凌這件事。

  白肆一邊將採購的東西各自歸位,一邊悄悄觀察坐在沙發上垂頭不語的沈千秋。收拾好東西,又給她切了一盤水果:「千秋,發生什麼事了?你覺得有人跟蹤你?」

  沈千秋把手裡那個紙團遞了過去:「你幫我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白肆接過來一看,是個幾乎擰成團的報紙:「這看起來,像是廢報紙……」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紙張展開。

  確實是一張廢報紙,皺巴巴的,上面用黑色水筆寫了幾個字:「離開這裡,回平城!」

  白肆眉頭擰得緊緊的:「這是誰寫的?」他見沈千秋微垂著頭,臉色複雜,心裡有了個模糊的猜測:「是……上次拿走那箱東西,給你留字的那個人?」

  沈千秋正苦惱自己看不到東西,無從分辨紙上的字體,一聽這個頓時精神一振。對啊!除了自己,白肆也是看過床底那行字的!

  「你幫我看看,報紙上的這行字,和當初床底下那行字,像不像同一個人的筆跡?」

  白肆拿著報紙仔細看了看:「說老實話,這兩次的字體都像是有人故意用左手寫的,歪歪扭扭,不成個樣兒。要說是一個人,也像是同一個人。可要說是兩個不同的人,都用這種方法寫出歪七扭八的字,也有可能。」

  沈千秋聽得認真,卻不由得更為沮喪。光從字體是無從分辨這前後兩次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白肆追問:「千秋,你還沒告訴我,這紙團是從哪裡來的。」

  有關兩人父親的事,上一次在醫院,兩個人也算攤開來說過了。從某種程度上講,沈千秋也算是認同了白肆與自己一同探尋真相的權利,因此並沒打算在這件事上對他有所隱瞞,便把當時在超市的情形和白肆仔細講了一遍。

  「你是說,這個人給你的感覺,很像當天在倉庫救你出來的那個人?」

  沈千秋沉吟:「我覺得,不光是像,應該就是同一個人。」他說話時刻意壓低的聲音,那種含混咬字的方式,還有攥著她手腕時的感覺……和記憶裡那個救她出倉庫的人幾乎一模一樣。

  說到當天的情形,沈千秋突然問:「你那天是怎麼找到我的?」

  雖說他是和周時他們一起行動的,但她當時待的那個地方好像特別偏僻,還是個三面靠牆的角落,其他人都往地下的倉庫跑,怎麼就他知道往那找她呢?

  白肆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前段時間兩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案子的結果和沈千秋的眼睛上,再加上難得的一段悠閒時光,兩個人一直沒有就這個話題深聊過。可如今,他們不想去理麻煩,麻煩倒自己送上門了。

  白肆沉默片刻,回答說:「其實那天我知道你出了事,一部分原因是我回家看到你留的話……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抬起眼,看著沈千秋,「我接到了一個神秘人的電話。」

  「神秘人?」

  「是一個男人,說話含含混混的,如果不是我當時在家,周圍特別安靜,很可能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他都說了什麼?」

  「他說你有危險,告訴我了地址,還讓我小心駱杉。」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白肆垂下眼,眼睫微顫,「我和周時還有其他人一起趕到那兒,又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我按照他說的地方找過去,就看到你一個人站在那個角落。」

  沈千秋追問:「你找到我的時候,沒看到周圍有人嗎?」

  「那裡是一個特別隱蔽的角落,我一路走過去,一個人都沒看見。」白肆頓了頓,抬起了眼,「不過當時是晚上,即便周圍有人,躲在附近的哪個角落裡,我也不一定看得到。」

  如果不是他手機的照明燈,他甚至可能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沈千秋的眼睛不對勁。當時他找到沈千秋的時候,看到她衣服上成攤的血跡,額頭乾涸的血痂,尤其是那雙紅腫得嚇人的眼睛,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自私,他的自以為是,或許千秋也不會遭遇那些危機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神秘男子的出現,他就不會那麼及時找到沈千秋了。

  大約是感覺到了白肆的沉默,沈千秋說:「你應該也猜到了,其實那天在倉庫,是有人救了我,把我帶到了那個角落。我的眼睛也是他幫我緊急處理的。」

  白肆陡然明白過來沈千秋的意思:「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這個人?」

  「應該是同一個人。」

  早在把沈千秋送到醫院的當天,醫生說她眼睛處理得很妥當時,白肆心裡就有一些自己的揣測。但畢竟只是根據一些細微線索推理出來的東西,如今兩個人把各自知道的都說出來,拼湊在一起,擺在兩人面前的這副拼圖也就更完整了。

  白肆說:「也就是說,這個人先是用電話和短信聯繫我,把我引到倉庫外面;又在同時把你救了出來,讓我在那個角落找到你;今天他又出現在超市,趁我不在,把這個紙團塞到你手裡。」說到這兒,白肆也突然警惕起來,「這個人好厲害!咱們最近幾乎每天這個時段都會在附近散步,他能在超市等到我和你分開的時候把紙團塞給你,說明跟了我們有一陣子,今天才湊巧在超市找到了這個機會!」

  兩個人分開,周圍環境又混亂,還有人挑釁,幾乎所有對他有利的客觀因素都佔全了!趁這個時機把東西塞給沈千秋,既不會在第一時間引起她的不安和警惕,又能在目的達成後迅速脫身。而且沈千秋看不見東西,恰巧白肆這個時候又不在,從頭至尾,沒有人看得到他的樣子!

  「如果這個人,就是當初拿走你箱子的人,倒也順理成章了。」白肆沉吟,「擅長跟蹤,溜門撬鎖也是行家,故意把字寫得歪歪扭扭,知道怎麼把自己掩藏得不露一點痕跡……」

  「可是如果這個人真有那麼好心,為什麼要拿走我的箱子……」沈千秋眉心緊蹙,「那裡面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不值錢,除非……」

  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口:「他也知道當年的事!」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5 10:28 PM

Chapter 14 緣來湘聚

  1

  有了這個新發現,白肆在家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提起幾回。又在紙上寫了各種可能,跟沈千秋念叨個不休。

  沈千秋倒也不會不耐煩,畢竟是跟兩人息息相關的事。他們眼下不怕線索雜亂,只怕線索不夠多。

  可這件事,他們越琢磨越覺得心裡不安。有時候坐在家裡,沈千秋甚至會沒來由地害怕。畢竟這個人現在是敵是友尚不分明,而有這麼個人時刻盯牢自己,可能無時無刻不在跟蹤自己,怎麼想都是一件讓人心生恐懼的事。

  有了能夠專注的事情,更不覺時間流逝,轉眼就到了沈千秋去醫院拆紗布的日子。

  這一天,沈千秋和白肆起了個大早,在樓下的早餐鋪吃了地道的小籠包,一人喝了一碗香濃的綠豆沙。還沒出早餐鋪的門,沈千秋就接到了周時的電話。

  「千秋,上面的結果出來了……」

  「嗯,我知道。」

  前後經過半個多月的多方查證,案件總算有了最終的結果。有了錄音筆、珍珠耳環、照片等一系列證物,以及沈千秋和白肆等人的口供,最終證實梁燕案和駱小竹失蹤案的真兇正是3-11毒品案的罪魁禍首張山子。張山子早已被正式逮捕,不日將由檢察機關正式提起訴訟。李宗系因公犧牲,但因為毒品失蹤等一系列原因,並沒有評定功勞。按照相關規定,李宗的家屬會獲得一筆撫恤金。

  至於沈千秋,她已經提交了離職報告,即將成為芸芸大眾中又一個無業遊民。

  離職的事,隊裡的人陸陸續續都知道了。周時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基本都是在轉達會上宣佈的一些事項,尤其說到跟李隊和沈千秋有關的事時,他每一句都反覆組織措辭,聲音悶悶的,彷彿在拚命壓抑著什麼。

  然而關鍵的事情,沈千秋事先已經知道得八九不離十。如今聽周時重述,就好像是幫自己再回憶一遍這些天來發生的種種。站在醫院門口,頭頂是明媚的夏日驕陽,聽著電話裡周時熟悉的聲音,沈千秋陡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什麼時候回來一趟吧,一起吃個飯,我們給你送個行。」周時說這句話時,語氣顯得輕快了不少,「逸飛和嫣兒都在我身邊呢。我讓他們跟你說句話啊!」

  「不用了。」沈千秋飛快地截斷這個話頭,「這週五晚上吧。等你們忙完了,咱們一塊去門口那家『緣來湘聚』。我請客,大家都別跟我搶。」

  「行吧。」周時答應了一聲,又問,「你是今天去醫院做檢查吧?別緊張。」

  「嗯,待會兒就去。」

  「到時候結果出來了,讓白肆用你手機給大家發個短信。」

  「好。」

  「那……週五見。」

  「週五見。」

  兩個人起得實在太早,他們在醫院外面晃悠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醫院開門。

  摘掉最後一塊紗布,沈千秋試了好幾次才睜開眼。不出意外,眼前一片亮堂堂,她的視力果真恢復了,就是……有點不大清楚。

  白肆看她的眼睛眨了又眨,不禁有點發怵,抬起手在她眼前來回晃了幾次:「千秋,你……」

  沈千秋笑著一把抓住他的手,轉回頭看向醫生:「能看見,就是看得不太清楚。」

  醫生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叔,一聽這話也笑了:「畢竟進了石灰粉,要不是送來醫院前有人給你進行了簡單急救,情況很可能要糟得多。」醫生一邊說,一邊收拾手邊的東西,「視力有所下滑也是正常的。這段時間少看電腦手機什麼的,注意保護眼睛,多吃點魚肝油。半年後視力差不多穩定了,那時候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這意思也就是說,這半年還有提升的可能?白肆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日三餐,魚肉、胡蘿蔔、豬肝都不能少,還要再加上一天兩頓的魚肝油,一定把沈千秋的視力提升到最佳狀況。

  沈千秋自然不知道面色平常的白肆,心裡打的卻是這麼可怕的主意。她此時心情很不錯,雖說看東西有點模糊,但至少能看到天是藍的,樹是綠的,一米之內的人臉也還是看得清的。

  「怎麼了?」白肆見她的臉色有點怪異,以為她是因為視力下降心裡難受,就安慰她說,「別多想,有的人近視七百度還能恢復正常呢,你這才不用上藥,過段時間肯定會有好轉的。」

  白肆見她盯著自己的頭髮看個不停,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把頭頂:「昨天新剪的,是不是看著有點傻?」

  白肆以前的髮型是那種額前髮絲略微擋住眉毛的,他模樣長得俊俏,那樣的髮型不僅不會顯得娘氣,反而會襯托得眉眼特別耐看。而如今……他把頭髮剪得很短,只有前面略長一些,應該是那種……毛寸?整張臉的線條因此顯得硬朗了許多,眉眼清晰,鼻梁高挺,看著似乎比從前大了兩歲的樣子……也難怪沈千秋盯著看了好一陣都覺得不適應。

  白肆有點沮喪地扭過臉:「我頭髮長得快,過段時間就長回去了。」

  話是這麼說,他心裡卻在琢磨,都說吃魚肝油補眼,那吃什麼能讓頭髮長得快?

  沈千秋連忙說:「這樣挺好的,顯得比較成熟。」

  成熟?這應該算是個好的說法啊!白肆又把臉扭了回來,臉上帶了幾分不自然的鎮定:「真的?」

  「嗯,真的。」沈千秋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看著他的頭髮和眸瞳端詳:「你頭髮和眼珠都很黑,現在很少有人這樣。」

  白肆有點得意地揚了揚嘴角:「那是因為小爺我腎好!」

  沈千秋抽了抽嘴角:「幼稚。」

  白肆「呵」了一聲:「我這是實話實說!」

  沈千秋瞥了他一眼:「多大點事,也值得你這麼激動!」

  白肆見她一臉不屑的樣兒,忍不住也黑了半邊臉:「這怎麼就叫幼稚了?這叫虛心聽取群眾意見!」

  沈千秋抬起手告饒:「行,行!我現在還真是普通群眾,你是當代大學生,祖國人民未來的希望!」

  沈千秋要貧起來,一張嘴也是不饒人,連白肆都被她擠兌得樂了。想起沈千秋剛剛電話裡答應的事,忍不住說:「你剛剛跟周時他們約的是這週五?不就是後天?」

  沈千秋點點頭:「平時他們工作忙,週末也都有自己的安排,週五時間最合適。」

  「你的眼睛能行嗎?」

  沈千秋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現在頂多是個高度近視,也就搶菜的時候吃點虧。」

  白肆知道,她雖然選擇離開警隊,但對那個地方那些同事朋友,大概還有許多不捨。最後這頓散伙飯,是屬於她和昔日並肩戰鬥的兄弟的。他雖然關心她,卻不適合陪著一起出現。

  這麼想著,白肆便說:「那週五晚上我負責接送。」

  「好呀。」沈千秋笑瞇瞇的。說著話,又抬起頭望了望頭頂的藍天。都說失而復得,才懂得珍惜。看不見的這段時間真把她憋壞了,如今重見天日,真是看哪裡都是好的。

  白肆在旁邊添了一句:「去菜市場吧,家裡菠菜和豬肝都沒有了,魚也要買新鮮的。」

  提起這幾樣,沈千秋就沒脾氣:「大廚,咱能換一樣嗎?天天吃菠菜、豬肝還有魚,我都要吃吐了。」

  白肆一臉大義凜然:「為了你眼睛好,我也陪著一起吃了半個多月了,我覺得還挺好吃的。」彷彿怕沈千秋繼續作,白肆斜著眼睛又加了一句,「都多大人了,還挑食,太幼稚了。」

  原話奉回啊!

  沈千秋咬著牙不吭聲,把眼淚往肚裡咽。沒辦法,這事她確實不佔理。

  2

  對於上班族來說,每個週五晚上都是狂歡的節日。想一想,之前五天的煎熬都過去了,接下來還有兩天懶覺可睡,不好好玩鬧一番,實在辜負良宵。

  這個週五晚上,也是沈千秋和從前警隊的兄弟們聚餐的日子。出門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新剪的頭髮梳成高高的馬尾,一身白色連身褲裝剪裁合體,搭配一雙冰藍色鉚釘平底包根涼鞋,顯得既清爽又幹練。她原本是從不佩戴任何首飾的,奈何出門前白肆也參與了她的穿衣打扮。見她換了這身和自己一起買的新裝,脖子手腕卻空落落的,頓時不滿意起來,又開車拖著她到最近的一家珠寶店,買了一條鉑金珍珠項鏈,戴在她脖頸上。

  細細的鉑金鏈,搭配一顆簡約的珍珠項墜,是這兩年夏天非常流行的款式。結賬的時候沈千秋緊盯著收銀台瞧,卻礙於視力不佳,怎麼都看不清上面的數字,隱約看到個打頭的是個六,便小聲問白肆:「是六千多?」

  白肆笑瞇瞇的,也壓低聲音回答她:「原價兩千,現價六百多。」

  沈千秋狐疑:「怎麼可能這麼便宜。」

  白肆小聲說:「鉑金是外面鍍了一層,珍珠是人工養殖的珍珠,能貴到哪裡去?」

  謊話說習慣了,連白肆自己都覺得真的不得了。

  沈千秋將信將疑,戴著珍珠項鏈去赴約。不管怎麼說,聽到六百多這個價位,倒也不覺得那麼燒得慌了。

  把人送到飯店樓下,看著沈千秋上了樓,白肆這才調轉車頭,去辦自己的事。

  另一邊,因為買項鏈耽誤了些時間,沈千秋雖然是准點到達,比起另外幾個人,到底是晚了一些。

  推開門進包間,見幾個人一看到自己,都齊刷刷站起來,沈千秋笑嘻嘻地做了個手勢:「都這麼客氣幹嗎?我又不是你們領導。」

  嫣兒最先坐下來,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我就說你肯定會來的,他們兩個還不放心,非說要出去看看。」

  沈千秋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一邊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來得有點晚了,你們是不是等了挺久的。」

  「不久。」趙逸飛說,「我們下了班過來的,就比你早了一點點。」

  周時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露出笑容:「今天中午我可只吃了平時一半的飯,就等著這頓晚飯呢。」

  沈千秋正在看手裡的餐單,一聽這話也笑了:「行啊,那要不咱們就來一道烤乳豬,先給哥兒幾個解解饞?」

  上一次吃烤乳豬,還是駱杉和李隊帶著兩個部門聚餐那天的事,現在提起來,頗有點物是人非的味道。駱杉墜樓身亡,李隊因公犧牲,大黃和達哥調到其他部門,就連沈千秋自己,也已經離開警隊,成為一個社會閒散人員。

  沈千秋話音剛落,自己也覺察到不妥,但又不知道該怎麼把話接下去,一時間場面就有點僵住了。

  黃嫣兒笑了笑說:「大夏天的,哪吃得動那個?我想吃他家的酸辣蕨根粉,來一份那個吧。」

  「好。」沈千秋又翻了翻,說,「要不再來一份糖醋排骨吧,他家這個做得好吃。嫣兒你不是喜歡吃酸甜口的嗎?」

  黃嫣兒微微一笑:「還行吧,我最近蠻喜歡吃辣的。」

  「啊……」那個,沈千秋連忙研究餐單,又問,「那要不來一份蒜蓉香辣蝦?」

  「行啊。」

  兩個女孩子說著話,就把菜點了個七七八八。趙逸飛一直沒怎麼說話,最後還是周時插了句:「也不用點太多,咱們就四個人,點的夠吃了就行。那個,喝啤酒?」

  黃嫣兒有點羞澀地微微垂下眼:「你們喝吧。我現在不能喝酒,給我來一份果汁。」

  說起來,上一次見嫣兒,還是在醫院裡,那時的嫣兒,滿身滿臉都是傷,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這麼久了,沈千秋還是第一次看到康復後出院的黃嫣兒。跟從前比,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頦尖尖,嘴唇顏色也淺淺的,多了兩分從前沒有的柔弱美。

  沈千秋端詳著黃嫣兒的氣色,說:「你最近的氣色看起來挺好的,就是瘦了點。」

  黃嫣兒也在打量她,一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聽逸飛說,你眼睛前幾天才去復檢過,現在怎麼樣?」

  趙逸飛從旁邊一把抓住她來回搖晃的手,收回桌子底下:「你亂晃悠什麼,千秋又沒瞎。」

  「我又沒說她瞎了。不是你們說的,千秋現在視力不大好嗎?」

  沈千秋不自在地笑了笑:「我挺好的,跟從前沒兩樣。」

  周時一直盯著自己面前的餐單:「那我就點啤酒了。你們兩個女生,需不需要再點個甜品什麼的?」

  黃嫣兒有點火了:「我不是說了嗎?我不能喝啤酒,給我來一杯橙汁。」

  周時的語氣也不大好:「大夏天的,哪來的新鮮橙子?」他把手上的菜單來回翻了翻,又添了句,「有西瓜汁。」

  「我現在不能喝西瓜汁,太寒了,對寶寶不好。」

  寶寶?沈千秋驚訝地抬起頭,就見桌邊的三個人神色各異,周時一直悶著頭,趙逸飛則在自己抬起頭的一瞬間就撇開視線,唯獨黃嫣兒,說完這話就一直盯著她。見她看向自己,她慢悠悠地綻出一抹甜甜的笑:「噢,我們忘記告訴你了。我懷孕了,下周我和逸飛就去民政局把證領了。」

  這個消息徹底把沈千秋砸暈了,她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趙逸飛。

  趙逸飛抬起目光,瞥了沈千秋一眼,就又移開視線:「我們……嫣兒懷孕了,暫時不適合辦婚禮,就決定先把證領了。」

  「噢……恭喜。」

  沈千秋說出這話,就見嫣兒的臉上陡然綻開笑顏,那笑容又嬌又甜,洋溢著幸福的光芒,彷彿早就在等她這句話了:「等過陣子辦婚禮擺酒,千秋你一定要來。」

  身旁,趙逸飛的反應卻和黃嫣兒截然相反。一聽到沈千秋說出那兩個字,他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下去,整個人的精氣神,彷彿在這一瞬間都被抽空了。

  周時一直保持著垂頭的姿勢,聽到這突然站起來:「我去喊服務員點菜。」

  3

  菜陸續上齊,每個人手邊都擺了一瓶啤酒,黃嫣兒手邊則擺了一盒橙汁。

  周時率先舉起酒瓶:「來,為了今晚這次重聚,咱們乾一杯!」

  沈千秋和趙逸飛先後舉起酒瓶,三隻瓶子的瓶口在空中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又各自分開。如同池塘裡漂浮游弋的浮萍,短短相聚,隨即就是漫長的分別。

  沈千秋喝了兩口酒,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菜,旁邊周時又開始敬酒:「千秋,這一杯我敬你。」

  他緊緊盯著沈千秋的眼,手指微微顫抖:「李隊的事,我知道你費了不少心。千秋,我都知道!我……我替李隊和嫂子一家人感謝你!我……謝謝你!」

  兩個人目光相對,沈千秋突然記起,當時破壞那批防彈衣,雖然是李隊的計劃,但應該都是周時操作的。她把這件事扛下來,別人不知道,周時心裡肯定什麼都明白。她替李隊擔下這事的同時,也間接地幫了周時一個大忙。

  大概見她久久不語,

  周時又用口型對她無聲地說了句:「珍珠耳環,是我拿的。」

  沈千秋不禁流露出些許訝異,隨即又釋然,怪不得周時看著自己的目光除了感激,還有愧疚。身為刑警,無論什麼原因,偷藏證物都要接受調查甚至革職的。可她從前一直以為珍珠耳環是李隊偷藏的,萬萬沒想到這裡面竟然也有周時的暗中幫忙。

  可無論是李隊授意,還是周時主動,兩個人當時的動機無非是為了保護證物,從而讓案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她當初既然已經打算要把整件事承擔下來,那麼無論是為了誰,從本質上都沒有任何差別。

  無論原因如何正義,行為上出了偏差,就必須有人站出來接受懲罰。

  李隊已經犧牲了,她也因為眼睛的緣故沒辦法繼續做刑警這一行,那麼讓周時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充滿熱情地繼續他們三個人的刑警夢,是她此時唯一能為大家做的。

  想到這兒,再看著周時隔著鏡片隱隱含淚的雙眼,沈千秋忍不住朝他微微點頭:「都是我分內的事。」

  兩個人各自悶頭喝了一口酒,默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沒有再提。

  嫣兒在這時把果汁倒進杯子裡,也舉起了杯子:「這段時間,我和逸飛都不在隊裡。千秋、周時,你們辛苦了。」她又朝周時笑了笑,「以後咱們仨還在一個部門,周時,多多關照啊!」

  周時遞過酒瓶,輕巧地碰了下杯壁,又喝了幾口酒。從頭至尾,目光都沒往黃嫣兒那邊遞過。

  沈千秋也站起身,和嫣兒碰了碰杯。

  喝完嫣兒敬的酒,她掃了趙逸飛一眼,開口道:「嫣兒、逸飛,我……對不住你們兩個的地方很多。謝謝你們兩個今天能不計前嫌,來為我送行。」

  「千秋,你不要這麼說。」趙逸飛也站了起來。他的臉色難看得厲害,低垂著眼睛。但從沈千秋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圈是紅的。

  黃嫣兒的臉色也變了又變,她看向沈千秋,目光是帶著詢問的:「千秋,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沈千秋淺笑著說:「我要回平城辦點事。事情辦好,可能會留在那兒,也可能會回來,或者去其他地方。暫時還沒想好。」

  黃嫣兒目光流轉,嘴角抿出一朵笑:「你聰明能幹,無論以後做什麼,肯定都能過得很好。」

  「那就借你吉言了。」沈千秋說,「這杯酒,敬你和逸飛。希望以後無論怎麼樣,你們兩個都能幸福、開心。」

  說完這句話,她把剩下的半瓶酒一飲而盡。

  黃嫣兒的目光亮晶晶的,說了句「謝謝」,小口小口地抿著杯子裡的果汁。趙逸飛沒有說話,垂著眼,也把手裡的那瓶酒喝光了,這才坐下來。

  「別光顧著喝酒,咱們吃菜。」周時原本並不是隊裡最愛說話的,現在卻像從前的趙逸飛一樣,學會了打圓場。這段時間,每個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他也不例外。

  「今天的鱸魚做得不錯,千秋,你嘗嘗。」周時指了指桌子中央的那道清蒸鱸魚。

  沈千秋便依言夾了一筷子魚肉。她見另半邊桌子的黃嫣兒和趙逸飛都遲遲不動筷,好像在僵持著什麼,便說:「嫣兒,你也吃點魚吧。鱸魚有營養,對寶寶也好。」

  黃嫣兒深深瞥了趙逸飛一眼,轉過了臉:「好呀。」

  大概是懷著孩子,幾個人之中,黃嫣兒的胃口倒是最好的。一條清蒸鱸魚她吃了大半,糖醋排骨和她自己點的那道蕨根粉也吃了不少。

  見她吃得歡,趙逸飛又為她倒了點橙汁,語氣有些遲疑:「你要不還是少吃點吧,免得回到家又難受。」

  黃嫣兒嘟起了嘴:「今天好不容易有胃口,你又嫌我吃得多。」她有點委屈地撫了撫自己小腹,「這又不是我自己要吃,是孩子想吃。」

  這番話說得又嬌氣又委屈,趙逸飛聽了也忍不住面色柔軟,難得多說了句:「我也是怕你吃多了身體不舒服。」

  黃嫣兒覺察到他語氣的變化,咬著筷子尖,扭過臉看他,眼睛裡含著淺淺的笑:「逸飛,我突然想吃豌豆黃。」

  趙逸飛有點懵:「啊?噢……」他四下看了看,「我看看菜單,不知道它這裡有沒有。」

  沈千秋身後不遠處就是放菜單的桌子,她起身遞了一份菜單過去,又說:「我記得咱們警隊偏門那邊有一家甜品店賣豌豆黃。要不,我去買一份吧?」

  黃嫣兒面色遲疑,趙逸飛卻已經站起身:「不用不用。你吃吧,我去。」

  黃嫣兒扯了扯趙逸飛的衣角,指指桌子上已經空了的盤子:「逸飛,我還想吃蕨根粉。」

  趙逸飛下意識地說:「噢,那要不……再點一盤?」

  沈千秋乾脆地說:「你們先吃,我去買豌豆黃,很快就回來。」說完,她拿起隨身的錢包,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趙逸飛也不幹了,繞過椅子就追了出去:「千秋,你回來,我去就行!」

  黃嫣兒想拽他,動作卻沒他快。眼見著兩個人一前一後跑沒了影,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在桌上。

  雅間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兩個人。周時原本垂著目光,看見沈千秋乾淨得幾乎什麼都沒沾的碗盤,又看到黃嫣兒那邊堆成小堆的排骨和魚骨頭,忍不住也把筷子一摔,「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折騰夠了沒有?」

  周時從前在隊裡是最不愛張揚的性格。他長得斯文,說話也文氣,沒有趙逸飛那麼痞,也不像達哥愛八卦。他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很不錯,但跟黃嫣兒又是所有人裡最好的。當初嫣兒出事,第一個掄起拳頭揍趙逸飛的人就是他。可這天晚上,飯桌上幾次氣氛壓抑,第一個出聲吼黃嫣兒這個孕婦的人,也是他。

  如果這時沈千秋和趙逸飛還在場,恐怕要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

  而唯一在場的黃嫣兒,此時也確實驚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出聲,嗓音卻是顫巍巍的,帶了哭音:「你幹嗎吼我?」

  周時抬起頭,他幾乎一整晚都悶著,只有在氣氛實在僵得不像話的時候才開口調和一下。這時他抬起眼睛看向黃嫣兒,目光卻是又沉又利:「當初的事要怪就怪我和趙逸飛,是我們兩個沒能保護好你!你自己也要擔一點責任,身上沒有功夫,偏要逞強。你如果時刻跟緊了趙逸飛,或許也能避免事情發生。但這些跟千秋有什麼關係?那天晚上她根本就沒跟著出任務!你不怪趙逸飛,要跟他結婚生孩子,他也答應了。事情都如了你的願了,現在倒把火都撒到千秋身上?她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讓大家安安生生吃完這頓飯嗎?」

  黃嫣兒目光直直地望著他,隱約含著水光:「如了我的願……周時,你又不是我,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

  周時在氣頭上,語速飛快地說道:「你還想要什麼?」

  「我想要把自己清清白白地交給自己喜歡的人!我喜歡趙逸飛,想跟他結婚生寶寶,但不是在這些事發生之後!你懂嗎?」黃嫣兒幾句話說得又快又狠,語氣鏗鏘,就連周時都被她說得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周時才頹然坐了下來,說了句:「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對!」黃嫣兒的嗓音又脆又堅決,眼睛裡含著的淚滑下臉頰,

  嘴唇微微顫抖著,「已經發生的事,就不可挽回。我雖然要和逸飛結婚了,但這一切跟我當初想的半點都不一樣。」

  周時啞聲問:「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黃嫣兒瞥了他一眼,唇邊漾起一朵笑,淚水如同成串的珠子滑落在裙子上:「周時,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一直不回應你,是我不對。」

  周時閉上眼,臉色緊繃,藏在桌下的拳頭骨節幾乎捏得發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嫣兒,我只是想對千秋公平一點,你懂嗎?她為我們背了太多東西,她……她都要走了,很可能以後都不回來了。最後這頓飯,我們幾個人好好把它吃完,行嗎?」

  許久,周時甚至都以為黃嫣兒不會答應了,才聽到她輕輕答應了聲:「行啊,周時。」

  周時睜開眼,又拿起一瓶啤酒,磕開瓶蓋,朝黃嫣兒的方向做了個敬酒的姿勢:「我敬你。祝你和趙逸飛婚姻幸福,白頭到老。」

  「謝謝。」黃嫣兒端起橙汁,又抹了抹臉頰的淚,破涕為笑。

  周時突然意識到,一整晚,黃嫣兒雖然不停地笑,但只有沈千秋和他祝福他們兩個婚姻幸福這兩次,嫣兒的笑最真實最甜美。

  4

  沈千秋一路坐電梯到了樓下,身後,趙逸飛跑樓梯也追了上來。

  沈千秋轉頭勸他回去:「嫣兒身體不好,你好好照顧她。就買個豌豆黃,我去就行。」

  趙逸飛看著她:「一起去吧,我過去沒留意過這些。以後嫣兒如果想吃了,我也就認識路了。」

  沈千秋見他眼睛裡隱隱含著淚光,便沒再說什麼。

  兩個人肩並肩,走在警局外的這條林蔭路上。路旁高大的梧桐枝繁葉茂,就著路燈的光,往兩人腳下投下無數婆娑暗影。身旁不時有車輛經過,不遠處的大排檔人聲鼎沸,依稀能聞到燒烤的氣味。

  趙逸飛說:「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家的鴨脖,又辣又香。上次和白肆咱們三個一起吃夜宵,我還買了半斤。連白肆那小子都吃了好幾個。」

  沈千秋「嗯」了一聲,趙逸飛又說:「還記得咱倆有天晚上沿著這條路一直吃嗎?說是要找到最好吃的辣鴨脖和燒烤。那晚你吃了三碗涼面,一邊跟我說肚子疼,一邊說怎麼也得把最後一家鑒別完了再回家。」

  「我記得。結果就屬最後那家的燒烤最好吃,把我悔死了。」

  「拐角那家的蔥花餅還有鹽水毛豆味道最正。麻辣燙還是偏門的那家好吃,他家隔壁就是麵包房,你最喜歡吃他們家的咖啡味蛋撻……」說起周圍這些小吃,趙逸飛如數家珍,喋喋不休說個不停。

  沈千秋微笑得聽著,不時插兩句。等走到趙逸飛說的那家麵包房,沈千秋轉過身,指了指街對面:「我說的那家甜品店,就在那兒。他家的豌豆黃和桃花酥都很好吃,我幫嫣兒帶過兩次。」

  趙逸飛沒說話,只是目光又垂了下去。他望著自己腳尖前頭的那片空地,過了許久,才說:「千秋,我知道自己現在沒資格說這句話,但過了今天,我怕我再也沒機會說了。」

  「千秋,我喜歡你。」

  沈千秋輕輕地答:「我知道。」

  她從前是真的不知道。可經過嫣兒的事,聽了她說了那番話,再看那件事後趙逸飛對自己忽冷忽熱的樣子,如何還不知道趙逸飛從前喜歡過自己?

  趙逸飛依舊低垂著眼,兩手垂放在身體兩側。他明明挺高的個子,卻彷彿被什麼東西壓垮了似的,額頭眼角似乎隱約可見淺淺的細紋。才不過幾十天光景,他卻好像已經老了十歲。

  沈千秋說:「逸飛,你真想好了,要跟嫣兒結婚?」她是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的脾氣的,看著落拓不羈,骨子裡卻最保守負責。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趙逸飛「嗯」了一聲,說:「我心裡有數,你不用擔心。」

  沈千秋見他一直不肯抬頭,就說:「我去買豌豆黃,你在這兒等我。」

  徑直穿過馬路,看著不遠處甜品店的粉色招牌,沈千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模糊。

  身後,趙逸飛腳尖前的那片地上,突然暈開兩朵細小的水圈。水圈圓圓小小,悄無聲息,似乎連淚滴的主人都沒有聽到。

  趙逸飛抹了把眼睛,抬起頭望著頭頂的天空,已經做了決定的事,注定不能回頭。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和沈千秋單獨相處,也是他最後一次為自己妻子以外的女人掉眼淚了。

  回到「緣來湘聚」的包間,桌上的冷菜冷湯都撤了下去,換了一壺熱茶還有幾盤甜點。嫣兒笑著從沈千秋手裡接過點心:「麻煩你了,千秋。快坐下喝杯茶吧。」

  沈千秋進雅間前就結過賬了,聞言笑了笑,說:「我還有點事,就不多待了。」她指了指黃嫣兒手裡的袋子:「多買了幾樣,夠你們三個吃的。都趕緊嘗嘗吧。」

  周時立刻站了起來:「千秋,沒什麼要緊事的話,就再多待會兒吧。」

  「是啊。」趙逸飛也跟著挽留。

  黃嫣兒淺笑吟吟,只看著沈千秋不說話。

  「不了。確實有比較重要的事。」沈千秋朝三人擺了擺手,「先走一步。你們保重。」

  推開門走出雅間的那一瞬間,沈千秋突然覺得有些難過。並不厚實的一扇門,就這麼隔開了過去和現在。那些被她就此丟在腦後的,有讓她沉重得幾乎背不動的過去,也有甜美得讓她捨不得丟的回憶。

  倘若還能繼續,哪怕那些東西再沉重,再讓人難受,她也甘願繼續背下去。然而時過境遷,依舊是從前的那幾個人,但每個人都變了,勉強繼續,只會讓大家心裡都不舒服。

  她先走一步,固然心裡不捨,但留下來的幾個人,大概也都能坦然過日子了。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08 AM

Chapter 15 白家老宅

  1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沈千秋和白肆一同踏上了前往平城的高鐵。這些日子太多事情接踵而至,直到最近幾天,沈千秋才抽出時間和精力,把從前趙逸飛幫她租賃的那間小公寓又轉租了出去。房子一倒手,再加上處理掉那些七零八碎的傢俱、舊物,手裡倒多出一些閒錢;算上從前的積蓄,哪怕眼下工作沒著落,倒也能撐一段日子。

  從車站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六月的平城艷陽高照,空氣乾燥,兩個人在臨安住了好幾年,乍一回來都大呼不適應。

  白肆把行李放在一處陰涼地方,顛顛跑到最近的一家甜品站買了兩支甜筒回來,遞了一支給沈千秋。

  沈千秋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頭上還戴著一頂遮陽帽。她手裡拖著拉桿箱,背上還背著一個雙肩背。不用別人說,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外地來旅遊的。咬了一口甜筒,沈千秋有點小聲地說了句:「白肆,你是不是得先回趟家裡?」

  白肆想都沒想地說:「不回。咱們去我三哥那兒!」

  「你還有三哥?」沈千秋納悶,她不記得白肆上頭還有第三個堂哥啊。

  白肆笑著撥通手機,一邊解釋:「不是我家裡的,不過我們的交情可比我跟我那倆堂哥還要鐵。」

  倆人在陰涼處站了差不多半小時,白肆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把手機摁了免提,就聽話筒裡傳來一個有些低沉的男聲:「四兒,過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這麼隨叫隨到的,也就是三哥我能了。」

  白肆笑嘻嘻地回道:「那是!我就知道三哥最靠譜!」

  「你抬頭!」電話裡的男聲指揮他:「往你左手邊看,再往左!」

  白肆和沈千秋一同順著他指揮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馬路旁邊停著一輛咖啡色沃爾沃,駕駛座的窗子那兒探出一顆腦袋,正朝著他們招手:「看到我了嗎?」

  「看到了!」

  「趕緊過來,這塊兒不讓停車。我怕停得太遠你們不好找,就停這兒了。」

  「好勒!馬上!」

  對沈千秋和白肆來說,跑兩步是小意思,不多時兩個人就衝到車子跟前。他們把行李箱塞進後備廂,一前一後坐了進去。

  車子裡的男人吹了個口哨,從後視鏡看了眼坐在後頭的沈千秋:「動作很快啊!」說著話,他把車子向後倒了一小段距離,掉了個頭,踩動油門上了主路。

  白肆給兩人介紹:「千秋,這是黎邵晨。三哥,這是千秋。」

  沈千秋又多添了句:「你好,我是沈千秋。」

  黎邵晨從後視鏡裡瞥了她一眼,說:「你不用自我介紹,這些年聽白肆磨叨你,磨叨得我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沈千秋聞言,面色微赧,目光一橫,朝著白肆瞪了一眼。

  白肆渾然不覺,笑嘻嘻地說:「三哥,我們這剛下車,還沒吃飯呢。」

  黎邵晨說:「哎,哎,打住!我這待會兒是真有事,不能陪你們了!我先把你們送回家,那附近小吃店飯店什麼的都有,你們自己去找。」

  「行。」看樣子兩個人確實關係很鐵,彼此說話也不多客氣。「那你把鑰匙給我們留下一把。」

  黎邵晨說:「兩套鑰匙都給你們。自己拿,對,就是系紅繩的那個。」黎邵晨指揮白肆從雜物箱裡摸出那兩套鑰匙,「你們這不是要在平城待一段時間嘛,就先住那兒。別跟三哥客氣。」

  白肆把鑰匙揣在兜裡,說:「我肯定不會跟三哥多客氣。等三哥什麼時候有空去臨安,我和千秋也一樣好好招待!」

  黎邵晨瞥了他一眼:「喲!一個臨安你還待不夠了?」

  白肆撓撓頭:「我這不還有一年才畢業呢。再說了,以後的事兒,我也說不準。」

  黎邵晨點點頭:「也是。」見沈千秋一直不說話,黎邵晨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說:「那個……沈小姐,房間我之前讓小時工打掃過,冰箱裡各類食材都有。我最近工作比較忙,有什麼地方招待不周,見諒啊!」

  沈千秋連忙說:「不會,不會。你太客氣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這次來平城,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黎邵晨笑著說,「等過幾天忙完了,我請你們好好撮一頓。」

  黎邵晨確實很忙,他把兩個人送到樓下,講明了門牌號,就匆匆離開了。兩個人拖著行李上樓,大概安置一番。白肆打開冰箱,一邊說:「我三哥估計是不知道冰箱裡都有什麼材料,囑咐你還不如囑咐我。」

  沈千秋白他一眼:「真讓你說的好像我不會做菜似的。」她掃了眼冰箱上層的那些蔬果,拿過兩個西紅柿在手裡掂了掂,說:「今天就讓你嘗嘗姐的手藝!」

  白肆連忙把西紅柿從她手裡搶回來:「我的大小姐,咱還是等你眼睛完全康復了再秀手藝吧!今天還是讓小的來!」

  沈千秋見他那副忙不迭的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白肆,我過去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狗腿?」

  白肆把西紅柿放在桌上,又從冰箱裡挑了兩樣蔬菜:「沒辦法,我在家裡就屬於食物鏈的末端,不好好表現,隨時都可能被踢出家門啊。」

  「得了吧!」沈千秋懶得跟他耍貧嘴:「哎,說正經的,你真不用回家看看?」

  白肆把魚肉和蔬菜都拿到廚房,一邊料理一邊說:「真不用。」

  沈千秋遲疑道:「那唐阿姨不會……」

  白肆嗤笑一聲:「她管不著我。」一抬眼,瞥見沈千秋臉上憂慮的神色,解釋道:「看把你愁的,這有什麼。我從上大學就沒怎麼回過家,除了過年那兩天,基本都沒怎麼見過她的面。」

  白肆從前沒說過這個。沈千秋聞言也吃了一驚:「你,你不是每年假期都回來嗎?」

  「回來是回來,不代表一定要回那個家。」白肆著重強調「那個」,語氣顯得很厭惡,「我每年回來都會去看爺爺。」

  沈千秋沉默片刻,說:「白肆,你為什麼會跟唐阿姨鬧得這麼僵?」

  重逢以來,每每提及唐虹,白肆都是一副冷漠甚至厭惡的口吻。兩人剛重逢那陣,關係尚且有些僵,沈千秋自然不可能問這麼深。可如今兩人一起回到平城,著手調查當年的事,兩人的關係和情誼自不可同日而語。

  白肆這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那麼快地回答沈千秋的問題。他擰開水龍頭,說:「待會兒吃完飯再說這些。」

  沈千秋敏感地察覺到一絲異樣,但人往往是這樣,事到臨頭,越是對事情的某個方向有著清晰的預感,越是不願意往那個方向深入了想。

  不等沈千秋多說什麼,白肆抬手關上廚房的門:「你去歇著吧,中午吃簡單西餐,很快就好。」

  隔著一道門,沈千秋有些愣怔。

  在臨安的時候,她日日都盼著能早點回到平城。一方面是許久沒有回來過,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她和白肆此次回來的意義重大。

  離解開困擾自己多年的謎題的結果越來越近,可不知怎的,這個時刻的沈千秋破天荒地有了一點逃避的念頭。

  誠如黎邵晨所言,冰箱裡的食材和廚房的各樣器具都準備得非常齊全,而白肆長久以來都習慣了準備兩人份的餐飯。飯菜端上來,他本人也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千秋,快嘗嘗。」

  香煎三文魚、番茄肉醬面、奶油烤土豆以及一大份蔬菜沙拉,沈千秋為兩人各倒了一大杯氣泡礦泉水,圍桌坐下,美美地吃了一頓。

  飯畢,沈千秋忍不住感慨:「突然想起小時候吃的炸醬麵,要是再有點黃瓜絲兒就好了!」

  白肆忍不住笑:「今天已經吃過麵條了,明天吧!你要是想吃那口,明晚給你做地道的炸醬麵。」

  沈千秋笑瞇瞇地說道:「我還想吃烤鴨。」

  白肆扶住額頭:「這個在家裡真沒法做……咱們得去外面吃。」

  看了眼兩人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盤,沈千秋站起身:「飯都是你做的,刷碗就由我來吧!」

  放在往常,白肆肯定會跟她搶。尤其她眼睛剛好沒多久,視力不佳,白肆更不會讓她動手做這些家務。但這次沈千秋開了口,白肆卻沒多阻攔,點了點頭說:「去吧。」

  沈千秋見他雖然臉上還帶著笑,眉宇間卻透出一股深思熟慮的決然,突然想起剛到家時,兩人談及的事。她也沒多說什麼,端著碗盤去了廚房。

  2

  黎邵晨的這間公寓面積不大,勝在格局合理,因此並不覺得逼仄。從廚房出來,一眼可以望見客廳和相連的陽台。陽台上擺著一盆高大的綠色植物,遠處的天色不知何時陰了過來,厚重的雲朵漂浮在天空,彷彿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

  白肆站起身,關上原本半敞通風的窗子。他身後的茶几上,雪白的紙張隨風飄起……

  沈千秋走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紙,瞥見紙上第一行寫著的字:沈若海,男,一九六二年生人,十八歲入伍;二十三歲退役,後加入國家特殊安全部門;二十九歲受命成為白齊的私人保鏢。

  沈千秋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抬起眼,見白肆手裡拿著另外幾張紙。兩個人的目光觸碰在一起,白肆眼瞳如墨,看人的時候彷彿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這資料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白肆靜默片刻,最終還是把手裡連同茶几上的資料一起遞了過去。

  沈千秋忍了又忍,眼眸裡仍然忍不住浮起一層水霧,她執拗地看著白肆:「白肆,這資料你從哪裡弄來的?」

  白肆看著她:「我告訴過你,我也一直在找人幫忙調查當年的事。」

  「你確定這是真的?」沈千秋的嗓音有些顫抖。捧著那一疊紙張的雙手如有千斤重,連肩膀都跟著微微顫著。

  白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千秋,我說過,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努力做到。我曾經答應過你,有關沈叔叔和我爸的事,我知道多少,一定對你和盤托出。你手裡這些,就是我目前查到的所有。」他看著沈千秋垂下眼睫,她的眼睫毛纖長微垂,如同受到雨水扑打的花蕊,微微顫著,看得人心生憐愛,「千秋,你先別急,把這些資料都看過一遍,再問我你想問的事也不遲。」

  沈千秋也在沙發邊坐了下來。如同木偶一般,動作遲滯,幾乎目不轉睛地翻看著手上的一張張資料。

  第一張,寫的是有關她父親沈若海和她母親邱棠的種種信息。除了父親從部隊退役後進入國家有關部門工作這一條,其餘所有內容都跟沈千秋已知的完全吻合。再翻到第二張,記錄的則是白家的概況,這張紙的內容甚至比第一張沈家的還要更詳細些,從白肆的爺爺講起,囊括了包括白肆的父親白齊在內的白家第二代三個兄弟,再講到白齊的擇業以及和唐虹的婚姻,最後講到了白齊與邱棠的同窗之誼,以及後期和沈若海的堅固友情。

  這些內容,有些是沈千秋通過父親當年的日記得知的,有些則是她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壓根不可能也不應該知道的白家秘辛。沈千秋越看呼吸越急促,看完第二張,她忍不住轉過臉:「白叔叔不是在大學實驗室搞科研的嗎?為什麼會成了國家公務人員……」

  白肆垂著眼眸,看著那疊資料說:「有些科研項目涉及國家機密,一般在項目完成的三十年後才有可能解密,甚至有的會一直作為絕密檔案處理。我爸爸對外一直都是以大學教授和科研人員的身份出現,但具體的科研項目並不是對外公佈的那些。」

  沈千秋又垂下頭,把剩下的資料一字一句地看完。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所以,白叔叔一直都知道我爸爸的真實身份。他們都是為國家工作……都是,好人對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顫抖滯澀得厲害,眼睛裡含著淺淺水光。白肆一直知道,沈千秋並不是個愛掉眼淚的姑娘,可這段時間以來,為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沈千秋已經在他面前掉了太多眼淚。而真正要探尋和兩個人切身相關的事,沈千秋表面還在強撐,心裡大概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白肆露出一抹苦澀的笑:「目前看來,至少他們從事的職業都是正當職業,都是為國家辦事,算是……職位比較特殊的公務人員吧。」

  他後半句話沒說完,但沈千秋很明白。做的是正當職業,不代表就是好人。雖然作為他們的孩子,兩個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好人。

  沈千秋垂下眼,說:「其實有關我爸的職業,我一直都有點懷疑……小時候我爸和爺爺常常在晚上說話,有時他們以為我睡著了,但其實我在裝睡。平時我爸總是出差,我很想他,總想多跟他待一會兒……」她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並不明顯的心虛,「後來,我一直在看他當年記的那本日記,日記裡並沒有透露太多內容……」她苦笑了下,「可是我後來自己也當了警察,發現他日記裡會出現一些類似密碼的東西,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線索,我開始懷疑他當年除了給白叔叔當保鏢,是不是同時還有其他的工作。」

  白肆問:「你一直不肯跟我說當年的事,是不是也是因為這件事?」

  沈千秋凝重地點了點頭:「我怕……我爸當初留在白叔叔身邊,就是為了調查他……」說到這兒,她抬起頭看了白肆一眼。

  白肆卻被她那個小眼神看笑了:「你是擔心我爸不是好人,所以當初沈叔叔出於職責所在,跟我爸的死有關?」

  過了半晌,沈千秋才點了點頭。

  白肆卻笑了:「既然你都擔心我爸不是好人了,怎麼還願意搭理我?」

  沈千秋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啊,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上一輩的事不能跟咱們的事混為一談。」

  一句「咱們的事」,讓白肆打從心底裡覺得熨貼起來。他笑得眉眼都舒展開來,說:「記住你說的這句話啊,沈千秋!」

  沈千秋心思一動,又丟個白眼給他:「幼稚。」

  白肆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我說認真的。」他站起身:「東西都看差不多了,咱們也該動身了。」

  沈千秋被他拉起來的時候還一頭霧水:「去哪兒?」

  「白家老宅,我爺爺那兒。」

  3

  前往老宅的路上,白肆說:「我爺爺也有十多年沒見你了。待會兒見了你,他肯定很高興。」

  沈千秋抿著嘴唇,有些遲疑地開口:「爺爺現在……是獨居嗎?」

  白肆點點頭:「大伯二伯都有自己的住處,老宅現在沒什麼人,除了爺爺還有兩個老用人,都是跟了爺爺半輩子的。」說到這兒,他側過臉朝沈千秋眨了眨眼,「管家爺爺也在喲!」

  沈千秋有些驚喜:「管家爺爺也搬回老宅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白肆瞥了她一眼,語氣轉淡,「我都不在平城了,他怎麼可能還留在那個家裡?」

  「那個家」,指的是白肆從小住到大的家,也是從前白齊、唐虹、白肆一家三口住了十多年的家。

  白家老宅在近郊一處靠近鄉下的地方,車子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一下車,白肆喊了一聲,就聽到兩聲狗吠。

  緊跟著,院門打開,一條德國黑背從裡頭狂奔而出,直衝著白肆撲了過來。

  白肆似乎早有準備,身子後仰倒退兩步,把黑背穩穩接在懷裡,扶著他兩隻前爪讓它落回地上,一邊笑著說:「不行小黑,你現在太重,我可抱不動你。」

  小黑似乎很興奮,對著白肆又「汪汪」叫了兩聲,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沈千秋,圍著她繞了兩個圈,又湊近她的小腿嗅了嗅。

  沈千秋穿的七分褲,被它嗅得有點癢,忍不住想躲,白肆卻攥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小黑在熟悉你的味道。」

  沈千秋低頭看著小黑微微抖動的耳朵,按捺不住好奇心,俯下身摸了摸它。雖然它長得很魁梧,但性子還不錯,被她摸了耳朵揉著後脖頸也不生氣,反而還抬起頭蹭了蹭她的手臂。

  沈千秋驚喜地抬起頭,開口道:「它很喜歡我!」

  白肆笑著沒說話。小黑今年三歲,他從它差不多三個月起就開始丟沈千秋從前用的東西給它聞,雖說用舊的衣物味道很淡,但也足夠讓小黑習慣主人的味道。如今見到「正主」,小黑怎麼可能不溫順?沒看它那尾巴正在後頭一搖一擺的嘛!

  「小少爺。」有點老邁的聲音在近前響起,沈千秋和白肆一同抬頭,就見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他穿著白色的確良半袖和布料褲子,一手拄著枴杖,佈滿愁容的臉上顯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欣喜,「小少爺,真是你回來了!」

  他也看到了蹲在地上和小黑玩耍的沈千秋,眼睛裡露出幾分遲疑:「這位……」

  沈千秋站起身,走上前朝老頭兒笑著伸出手:「管家爺爺,我是千秋,您不認得我啦?」

  沈千秋當年走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如今過去十一年多,如果仔細分辨,不難看出她的臉龐還有當年少女時代的影子。只是五官長開了,眉眼間的線條更英氣了些,不像小時候那麼文秀。但一挑眉一微笑的樣子,只要是熟悉的人看了,就會覺得如在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一般。

  管家爺爺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也笑起來,拉著沈千秋的手說:「真是千秋!還真是千秋啊!」他又看向白肆,「小少爺你還真把沈小姐找回來了!」

  白肆也笑了:「是啊。我把千秋找回來了。」

  兩個人平時在一起,沈千秋也沒少見白肆笑過。但似乎哪一次的笑容都不像眼前這樣,唇邊的笑一直映進眸子裡,可眼眸裡卻彷彿含著水光。

  大概是感覺到沈千秋在看他,白肆不動聲色地微微撇開臉,問管家爺爺:「我爺爺呢,他在家吧?」

  沈千秋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心裡忍不住想笑,眼眶卻濕熱熱的。

  管家爺爺這次卻沒那麼快回答。

  沈千秋見他面露遲疑,握著枴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裡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白肆似乎也覺察出她的不安,掃了她一眼問:「怎麼了,是不是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

  管家爺爺沉吟片刻,說:「老爺最近身體一直不大好……昨晚,又受了點驚嚇,現在正在房間裡休息。」

  白肆臉色一沉:「什麼叫受了點驚嚇,昨晚出什麼事了?」

  管家爺爺抓著白肆的手緊緊攥了攥:「也沒出什麼大事。咱們進去說,進去說。」

  白肆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千秋,千秋朝他微微頷首,扶著管家爺爺牽著黑背一起進了院子。

  4

  白家老宅並不像許多人想像中的富麗堂皇。

  院子裡遍植草木,靠近門邊的位置栽了兩棵棗樹和一棵枸杞。石子鋪就的小徑彎彎曲曲,道路兩旁的幾壟地種了些藥材,有些地方還搭著木架子。幾個放在角落的水缸裡栽著白蓮,看著並不起眼,卻飄逸著淡淡蓮香。

  房子是幾十年前建的,放在那個年代大概稱得上雍容華美,放在現在就有些不夠瞧了。有些老舊的二層小樓外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樓下種了兩叢潔白芬芳的草本茉莉。

  無論是房子還是院裡的擺設,都彷彿停留在了曾經的那個年代。或許在外人眼中,這樣的小院破房簡陋得不堪一提,但在白肆和沈千秋看來,和幼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裝潢擺設,光是看著就讓人生出一份親切和熟悉的感情來。

  沈千秋邊走邊四下掃視著,語氣裡透出一種羨慕:「這裡還跟小時候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白肆看了她一眼,說:「爺爺喜歡這兒,城裡雖然也有房子,但他覺得不如在這邊住著自在。一年裡大多數時間都在這邊。」

  管家爺爺也點了點頭:「老爺說這邊好,有樹有花,老朋友也多,比城裡住著舒坦。」

  三個人一同進了大廳。因為老房子的緣故,即便是白天,廳堂裡也有些暗,所以一直點著燈。大廳裡鋪著老式的棗紅色織花地毯,仿明代黃花梨圈椅,中間的地上擺著一缸魚。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在擦拭桌椅。見到幾個人一起進來,她先是驚訝,隨即便放下東西走上前問好:「小少爺您回來了。」

  管家爺爺在一旁吩咐:「你去讓老李盛兩碗綠豆冰沙來,再準備些好菜,就說小少爺回來了。」說完,他彷彿才想到什麼,看向白肆和沈千秋,「小少爺,沈小姐,你們今晚……」

  白肆點點頭:「今晚不走了。」他又看向二樓,「我想先去看爺爺。」

  管家爺爺用拿枴杖的手指了指樓梯:「你們先上去。我讓阿芬幫你們把房間收拾出來,隨後就上去。」

  白肆似乎還想再問什麼,卻見管家爺爺朝他微微搖了搖頭,說:「老爺這會兒大概已經午睡好了,小少爺可以直接推門。老爺也有半年多沒見你了,肯定高興壞了。」

  這意思是不讓他提爺爺受驚生病的事。

  白肆心下瞭然,和沈千秋一前一後上了二樓。

  推開房門,果然正如管家爺爺所說,白爺爺坐在圈椅上,手邊放著一盞茶,戴著一副眼鏡正在看書。

  白肆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爺爺,您怎麼了?」

  沈千秋跟在後頭,仔細把房門帶上,又聽了一會兒走廊裡的動靜,並沒有急著上前。

  白爺爺見到白肆,也不怎麼驚訝,摘下眼鏡,用有些銳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說:「還以為你昨天就會到的。」

  白肆確實在回來前的幾天就給爺爺打過電話,告訴他可能最近幾天會回平城。電話裡,兩個人並沒談及回平城是做什麼事,可白爺爺對自己這個小孫子太瞭解了。這幾年,除了每年春節其他時間幾乎都見不到這小子的面,大夏天的突然提出要回來,肯定是有非常要緊的事。

  白肆被爺爺這麼一說,也有點尷尬,撓了撓後腦勺說:「在臨安有些雜事處理,回來得晚了點。」他看到爺爺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後,立刻一個激靈,轉過身拉著沈千秋走上前,說,「爺爺,您看是誰回來了?」

  白爺爺今年也有七十歲了,但起來並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的眉毛頭髮還是黑色居多,雙眼下有著兩個大大的眼袋,目光深沉明亮,鼻梁兩側的法令紋很深,看起來更像是個五十出頭頗為嚴厲的中年人。

  他只掃了沈千秋一眼,就收回視線:「不是沈家丫頭嘛,瞧你這咋咋呼呼的樣子。」

  沈千秋從小就對白肆的這個爺爺有些畏懼,雖說已經十幾年沒見,但想到自己走前的那些事情,仍舊忍不住有些心虛地垂下眼,輕聲說:「白爺爺好。」

  白爺爺聞聲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我記得你當年走時挺瀟灑的,怎麼大了大了,膽子比從前還小了?」

  沈千秋抬起眼,就見白爺爺頗有深意地盯著她的眼,說了句:「也難為你了。這麼多年沒有父母在身邊,倒是沒長歪。」

  沈千秋被說得險些愣住了,倒是一邊的白肆站不住了:「爺爺,千秋才剛回來,您別這麼嚴厲……」

  白爺爺瞥了他一眼:「人是你費了老大的勁找回來的,爺爺心裡有數。」他看著白肆那個急得恨不得撓牆的樣子,就有些郁卒,「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能不能長點本事?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後頭跑,跟屁蟲似的,你能長點出息嗎?」

  炮火又轉移到了白肆身上,但好在不是對著沈千秋狂轟濫炸了,白肆笑嘻嘻地,也不生氣:「爺爺,我挺有出息的,不信您問千秋!」

  沈千秋下意識地就跟著點頭說:「白肆挺好的,懂事了,也長大了。」

  白爺爺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瞅白肆,說:「去書房吧。這裡地方小,你們也沒椅子可坐。」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

  這一站起來,白肆就發現了問題:「爺爺,您的腳怎麼了?」

  管家爺爺比白爺爺年紀要小一些,大概六十出頭,可以說跟在白爺爺身邊伺候了半輩子。管家爺爺拄枴杖主要是因為好些年前腰就出了點問題,並不是身體虛弱或者腿腳不好。可白爺爺一直都身體強健,年逾七十,腿腳卻很靈便,從來都不用拄拐的。

  剛要站起來,他就從椅子旁邊撈了根枴杖拄。別說白肆,就連沈千秋一看也嚇了一跳。

  白爺爺瞪了他一眼:「扭到而已,大驚小怪什麼?」

  沈千秋連忙在另一邊扶著,輕聲說:「爺爺慢點。那今晚讓廚房的師傅燉點骨頭湯給您補補,這樣也好得快些。」

  白爺爺點了點頭:「千秋丫頭還是跟從前一個樣,腦子活得很。」

  兩個人攙扶著白爺爺到了書房。不多時,門被人敲響,管家爺爺站在門口,後頭跟著阿芬:「老爺,小少爺,沈小姐。老爺的茶涼了,我讓阿芬換了一盞。這是給小少爺和沈小姐準備的綠豆沙,裡面放了蓮子和荊花蜜,清涼解暑的。」

  白爺爺說:「這些事讓他們年輕的去做就行,用不著你什麼事都盯著。」

  管家爺爺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爺爺又說:「今天晚飯多添兩雙筷子。沈丫頭說喝點骨頭湯好,你讓老李看著做吧。」

  管家爺爺聞言,笑著看了沈千秋一眼,說:「我這就讓老李去買點新鮮棒骨。」

  房間重歸安靜,白肆有點按捺不住:「爺爺,昨晚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你的腳會扭到?我聽管家爺爺說您還受到了驚嚇,到底怎麼了?」

  白爺爺掃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沈千秋,說:「沈家丫頭,你去給我拿樣東西。」

  沈千秋依言起身。

  「東邊書架最上面那欄,你把書都搬開。」

  白爺爺的這間書房很大,幾乎可以當個小型圖書館了。最東邊的書架最上面那欄很高,旁邊剛好放著小梯子。大概是平時白爺爺想看書了,就會讓傭人蹬著梯子取書。

  沈千秋動作很利索,站在梯子上頭,把最上面那一欄的書都挪到書架頂上。再一低頭,就看到原本應該是書架壁的地方空了一塊,延伸進後頭的牆壁裡。她愣了一下,就又聽白爺爺開了口:「那裡面的東西,你拿出來。」

  沈千秋依言把東西拿出來,又把書依樣擺回原位,這才捧著東西下了梯子。

  白肆早就坐不住了,只不過爺爺那目光跟刀子似的,明令禁止他上前幫忙。眼看沈千秋穩穩當當下了梯子,這才放下心,略鬆了口氣。

  當然,這樣的舉動又收穫了白爺爺的一枚白眼。

  沈千秋走回兩人身邊,坐下來。她看了看手裡的東西,是個很舊的檔案袋,暗黃色的牛皮紙,大概年頭久了,輕輕一碰都有些酥脆。

  她抬起頭看向白爺爺,爺爺也正盯著她:「這些,就是你一直想找到的東西。」

  沈千秋這回是真呆住了。她想找……的東西,白爺爺怎麼會知道呢?

  白爺爺牽了牽嘴角,顯然,沈千秋這副呆若木雞的樣子還是讓他心情很愉悅的:「你當初走得那麼急,賣房子被人坑了也一聲不吭地走掉。大學考取了公安大學,每年回平城來都要去一趟你父親的陵園。你想找什麼,我這個老頭子還是挺明白的。」

  沈千秋啞然,她以為白肆是目前最知情的人,卻沒想到真正知道最多的那位,其實是白肆的爺爺。

  她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垂著頭說:「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白爺爺笑了笑,拄著拐嘆了口氣:「想知道真相,不是什麼錯兒。可老話說得好,『拔出蘿蔔帶出泥』,有時,為了拔出那棵想要的蘿蔔,帶出來的還不是一般的淤泥啊。」說到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腳,說,「也是年紀大了,昨晚被那小毛賊嚇了一跳,就崴到了腳。我讓老關對外說是夜裡下雨,受了點驚嚇。」

  老關指的就是管家爺爺。

  白爺爺說得輕鬆,白肆卻是心中悚然:「爺爺,您是說昨晚有人進了你的房間,想偷東西?」大概一時間聯想到許多問題,他向來俊美的臉上也染了一層陰霾,「是什麼人?他怎麼闖進來的,小黑都沒半點動靜?爺爺,他……」

  白爺爺擺了擺手,又朝沈千秋手裡的檔案袋努了努嘴:「就是為了這個。」

  白肆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下去:「是因為我爸的事?」

  白爺爺沉默片刻,才說:「這個檔案袋,是當初沈家丫頭走了以後,我讓人從他家院子的那棵梨樹底下挖出來的。」他抬起眼,看著沈千秋,目光中隱隱透出一絲歉意,「沈丫頭,你當初走的時候,一定以為白肆媽媽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都很不待見你吧?」

  沈千秋微微一怔,抿著唇點了點頭。她那天為父親送葬歸來,就見那個自稱姓唐名虹的紅裙女人帶著一群地痞佔了自家院子。可院子明明是她屬意賣給白肆的母親唐虹的,簽了合同蓋了章,卻沒想到人家搬出來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二話不說佔了房子就趕她走。

  她本沒想那麼倉促離開,畢竟父親才過世不到兩天,家裡許多東西也來不及收拾。可她那時才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又沒有其他長輩幫忙操持,她能怎麼辦?那時她年紀再小,再涉世未深,也知道自己這是入了人家的套,想反悔也不能了。她自己做的決定簽的字,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所有後果都自己一個人扛下來。

  那天,她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匆匆離開,那種絕望如同一個不滅的烙印,死死釘在她的心裡。沈千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為什麼她見到白肆的第一反應就是跑,為什麼她始終對白肆表現出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抗拒,為什麼……明明自己也心動了,卻還是不敢接納眼前這個人。不單因為年齡,也不單因為兩個人父親當年不明不白的死,更是因為當年自己的狼狽離開,是白家長輩一手操縱的。

  年齡差距可以靠時間來補,當年的謎團可以靠兩個人一起努力去解,可白肆母親以及白爺爺當年對她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才真正讓沈千秋冷了血寒了心。

  她和白肆之間橫亙的東西太多了,新愁舊怨,牽扯不清。

  白爺爺看她垂眸不語,眼睫卻濡濕了,緊咬著牙也不想掉下淚來的樣子,嘆了口氣說:「白肆媽媽不喜歡你,也不願意你和白肆有來往,這些我是知道的。」

  「爺爺,您——」這件事白肆早從李三川調查的資料裡知曉,可他一直沒想點透。他不想戳破這層窗戶紙,就是為了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沈千秋明白,他是他,他的母親是他的母親。唐虹當年對她的不好,他會在未來的無數歲月彌補回來。可沒想到才回到老宅,就被白爺爺把這件事捅了出來。

  從剛剛起沈千秋就不敢看他的眼睛,白肆心焦氣躁,忍不住想出聲阻止白爺爺,卻被爺爺一個眼神阻止住。

  白肆攥著拳頭想起身,哪知白爺爺用枴杖狠狠一捶地磚,瞪了他一眼:「坐下!我話還沒說完!」

  白肆梗著脖子坐下:「爺爺,我知道您想說什麼。沈千秋,我也把話說清楚,我媽是我媽,我是我。她不喜歡你是她的事,但打算跟你過一輩子的是我!」他見沈千秋頭都不抬,語氣也有些慌了,「你能不能看著我,好好聽我說話?」

  白爺爺氣得直接拿枴杖敲他的腿:「你個臭小子,搶我的話!跟你老子一個德行!」

  「爺爺!」白肆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來,我怕我不把話說清楚,她又跑了!」

  白爺爺瞪了他一眼,轉過臉看沈千秋:「沈丫頭,你抬起頭,看著爺爺。」

  白肆和白爺爺的爭吵沈千秋都聽在耳中,當年的事她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人提起,沒想到就這麼輕輕鬆鬆在白家祖孫兩代人面前揭開。那感覺如同對著人展示一個剛剛痊癒的瘡疤,疼是不怎麼疼了,只是依舊難堪得厲害。

  她抬起眼看著白爺爺,就見對方看著她的目光也是五味陳雜,神色難辨:「當年白肆媽媽設個套把你趕走,這件事做得很不對,也不光彩。可我沒攔著她,我也做錯了。」他嘆了口氣,「我是沒想到你一個丫頭家會這麼固執,甚至為了你爸爸當年的事,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幹起了刑警。」

  說著,他掃了白肆一眼:「站起來。」

  白肆一個激靈,看明白爺爺眼睛裡的神色後,「騰」地一下站起來,還往沈千秋那邊挪了兩步:「爺爺。」

  白爺爺說:「沈丫頭,我當初放任白肆媽媽那麼做,是不想你小小年紀被牽扯進這麼複雜的事情裡。」他垂下眼,望著檔案袋,嘴邊浮起一個有些嘲弄的笑,「但現在你長大了,也有能力去調查這件事情了,我現在就把這件東西還給你。」

  沈千秋身子一震,看向白爺爺,就見他又用枴杖敲了一下白肆的小腿,笑著說:「還有我家這不成器的臭小子,也一併給你。你看你是想拿他當出氣筒,還是其他什麼的,都隨你。」

  「爺爺……」沈千秋囁嚅著,「我……」

  白爺爺瞇上眼睛,笑了笑:「年紀大了,說會兒話就覺得累。你們去院子裡逛逛,待會兒骨頭湯做好了,記得喊我。」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11 AM

Chapter 16 心甘情願

  1

  當晚,沈千秋和白肆陪著白爺爺一起吃了晚飯,並沒留宿,便匆匆趕回城裡。路上,沈千秋捧著那個有些陳舊的檔案袋,只覺得手上的東西有千斤重。

  白肆趁著等紅燈的空當側過臉瞅了瞅她,仍有點不踏實,便喊她:「千秋。」

  沈千秋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眼前一黑。白肆的整片胸膛壓過來,他一隻手臂把她牢牢圈住:「千秋,你還生我的氣嗎?你別生我的氣行嗎?我知道我媽刻薄,我爺爺老謀深算,我爸的事和你爸的事摻和在一起,讓你這麼多年都過不好。可我們家至少還有我是真心對你好的,我真的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別生我的氣,行嗎?」

  沈千秋被他抱得緊緊的,整張臉壓在他的胸口,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卻有些忍不住地想笑。想笑,又想哭。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卻把壓在她身上等她回答的白肆嚇壞了。

  「千秋……」白肆又輕聲喊了一遍她的名字,語調裡隱約帶了一絲哭音,「爺爺說你家的老宅一直還在,你走的第二年他就從我媽手裡要回來了,每個月都派人去打理。你家院子裡的梨樹都長得很高了,每年都結許多梨子,總有小孩跑去爬牆摘。還有那幾架葡萄,也都還在。你最喜歡的茉莉每年都開,白色的,比我爺爺家樓前那兩叢長得還好。你的家還在呢,其他的你想要什麼,我都補給你,你別再不要我了,行嗎?」

  這麼多年,白肆和母親的關係越鬧越僵,除了幼時感覺到父母感情裂痕而衍生的孤僻自閉,還有少年時發現母親冷漠對待父親亡故一事的憤怒不解。在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母子關係上重重砸下一個窟窿,是他後來對於沈千秋倉促離開平城的隱約猜測。

  直到猜測證實,不消沈千秋多說一句,他就已經無法諒解唐虹的所作所為。他忍不住設想,倘若父親沒有過早離世,倘若讓父親親眼看到他們白家這樣對待自己摯友和兄弟的女兒,他的父親能夠原諒唐虹在對待沈千秋一事上的武斷專橫和牽連無辜嗎?

  沈千秋無法原諒,沈父沈母無法原諒,就連他的親生父親,恐怕都要羞愧得沒臉再見老友,可唐虹明知道如此,還是這樣做了。

  就好像她明知道白父不喜她每日經商跑去和一群男人打交道、談買賣,也照樣在白父死後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就好像她明明已經和白父的關係日薄西山,依舊沒有在父親離世前的那段時間給過他一絲溫柔;就好像她明知道自己對她關係冷淡的原因,也依舊不願為此做出任何讓步和改變。

  與他一樣的頑固不化、自私冷漠,可她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能夠硬起心腸不原諒,卻不敢去想沈千秋會為此對他生出一絲嫌隙。這樣的心理真是又矛盾又可笑。就好像一個委屈的丈夫,一面說是自己母親做得不對做得不好,一面又期望著妻子能夠先一步說出原諒的話。

  後頭接連傳來汽車的鳴笛聲,沈千秋捶了捶他的手臂,嗓音微啞:「我又沒說要趕你走,趕緊開車。」

  她說話向來彆扭,不像別的女孩子,會在高興的時候說那種軟軟的很動聽的話。可白肆卻聽得歡喜,鬆開懷抱啟動車子。他右手還牢牢攥著她的手臂,開車的時候,總忍不住扭過頭看一看她,好像一個孩子。

  車後傳來一陣嗚嗚聲,沈千秋扭頭,就見小黑坐在車子後座,正扭著頭看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目不轉睛,那樣子和某人認真看人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沈千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笑了笑,她又止不住發愁:「咱們現在是借住在你那位三哥家裡,沒狗窩沒口糧,怎麼養它啊?」

  白肆見她肯笑,喜不自禁,哪裡顧得問她為什麼而笑,還以為她是覺得小黑可愛,便開心地回答道:「這些東西都好說,待會兒回去的路上就買了。千秋,你喜歡它嗎?它當時被送來家裡時一身黑,我就隨口給它取了個名。你要不要給它取個新名字?」

  沈千秋搖了搖頭:「就叫小黑吧。再取個新名字,它可能要再適應好一陣呢。而且……」她轉過臉,看著某人的側臉笑得狡黠,「也挺配的。」

  白肆反應極快,瞥見她唇邊露出的笑意,忍不住臉皮繃緊。過了一會兒又鬆了口:「別在外人面前這麼說。」

  叫狗小黑,叫他小白,一點家庭地位都沒有。這要是讓外人聽了去,還不得笑掉大牙。

  小黑的話題為兩人帶來幾許歡樂。回到家為小黑安置好窩和吃食,兩個人回到客廳,一起研究起沈千秋手上的檔案袋。

  沈千秋一邊解開封口處纏繞的繩子,一邊輕聲說:「我覺得,當初在臨安盯著咱們的人,似乎一路跟著咱們到了平城。」

  白肆卻持不同的意見搖搖頭:「當初在超市給你遞紙團的那個人,迄今為止一共出現了三次,一次是出現在倉庫,把你救了出去,還給我打電話通風報信;再一次就是在超市,趁亂給你遞了紙團,讓你離開臨安回平城。這個信息和當初在你床底下留的信息是一致的,所以,那次應該是他現身的第一次。我覺得這個人對我們……並沒有惡意。」

  沈千秋蹙起眉心:「可他拿走了爸爸留給我的那箱東西。還有昨晚,他闖進白爺爺的房間,還知道下藥把小黑放倒,打破窗戶。如果不是爺爺家裡有保鏢,恐怕人身安全都是問題。」

  白肆問:「千秋,你有沒有想過,拿走你箱子的和留下字跡的,有可能並不是同一撥人。」

  沈千秋遲疑:「你的意思是說,從頭至尾,跟蹤我們的都是兩撥人?」壞的那個拿走箱子,好的那個留字提醒;好的那個提醒他們離開臨安回平城,壞的那個卻恰恰走在他們前頭一步,想從白爺爺手上拿走檔案袋裡的東西?

  「我覺得這樣的解釋最合理。」白肆說,「還有,你別忘了,賀子高是怎麼知道你的喜好的,還有他提到的那個朋友,還有沈叔叔的死……」

  沈千秋乾脆把檔案袋裡的東西都抽了出來:「還是先看看這裡面的東西。」

  事情太混亂,她和白肆分析許久也沒捋出個頭緒,還不如先看看檔案袋裡的東西,說不定會有什麼新線索。

  東西掏出來,沒想到又是一個日記本。上面的字跡與連同箱子一起丟失的那本如出一轍,幾乎剛打開第一頁,沈千秋就驚喜地叫了出來:「是爸爸寫的!」

  白肆對這倒不吃驚,東西是爺爺讓人從沈家院子裡挖出來的,會是沈若海的東西也不出奇。

  但翻看內容,卻讓兩人大為失望。與沈千秋記憶中那個記載著密碼的日記本不同,這本日記更像一個個人的回憶錄,裡面記錄了許多和邱棠的回憶,以及沈千秋兒時發生的趣事,這些在沈千秋眼裡自然珍貴非常……可是,卻幫不上兩人什麼忙。

  直到翻到最後一頁……本子是皮質的,摸起來似乎有個小小的凸起。白肆摩挲片刻,從桌上拿了把水果刀,將皮子剖開——是一把鑰匙。

  沈千秋把鑰匙翻過來調過去地研究了好一會兒,有些失望:「這鑰匙太小了,根本打不開正常的門。」她能想到的老宅家裡所有帶鎖的東西,尺寸都跟這把鑰匙配不上。

  白肆卻似乎不這麼想。

  他把鑰匙捏在指尖,轉了個圈,突然笑了:「千秋,我大概知道這是開什麼的鑰匙了。」

  「什麼?」

  白肆有點得意地笑了:「銀行保險箱的鑰匙。」

  2

  得知鑰匙可能來自某家銀行的保險箱,第二天早起的兩個人也就有了行動目標。車子裡,白肆對著屏幕上的電子地圖分析道:「十一二年前就已經開在平城並且對外開放保險箱業務的銀行,一共就這三家。其中畫紅圈的這家是一家私人銀行……」白肆轉過臉,朝沈千秋眨了眨眼,「根據我對沈叔叔的瞭解,我覺得這家可能性最大。」

  沈千秋手裡還拿著那個筆記本,犯愁道:「可是我們去了怎麼說啊,直接報我爸的名字嗎?我覺得以他當時的情況,用真名的可能性很低……」

  白肆也皺了皺眉:「千秋,我記得你從前說過,丟的那本沈叔叔的日記裡,記錄了一些密碼……」

  沈千秋依舊愁容不展:「我也想到了這點,可那本日記本被別人拿走了。」

  「你不記得那些密碼破譯出來的意思?」

  沈千秋蹙眉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個本子我看過不知道多少次,怎麼會不記得,只是那個地方……」她掃了一眼白肆掛在胸口的那把鑰匙,「跟這把鑰匙半點關係都沒有。」

  頭天晚上兩個人商議完,白肆就找了個繩子把鑰匙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美其名曰「保護證物」。

  沈千秋一看就想笑,抬起頭,從後視鏡裡看到對著兩人吐著舌頭的小黑,不禁說:「白肆,咱們帶著它……還能進銀行嗎?」

  「能不能也只能先帶著它了。」白肆見沈千秋有點不情願的模樣,問,「怎麼,這麼快就嫌棄它了啊?」說著,他悠悠地嘆了口氣:「早知道就不養它這麼多年了,還以為你會喜歡這個禮物。」

  沈千秋咋舌:「你昨天不是說它今年都三歲了嗎?」三年前他大概連她在哪兒都不知道,怎麼就給她買條狗備上了?

  白肆彎起唇角,側眸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的路:「想知道啊?」

  「廢話。」白肆在開車,沈千秋也不敢多鬧他,就往他的手臂上捶了一記:「快說!」

  白肆卻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頰:「想知道就親我一下。」

  昨晚聽了白爺爺的一番話,從老宅出來後,沈千秋也算是解開多年的心結,可聽到白肆這麼說,還是忍不住臉頰發燙。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掐了下他的手臂:「你說不說?」

  白肆配合地「嘶」了一聲,從後視鏡裡看到歪著頭打量兩人的小黑,又忍不住笑了:「就親下臉頰而已,你也這麼凶。」

  沈千秋眉毛一豎:「什麼叫而已啊?」

  白肆側過臉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又扭過頭,搖頭嘆氣:「別人家的女朋友都直接

  獻吻,我家女朋友連親個臉頰都要掐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誰、誰說答應做你女朋友了!」沈千秋一緊張,連有點口吃的老毛病都出來了。

  「我,我說的啊。」白肆剛學了一句,就又被沈千秋掐了一下。這回他乾脆伸出手拽住沈千秋作亂的小手,「別鬧,我這開車呢。乖乖的啊。」

  這副熟練得不行的調戲口吻究竟是怎麼錘煉出來的?沈千秋又羞又憤,又不敢真的在車裡大動作跟他示威,只能任他拉著手,冷起嗓音準備教育他。

  哪知白肆突然一打方向盤,車子猛地向右一轉,沈千秋身子傾倒,額頭直接撞在了車窗的玻璃上。還來不及開口問清情況,就聽「砰」的一聲,這回沈千秋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

  果然,她伏低身子扭頭向後看去,後車窗的玻璃被槍打碎了一個洞,黑背反應也快,早在車子劇烈晃動的時候就躥到兩個人中間,兩隻耳朵高高豎起,一聲不吭地趴在沈千秋腿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沈千秋忍不住想抬起頭看看狀況,就覺後腦被一隻手輕輕壓住,上方傳來白肆有些緊繃的聲音:「別亂動。」

  「是什麼人?」沈千秋什麼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白肆的車子左右扭晃得厲害,她依稀能聽到流彈打到周圍車子或者其他物體上的聲音。

  「看不到。」白肆的聲音又冷又快,隱隱含著怒氣,「左右都有高樓,對方安排了狙擊手,而且不止一個。拐過前面這個彎就是德信銀行,看樣子是有人打定主意不讓我們進銀行了。」

  沈千秋心裡又驚又怒:「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要來銀行?」從臨安到平城,這撥跟蹤他們的人如影隨形,幾乎每一步都算計在他們前頭,如今更是乾脆在這伏擊他們,這是想把他們兩個直接幹掉嗎?

  可為什麼呢?之前雖說也是步步緊逼,可至少沒有做出什麼直接傷人的行為,而且就連白肆也判斷不准這些人到底是善是惡,直到昨天……

  沈千秋心裡一涼:「白肆,他們是為了鑰匙!」

  「我知道!」白肆一手開著車,另一手把脖子上掛的繩子狠狠一扯,隨後把那把鑰匙塞進沈千秋的手裡,「千秋,你現在能自己解開安全帶嗎?」

  「我……」沈千秋知道現在的情況,自己不能抬起上半身,她把鑰匙塞進貼身的牛仔褲兜裡,一手拍了拍小黑的腦袋示意它不要亂動,隨即伸手去解安全帶的扣子。

  黎邵晨的這輛車兩人昨天是第一次開,安全帶的扣子似乎有些舊了,沈千秋貓著腰接連試了兩次都沒解開,後背已經滿是汗濕。

  「快點!千秋!」白肆幾乎已經是低吼了。

  沈千秋狠狠咬著牙,手指在扣子附近一陣亂摁,就聽「嗒」的一聲,安全帶解開了!

  就在這時,白肆側身而過,一把推開車門,不等沈千秋

  反應過來,伸手就把她推了出去!沈千秋只覺眼前一陣眼花繚亂,身體在落地之前本能地蜷縮起來,兩手抱頭,就地一滾。

  後背似乎撞在了什麼東西上,但好歹停了下來,沈千秋覺得喉頭一甜,也顧不得更多。她睜開眼睛的第一秒就看到白肆的車子七拐八扭地躲避那些子彈的射擊,然後提速將車子開遠了。她看向四周,這是一個非常小的胡同口,剛好白肆把她推下車的地方有一把撐開的傘,還有一個冰櫃並一隻小板凳,應該是個賣冷飲的小攤。攤主大概剛聽到動靜就已經嚇跑了,遠近十米之內的地方幾乎沒有行人。她的後背撞在了磚牆上,手肘和臉上都有擦破的傷,可此時她根本顧不上身體的疼痛,因為心裡冷得出奇。

  剛剛白肆一直摁著她的頭不讓她抬頭,所以她對周圍環境的觀察比不上白肆細緻。他會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不管不顧地把她推下車,又自己一個人把車子開遠,肯定是因為週遭情況已經糟到不能更糟的程度,所以才選擇把鑰匙交給她,自己一個人充當誘餌把那些人引走。

  沈千秋不敢站起來,她瞇著眼觀察了下街道對面的樓層,並沒有看到任何反光的東西。可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在這兒多做停留。她咬著牙站起身,把小板凳往旁邊一踢,一手撐著傘,一手推上那只冰櫃,垂頭貓腰快速往巷子深處跑去。

  沈千秋覺得自己的每一步彷彿都踏在尖刀之上,疼不疼都是次要的,更可怕的是她不敢停下。因為哪怕半步的遲疑都有可能意味著死。

  巷子並不長,她很快拐過彎,依舊沒有聽到身後傳來任何異響。她把冰櫃和太陽傘一扔,攥緊手機沿著小巷向更遠的地方跑去。

  3

  一邊跑,沈千秋一邊想,自己這些年混得還真夠差勁的。平城本是她的故鄉,可自打父親去世後她就主動切斷了和平城的一切聯繫,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四散各地,留在北京的那幾個也沒什麼太深的交情……似乎唯一能讓她在這種時刻想到並且放心依靠的,只有白肆。

  想到白肆,沈千秋覺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卻又很快振作起來,警告自己不要多想。白肆用自己的性命做籌碼為她換來逃命的間隙,不是讓她在這個時候沮喪或是痛哭的。

  由白肆她想到了另外兩個人,白爺爺和黎邵晨,可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白爺爺年紀大了,黎邵晨又是個生意人,其他的事或者可以向他們咨詢意見尋求幫助,可這種以命相搏的事兒,恐怕就是白肆在身邊,也不會選擇把身邊親近的人牽扯進來。

  沈千秋突然發現,自己手裡攥著手機,卻沒有一個電話能撥出去。

  可難道就真的無路可走了嗎?這一帶地方老房子居多,道路彎彎曲曲。沈千秋一路狂奔,體力漸漸透支,隱約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主幹道。這附近她一點都不認識,更不敢在這個時候再回黎邵晨的家,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更重要的是,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真的自己跑個一乾二淨,拋下白肆不管。

  這麼想著,沈千秋咬咬牙,決定先找個地方報警。可是為了避免麻煩,不能用自己的手機,否則光被帶回去問話就夠耽誤時間的了。對了,電視機!這件事鬧得這麼大,說不定早就上新聞了!

  不管那夥人是什麼來路什麼目的,可畢竟是在鬧市開槍,只要有人報警,當地警察會以最快的速度帶著武裝力量趕去救援,那樣白肆就有機會脫險。

  腦子裡亂糟糟地轉過無數個念頭,沈千秋疾步奔跑拐過一個彎,差點跟迎面而來的電動自行車撞個正著。沈千秋反應很快,兩手一擋,身體飛快向側面一閃,就躲過了對方的車頭。她顧不上去看對方的臉色,飛快道了聲「抱歉」,就打算接著往前跑。

  「哎!哎!姐姐!」黑色電動自行車跟著她調轉了個方向,「姐姐,你不認識我啦!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沈千秋急忙忙轉過臉,正對上一張黑黝黝的國字臉。他鼻梁上架了副深綠色的墨鏡,見她盯著自己看,連忙伸手把墨鏡扯了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尖說:「是我啊!張學中!姐姐你真不認識我啦!」

  他把沈千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皺起眉頭:「警察姐姐,你這是……被人追殺?」

  記憶中的影像和面前這個齜著一口大白牙朝自己笑的年輕男人重合在一起,沈千秋猛然想起來:「你是……那天我在小安胡同抓的那個小偷!」

  「咳咳!」張學中猛地咳嗽兩聲。看看四周,見方圓十米內都沒個人影,這才放心下來,「姐姐,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咱能不一見面就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

  沈千秋記起這個人的身份,也顧不得跟他插科打諢。她也不客氣,走回兩步一屁股坐在他的電動車後座:「你對這片兒熟吧?附近哪有能打公用電話的地方,最好是有電視的那種小超市!」

  張學中反應也快,立刻答道:「熟!那是相當熟!我知道前面拐過彎不遠就有一家小超市,有電視,還有電話!」

  沈千秋和張學中一前一後跑進去的時候,那家超市裡的電視機烏拉烏拉響個不停。

  電視上正在直播公路上的一起連環撞車爆炸案。從爆炸案發生的時間和具體方位來看,都和白肆所在的位置非常接近。

  旁邊,店主邊嗑瓜子邊搖頭:「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開快車,開快車能落著什麼好?」

  沈千秋幾步衝到櫃檯前,把那嗑瓜子的大叔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樣子有些嚇人,她的臉頰和手臂都是擦傷,風塵僕僕,頭髮散亂,眼睛通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直接從車禍現場下來的。那大叔看了看她,又轉過頭看了眼電視,低聲嘀咕了句:「沒這麼巧吧?」

  沈千秋急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電視,電視裡那個……說,車主怎麼,怎麼樣了嗎?」

  她不敢說那個字,因為哪怕光是想想,要把白肆和那個字聯繫在一起,她都覺得承受不了。

  那店主聽得挺明白,搖了搖頭:「據說炸傷了好些人。沒說車主怎麼樣,估計也跟其他人一起送醫院了吧!」

  就是說,可能還有救!

  沈千秋幾乎拔地而起,轉身就往外衝。張學中追在後頭,連聲地喊:「哎!姐姐,我有車啊!你要去哪兒我捎你一程!」

  看到沈千秋急得眼圈都紅了,張學中拽著她的胳膊,直指自己停在門口外的車子:「我這是電動的,怎麼也比你兩條腿跑快多了吧?」

  坐上車子,沈千秋沉悶半晌,才出聲問了句:「你就不問我是什麼事?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張學中「嘿嘿」笑了兩聲:「我不笨,電視上播那新聞我也看了,那個車禍現場肯定有你朋友吧。」

  沈千秋沒說話。

  張學中咂了咂嘴,說:「警察姐姐,其實那次你把我送進派出所之後沒多久,我就改行了。幹那個雖然來錢快,但善後也麻煩不是。再說了,能靠真本事堂堂正正吃飯,誰願意憋屈著活?不過人嘛,誰都有喝涼水塞牙縫走路掉溝裡倒大霉的時候,遇上認識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你說是吧?」

  一直到了醫院門口,從車後座跳下來,沈千秋才說:「張學中,謝謝你。我確實遇上了很麻煩的事,不跟你說,也是對你好。」

  大熱的天,又一路開快車,張學中也是滿頭的汗。聽到這話齜牙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顯得臉更黑了。他擺了擺手,透過墨鏡朝沈千秋拋了個眼色:「我也是道上混過的,都知道,都知道。」

  沈千秋報了自己的手機號給他,又說:「今天多虧了你。往後你遇到什麼難處,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打這個號碼。」說完,她跑出去兩步,又回過頭,朝他揮了揮手。

  大太陽底下,張學中擦了把額頭的汗,低聲嘟囔了句:「哥現在最大的難處,就是缺個像你這樣的妞兒啊!」

  4

  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廳裡到處都是人,還有許多等候採訪的記者。沈千秋乾脆戴上那頂灰色的小帽子,低垂著頭擦著邊繞了進去。

  這是距離事發現場最近的一所醫院,地方不大,一共三層。爆炸案波及範圍很廣,據說有不少市民受傷,再加上聞訊趕來的家人朋友,一層到三層幾乎都被擠得水洩不通。

  沈千秋一間一間地找,找完最後一間的四個病床,走出房間的時候,腿都是軟的。迎面撞上的一個護士有些奇怪地看著她,沈千秋抓住她的手腕,吸著氣問道:「請問,爆炸案現場受傷的所有病人,都在這三層,你們……沒有其他地方……」

  那護士仔細打量她臉上的擦傷,反握住她的手:「小姐,你也受傷了,你臉上的傷口有點深,需要及時清理……」

  沈千秋打斷她的話問:「你們這太平間在哪兒?」

  那護士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今天送來的最多就是腿骨折,爆炸現場沒有死人啊!」

  沈千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真的?」

  那護士看著她睜圓了眼的樣子,有點想笑。可看她眼睛紅紅的,鼻尖泛紅,明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又覺得她可憐,不禁柔聲解釋道:「真沒有。爆炸是因為一輛車子撞上了一些半廢棄的油桶,車速太快好像還爆了胎。那些油桶並不是滿油,這才引起小範圍爆炸。那個路段是在一個三岔口,往來的行人還挺多的,這才導致受傷的人多了一些。最嚴重的就是一個老太太,受了驚嚇又想保護自己的小孫子,這才骨折的。沒有人員死亡。」

  沈千秋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哭,在原地轉了兩圈才想明白,又抓住護士的手問:「可是……我有個朋友,他當時就在爆炸現場,醫院裡沒有他,我想找他……」

  小護士這回是真忍不住笑了:「我們醫院地方小,好多輕傷的我們給包紮好就直接出院了。」她又指了指旁邊的幾個病房,「現在因為爆炸案住院的,就這三個房間。」她見沈千秋樣子呆呆的,忍不住提醒:「你聯繫不上你的朋友嗎?可以給他打電話啊!」

  一句驚醒夢中人!

  沈千秋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撥通那個號碼。

  手機那端傳來的嘟聲,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漫長,每一聲,都彷彿伴隨著她的一次吐息。終於,電話接通了,傳來一道嚴肅到有些冷冽的女聲:「沈千秋?你也肯回平城了,白肆為什麼會弄成這樣,你現在馬上過來,我要你當面給我個解釋!」

  一路上沈千秋設想了無數場景,甚至想到了白肆很可能傷得很重,昏迷不醒,否則他絕不會把自己的手機交給家人保管……這樣一想,她愈發覺得心焦,路上忍不住催促了司機許多次。

  那司機見她渾身狼狽,臉上身上還掛了彩,忍不住好心提醒了一句:「姑娘,你這是不是應該先去醫院包紮一下?」

  「我沒事!」沈千秋急得什麼都聽不進去,「您就盡量開快點就行!我朋友現在狀況比我嚴重多了!」

  「是男朋友吧?」那司機師傅打趣地說了句,「知道你恨不得直接飛過去,可我這是出租車,不是直升機,有可能的話我也願意給你開個任意門讓你直接傳送過去啊!」

  等到出租車在別墅外停下來的時候,沈千秋一摸口袋,才發現自己身上根本沒帶錢包。這些天和白肆在一起過兩個人的生活已經成習慣了,買什麼都是白肆跟在後面付賬,她口袋裡有也就有個塊八毛的零錢。

  那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瞟了她一眼,說:「你別急,沒帶錢就進去拿。我在這等兒你。」

  沈千秋眼淚都快出來了,下了車就給那司機鞠了個躬,然後快步往別墅裡跑去。不多時就有人跟在她後面走出來,給司機結了賬。

  數年不見,唐虹女士一如當年。盤起的髮型一絲不苟,一身高級定制裙裝,雙手交疊坐在沙發上,投向沈千秋身上的目光冷而沉,隱隱帶著一絲厭惡和不喜。

  再度折回白家別墅,看到唐虹那樣目露嫌棄地上下打量她,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心如磐石,什麼感覺也沒有。別人怎麼看她真的不重要,哪怕這個「別人」是白肆的至親。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確認白肆平安無事。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事關人命之外的事,都是小事,不足掛齒。

  唐虹打量夠了她,抿了抿嘴角,食指一伸,指了指旁邊的單人沙發:「坐。」

  沈千秋沒有要坐的意思,她抬起頭看向唐虹:「我來這就是想知道白肆的狀況。讓我見他一面,確定他沒事,我保證立刻就走。」

  唐虹的目光原本是靜而沉的,即便有什麼情緒,也是隱藏在千丈湖水之下的暗湧。她已經過了情緒外露的年紀,又在商場沉浮多年,上位者的姿態讓她不願輕易表露自己的所思所想。可沈千秋此言一出,她還是忍不住擰起眉毛,手掌一拍沙發扶手:「沈千秋,你給我放尊重點!你以為白家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白肆這麼多年——」

  「白肆這麼多年一直在找我,所以我在他心裡的份量,您應該很清楚,不然您也不會找我過來。」沈千秋目露譏誚,說話也是前所未有的刻薄,甚至連敬語都省略了,「如果可以,我一點都不想再踏進進白家一步。不為別的,就因為你當年騙我,你說會替我父母好好照看老宅,讓我走得放心。可我剛為我爸爸送完葬你就找了一撥地痞流氓佔了我家院子,就為在我臨走前還噁心我一把。你不待見我,我從那天就瞭解得很清楚了。所以你不用多說。」

  「你……」唐虹氣得發抖,「騰」地站了起來。

  沈千秋的目光卻始終直直地看著前方:「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麼人,不用你點評。我今天過得很不好,這段時間我都過得特別不好,所以我沒心情也沒時間跟你扯皮。」她抬起目光,視線聚焦在唐虹的臉上,她現在確實顧不得這些,所以甚至不想多費一絲力氣去分辨唐虹臉上是什麼表情,「你讓我看一眼白肆,他沒事,我就走。我對你家沒有多餘想法,看完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千秋……」

  這道聲音一出,客廳裡的兩個人臉色驟變。唐虹飛快轉過身,對著左右兩人開腔就罵:「你們兩個是死人嗎?少爺都成什麼樣了,也不攔著,還敢讓他起床?」

  沈千秋也看著出現在樓梯上的那個人。他只穿了一條黑色長褲,上身沒穿衣服,能看到他自肩膀的地方層層纏著繃帶,臉色蒼白,看著她的眼睛卻笑意盈盈:「千秋,你來了啊?」

  沈千秋強忍住到眼眶的淚,走上前幾步,卻並沒有走到他跟前,只是站在樓梯口的位置,仰起臉看著他。

  他抬起眼眸瞥了站在她身後的唐虹一眼,後者和他視線相交,嘴唇微微顫抖,臉色卻軟了下來。他又看向沈千秋,柔聲說:「我身體沒什麼事,就是點兒皮外傷。你剛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怎麼了,你是又遇見了什麼人?」

  爆炸發生之後,他雖然後背受了傷,但並不影響行動,很快就順利逃離現場。他原本打算再返回銀行附近的路段去找沈千秋,卻沒想到被唐虹的保鏢先一步帶回家裡療傷。

  他看著沈千秋臉上的擦傷,忍不住泛起一陣心疼:「當時情況緊急,我直接把你推下去……你摔得重不重?」

  沈千秋搖了搖頭:「我沒事。」她覺察到臉上有些地方有輕微的疼痛,也留意到許多人看到她後都盯著她的臉看,便笑著說:「就是臉上擦破了點兒皮,其他地方都沒事。」

  白肆見她就站在樓梯口的位置,一步都不肯挪,眼色微微黯然。他後背確實傷得有些重,爆炸引起的那些碎片一大半都嵌進他後背的皮膚裡,雖然後來及時拔除,但因為傷口略深,還是引起了發燒和炎症,甚至因為傷口的原因衣服都暫時沒法直接穿上,否則就是有再多保鏢看著,他也早想辦法溜出去了。

  沈千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便乾脆走上樓梯,輕輕拉了一把他的手:「你好好養傷,不用多想。等你傷好些了,我還來看你。」

  白肆哪裡見過她這樣主動溫柔地跟自己講話,幾乎有些呆愣。感覺到她手鬆開,才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卻不小心又扯到傷口。

  沈千秋見他臉色煞白,連忙握住他的手掌:「你別亂動。」身後傳來唐虹不悅的哼聲,沈千秋突然有些想笑,乾脆踮起腳湊近他的耳朵,輕聲說:「你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家。等你傷好了就給黎邵晨打電話,我會跟他保持聯繫的。」說完這句話,她突然看到白肆通紅的耳郭,不禁玩笑心起,輕輕親了下他的臉頰。

  然而沈千秋還沒轉身,就聽身後響起了一陣電話鈴聲。唐虹沉默了片刻,只說了句「給個地址,我這就過去」便掛斷電話,而後她突然開口喊了沈千秋的名字。

  沈千秋轉身下樓,看都沒看她一眼。哪知唐虹突然上前兩步,擋住她的去路:「你今天不用走了,留在這兒,好好照顧白肆。」

  沈千秋皺了皺眉,白肆卻反應奇快,從後面拉住沈千秋的手:「千秋……」

  唐虹蹙眉瞥了他一眼,臉色複雜:「沒我的允許,這幾天你們兩個半步也不能踏出這間屋子。」她的目光在沈千秋臉上稍作停留,隨即又閃開,「你也受了傷,和白肆一起好好養著吧。」

  沈千秋哪可能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唐虹限制自由,拔步就要走,卻被白肆身旁那兩個黑衣壯男一左一右架住。

  沈千秋抬手就擋,語氣轉冷:「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肆也不幹了,他乾脆走上前,把沈千秋擋在身後,看著唐虹:「這事您就別跟著摻和了。您不是有不少生意上的事還沒處理嗎?趕緊回公司吧。」

  唐虹氣得臉上肌肉直顫,眉毛倒豎,她的手指在半空虛點了白肆幾下,咬著牙數落他:「你,你就跟你爸爸一樣!不成器!」

  白肆最不喜歡聽她說自己父親的不是,當即挺直了胸膛:「您別這麼說,我覺得我做的不如我爸的地方挺多的。」

  唐虹恨恨地一甩手,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說:「你們今天遇到什麼事,我已經知道了。東西你們兩個收好,其餘的事不用你們管。懂嗎?」

  白肆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不讓走:「您先別走。您把事情說清楚,您都知道些什麼?那夥人是誰,為什麼非要搶走沈叔叔的東西。還有當初您讓人佔了千秋家裡的院子,是不是就為了那本筆記?」

  唐虹只是沉默地揮了揮手,示意兩個保鏢:「保護好少爺的安全。還有沈……沈小姐,她的安全,從今天起,也由你們負責,直到我回來為止。」

  5

  讓沈千秋和白肆哭笑不得的是,唐虹走了沒多久,白家老爺子也派人來了一趟。除了送來一些給白肆補身體的藥和食材,還有一句口信:當年的事就讓當年的人折騰去,你們兩個小孩好好養傷,好好過日子。

  就差沒直接說好好培養感情了。

  唐虹和老爺子派來傳信的人一走,別墅就彷彿成了一間空宅。廚師窩在自己的小廚房裡不見人;保鏢只負責守在門口窗外,斷掉他們一切逃出生天的可能;而負責端茶倒水的幾個僕人也神出鬼沒,白肆不搖鈴的時候從不出現在兩個人面前。

  沈千秋彆扭得不行,又坐不住,直接在房間裡轉起了圈圈:「你說你媽媽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她不是經商的嗎?咱們今天這事……」她雖然不喜歡唐虹的為人,可也不至於恨她,更不希望她因為這件事出什麼狀況。畢竟唐虹除了不喜歡她,也沒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更何況她還是白肆的母親。

  白肆披著件白襯衫,慢吞吞地在床沿坐下來:「這事跟我爸有關,看來是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了。她不可能坐視不管。」

  這倒也是。不管怎麼說,白齊當年的死,肯定也給唐虹帶去了非常深重的傷痛。唐虹外表看起來就是個十項全能女強人,可自打白齊死後,這麼多年也沒聽說她有再婚的打算,甚至連個緋聞男友都沒有,足可見白齊在唐虹心中的份量之重。

  白肆見沈千秋終於不轉圈了,翹著嘴角說了句:「現在暫時不用咱們操心了,你也先歇歇。這一身的土……先去洗個澡吧。」

  經白肆這麼一提醒,沈千秋也反應過來。她向來是個行動派,二話不說跟女僕要了幾件換洗衣物,衝進浴室去洗澡了。

  白肆在床邊坐著等,過了大約半小時,才見沈千秋穿著有點顯舊的白裙子,肩上搭著毛巾走出來。裙子是唐虹早年的衣服,由於工作的原因,她常常要外出和客戶接洽,她本身又是個從不在生活上虧待自己的人,家裡為了放置她的這些衣物單獨開闢了一個房間給她做衣帽間。沈千秋身上的這件就是從她那些從未拆封的衣服裡扒拉出來的。唐虹的身材要比沈千秋嬌小一些,再加上衣服年頭久了,料子也有點顯舊,穿在沈千秋身上顯得有點緊巴巴的。

  然而白肆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他眼睛一瞇,逕直站起身走了過去:「你後背怎麼了?」

  沈千秋從浴室出來,上半身基本就是僵直的,連坐下的姿勢都顯得有點怪異的扭曲——白肆走上前,伸手掀開她搭在肩膀上墊頭髮的那塊毛巾,一眼就看到她從脖子往下蔓延至衣服裡的大片瘀青,還有紅腫的擦傷。

  白肆的動作已經極盡輕柔,然而毛巾有點粗糙的質地在肌膚上輕輕拉扯,還是讓沈千秋臉色微白。

  白肆二話不說就扯她的手臂:「站起來。」

  沈千秋臉上紅也不是白也不是,但眼看著白肆為了拉扯她連後背的傷口都不顧了,只能順著他的動作跟著站了起來。

  白肆臉色顯得有點陰沉,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冷:「轉過身去。」

  沈千秋抿了抿唇,沒動。

  誰知道白肆伸手從她身體兩側向後一圈,「刺啦」一聲,拉鏈就被扯開了。白肆佔著身高優勢垂眸一看,眼睛立刻有點紅了,手指輕輕顫著,怎麼都不敢去碰她後背上的那片傷。

  瘀青的範圍很大,白肆整個手掌貼上去也蓋不過來。更可怕的是因為當時沈千秋是被一股外力掀起來甩出車子進而撞上牆壁的,除了猛力撞擊導致的瘀青,還有皮膚和牆壁表面快速摩擦導致的擦傷。一眼看去,瘀青上覆著紅腫,還沁著一條一條的血絲,光看著都覺得嚇人。

  沈千秋從小到大哪被人這樣對待過。過了最初的震驚,緊跟著她就一把推開白肆,反手伸到背後想要去拉拉鎖,下一秒,就「嘶」了一聲,眉眼都皺成一團。

  白肆哪裡見得她這樣,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懷裡:「你瞎咋呼什麼?都這樣了你還敢洗澡?知不知道一旦傷口感染就麻煩了!」

  沈千秋鼻子撞在他下巴上,一低頭,整片赤裸的胸膛剛好映入眼簾。她第一反應就是閉上眼,卻還不忘了還嘴:「我在鏡子裡看過的,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就是點兒擦傷。」

  白肆怕她又跑,手掌緊緊扣住他的肩膀,眼簾低垂,一看到那片傷就覺得眼圈發酸:「是我弄的嗎?」

  是他親手把她推下車的,事後他也想過,那個地方有牆壁有遮擋物,旁邊就是條巷子,算是他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的脫身之處了。可即便是萬分危急,事後看到她身上、臉上的傷,他還是自責自己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一點,平白讓她一個女孩家受這麼多的苦。

  沈千秋聽到他聲音有點變了,人也柔軟下來,放鬆身體輕輕依偎在他懷裡:「逃命嘛,受點傷難免的。」她頓了頓,又輕聲說,「倒是你,不要命了嗎?把我推下車讓我溜掉,你怎麼辦?」

  白肆彎著嘴角笑:「只要知道你還活著,我就是爬也會爬回家……」

  一說「爬」字,沈千秋突然想起了什麼,抬起頭問:「小黑呢?我都把它忘了……」

  白肆神色微暗:「我媽讓人把它送到寵物醫院了。它身上中了一槍,你來之前,醫生打過來電話說,沒救過來。」

  沈千秋本來不想哭的,可忍了一上午的眼淚,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她忍不住喃喃出聲:「都怪我……」

  白肆手指輕撫著她的眼角:「怎麼能怪你?要怪也是我,把它留在家裡就好了,是我非要帶著它一塊出來。」

  沈千秋搖頭:「我覺得你爺爺說得對。我們非要查出當年的真相,卻沒想過需要付出的代價……」

  白肆的動作微微一頓,輕聲問:「千秋,你後悔了嗎?」

  沈千秋一直搖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出聲:「我不後悔。」她抬起頭,眼眶裡含著淚,臉上的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唇角還噙著淺淺的笑。她看著白肆說:「我只是覺得後怕,我不想因為這件事,讓你或者你的家人受到傷害。」

  白肆扯了扯嘴角,拇指停留在她的臉畔,目光既深且柔:「千秋,從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這不僅是你的家事,也事關我的父親。所以無論是我、我媽、還是我爺爺,都不會坐視不管。」說到這兒,他笑了笑,「更何況,就算真跟我沒什麼關係,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一個人去蹚渾水。」

  沈千秋看著他的眼神,聽著他口裡說出的話,明明後背疼得厲害,心裡卻一點點地浸出蜜來,甜絲絲的,讓人連心口都跟著暖起來。白肆笑得特別好看地衝她說:「凡是跟你有關的事,在我眼裡,就是我的責任。」

  這一次,他沒有等沈千秋主動,傾吐出最後一個字,便以吻封緘。

  這應該是長久以來,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吻。

  好多女孩子都糾結過,到底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初吻。有的人覺得蜻蜓點水也算吻,有人懊惱自己初吻是被壓根不喜歡的人強奪,也有人覺得只有和心愛之人的親吻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First Kiss」。對於沈千秋和白肆來說,在「流金歲月」的那個吻,是遮掩、是做戲,當機立斷的實際意義更大於本身的甜蜜。儘管當時在某人心裡,那個吻已經甜到不行。後來在醫院、在家裡,甚至剛剛在樓梯間,許多次是白肆主動,沈千秋也漸漸覺出被他親吻的甜蜜。

  可無論是之前的哪一次,都比不上此時此刻這樣牽動人心。

  畢竟這一次,兩個人都可以說是心甘情願了!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15 AM

Chapter 17 有你即家

  1

  大概是為了便於看管,或者純粹出於兩人安全考慮,又或者是受到某人眼神暗示的授權,別墅內部的保鏢無一例外選擇將沈千秋和白肆放在同一個房間,再守住門窗。

  白天是在客廳、餐廳、書房,到了晚上,則是臥室。

  被逼關在家裡等消息的日子可以用「煎熬」兩字來形容。不過對於有的人,硬是能從這樣「煎熬」的時刻裡鑽研出幾分甜蜜,也是不一般的心智和品格。

  而我們的沈小姐,第一天晚上就受不了了。

  她後背噴了一些化瘀止痛的噴劑,再加上這麼多年摸爬滾打習慣了,沈千秋也不是嬌小姐的性子,所以到了晚上整個人就活蹦亂跳的。如果忽略掉她臉頰和手臂的擦傷,幾乎沒人能看出她身上還帶著頗重的外傷。

  當然這點外傷跟白少爺身上的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畢竟是撞了車,又發生了爆炸,白肆後背有許多傷口是經不起動作牽扯的,稍有疏忽就會重新破裂開來。再加上天氣炎熱,家庭醫生也不敢過多包紮,所以許多時候他都乾脆赤裸著上身,後背橫豎貼著許多塊紗布,乍一看還以為是衣服上打的補丁。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沈千秋就在幾個保鏢的目光注視下和白肆一起進了書房,又在幾個人的眼神脅迫下和白肆一起進了臥室。幾乎在關上門的一瞬間,沈千秋就炸了。

  沈千秋瞪著白肆的目光幾乎可以用惡狠狠來形容:「白肆!你故意的吧?」

  白肆就算心裡一百個承認,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拆自己的台啊!所以即便心裡已經憋笑憋到內傷,臉上還是端出一副特別鄭重特別認真的模樣,柔聲勸道:「千秋,真不是。我幾年也不回一次這個家,對他們幾個我都不熟,而且他們也只聽我媽的話……」

  見沈千秋轉身就去拉門把手,白肆連忙從後頭攥住她的手:「千秋,你聽我說完!雖說是情勢所迫,但我心裡也願意跟你鎖在一個房間裡!」

  沈千秋轉過臉瞪他,一副「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的表情。

  白肆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咱們兩個各睡一個房間,我確實不放心你的安全。你想想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說到這兒,他低下頭,將唇湊近沈千秋的耳朵,嗓音更低了些,原本清朗的少年音,怎麼聽怎麼多了一分低啞纏綿的味道:「只有把你留在身邊,我才能放心睡著。」

  沈千秋本來是個性格爽朗的姑娘,但面對白肆這樣委委屈屈之中又含著溫柔繾綣的樣子,也禁不住軟了心腸。但她怎麼也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只是把白肆往旁邊一推:「不早了,我去沖個澡就睡吧。」

  這就是默許了。

  白肆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卻還勉強維持著平日的淡定從容:「嗯。我去倒兩杯水。」

  關了燈,兩個人各躺在大床的一邊。白肆一開始還繃得住,後來見沈千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開始一寸一寸地往過蹭。

  一直蹭到兩個人身體都快貼上了。黑暗之中,他聽到沈千秋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心裡更是樂開了花。呼吸聲小就證明她在掩飾,掩飾就證明她其實也很緊張。這麼想著,白肆乾脆張開手臂,把沈千秋輕輕摟進懷裡。

  沈千秋剛一抬胳膊,白肆就來了句:「千秋別動,我只能這麼摟著你,再動後背的傷口就開了。」

  沈千秋臉頰滾燙,口氣卻不怎麼好:「那你還手欠?」

  白肆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口氣,又蹭了蹭,如同一隻大狗。沈千秋被他蹭得癢癢的,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別鬧了,很癢。」

  白肆突然發現,沈千秋平時看著身手不凡,但這麼抱在懷裡,身子卻很柔軟。他心間一動,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

  沈千秋也覺察到了他體溫的變化,功夫好的人對於週遭環境變化都很敏感。白肆雖然一直都是單純抱著她,但明顯整副身軀都僵硬許多,貼著她背心的胸膛也燙得厲害。

  沈千秋有點彆扭地往床邊挪了挪。

  白肆手臂一收,乾脆把她整個人摟過來,就勢一躺,沈千秋幾乎半個身子都依偎在他身上。

  「千秋……」白肆有點委屈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沈千秋沒想到他受了傷還敢做這麼大的動作,嚇了一跳之後趕緊推了推他肩膀:「你不要命了?」

  白肆突然低下頭,黑暗之中,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尋到了她的唇,又凶又狠地吻了過去。又軟,又涼,還有點淡淡的茶香,是綠茶味牙膏殘留在口腔裡的味道。明明自己也用的同一支牙膏,但在自己心愛的人唇間嘗到,不知怎麼的就讓人愈發情動。

  沈千秋一開始想要推開他,可手指觸到白肆的肩,剛好觸碰到他後背上許多紗布中的一塊,有點粗糙的觸感,卻讓她整個人漸漸鬆弛柔軟下來。她心裡是喜歡白肆的,這一點她在許久之前就清楚地知道了。可兩個人一直沒有說破,但即便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她還是越來越喜歡眼前這個人了。

  有白肆這樣一心一意愛著自己的人,執著地為自己捨棄一切一路追尋著她的人,甘願為了保護自己能在關鍵時刻豁出性命的人,換作任何人也不會不生出愛來吧。

  想明白這些,沈千秋愈發放鬆下來,原本打算把人推開的手改為輕輕圈著他,偶爾還會輕輕撫一撫他的肩頭。

  感受到沈千秋的默許和接納,白肆先是動作一頓,緊接著就愈發激動起來。先是唇瓣,後是脖頸,再一路流連向下……直到最後終於連自己都有些忍不住了,他才一把鬆開沈千秋,翻身下床:「我去沖個澡。」

  沈千秋全身綿軟無力,聽到這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也跟著猛坐起來,下床奔到浴室門口:「白肆……」

  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白肆緊繃低啞的聲音:「你去睡。」

  沈千秋咬著手指,有點期期艾艾的:「你後背還有傷……」這麼隨便沖冷水,第二天要是感染就麻煩了。

  「沒事,沒碰到水。」白肆說話難得地特別精簡,「去睡吧。不用管我。一會兒就好。」

  沈千秋聽出他在極力壓抑著什麼,而且那句……沒碰到水,豈不是說,他沒有衝上半身……捧了捧有點發燙的臉,沈千秋有點灰溜溜地爬回床上,趴在自己那半邊,閉眼假寐。

  本來是打定主意要等到白肆出來跟他說兩句話再睡的,可大概是白天消耗了太多體力,晚上又被白肆折騰了好一會兒,心緒平復下來之後,沈千秋很快就睡著了。

  白肆從浴室走出來,看到的就是沈千秋穿著一條無袖睡裙沉沉睡去的模樣。房間裡開著空調,她大概是累極了,連一旁的薄被都沒顧得上蓋,睡裙的裙邊捲到大腿根。她雙腿交疊,側著身子,一手扒著床沿,另一手擱在枕邊,睡得很熟。

  白肆突然記起,似乎小的時候有那麼兩次看到沈千秋午睡,她也是這樣的睡姿。他唇角綻出一抹笑,心裡那點僅存的綺思就這樣壓了下去。

  回到床上,他輕手輕腳地湊過去,從後面把人摟在懷裡,拉過被子為兩人蓋上,又親了親她的臉頰。

  大概是感覺到身體後面那個涼冰冰的物體,沈千秋展了展眉,咕噥了一句,翻過身朝白肆的胸膛蹭過去。

  這樣的體驗對白肆來說有些新奇。他自認比其他男人見過更多沈千秋的不同面貌,卻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睡著時這樣不設防甚至有點嬌憨的模樣。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白肆輕輕閉上眼,把懷抱收得更緊了些。

  2

  唐虹走的第三天,白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沒多說什麼就匆匆離開了。臨走前他特意叮囑沈千秋不要離開別墅,並把所有保鏢都留給了她。

  沈千秋追問,他也只是搖頭,說必須要去唐虹的公司一趟。

  聽到事關唐虹,再加上那天唐虹走時的口吻,她明顯是代替兩人去追查那伙暴徒的消息了。沈千秋雖不免擔憂,卻也並沒有過多阻止。

  然而白肆走後沒多久,沈千秋就聽到別墅外傳來幾聲非常清晰的剎車聲。

  沈千秋撩開窗簾一角向外看去,就見樓下停著兩輛黑色的雪佛蘭越野。沈千秋瞭解白家每一個人的習慣愛好,且不說白肆在平城並沒有屬於自己的車,唐虹本人更偏愛嬌小輕便的車型,而白老爺子年紀大了,根本坐不慣這樣的越野車。沈千秋眸子收縮,快步走到門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打開門,房門外的兩個保鏢似乎也都聽到樓下的動靜。見到沈千秋打開門,一齊喊了聲「沈小姐」。

  沈千秋指了指樓下:「讓幾個兄弟撤下來,分開幾路,從後門跑。」

  那兩個人面露猶豫之色:「可是,夫人吩咐……」

  沈千秋顧不上更多解釋,只說:「這夥人跟之前打傷你們少爺的應該是同一撥,他們手裡有機槍的,你們扛不過。聽我的,為了大家安全,都趕緊撤!」

  說完,她自己率先下了樓,快步往後門的方向跑去。

  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沈千秋緊皺著眉,心裡暗道只能是各自保重了。

  白家別墅後院有條小路直通一條大道,沈千秋一路狂奔,突然看到不遠的街道邊,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了下來。她已經衝到了小區門口,所幸左右兩邊都有茂盛的植物遮擋,車裡的人應該一時半會兒看不到這邊。緊接著她就看到車裡的人將車門打開,駕駛座上的那個人探出半個身子,朝她喊道:「快過來!他們馬上就要追上來了!」

  沈千秋緊緊盯著那個人,就見那人穿著一身暗色的衣服,帽簷壓得很低。從這個距離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可這個聲音——沈千秋心裡猛地一跳,這個聲音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在那間倉庫,還有後來在超市,都是這個聲音指引著她要做的事。

  那個人似乎很急,他的嗓音沙啞粗糲,如同沙子磨礪在玻璃表面發出的那種聲音,顯得有些刺耳:「你要不要命了?快過來!」

  幾乎只是瞬間的遲疑,沈千秋就朝車子奔了過去。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人的身份和目的,可此時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她不想再做那個一直被人追逐的獵物,她想要找出真相。哪怕眼前這個人比那些埋伏在暗地裡的狙擊手危險一百倍,她也只能迎難而上,跟這人面對面、眼對眼地對陣一番。

  車門拉上,那人喘著粗氣,一手握著方向盤,腳踩離合,飛快驅動車子。車沒開出去多遠,沈千秋就從後視鏡裡看到了追趕他們的人——左右各有兩輛摩托車。

  沈千秋看向駕駛座上這個人的側臉,很奇怪,這麼熱的天氣,他卻穿著長袖長褲,頭上戴一頂黑色帽子,臉上還蒙了口罩,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可當這個人轉過臉看她的時候,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扶上男人的手臂——

  對方似乎哆嗦了一下,緊跟著手臂一動,輕巧躲開了她的觸碰:「你自己坐好。安全帶就不用繫了。」

  沈千秋忘不了這個人的眼睛,印象裡,這雙眼睛似乎非常熟悉,可她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個人。要知道,之前接觸這個人的那兩次,她的眼睛可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可她到底在哪見過這個人?

  車子開上一條高架橋,周圍同行的車輛愈見稀少,跟在後面的四輛摩托車也愈發大膽,提速追得更緊,緊緊圍在車子後頭和四周,形成圍合之勢。

  每個摩托車上都有兩個男子,戴著頭盔,一身勁裝。沈千秋眼尖地發現,其中坐在摩托車後座的一個男子略微抬起手臂——大概知道這條路上人少,他甚至已經決定不再隱藏自己懷裡的槍。

  沈千秋不是傻傻的鄰家女孩,各樣槍支武器的具體性能是大學必修課。她幾乎只瞄了一眼就覺得喉嚨發緊,那是一把縮短改良過的卡賓槍。她這次是真的忍不住抓了把開車人的手臂,開口說話的嗓音都是冷的:「你車上有槍嗎?」

  那人被她拽住的時候原本又是一陣緊張,聽到她問這樣的話,眼底倒流露出淡淡笑意。他撩起上衣,直接把自己腰間那把手槍遞了過去。

  沈千秋只是問,卻沒想到他真有,並且還肯在這個節骨眼上給自己。可槍拿在手裡,又忍不住有些失望。54式手槍,放在平時是夠用了,可跟眼前這幾個亡命之徒拼,一把只有九發子彈的54手槍根本是螳臂當車。

  那人側眸飛快瞄了她一眼,說:「一共還有五發子彈,你留著防身用。」

  沈千秋明知道對方很可能不會正面回答,還是問了句:「你到底是誰?」她盯著男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和鼻梁看個不停,「我覺得你很熟悉……」

  男人側過臉看了眼車窗外面,說:「你只需要記住,我是不會害你的,就夠了。」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說了句,「把槍拿好!」隨即一個急轉彎外加一個剎車,車子便停在了靠近加油站的一處空地上。

  緊跟著,他一腳踹開車門,雙手舉高緩緩挪了出去,一邊嗓音粗啞道:「別開槍!我願意跟你們走!」

  沈千秋見此情景,整個人僵坐在座位上不敢動彈。這人到底是什麼路數?

  3

  被人用槍指著雙手走下車時,沈千秋還有點恍惚。可看見那幾個男人乾脆抱著機槍圍在四周的樣子,她又覺得這個陌生男人的選擇在情理之中。

  這麼漫無目的地開車跑下去,要麼是他們先跑到油箱漏油,要麼是對方忍不住在人少的路段直接動手,畢竟他們的人之前已經在大庭廣眾開槍動手過了。

  對方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黝黑漢子,身材魁梧,臉上戴著墨鏡也掩不住那道幾乎橫穿整張臉的刀疤。他上下打量了沈千秋一番,又看向一言不發抱頭站在另一邊戴口罩的男子,「把他帽子口罩摘了,追了他媽的大半個月,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神仙!」

  沈千秋聽到這話也是一震,她雖然不想這個一直幫她的人一起涉險,但心裡那股難以克制的好奇讓她情不自禁地轉過臉——她實在太想知道這個人的樣貌了。

  男人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你們是收錢辦事的,把我好好地送到僱主面前,就算完成任務,臨了搞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刀疤男咧開嘴巴笑開來:「你又不是黃花大姑娘,當著哥兒幾個的面露露臉能有什麼損失?」說著,他朝已經架住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

  先是他的帽子,接著是口罩,都被人一把擼到了地上。沈千秋身邊也站著個男人,為了防止她亂動站在那控制她。她雙手抱頭,扭著脖子歪過臉,先是看到那個人有些泛白的頭髮,接著就看到了一張有些潮紅頗顯老態的臉。

  他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兩鬢和眉毛卻都有些泛白,一雙眼睛泛著紅血絲,紅臉膛,下巴堅毅。他看起來並不好看,也不怎麼精神,先前興趣高漲的幾個人見到他的長相,都有些失望地撇開視線。就連刀疤男都笑了笑,又支使先前那個同伴:「行了,是咱們多心,還以為是道上的哪路神仙。李子,給他把帽子和口罩戴上吧。」

  「不用了。」男人語氣平淡,「都看到長相了,也不用戴了,天氣怪熱的。」

  刀疤男理解地笑道:「行。那就不戴。」接著又吩咐其他幾個人,「你開車,李子,你和他一起坐後座。」

  說完,又把目光投向呆立在一旁的沈千秋。

  可沈千秋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這個男人有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可那張臉再普通、再蒼老,她也不會不認得——她還是小嬰兒的時候,他就抱過她;她漸漸長大,他出差回來會給她捎特產、買吃的;他冬天陪她吃火鍋,夏天帶她淌溪水釣魚蝦;他曾經說過,她和媽媽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兩個女人。也曾經說,要親眼看著她談戀愛出嫁;爺爺過世那天,她在門外哭了一天,他從外地匆匆趕來,抱住號啕大哭的她,安慰她說,爺爺只是去了個更好的地方享福,在那裡他不會孤單,因為那個更好的地方,還有她的媽媽——沈千秋想哭又想笑,卻不知道自己的臉皮是僵硬的,只是一雙眼睛紅得厲害。這個既蒼老又疲憊因為戴了一路口罩而憋得滿臉漲紅的老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爸爸。

  十一年前她曾經親自為他送葬,十一年後她卻親眼看到他活著出現在她面前。

  可他一眼都沒看她,目光遲鈍,緩緩放在為首的那個刀疤男身上:「把她放了吧。你們老闆要的人是我。東西我之前悄悄放在那男孩身上了,我把我身上的東西給你們老闆,他肯定會滿意的。」

  刀疤男猶豫了下,朝左右一努嘴:「搜身。」

  沈千秋被摁在車上,身上的手機、槍支,甚至家門鑰匙,都被搜刮個遍。那搜身的男人不老實,臨了還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沈千秋臉色蒼白,目光卻直視著不遠處的地面。她不敢抬頭,她知道自己太嫩,當著眼前這夥人演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都不看,裝傻。

  沈若海在旁邊語氣寡淡:「我早都搜過了,她身上確實什麼都沒有。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輕易放了她。」

  刀疤男咂了咂嘴:「行,看你也是個爽快人。上車,哥兒幾個這就帶你去交了差!」

  沈若海被押進車裡,四輛摩托車踩動油門,跟在車子後頭絕塵而去。沈千秋緊咬著牙,聽著車子走遠才緩緩抬起頭。她緊咬著牙,告訴自己不能哭,卻在看到扔在地上的帽子和口罩時,忍不住掉了眼淚。她緩緩走上前,從地上撿起那個帽子,輕輕捏了捏,果然在帽子夾層,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鑰匙。

  他下車之前,她曾經感覺到他突然後靠湊近的身體,那個時候沈千秋以為他是為了踹車門保持平衡才會有的動作,心裡沒有過多的提防。可後來眼看著對方搜身一無所獲,又聯想到他下車後抱頭的動作,還有故意說不用戴帽子的話……這其實是她很小的時候,沈若海就跟她玩過的一個遊戲:輕輕碰一下她的口袋,接著把手放過頭頂,伸出兩隻手,什麼都沒有,再摸一下帽子,沈千秋口袋裡的東西,就出現在他的右手手掌裡。

  沈千秋把鑰匙攥進手心。帽子夾層裡除了這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能看出來寫得很匆忙,但並不是上次在臨安超市時塞給她的紙團裡那樣歪歪扭扭的字體——沈家人各個都寫得一手好柳體,一看到熟悉的筆體,沈千秋忍不住鼻子一酸,忍了許久的淚就這麼落了下來——字條上只寫了三個字:李三川。下面是一行數字,看得出應該是李三川本人的手機號碼。

  沈千秋雙手緊緊捏住那個帽子,蹲在地上哭出了聲。就為了這把鑰匙,先是白肆,後是沈若海。她為什麼非要找出真相?如果得到真相的代價就是讓她失去白肆和爸爸,那她寧願自己還跟從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4

  沈千秋沒有過多耽擱,從白家離開便又撥通了那個號碼。這一次電話很快被人接起,口音是沈千秋有些陌生的標準普通話,卻是屬於李三川本人的聲音:「侄女兒,我這邊都準備好了,你直接過來吧。」說完,他報了個地址。

  沈千秋按照手機上搜索到的地圖一路找過去,發現是一片平房。走近了才發現,門口掛的牌子和臨安的那家幾乎一模一樣,黑底紅邊,上書「老川火鍋店」五個大字,洋洋灑灑,透著一股子慵懶勁兒。即便此時心緒沉重得讓沈千秋幾乎直不起腰,她腦子裡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合著這火鍋店還是連鎖的?

  趕到老川火鍋店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店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沈千秋卻陡然生出一份恍如隔世的感覺來。看著裡頭暖融融熱烘烘的氣氛,沈千秋停下腳步,突然猶豫起來。父親的字條上只是提到了李三川和他的電話號碼,毋庸置疑,這個李三川就是當年和她一起為父親送葬的章叔叔。可萬一李三川不可靠怎麼辦?

  然而沈千秋剛在門口站定,就見一個穿著服務生衣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出來,上下看了她幾眼,低聲說:「沈小姐是嗎?我們老闆請你到後院。」

  沈千秋倏忽回神,心裡僅存的那點猶豫瞬間被某種一往無前的孤勇取代。她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跟在那人後頭進了院子。

  這一次她才進後院,就見到李三川搓著雙手快步迎上來,開口就招呼她:「千秋,跟我來!」

  沈千秋腳步一頓,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李三川,或者該說是章叔叔,尷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說:「彫蟲小技,為了大局,侄女兒別生我的氣啦!」

  沈千秋幾乎要嘆氣了,跟在他後頭一起快步進了書房:「你臉上的……是化妝?」

  章叔叔臉色晦暗,鬢角染霜,卻再不是從前那副蠟黃臉色,眼睛也不是一大一小。若仔細看,會發現他雖然五官普通,卻也是蠻斯文的長相,從前那副樣子,大概是常年為了方便行事,化妝扮出來的。

  進了屋子,章叔叔遞了條熱毛巾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職業要求,我也是沒辦法。侄女兒別生氣啊。」

  沈千秋心裡沉甸甸的,在短短一天內兩次眼見著至親的人為自己涉險生死不明。放在平時恐怕要大發脾氣的事,此時此刻卻連半點動氣的心思都沒有,又見他卸掉從前的偽裝,習慣的小動作卻和之前相差不大。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有點不敢和自己對視,千秋不禁感到有些心酸。她接過毛巾就著盆子裡的熱水洗了把臉,扯了扯嘴角說:「您是我爸的同事,算起來也是我的長輩,你們工作性質和其他人不一樣,我能理解。」

  章叔叔大概沒料到她會這麼好說話,不禁愣了愣,過了片刻又有點訕訕道:「我記得許多年前見你,你還是個小不點兒。上次見那白家的小子把你領來,我真是嚇了一跳。」

  沈千秋沉默片刻,才說:「我找了您許多年。」

  章叔叔苦笑,嗓音嘶啞:「我知道。」他看向沈千秋,第一次目光不是躲躲閃閃,而是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坦然,「這些年我和你爸爸在暗處觀察,知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過得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白家那小子一直在找你。但為了當年的事兒,我不能讓你找到我,也給那姓白的小子設了不少障礙。」說到這兒,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有些自嘲地笑了,「只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算計了半輩子,也鬥不過老天。」

  沈千秋想到白肆在臨安念了三年大學,又早有老川火鍋店這條人脈,卻在今年三月才和自己重逢,不禁恍然。可笑的是白肆找上的這位,偏巧是處心積慮想把他排除在自己生活外的章叔叔!

  章叔叔見她神思恍惚,便拍了拍她的手臂:「千秋?」

  沈千秋回過神:「章叔叔,我爸今天上午被那夥人帶走了,他讓我來找您……」一想到沈父的情形,沈千秋愈發焦急,眼圈通紅,「你剛剛讓我別著急,說要多準備準備,可這都過去三四個小時了,我……」

  章叔叔連連拍撫著她的後背:「你別急,你爸被帶走這件事,在我倆意料之中。他手頭上有個贗品,能糊弄那姓賀的一陣子,短時間內你爸爸那邊不會有事。」

  沈千秋急得淚花直轉,又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哭出來,便抹了把眼睛追問:「章叔叔,您能說詳細點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章叔叔沉吟片刻,說:「千秋,你應該知道賀子高這個人吧?」

  沈千秋點了點頭。

  章叔叔說:「拿走你那個箱子的,還有這次綁走你爸爸的,就是賀子高的人。」

  沈千秋想起近來發生的種種,有些懵懂:「那……當時在我床底下寫字的人……」

  「我和你爸爸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章叔叔有些懊惱,「箱子被他們拿走了,所以你爸才寫了那行字想要提醒你。」他看了沈千秋一眼,「你們查那個女孩的案子查到了賀子高的頭上去,他本來正愁找不到我和你爸爸的突破口,結果你和白家那小子就那麼送上門去……」

  「可是那行字說讓我小心身邊人……」

  「我一直和賀子高表面交好。」章叔叔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們那位駱隊長的事,我隱約聽他和身邊的人提起過,你爸爸一直擔心你會喜歡他……」

  沈千秋臉色有些赧然:「我爸想哪兒去了?」

  章叔叔笑得有點狡黠:「你爸日防夜防,

  也沒防住白肆那小子。」

  「人手齊了,咱們這就出發,還是等一等?」水晶珠串的門簾子掀開又簌簌落下,阿南穿著一身灰色勁裝,頭髮編成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手裡抱著個盒子走進來。見他們兩人還坐著,她不禁皺了皺眉:「我說你是不是當老闆當久了,正事兒都不會幹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跟丫頭拉家常?」

  章叔叔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地站了起來:「侄女才剛到,怎麼也讓人喘口氣歇歇……」

  「讓她多喘一口氣,他老子——」阿南話說了一半,也覺出不妥,索性把盒子往桌上一撂,辮子一甩,轉身出門,「你讓她挑一把順手的,其他給我拿出來。」

  「阿南是個爆竹脾氣,說話不中聽,你別往心裡去。」

  沈千秋搖了搖頭,她的注意力全被盒子裡的東西吸引了。兩把槍,一把是她從前當刑警時用過的65式,另一把是機槍,還有幾把短刀匕首。沈千秋從匕首裡挑了一把手感合適的塞在腰後,有些新奇:「你們從哪弄來這些東西的?」

  章叔叔笑了:「上面給的。」他眨了眨眼,「放心吧,合法。你用完了記得還回來就行。」說著,他將那把65式手槍遞了過去:「你用慣這個了吧。」

  沈千秋接過來,重新裝好彈夾,抬起頭:「章叔叔,謝謝你。」

  兩個人一起出屋的時候,章叔叔突然說:「別謝我,其實我和你爸爸一樣,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

  5

  車上,通過章叔叔的口述和阿南時不時地插話,沈千秋終於將當年的事拼湊出一個差不多完整的故事。

  白肆的父親白齊和賀子高同是進行秘密科研的同事,他本名原不叫賀子高,賀子高是他後來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後的化名。為指代方便,章叔叔和沈父便一直以他的這個新名字稱呼他。十幾年前,在某個科研項目取得階段性成果後,賀子高盜取全部資料後消失無蹤,並設置陷阱將罪責全部推到白齊身上。作為白齊的保鏢兼好友,沈若海想方設法想找到證據證明白齊的清白,不料賀子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和黑道上的人合作,藉著白齊外出的機會將他殺害,並開始了對沈若海的追殺和陷害。

  沈若海為了保護家人安全,又找不到直接證據,無奈之下只能假死。而這假死當年甚至連章叔叔和那位看守墓園的大城叔叔都沒看破。直到幾年後,共同追逐賀子高影蹤的兩方人馬有了接觸,章叔叔才和沈父正式會和。

  賀子高當年盜取的資料很多,但最重要也最令人擔憂的一項,便是針對當時世面已有的毒品進行改良和提純,從而研製出的一種新型毒品。這個項目不僅是最高機密,其目的也是為了改良當時醫院供給的麻醉劑從而造福社會。可賀子高卻把它用作製毒,並在幾年後將這種新型毒品投入黑市。而盜走資料的這個黑鍋,卻由已經過世幾年的白齊,也就是白肆的父親來背負。

  十多年來,沈若海和章叔叔對賀子高圍追堵截。可一來找不到能夠指證賀子高當年罪行的直接證據;二來此人並不直接沾手毒品交易,很多時候他們配合當地警方截獲一批毒品,也只能將那些小嘍囉繩之以法,並不能以此揪出賀子高這個真正的幕後黑手。

  幾經輾轉調查,章叔叔得知了一個消息。當年沈千秋倉促離開平城後,白家人曾派人在沈家院子大興土木,至於挖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一直無人得知。

  聽到這兒,沈千秋忍不住問:「白爺爺說這些東西當初是埋在我家院子裡的,是沈家的東西,所以才還給我……」

  章叔叔扯了扯嘴角:「千秋,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和白肆每走一步,都有人走到你們前頭?甚至你們去銀行取東西,都有人在半路圍追堵截?」他看著沈千秋,眨了眨眼,「還有你老子,為什麼每次都能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趕去救你?」

  這些問題沈千秋不是沒想過,但確實是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到答案。

  章叔叔說:「因為你和白肆那小子隨身帶的行李箱裡,被賀子高的人安了竊聽器。」說到這,章叔叔笑了笑,「我怎麼說也算賀子高的合作夥伴。如果說你們的動向,他是第一個知道的,那我就是第二個,你父親,勉強能排到第三個。」

  如果不是坐在車子裡,左右前後都是荷槍實彈的年輕小伙子,沈千秋簡直忍不住要跳起來。可就是這樣,她還是因為動作太大磕到了頭,章叔叔一見笑得更歡:「這麼多年我和賀子高都保持著所謂的合作關係,他把我當半個朋友,哎,這該怎麼說……我也算是無間道了一把吧!」

  沈千秋將信將疑地捂著腦袋坐回原位:「章叔叔,您能把話一次性說完嗎?」

  章叔叔扒開簾子掃了眼窗外,表情也嚴肅起來:「時間不多。行,我把你該知道的都跟你交代清楚,也省得你待會兒搞不清狀況說錯話露了餡。」

  沈千秋點點頭:「您說。」

  「有關你們從白家拿到的那本日記,你肯定都看過了。那確實是你爸爸寫的,所以白家老頭兒才以為那是屬於沈家的東西。他老人家心思縝密,人品也難得的正直,所以即便看出日記本裡藏著把鑰匙,這麼些年也一直沒動過。那本日記本是你爸爸的,可裡面那把鑰匙卻是白齊當年藏下的。保險箱裡的東西我和你老子都沒看過,但裡面的東西,光看賀子高這次的態度,我也能差不多猜出來是什麼——」他豎起兩根手指頭,緩緩說,「第一,那東西能證明他賀子高就是當年偷走那些絕密資料的人;第二,裡面很可能還有一些他當年沒能直接接觸到的資料,跟他這些年搗鼓的毒品提純有關。當年白齊和他是這個項目的搭檔,具體如何操作只有他們兩個最清楚。他製造的那種新型毒品這麼些年我們也繳獲不少,有專門人員研究過,說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快感持續的時間非常短。我想他這次這麼急著想拿到鑰匙,甚至直接在光天化日下開火,就是因為他懷疑白齊那兒還有一部分東西是他一直沒能研究出來的。」

  沈千秋聽得幾乎傻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白叔叔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章叔叔笑了笑:「是啊,可惜了。」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目光朝沈千秋掃了一眼,說,「這些年白齊的事,幾乎成了你爸的一個心結。組織裡雖然不少人都相信白齊的清白,但上面的大領導……」他做了個向上的手勢,「總是要見到切實的證據才會心安。」

  沈千秋點點頭,這種想法她能理解。畢竟當時這個項目的直接經手人只有他和賀子高兩個。找不到切實的證據,白齊就一直不能完全洗脫嫌疑。

  只是……如果這件事讓白肆知道,恐怕他又會很激動吧?沈千秋搖了搖頭,好在白肆現在受傷行動不便,又有唐虹在一旁看著,等事情真相大白,白肆即便知道全部真相,心裡應該也會好受點兒。

  不多時,車速漸漸慢了下來。沈千秋掀開簾子,就見不遠處的一間貨倉外,站著兩排舉著機槍的黑衣人。

  車門打開前,章叔叔說:「侄女兒,待會無論發生什麼,記得一件事,保護好你自己,我和你老子才能放心。」

  沈千秋點點頭。

  然而下一秒,她前腳邁下車,後腳就被章叔叔拎住了衣領子:「喊你們賀先生出來!看看,我給他帶了份神秘大禮!」

  6

  同是倉庫,地方可比數日前和駱杉、李隊一同進去的那間大多了。走進去之後,有那麼一瞬間,沈千秋甚至有點沒法適應裡面的燈光。倉庫裡太亮了,亮如白晝,高瓦數的白熾燈照在人臉上,看誰都彷彿戴上了一層面具,白慘慘的。

  沈千秋在這樣的光線裡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依舊穿著那身灰撲撲的衣服,臉色有些蒼白,雙手被反捆在身後,和賀子高分坐在一張長桌兩端。桌上擺著不少美食,三文魚刺身,北極蝦,以及香味飄溢的嫩烤牛舌。賀子高面前的盤子裡還有一塊新鮮的嫩烤羊排和一杯葡萄酒。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休閒裝,領口處疊了一張餐巾,沉澱的寶石藍色,和桌布是同樣的顏色質地。

  他似乎胃口很好,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看向沈千秋的時候,微微低著頭,從鏡片上方看了她一眼,瞇了瞇眼:「怎麼把這丫頭帶來了?」

  章叔叔笑呵呵地回道:「今天上午賀老闆不還下了死令,說務必要把這丫頭和姓白的小子帶回來嘛!我這也是順手的事兒。」

  賀子高輕啜了口葡萄酒,咂了咂嘴,別具深意地看向長桌對面的沈若海:「沈先生,你從前的老搭檔把你寶貝女兒綁來見我,你似乎不是很吃驚啊!」

  沈若海自始至終微微垂著頭,過了片刻才說:「我知道他是你的人。」

  賀子高悠然一笑,又看向章叔叔:「老章!你演技不到家,沒蒙過人家的眼啊!」

  章叔叔哈了哈腰,垂下頭,顯得有點自責:「賀先生,我已經盡力彌補了。這不,我把這丫頭給您帶來了。」

  正說著,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子。他快步走到賀子高面前,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東西不對。」

  賀子高臉色一變,隨後就笑出了聲:「我是真沒想到,沈先生膽子這麼大。人都在我這兒了,還敢交出個贗品糊弄我。」說著,他輕輕瞥了一眼站在沈若海身旁的人,「看來不見點真東西,沈先生是不會認真聽我說話的。」

  沈千秋的目光緊盯著那個人的動作,就見那個人突然收了手裡的槍,轉而蹲下身,打開箱子,緊跟著拿了一套器具出來。

  沈千秋一看就叫了出來:「你們要幹什麼?那裡面是什麼?」

  她看到男子手裡拿的針筒,隱約猜到對方想做什麼。剛要上前,就被兩個黑衣壯男死死攔住,就連章叔叔也在旁邊扯住她的一隻胳膊。

  沈千秋目眥盡裂,眼看著那個人把針管裡的液體一點點推進沈若海的手臂。

  賀子高慢吞吞地吃了兩口東西,扯下餐巾拭了拭嘴角,面上笑瞇瞇的:「沈小姐,你父親是個硬骨頭。放心,這麼點劑量,他不會怎麼樣。」

  沈千秋的心臟彷彿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太陽穴鼓脹,腦袋快要炸了!如果說剛走進來時,她的想法還只是配合章叔叔演戲,那麼此時此刻來時路上章叔叔說的所有都被她拋到腦後了。她不認別的,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被這夥人綁到了這兒,又親眼看著賀子高讓人把毒品一類的東西刺進父親體內。如果看了這些她還能保持冷靜,那她就不算是個人了!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她,甚至連沈若海本人都冷靜得要命。

  沈千秋忍不住轉過臉,看向自始至終緊緊攥著自己一條手臂的人:「章叔叔!您怎麼能?」

  章叔叔撇開視線,看向饒富興致盯著他們倆看的賀子高:「賀先生,您現在覺得,我帶來的這位,是不是一份大禮呢?」

  賀子高呵呵笑出了聲,他伸出指頭點了點章叔叔,隨後站起了身。他踱步到沈千秋跟前,微微低下脖頸,湊近,一雙眼緊緊盯著沈千秋的眼:「丫頭,你知道那把鑰匙在哪兒,對吧?」

  沈千秋和他前後打過三次照面。唯獨這一次,她突然發現,這個人的眼睛好像毒蛇,盯著人的時候目光又死又冷。她強忍住身體的戰慄,看著對方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賀子高突然笑了,他只是輕輕動了動手指。站在沈若海身旁的男人,又從箱子裡拿出一支裝滿了透明液體的試管。

  沈千秋嘴唇抖了抖,一旁的章叔叔突然開口說了句:「賀先生,說起來,這丫頭也有十來年沒見過他老子了。說不定……」

  賀子高目光瞟向他,章叔叔嚥了口唾沫,賠著笑說:「我也只是個提議。」

  賀子高垂下眼眸,片刻之後又抬起眼:「你是說她那個小男友?」他突然笑了笑,「這不是難事兒,人嘛,我早就讓人弄過來了。」說著,他半轉過身子,看著沈若海嘆了口氣,「我只是替沈先生惋惜,十一年的時間全用來跟我周旋,到頭來鬧得個妻離子散,唯一的寶貝女兒也跟你生分了。你覺得值嗎,沈若海?」

  沈若海半天沒有說話,這個時候抬起頭,只見他臉泛起潮紅,額頭都是細密的汗珠。賀子高說那支毒品只是小劑量,可從沈若海的身體反應來看,那支毒品的副作用恐怕不小。

  可讓沈千秋更覺驚懼的事還在後頭。

  賀子高拍了拍手掌,從後頭的通道一前一後架過來兩個人。一個穿著整齊的白色套裙,頭髮略散亂,裙子上也沾了少許髒污,一雙眼正滿是憤恨地死死盯著賀子高。她正是白肆的母親唐虹。而走在她後面的白肆……沈千秋心裡一揪,他上身只披了件白襯衫,扣子都沒怎麼繫好,肩膀隱約可以看到滲出的血漬——

  他被兩個男人架著走到近前,抬眼就看到了沈千秋。他眼睛裡亮晶晶的,流露出既欣喜又難過的神情。沈千秋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眼前的狀況,只能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收回視線,就見賀子高正盯著她瞧,嘴角撇出一縷淺淺的笑:「沈小姐,其實我也不希望今天這個事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可我確實不知道,他們哪一個,才是你的底線,所以我只能一個個地試了。」

  沈千秋見他又要抬手,突然出聲:「賀先生,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你說。」

  「你說的那個鑰匙,到底是什麼東西?」

  賀子高抿著嘴角笑了笑:「我想這件事,為著沈小姐的安全著想,你實在沒必要知道。」說著,他掃了沈若海一眼,又看向唐虹,「畢竟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離死不遠了。」

  唐虹這個時候被人拿掉了堵住嘴的布條,張口就罵:「賀文昌,你這個卑鄙小人!當年你拿走全部資料卻讓白齊替你背黑鍋。你真以為你把我綁來,白家就會善罷甘休?姓賀的,你也太小瞧人了!」她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從賀子高到沈若海,再到章叔叔,最後看向沈千秋,「今天在場的每個人,我都不會輕易放過!我要你們每個人,都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

  賀子高拍了拍手掌:「很有志氣、很感人的宣言。」他朝旁邊的人努了努嘴,很快,唐女士的嘴巴便又被堵上了。

  沈千秋這才明白為什麼同樣都是受制於人,唐虹嘴巴裡塞著東西,而白肆卻只是雙手被綁。想必自打被帶過來,唐虹的嘴巴就沒消停過。

  沈千秋想到來時路上章叔叔的交代,勉強定了定神,又說:「那如果我能告訴你鑰匙在哪兒,我有什麼好處?」

  賀子高眼睛一亮:「你想要什麼?」

  沈千秋目光一掃全場:「我要把他們帶走。」話說出口,沈千秋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覺得彆扭的地方在哪裡。路上章叔叔告訴她要激賀子高把之前拿走的那本帶摩斯密碼的日記本拿出來,甚至要適當表現出對沈父的漠不關心。可如果真是用鑰匙來交換沈父,那章叔叔自己怎麼辦?

  這個答案大概也在賀子高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點頭答應下來:「這個不難。」

  沈千秋遲疑片刻,說:「我還想要回我爸爸的那本日記……」

  幾乎在她說出這句約定好的台詞的一瞬間,就聽「噗噗」幾聲,頭頂的燈突然全都暗了。緊跟著她就感覺到自己被人一把扯住手臂拽著跑了兩步,跟著一搡,她就被推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這個懷抱太過熟悉,再加上隱約可以聞到的淡淡血腥味兒,幾乎在一瞬間沈千秋就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白——」

  對方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鬆開了桎梏,沈千秋感覺到他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抱緊了她一個翻

  身,就壓在了她的上頭。眼前黑漆漆一團,沈千秋自從上一次眼睛裡進了石灰,視力一直不太好,尤其在黑暗中更如同盲了一般,什麼都看不見。

  白肆幾乎把整個身體都壓在她身上,慌亂之間,她的頭似乎磕在什麼東西的稜角上,一陣鈍痛讓她幾乎當場暈過去。沈千秋牙齒打戰,忍不住抬手去觸,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確定什麼。沒想到白肆在黑暗之中依舊看得一清二楚,他一把摁住她的手,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嘴唇緊緊貼著她的耳朵:「別動,千秋,很快就好——」

  四周淨是機槍的掃射聲,以及人在緊要關頭幾乎扯破嗓子的呼喊聲、咒罵聲,有人扯著嗓子痛罵「狗娘養的,老子跟你們同歸於盡」,也有人用高音喇叭呼喝「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這句話一出,現場只安靜了極短暫的一瞬,下一秒便是更高亢的咒罵聲以及震耳欲聾的機槍掃射聲,依稀還能聽見拳腳打鬥聲,貨箱倒塌聲,慘烈的哭喊聲以及絕望的嚎叫聲。

  黑暗之中,眼睛看不見,聽覺和觸覺卻彷彿更加敏銳了。過了最初那十幾秒的暈眩和不適,沈千秋漸漸能夠分辨出許多種聲音。哭號聲打鬥聲槍支彈藥的爆炸聲混作一團,卻又各自分明,聲聲入耳,如同錐子一般擠壓著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耳朵。頭頂的鈍痛似乎更清晰了,一浪強似一浪地朝她奔湧而來。

  遠處,不知是誰打開了通往什麼方向的門或是窗戶,一瞬間,有風聲略過耳畔。

  她似乎聽到白肆悶哼了一聲,可緊跟著,她就聽到了一句女聲的嘶喊:「老六!」

  這聲音是阿南的!

  沈千秋這次是真忍不住了,她試著抬了抬小腿,踢了下白肆的腿:「白肆……你先放開我……」

  她想說她手裡有槍,可緊跟著,頭頂傳來的動靜讓她瞬間停下了所有動作,一把刀壓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知是哪裡傳來的光線,讓她看清用刀壓著她脖子的那個人,是賀子高。他似乎受了槍傷,胸口一片血污,呼吸也亂了節奏,身上優雅的淺灰色西裝皺巴巴的,哪裡還有半分此前的淡定從容?他朝她陰森森地一笑,手上的刀橫在她的脖子上,另一手死死拖著她,原來是想把她從白肆身體下頭扯出去。

  這個時候,沈千秋突然反應過來白肆為什麼半天都沒有動靜,以及……為什麼他壓在自己身上的體重會越來越沉。

  賀子高拽著她向外拖行的時候,似乎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本意是想以沈千秋的性命來要挾白肆,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可隨後才發現,白肆早就失去了意識,只是雙手還緊緊扣住沈千秋的兩臂,讓她動彈不得。

  賀子高身上雖然受了些傷,現在看來傷口顯然並不算致命,也或許是人在關鍵時刻湧出了無限的體能和力氣來。他一手握著刀,另一手扯著沈千秋的衣領,將她一路拖拽。沈千秋的脖頸被他拽得火辣辣的一片疼,可過了半天只向上稍稍挪動了不到半尺。

  身上的白肆真的壓得很重,可沈千秋眼眶濕熱,手指忍不住糾纏住白肆披在身上的衣衫。她此時全身都痛,後背舊傷未癒,頭頂又新添撞傷,還有脖頸被賀子高拚命拉扯的傷,大概刀口多少也劃破了她的肌膚,只覺得那一片地方熱熱的,還有點辣。可再痛也抵不過心裡的那團暖。

  她仰起頭看著身上少年的臉。他已經昏了過去,眉心依舊緊緊皺著,似乎是不放心懷裡人的安全。緊鎖著她身體的雙臂如同鐵鑄,力氣甚至比賀子高的還大。

  一滴淚順著眼眶無聲滑落,輕輕沾覆在他的頸側,又深深烙進她的心裡。

  而身體斜上方的賀子高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好不容易劫到個關鍵性人質,可人質身上還死死趴著一個意識昏沉的傢伙,這何止是添亂,簡直是他的催命符!

  大概是他們這邊的動靜實在有點大,再加上沈千秋所處的位置正對著不遠處的後出口,許多人漸漸都朝他們這邊湧了過來。

  模糊的視線裡,沈千秋看到好幾個之前在李三川車上見到的年輕小伙子,甚至還看到了父親的身影。父親不知道怎麼瘸了一條腿,可還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撲了過來——

  「不要!」沈千秋只記得自己喊了這麼一句。

  可什麼都晚了。

  賀子高手上的刀在沈若海撲過來的第一時間便調轉了方向,他的本意大概也不是想殺死沈若海,那只是一般人看到有人撲過來時本能的反應動作。可那把刀徑直捅進了沈若海的心臟……

  事後,動完取子彈的手術,躺在床上的李三川對沈千秋坦白道:「你父親一直擔心賀子高最後量刑不夠,沒辦法以製造販賣毒品罪判處死刑,所以早就有了這種想法。他早就說過,哪怕搭上他這條命,只要能換賀子高一個死刑,也值了。」

  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候的賀子高,手裡攥著的,是沈若海這輩子最寶貝的女兒的命。

  賀子高曾經親口問過沈若海,十一年的時間,追逐尋覓,反覆思量,只為親手把他送進監獄,卻疏忽了對唯一女兒的關愛和照顧,值得嗎?

  沈若海用生命回答了這個問題。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17 AM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7 03:19 AM 編輯

The end  尾聲

  那一天的槍戰,以十五死三十三傷,繳獲大量毒品並順利將賀子高送上法庭而告終。宣判的那天,沈千秋和白肆親自去旁聽。沈若海和章叔叔曾經的擔心不無道理,從銀行保險箱取出的東西只有賀子高心心唸唸的那部分關鍵資料,並沒有什麼直接證據能夠證明賀子高就是當年盜走資料並自主研發製毒的關鍵人物。

  但因為一系列販毒、槍戰、襲警和故意殺人,賀子高最終被判處槍決。執行死刑的日期就在一個月後,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會更改。

  一同出現在法庭的,還有唐虹。大概面對沈千秋很難擺出好臉色,她沒有和白肆一起去,直到宣判結束,眾人離開,她也沒看過沈千秋一眼。走之前,她只和白肆說了句「多回家看看」,便起身離開了。

  事後沈千秋從白肆口中得知,對於白齊的死,唐虹不僅怨恨賀子高,也怨恨沈若海和章叔叔。在她看來,白齊若不是為了保護資料和維護所謂的國家利益,就不會被賀子高陷害至死。而沈若海和章叔叔沒能好好守護白齊的生命安全,一樣可恨。這次她雖然默許和章叔叔合作,假作被俘讓賀子高放鬆警惕,並最終親眼看到賀子高得到應有的審判,可她心裡對於沈若海和章叔叔的敵視並沒有因此消解多少。

  用白爺爺的話說,有些人的心結,是一輩子長在心口上的膿包,不死不破。

  搞清楚唐虹反感自己的真正原因,沈千秋對她的態度反倒釋然了。只是沈若海的死,讓所有人心裡都沉甸甸的喘不上氣。而所有人中最難過的,無疑就是沈千秋了。

  她沒想到死了十一年的父親,有朝一日會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而在她還沒準備好接納父親重回自己生活的時候,在她還來不及感受這份欣喜和幸福的時候,沈若海卻又一次死在了她眼前。

  是誰說過,人世間最痛的,除了生離死別,還有得而復失。

  而將這兩種滋味同時經歷的人,沒有過於強大的神經,可能會當場崩潰。

  或許是這半年來經歷了太多,見證了太多,沈千秋反而以所有人不敢想像的速度挺了過來。雖然她還是會默默神傷,但到底沒有因為父親的死而垮下去。

  白肆那天被槍戰中的流彈擊中背心,再加上之前的傷口,失血過多導致昏迷。他在醫院取出子彈後又輸了兩天液,才在沈千秋的陪同下回了家。

  在家裡養了兩天,他和沈千秋一同去醫院探望了章叔叔。

  章叔叔傷得很重,他被子彈打中了肺葉,若不是救治及時,後果不堪設想。阿南似乎也很生他的氣,可因為章叔叔醒了之後每天都紅著眼圈,阿南也不好說什麼。

  章叔叔和阿南走得很匆忙。臨走前,他將兩間火鍋店的房契和品牌轉讓合同都簽了字,直接轉贈到沈千秋名下。從沈千秋在合同上簽字的這一天起,平城和臨安兩家老川火鍋店包括房子,都歸沈千秋一人所有。

  他們夫妻倆走得匆忙,甚至沒有告知一句要去的地方。沈千秋知道,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大概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兩個人了。

  為了賀子高,沈若海蟄伏了十一年,章叔叔臥底了十一年。如今應該受到懲罰的人終於被繩之以法,沈若海和章叔叔用法律和大眾能夠認可的方式,給當年這段公案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他們都累了。沈若海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自己對於職業和正義的理解,而章叔叔用悄無聲息地離開抹平了他們這夥人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點痕跡。

  簽完合同那天,沈千秋坐在平城老川火鍋店的大堂裡,突然覺得這幾個月的日子,快得如同一場夢。

  白肆的傷口要養好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眼看開學在即,兩個人又都對平城這座城市無所依戀,便先關了平城的門店,折返臨安再做打算。

  臨行前,兩個人一同回了趟位於老城區的沈宅。

  附近許多住戶陸續都拆遷了,留下的那幾家,後來趕上政策變遷,都保存下來,反而成了老城區的一景。許多來平城旅遊想要看看平城老房的年輕人,都喜歡到這邊溜躂一圈,順便在院牆外拍張照片留念。

  沈千秋和白肆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不少年輕人都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兩個人都沒什麼心情答覆,便將院門一關,徹底隔絕了外界的吵鬧喧囂。

  這時已經是八月中旬,正趕上平城的桑拿天。天色灰濛濛的,出門隨便走兩步,身上就黏糊糊地沾滿汗水。兩個人一路出了地鐵步行走來,滿身狼狽,走進這間院子的時候,周邊的一切卻又彷彿都靜止了。

  院子裡的梨樹高大茂密,葉子綠油油的,生長得很旺盛。大概是經常有人打掃的緣故,院子裡的地上沒什麼塵土,門前的兩叢白茉莉開得正盛,小朵小朵的潔白花朵,點綴在綠葉間,看起來特別乾淨。

  石桌上擺著一隻噴水壺,不遠處的水池子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走過去擰一擰,便流出清澈的水來。

  白肆站在門口笑著看她:「不進去看看嗎?」

  沈千秋拎著水壺接了些水,把院子裡的花叢挨個澆了一遍,低著頭回道:「不了。」

  白肆聽出她聲音不對勁,也不戳穿,只是含笑著勸:「裡面一直都是從前的樣子,一點沒變,真不進去?」

  「不了。」沈千秋背對著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水壺把手上的塑料皮,「這樣就挺好。」

  大概是怕白肆想歪了,她輕輕吸了口氣,說:「我心裡知道保持原樣就行,不用進去看。這裡哪裡什麼樣,擺了什麼東西,一直都在我心裡記著。」

  真走進去看了,她怕她就不想走了。

  可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不能總停在回憶裡不肯拔腳。

  白肆走上前,從後頭輕輕擁住她,像最近做過的許多次那樣,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清亮的嗓音浸著溫柔:「沒事的,千秋,這裡是我們兩個的家。什麼時候想回來看看,我們就一起回來,好不好?」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沈千秋嗓音哽咽,輕輕道了句:「好。」

  這一個字他等了整整十一年,而他心裡清楚地知道,只要是她,他心甘情願等得再久些。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18 AM

Special 01 漫長的一天

  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可以寫成一部書,那麼頂著瓢潑大雨為父親送葬那日,就是沈千秋人生之書裡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暮春,她從火葬場抱著骨灰盒離開的時候,太陽還沒升起來,天邊透出些陰鬱的灰藍色,如同幼年時父親第一次教她用鋼筆那天,幽藍色的墨水滴在沾濕的紙上又快速泛開的痕跡。沈千秋清楚地記得,那天臨出發前,開車送她去墓園的叔叔抬頭看了眼天邊的色彩,嘆息著咕噥了句:「這破天氣,臨走前最後一程都不消停。好人都歹命啊!」

  沈千秋那時正念初三,從小就沒媽的孩子,向來早熟。聽到這句話,她緊抿著嘴唇,沒有講話,只是抱著骨灰盒的兩隻小手緊緊攥著盒子邊沿,直到骨節都泛了白。

  那位叔叔說的沒錯,車開出去還沒五百米,天上的雲彩便烏沉沉壓下來,不多時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這場雨來得急,同行的又只有沈千秋和那位章叔叔兩個人。

  等了約莫十來分鐘,雨勢仍不見小,那姓章的叔叔便拿眼睛瞄她。

  沈千秋雖然垂著頭,卻將週遭動靜盡收眼底。最終她看了一眼腕上的電子錶,咬著後槽牙去推車門,一邊說:「再晚就誤時辰了,章叔叔,麻煩你……」

  姓章的一聽這話,眼睛一瞪,煙也不抽了,立刻道:「這是什麼話?我是看這雨大,你一個小毛丫頭,萬一被雨澆,搞得病倒了可怎麼好?」

  說話間,兩人一前一後下了車。車子停在山腳一棵大楊樹下。大雨稀里嘩啦地沖刷著青嫩的樹葉,遠遠望去依稀飄起淡薄的白霧,轉眼就將兩人澆成落湯雞。那章叔叔也是個痛快人,煙頭一扔,把身上外套一扯,三兩下把沈千秋的腦袋裹成個粽子。他拍拍她的後腦勺示意她跟在自己後面:「今天這是風吹雨,雨水是斜著刮的,你走我後面,多少我幫你擋一擋。」

  他說得不錯,一路往山上走,那雨真是斜斜從山頂往下潑,後背幾乎不沾水,身前卻從頭到腳濕個徹底。平常只要十幾分鐘的山路,這一天卻彷彿走了幾個小時。兩人進了墓園,章叔叔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值班室門口,一隻拳頭擂得那扇門咚咚作響。門打開來,裡面的高個漢子嘴裡的煙卷兒險些掉下來,一雙牛眼瞪得溜圓。

  章叔叔一聲不吭,從身後把沈千秋拎過來,一把推進去,而後自己才走進去,恨恨抹了把臉:「一整個冬天都沒雨水!他媽的好容易送我老弟一程,這賊老天就哭爹喊娘號個不停!」

  那大漢已經轉身去拿掛在椅子背上的毛巾,一把扔在姓章的臉上:「旁邊還有女娃娃在,你說話也講究點!」一邊說著,又貓腰拎起暖壺倒了滿滿一大杯子熱水,「我還想著今天這破天氣,你們不會來了。嘿!看來平日裡我還真小瞧你了!關鍵時刻還蠻講義氣的!」

  章叔叔拿過毛巾先自己擦了兩把,想想不太妥當,便又轉身給沈千秋遞了過去,嘴上也不閒著:「呵!你可別小瞧了這丫頭!今天這麼大雨,要不是這丫頭堅持上山,你以為我願意挪窩?要我說,反正人都沒了,哪天下葬有個啥講究的?讓活人少受點兒罪才是正經道理。」

  那大漢瞪了他一眼,把那杯熱騰騰的白水朝沈千秋遞了過去。明明稜角分明的一張臉,卻偏要做出溫善和藹的笑容來,多少顯得有點扭曲:「丫頭,喝點熱水,暖一暖身子。」

  一進屋,沈千秋就把套著袋子的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她這會兒正拿著毛巾擦臉擦胳膊,見此便道了聲謝,用毛巾墊著,把熱水杯接了過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喝著。

  大漢見此,不禁走到跟前,對著姓章的小聲道:「我看這丫頭,將來肯定比她爸爸還有出息。」

  姓章的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見沈千秋一張小臉煞白,身上衣服盡濕,卻坐得端端正正。她手上墊著毛巾,一邊暖手一邊小口喝水,絲毫不見任何同齡女孩會有的膽怯不安。再回想兩人這一路上山的情景,不禁也點了點頭,剛想說什麼,又立刻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邊嗔怪道:「你也不盼點好!老沈就留下這麼個一根獨苗苗!還是個丫頭片子,你想讓她去幹啥?」

  那大漢撓了撓頭:「我也就這麼一說……」

  「說啥!」姓章的眼一瞪,如果有兩撇鬍子,恐怕此時也被他吹得飛起來,「啥都不許說!知不知道?」他壓低嗓子囑咐了句,說著又在嘴巴上做了個拉拉鎖的手勢。

  大漢看起來個子高氣勢足,但真跟姓章的對話起來,卻顯得有幾分憨態。雖然他神情上有些不樂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三人歇了十幾分鐘,高個大漢給姓章的找來一件自己的外套穿上,又拿了兩件雨衣出來,和姓章的兩人各自穿好,便準備出門。

  沈千秋見他們似乎完全沒有要帶上自己的意思,便有點急道:「叔叔。」

  那姓章的轉身瞅了她一眼,大手摸了把她的頭頂:「園子裡都是黃土泥路,不好走,你就在這兒等著吧。」

  沈千秋見他伸手就來拿骨灰盒,連忙雙手壓住,仰起臉說:「都已經走到這兒了,叔叔,你就讓我跟著去吧。」

  那大漢站在一邊,見沈千秋一雙眼睛清凌凌瞅著兩個人,雖然沒有哭,眼睛裡卻水光凜然,兩片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卻抿得如同一條線,看樣子是決意要跟著去的。大漢撓了撓頭,去牆旮旯取了把雨傘來:「這麼著,咱們兩個動手,讓這丫頭跟在後頭。」

  姓章的扭過臉瞪他,那大漢也挺起了胸膛坦然道:「你也說了,老沈就這一根獨苗,不讓她跟著,難道就咱老哥倆送他最後一程?」說著,他的語氣又低了下去,「姓章的,不是我說你,平日裡你渾不懍不講究我也就不說你了。人這一輩子生生死死是大事,老沈這最後一程,沒個有血緣的人跟著送行,真不是個正理!」

  大漢和姓章的兩個人說話都有些外地口音,兩個人又似乎有意避著沈千秋,單獨講話的時候總是又快又囫圇,因此雖然離得並不遠,沈千秋卻聽不太真切。但看高個大漢的神情是向著自己的,沈千秋便急道:「章叔叔,我保證不給你們添麻煩。我還有東西要帶給爸爸呢,你們就讓我跟著去吧!」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央求,姓章的堅持了沒多久便敗下陣來,甩開手道:「行了行了!我本意也是為了這丫頭好,今天天氣不好,園子裡陰氣又重,我還不是怕丫頭回去夜裡魘著!」他披上雨衣幾步走到門口,立在那兒回頭拿眼睛乜斜著兩人:「快點吧!」

  聽姓章的這麼一說,那大漢一時也愣住了,明顯因為他的那兩句話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倒是沈千秋反應快,抓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骨灰盒,幾步走到門口,跟在姓章的身後出了門。

  三個人一路走得並不快。進墓園又是上坡的路,而且不比上山的路都修了石頭台階,這一段是實實在在的黃土泥道。兩個大男人走在前面開路,大概是平日裡走習慣了沒覺得怎樣,沈千秋穿著一身校服運動鞋,沒幾步就覺得鞋底子被黃土泥黏得邁不開腳。但她著實是個倔脾氣,饒是如此也一聲不吭,咬牙跟在後面一步不落。

  走到事先為沈父選好的墓前,那大漢彎下腰,朝著沈千秋招了招手:「丫頭,你過來這裡。」

  沈千秋走到近前,不用大漢多說,她便將傘朝著墓碑前的那塊空地傾斜過去,全然不顧自己整個人淋在雨裡。那大漢見此不禁微微一愣,與姓章的對視一眼,兩個人微微搖頭,一齊使力將兩片石板拉開。

  姓章的扭頭瞅了眼墓碑上沈父的照片,咬著牙道:「丫頭,放吧。」

  淋了一路的雨,沈千秋畢竟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此時已經凍得小臉發青,一雙手也微微哆嗦著,有些不聽使喚。饒是如此,聽了身邊長輩的吩咐,她仍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打開懷裡的布包袱,卻沒拿骨灰盒,而是從裡面掏出一把鋼崩兒,十分鄭重地灑進了墓地裡。

  姓章的一怔,站在他對面的大漢卻點點頭:「北方這邊是有這個習俗的,我都忘記提前告訴你們了。難為她一個小姑娘還知道這些。」

  姓章的聞言便問:「沈丫頭,誰告訴你這些的?」

  沈千秋一直沒說話,把包裡裝的所有硬幣都放了進去,這才說道:「我問了街上花圈店的老闆,他告訴我的。」

  「你這丫頭,倒是蠻仔細,真個像你老子!」姓章的開口誇獎了句。說話間,也伸進自己褲子口袋摸了把,還真

  讓他摸了幾個鋼崩兒出來,也一起放了進去。一邊放一邊還說:「老沈,我今個兒沒帶幾個崩子,不過你放心,我和城子不會忘了你的,以後逢年過節,紙錢酒水,都不會少了你的。」

  沈千秋沒有講話,把父親沈若海的骨灰盒穩穩放了進去,又從校服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袋,從裡面拿了一張父母年輕時的合照,以及一對磨得有些褪色的對戒,一起放在了裡面。

  自始至終,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把想說的都在心裡對父親默默念了一遍。硬幣來自她父親給她買的小豬存錢罐,父母合照是父親從前每天都要看上幾遍的,那對婚戒也是父親生前常常帶在身邊的。那天聽花圈店老闆說,死者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放進去一些就行了。她把父親生前最珍愛的相片和戒指放進去,有母親陪著,他應該不會感到太寂寞吧。

  墓地的石板合上,三個人都站起身來,姓章的問:「丫頭,沒什麼想跟你爹說的?」

  沈千秋搖搖頭,該說的她都在心裡說過了。倘若父親真的能夠感知,那他應該知道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

  大漢嘆了口氣,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對姓章的道:「今天這天氣太糟糕,她一個女娃娃淋了不少雨,你趕緊把她送回家吧。」

  下山的時候,沈千秋最後望了一眼山上的方向,父親的墓碑已經隱在松樹林的後頭,看不大真切。而這個時候,雨已經漸漸小了,天邊泛出淡淡的彩虹光彩……

  下山進城,雨水漸歇。章叔叔一路上都有些沉默,直到車子開得離沈家所在的那片平房不遠了,他才開口問了句:「丫頭,長大了想做什麼?」

  他說話又快又模糊,也不知是為什麼,沈千秋卻把這句話聽得極清晰,沉默了一會兒,她回答道:「我想考警校,當刑警。」

  姓章的才點著一根煙,聽了這話手指驀然一抖,積了將近一公分的煙灰險些落在大腿上。剛好迎面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拐出胡同口,唬得他手忙腳亂,也顧不得別的,雙手一齊用力打轉方向盤。那行人也嚇得不輕,好在雙方反應都快,最後自行車頭險險擦著車前鏡晃了過去。

  車子就此停下來,沈千秋打開車門,一面道謝:「章叔叔,今天多謝你。」

  姓章的打開車門,一條腿晃蕩在車外,瞇眼看著沈千秋從車尾巴繞到近前,伸手在她頭頂惡狠狠地摸了一把。

  那力氣著實有些大,沈千秋抬起眼睛,有些莫名地看著他。

  那姓章的其實長得很不好看,蠟黃臉,耷拉眉,細看還有點大小眼。被沈千秋這麼一看,他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便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要是將來遇到什麼難處,你就打這個號碼。」說話間,他從口袋裡摸出支筆,又從車頭放雜物的小格子裡摸出一張半新不舊的卡片,寫了些數字在上面。

  沈千秋接過卡片,見那些數字寫的歪七扭八,但好歹還能辨認清晰,便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姓章的撓撓頭,又說了聲:「找不到我的話,就去墓園找今天那大個子,你叫他大城叔叔就行。」

  「我知道的,謝謝章叔叔。」

  說完這句話,她朝姓章的深深鞠了一躬,轉過身朝著不遠處的一個岔路口走去。

  姓章的坐在駕駛座,目送著沈千秋遠去的瘦小背影,擰著眉吐出個煙圈。不等他多想什麼,褲子口袋裡的傳呼機響了起來。他摸出傳呼機瞅了一眼,低聲罵了一句,關上車門啟動了車子。

  沈千秋自小在這片平房區長大,可以說閉著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可這一天,她才拐進通往家門口的那條胡同,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有些熟悉的說話聲。細細辨別,彷彿是什麼人在推搡爭吵。

  她從天還黑著就守在火葬場等排隊,到後來為父親送葬時又淋著雨爬山,折騰到現在大半天過去。沈千秋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此時已經分外疲憊。可她還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意味。她循著聲音走去,最後即將走過胡同拐彎的時候,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吵架的聲音,是從自家院子裡傳來的。

  一瞬間,沈千秋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顧不得深想什麼,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家的方向。不等跑進院子,她已經看清家門口的情形。一個穿紅裙的女人站在那兒,旁邊圍了一圈人,細一看,都是左右鄰居。而院子裡面傳來混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沈千秋幾步跑到跟前,聲音又沉靜又清晰:「你們在幹什麼?」

  左鄰右舍聽到她的聲音,都讓出一條通道,年紀最大的李奶奶嗓門洪亮:「沈家丫頭,這姑娘說你家的院子以後就歸她了,真是這麼回事嗎?」

  沈千秋看向站在門口的紅裙女人。五月的平城,其實天氣並不太熱,尤其這一天才下過大雨,空氣裡瀰漫著有些冰冷的水汽。這女人卻渾不畏冷,穿一條無袖的紅色連衣裙,方形的領口開得有些大,愈發顯得胸脯飽滿、腰肢纖細。她烏黑的頭髮是燙過的,又編成一條粗粗的辮子,餘下兩綹頭髮彎彎曲曲貼在臉頰。這樣的打扮在盛夏時節也是很時髦的,更何況是這樣有些冷的下雨天,更加抓人眼球。

  那女人抱著手臂站在門口,有些玩味地打量了沈千秋好一會兒,笑了笑道:「你就是這房子的前房東吧?」

  她特意突出那個「前」字,生怕大家聽不清楚。

  沈千秋目光定定地看著她:「我把房子賣給了唐虹女士。」

  那女人一聽這句話就笑了:「我就是唐虹啊!」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如同一朵花:「小妹妹,合同上寫的五月七日這院子得搬空,白紙黑字,你可不能不認賬啊。」

  一聽這話,圍觀的人都炸了。李奶奶最先開口追問:「沈家丫頭,你真把這院子賣人了?這房子可是從你太爺爺時起就有了,你爸爸才剛走,你就給賣了?」

  「千秋,咱們這片過幾年就拆遷了。你賣了多少錢?可別被騙了。」

  「是啊,千秋,大傢伙都是老鄰居了,又都是你的長輩,你怎麼不跟大家說一聲?大家也幫你參謀參謀。」

  「千秋,你賣房子這事,家裡大人知道嗎?」

  「她爸媽都沒了,哪還有什麼大人?」

  眾人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沈千秋木著一張臉,穿過人群走進院子,逕直朝著最大那間主屋走了進去。

  紅裙女人見狀也緊跟在後頭進了院子。她一邊走一邊朝著院子裡五六個年輕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大小伙子人高馬大,三下五除二就把擠在門口那些老鄰居搡了出去,又把門從裡頭別上。沈千秋動作也快,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關門落鎖。那紅裙女人慢了一步,被鎖在屋外,險些吃一鼻子灰。她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地在院子裡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跟著來的一個年輕男人見狀湊上前,朝著主屋那邊揚了揚下巴:「虹姐,要不要……」

  紅裙女人搖搖頭:「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咱們只要看著這丫頭老老實實離開,不出什麼蛾子,就算成事兒了。何必為難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呢?」

  那男人點頭稱是,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這錢也真好賺,跑這麼一趟就能得一萬塊錢,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麼來頭……」

  紅裙女人瞟了他一眼:「別在這兒自作聰明套我的話。再多嘴,下次有活兒我換別的人來。」

  她似乎極有威信。這句話說話的聲音不高,但一出口,院子裡一片寂靜,幾個大小伙子一聲不吭,都垂下了頭。

  五分鐘後,沈千秋從房間裡拖著一個行李箱走了出來。那行李箱約莫半人高,好在沈千秋個頭不算矮,拖著也並不吃力。她右手拿了一把傘,身後還背著一個雙肩包,依舊是之前那身灰溜溜的校服,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東西。

  紅裙女人挑了挑眉:「都收拾好了,小妹妹?」

  沈千秋點點頭,拖上行李箱就走。

  紅裙女人朝兩個男人一揚頭,示意他們去開門:「把沈小姐送到巷子口,再為她找個車。」

  沈千秋扭頭看了她一眼,紅裙女人朝她笑了笑,伸手捋了捋垂在肩上的辮子:「是要去火車站吧?」

  沈千秋沒說話。紅裙女人朝那兩人一使眼色:「找個有正規牌照的司機,把沈小姐送上車再回來。」

  那兩個男人便如同保鏢一般,打開門,一路夾著沈千秋往胡同外面走去。

  左鄰右舍又恐懼又新奇,紛紛追過去瞧。其中一個男人突然轉身,朝著眾人惡狠狠瞪了一眼:「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男人年紀極輕,臉上一條刀疤從眼角斜到嘴角,後脖頸

  還有個蠍子刺青,一看就是個亡命之徒。簡簡單單一句恐嚇,極有威懾力。圍追的人頓時少了一多半,只剩零星幾個人踟躕著站在原地。

  那李奶奶平時與沈家父母走得比較近,見狀忍不住又叫了聲:「沈家丫頭!」

  沈千秋聞言轉過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她:「李奶奶,他們說的是真的,以後這院子歸唐家人,不屬於我了。」

  李奶奶見她眉目清楚,口齒利落,沒有半點要掉淚的意思,心裡不禁感嘆她年紀小小心腸卻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硬,不由得追問了句:「那,那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說話間,那紅裙女子也走到門邊,一雙美目含笑望向沈千秋。

  沈千秋垂下眼睫,說:「我回學校。李奶奶你多保重身體,不用惦記我了。」

  說完這話,她轉過身,不管身後再有什麼動靜,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有了先前那年輕男人的恫嚇,當事人也就此離開,聚在原地的人便這麼散了。唯獨那紅裙女子站在門邊,望著沈千秋遠去的背影,直到人拐過彎看不見了,才悠然轉身。

  天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奔跑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不多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巷子裡,那是一個比沈千秋還要瘦小的男孩子。

  這一天從早晨就開始下雨,雖然中途雨水停歇,但外出的行人無不攜帶著雨具,他卻空著

  手奔跑了一路。他剪裁合體的藏藍色牛仔褲濺上了無數泥點,製作精良的白襯衫被雨水全部打濕,漆黑的頭髮也濕漉漉地擋在眼前,讓他看起來多了兩分同齡人少有的陰鬱。

  一直跑到沈千秋家門前,他才停下腳步,雙手撐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後黑色的書包邊角滴滴答答墜著水滴。

  過了片刻,他在門口站定,舉起手「咚咚咚」地敲起了門。

  門打開,裡面露出一張陌生而美麗的臉龐:「小弟弟,有什麼事兒嗎?」

  小男孩抬起頭,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白白的臉孔,精緻的眉眼,如同日本漫畫裡走出的小小少年。那女人也看得一愣,語氣不禁更柔和了兩分:「小弟弟,下雨了,你不回家,上這裡來幹嗎?」

  小男孩的目光越過她,透過門縫直直看向裡面:「我找人。」

  那女人見狀不禁一笑,索性把門打開,方便他看清楚:「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沈、沈千秋。我找沈千秋。」透過打開的門,他清晰地看到整個院子裡空蕩蕩的,早前開的那樹梨花落了一地。主屋的大門直敞,全然一副人去樓空的景象。

  小少年不禁有些慌了,看向陌生女人的眼神也透著一絲防備:「這是沈家的院子,你是沈千秋什麼人?」

  那女人撫了撫自己肩上的辮子,笑著道:「我是這個院子的新主人呀。小朋友,你要找那個姓沈的小姑娘?」

  小少年搖了搖頭:「不可能。這裡是沈千秋的家,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家賣掉。」

  女人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我就不知道了。這院子是我丈夫買下來的,不過你說的那個小姑娘,我倒是見過一次。」

  「她在哪裡?」

  女人笑著用指尖點了點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我記得她那時說……好像是要去學校。」

  小少年聽了這話,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學校?」

  「嗯。我是這麼聽她說的。」

  他明明才從學校跑過來,學校的那位老師說,沈千秋三天就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已經退學的人,怎麼可能又跑回學校?

  他年紀小小,卻已經做到不露聲色,最後又朝院子裡望了一眼,他問:「請問你怎麼稱呼?」

  那女人笑著答道:「你叫我虹姐就行了。」

  虹姐……小少年蹙著眉頭,把這名字深深記在腦海,轉身離開了。

  離去的步伐,與來時全然不同。他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卻走得如同成年人一般沉重。

  雨漸漸下得大了,走出巷口時,他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天空,雨水無聲地敲打在他的臉龐,幾乎令人睜不開眼,雨水混合著他眼角的液體,一齊無聲滑落。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把書包從肩膀拽下,拉開拉鎖從裡面拿出一盤嶄新的光碟。光碟的外包裝上印著年輕女子甜美的笑容。他拿著光碟看了又看,最後在越來越大的雨聲裡,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光碟摜在地上。

  雨聲那麼大,湮沒了光碟外殼在地上碎裂開來的聲音。彷彿那人的不告而別,也是這樣湮沒在這場大雨裡,四分五裂,悄然無聲。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20 AM

Special 02 為時太晚

  從樓上墜落的那十幾秒,大概是駱杉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刻。

  那一刻裡,他看到了得知父母死訊時,沉默站在大雨裡的自己;看到因為怕黑把自己藏在被子裡的小竹;看到因為一次又一次順利破案被上級授予榮譽勳章的自己;看到在倉庫裡扶著倒地的李隊朝自己怒目而視的千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道,好像突然拐上了人生的另一條軌道,而這條軌道通向的盡頭是——不歸路。

  是從那個叫梁燕的女孩開始吧。他依稀記得她似乎是小竹的同學,他沒有去留意兩個人初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只記得那個西餐廳共同用餐的夜晚。他一偏頭,看到的是她柔美之中帶著點孩子氣的側臉。

  那麼像,那麼像……那麼像他從小看到大的那張側臉,那麼像他始終深埋在心底的那團戀慕。

  從和她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一切就都錯了吧。

  入警隊的第一天是李隊接的他,李隊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私慾,要想當好警察,就要克制慾望。想賺錢,想出風頭,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就乾脆別幹警察這一行。

  可他確實是熱愛刑警這個職業的。因為梁燕,他不小心著了張山子的道,卻從來沒有過一秒鐘想過妥協的念頭,如果不是非要跟張山子對著幹,如果不是反過來給張山子設局抓了全部毒販繳了那箱毒品,如果不是為了掩埋梁燕案的真相一步錯步步錯……可能後來這些都不會發生了吧?

  他故意讓那個叫黃嫣兒的女警代替千秋去會所,是因為真心把千秋當作自己人對待,可終究還是錯了。沈千秋倖免於難,那個叫黃嫣兒的女孩大概一輩子都被毀了。所以報應才來得這麼快,直接報應在了小竹身上。

  都說人死之前能夠看到人生的全部過往,樁樁件件,靈台清明,所以老人們才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就在他偷偷潛進醫院時,他依舊覺得自己沒有錯。他想當個好警察,從沒想過貪污一分錢,從沒有一天偷懶,沒有在任何案件上得過且過。大家都說他是「神探」,但沒有人知道他走到後來的位子上,背後付出了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和多少個奔波在外的白天。他身上有兩處彈孔、一處骨折、十三處刀傷。有一次小竹看到了他後背的傷,嚇得直接哭出來。他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隱隱的自豪和欣喜。沒有人,除了小竹之外沒有任何人,真正瞭解他為了刑警這個職業付出的一切。

  可當他躺在地上,後腦勺濕乎乎的,全身不能自控地抽搐、顫抖,腦子反而愈發清楚了。他想起大概半年前李隊單獨找他談話時說的那些話:「你能連破兩件大案,真的很了不起。但駱杉啊,有時候走太快衝太猛不全是好事。案子破了,給自己點時間好好歇一歇,想一想。」他記得當時李隊用手指的地方是自己的心臟,「想想,你當警察是為了什麼。」

  他想起那天他去找李隊商量用未銷毀的真毒品解救小竹時,李隊皺著眉把煙頭碾在煙灰缸裡,看著他的眼睛說:「駱杉,我希望我看人的眼光沒有錯。這次順利救出小竹,拿回毒品,咱們兩個也都得向上級寫檢討,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如實交代清楚。」他答應了,躊躇滿志走出那間辦公室時,似乎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

  還有後來和李隊、沈千秋一起坐在車裡時,他說出那幾句話鄭重許諾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真心。可走進那間倉庫看到被捆綁著臥在桌子上的小竹,看清楚抽屜裡藏的那把槍,他腦子裡「轟」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點燃,又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當時他不懂,也不想去懂,這個時候想明白了,可惜晚了。

  他丟的東西叫作良知,他沒有去控制和束縛的,是自己的私慾。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警察,他為了追蹤一個罪犯能潛伏三天三夜,他為了查卷宗能一宿不合眼,他為了熟知整個城市幾個大毒販的最新消息,能自己掏錢給那些線人補貼生活,可他早不是一個好警察了。

  好警察不會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去犯更多的錯,哪怕他當時的理由那麼正大光明——掩蓋梁燕案,只是想要繼續當警察繼續查案。好警察也不會像他那樣眼看著自己的同事羊入虎口,也不會用槍口對準自己曾經的恩師和最親的小師妹。

  他終於明白李隊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惜太晚了。

  「想想,你當警察是為了什麼。」

  「為公平,為正義,也為守住自己的心。」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22 AM

Special 03 一生太短

  1

  從小到大,我都是親戚、鄰居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小孩。

  上小學時,我是第一批戴上紅領巾的人,是全年級第一名大隊長;上初中時,無論大小考試,我都能穩拿前三名,課餘時間還拿下了鋼琴十級證書;高考時我穩定發揮,再加上當班幹部的二十分加分,順利考入理想的第一專業——臨安大學中文系。

  新生報到那天,在校園裡我遇到了那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當時我跟在幾個中文系的學長後面,拉著行李箱,戴著太陽帽。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傻乎乎的,可他不一樣。那天他穿著一身深色的警服,警帽拿在手上,另一手拖著一隻大大的粉色行李箱,肩上還背著一隻珍珠白的小書包,手肘上挎著另一個女孩的兩條細細的胳膊……

  那女孩皮膚很白,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五官柔美,梳著一個高高的馬尾,穿一件白色T恤搭配牛仔熱褲,走在他身邊的樣子別提多驕傲了。

  也不知為什麼那麼巧,他們兩個走近時,他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眼睛有點近視,剛好那個距離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五官。他的眉毛又黑又長,眉峰很硬,一雙眼睛掃過來的樣子很冷,卻意外的好看。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真有男人長得像言情小說男主角的模樣,劍眉星目,氣質冷然。

  後來我才知道,和他走在一起的那個女孩也是我們這個專業的,就在隔壁班。她的名字很好聽,叫駱小竹。她長得好看,氣質也好,真像詩句裡寫的「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我知道,年級裡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她。

  他是駱小竹的哥哥,名叫駱杉,聽說是一名刑警。他們的父母真會取名字,不像我,梁燕,姓不好聽,名字更俗。上大學之後,每次老師或者同學叫我的名字,更讓我覺得不耐煩。

  也有男孩子喜歡我,但我從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好。

  我發現駱小竹每天下了課,駱杉都會在校門口等著接他。他本人不來的時候,駱小竹就會自己打車回家。

  有兩次,我背著書包,假裝去校門外的超市買東西,經過他們的時候,駱小竹沒有絲毫覺察。當然,我們不是一個班的,她又不在學校留宿,對我沒有什麼印象很正常。可一次兩次,駱杉都會在我經過的時候,朝著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哪怕只是輕輕一瞥,也足以讓我心跳得如同飛了起來。我只能按照事先想好的那樣,裝作沒看到一樣,加快腳步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有一天下了大課,我看到駱小竹快步跑出了教室,就跟在她後頭一起走了出去。我以為她又跟從前一樣,會直接去大門口和駱杉一起回家,卻沒想到她出了教室,拚命朝著兩個男生招手,緊跟著就衝過去,和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在了一起。

  那天我稀里糊塗的,不知道怎麼的,就又沿著從前的路線走到了學校門口。

  沒想到,駱杉已經等在了那兒。

  見到我出來,他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就在我又要經過他的時候,他伸手攔下了我:「請問,你認識駱小竹吧?」

  我點點頭,跟他說話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著頭,盯著他的手指看:「嗯,認識。」

  「你們已經下課了嗎?」

  「嗯。」

  「那你看到她了嗎?」

  「她好像有點事,跟兩個男生在說話。」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鼓足勇氣抬起眼,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是小竹的哥哥吧?你好,我叫梁燕。」

  短短一句話,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彷彿要虛脫了。

  我看到他的表情微微凝住,接著,又綻出一抹淺笑:「我是她哥哥,你好。」

  2

  再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大概是他工作太忙了吧。那段時間,我偷偷觀察駱小竹,發現基本都是上次跟她聊天那兩個男生,輪流送她回家。

  有一天,我在學校外的超市買東西時,有個人找上了我。

  那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燙著一頭栗色的大波浪,身穿一件玫紅色羊絨大衣,脖子上繫著一方小小的絲巾,腳踩一雙黑色漆皮過膝靴。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到遠遠近近好多人都朝著這邊看過來。

  本來,學校附近的超市,常來的人除了我們這些學生,就是小區的一些大爺大媽。像她這樣打扮精緻漂亮的年輕女人出現在這個超市,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我偷偷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看我。

  當我轉過臉繼續挑選東西的時候,她突然湊近,低聲說了一句話。

  我到現在都記得,就是那麼一句話,如同魔鬼的呢喃,引領我走上了一條想都沒想過的路。

  人生是不能有第二次選擇機會的。

  這是過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的道理。可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想,那個時候的我,大概還會做出與當時一模一樣的選擇。

  我跟著她走了,魔怔一般。

  她帶我去了一家特別的場所。據她說,那裡是有錢人的樂園,同時,也是年輕漂亮女人的天堂。

  她自稱「灩姐」。跟著她,我學會鑒別各式各樣的名牌,品嚐不同牌子的紅酒和各類美食,也知道怎麼樣能讓自己成為一個一舉一動都風情十足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最後一天,她請我在一家高檔西餐廳吃飯時,我對她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她對我說:「傻姑娘,這世界上哪有人會對你無緣無故的好?路是你自己選的,你用了人家的東西,該償還的,一樣都不能少。」

  灩姐走了,換來培訓我的是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全名,聽灩姐和其他人都叫他「山子哥」,我也就跟著這麼叫。

  他聽到我這麼稱呼他,顯得非常高興,對灩姐說:「不錯啊,才一個來月,就調教得這麼乖巧。」

  「我只是按照山子哥的吩咐來教。」灩姐在他面前沒有半點平時的趾高氣揚,相反,她顯得非常謙卑,謙卑得讓我有些怕這個看起來笑瞇瞇的男人。

  我還在畏懼對我來說愈發模糊的未來,山子哥開口說話了:「丫頭,你喜歡駱杉?」

  我沒想到他會當著灩姐和其他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問這個問題,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想我當時的樣子大概很傻,但也格外真實。

  山子哥的反應是大笑出聲,然後說:「駱杉這小子好福氣啊!我有多少年沒見到聽到個名字就會臉紅的妞兒了!」

  我更加侷促不安,就聽到山子哥說:「丫頭,我給你錢,給你想要的一切,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抬起頭,看到他笑得瞇成一條縫的眼睛。他明明是笑的,可我卻覺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東西,讓人不寒而慄:「想辦法留在他身邊!讓他喜歡上你最好,再不濟,也得讓他上你的床!懂嗎?」

  我點了點頭。跟在灩姐身後走出那個房間的時候,我突然有點害怕。

  我憑著一腔喜歡努力走到這一步,卻有點擔心,自己的這份喜歡,可能會傷害到我喜歡的那個人。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傷害的並不只有駱杉,還有自己。

  3

  山子哥手底下的人很多,幾乎不費什麼工夫,我就被他們製造的各種偶然推到了駱杉面前。

  讓我意外的是,這一次,他看我的眼神跟許久之前校門外我們兩個說話的那次,顯得截然不同。

  坐在餐桌邊的時候,他看著我的側臉,手指輕輕撫著我的臉頰,說:「你的名字很好。」

  我有些氣餒,如果知道說一次他就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會編個更好聽的名字告訴他,最起碼不要是這麼俗這麼土氣的一個名字。

  他用低沉到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願吾如同樑上燕,日日常相見。你父母給你取這個名字,他們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愣了愣,其實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我爸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在老家的鄉下,燕子是最常見的一種鳥。我爸說,取個普通的名字,好養活,所以我就有了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可到了他嘴裡,那麼普通的名字,也彷彿了最動聽的情話。

  那天晚上,我陪他喝了許多酒。在那家酒店的一間高級客房裡,我成了駱杉的女人。

  那天之後,我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

  再之後,我們兩個見面的頻率漸漸有了規律。基本每個週六,他都會約我在那家酒店見面。

  又過了半年,我們的感情似乎比從前更近了點兒。他在距離學校不太遠的地方,為我租了一套小公寓。平常沒課的時候,我總喜歡跑去那兒,打掃打掃屋子,準備晚上他過來要吃的食物。哪怕他事先已經說明不過來,我也會假裝他會過來一樣,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

  有一天晚上,桌上的飯菜擺得都涼了。我只喝了一碗湯,剛起身要把東西撤下去,就聽到門口鑰匙轉動的聲音。

  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讓駱杉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不想讓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我好像個瘋婆子,自己一個人嘟嘟囔囔、自作天真地玩著過家家的把戲。

  門打開,他看到我端著一隻碗呆站在那兒,也看到了滿桌的飯菜。

  出乎我意料,他沒有笑話我,也沒有生我的氣。

  直到他端起滿滿一碗飯,大口大口吃起來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一邊尖叫著一邊端起兩個盤子,跑到廚房為他熱菜。

  那天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笑,不是初次見面時那種生疏禮貌的淺笑,也不是平時面對我時彷彿戴著面具一樣的微笑,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愉悅大笑。

  背對著他在廚房熱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特別幸福。

  那天晚上,是為數不多的、令我覺得特別幸福的夜晚。

  4

  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大概是那天傍晚下課,我看到他輕輕撫摸駱小竹側臉的時候。

  他一開始沒發現我就站在不遠處的一片樹蔭下。那天下著小雨,他忙著為駱小竹打傘,擦拭髮絲和臉上的水滴,自然不會注意到我就在不遠處的地方,像個幽靈一樣默默地關注著他們兩個。

  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多想,我偷偷地觀望不敢現身,是怕他同時看到駱小竹和我,會覺得尷尬。

  畢竟我們兩個的關係,一直沒有見光。從一開始那半年,他每次都約我在酒店見面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他有著外人眼中光鮮的職業,優越的家庭背景,跟我這樣條件的女孩玩玩還差不多,卻大概永遠都不會把我納入未來結婚對象的範疇。

  跟著灩姐時間久了,好多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我也漸漸想通了。現在這個社會,多少人為了錢,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跟話都沒說過兩句的男人一夜情。像我這樣的條件,能有機會跟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最後沒有什麼結果,至少這個過程,我會比駱杉還要享受。

  他頂多享受我的身體,而我享受的,是每一分每一秒和他在一起的時光。這麼算起來,似乎還是我賺得比較多。

  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很明白,直到那天我看到他為駱小竹撐起傘後的那個小動作,他輕輕扳著她的臉,手指磨蹭著她的臉頰,而後又在她頭頂輕輕落下一個吻……

  知道他們關係的,會認為他們是兄妹。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再相愛不過的情侶。

  我在心裡一直默念著「不可能」,可是後來的無數個夜晚,每次情動之前,他都會做那個一模一樣的動作,我心裡的質疑和恐懼也越來越深。

  直到有一天,在外面的一家高級美發沙龍剪頭髮的時候,我突然朝自己的左邊看了一眼。

  那家美發沙龍三面都是鏡子,我微微側過臉的時候,剛好看到了一個我從前從未留意過的角度。

  美發師的剪子落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冷得彷彿從冰窟裡撈出來一般。

  我想起這一年間,他每每回到家,都喜歡幫我把頭髮梳起來,說這樣做家務會比較方便。我的頭髮本來是有些偏棕的顏色,可有一天他突然建議我去染個自然黑試試看。我想起他為我買的那些衣服,從前偶爾想起,只覺得什麼地方透著彆扭。直到看到自己那個角度的側臉的那個下午,我才陡然意識到,那些衣服的款式和顏色,竟然和駱小竹最喜歡穿的那麼相似!

  我慢慢轉過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開口對理髮師說:「不要只打薄了,幫我全部剪短。」

  理髮師平均每個月都會幫我修剪一次頭髮,一直都知道我的習慣和偏好。我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過了片刻還小心翼翼地勸我:「梁小姐,你的五官很柔美,現在的這個髮型,更符合你的氣質。」

  我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到駱小竹和駱杉的那個上午,走在林蔭道上,看著他們兩兄妹有說有笑地朝我走來。我對駱小竹的第一印象,是感覺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五官柔美。如今聽到相似的詞彙落在我的身上,壓抑許多天的情緒突然爆發,我幾乎是尖叫著對那個理髮師喊道:「我說了給我剪短!你沒聽懂嗎?全部剪短!我討厭我現在這個髮型,討厭我現在的這副樣子!討厭死了!」

  我討厭當時自己的那副樣子。

  不管怎樣,我也是父母捧在掌心養大的獨生女,我也是學校裡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乖孩子,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家境一般、樣貌中上,配不上駱杉,不配當他未來的妻子,可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是個替身!

  我是駱杉自己選擇代替駱小竹陪在他身邊的替身!

  5

  後來,我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

  第二天晚上駱杉回到家的時候,看到我故意剪短的頭髮,只發出一句冰冷的詢問:「頭髮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對我不夠熱情,但這樣冰冷的語氣卻是我從沒聽過的。我當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說了謊:「昨天去理髮店,髮型師說我這一年多總是染髮,頭髮都焦了……他說幫我把不好的頭髮剪掉,這樣長得也快些。」

  大概是聽到我提染髮的事,駱杉的表情微微有了緩和。他走到我身邊,撩了撩我耳邊的髮絲,低聲說了句:「那以後不要染那麼頻繁……就半年染一次吧。」

  我的心裡控制不住地發抖,面上卻做出一副柔順的樣子:「好。」怕他覺得回答太過簡單,我又加了一句,「其實我也看習慣自己黑頭髮的樣子了。」

  駱杉摸了摸我的頭:「你也喜歡就好。」

  他走之後的第二天是週六。那天早上,我破天荒地給山子哥打了個電話,問他能不能查到駱小竹的行蹤。

  山子哥有一段時間沒有主動聯繫我了,聽到我這個要求的時候,他愣了一下,緊接著開口問:「那個駱小竹,不是駱杉的親妹妹嗎?你打聽她的行蹤幹什麼?」

  我不敢說出自己心底深藏的那個秘密,卻也一時想不到好的理由搪塞,一時間就有些僵在了那兒。

  山子哥很敏銳,開口就說:「丫頭,我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是不是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太逍遙了?用不用我找人給你緊緊弦?」

  山子哥說的「緊弦」,我明白是什麼意思。那時我還在灩姐手底下接受他們的「培訓」,曾經見過一個被折騰得身上沒一塊好肉的女人,被兩個年輕男人抬著頭和腳,扔進停在會所外面的一輛大卡車裡。

  灩姐見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把我拉進一個房間,告訴我說,那個女孩子比我還年輕,但因為性子太傲,惹得山子哥生了氣,山子哥就讓手底下十幾個男人好好教了教她「怎麼做人」。沒想到那十幾個男人都是年輕小伙子,下手沒個輕重,最後把人玩成了這樣。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他們的手段,嚇壞了。

  灩姐大概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就反過來安慰我說,只要我乖乖聽話,就會過得很好。像她一樣,吃好的穿好的,能過上一般年輕女孩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我不敢過多回想當天那個女孩的慘狀,結結巴巴地對山子哥說:「山子哥,你誤會了。不是我不想說,是我也沒搞清楚怎麼回事……」

  「你就說你為什麼要跟著駱小竹?」

  我遲疑片刻,模稜兩可地說:「我覺得……駱杉對他妹妹,比對我還要好……」

  「丫頭這是醋了?」山子哥問了句,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丫頭,你既然自己發覺了,我也就不瞞你了。知道當初為什麼讓灩兒找上你嗎?」

  我腦子懵懵的,半晌才支吾出三個字:「不知道。」

  「你沒發現你有些地方跟他那個妹妹長得很像?」山子哥說,「要不是賭定了他會收下你這份大禮,你以為我會白費那麼些時間和力氣,讓我手底下人沒日沒夜地訓練你?」

  大概是發覺我情緒不對,山子哥換了種語氣,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丫頭,我今天把實話都跟你撂了,你也就得想明白。咱們之間呢,說白了就是一筆交易。你想做駱杉的女人,我成全你;但我把你放在駱杉旁邊,可不是為了成全他的。懂了嗎?」

  「我懂。」山子哥他們對於駱杉一定是有所圖的。跟在駱杉身邊的日子越久,我越發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但我一直不肯去深想,因為連我自己都害怕那個隱藏在黑暗最深處的答案。

  「我知道你心裡都在想什麼。」山子哥說,「成,這事兒交給

  我,你什麼時候想知道駱小竹人在哪兒,都在做什麼,就提前說一聲,我讓手底下人幫你盯著。」

  有了山子哥的幫忙,我在駱小竹常去的那個商場跟她「偶遇」了兩次,又坐在她旁邊的位置和她一起看了一場電影。

  那電影原本是駱杉答應我要一起看的,可看電影的前一天,他突然放了鴿子,說第二天隊裡有事,不能陪我。

  我並沒有對駱小竹說謊。我的男朋友確實放了我的鴿子,身邊那個座位就是他的。只是她不知道,我的男朋友,是她最親愛的哥哥。

  她也不知道,當初我讓給她的那條裙子,早在跟她「偶遇」之前,我就拿下了一條,讓服務員幫我包好,就放在我隨身背著的那個包包裡。

  我把那條一模一樣的裙子讓給了她,故意讓她穿著裙子回家。駱杉答應過來看我的第二天,我也穿上了那條裙子,給他做飯,為他洗衣,做一個女人應該做的一切。

  駱杉看到我穿那條裙子的時候愣住了,但緊隨其後就是從未有過的瘋狂。

  完事之後,我從床上起來,看著地板上撕碎的那條裙子,捂著臉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更變態的究竟是他,還是我自己。但我知道,再這麼和他糾纏下去,我大概真的會瘋。

  6

  大概是老天聽到了我心底的聲音。和駱小竹偶遇後沒過多久,我就發覺自己懷孕了。那段時間山子哥聯繫我的次數越來越多,我也把我知道的駱杉的日常作息,都告訴給他們。雖然在我看來,這些他上下班前後的生活細節,並沒有什麼大用處。懷孕的事,不等我匯報,山子哥那邊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自己身邊一直有他們的人,也知道這段時間他們盯得特別緊,卻沒想到這個孩子的到來,會給我和駱杉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山子哥讓我把懷孕的診斷報告拿給駱杉看,其餘的事就不用我多管。可我沒想到,駱杉對這個孩子的態度不僅僅是冷淡,而是厭惡。

  他厭惡和我共有的這個孩子,剛聽到這件事,他就毫不猶豫地跟我說:「打掉。」

  我本來以為我的心已經夠冷了,卻沒想到,那是因為我還沒遇到更加可怕的事。我也以為我對駱杉的感情不會更瘋狂,可他對孩子的態度,徹底粉碎了我的最後一絲理智。

  張山子也知道了駱杉的決定。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就直接下達命令:「你現在立刻搬出那個家,回到我這裡來。」

  我當時還沉浸在對駱杉的憤怒和仇恨之中,沒有任何猶豫地按照他說的話做了。沒想到的是,張山子讓我回去,只是讓我做他手裡的一塊籌碼。

  兩天後,我又見到了駱杉,卻是在他們雙方談判的當場。

  我被事先灌了些藥,倒在他懷裡的時候,我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對,但我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駱杉手裡的刀刺中了我的小腹,那大概不是他的本意,因為我看到他眼睛裡的震驚和無措。不過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活著的時候,大約總想爭一口氣。在學校的時候爭成績爭老師的喜愛,在職場爭業績爭老闆的青睞,在喜歡的人面前,大概是想爭一個比其他所有人和事都重要的地位。

  在駱杉面前,我從來不爭第一,也沒想過去爭那個唯一。我只想,在他沒有結婚而我也還是單身的時候,能夠做他這一段時間的女朋友或者情人。

  可我沒想到,連當情人,我都只是個替身。

  我雖然不夠好,可也沒有那麼糟。

  被他當作駱小竹的替身去疼去寵愛,讓我瞎了眼迷了心,就像當初在學校林蔭道上瞥見他的那一眼,讓我整個人都迷了心竅一樣。

  他抱著我跪在地上的時候,我記得自己的手指觸碰到了他的臉。他的臉真溫暖啊,我想對他說聲「對不起」,雖然我只是想愛他,但終究還是做了山子哥他們的幫兇,成了關鍵時刻要挾他的一個籌碼。我還想跟他說「沒關係」,我雖然怨過他,也恨過他,但那些情緒跟對他的愛比起來,微乎其微,滄海一粟。他拿著刀,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我都不怪他。

  我會死在這麼個地方,歸根結底還是怨我自己。

  是我自己,在一開始就給自己選了一條「死路」。

  都說人死的時候,眼前會飛快略過從生到死的種種。可大概在那個時候,全世界只有他離我最近,我眼前飛略而過的,是從認識他以來,和他一起走過的兩年半時間。我第一次為他下廚做的菜,他第一次餵我喝紅酒的模樣,他大笑的樣子,生氣的樣子,還有最後……抱著我哭泣的樣子。

  我感覺自己隱約還有些力氣,但摸著他臉頰的手,卻不知道怎麼就垂了下去。

  我聽到他嗚咽的聲音,不遠處山子哥可惜的嘖嘆聲,還有遠方……媽媽喊我名字的聲音。

  這一生太短,來不及有更多遺憾。


作者: TY6498    時間: 2016-10-17 03:24 AM

Special 04 別無所求

  1

  白肆大四那年的冬天,他和沈千秋在外人面前,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不鹹不淡的模樣,甚至在遠道而來的黎邵晨和那位女下屬面前都是這樣。可一回到家,白肆就徹底炸了。

  一進屋,白肆把弄髒的大衣往洗衣機上一甩,從後頭抱住沈千秋的腰,又哀怨又委屈:「千秋,什麼時候才能跟大家說你是我媳婦兒你是我媳婦兒你是我媳婦兒啊?」

  沈千秋伸手去扯他環住自己的手臂,語氣淡然不容置疑:「你大學畢業以後。」

  「可我還有半年才大學畢業啊啊啊!」白肆耍賴,嚷嚷完了之後就開始在她耳邊蹭,「我好可憐啊千秋,人家大學都允許到年齡領結婚證了,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對外公開情侶關係啊?」

  沈千秋忍不住翻個白眼:「這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嗎?你那幾個朋友哪個看不出來我跟你是情侶關係?」

  真當他那幾個哥哥都是傻的啊?人家跟她說話的態度根本就是對著弟媳婦才會有的樣子,只有白肆還在糾結不能隨便扯個人就宣佈這是我媳婦兒這種幼稚到極點的事。

  白肆的語氣依舊幽怨:「看得出來證明他們眼睛不瞎,可我不能照實說覺得自己好像個啞巴啊!」

  沈千秋轉過身,沒想到正對上他有些泛紅的眼圈,一時間也噎了一下,再開口,語氣就軟了幾分:「你別鬧了行不行?畢竟咱們倆年齡擺在那兒,你還沒大學畢業,這個時候公開對你不好。」

  白肆梗著脖子:「有什麼不好的?我雖然沒大學畢業,可錢也掙了,工作也有了,我哪點比那些上班族差啊?」

  賺錢這事兒是不假,這小子從上大學開始就研究股票炒基金,白爺爺當初資助他的那份啟動資金,他兩年前就還回去了。可這工作是怎麼憑空冒出來的?

  沈千秋本著求真務實的精神,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

  白肆答得別提多洪亮了:「我是你火鍋店經理啊!」

  沈千秋噎了一下:「那是我的火鍋店。」

  「你的不就是我的嗎?」白肆眨了眨眼,「上個月我弄的那個微信掃一掃促銷活動挺成功的啊!一個月營業額趕上過去兩個月加起來的,服務員都多招了五個。我看再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得開分店了。」

  沈千秋皺眉:「不用吧,開分店太麻煩了。把這一家店經營好就夠了。」

  大晚上的,白肆懶得跟她繼續扯火鍋店的未來發展之路,乾脆低頭堵上她的嘴,不緊不慢地親了好一會兒,直到沈千秋直伸手掐他的腰才鬆開。

  沈千秋面色微紅,白肆也耳朵泛紅,眼睛卻亮晶晶的,他又輕輕親了下沈千秋的嘴唇:「千秋……」

  沈千秋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中警鈴大作:「不行!」

  白肆動作比她的話還快,在沈千秋開口的同時他已經一彎腰把人抱了起來,直接衝進臥室。

  自打兩人從平城回來,沒過多久,這間大臥室就派上了用場。

  起先是白肆要養傷,沈千秋為了夜裡照顧他方便,再加上兩個人也有過那麼一次肌膚之親,也就沒多矯情,和他一起睡在大床上。

  哪知道這傢伙傷還沒好利索,晚上就開始不老實了。

  起初是每天夜裡沈千秋半睡半醒的時候,後來乾脆一熄燈就撲過來,先是蹭蹭臉頰,接著慢慢親,再往後……就是怎麼不要臉怎麼來。

  而此時……白肆把人往床上一擱,鞋子一脫,人就撲了上去。

  兩個人都是剛從外面進來,沈千秋自覺臉頰上還帶著寒意。臨安冬天陰冷,她衣服也穿得多,白肆手一伸上來她就忍不住叫:「白肆你別鬧,這天實在太冷了……」

  白肆堵著她的唇狠狠啄了一口:「騙子!家裡空調都定時開關,屋子暖了一晚上,床都是熱的,怎麼冷了?」

  沈千秋實在不擅長這種場面,乾脆閉上眼耍賴:「反正我就是冷!」

  說話間,白肆溫熱的身體已經貼了上來:「我給你暖。」

  沈千秋身上毛衣長褲還穿著,可雙手已經感覺到他貼過來的胸膛是完全赤裸的。她嚇了一跳,眼皮顫得更厲害了,睫毛撲閃撲閃眨個不停,撇開臉想去拽被子:「你別鬧,待會兒真感冒了。」

  「感冒了最好。」白肆配合地把被子扯過來,把兩個人團團裹住,這才開始解她的衣服,嘴上還委屈地嘟囔,「你對我最好的時候就是我受傷還有發燒那幾天,我巴不得每天生病!」越說越不像話了。

  沈千秋忍不住睜開眼睛想要罵他。一張開眼,就見年輕男人赤裸的胸膛映入眼簾,她扭過臉,身體雖然還有點僵硬,卻並不像最開始那麼抗拒他了。褪掉衣物,她輕輕攬住他的脖頸,把自己的臉埋進去,低聲說了句:「傻子。」

  白肆哪管她說自己傻還是笨,就眼前人這副難得乖順的小模樣就夠他樂的,他在這件事上向來溫柔,每次都是親吻許久,直到沈千秋身體徹底放鬆了才會動真格的。這一次也不例外。

  不多時,兩個人已然情動,沈千秋也氣喘吁吁,卻不敢說話,也不敢抬起頭看他,只是微微閉著眼,緊緊攬著白肆的脖子,身體卻愈發鬆弛,迎合著他故意放慢節奏的動作。

  白肆平時極少見她這樣順從乖巧的樣子,每每看到都激動得不行,動作也漸漸激烈起來,卻還不忘在她臉頰和鎖骨留下一個又一個吻……

  直到夜深,饜足的白某人才摟著佳人沉沉睡去。

  2

  這一年臨近過年的時候,沈千秋和白肆一起回了平城。

  第一站自然是白老爺子的老宅。半年未見,白爺爺的精氣神依舊很好,見到白肆拉著沈千秋的手走進來,另一手還拎著大包小包,他暗自點了點頭。待兩人各自坐下,他便拄著枴杖,湊近沈千秋輕聲問了句:「你這是……同意跟我們家阿肆在一塊了?」

  沈千秋向來是個性格爽朗的姑娘,半年前那次見到白爺爺,一來是因多年不見,二來還因當年的心結在,對著白爺爺多少還有些顧慮。如今半年多的時間過去,她又是跟白肆手牽手進白家大門的,自然早對此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因此她大大方方一笑,說:「是啊白爺爺。不過未來怎麼樣也不好說,順其自然吧。」

  白爺爺聽到這話,點了點頭,別有深意地瞅了一眼坐在沈千秋身旁的白肆。白肆則回以一個「我很委屈」的眼神。

  白爺爺恨鐵不成鋼地咳了一聲,吩咐在一旁候著的阿芬:「讓老胡炒菜吧,就說人都齊了。」

  阿芬答應了一聲,往後廚去了。

  沈千秋笑吟吟地問道:「白爺爺,今天小年夜,咱們都吃什麼啊?」

  管家爺爺這個時候插了句,說:「老爺……」

  白爺爺擺了擺手,知道他要說什麼,便說:「我正要說了。」白爺爺沉吟片刻,先看了眼沈千秋,又看向白肆,說:「阿肆,今天下午你媽媽往這邊掛了個電話,我告訴她了,說你今年回來過年。所以今晚,你媽媽也會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

  白肆皺著眉,第一反應是去看沈千秋的神情,又垂下眼,說:「她要來就來吧。幹嗎說的跟什麼大事一樣?」

  白爺爺說:「阿肆,千秋不是外人,有些話我也就不分開兩樣說了。當年的事你們也都清楚了,阿肆的父親出事之前,為了他的事業,和阿肆母親常年吵架。她不能理解阿肆父親為什麼要為不相干的人付出辛勞,所以阿肆爸爸過世後,她對沈若海還有阿肆爸爸生前的許多同事、好友都恨之入骨。在很多觀念上,她和白家人格格不入,但不可否認她是個很要強、很聰明的女人。為了你爸爸的事,這些年她也一直在折磨自己。」說著,他看向沈千秋,「千秋,我不要求你原諒她,許多事年頭久了,你們各自都有心結,就連我心裡,想起當年的一些事,也覺得不舒服。」

  「爺爺!」

  「白爺爺。」

  白肆和沈千秋幾乎同時喊出聲。白肆是有點急眼,沈千秋則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白爺爺扯了扯嘴角,笑著說:「就像我當初不喜歡她,也同樣讓她進門一樣。我對唐虹的要求是,無論多不喜歡你們兩個結合,也不要去阻止。」說到這兒,他看著沈千秋和白肆,說,「我對你們兩個的要求也是,即便心裡不舒服,也別再躲著她、逃避她。」

  白肆抿了抿嘴角說:「我知道了。」

  沈千秋見白爺爺看向她,也點了點頭:「我會做到。」

  白爺爺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門口的方向:「你都聽見了?」

  沈千秋和白肆一齊轉頭,這才看到唐虹站在那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的。她穿了一件大毛領子的白色大衣,雙手插著口袋,頭髮高高盤起。這麼多年來,每每出現在眾人面前,她一直是這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可沈千秋今天細細看去,卻覺得她有什麼地方似乎不同了。

  白爺爺在家裡是很有權威的,哪怕是在外呼風喚雨的唐虹,也不敢怠慢。她將雙手挪出口袋,輕輕頷首:「我知道了。我會做到的,爸爸。」

  白爺爺吐出一口氣,沈千秋坐得離他最近,聽到老人沉沉吐出一口氣,知道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對白家的未來放下心來。

  想想也是,白家另外兩個兒子,一個在政界潔身自好,一個投身軍界,這麼多年都穩穩當當,孫子輩也都開枝散葉,總體來講過得是越來越好了。唯獨白齊這一支,中年喪命,兒媳又一直借用白家在平城的勢力壯大自己在商界的勢力,這本身是與白家祖訓相違背的,也並不被其他兩支兄弟所喜。可大概出於對白齊早早離世的憐憫和同情,所以白家又都對唐虹的所為睜一眼閉一眼,漸漸接納了唐虹利用白家在商界掙出一片天來。畢竟是斷了一層關係,而白肆這個最小也最該受寵的孫子常年流落在外,每逢過年才有可能見到一次。白肆的父親與唐虹早早熬成一對怨偶,如今白肆和唐虹這對母子又兩看相厭,這些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也成了白老爺子的一塊心病。

  就像他自己說的,沒有人是聖人,大家都做不到徹底放下心裡的那份計較。

  可為了日子能夠好好過下去,為了所有人好,總要各自退那麼一步,至少要維持表面的和平。

  這頓晚飯吃得有點安靜,但已經是多少年來白爺爺和白肆不敢奢求的寧靜美好。白肆沒有炸毛,白爺爺沒有吹鬍子瞪眼,唐虹也很老實地夾菜吃飯,並沒有多說一句話。沈千秋見這祖孫三代人都在默默吃飯,也就奉行了「食不言,寢不語」的準則,乖乖吃飯安靜喝湯當背景板。

  氣氛的轉變是在飯後上甜品時。大概考慮到天氣寒冷,以及白老爺子歲數大了,不好吃太甜,廚師便做了一大碗紅豆圓子湯。唐虹最先撂下筷子盛湯。第一碗理所當然端給白爺爺,第二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既沒有端給白肆,也沒有留給自己,她的動作輕輕巧巧,卻直接把碗放在了沈千秋的手邊。

  一時間飯桌邊所有的人都有點愣住了。

  沈千秋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她端起碗,輕輕道了聲:「謝謝唐阿姨。」

  唐虹「嗯」了一聲,沒有再說更多的話。

  如果不是沈若海的女兒,站在一個普通女人的角度,沈千秋覺得唐虹的許多做法挺可以理解的。

  唐虹是個非常要強並且十分聰慧的女人。她機智有野心也有衝勁兒,據說當年白齊願意跟她戀愛,就是喜歡上她性格中與普通女孩子不一樣的這股心氣。可婚後的兩人越來越過不到一起。白齊奉行白家的祖訓,將事業本身看得比金錢名利更重,他並不在乎自己出多大的名,賺多少錢,在他看來,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每天都取得一點成就,便是身為一個普通人最快樂的事。

  可唐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她喜歡美食,熱愛權力,樂於追求所有美好有價值的事物。日子久了,白齊覺得她太過功利,而唐虹覺得自己的丈夫過得太憋屈太沒本事。

  這樣貌合神離的夫妻生活過久了,距離兩人離婚也只差一紙協議。可恰恰在這個時候,白齊出事了,被人害死了。

  這件事之後的唐虹,讓白家所有人包括白肆在內陌生得都快不認識了。她更加追逐權勢和金錢,拼了命一樣要在平城商界扎根立足,發展壯大自己。除了白家老爺子,其他人都以為這個女人瘋了,愛錢愛權愛瘋了。可直到十一年後的今天,在姿態平等地配合李三川將賀子高繩之以法的時候,許多人才理解唐虹這些年的努力和瘋狂攫取是為了什麼。

  她要金錢和權力,無非是想通過自己的能力還丈夫一個清白,讓白齊有朝一日能夠沉冤得雪,大仇得報。

  在這一點上,她付出的辛苦和淚水,一點都不比沈若海和李三川少。甚至因為她的性別和身份,她要走更多冤枉路,承受更多人的不解和謾罵。

  想通了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沈千秋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唐虹。可因為她曾經對自己做過的事,尤其是她

  對自己父親一直以來的敵視態度,沈千秋做不到毫無芥蒂地原諒她。

  就連唐虹自己,大概也不會毫無芥蒂地接納沈若海的女兒做自己的兒媳婦吧。

  從這個角度來講,她們雙方的講和是平等的。

  沈千秋和唐虹化解干戈,讓白老爺子鬆了口氣,也讓白肆偷偷濕了眼眶。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為了他甘願放下從前的所有,嘗試著去接納彼此成為自己未來家庭的一部分。她們做了太多,而他大概是全天下最幸運的男人了。

  3

  失業之後的沈千秋休息了大半年,平常沒什麼事的時候,都在老川火鍋店的後院待著。她喜歡搬一張椅子,往後院的花樹魚缸中間一坐,曬著暖融融的太陽,聞著前院傳來飄香的火鍋味道,拿一本書或者對著一張空白的桌子,一坐就能坐好幾個小時。

  一開始她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的,這些年她為了一個目標,走出太遠的路,也走得比同齡人都要更快些。她達成了多年的心願,也解開了糾纏在白、沈兩家之間的那個謎團,就此化解了許多人的心結;而她本人的經歷和心境,也比許多比她還要年長的人要更豐富一些。

  正因如此,剛閒下來的時候,她覺得這樣的日子非常美好,非常悠閒,也非常愜意。看著自己的店,種種花,養養魚,有心思的時候就配合白肆在店裡搞一些促銷活動,鼓勵後廚多開發幾樣新菜式。偶爾客人少的時候她也會到前頭的大廳坐上一會兒,點一鍋滋補的白湯,就著幾樣小菜,慢慢吃著,偶爾聽著白肆插科打諢,這小日子也稱得上有滋有味。

  算起來,她回到臨安也有一年多了。但從前的朋友她並沒有刻意聯繫。她換了新的手機號,舊的號還留著,和那支舊手機一起,放在一個並不常用的抽屜裡。有時實在閒得無聊了,她就給手機充上電,登陸微信打開朋友圈,看一看從前那些人的生活。

  不得不說朋友圈是個好東西。

  不像微博或者QQ空間,你去瀏覽別人東西的時候還會留下瀏覽的痕跡。每一次她打開朋友圈想看看過去那些朋友的生活時,那種感覺都是既盼望又帶著那麼一點兒偷偷摸摸的竊喜。

  她可以偷偷觀望他們所有人的生活,就像從前當警察的時候在刑訊室外面,看著屋裡的人言談舉止,默默觀察。但裡面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外面人的眼中,哪怕知道,也沒辦法反向觀察回來。

  她知道去年她和白肆離開臨安沒多久,趙逸飛和嫣兒就結婚了,去年年底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大名叫趙嫣然,小名叫球球。周時被調去了禁毒處,歐隊帶領著刑偵支隊連破數起大案要案,風頭甚至已經超過了曾經的駱杉。

  駱杉,好像從死的那一刻開始,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記憶裡,再沒有人當著沈千秋的面提起過這個名字。

  有天晚上白肆從學校趕來,看見沈千秋捏著個小酒盅坐在後院發呆。天氣漸漸熱了,六七月份的臨安,白天細雨連綿,晚上雨水停歇,坐在院子裡,守著個熱鍋子,就著兩盤冰涼沁爽的小菜,喝一點酒,品一盞茶,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可沈千秋坐著的背影顯得有點寂寞,白肆慢慢朝她走過去。

  他畢業有一周左右的時間了,但一直忙著和人接洽擴大火鍋店的事,再加上前段時間白老爺子突發心臟病住院,著實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後來白老爺子病情穩定下來,沈千秋留在臨安看店,他則是兩個城市來回跑。沒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圈,但人看起來卻比從前多了兩分穩重。

  人總是要經歷一些東西才會長大,也要經歷一些東西才能看清身邊人的心。白肆以前覺得自己是瞭解沈千秋的,因為兩個人自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知根知底,他有這個底氣,也有這份自信。可現在說起對沈千秋的瞭解,更多的是某種惺惺相惜的默契。知道她經歷過什麼,自己也正在經歷著一些東西,才真切體會到這些年她是怎麼一點點走過來的。

  他走到沈千秋身後的時候,默默停住了腳步。過了幾秒,才從後面輕輕把她抱住,摸了摸她的臉頰,問:「怎麼一個人在這吃東西,其他人呢?」

  店裡很有幾個年輕得力的店員,李三川極會相人,

  白肆把生意接手後又著意調教了一番,平日他忙於學業或者不在臨安的時候,也是對虧這幾個人把整間火鍋店撐了起來。

  沈千秋早就認出了他的腳步聲,在他懷裡閉上眼,笑著說:「這段時間他們也挺累的,今天提早打烊,放他們回去鬆快鬆快。」

  桌上點著固態酒精的鍋子,裡面的酸菜粉絲汆白肉還熱著,另外兩道涼菜也是大廚的拿手菜。下雨天吃點熱湯,就一點酸辣開胃的涼菜,光看著就覺得蠻享受。

  白肆去後廚拿了雙筷子,回到沈千秋身邊坐下,喝了半碗熱湯,接著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沈千秋見他這個樣子難免有點想笑,就摸了摸他的頭說:「怎麼,在那邊,爺爺沒讓廚房給你準備好吃的啊?」

  白肆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嚼了幾口嚥下去,嘆了口氣說:「可別提了,我媽之前一直挺安生的,這趟回去爺爺也休養得差不多了,她就提讓我回去接手生意的事兒。我今天純粹是從老宅後門逃出來的,行李都沒顧上拿。」

  沈千秋看到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卻沒想到裡面還有這樣的曲折,不禁也笑了:「她有這個想法倒不奇怪。」

  白肆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撂下碗筷去拉她的手:「千秋你怎麼這麼狠心?一點都不心疼我……」

  沈千秋似笑非笑地看他:「我這好吃好喝地供著,怎麼就不心疼你了?」

  白肆攥著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摩挲,指尖還在她掌心畫著小小的圈:「就是不心疼我。你明知道我媽那個意思,有你在這邊,還有這間店,我是不可能回平城接手生意的。」

  沈千秋嘆了口氣:「但阿姨總有一天會老的,唐氏那麼大的產業,她總不可能交給外人……」

  白肆沉默了會兒,搖搖頭說:「我媽在意的不是這個。她今年還不到五十,以她的性格,也不甘心這麼早回家當太太。」

  沈千秋琢磨了會兒說:「我知道了,你媽是覺得我們這個火鍋店的生意太不上檯面。」

  白肆畢竟年紀輕輕,又是白家的兒,唐氏掌權者的獨子。這樣的身份跑來臨安陪她一起開火鍋店,就是個路人也會覺得白肆神經不太正常。

  沈千秋將碗裡的菜挑了挑,嘆口氣說:「其實我也覺得現在的生活怪沒意思的。」

  白肆拿眼睛瞟她:「千秋,你是有什麼想法嗎?」他把凳子往她那邊挪了挪,兩手握住她的手說,「千秋,你想做什麼,想去什麼地方,說給我聽,我給你出出主意,沒準咱倆還能一塊干呢!」

  沈千秋瞥了他一眼,有點無奈。這件事在她大腦裡轉悠了有一段時間了,但真讓她當著白肆的面攤開來說,還真有點沒面子。「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就是覺得……過去這麼多年我都在當警察,突然閒下來那陣,我是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挺好的,可時間長了,也怪沒意思的。」

  白肆點點頭。他明白沈千秋的意思,許多人即便畢業後從事的不是和本專業相關的職業,也會是自己熱愛或者擅長的。可沈千秋這麼多年就只學會做一件事,當警察。讓她開火鍋店,她也能做,但真的是既不擅長也未必做得開心,成就感就更別提了,甚至從沒見她因為營業額提升有過多少笑臉。

  白肆琢磨了一會兒,說:「要不……我去跟人打聽打聽,咱們開個公司?」

  「什麼公司?」沈千秋一聽「公司」兩個字就腦仁疼,她真不是那塊做生意的料。

  白肆笑了笑,說:「保全公司。」

  沈千秋一聽倒也來了點興趣:「給人當保鏢的?」

  「對。」白肆拿出手機翻了翻通訊錄,「詳細的我得跟二哥打聽一下,他這方面路子廣,說不定還能給點好建議。」

  有了這麼個新主意,沈千秋這天的晚飯都比平時多吃了一半的量。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入睡前,沈千秋還扯著白肆,興奮地問這問那。

  然而第二天,不等白肆打聽出什麼,老川火鍋店裡就迎來了一樁新生意。

  這天沈千秋破天荒地過了中午才來到店裡,一進門,自家服務員就衝上前,低聲解釋了好一通:「老闆娘,大清早就來了兩個客人。不點菜,不吃東西,就坐在那乾耗,問幹什麼也不說,直說要見咱們家老闆。」說著他望了望沈千秋身後,「老闆沒在啊……」

  沈千秋一聽這稱呼就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捶了下小夥計的腦袋:「我就是老闆,看什麼看?」

  這家店是李三川盤給她的,怎麼算她也是正牌老闆,怎麼這些人一個兩個地都管白肆叫老闆,管她叫起了老闆娘?

  她走上前,靠角落的大圓桌邊坐了兩個人。兩個男的,都是很普通的打扮,三十多歲的樣子。見到沈千秋,其中一個人站了起來,問了句:「你姓沈?」

  「對,我姓沈。」沈千秋見這兩個人神色平靜,不禁也起了好奇心:「我是這家店的老闆,聽說你們一大早上就來店裡指名要見我,有什麼事嗎?」

  站起來的那個人又追問了句:「你是沈若海的女兒?」

  沈千秋聽到這個名字,神色變了變,語氣也沉了下來:「我是。兩位是什麼人?」

  一直坐著的那個人這時說話了:「沈小姐,聽說你從前也是警察。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幫我們調查一件事?」

  沈千秋皺了皺眉,這兩個人似乎把她的身份履歷查個底兒掉。她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在這兩個人之間來回打量,半晌沒說話。

  那個坐著的人突然摘掉墨鏡,朝她淺淺一笑:「我們是這家火鍋店前老闆的同事,這次來是想問一問,沈小姐有沒有興趣當我們在臨安新一任的接頭人?」

  調查、跟蹤,還是查案?

  沈千秋聽到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知道接下來聽到的事可能會很危險,可無論怎麼樣,那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有些東西是融化在血液中刻在骨子裡的,天生熱愛,怎麼樣都拒絕不了。

  正當她猶豫間,就聽身後那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兩位想讓我們幫忙查什麼?說清楚,如果各方面合適,我們願意接這樁生意。」

  沈千秋轉過身,見白肆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此時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兩個人:「我們不綁定,一碼事歸一碼事,價錢合理,就接單。」

  沈千秋看著白肆,白肆也轉過臉看向她。無聲之中,兩個人在對方眼睛裡都看到了相同的神色。那是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對冒險的熱愛,對疑團的好奇,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對正義的追求……心裡堵塞著的那塊東西在不知不覺間消彌無蹤,她順著白肆輕輕拉她的手勢,在他身邊坐下來,開始聽那兩個人詳細說起。

  窗外,陽光正好,屋內,眷侶成雙。屬於他們的另一個故事,已經悄然起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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