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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08 AM     標題: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3-10 11:45 PM 編輯

【書名】:折腰

【作者】:蓬萊客

【內容簡介】:

  魏劭篇:

  起初,燕侯魏劭的謀士是這樣勸他娶喬女的:「喬家三世踞於東郡,雖式微,卻樹恩深厚,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主公龍驤虎步,胸吞萬流。今喬家既求好於主公,喬家之女,主公何妨取,用之便可?」

  後來,魏劭終於知道了,自己打自己的臉,疼,真特馬的疼。

  小喬篇:

  嗯,男人確實都是賤骨頭。皇帝老子也一樣。

  ……

  架空,仿東漢末年軍閥混戰背景,部分人設參歷史人物原型,或拆零散或糅雜。考據免,謝絕扒榜。

  此小喬非三國裡的小喬,只是覺得順而且好聽,所以借用了。

  女主只負責美美美,除此沒有閃光點,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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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11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2-21 10:11 AM 編輯

第1章 蠻蠻

      蜀地山雨欲來,窗戶被狂風忽地拍開,猛烈地擊打著窗欞,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桌案上的硯台鎮紙都已被掃落在地。狂風卷起失了倚重的紙張四下飛散,桌下狼藉,參差掉落著幾本已經被撕成了兩半的奏章。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味。地上的血泊裡,橫七豎八地倒下了四五個身著宮裝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還沒死透,原本美麗的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嘴唇無力張翕著,嘴角吐著一串泛血的泡沫,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在血水裡掙扎的將死之魚。

      她們都是後帝劉琰的妃子,最年輕的那個劉妃才十三歲,父親是天水太守,是後帝退守到陳倉的時候才匆忙納的,半年時間都不到,陳倉失守,她們隨後帝一路又逃到了這裡,蜀中的褒城。

      但現在,這些正當青春的嬌美女人們卻都死去了。

      就在片刻之前,劉琰將這些女人們叫了過來,看著自己的親隨太監劉扇殺死了她們。

       “陛下!陛下!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父親會帶著救兵來護駕的!陛下——”

      劉妃面上沾著血滴,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沿著她那張還稚氣未脫的驚恐臉龐不斷落下。胸前的鵝黃宮裝被脖頸側流出的血給濡成了鮮艷而刺目的橘紅。

      剛才劉扇已經砍了她脖子一刀,許是刀鋒殺人太多,鈍卷了,竟被她掙避了去,脖頸上的那道傷口還未致命。她跌在了地上,頭歪著,一面脖頸汩汩地流著血,一面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去,企圖逃出這座充滿了濃重血腥和死亡冰冷氣息的屋子。

      她的身後,是一道爬過後拖出來的蜿蜒血痕。

      後帝劉琰面龐清俊,表情卻木然的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木胎泥塑。他的眼楮並沒有看著正向自己苦苦求饒的劉妃,越過劉妃的頭頂,茫然地望向遠處他其實看不到的城門方向。

      褒城也守不住了,破了。

      他的耳畔,仿佛已經聽到了逆燕士兵破城後發出的震天歡呼吼聲。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衝到這裡了。

      兩年之前,世代據於漢室北方燕幽的軍-閥魏劭滅了在洛陽自立為帝的幸遜,隨著洛陽落入他手,天下九州,十之八,九亦盡入其帳下,大勢已定,魏逆隨即在幽州稱帝,定國號燕,接著,後帝劉琰被迫開始一路西退。

      這漫長的一路西退,他的身邊,文官陸續逃的逃,散的散,武將死的死,降的降,等到了褒城,就只剩十來個忠於漢室依舊還死命保他的老臣了。

       現在,這最後的兩千士兵也沒了。

      他再也無路可退了。

      劉扇面上已經濺滿了血污,狀若厲鬼。他咬牙切齒地朝依舊苦苦哀求著的劉妃逼了過去,逼到門口,從後一刀砍了下去。

      沉悶的“噗”一聲,女孩甚至連叫聲也沒有,整顆頭顱就從頸項原來的位置無力地往側旁掛了過去,扭成一個角度怪異的姿勢,柔軟的軀體像條麵袋,無聲地撲倒在了地上。

      溫熱的血從頸腔裡失控般地噴了出來,濺滿了半幅牆面。劉妃的四肢起先還抽搐著,慢慢地,停止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只剩那只從亂髮叢裡露出來的眼睛還盯著對面,眼睛裡的鮮活迅速地消退,散出沉沉的暗青色的死氣。

       “陛下,皇后……”

      劉扇拖著鋒刃已經卷起,兀自還在往下淌著血的刀,看向榻上微微顫慄著的小喬。

      劉琰遲緩地轉過了身,失焦的目光落到小喬的身上,注視著她,眼神終於不再木然,慢慢地凝聚出了悲傷、不舍和濃重的痛苦。

      他一步一步地朝小喬走去,最後走到了她的面前,冰冷手指貪戀般地輕輕撫觸過她的面龐,忽然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力氣是如此的大,大的仿佛恨不得要將她揉碎,一寸寸地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蠻蠻!蠻蠻!你的家人被魏逆所害,你的姐姐也被魏逆廢黜而死,朕知你恨那魏逆入骨。朕本欲替你復仇,發兵討逆,奈何大漢氣數已盡,朕無力回天!朕不忍讓你落入賊逆之手遭受羞辱。蠻蠻,朕先殺你,朕再隨你,你我來生再做夫妻罷!”

       “陛下,妾十五為君婦,陛下待妾,情深義重,陛下若去,妾豈有獨活之理?妾願隨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個小名喚作蠻蠻的女子,雪膚花貌,生就一副玉般無瑕的絕美容顏,此刻花容雖血色盡失,面上亦沾滿淚痕,望著後帝的目光卻充滿了堅毅和決絕。

      她推開了劉琰,自己站了起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下巴微微仰著。彼時嵐風襲衣,裾帶狂舞,整個人宛若飄飄欲飛。

      劉琰失聲痛哭,放開了她,猛地站了起來,嗆的一聲,拔出長劍。

       “啊——”

      伴隨著劉琰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淒厲大吼聲,冰冷的利刃,深深地刺進了她溫暖而柔軟的心窩。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14 AM

第2章 前夢

      “蠻蠻!蠻蠻!快醒醒!”

      耳畔響起一個溫柔又帶了些擔憂的聲音,接著,她就被推醒了。

      小喬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這張她已經睡了兩年的床上,只是,整個人猶如剛從水裡出來,已經汗涔涔了。

      邊上與她同眠,方才又推醒了她的,便是堂姐大喬,伯父兗州刺史喬越的女兒,小名阿梵,今年十七,比她大了三歲。兩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故時常同衾而眠。

      大喬見她終於醒了,摸了摸她額頭,發現都是冷汗,急忙披衣下床,也沒驚動外間已經睡著的侍女,自己過去點了油燈,拿了帕子替還躺在那裡的堂妹仔細地擦了汗,又怕她著涼,拿了件自己的乾淨小衣幫小喬換了,最後給她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小喬正有些口渴,感激地接了過來。

      大喬坐在床沿邊,望著她喝水,嘆了口氣︰“又魘著了?蠻蠻,從前我記得你睡的很穩,最近兩年是怎麼了,時常見你魘夢,是不是不小心在外頭撞到不乾淨的東西了?要麼明天我跟母親說一聲,請個神婆來家裡看看?”

      小喬的母親幾年前病故,伯母丁夫人對小喬也十分憐愛,常噓寒問暖。

      小喬忙搖頭︰“姐姐,用不著。我真的沒事。”

      大喬接過碗,放回到桌上,還是不放心︰“你方才到底夢見了什麼,渾身都冰成了這樣?”

      ……

      這樣的夢境,從兩年前,小喬莫名地魂穿到了這個亂世裡的女孩子身上後,就時常出現。

      但是她知道,這並不僅僅只是個噩夢。

      看起來,那時候她不但成為了兗州東郡郡守喬平年方十二的女兒小喬,而且,也刻印了小喬前世短短一生二十年間的所有記憶。

      方才夢裡的可怕一幕,就是自己前世臨死前的最後場景。

      夢裡的一切,是如此的血腥又真實。

      劉妃,那個死於宮人刀下的才十三歲的女孩,死時盯著自己的那隻眼睛所射出來的詭異目光,即便是此刻,她人已經醒了過來,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心口,現在也仿佛依然留著那柄利劍刺入時帶來的透心痛楚與寒意。

      她不想再回憶了,朝大喬蜷縮著靠了過去,喃喃地道︰“只是夢到被一隻惡虎追趕而已……”

      大喬笑了,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傾身過去吹了燈,摸索著鑽回了被窩,抱著小喬,輕輕拍她後背,柔聲道︰“別怕,阿姐陪你睡覺。”

      小喬嗯了一聲,靠著大喬柔軟而溫暖的身體,慢慢閉上了眼睛。

      大漢定康七年十一月的小寒月光,被窗牖的窗紙細細地篩過,靜靜地照白了床前的一片地面。

      小喬心神漸漸地定了下來,閉上眼睛。

      但她再也睡不著覺。

      身畔的大喬仿佛也和她一樣。

      她以為小喬睡著了,輕輕地替堂妹攏好被角,自己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

      小喬聽著大喬的呼吸聲,知道她的心事。

      ……

      兗州雙喬以美貌而著稱,名滿河南,時人有“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之說。大喬十歲的時候,與當時勢力很大的東平太守崔家兒子定了婚約。不想兩年前,大喬十五歲,正預備出嫁時,東平被任城周群給攻打下來,崔太守父子皆陣亡,婚事就此了斷。

      一晃兩年過去,大喬十七歲了,四方求婚者幾乎踏破門檻,但婚事總是不順,一直蹉跎至今。直到半個月前,大喬才知道了一件事,父親已經決定,要將她嫁給年初剛奪取了河北的魏劭,以婚姻加兗州地勢作手段,求好於魏劭,以便能在任城周群的攻伐下獲得喘息的機會。

      現在使者已經被派遣去往魏劭如今所在的冀州,伯父正焦急不安地等著來自對方的回復。

      ……

      “我吵到你了嗎?”

      大喬覺察到小喬並沒睡著,有些歉意地問。

       “不是。”小喬輕聲道。

      片刻後,昏暗的夜色裡,小喬聽到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仿佛問她,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魏侯與我家有仇,應該不會接納這門親事的,是吧……”

      小喬沉默了。

      兩年前,在莫名小喬之後,她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記憶裡的那些關於前生,或者說,將來的事,只是一場夢而已。

      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她驚恐地發現,那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事情正在一步一步地按照她所知道的步調在發展下去。

      倘若不加更改,那麼魏劭會接受這門親事的。但大喬嫁過去後,卻註定將是命運多舛,結局甚至比自己還要悲慘。

      從她嫁到魏家的第一天起,丈夫魏劭就沒有踫過她一指頭。多年之後,魏劭稱帝,那時喬家滿門,死的死,散的散,大喬吞金自盡,魏劭改立另一個女人為后。

      大喬就這樣走完了她的一生。

      小喬摸索著,慢慢地握住了堂姐的手。

      她的手指也觸及冰涼,沒有絲毫的熱氣。

      ……

      第二天,小喬那個同歲,比她只晚生了片刻的雙胞胎弟弟喬慈從晏城急匆匆地趕回了東郡,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

      小喬和喬慈兩姐弟,感情也極好。喬慈雖然才十四歲,但個頭卻比小喬這個姐姐要上大半個頭,站出來已是個英武的勇猛少年了。兩個月前,他被父親喬平派去晏城歷練。聽下人說公子回了,小喬便找了過去。找到父親的書房門口,遠遠聽到弟弟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聽起來非常激動。

      “父親!任城周群雖兵強馬壯,但兗州也有二十萬軍民,此前白馬一仗失利並不算,勝負乃兵家常事!倘若同心齊力,再殊死一戰,並非沒有反勝的可能!我願打頭陣!我聽說伯父畏懼,竟然打算向魏劭求好?魏劭狼子野心,吞並了冀州後,勢力已經到了河北,投靠於他,兗州就算能夠獲得一時安耽,長久何以為繼?何況,兩家又有宿仇,不說大阿姐過去後境況如何,他又豈會真心助力我們喬家渡難?”

      喬停了下來,站在門口,往裡望去,看見父親雙手背後地站在窗前,而弟弟喬慈在書房裡激動地走來走去。

      ……

       說起喬魏兩家的那段宿仇,時間還要推溯到十年之前。

      魏劭的父親魏經,曾是三品虎牙將軍,因抗擊匈奴有功,被封燕侯,也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與當時的兗州刺史,也就是小喬的祖父喬圭一道征討叛亂的陳郡李肅。李肅聲勢浩大,勢力極強。魏經與喬圭結盟,約定從東西兩側共同出兵攻打陳郡,不想臨陣時,得到消息,稱李肅有救兵趕到,喬圭審時度勢退縮了回去,按兵不動,不知情的魏經與長子魏保寡不敵眾,最後雙雙陷入包圍戰死,當時魏劭年僅十二歲,也隨父兄上陣,得到家臣捨命力保,最後才殺出重圍逃了出來,退回到了幽州。

      喬家過後百般解釋,稱當時已經派人去遞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殺,實屬無奈。治喪時,又往魏家送去厚禮。

      四年前,被時人稱為“小霸王”的十八歲的魏劭親自領兵一路追擊,最後誅殺李肅滿門於東海之濱。

      據說李肅本人先是遭受淩遲,魏劭親自操刀,千刀之後才死,死後被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又據說,不久之後,小喬的祖父死的時候,當時正攻打河間的魏劭聽聞消息,冷冷地說了一句︰“皓首老賊,死為值當。”

      魏劭仇恨之深,可見一斑。

      ……

       “大人!連你也懦弱至此,竟連發一聲也不敢?你不說,我去找伯父說!”

      喬慈見父親遲遲不應聲,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要出去。

       “胡鬧!你給我站住!”

      喬平猛地轉身,喝住了兒子,道︰“周群兵強馬盛,先是吞了東平,崔家基業,毀於一旦,月前的白馬一仗取勝,士氣正高,如今兵勢箭在弦上,倘若再來攻伐,加上河北虎視眈眈的魏劭,兗州二十萬軍民,安能抵擋?”

       “難道真就沒有辦法,只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這樣嫁過去!”

      喬平沉吟片刻,長嘆一聲︰“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當為父沒有力爭過?為父曾建議,聯合陳留張復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取勝機會。為父早年曾與張復有過結交,願意前去遊說。只是你伯父與那些家臣,卻立主避戰……”

       “爹!求你再去勸一下伯父!”

       小喬忍不住推門而入,朝父親跪了下去。

      倘若不做點什麼,任由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雖解了近憂,但大喬一生立刻被毀,數年之後,喬家滿門也同樣不得存活。小喬記得,先是父親戰死於陣前,而弟弟喬慈,為了令自己和後來的丈夫後帝劉琰順利脫身,捨身引開了追兵,最後被魏劭的士兵包圍,死於亂箭之中。

      父親喬平這一年才不過三十五歲,一個極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為東郡郡守,在母親幾年前去世後,至今無心續弦,終日忙於郡務,執法公正,愛護郡民,加上喬家三世踞於兗州,在當地極得民望。而且,父親雖能詩善賦,卻並非文弱書生,披上戰袍,便成白袍將軍。

      這輩子,有這樣的父親和弟弟,就算她不是原本的那個小喬,她也不願意就這樣失去了他們。

        喬平沒料到女兒會突然這樣闖進來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說的是,求你了!”

      喬慈也噗通一聲,一起跪到了小喬身邊。

      喬平眉頭緊鎖,向窗獨立片刻,最後道︰“也罷,我再去勸一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16 AM

第3章 比彘

      父親去了後,小喬與喬慈忐忑等待。約莫半個時辰,見他回了,喬慈急忙迎上去問︰“父親,可說動大伯了?”

      小喬見父親眉頭微鎖,心便涼了下來。果然,喬平搖了搖頭︰“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說不動了!”

      喬慈往外而去,被喬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了!”

      喬慈呆住,神情鬱懣。

      喬平頓了下,語氣稍緩,又道︰“魏家那邊也未必會接受這門親事。再等著看看吧。倘若萬幸不成,到時為父再提聯絡陳留,料想你伯父也不會反對了。”

      他話雖如此,但小喬卻聽了出來,父親對此,其實並不抱什麼大的指望了。

      喬慈信以為真,面露期盼之色。

      喬平看向小喬,遲疑了下,柔聲道︰“蠻蠻,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勸她寬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萬步說,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為一方霸主,聽聞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為一良配。”

      ……
  
      當晚小喬與大喬再次同衾而眠。小喬看出大喬分明心思極重,在自己面前卻依舊強作笑顏,更絕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裡更是難過。

      父親讓她寬慰大喬。她卻深覺所有寬慰之語都是如此蒼白無力,於事無補。

      兩姐妹臉對臉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裡,小喬忽然聽到堂姐的聲音傳了過來︰“蠻蠻,你也有些時候未與劉世子見面了吧?”

      ……

      大喬口中的“劉世子”,便是小喬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後帝劉琰,字懋卿。只不過現在,劉懋卿還只是漢室分封下去的瑯琊國裡一個不受重視的長子。在他十三歲時,繼母為扶持兒子上位,在其父面前進讒言,說他調戲自己,瑯琊王本就寵愛幼子,聽信了讒言,廢他為庶人,將他驅逐出了瑯琊。因他舅母是小喬的姑姑,遂來投奔兗州,請求容身。

      其時漢室式微,洛陽皇都裡,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遜扶上皇位的十四歲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實際被丞相幸遜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況那些分封國裡的劉家人,在擁兵自重的諸多地方軍閥面前,更是毫無威信可言,所以喬家也不懼瑯琊王,收留了劉琰。他姿容出眾,亦有才學,很得喬平的喜愛,對他多方照顧。終於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瑯琊王聽了臣屬相勸,知道自己冤枉了長子,後悔當年舉動,將他接了回去。隨後不久,瑯琊王遣使來到兗州,意欲為劉琰求娶小喬。

      喬平早就看了出來,女兒小喬與劉琰情投意合,問過小喬意思,見她含羞不語,便知她是願意的,當即應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約,定於明年,到小喬十五歲的時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劉琰曾借為喬越賀壽之名,來過東郡一次。他思念小喬已久,原本以為能借此機會與小喬見面,一訴相思之苦,卻不知道為何,小喬對自己始終避而不見,最後只能怏怏離去。

      ……

      前世的夢魘,令小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更何況,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個和劉琰一起長大的小喬,對這個未婚夫,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所以當時避開了見面。這會兒忽然聽到大喬提及他,微微一怔。

      這些時日,她白天晚上,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喬的婚事,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蠻蠻,阿姐這回若出嫁了,北地遙遙,到你明年成婚之時,恐怕也是回不來的。往後我們姐妹怕是再難相見了。幸好你與世子兩心同一,婚後想必也是鸞鳳和鳴,阿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小喬聽到她用溫柔的語調說道。心裡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熱了起來。

      大喬並未覺察到她的異樣,繼續笑道︰“你的針線從前就不怎麼樣,這兩年瞧著更不行了。阿姐也沒什麼可給你的,先前想著你明年出嫁,劉家是皇族,到時給劉家人孝敬的針線活兒不能馬虎,所以年初時,趁著閑暇,和春娘一起幫你做了些東西,都放在她那兒了。如今預備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雙要敬給你公公的赤舄,因費工夫,所以放到最後。阿姐已經起了個頭,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麼才好,咱們商量下……”

      大喬動了動身子,要從被窩裡爬起來,被小喬一把按住,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謝謝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覺吧。”

      大喬道︰“我是心急,怕來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覺吧。”

      ……

      屋裡安靜了下來。

      大喬睡得似乎很是安穩,一動不動,呼吸聲也十分的平穩。

      小喬起先一直醒著,及至下半夜淩晨,睏意終於襲來,微微朦朧之際,忽然覺察到睡自己外側的大喬動了動身子,接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了下去,也不點燈,借著窗裡透進來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著便輕輕朝外而去,慢慢打開門,穿過外間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臥房。

      小喬起先以為她是起夜,所以也沒出聲,但又覺得不對勁,等大喬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發生過的一件事,一凜,立刻也跟著從床上飛快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輕輕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邁出門檻的時候,看到大喬的身影在花窗側飛快一閃,似乎是往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

      喬家後花園的花木深處,一個年輕的男人,此刻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軀如獵豹般強壯而敏捷,每一塊肌肉,都蘊藏著隨時準備爆發的巨大力量。

      喬家後花園的牆頭有二人高,但這對他來說,絲毫不成困難。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個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沒,融入了這個無邊無際的暗夜。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身上那件單薄的打滿了補丁的粗糲麻衣已被冬夜寒氣浸的透出了涼氣。

      但他絲毫不覺得冷。

      他並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裡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貴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見。但他依舊還是早早地來這裡等待。

      他的心裡,此刻正燃點著一簇火苗,這火苗雖然微弱而渺小,隨時就有可能熄滅,但也足以令他能夠在這樣的寒夜裡取暖溫身了。

      他出生的時候,一隻眼睛是綠色的,夜裡瑩瑩發光,父母以為妖異,十分恐懼,將他丟在喬家馬場旁一個豬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沒凍死,被母豬供進豬圈,吃母豬的奶,活了下來。馬倌發現後,以為奇異,稟報了家主,他被留了下來,在馬場裡被養大為奴。

      他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因為出生時被丟在了豬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喬跟到了後花園,遠遠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個從暗影裡走出來的年輕男人一把抱住,隨後,她用力掙脫開了,仿佛在跟他說著什麼。

      她的心裡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喬出嫁後沒多久,這個名叫比彘的馬奴有一天也失蹤了。喬家奴僕數百,少這麼一個,也沒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無果,也就作罷。數年之後,江南大旱以致大亂,流民遍地流竄,漸漸淪為多股盜賊,其中有一綠眼大盜應時而起,吞並各方勢力,漸漸竟成氣候,最後佔了淮陰,自封為帥。當時洛陽幸遜派兵馬圍剿,卻屢吃敗仗,加上與魏劭的戰事吃緊,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為主。再後來,就在魏劭滅了幸遜,奪取洛陽,稱霸中原之時,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綠眼盜帥卻忽然自願投向被一群忠於漢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為漢帝的劉琰。劉琰當時正缺兵少將,大喜,封他為淮陰王,他便與魏劭公然為敵。

      可以說,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如同橫空出世般的淮陰王的阻擋和反擊,魏劭最後奪取天下的時間表,至少可以提早兩年。
  
      這個淮陰王最後的結局,也頗具傳奇色彩。

      在那一場最終定出了天下勝負的渭南大決戰後,淮陰王於亂軍中失蹤。有人說他已死,有人說他自剜一目毀容後逃走。魏劭對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萬戶侯之懸賞,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始終無果。直到半年之後,才有消息傳到魏劭面前,說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類似淮陰王的人曾出現在魏家祖上陵寢附近。魏劭當即趕了過去,但並未覺察任何異狀。隨後才發現,陵寢外的那座荒墳竟被人破開,黃土穴裡空空如也,棺槨不見所蹤。

      魏劭廢后喬女,死後沒能入魏家陵寢,就被葬於陵寢之外的這處孤墳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19 AM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喬最後掙脫開了年輕男人抓著她的手,低頭轉身便走,才走兩步,被男人從後緊緊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來,但不過片刻,便再次掙脫開了。

      男子沒再追趕她了,只停在那裡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最後慢慢地跪了下去,雙膝於地,一團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動不動。

      小喬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趕。侍女還睡著,小喬穿過她近旁回到內室爬上了床上,掀開被子躺回去,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外間門輕微吱呀一聲,細碎腳步聲裡,大喬也回來了。

      許是她心神不穩,經過侍女床鋪近旁時,腳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鋪前的那張小凳子,凳子被帶翻,發出“啪嗒”落地聲,侍女從夢中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近旁一個人影,大驚,正要呼叫,辨出大喬。

       “無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喬的聲音傳來,若無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將小凳子扶正。片刻後,小喬聽到帳外一陣輕微脫衣裳的聲音,接著,帳被撩開一道縫,大喬輕輕爬上床,臉朝外背對著小喬,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動不動,仿佛躺下去就睡著了,片刻後,肩膀卻開始微微地聳動,暗夜裡,一陣細微壓抑的低低哽咽聲傳到了小喬的耳中。

      小喬心內天人交戰,躊躇難以決斷之時,忽聽枕畔大喬竟哽咽至噎氣了,應是怕吵醒自己,聲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卻抽搐的更厲害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轉過臉,看著她將自己緊緊蜷成了一團的背影,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朝背對著自己的堂姐貼了過去,從後伸臂,輕輕抱住她柔軟的腰肢,湊到她耳畔低低地道︰“阿姐,別哭了。方才你出去時,我跟著你了。我都看到了。”

      大喬身子一僵,很快,她翻了個身,急急地道︰“蠻蠻你不要誤會!阿姐只是……”

      小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隨即下床,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外間侍女發出輕微的磨牙聲,這才回來,點亮了油燈,轉頭望去。

      大喬已從榻上慢慢爬坐了起來,青絲鴉鬢斜垂下來,鬆鬆堆至頸肩,雙手緊張地抓住簇在她腰間的被衾,臉色蒼白,眼皮泛著剛哭過的淺嫩粉色,粉頰猶帶幾點殘餘淚痕,怔怔望著小喬的一副樣子,美人我見堪憐。

      她見小喬端著油燈放到了床頭燈架上,方回過神,慌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焦急地道︰“蠻蠻,阿姐真的沒想別的。只是更深夜重,外面那麼冷,不想讓那人一直在園子裡空等,且萬一被人看到了,無端又是起禍事,這才去讓他走的……”

      她的一雙手冰涼,微微顫抖著,就和她此刻的聲音一樣。

      小喬反握住了大喬的手,望著她道︰“阿姐,我看到那個人了。但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喜歡他,是嗎?”

      大喬原本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泛出了一片淺淺紅暈。遲疑了片刻,迎上小喬的目光,點了點頭,輕聲道︰“他地位低賤,但他卻很好,真的很好……”

      ……

      這個男孩在喬家的馬場長大了。他沉默寡言,仿佛一個啞巴,但卻身強體健,力大無窮,疾跑能夠追風,而且,他通馬性,再悍烈的馬,在他面前也會變得俯首貼耳,於是後來,管事將他調去充任家主出行的馬奴,他就這樣,開始出現在了使君長女大喬的視線裡。

      但在很長,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這個年輕、強壯,生了一雙異瞳的英俊奴隸,留給大喬的印象就是每次他跪下,充當人凳助自己上下馬車時,比踩別的馬奴要穩當許多。

      踩上的他的肩背,她的腳下紋風不動,穩的就像一塊磐石。

      大喬記住這個奴隸,還起於三年之前,那時,她的未婚夫死去了。雖然兩人素未謀面,但這對於她來說,依然是件悲傷的事。有一段時間,她常隨母親去城外的長生寺燒香。有一天,在回來的路上,馬匹受驚,將車夫甩下了馬車,拽著車廂狂奔,她和母親被關在顛擺的隨有可能傾覆,甚至翻下道路的車廂裡,驚恐之時,身後一聲尖銳 哨傳來,接著,有人迅速追趕上來,於是馬兒慢慢地放下速度,最後,停在了路邊。

      當她驚魂未定,還白著張臉,從車窗望出去時,看到剛剛那個追趕上來化解了驚馬的人,就站在馬頭之側,抱住了還在噴著響鼻的馬頭,一邊撫摸馬鬃,一邊湊到馬的耳畔,用低柔的語調低聲說著什麼她聽不懂的話,仿佛在安撫著它。

      馬終於完全地安靜了下來。

      其餘隨從這時趕到。管事憤怒抽鞭要撻馬,皮鞭高高揚起,卻被這個馬奴一手卷住了。黑色的馬鞭,緊緊地纏陷在他肌肉隱賁的臂膀之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著暴凸而起,有她的小拇指那麼粗。

      管事更加憤怒,僵持著時,這個馬奴回過頭,看向正望著他的大喬,投來求助的目光。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陽光之下,那只碧眸奇異如晶。

      那一天開始,她記住了他的名字︰比彘。

      ……

      大喬恨自己口拙,不知該用如何的言辭,才能在驟然發現了自己秘密的妹妹面前說服她,讓她相信,比彘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在她眼中如此。

      她的臉漲的通紅,睜大眼睛,焦急不安地望著小喬。

      小喬微微一笑,柔聲道︰“阿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很好。方才他約你出去,是想帶你離開,對嗎?”

      大喬仿佛吃了一驚,起先搖頭,片刻後,慢慢低頭下去,等再次抬起頭,她的神情已經變得平靜了許多,緩緩地道︰“蠻蠻,我是不會跟他走的,我方才也跟他說清楚了。你放心,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他了。”

       “阿姐,讓他帶你走吧,不要留下來了。”小喬說道。

      ……
   
      大喬即便嫁過去了,賠上了她,也不過換的暫時的苟且,日後喬家闔族同樣遭到滅頂。還不如照父親的所想,放手一搏,說不定另有出路。大喬一走,伯父無計可施,料想那時父親再進言,想必容易的多。

      ……

      大喬驚呆,定定地看了小喬片刻,笑了,笑容有些苦楚,道︰“傻子,你是當我不清白了,怕我嫁過去被發現嗎?放心,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有。”

       “不是因為這個。”

      小喬湊到了她耳畔。

       “阿姐,你必須走。魏家一定會答應婚事的。如果你不走,你就只能嫁過去。這麼嫁過去,你這輩子就完了。何況,你不是有喜歡的男人了嗎?”

      大喬出神片刻,最後輕輕搖了搖頭︰“這樣我就更不能走了。魏家若應了婚事,我卻走了,到時候家中怎麼辦?好也罷,不好也罷,誰叫我是喬家之女,這些都是我當應承的。”

      小喬頓了下,暗暗呼出一口氣,抬眼道︰“阿姐,如果我告訴你,我想代替你嫁魏劭,你肯成全我嗎?”

      大喬再次驚呆,瞪大眼睛望著小喬,半晌,方困惑道︰“蠻蠻……你怎突然如此作想?你不是和劉世子情投意合,明年就要成婚了嗎?況且那個魏侯,我聽說他……他……”

      她遲疑著,聽來的那些“秉性殘忍、暴虐無德”之類的評價,不敢說出口。

       “是,那個魏劭不是好人,”小喬代她說了出來,“但阿姐,大凡女子嫁人,不出兩種。前者如你,與心上之人廝守到老,粗茶淡飯,心也足矣!但我與你不同。我想要的,不是夫君替我鏡前描眉,而是他能帶來的地位權勢。從前我是喜歡劉世子,但如今我知道了,他並非我所圖之人。他性偏弱,倘若我嫁他,即便日後他能順利繼了瑯琊王位,以今日天下之勢,區區一個瑯琊國王妃又算的了什麼?魏劭卻不同。我料他往後必非凡器。既然兩家聯姻,我焉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大喬困惑地望著忽然像是變了個人的妹妹,愣了半晌,才吃吃地道︰“蠻蠻,你真是這麼想的?真不是為了成全於我?”

       “阿姐,反倒是我要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小喬的語氣篤定。

      大喬呆了半晌,眼楮裡終於慢慢地放出一絲長久以來沒有過的希望光芒,但依然不是很肯定,遲疑地望著小喬,喃喃道︰“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可以放下這裡一切走了嗎?父親會不會怪我?母親會不會傷心……”

       “阿姐!”小喬用力握住她的手,“你走了後,我會代你事孝雙親的。等時日久了,伯父伯母定也會諒解你的。何況你想想,倘若你就這麼嫁了,那個人該怎麼辦?”

      大喬臉色蒼白,雙顴卻赤紅,閉了閉眼楮,喃喃地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阿姐,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替她蓋好被,吹了燈,自己跟著躺到她身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道︰“阿姐,之前我不是常做噩夢嗎?我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做到過一個關於你和那個馬奴的夢。夢裡,你嫁為旁人婦,早早死去,在這世上,只留下了一座孤墳。他也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你知道他最後做了什麼嗎?最後他找到了你的墳塋,將你從地下起了出來,帶著你一起走了……”

       “別說了……”

      大喬低聲喃喃地道,淚水沿著面頰無聲墜落,滲入了枕。

      ……

      三天之後,丁夫人帶著雙喬再次去往長生寺燒香許願。燒完香,添過香油後,因路遠疲乏,她照例去後廂小憩。卻覺女兒大喬和平時仿佛有所不同,心思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她躺下去了,也在旁陪坐。

      丁夫人並沒多想,只以為女兒在為與魏家聯姻的事愁煩著,撫摸她手,微笑道︰“我兒,方才娘在佛前許願,只要你往後能獲美滿姻緣,娘便是折壽,也是心甘情願,料想佛祖必應滿願,你莫再憂心了。”

      大喬忍住離別難過,握住慈母之手,久久不願放開。

      ……

      長生寺後有一條僻靜的山徑,由附近樵夫每日上下山砍柴踩踏而成。

      換去華服、改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大喬和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沿著山徑並肩離去。他們走出去一段路,身影快要被山道兩旁的樹影完全吞沒時,那個有著一隻綠眸的年輕男子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快步回到了小喬的面前,朝她下跪,行了一個大禮。

       “女公子在上,此生若有差遣,唯效命二字!”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這是小喬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的聲音。聲音醇厚而沉穩,令人不自覺地生出信靠之感。

      他行完大禮,起身快步朝頻頻回首相望的大喬走去,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小喬的視線裡。

      “……華胥兜率曾夢游,天下江山第一樓……”

     小喬慢慢回往長生寺的時候,耳畔忽然隱隱聽到林越深處傳來的幾聲樵唱,聲音蒼厚曠遠,竟也似帶了幾分世外的仙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22 AM

第5章 騎虎

      丁夫人攜雙喬去長生寺燒香,不想小憩醒來,大喬竟不見所蹤。慌忙問小喬。小喬說和大喬原本同處一室,因自己午齋多吃了幾口,腹胃鼓漲,想在後寺散步消食,原本邀大喬同行,但大喬稱乏,獨自留下,她便帶了侍女同行,回來已經不見她人,還以為大喬和丁夫人在一起。

      丁夫人更是慌張,著奴僕和寺裡僧人四下尋遍,無果。起初以為大喬被潛入寺裡的惡人擄走了,淚流滿面,腿軟的連路都走不動了,慌忙要回城稟告丈夫緝拿惡賊,這時府裡同行的管事報說,馬奴比彘也不見了。

      丁夫人心亂如麻,起先並未將這兩人聯想作一處,回城路上,在馬車裡依然不知所措,只攥著帕子掩面哭個不停。小喬陪她在旁,見伯母傷心成這樣,心下有些不忍,又唯恐伯父真在轄內大肆搜捕的話,他兩人還未走遠,萬一被撞到了不妙,等路行至一半,垂淚自責道︰“全是佷女的錯。若不是佷女貪玩,和阿姐一道的話,阿姐想必也不會出事的。”

      小喬早早失母,丁夫人為人善厚,憐她年幼,視她若親,見她自責,忍住傷心,反而勸道︰“我兒,不關你的事,你休自己難過。”

      小喬道︰“伯母,我方才想了想,怎會這麼巧,阿姐和那個馬奴恰好一塊兒湊堆不見了?我尋思著,阿姐應該不是被惡人擄走……”

      丁夫人怔怔望著她。

      小喬便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丁夫人大驚失色,啊了一聲,“你說他們是私……”

      她猛地停了下來,用帕子捂住了嘴。

      小喬點了點頭。

       “我想著,大約也就只有這個可能了。伯母你想,長生寺佛門淨地,怎會無端潛入擄人的惡賊,這惡賊膽子還這麼大,敢對使君府的女公子下手?恰好阿姐不見,那個馬奴也不見了,不是他二人一起走,還會是什麼?且說起這個,我想起了一件事……”

      小喬面露遲疑。

       “什麼事,快快講來!”丁夫人著急催促。

       “前些天我和阿姐出行,也是那個馬奴隨從,我無意看見阿姐和他躲著人說話,見我來了才匆忙分開,阿姐仿佛有些驚慌。當時我也沒多心,如今想想……”

      她停了下來。

      她說的這個,自然是鬼話。丁夫人卻萬萬想不到她會對自己撒謊,聽完,臉一陣紅一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伯母,早知道會有今日之事,那會兒我就該告訴你的……怪我當時太過大意……”

      小喬的聲音低了下去,低頭做出垂淚傷心的模樣。

      丁夫人仔細憶及那個馬奴,除了綠眸怪異之外,生的確實引人注目。

      早兩年,小喬剛和劉琰立婚,劉琰繼母之妹,瑯琊國陽都夫人來東郡,喬家這馬奴便入了她的眼,開口討要。陽都夫人素有媚名,生性風流,喜養面首,丁夫人也曾風聞。她既開口了,不過一個馬奴,自然也給了。不想幾天後,這馬奴被鞭抽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給丟在了城外。據說是不馴,惹惱陽都夫人,這才遭了活罪。也算這馬奴命大,這樣竟也活了下來,過了些時候,自己又找回喬家。當時陽都夫人已經走了,喬家便也沒趕他,繼續留下了。

      丁夫人想起這舊事,心裡越發空落落的,又是後悔又是恨。忽然一凜,猛地抓住了小喬的手,吩咐道︰“我兒,此事關乎你阿姐閨譽,再也不許讓第二人知道!”

      小喬等的就是她這話,心裡一鬆,點頭道︰“伯母放心,絕不會說出去。”

      丁夫人起先以為女兒是被惡賊給擄走,心慌意亂,腦子也漿成了一團,這會兒聽了小喬的分析,越想越覺對。女兒生命應該無虞,心裡終於漸漸有些定下神,回來路上,一邊嗟嘆,一邊垂淚,到了家,自己匆匆便去找丈夫商議。喬越聽夫人抹淚說完,大驚失色,氣的一把掀翻了桌,拔劍拔腳就要出去,被丁夫人一把拽住,垂淚道︰“夫君!萬萬使不得!你若大肆張揚四下搜捕,女兒名聲就毀了!”

      喬越冷靜下來,心知夫人說的有理,何況如今又是和魏家做親的關頭,倘若被人知道大喬和一個馬奴私奔逃走,自己這邊再示好,魏家也斷不可能點頭。略一沉吟,立刻叫了心腹幕僚張浦過來。

      聯姻之策本就出自張浦,聽到這個消息,張浦駭異之餘,哪敢怠慢,匆匆吩咐下去,一面死令隨從對外不許聲張大喬走失的消息,一邊廣派人手尋找。自然不敢大張搜捕,只暗中派人往二人可能逃往的方向搜尋。

      當晚,小喬又在房裡發現了大喬之前留下托她轉交給父母的一封乞罪書,不敢耽誤,立刻拿了上去。喬越夫婦看完信,確信無疑,女兒確實是和那個綠眸馬奴走了,一個氣的跳腳咒罵不停,一個落淚嗚咽不絕,加上外出尋找的人始終沒有回音,外人渾然不覺,使君府裡實則已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那邊大房亂成一團,喬平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小喬面帶憂戚,終日陪著丁夫人寬解她的煩心。喬慈知道堂姐竟在這關頭私奔了,不怒反喜,立刻催促父親勸諫大伯。喬平等了兩日,眼見大喬一去,猶如泥牛入海,不得半點消息,心知不能再拖延了,找到長兄議事的書房,人到門口,聽見裡頭一陣唉聲嘆氣,進去,見長兄喬平和幕僚張浦相對而坐,兩人都是愁眉不展。

      喬越道︰“方才得到消息,派去的使者雖未見到魏劭,卻見了魏劭祖母徐夫人,徐夫人已經應允了親事,說選好日子,到時候就著人到兗州來迎親。如今議親使也在路上了,不日便到。這關頭大喬卻走脫,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急火燎,說完便不住在原地打轉。

      喬平一怔,望了眼張浦,見他也是眉頭深鎖,想了下,便請張浦先下去了。

      ……

      兗州地處中原腹地,靠河南,汶水泗水交匯於此,鐘靈毓秀,不但物饒豐富,人煙阜盛,而且是南下通往徐州、豫州的捷徑。也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便成為兵家爭奪的重地,喬家先祖為漢天子牧地,世代據守於此,祖父喬圭尚在時,也依舊兵強馬壯,旁人輕易不敢打兗州的主意,及至傳到喬越手上,喬家聲勢已經不及當年,加上喬越生性偏於軟弱,遇事先考慮自保,兗州也就越發衰微了下去,這才有了今日的虎狼圍伺之困。

      方才喬越口中的魏劭祖母徐夫人,本是皇室中山國高陽公主之女,封翁主,當年因魏劭祖父抵禦匈奴有功,下嫁到了魏家,精明而能幹。十年前征討李肅時,驟失長子長孫,魏劭當時又只有十二歲,強敵環伺,燕幽基業岌岌可危,也是在徐夫人的主持下才度過危機,據說魏劭對祖母十分敬重,所以,雖然這件婚事並沒有得到過魏劭的親口答應,但徐夫人既然應允了,事情必定就是成了,也難怪長兄如此焦急。

      喬平道︰“長兄,我還是那句話,即便佷女嫁過去了,恐也不是長久之計。如今魏家勢力尚在北方,不過打算以我兗州為跳板,不費一兵一卒,南下深入中原腹地而已。等魏家站穩腳跟,再與我喬家翻臉,到時我等如何應對?佷女又如何自處?魏家對當年之事必定還耿耿於懷。如今聯姻,無異於以身飼虎,之前李肅一族,就是前車之鑒!”

      喬越皺眉道︰“二弟,你思慮過多了。既成親家,魏家如何能說翻臉便翻臉?且如今情勢緊急,先渡過這難關要緊!至於阿梵,她身為喬家長女,兗州勢若累卵,她能為喬家解難,也是應盡的本分。原本事情已經迎刃而解,沒想到她不孝至此!我是白養了這個女兒!”

      喬平苦勸道︰“長兄,佷女既找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為今之計,請由我即刻去往陳留遊說張復,放手一搏,未必沒有出路。”

      喬越嘆氣︰“你說的輕巧!先不說聯合張復能否克難,就說眼下魏家這邊,議婚使都要到了,阿梵人卻不見,如何交待?”

      “只說阿梵忽然身染惡疾,無法再行婚姻之事,再派人往魏家多送些賠罪之禮,料魏家也不會怎樣。”喬平早有應對,說道。

      喬越眉頭不展,沉思片刻,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容我再想想。”

      喬平知道催他不來,無奈告退。回去將經過簡單說與翹首的喬慈,喬慈轉告了小喬。小喬頓時覺得有了希望,叮囑弟弟,一有新的消息,立刻再來告訴自己。喬慈答應。

      兩天之後,大喬依然沒有半點消息,喬平焦急等待兄長答復之時,東郡濮陽城裡卻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消息,說周群風聞喬魏兩家結親,已然悄悄退兵,兗州困解,魏侯的議親使也不日便能抵達。濮陽百姓聽聞兵解,無不雀躍,從早到晚,不斷有男女老少相扶到使君府府邸門前跪拜敬謝。喬平心知不對,急忙找到了長兄,見他與張浦相對坐於案前說話,那張浦見喬平來了,便停了話,起身朝他欠身行了個禮,告退而出。

      “長兄!周群兵退,城裡到處在說魏家親事,怎麼傳出去的?”

      相對於喬平的困惑,兗州刺史喬越倒一改之前的慌亂,顯得十分鎮定,道︰“這不是好事嗎?能教我兗州軍民免去兵災之禍。”

      “周群退兵,自然是好事。莫非佷女那裡,長兄有了消息?”

      喬越搖了搖頭,沉臉道︰“何來的消息!往後休再提這不顧廉恥的丫頭了!我喬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喬越雖也有幾房姬妾,除了大喬,早年也得過另外一兒一女,但俱都夭折,所以大喬是喬越獨女。

      大喬既沒消息,城裡又這麼盛傳婚事,看喬越卻絲毫不見焦急,喬平未免也糊塗了,望著長兄,見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忽然想起方才張浦下去前朝自己投來的似有所含的一瞥,靈光一現,臉色頓時變了。

      “莫非,長兄是想以小喬代嫁?”他遲疑了下,問。

      喬越道︰“正作這打算。方才想叫二弟來商議,二弟自己便來了。二弟以為如何?”

      喬平吃了一驚,想都沒想,立刻搖頭道︰“這萬萬不妥!長兄莫非忘了,蠻蠻與瑯琊世子已經有了婚約,明年就是婚期!如何能再嫁魏儼?”

      喬越道︰“瑯琊世子那邊,照我所見,並無大礙,我會派個能言的使者過去,好生將婚事給退了,再呈上厚禮,料想瑯琊那邊也不至過於深責。”

      他語氣慢條斯理,倒在重復先前喬平的話。

      喬平不住擺手︰“長兄,這萬萬不可!蠻蠻與世子早有婚約,兩人又情投意合,如何說退就退?恕愚弟不能答應……”

       “路安!”

      喬越大聲叫著弟弟的字,猛地從案前座榻上起了身。

       “郡民得知周群退兵,如何歡欣鼓舞,此情此景,二弟你應是看到的!我喬家代天子牧民于此,已有數代,二弟你就真的忍心將我兗州二十萬軍民置於水深火熱?如今不過傳出與魏家聯姻的消息,周群便已退兵!佷女和兗州二十萬軍民,孰輕孰重,不必為兄的再多說了吧?”

      喬平一時怔住。心下終於明白了過來。

      長兄一心求和,許是聽了張浦另外獻策,想到將自己女兒代嫁,又怕自己不應,是以故意將消息提早四處放了出去,造成今日之局,令他騎虎難下。

      他對一雙兒女,尤其是小喬,愛若珍寶,處處唯恐委屈了她。這樣將她嫁去魏家,他心裡實在是不願,只是一個“不”字,此刻卻仿佛重如千鈞。

      縱然十一月的天氣,喬平額頭也滲出了汗,憋了半晌,終於為難道,“長兄,不是做弟弟的不知輕重,而是此事實在過於……”

      喬越忽然走到他的面前,一語不發,朝他跪了下去,眼看竟要以額觸地,喬平大驚失色,慌忙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他。

       “長兄,你這是何意……”

       “二弟!”喬越眼楮含淚,聲情並茂,“我知你不舍將蠻蠻遠嫁幽州。我也只有大喬一個女兒,原本豈會忍心讓她遠離爺娘?只是為今之計,你聽長兄一言,除了求好魏劭,再無別法!若不是阿梵絕情走了,我又怎會奪你蠻蠻?做哥哥的,代兗州這二十萬軍民,求你了!”說罷不顧喬平阻攔,還要再拜。

      喬平如萬箭攢心,手足更是冰冷,用力托住了兄長,咬牙道︰“長兄請起,一切聽憑長兄吩咐便是。”

      喬越見他終於鬆口,暗籲口氣,這才起來,緊緊抓著喬平的手,含淚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二弟,你能體諒為兄之難,為兄實在感激。”

      喬平心知事情已定,唯餘苦笑,出來後,想著還不知道該怎麼跟毫無防備的女兒開口告訴她這件事,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惶惑,人都到她房門前了,竟自徘徊起來,有些不敢見他嬌嬌女兒的面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46 AM

第6章 出嫁

      丁夫人這幾天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小喬從早到晚都陪在她的身邊寬慰,這會兒剛從丁夫人那裡出來,和自己的乳母春娘同行,兩人邊走,邊說著話。

      喬家家主寬厚於民,在當地很得民心。家門口這兩天不斷有城中百姓來拜謝道喜,一個一個都喜氣洋洋。小喬雖然沒出門,但也知道這事兒,著春娘去打聽了下,便聽說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喬魏兩家聯姻,一場兵災消彌,百姓感激,這才紛紛前來道謝,心裡正犯嘀咕,忽然看到父親在自己所居院落的門口踱來踱去,心思重重的樣子,便快步上前,叫了一聲,小喬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應該有話要說,進了屋,先忍不住還是問了聲自己剛聽來的消息。

       喬平眉頭緊鎖,注視著小喬,慢慢地道︰“蠻蠻,確有其事。實在是為父對不起你……”

       愛女分明已經有了如意姻緣,不想變生不測,這會兒要生生地被嫁給魏劭。想到嬌嬌女兒往後猶如身陷虎口,孤立無援,心裡一陣酸楚,話便說不出來了。

      小喬起先便覺得不對勁,父親這麼說了半句,她察言觀色,心裡咯咚痛一跳。

      大喬沒有音訊,城中卻到處已經在說婚訊,而且還就是這兩天才開始的。父親又是這樣的語氣,難道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入魏家?

      但是自己已經有了婚約……

      “父親,可是要我代替阿姐?”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道。

      父親雖然遲遲不應,但小喬心裡已經雪亮。

      因為實在太過意外,她也呆住,心臟突然怦怦地跳,人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起先之所以鼓動大喬私奔,既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大喬落入中山狼口,也是存了父親能夠說動大伯放手一搏的指望,且自己又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雖然這婚約,她也想過等這陣子的事都過去後,怎麼想個辦法退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喬魏兩家依然還會聯姻,而且,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過去!

      “蠻蠻,魏家那邊已經來了口信,同意了婚事,使者不日便到,你堂姐這時候又不見了,你大伯下跪向我懇求,為父實在是……”

      喬平解釋了兩句,再次停了下來。

      小喬漸漸回過了神,但心緒依然紊亂無比,立在那裡,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劉世子那邊的婚事,只能替你推掉。蠻蠻,為父對不起你……

      喬平的眼眶微微潮了。

      小喬沉默了片刻。

      “父親,我知道了。我心裡有些亂,您讓我一個人先待一會兒好嗎?”

      最後她抬起眼睛望著喬平,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說道。

      喬平見女兒臉色分明不好,卻不哭反笑,心裡更是愧疚,長長嘆了一口氣。

      ……

      父親出去了,隔著門,小喬聽到他與自己乳母春娘的低語聲,應該是在叫她好好照料自己,片刻後,腳步聲漸遠,周圍便靜了下來。

      當晚,喬慈得知了這個消息。

      後來,小喬聽春娘說,他當時暴跳如雷,徑直衝到了伯父面前大聲反對。

      伯父無子,一向將佷兒視若己出,平日很看重。但當時,喬慈也被伯父給打了出去,還給關了禁室。

      小喬這一夜也沒有闔眼。

      父親向來疼愛自己,她心裡也知道,倘若不是萬般無奈,他是絕對不會答應將自己嫁過去的。現在兩家聯姻消息已經散了出去。人心本思定,全城百姓都為此興高采烈著,身為郡守的父親,就如同被架上虎背,背負著二十萬兗州軍民的期待,他除了答應,確實沒有什麼別的退路了。

      先前她曾對大喬說,她欲嫁魏劭,請她成全自己。當時那麼說,不過是她瞭解大喬,倘若自己不這麼說,她是絕不肯放下身為喬家長女的責任和比彘一起私奔離去的。

      當她煞費苦心地想幫大喬扭轉前世軌跡的時候,其實也在暗下決心,自己同樣絕不會照前世那條路走下去的。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果然狠狠拍了她一板磚,把她拍的七葷八素有點找不著北。

      小喬忍不住只能苦笑。

      路確實是改了,但改成了另一條絕路而已。

      她不可能像大喬一樣也一走了之。何況,即便她想跑,也是不可能了。伯父大約吸取了教訓。難怪這兩天,自己無論去哪裡,邊上總會跟著三四個大房那邊過來的健婦。

      糾結輾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她終於勸服自己,只能試著去接受這樣一個陰差陽錯的結果。

       ……

      次日,魏家派來的婚使抵達,名蔡遜,乃漁陽議曹史。喬越領喬平以及一干家臣正裝相迎,隆重待客於前堂,上榻入席,酒過三巡,才面露無奈地說,原本打算議婚的長女不幸身染惡疾,醫士斷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勝長女一籌,希望改以次女議婚,結下兩姓之好。

      雖張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證過,魏家必會接納,但喬越心裡依舊有些惴惴,唯恐對方以為自己不敬。沒想到蔡遜無半分不悅,談笑風生,稱盡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復便是。喬越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後,親送蔡遜入驛庭,命驛丞以上賓之禮待之,回來後,翹首等了十來天,那邊便來了回音。

      果然如張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喬越大喜。

       ……

      時婚俗秉先古之六禮。像喬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從納采到最後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時間。但這一次,兩家不約而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快完婚。沒兩天,魏家的聘禮就送到了。聘金厚達萬金,寶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級而已。當日聘禮從濮陽城北門入,一路舉樂送至使君府,沿途民眾夾道觀看,嘖嘖稱羨,熱鬧無比。

      接著,定下月初八魏家迎親。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了,沒剩下幾天。整個喬家上下,忙碌於送嫁。

      時崇尚婚嫁僭侈,以奢為榮。大小喬的嫁妝早就預備好的,本就豐厚,如今大喬走了,喬家為顯門庭,不屑再省這一份貨財,兩份加一塊兒作給了小喬,那日被送出城時,迤邐綿延數里,蔚為壯觀。至於小喬的體己錢更是豐厚。喬平對女兒心懷愧疚,想到往後她到了魏家,手頭有錢,行事多少要方便許多,幾乎傾囊而贈,大房也添了不少。單論如今手頭的錢,小喬倒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轉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並沒過來。代他迎親的虎賁中郎將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環目髯鬚,全身肌肉虯結,身配長刀重達三十六斤,乃魏劭帳下十將之一,以勇猛善戰而著名。這魏梁卻不似先前的議婚使蔡遜那樣面善親近,有些目中無人,對喬家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喬越心中不快,只是如今自己主動求好於對方,也不敢表露慍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喬出嫁離家的日子。喬家大門洞開,裡外結彩,四方百姓也紛紛著上齊整新衣,聚攏過來相送使君之女。

      小喬一早沐浴而出,散髮赤身站立,方不過十四的年紀,身段雖不及成熟-婦人豐熟,卻胸臀渾圓,腰肢一握,玲瓏粉嫩,配上一身柔美無暇的肌膚,耀目若雪,美的幾令人不能直視。

     她被僕婦侍女環伺著,依次內著紅深衣、外穿玄服,繫大帶、蔽膝,佩玉玨,羅襪外套翹頭木履,最後將青絲綰髻盤於頭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搖。衣妝完畢,但見花容裊娜,玉質娉婷,嬌美不失雍容,端麗不可方物,僕婦圍觀,無不嘖嘖稱贊。

      丁夫人握住小喬柔荑,細細叮囑她許多的吩咐,最後怔怔望了小喬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道︰“蠻蠻,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拋下爺娘,於她未必便是壞事,只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謝。你們姐妹親厚,往後你若知曉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轉告伯母一聲,好叫我心裡有個底,伯母絕不讓你伯父知道。”

      小喬面上帶笑,一一答應下來。到了吉時,被送嫁僕婦簇擁著到了前堂。

      伯父喬越、父親喬平都在那裡等候了。弟弟喬慈不滿婚事,此刻依舊不願露面。喬平不舍溢於言表,連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對她說了幾句,不外叮囑她往後須謹柔侍奉舅姑等等。小喬又和父親短暫話別,極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向父親跪拜。

      她被喬平扶起來時,外頭齊聲舉樂,催促新婦出門,喬平卻不舍女兒,仍舊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於後的謀士張浦便走了過來,笑勸道︰“魏侯豪傑英俊,天下人共知,於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捨耶?”

      眾目睽睽,喬平用力最後緊緊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方慢慢鬆開。

      小喬望了張浦一眼。知他因為成功促成這聯姻,伯父賞他金兩百,婢兩名,愈發倚重他,這些天很是春風得意。

      雖說他也是出於事主,而且聯姻確實也暫解目下兗州之難,怪不了他出這主意,但心裡那口被算計了的氣,始終還是咽不下去。小喬轉身時,便若無其事地靠他近了些,借著身下重重裙裾遮擋,抬起一隻穿了木屐的腳,看準朝他腳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頭,小喬又是傾盡全力,這一腳下去,實在不輕。張浦突覺腳趾劇痛,毫無防備,竟“啊”的痛叫出聲,抬頭見小喬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又見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似責備他於人前失禮,面露苦笑,忍著腳趾疼痛,諾諾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躬身後退。事後趁著無人褪下鞋襪察看,見整個腳趾已經青腫結淤,足足疼了三兩天才算消去。

      小喬見張浦齜牙咧嘴又不敢叫疼的樣子,才覺的心裡似乎稍微舒服了那麼一點點,最後望了一眼父親,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話別時的情景,心裡暗嘆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喬府大門道路兩側,早站滿了衣新民眾,看到小喬終於現身,美若天仙,下跪高聲齊呼,呼聲幾乎震天。

      原來依照時下婚制,迎親須得男方新郎親自前來,才顯尊重,不想魏劭並未露面,只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東郡民眾有些失望。喬家在當地本就深得民望,民眾又感激小喬出嫁,令一場戰事消彌,不願讓魏家輕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勁,小喬步上婚車後,一路之上,不斷有民眾往車裡投放瓜果,以致還沒出城,便瓜果盈車,及至出城門十餘里,依舊還有民眾在後跪送,大聲歌唱遙祝,連那個一直面帶倨傲的魏梁,到了後來,似也有所側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並不願意出嫁的小喬也是動容,忽然仿佛有些體會到了大喬之前為何不願一走了之的那種心態了。出城之後,手裡抱著只方才由一個三歲小兒遞來的支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喬婚車行出三十餘里,兩邊漸漸只餘荒野之時,身後忽然追上一騎快馬,有人高聲呼停。

      魏梁立刻令隨從抽刀防備,小喬辨出是弟弟喬慈的聲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釋,魏梁回望一眼,認出確實是喬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車。

      小喬下來。喬慈從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還有一話,忘了說給你。我恨自己無用,今日只能眼睜睜看你這樣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對著皇天起誓,日後定要自強,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於你,弟便接你回來,絕不讓你遭受外人欺淩!”

      這個十四歲的倔強少年,還處在變聲期,唇邊也不過剛剛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他言語鏗鏘,一字一句,隨風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語,只面露冷笑。

      小喬沒想到弟弟追出這麼遠,就是為了和自己說這麼一句話,想起前世他便是為了讓自己和劉琰走脫,捨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淚控制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會好好過日子的,往後記得代阿姐孝事父親!”

      喬慈點頭。

      見這姐弟兩人依依不捨,魏梁終於不耐,出聲催促。

      小喬鬆開喬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車上路。

      喬慈的身影立在路邊,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小喬轉頭時,看到遠處的前方,灰濛濛的冬日天際盡頭,一隻落了單的孤雁,正在往南飛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55 AM

第7章 君侯歸

      小喬出門後,方才鼓樂喧天的使君府,漸漸靜寂下來,賓客散盡,喬越見喬平依舊對著大門方向久久不動,便上前勸他入內,說道︰“二弟,佷女已走遠。方才城內盛況,你也親眼所見,為兄實在欣慰。”

      喬平慢慢轉身,道︰“長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該問的,只是困擾許久,趁著這機會,弟鬥膽問一聲。十年前父親發兵征討李肅,臨陣按兵不動,以致魏經父子喪命,這才與魏家結下怨隙。父親當時,到底是否確曾派了信使去給魏經報過信?當年兄與父親一道隨軍,應當清楚。”

      喬越一愣,隨即面露不快,揮了揮手,道︰“都過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大人當年無論如何處置,總是有他的道理,豈是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能夠置喙的?”

      喬越這麼答復,喬平心裡便坐實了猜測。

      十年前陳郡事後,魏家治喪,喬平被父親喬圭派去漁陽弔唁。靈堂之上,魏家家將拔刀怒對喬平,斥罵喬圭老奸巨猾,不守信義,當時根本就沒派信,坐山觀虎鬥而已。喬平十分驚懼,以為自己要走不出這魏家大門了。沒想到徐夫人不但當著他面厲聲呵斥家將,還溫言安撫喬平。喬平劫後餘生回到兗州,向父親喬圭詳述當時情景。

      他至今記得清楚,父親當時皺眉許久,最後嘆了一聲︰“魏家有媼如此,恐日後是我喬家之禍!”

      這十年裡,喬越一直疑心父親當年確實未曾報訊過。父親老謀深算,曾也雄心勃勃。當時魏家勢力雖仍在北方燕幽一帶,與兗州秋毫無犯,但魏經治軍嚴明,因功封侯,又有賢達之名,天下名士,紛紛投奔而去,隱隱有雄主之相。

      或許父親考慮魏家日後一旦崛起,於兗州擴勢不利,這才順水推舟,想借李肅之手,意欲除去一個隱患罷了。

      “二弟,兩家聯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兗州目下之困,何來不妥?你勿再多想。”

     喬平苦笑︰“長兄,蠻蠻已如你所願出嫁,兗州困也暫解。從今往後,望長兄勵精圖治,重振我喬家聲勢,如此,既造福郡民,蠻蠻到了魏家,也算還有倚靠。”

      喬越面露訕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領著一隊魏家親兵護送小喬北上,日行夜歇,起頭一路無事,快進入冀州的地界時,有日,天將將黑,一行車馬尚未趕到驛庭落腳,恰好又經過一處荒僻無人的曲折道路,覺察到身後似乎有人尾隨,立刻命折回察看,親兵回來卻說並無異常。

      魏梁貌似粗魯,實則心細如髮,也不動聲色,當晚投驛庭後,親自持刀守護在小喬室外,次日起加強戒備,行路也愈發緊趕,最後終於在年底前,送小喬順利抵達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遜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漢室名存實亡之名,反出朝廷,殺身邊不從之人,自立為帝。朝廷先後派多路兵馬圍剿,奈何高棠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又借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無奈著魏劭攻打。去歲秋,魏劭親自舉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幾路兵馬來攻時,來一撥兒,冀州百姓便去一層皮,甚至發生了官軍圍住鄉集,屠戮村民,割下頭顱後掛於馬上冒充叛軍首級回去領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風聞幽州魏劭又到,無不驚懼,拋下地裡待收的麥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個空。魏劭大軍到來之後,不但秋毫無犯,見地裡麥子無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後堆至村口離開,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為寇以劫掠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原本逃家避難的人便紛紛回來,更有青壯自願投軍,沿途百姓一反常態,敲鑼打鼓歡迎魏劭大軍入冀。

      魏劭收攏人心,如虎添翼,幾次戰事,高棠先後就丟掉數個城池,最後龜縮在信都閉戶不出。魏劭也不急著攻打,駐兵下來,到了年初,圍城數月後,一鼓作氣攻下信都,高棠走投無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聞訊奔相走告,推年長望重之耄耋持萬民書,代為出面懇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稱信都之外還有高棠殘部為虐鄉裡,數目眾多,故順應民情,繼續駐兵掃蕩反逆殘餘勢力。朝廷忌憚他勢力擴張,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隨後派去的數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于城門之外,群情洶湧,幾次下來,無人敢再領冀州牧,朝廷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順應民意,令魏劭暫時代領。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當時夾道歡迎,如今已經將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漁陽,信都距離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這裡。

       ……

      信都古城,地方並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卻人人皆知。

      戰國趙魏戰,趙國失邯鄲三年,以信都為陪,城中築信宮,內有一樓,名檀台,以百年檀木所築,高十數丈,登樓台可望見全城,歷經數百年後,至今尚存,幾經修葺,將“信宮”裡的宮字除去,改邸,便成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時,就落腳在舊時信宮。

     小喬婚車從城門口徐徐而入。

     透過馬車窗牖,她看到護城河水波不紋,城中那條用青色大石鋪就的主道寬闊而平整,可容十馬並排而行,兩邊民房林立,城池街景,與她看慣的東郡不盡相同,燕趙古風,撲面而來,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發現她乘坐的大車,紛紛停下腳步看個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仿佛並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馬車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視之下,最後停在了信宮門前,門口鎧甲衛兵森然而立,認得魏梁,開門放行。

     小喬被扶著下來,終於脫離了顛簸多日的馬車,與陪嫁的春娘以及幾個侍女入了信宮。

      在路上時,旅途無聊,為打發時間,春娘難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達成婚地後的情景。

      現在親眼見到,信宮雖大,殿舍儼然,裡面卻冷冷清清,莫說春娘原本想像中的預備成婚的喜慶,便是連人也沒看到幾個,片刻才來了個婦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打扮周正,面容端肅,顯出幾分嚴厲之色。這婦人身後領著幾個僕婦,自稱鐘姓,奉命在此迎接喬家新婦。雖然語氣也不失恭敬,但看著小喬的目光,總令人感覺到透出了幾分冷淡。

      小喬揣測,這婦人雖是下人,但在魏家應該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慣例呼她“鐘娘”。

      “不敢,婢不過一下人,奉命來聽差遣,女君喚婢一聲鐘媼便可。”

      鐘媼領小喬到了落榻之處,名“羽陽”,座西朝南,採光極好。

      鐘媼留下兩個僕婦供小喬差遣,稱有事盡管尋自己,說完朝小喬躬了躬身,轉身便走了。

      這鐘媼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喬,支開鐘媼留下的兩個僕婦,自己一邊忙著和侍女鋪榻設座,一邊低聲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時?”

      春娘不解,小喬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為久坐馬車變得有些酸脹的小腿,起身來到窗前,推開向外眺望。

      庭院疏闊。在她所居的羽陽近旁,那座古樸高樓從地拔起,一束陽光恰好穿過了飛簷翹角之間的縫隙,投下來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時有僕人送來飲食熱湯,奉養倒是周到,但小喬似乎出不了信宮的門,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遺忘了。

      鐘媼那天過後就沒露面,至於丈夫——姑且稱之為丈夫,那個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連影兒都沒露。

      這樣一轉眼,就快到年底。春娘開始焦急起來,捉住那兩個僕婦打聽了無數遍,但僕婦似乎隨了鐘媼,無論問什麼,都是搖頭,再逼問,就跪下去磕頭請罪,把春娘氣的實在不輕,要去找那個鐘媼問個清楚,被小喬阻攔了。

      來之安之。不過是剛開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天晴的時候,小喬登上檀台,能看到附近民居裡的民眾忙著打掃房屋,滌衣曬被,為春節做著準備。

      也是來到這裡之後,小喬才知道,春節這個被後世視為吉祥團圓的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在從上古延續至今的樸素認知中,並不表示吉利。猶如竹節,竹本平順,唯“節”疙瘩,這種日子稱節。所謂春節,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為了闢邪祈福,人們才用滌塵團圓的方式過起春節,熱鬧程度,遠不及後世。

      小喬不能出去。當然,她自己也沒想過要出去,但沒人阻攔她可以登上居所旁的這座檀台遠眺。

      檀台真的很高,甚至高過了城牆。站在頂層的望臺上,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城牆外的一片荒野。

      ……

      距離年底還剩最後幾天的時候,下了雪。

      中午,雪停了,太陽出來,竟然分外的明媚。

      小喬窩在房裡打了一個下午的瞌睡,到了傍晚,登上了檀台。

      最近幾天,她會在這個時候登上檀台等待落日。

      城牆之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看著夕陽在原野盡頭收盡最後一道光芒,最後被徹底吞入地平線的時候,如果她是詩人,說不定也能寫出一首能夠流傳後世的登樓觀日暮歌。

      這個黃昏和之前並沒什麼大的區別,只是屋頂覆蓋了一層猶如棉花的積雪,星羅棋布著的街道黑白間雜,斑駁一片。白色的是積雪,黑色的是被行人踩踏融雪後露出的道路本色。像往常一樣,人們趁著天光下去前的這最後一刻,忙忙碌碌。挑擔、推車、疾步行走……幾個孩童快樂地堆著巷子角的積雪,發出的笑聲似乎也能傳到這座高樓之上。

      “天要黑了!太乾冷了!風就跟刀子刮過似的!屋裡有火盆,女君下去吧!”

      春娘體胖,爬了幾十級樓梯,便有些氣喘,勸著小喬,給她加了一件狐裘披風。

      春娘的前半生沒離開過氣候溫潤的東郡,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這裡的氣候,恨不得從早到晚都待在房裡不出來。

      檀台樓頂的風,確實很大。小喬合攏雙手湊到嘴邊,呵了幾口暖氣,用剩了餘溫的手心按了按被凍的冰冷的面頰,轉身正要隨春娘下去的時候,忽然,遠方日落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隱隱的聲浪。

      這聲浪起先隱約,而且沉悶,小喬以為自己幻聽。但很快,聲音就變得清晰了起來,來的有些令人猝不及防,猶如平地而起的一陣悶雷。

      小喬不由地停下腳步,轉頭再次遠眺。

     城牆之外,那片原本死寂的猶如沉睡了的白茫茫荒野,忽然間仿佛甦醒了過來。目力所及的盡頭,一片雪霧似乎被狂風卷的拔地而起,茫茫遮天,擋住了地平線上的半輪落日,若有旌旗,隱現其間。

      “那是什麼?”

      春娘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睜大眼睛,聲音不禁驚惶起來。

      小喬繼續望著。

      悶雷聲越來越清晰了。

      她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大隊的騎兵,數量千計,正往城池方向快速奔馳而來,行的再近些,聲勢已經如同驚雷。

      “君侯歸——”

      “君侯歸——”

      就在這隱隱仿佛撼動地面的馬蹄聲中,片刻之後,城門口的城牆腳下忽然呼聲大振,這呼聲隨風鼓蕩,一聲高過一聲,送到信都古城的暮空之上,也傳到了小喬的耳鼓裡。

      街道上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停下腳步。短暫的靜止後,不約而同地朝著城門方向飛奔而去。

      “君侯歸!君侯歸!”

      整個古城騷動了起來,更多的人開始從屋裡跑出來,奔相走告。

      ……

      在小喬抵達信都,在信宮裡窩了半個月之後,這個雪後的日暮時分,燕侯魏劭終於從數百里之外的博陵回到了信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0:58 AM

第8章 婚禮

       冬日晝短。將士歸營,魏劭入城,天色已經黑透了。

      信邸大門前火杖幢幢,他身披還掛著一層冰淩的沉重鎧甲,踏著腳底咯吱作響的積雪,大步登上臺階的時候,剛才到城門迎他歸來,此刻正與他同行的魏梁忽然想了起來,疾走追了上去,附身過去低聲道︰“主公,喬女到了!居羽陽舍已半月有餘。”

      “據鐘媼言,喬女殊靜,白日多閉門不出,日暮偶登檀台停留片刻,覺察並無異樣,故未加阻攔。”

      他說完前頭的話,又補充了這樣一句。

      魏劭不過淡淡地唔了一聲,腳步半分也沒有停,徑直便跨過門檻,往平常居住的射陽舍走去。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見他走出去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頭望了一眼身後羽陽舍的方向。

      隔著重門,站在這裡,並不能望到那裡,只能見到近旁檀台朝天而起的那個巨大黑影,在夜色中看起來,就仿佛一尊蹲伏在地上的巨獸,隨時可能騰沖而起似的。

      “吩咐鐘媼預備下去,明日就行婚禮。”

      他收回目光,忽然說道。

      “明日?”魏梁一怔。

      “怕預備不及……”

      “一切就簡。”

      魏劭轉身繼續朝前而去,沒再停留。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遲疑了下,回身匆匆去找鐘媼商議。

      ……

      那兩個嘴巴很緊的僕婦,經過這半個月的相處,與春娘漸漸熟悉,春娘多少也能從她們那裡套出些話了。

      據僕婦所言,鐘媼是魏劭祖母徐夫人身邊的人,來到信都也沒多久,目的就是備辦魏劭和小喬的婚禮。而魏劭前些時候之所以不在城中,是因為博陵那邊又起了戰事,現在獲勝而歸。

      這年頭,亂世將至,地方軍閥各自為大,除了少數像前冀州牧高棠那樣沒等實力攢夠就主動跳出來當讓人當靶子打的特例之外,各路諸侯,譬如魏劭這樣的,表面依舊還是漢室之臣,須聽命於天子。至於相互之間的對壘,那完全就是誰槍桿子硬誰說了算,朝廷早無力約束。

      小喬對魏劭幹什麼去了其實並沒什麼大的興趣。來這裡窩了半個月後,他終於現身,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正常的話,按照兩家先前議定,這會兒也該進入最後、也是實質性的一步︰婚禮。

      “女君稍安。魏侯既回,事情便好說了。明日我便去尋鐘媼,問她婚期到底定在何時。”

      春娘見小喬仿佛怔忪著,以為她心焦,便柔聲安慰。

      “女君開門!”

      恰好這時,門口傳來一個魏家僕婦的聲音。

      春娘握了握小喬的手,過去打開了門,卻意外地看到那個已經有些天沒露臉的鐘媼來了。

      鐘媼進來後,朝小喬行了個禮,直起身說道︰“君侯已回,婚期便在明日,婢特意前來讓女君知曉。”說完再欠了欠身,掉頭便走了。

      ……

      魏劭剛剛才回來,這會兒通知竟然就下來,婚禮要在明天舉行!

      這未免也太快了!

      小喬一時仍反應不過來,錯愕著時,一旁春娘和侍女卻立刻就變得喜氣洋洋,依次來向她跪拜道賀。

      小喬理解她們的想法。

      人都到了這裡了,等的就是一個結婚儀式。只有有了儀式,她才真正成為魏家媳婦、魏劭的妻子。少了這一步,前面哪怕已經過了再多繁文縟禮,她的身份也始終不上不下,就只能這麼尷尬地吊著。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她們都鬆了一口氣。

      小喬面露笑容,一一接受了她們的恭賀,內心卻一言難盡。

      婚禮在即,毫無變數了。一旦正式結為夫妻,也就意味著從今往後,自己命運要和這個名叫魏劭的男人綁在一起了。

      他是否會如她所知的前世那樣,用對待大喬的方式來對待自己?

      如果是,她該如何自處?

      這個問題,從她第一天離開兗州上路開始就翻來覆去地在心裡想著。但是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答案。

      ……

      春娘的歡喜,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她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婚禮,完全沒有她預期中使君之女應該配得到的周到和隆重。

      想想也是,不過一夜功夫,又能準備出什麼東西?

      春娘忍住心裡的酸楚,不敢在小喬面前表露,唯恐惹她傷心。她一邊服侍她入浴,一邊面帶笑容地說,婚禮將在韶陽堂舉行,會有眾多貴賓觀禮,最重要的是,魏侯年輕而英俊,勇猛而果決,城中單單只遠遠瞥他一眼便愛慕上他的姑娘數之不盡,但她打聽到,他身邊似乎並無寵愛的姬妾。

      “女君美至此,魏侯怎能不加喜愛?”

      春娘一遍遍地用馥郁的香膏為她擦抹柔綿的肌膚,目光落在她美好的身段上,語氣裡充滿了贊美和鼓勵。

      小喬在春娘和侍女的服侍下,從頭再次重復了一遍那日離開家前的程式。

      出浴、穿衣、梳頭、裝扮。她站在鏡鑒之前,望著鏡中那個綠鬢如雲鮮艷如花的新婦,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

      周禮,“婚”本為“昏”。

      日暮西斜,信宮裡那座已經沉寂許久的檀台從底至頂,燈火依次亮起,在夜幕的襯托下,遠遠望去,猶如一座燈火輝燦的寶塔,更顯巍峨。

      城裡的人們仰頭望著,爭相傳送著一個消息︰君侯大婚,就在今夜。

      韶陽堂的廊道上,也升起了一盞一盞的紅色燈籠,大堂內燈火輝煌如晝,中間那張黑漆金髹的闊大幾案上,整齊擺放著婚禮所用的黍、稷、牢(葷菜)、菹、醢、湆,前來觀禮的賓客也衣冠整齊,按照序位跽坐在鋪設於几案後的矮榻上。他們一邊和身旁的人低聲交談,一邊等待著吉時的到來。

      這些人裡,大多是跟隨魏劭到此的部曲家臣,也有信都的當地官吏。他們也是白天時才剛剛知道這個婚禮的。雖然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先前就知道魏劭要和兗州喬女聯姻,但婚禮來的這麼快,還是令人驚詫,畢竟,昨晚這個時候,魏劭才剛剛從博陵的那場戰事中脫身回來。

      關於兗州喬家與魏家的舊事,在座的諸人大多都是聽聞過的。正也是如此,魏劭和喬女十年後的聯姻,才更令人浮想聯翩,對那個喬女,未免更是懷了些好奇,都在等待著她片刻之後的露面。

      吉時到了,小喬入了禮堂。

      當她雙手上下平持在腹,輕舒廣袖,出現在賓客面前時,原本還響著輕微嗡嗡聲的禮堂,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許多雙目光射了過來,齊齊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審視、有驚艷,也有不能為人所知的心懷叵測。

      小喬並沒感覺到緊張。她微微垂著眼皮,目光安靜地落在自己腳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隨著耳畔禮官抑揚頓挫的贊禮之聲,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被兩個伴人引著,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後走到堂中那張几案的前面,距離還有幾尺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的對面,立著一個人。

      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的兩道目光——不同於側旁那些她能夠完全忽略的目光,這個人的目光直視著她,毫無避諱,帶著一種她難以描述的壓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膚仿佛也感應到了這種壓迫,周身的毛細孔慢慢舒張,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豎立了起來。

      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視線。

      ……

      相對於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還相當的年輕;但相比於自己,確確實實,他是個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寬闊,腰背挺拔,兩人這樣相對而立,她被他襯的愈發嬌小,以致於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直視而來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樣,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身著龍山九章諸侯冕服,玄衣裳,黑中揚紅,沉穩之外,逼面而來的威嚴。在禮官的贊禮聲中,他就這麼目光筆直地望著和他不過一臂之距的小喬,雙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處的那片黑夜。

      小喬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禮官唱贊完畢,有人捧上一條紅巾,一頭放到小喬手中,一頭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牽紅巾,走到那張几案之前,紅巾被取走,二人相對跽坐在桌案兩側,在禮官的引導下,依次行沃盥禮、同牢禮、合巹禮。

      冗長而繁縟的一長串前禮過後,便是最後表示二人結為夫婦的結髮禮。

      伴人從二人髮腳各輕剪一縷頭髮,同結在一起。這時候,周圍的人喜笑顏開,恭賀聲不絕於耳。對面那個男人腰身挺的筆直,身形紋絲不動,但小喬卻看到他線條很是好看的一側唇角不可察覺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沒看錯,這分明就是一絲流露著不耐,以及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微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00 AM

第9章 殺氣

      昨日博陵凱旋,大敗前來進犯的北方另一大軍閥並州陳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營房裡殺羊宰豬,破例上酒,既為犒賞,也是君侯賜下的喜酒。

      魏劭從十七歲親自治軍開始,每逢行營,必與將士同鍋而食,同帳而寢,若拔城奪地,則身先士卒,每戰必先,但治軍也極其嚴明,令行禁止,士兵對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開一飲的機會,今夜喜上加喜,城外連營裡篝火熊熊,到處可聞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時,前方忽然傳來一片歡呼,士兵紛紛湧過去察看,見魏劭竟然出城到了軍營,親向奮勇作戰奪回了博陵的將士敬酒為謝。

      君侯新婚之夜,竟還不忘出城犒慰將士。整個連營頓時沸騰了起來,士兵將他團團圍住,爭先向他敬酒恭賀新婚,魏劭笑容滿面,也是豪氣干雲,竟來者不拒,還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誤了洞房,連連替他推擋,魏劭最後才得以脫身返城,只是這時,夜也已經深了。

      ……

      儀式完畢,新婦先被引送到了設在魏劭平日寢居射陽的新房裡。小喬被服侍除去衣妝後,請春娘和侍女們先下去。侍女魚貫而出,最後剩下春娘還站那裡,遲遲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喬家家兵,她二十歲產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於一場作戰,公婆便不容於她,要將她改嫁換錢,後打聽到使君府裡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個合適的乳母,想著若能被挑中,得的錢財必定比蠰賣兒媳要多,便尋門路找了進去。春娘貌正體健,小喬母親打聽了下,她平日安分誠厚,沒了丈夫,公婆便要將她賣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為喬家作戰而死的,便也不顧忌諱,請神婆為她淨身後讓她做了小喬的乳母。春娘感恩圖報,用心撫育小喬,一晃至今。如今小喬遠嫁,她自然不捨,陪著跟了過來。

      此刻洞房花燭,本是良辰美景,卻總似乎少了那麼一份的圓滿。春娘想到方才窺到的魏劭,身長體壯,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慣是刀頭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卻體嬌質怯,大腿恐怕還沒他伸出來的胳膊粗,加上又剛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兇暴,若粗魯對待,恐怕會讓她吃苦,心裡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雖是婢,也如半母。小喬見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臉的擔憂,反而上去勸慰。

      春娘極力露出歡喜神色,附到小喬耳畔,再三叮囑,說等魏侯入房與她行周公之禮時,勿忘以嬌弱之態侍之,激他憐愛,男子大凡生出憐愛,對待自然也會溫柔。

      “萬萬不可逞強。切記,切記!”

      小喬聽她這麼再三地叮囑自己,這才明白她剛才遲遲不願離開的原因。雖然兩世為人,大約這方面的經驗不夠,聽完面皮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胡亂點頭應了下來。

      春娘這才鬆開她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新房。

      ……

      房裡最後只剩小喬一人,等著新郎魏劭的到來。

      這是一間方正而闊大的寢室,入口擺設了一張高過人頂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繪雲龍紋折屏,將寢室隔成了內外雙間。屏風側旁安放大床,床上鋪設了嶄新的紅寢具,被枕整齊,一側帳頭懸垂穀紋雙玉璧,既為裝飾,也是新房驅邪。對面地上設一張供坐的長方矮榻,鋪著茵褥,中間一張案幾,其餘櫥櫃、箱笥各自靠牆而置,燈台之上,一對小兒手臂那樣粗的紅燭燃著,此外房中便沒了多餘飾物。

      小喬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間,對著紅燭發起了呆。

      大約受了春娘剛才那一番叮囑的影響,呆著呆著,原本沒什麼大感覺的小喬漸漸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前世的小喬,在多年之後曾與堂姐大喬暗地會過最後的一面,那時魏劭已快稱帝,身邊有一個女人,據說很是寵愛,而大喬名義上雖是他的夫人,他卻對她不聞不問,早任其自生自滅了。

      也是那一次的會面,小喬才知道,原來從大喬嫁給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踫過她一指頭。

      大喬雖不及小喬天香國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對一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女人踫也不踫一下,可見他對喬家的憎恨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既憎恨到這樣的地步,卻又同意聯姻娶了喬女,心機之深,隱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著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小喬覺得今晚,這個魏劭應該也不會踫自己的。但只要沒發生,什麼事都有個不確定。

      萬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圓房,看他那體型和體重,坐下來重些,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壓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這個可能性極大,來個獸性大發的話,自己現在這個在時人眼裡已適婚,但實際還要再過兩天才能勉強湊夠十五虛歲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像春娘叮囑的那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在他身下來個什麼以柔克剛。小喬前世曾嫁過劉琰,但作為她自己,雖稱不上一無所知,但畢竟,在這方面還沒來得及積累些什麼實戰經驗,就到了這裡變成了如今的小喬。

      小喬越想越沒底,最後定了定神,繼續坐到大床對面地上的那張矮榻上發呆。

      ……

      剛來這裡時,她很不習慣時人坐姿。現在高腿椅凳還只出現在北方胡人的部落裡,高腿而坐也被視為粗野無禮的舉動。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兩種姿態。要麼臀部落在腳踵上跪坐,算較為輕鬆的日常坐姿,或者,將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稱長跪,又叫跽坐,是準備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對他人尊敬的一種坐姿。

      無論哪種坐姿,小喬都沒法保持長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樣,一坐一個時辰不動一下地繡花做針線。從前在家裡,只要跟前沒外人,頂著要被春娘責備不雅,她還是經常改用伸直兩腳的坐姿來放鬆雙腿,所以直到現在也依舊沒學會長久跪坐的本事。

      小喬在榻上正襟危坐許久,依然不見魏劭歸來。外面靜悄悄的,什麼聲也聽不到,便伸直腿,從邊上撈過來一個靠箱,放鬆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凍,屋裡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燻香氣味。昨夜她沒有睡好,今天又折騰了一個白天,漸漸地,小喬犯睏,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有人來了。接著,她聽到外頭侍女喚︰“男君歸。”

      男君是家中僕妾對男主人的尊稱,相對於女君。

      小喬瞌睡蟲立刻跑了,揉了揉眼楮,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剛回歸成跪坐的姿勢,便聽到門扇被推開的聲音,抬起頭,見屏風後一個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沒站穩,打了個趔趄。

      小喬一驚,急忙直起身,準備下榻去看個究竟,那個人影已經穩住,轉過了屏風,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那張原本線條冷峻的面龐也微微泛出來酡色了,進來後,徑直就往裡走去,自己解下了束發的髮冠,“嘩啦”一聲隨手擲在鏡台前,看也沒看一眼對面還直著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喬,轉身朝那張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開帳子,玉璧相互撞擊,發出清越的玉鳴。

      接著,兩聲“砰”、“砰”靴子落地的聲兒,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

      小喬見他徑直上了床,仿佛一轉眼就睡了過去,原本有些繃的後背,終於放鬆了下去。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盯著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復成跪坐的姿勢。

      他應該真的睡著了。或者是醉酒了。

      許久,小喬慢慢地再伸直兩腿,手握成拳,輕輕捶了下酸脹的腿,恢復成剛才半靠半躺的姿勢。

      就這樣,兩人一個臥床,一個在榻,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屋中的空氣,除了原本的燻香,又混合了些來自於魏劭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聞久了,就不覺得了,只是頭被燻的有些昏沉。

      夜已經很深了。小喬就這樣坐靠在榻上,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打著瞌睡,一會兒又忽然驚覺過來,猛地睜開眼,看到魏劭依舊保持著原樣高床而臥,便又放鬆下來,再次打起瞌睡。這樣反覆了數次,最後一次她掙醒過來,是被凍醒的。

      窗外依舊黑沉沉的。看燭臺上喜燭燃剩的長度,應該差不多四更天。火盆裡的炭火也將近白灰,只散出些溫溫的餘溫了,屋裡一涼,外頭的寒意便滲了進來。

      小喬渾身發冷,雙手交抱,揉了下被凍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的兩邊胳膊,估計離天亮又還要好一會兒,盯著床上的魏劭,見他半晌沒動一下,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地,躡手躡腳地朝床靠去。

      時下貴族階層臥室裡的習俗,不管夫婦是否同衾,床上總會放兩幅被衾。

      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側,也沒蓋被,兩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內側擺放著,疊的整整齊齊。

      小喬幾乎沒弄出半點聲息,終於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腳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臥著,因為人高腿長,佔了大半張的床,上半夜剛進來時面上泛出的酡紅酒色已經消退了下去。或許床角燈影照不到,光線略微昏暗的緣故,臉色倒顯得異乎尋常的安寧,一雙濃黑劍眉也愈發醒目,兩隻眼睛閉著,睡的依然很沉。

      小喬屏住呼吸,盡量慢地傾身向前,身體越過了他的腿,伸出一隻手夠過去,試圖將距離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來時,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甦醒,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接著,耳畔“傖”的一下劍出鞘聲,她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魏劭已從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長劍,人也跟著從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涼,劍尖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咽喉之側。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小喬頓時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貼著自己脖頸皮膚時透過來的那絲兒寒意。和空氣裡的寒意給人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銹甜味兒。

      她知道這是血的氣味。

      她慢慢地回過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還帶著細微的紅色血絲,透出了一縷淡淡的殺氣。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卻驚動了你。”她用聽起來鎮定的聲音說道。

      但她心裡確信,自己確實沒有踫到他分毫。

      魏劭注視了她幾秒,轉頭環顧被佈置成紅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識到什麼似的,閉了閉眼睛,另手抬起來揉了下額頭,周身那種繃出來的殺氣終於消失了。

      他將劍慢慢地放了下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04 AM

第10章 目盲君

      魏劭持劍的手緩緩放了下去,劍尖指地,但人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也一直定在小喬的臉上。

      他目中的兩點瞳仁仿佛凝凍住,紋絲不動。可能剛醒來,又或者是側旁紅燭映照的緣故,變成了帶些淡淡透明釉質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顏色。

      被這樣的一對眼珠子盯著看,小喬全身緊繃,不敢亂動,一雙眼睛下意識地也睜的滾圓,被動地和他對望。

      一絲兒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罅隙裡鑽了進來,燭火輕輕晃了下,小喬面上投出得那道側顏燭影也隨之微微一晃。

      魏劭仿佛忽然回過了神,肩膀微微動了動,也沒低頭看,劍“嚓”的一聲便插回了劍鞘,放到床上後,他坐到了床沿上,低頭彎腰穿好靴履,隨後抓過劍,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氣。

      魏劭走到屏風邊,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了頭。

      小喬那口還沒舒完的氣,頓時又憋在了胸口。

      “這裡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著人送你回漁陽。”

      他淡淡地說道。轉身終於走了。身影拐過屏風,門“呀”的一聲開了,接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耳朵裡。

      小喬終於舒完了那口氣,最後摸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時,發覺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顫抖的,後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內衫緊緊地貼在了肌膚上,冷颼颼,叫人極不舒服。

      ……

      魏劭往書房去,快到時,停了下來,四面環顧。

     白天的信宮,因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況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四下俱寂,信邸裡的僕從也都還沉浸在夢鄉中。

      他的視線落在身後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輪廓的檀台。

      片刻後,他登上這座築於高高夯土臺上的高樓,憑欄迎著帶了幾分透骨颯寒的夜風,遠眺沉沉夜幕下的城牆和城牆外的原野,出神時,聽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轉頭,借著頭頂星光,辨出是行軍司馬公孫羊。

      “主公洞房花燭,怎獨自在此憑欄?”

      公孫羊朝魏劭見了個禮,走近後笑道。

      ……

      公孫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親魏經,因出身低微,魏經手下能人濟濟,他也籍籍無名,魏經身死後,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他口才出眾,在合縱連橫的轉圜上有上佳表現,數次令幽州轉危為安,逐漸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軍後,他便隨魏劭東征西戰,官拜行軍司馬,是魏劭的心腹謀士,魏劭對他頗是倚重。這次兗州喬家主動以婚姻示好,當時使者來時,魏劭恰好不在,回來聞訊祖母徐夫人已經代自己應下婚事,本來還是不願的,因為使者走掉剛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孫羊以理勸他,魏劭最後終於接受了他的勸告,應了這門親事。

      ……

      “先生不擁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風?”

      魏劭反問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覺醒來,再無睡意,見星河燦爛,索性到此夜觀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孫羊說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邊,又道︰“我曾聞兗州有諺雲,‘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原本不信,道是誇大。今夜婚禮所見,喬女倒確實當的如此贊頌。我觀她舉止神色,眾目之下,無絲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賀!”

      魏劭眼前便浮現出剛才那張明明受了極大的驚嚇,眼睛都睜的圓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顫抖,卻還極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鎮定神色的小臉,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過是聽了先生勸,順水推舟權宜之舉罷了,何來所謂可喜可賀。明日叫她上路回漁陽便是了。”

      公孫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渾不在意的樣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黃河以南)宜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如今聯姻既成,女君去往漁陽侍奉長輩,代主公盡孝,主公安心圖謀大業,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魏劭沒有接話,只是一笑。

      “餘夜觀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隱沒,白氣漫蔽,恐天下不久將大亂,萬民遭塗炭之苦。”

      公孫羊仰望星空,忽然嘆道。

      魏劭順他所指的方向仰頭望了一眼,見群星懸空,點點璀璨,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孫羊搖頭︰“主公謬贊,我不過一善逞口舌之徒罷了。若論神人,當世倒真有一位,於我有半師之恩。姓王名靳,自號白石老人,為墨家二十代嫡門弟子,不但通縱橫捭闔之術,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黃醫術,學究精深,餘與之相比,如流螢之於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揚了揚眉︰“如此神人,今在何處?”

      公孫羊道︰“我年輕時四處尋訪,想拜入墨門,黃天不負,終於得見老人,惜乎資質庸劣,未被收入門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點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與老人再次偶遇於道旁,才知他心繫世人,再次入世雲遊四方,以岐黃濟世救人。如今十年過去,也不知他在何處。若安在,當也古稀。”

       一陣寒風吹來,公孫羊忽然咳嗽起來。

       他早年隨軍時曾意外受傷,後來傷癒,但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身體也壞了下去。

      “天寒地凍,先生體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說道。

      公孫羊連稱不敢,說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沒勉強,只將披風解下,披在了公孫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樓去。

      公孫羊走後,魏劭獨自憑欄,下意識地再次望了一眼剛才公孫羊指給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裡,慢慢地已經勾勒出了一幅越來越清晰的未來圖畫。

      黃河劃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趙魏地。十年前,他的父親還在世時,北方有大小軍閥不下十人,時至今日,已多被蠶食吞並,剩餘也不足為慮,不過依附強者而生,如今的廣袤北地,就只剩並州陳翔還能與自己一爭高下了。

      他現在的首先目標,就是吞滅並州,奪得這塊有隴西糧倉之稱的地盤,統一北方後,再圖河南之地,以致最後西進,成就大事。

      而兗州地勢,就是日後他南下的一條便利途徑。兩家聯姻,今日以魏家之勢保喬家在兗州的地位,其實也如同於喬家在替自己守著這條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遠,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喬家的示好。當然,這也是為什麼他雖然極其不願,但最終還是聽取了公孫羊的勸告,默認了這門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從十歲起,就坐於馬背追隨身為幽州刺史的父親與越界來犯的匈奴作戰,最遠到達過長城之外的雲中和朔方。父親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喬家背信棄義,令他痛失慈父長兄。他從不相信喬家所謂的“信使被截殺於半道”的解釋。豬狗不如的人,與陳郡李肅一樣,終有一天,他必滅之而後快。現在娶喬女,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這樁婚姻給自己帶來的心理上的厭惡之外,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至於喬家的那個女兒……

      他轉過視線,俯視片刻前自己剛走出來的射陽新房的那個方向。

      遠遠望去,那扇窗牖依舊透出一片紅濛濛的燭光,在周圍一片漆黑的映襯之下,很是顯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運不濟了,魏劭這樣想,腦海裡,不禁再次浮現出了婚禮時第一眼看著她被人引著,朝自己一步步走來時的情景。

      生的倒勉強還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統共加起來,想必也湊不過二兩。

      他下意識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後,小喬也不想睡覺了,裹著被在房裡枯坐到了天亮。

      他沒再露臉。春娘她們進來服侍她洗漱的時候,信邸裡的便有消息在傳,說新婦不得君侯歡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離身邊去往漁陽了。

      漁陽是魏家基業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裡。

      原本,做兒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長輩盡孝,也是應盡的人倫。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這未免也太丟臉了!

      春娘起先還在小喬面前強行做出無事的樣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將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喬的手,垂著淚道︰“女君,婢一早便聽聞,有僕人四更起夜時,遠遠見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記婢之前的叮囑,觸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漁陽?”

      春娘的意思,說白了,是說現在信邸裡的下人都在傳,昨夜洞房裡房事不調,魏侯對新婦不滿意,所以今天就要打發她回老家了。

      小喬心裡的那種委屈和鬱悶,也是沒法講。

      她總不好告訴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凍醒,不過想拿條被子取暖,就差點被他當成刺客給弄死了吧?

      這位,平日到底是幹過了多少的虧心事,才會連睡夢裡都草木皆兵警覺成了這個樣子?

      “我並未得罪於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罷了。伯父與魏家聯姻,本就各有所圖。我既肯出嫁,心裡也早有準備。去漁陽也無妨,遲早要去,何必糾結早晚?至於旁人說什麼,由人說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難過。”

      像這樣的情況,絕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必定還會有類似的發生。她不想讓春娘空懷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這個機會和她說明瞭。

      “春娘,你名為婢,我視你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邊就只有你一個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著你也能堅定心志,往後遇事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發呆,定定地望著小喬。

      朝陽正從東窗裡照射進來,投到了梳妝台側,金黃色的陽光將她幼嫩的肌膚打上一層暖暖的色調,連耳垂上的一根根細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著自己在微笑,眸光瑩瑩,裡若有寶珠流轉。

      這樣的一個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帶著陌生。卻不知道為什麼,讓春娘從心底裡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氣,渾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種想要奮不顧身保護她的欲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訓的是!婢記下了!婢這就替你好好梳頭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淚,爬起來站到小喬的身後,開始為她梳頭裝扮。

      她有一雙極能替人梳頭打扮的巧手,天賦加後來的慢慢摸索。從前小喬母親還在世時,就常贊她妙手,說她能將女子五分容貌化為八分。

      昨夜她原本還擔心魏侯不知輕重,會讓女君吃苦。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沒踫女君一下。

      她心裡的不服和鬱悶,也是難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貴匣櫝藏起來的寶珠,平日深藏不願示人,現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還嫌棄看不上眼?

      她對魏劭原本懷了極大的敬畏之心,但這麼一個早上下來,已經心生不滿。

      這個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麼樣的程度,才會對自己的寶貝小喬視而不見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來羞辱於她?

      昨夜那種適合大婚場合的濃妝,固然雍容華美,但其實也掩住了小喬最動人的姿態。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裝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絕不能給信邸裡的這些人再留笑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06 AM

第11章 姝麗

      信都北上到漁陽,路上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鐘媼先前被徐夫人派來這裡備辦婚禮,現在婚禮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護送女君北上的人,也還是魏梁。

      魏梁對喬家深惡痛絕。當年小喬父親喬平來魏家弔唁時,靈堂上就是他帶頭拔刀怒對。他對如今的小喬自然也沒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見主公要娶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就對她下了“禍水”的定義。現在又要派他送去漁陽,心裡不願,但這個任務是公孫軍師派給他的,他推卻不掉,並且心裡也明白,這個喬家女雖然往後註定沒人會待見,但主公既然娶,說明用處還是有那麼一點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強答應下這趟差事。

      魏梁備好車馬,點選了隨從,著人將小喬隨身行奩抬出來安置好後,便等候在信邸門外。

      小喬也沒讓人久等。收拾好後,日頭也才不過升上屋頂的高度。

      她帶著春娘和幾個侍女,從射陽舍的新房裡走了出來。

      春娘早上實在是憋了一口氣。

      如果說,昨晚婚禮上,小喬的衣妝是為了匹配她作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於較她實際年齡未免有老氣之嫌的端莊和華麗,那麼現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顯她原本的美貌和舉手投足間天然流露的姿態。

      小喬是春娘看著養大的,她能美到什麼程度,沒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為她梳了個望仙髻,長髮全部高盤於頂,飾以小喬最喜歡的那枚翡翠插梳,鬢側再插一支瓖了顆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南珠的步搖,別無多飾。她的臉,其實也根本無需過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美貌。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妝,是出於壓住大婚禮服的考慮。今早她翠眉輕掃,朱唇一點,兩頰淡淡撲上一層煙霞香粉,一張臉就足以光彩動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緊窄、膝下曳灑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現小喬如今正變得日益玲瓏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喬沐浴,最清楚她身體的變化了。去年從她來癸水後,就看著她一天天地變樣,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種有別於豐熟,婦人的別樣質地和美感,非親眼所見,難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嬌小了些,不像這裡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剛至及笄之年,身量還未完全長齊,加上昨晚內外六層的大婚禮服,完全遮蓋了她實際已經玲瓏有致的身材而已,絕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婦人們在背後譏議的那樣骨瘦如柴才會不討魏侯歡心。

      是你們那個魏侯,自己錯過了知道的機會,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誹。她為小喬選了一身淺淺水紅的曲裾,反覆裹身三重後,以繡帶繫腰,下露軟銀輕羅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後,因天寒風大,給她加了一襲天香色的瓖裘軟帽披風,披風別無多飾,只在下擺一側繡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風大,則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麗。

      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裝束,從頭到腳,只剩恰到了好處,既不過於簡樸,墮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於竟奢。迎風款款行步而出時,只見她青絲潤翡翠,耳墜明月,裙裾搖曳,雙目晶瑩,鬢邊步搖輝耀生光,遠遠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連身後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撲撲顏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這一路出去,所遇僕從紛紛側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禮的,直到她漸行漸遠,還依舊望著背影遲遲收不回目光。

      春娘終於覺得心裡那口堵住的氣稍稍順了些。

      前面那道門過去,就通往大門外了。有幾級台階。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階面還有殘冰,便伸手扶住小喬,小喬略微提裙,低頭下臺階時,覺到身邊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衣袖被她輕輕扯了下。

      小喬抬眼,看見魏劭就站在前頭不遠的道旁,身側有一個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綹鬚的中年男子,面容清臒,目光炯炯,臉色看起來帶了點病癆感,像是魏劭身邊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經打聽過,得知魏劭身邊有個名叫公孫羊的謀臣,頗得他的倚重,時常一處。這會兒見這中年男子與他同行,便猜應該是那個人了。看他們樣子,似乎也是剛從這裡路過,結果就和自己這麼遇到了一處。

      小喬見魏劭兩隻眼睛掃向自己,面無表情的,腳步略一停頓,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喚了聲“夫君”。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已經朝她躬身作揖,自稱復姓公孫,名羊,是君侯的行軍司馬,說話時,面上帶笑,態度倒十分恭敬。

      小喬也面帶笑意,向公孫羊微微頷首,致意後,轉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動身了,往後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說完略福了一福,沒多看他一眼,扭頭轉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頭微微皺了皺,目光定在了她的後背。

      春娘心中雖對魏劭多有不滿,但這麼遇到了,表面上還是不敢怠慢,見小喬已經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見禮,又看了眼那個複姓公孫的人,轉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喬身影漸漸遠去,公孫羊又勸一遍︰“以我之見,主公還是送出城為好。周禮昏禮,婚姻為盟。如今雖世風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則更為民所喜,此為人倫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說戰事緊張,只這幾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務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眾生疑。”

      ……

      小喬出了大門,魏梁和鐘媼過來相迎。她上了前頭那輛馬車,魏梁鐘媼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發,忽然看見魏劭出來了,忙去相迎。

      “備馬。我送她出城。”

      小喬已經坐定在馬車裡了,忽然聽到後頭飄來了魏劭的聲音,出於好奇,忍不住還是撥起簾子瞥了一眼。看見他就站在大門台階那裡等人去牽馬過來,側臉對著自己,仿佛在出神地想著什麼,忽然,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那道偷窺目光,轉過了臉,目光投向小喬的馬車。

      小喬立刻往後縮,“啪”的放下了簾子。

      ……

      車馬出發上了大街。

      這個辰點,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路人看到一行車馬從信宮方向而來,中間一輛大的馬車,前後有隨從護衛,魏劭也騎馬在側,慢慢便聚攏過來,呼他君侯。過了一條街,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傳開了,說中間那輛大車裡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戰事緊張,新婚翌日便只能送她北上,雖不忍分離,但無奈之下,也只能親送她出城。民眾情緒慢慢便激動了起來,有人開始向馬車裡並未露面的女君高聲致以禮節,其餘人紛紛效仿。

      小喬坐在馬車裡,聽出車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獻敬辭,也有高聲祝她路上順遂平安的。

      這個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類的禮教雖然已經開始被上位者所倡導,但世風比起後來還是開明許多,也沒有什麼命婦貴女不可拋頭露面的嚴格限制。在兗州,小喬母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月,都會帶上大小喬一起去花神廟參加被視為重要節日之一的上巳節,春和日麗,一路馬車敞篷,接受著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與民同樂。聽到兩旁喧聲越來越大,便叫,春娘捲起兩邊簾子,自己向道旁兩側的民眾微笑點頭致意。

      城裡民眾自然不知道魏喬兩家舊事。因魏劭頗得民心,對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懷著同等好感,感於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離,一路相送。見她終於露臉回禮,端坐於車中央,淑韻娉婷,仙姿神儀,笑容又如和風泛過桃李之蹊,可親可近,目光掠過之時,人人心裡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君侯夫人仿佛是在向自己致意,頓時歡呼出聲激動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著馬車,人也越來越多,全都簇擁在馬車兩旁的道上,就只為了多看她一眼。

     小喬起先露面向民眾微笑致意,也不過是出於自己身為君侯之妻的本分。沒想到卻引來這麼多人一路追送,眼看遠處還不斷有人往這個方向跑來,人只怕會越來越多,唯恐萬一引發踐踏,向近旁的民眾搖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車簾。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12 AM

第12章 劉郎

      民眾送君侯新婦出城,本屬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漸漸見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爭相追逐馬車,兩旁人頭攢動宛若集市,要不是馬車兩側一路有士兵持矛隨行擋著,只怕都要擠過來了,心焦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稍落於後的魏劭,見他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快。

      顯然,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魏梁心裡忍不住便埋怨起喬女多事,再看向馬車,所幸她已經垂下了簾子,急忙拍馬靠近,一邊親自護送馬車,一邊大聲命人散去,終於出了城,這才加快速度,最後停在了距離城門數裡之外的道旁。

      魏劭臉色依舊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麼,更沒下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別的時候,吩咐了兩聲,叮囑他路上小心,隨後視線抬起來,掃了一眼前頭那輛從出城後簾子就一直沒再掀開的馬車,驅馬掉頭就回城了。

      魏梁立於路邊,目送魏劭馬背上的身影漸漸消失,轉身對著隨從大聲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歸鄉,我等也可早些回來!”

      ……

      這個新年的元旦,在路上過去了。四五天後,到了個名叫丘集的地方,穿過前頭幾裡地外的一片盤山道,就是河間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風吹過來刀刮似的,仿佛要下雪的樣子。考慮到盤山道難走,於是停了下來,就近落腳到驛庭裡過夜。

      小喬坐的馬車裡,有火爐和褥墊,但即便這樣,一天下來,腳趾頭也被凍的發麻,何況鐘媼和侍女她們坐的是沒有火爐的普通馬車。自己這間車廂能再容幾人,中午小歇時,曾讓春娘去叫鐘媼和侍女,讓她們一並坐自己的馬車取暖。鐘媼卻拒了,說上下有別,主僕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見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繼續同坐一車。這會兒終於投宿了,這間驛庭雖破舊,好歹比外頭要暖和許多,進去後,全都放鬆了下來。

      小喬出錢,請驛丞讓人去買了些豬頭肉和酒回來讓魏梁和一路護送自己的軍士吃酒暖身。驛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裡敢要錢。小喬自然也不會讓他倒貼,讓春娘遞過去。驛丞親自出去買了回來,燒熱上桌。軍士對這位體貼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圍坐下去便吃喝起來。魏梁卻站在驛庭門口,望著外面烏沉沉的天,神色裡仿佛有些顧慮。

      北方臘月的嚴寒,實在不是蓋的。

      小喬生了雙肉綿綿的腳丫,腳趾頭圓圓的,指甲蓋是淺淺的粉紅色,上面還長了整齊的小月牙,看著很是可愛,從前在兗州時,冬天從沒生過凍瘡。到這裡才幾天,就開始發癢,昨晚更是癢的抓心撓肝,在被窩裡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慮周到,臨出門前帶上了凍瘡膏,挑了些出來給她抹上,又幫她按揉,折騰了半宿,深夜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給叫醒了,說外頭下雪了,魏將軍早就起身,這會兒人在外頭大堂等她上路,剛又打發人來催了。

      小喬睏意正濃,打著哈欠,忍住起床氣,痛苦萬分地從熱被窩裡被拔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著穿好衣裳,胡亂梳洗完畢,吃了幾口送過來的東西,那邊侍女也將鋪蓋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正急躁著,終於見她姍姍而來,心裡雖不滿,只她畢竟是女君,也不敢過於造次,胡亂行了個禮,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盤山道難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過去,”完了就大聲呼喝隨從預備出門。

      小喬知道他急著想早點把自己給弄到漁陽去。走到客棧外的門簷下,見一夜之間,天地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旁溝渠裡已經積起了深過小腿的積雪,遠處白茫茫的,一陣風捲了過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小喬正要上去,對面路上急匆匆地來了四五個人,看樣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驛庭門口躲雪,一邊跺著腳上的積雪,一邊道︰“將軍是要往河間去?前頭阻了山道,過不去了!”

      魏梁便問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釋。說他們一早出門,到了山前,見山上石頭坍塌下來,堵塞了去路,根本無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個商人比手畫腳。

      “唉,怕要被堵在這裡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通行。”

      另個他的同伴嘆氣。

      魏梁一呆,仿佛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請小喬先進去稍等,自己帶了兩個人上了馬背,頂著風雪去看究竟。

      他回來時,眉頭是皺著的,說道路確實被落石給堵死了,今天應該走不掉了。

      小喬一聽,遮住臉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去了。侍女將鋪蓋打開重新鋪好,她便鑽了進去補覺。

      沒人再催她了。這一覺睡的神清氣爽。醒來時兩邊臉頰捂的紅撲撲的,腳上擦了凍瘡膏,睡之前又套了襪,這會兒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來吃了東西,弄好已經是午後了。

      驛庭前頭的大堂裡,也比早上熱鬧了許多。

      這樣的壞天氣裡還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數像小喬這種有難言之隱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裡全是因為道路受阻折回這裡暫時落腳取個暖的。驛丞也沒趕他們走,允許商旅暫時留在前頭的大堂裡,只不許隨意闖到後堂裡去。

      魏梁一心只想快些把小喬送去漁陽交差,沒想到才出來幾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個夾雨,石塊恐怕都要結冰凍在一起,到時想再鏟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見雪漸漸有停下的跡象,立刻組織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見這位將軍帶頭了,紛紛呼應,魏梁點數了人,帶好工具,留下兩名親兵,命他們在這裡照應君侯夫人,自己領著人便走了。

      ……

      後堂,屋裡火爐的炭火燒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針黹筐,和幾個侍女圍爐做起了針線。小喬歪在一旁榻上發呆。忽然有人叩門,原來是驛丞送來了一盤剛在火上烤好的栗子,香甜撲鼻。春娘給驛丞遞了些錢,接過栗子。小喬讓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給在邊上另間房裡的鐘媼。

      過了一會兒,侍女回來,說鐘媼不要,只叫自己代為傳話,說謝過女君的好意。

      小喬見她不要,也不勉強,便讓侍女們分食,侍女很高興,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剝著栗子,一邊小聲地說著閑話。

      春娘也不做針線了,洗淨手,坐到小喬邊上給她剝栗子吃,說,這個鐘媼,實在難以親近,一個下人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到了那邊,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喬嘴裡放了顆剛剝出來的黃澄澄的栗肉,自己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又開始替自己擔心了,便也剝了一顆栗子,強行塞到了她嘴裡,笑道︰“那邊難道還會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不成?春娘你愁什麼?吃栗子吧!”

      “著火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有人高聲喊道。

      春娘一驚,急忙起身推門出去察看。見距離這裡不過隔著幾間房的一間角落裡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濃煙正從門窗裡往外冒著,看起來像是從裡頭燒起來的。隔壁鐘媼也聞聲而出。那個驛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邊命人撲火,一邊向聞聲而出的小喬賠罪,說那是個雜物間,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勢很猛,唯恐燒到這裡,只能請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暫時避一下。

      春娘飛奔回到屋裡,幫小喬拿了披風出來。鐘媼帶著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細軟,隨後也出來,一行人簇著小喬到了前堂。

      驛庭裡的人都跟隨魏梁去通路了,撲火的人手不夠,驛丞匆匆又跑了回來,央求借那兩個隨從一道救火,被鐘媼一口拒絕,說道︰“各司其職。他二人有要務在身,便是守護女君……”

      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身後那扇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幾個看似商旅,手上卻持刀的人衝了進來,二話不說,朝小喬的方向就撲了過來。

      “護住女君!”

      鐘媼反應極快,大叫了一聲,自己便衝到了小喬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春娘也跟著反應了過來,撲到小喬身邊。

      那兩個隨從平日訓練有素,雖以少對多,也沒半點猶疑,見狀立刻拔刀,並排迅速地擋在了最前頭,與對方對峙著。

      “何人?竟敢衝撞幽州燕侯家眷?”

      鐘媼厲聲叱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之聲,幾乎就在眨眼間,大門口竟闖馳入了一匹白馬,馬上高高坐了一個男子,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子。他騎術精絕,馭馬闖入後,沒半刻的停留,卷裹著一陣風雪的寒氣,朝著小喬便直驅而來,護衛擋不住洶洶馬勢,只能往兩邊閃避,白馬轉眼到了小喬近前,撞開了前頭的鐘媼和春娘,隨著侍女發出的一陣尖叫,小喬已被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馬,騎士隨後一個急停,白馬掉頭,馱著兩人便衝出了大門,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嘯一聲,轉眼也退的乾乾淨淨。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幾十秒的時間。

      鐘媼和春娘被馬衝撞開時,各自受了些挫傷,不顧疼痛,從地上爬上來追到門口,那匹白馬已經奔出去了半裡餘地,變成雪地裡的一個白點,轉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14 AM

第13章 石邑

      風裹著雪,劈頭蓋臉地朝小喬面門撲打而來,她幾乎不能睜開眼睛,在馬背上猶如天旋地轉,不辨南北,出於一種自救本能奮力掙扎時,耳畔一個聲音傳來:“蠻蠻!是我!”

      這聲音有些耳熟。

      小喬停止了掙扎,身後那男人也將她恢復成了正常的坐於馬背上的姿勢。她睜開眼睛,轉頭看到斗笠下露出了一張俊逸的面孔。

      琅琊世子劉琰!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喬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突然冒出來將自己劫走的人竟然會是劉琰!

      “蠻蠻別怕!馬車就在前頭等著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向你解釋!”

      劉琰神色繃的很緊,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身後,安慰了幾句小喬,用力夾緊馬腹,重重抽了一鞭,馬匹放開蹄子朝前狂奔。

      小喬反應了過來。

      “劉世子!我不會和你走的!你放我回去!”

      劉琰卻充耳未聞,非但不停,反而更加用力地抽鞭催馬。

      一口寒風倒灌進了她嘴裡,吞沒了她的聲音,小喬被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前面路邊已經停了一輛雙駟馬車,白馬馱著二人馳到近前,馬車上飛快下來了兩個接應的人,劉琰飛身下馬,將還在咳嗽的小喬強行抱進了馬車,自己跟著上去,廂門一關,馬車便拐了個方向,往東疾馳而去。

      上了馬車,劉琰神色終於微微放鬆了些,見小喬還趴在那裡咳嗽,面露憐惜,一手輕輕環繞她肩,另手拍她後背,低聲安撫道:“蠻蠻,嚇到你了吧?別怕。我帶你走,往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小喬終於止住了咳嗽,直起身體,避開了他圈住自己的手。

      “劉世子!你不能這樣把我帶走!我必須回去!”

     劉琰仿佛怔住了,定定地望了小喬片刻,忽然苦笑了下,目光苦澀。

      “蠻蠻,莫非兩年不見,你對我竟也生疏了?從前你不會這麼稱呼我的。”

      ……

      過往記憶從小喬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

      劉琰十三歲來喬家,十八歲回琅琊,次年和自己訂婚,如今他二十一歲。

      他在喬家生活的這五年,雖名為落難,但喬家依舊禮遇於他。喬平為他聘最好的騎射教習,搜羅兵書供他研習,以上賓之禮相待。小喬和他也確實兩情相悅,婚約本是水到渠成,天作之美。

      倘若現在的自己還是從前的小喬,小喬會怎樣面對昔日情郎劉琰,她並不清楚。

      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喬了。

      劉琰給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才情或對自己的深情,而是那個曾折磨了她許久的前世最後一刻的夢魘。

      前世的小喬和劉琰,作為一對末代帝后,最後以那樣的方式一同赴死,頌之為堅貞也不為過。

      劉琰的後宮,她更可以理解。

      但十三歲的劉妃死去前盯著她的那道目光,至今每每夢醒,依然還是令她感到不寒而慄。

      她或許也可以理解劉琰處置後宮的方式,這在這個時代被視為理所當然。但她真的無法認同。

      她也同情前世的悲情後帝劉琰,但她確實,沒法再像從前的小喬一樣對他付出相同對等的感情了。

      現在她不能就這麼被劉琰給挾持走,她的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

      ……

      “世子,伯父毀了你我婚約將我另嫁,是我們喬家對不住你。但今非昔比,我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喬了。我已嫁為人婦。世子對我的深情厚義,我唯有銘記在心,往後遙祝世子萬事順遂。請世子將我送回,或就近放我下去也可,魏將軍應該很快就會找過來的。”

      小喬說道。

      劉琰依舊定定地望著小喬,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是被迫嫁給那個魏劭的,這並不是你的本心!現在我來帶你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小喬搖了搖頭:“世子,我還是那句話,我感激你對我的好,但現在我真的無法接受了。何況你這樣帶我走了,魏劭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往後你又能帶我去哪裡?”

      “我既然如此決定了,就沒打算再回琅琊。那個世子之位,於我也不是勢在必得。跟出來的都是忠於我的死士。天高地遠,我會帶你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我們永不分離!”

      他說著,神情變得激動了起來。

      小喬慢慢地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恐怕我是要辜負你了。我不會和你這樣走掉的。請你讓我回去。”

      劉琰清俊面孔之上,兩顴原本因為激動而泛出的紅暈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他就這樣盯著小喬,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仿佛入定了一樣。

      馬車依舊在道上飛速地疾馳著,車身因車輪不時軋過路面的凹凸而劇烈地跳動,顛簸的厲害。

      劉琰此刻的眼神,忽然讓小喬感到有些不安。

      “世子……”她試探著,輕輕叫了他一句。

      劉琰仿佛忽然回過了神,哦了聲,臉上重新露出微笑,道:“蠻蠻,你當是受了驚嚇才胡言亂語。你別怕,一切都聽我的,我已安排好了。我們往後會過的很好的。”

      “劉世子!為我放棄你現在的一切,真的不值!我也不會和你走的。過去的就過去了。請你放下我吧!”

      劉琰盯著她,面上的笑容再次慢慢地消失了。

      “蠻蠻,你實在令我不解,更叫我失望了。”

      他忽然一字一字地說道,語氣空洞。

      “你知道我的心,日月可鑒,三生不移!兩年沒見到你的面了,我在琅琊幾乎無時不刻思念。去年好容易借著你伯父壽日去了趟東郡,原盼著能見你一面,沒想到你避而不見。終於等到婚期快近,你喬家卻突然送來一個解約的消息,你叫我如何自處?我劉琰雖無能,也不能忍這樣的奪妻之恨!早兩個月前,我就已經上了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連上天也助我,令我將你重新奪回。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是有難言之隱,還是真的也變了心,背棄了我們從前的誓約?”

      “蠻蠻,你如今顧慮重重,我知道。但你跟我走就是了,不用多想。等過些時間,你就會想通的。你難道忘了從前你是如何對我說的?”

      最後他的語氣重新又變的溫柔了。

      小喬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世子,我……”

      她有些艱難地開口,話音未落,馬車仿佛遇到了什麼意外,忽然硬生生地減緩了速度。因為慣性,小喬整個人朝前撲摔了過去,劉琰一把扶住了她。

      “怎麼回事?”

      馬車停了下來。劉琰從窗中探頭出去,厲聲喝問。

      他忽然一呆。

      正前方數丈之外的雪地裡,一列馬弓手橫在了路中間,攔住去路,弓弦已經張滿,蓄勢待發。

      劉琰神色微微一變,命車夫掉頭。身後的雪地裡,瞬間卻也趕上了相同的七八個馬弓手,接著,側旁出來一匹馬,馬上坐了個身披甲衣,手執畫戟的年輕小將,姿態狂放,以戟指著馬車,放聲大笑:“我乃並州陳瑞!劉世子,你將魏劭之妻留下,我敬你是漢室宗親,絕不不為難於你!”

      ……

      陳瑞,字雲吉,並州刺史陳翔三子,素日心狠手辣,曾活剜人心炒之下酒,並州民眾懼之,因他又天生一副陰柔女相,送他一個“玉面羅剎”的綽號。月前博陵一役,魏劭大敗了領陳翔帥印的麾下大將張簡,張簡損兵折將,被迫引兵西退,陳瑞敗陣逃脫時與張簡大隊沖散,得親兵拼死護衛,衝出包圍後,身邊也只剩下這二十不到的人。他年輕氣盛,爭先好功,平日又得父親寵愛,對魏劭更是不服已久,這次博陵一戰,自告領了校尉先鋒,誇下海口要活捉魏劭,不料敗走博陵,最後還落的這樣的狼狽模樣,實在羞於回去,又心有不甘,便一直滯留在了附近。探聽到魏劭新近大婚,妻子便是兗州喬女,又見天氣日益嚴寒,自忖再停留下去也討不了什麼便宜,正要回並州,不想次日,魏劭便將妻子送去幽州。得知消息,陳瑞一路尾隨。只是忌憚魏梁厲害,有萬夫不擋之勇,一直不敢過於靠近,更不敢貿然動手。沒想到今日魏梁也百密一疏,竟讓劉琰先得手了,這樣的機會,他又豈能放過,立刻追了上來,就這麼撿了個大便宜,怎能不開懷大笑?

      ……

      陳瑞見馬車裡遲遲沒有動靜,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馬弓手立刻放箭,颼颼聲中,車廂外傳來一陣慘叫,劉琰隨從紛紛中箭,受傷倒地。

      馬車起先剛停下時,小喬還以為是魏梁趕到了,但又疑心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追到這裡。此刻聽到車廂外慘叫聲不斷,劉琰臉色極其難看,將自己護在了身後,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長劍的把手,捏的手背青筋凸起,心裡不禁也開始發毛。

      並州陳家和魏劭向來為敵,去年底就在博陵剛動過手,她自然知道。

      倘若落到並州陳家手裡,她倒寧可先跟劉琰走了。

      ……

      一陣腳步聲近,廂門被人一把拽開,探進來了一張白皙玉面,二十五六的年紀,頭頂束髮金冠,腰繫獅蠻寶帶,眼睛看到劉琰身後的小喬,立刻就定住了,一動不動。

      劉琰勃然大怒,猛地拔出劍,劍尖指著陳瑞面門,怒道:“陳將軍,我琅琊素來與你並州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這樣強加阻攔,是何道理?”

      這陳瑞也聽聞過兗州喬女美貌,只是沒想到竟美到了這等地步,一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見劉琰拔劍怒指自己,這才回過了神,也不惱,以指推開劍身,往後揚了揚下巴,道:“劉世子,我身後人數數倍於你,若不是看在你是漢室宗親的份上,今日我焉能留你性命?”

      陳瑞馬弓手圍了上來,十幾柄滿弓箭簇,齊齊對準了劉琰。

      “我勸你還是識時務為好。這美人本也不是你的,我帶走,也不算對不住你。你且下來,留馬車給燕侯夫人。天寒地凍,我可捨不得讓她凍著了。”

      陳瑞劈手奪過了劉琰手中長劍,幾個馬弓手爬上馬車,將劉琰強行從馬車上拽了下來。陳瑞再看了一眼小喬,哈哈大笑,“砰”的關上廂門,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可久留!走了!”

      “陳瑞!你敢動她,我劉琰和你勢不兩立——”

      劉琰目眥欲裂,追了上去,卻哪裡還追的上,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眾人馬簇著那輛馬車在雪地裡疾馳而去。

      他狂奔朝前,一直追出去了數十步外,腳下一個撲跌,最後撲在了地上。

      良久,他慢慢地爬了起來,半跪於雪地裡,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渾身顫抖,雙目通紅,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魏梁追趕到這裡的時候,地上的血跡和馬車的轍痕都已被再次落下的大雪所掩蓋。只能從幾支還斜插在雪地裡的箭簇上能推斷出片刻前發生的大概。

      剛才曾有路人給他遞送了消息,說有人托他轉告,魏侯夫人落到了並州陳瑞的手裡。魏梁想再多問些情況,但路人稱別無所知。

      他已派人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趕回去向魏劭報訊,一兩天內,他就應該會收到消息了。

      魏梁一邊自責不已,一邊焦急地眺望著遠方。

      派出去搜集陳瑞那一行車馬消息的人漸次回來,有人曾看到去往西南方向。

      憑著經驗,他推斷陳瑞應該挾著女君往數百裡外的石邑方向去了。那裡是魏劭與陳翔地盤交界距離最近的一個城池,駐有陳翔的大隊人馬。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31 AM

第14章 斫樹

      第二天的傍晚,魏梁星夜趕到了石邑,在城門下高聲怒罵搠戰,聲音直達城頭。

      石邑位於太行北,背靠天塹,易守難攻,如今的石邑太守陳滂,字孝先,是陳瑞的叔父,已經守了石邑多年。

      陳翔陳瑞父子素有殘暴之名,但陳滂卻有聲望,對治下百姓也愛護,頗得人心,早年魏劭父親魏經曾數次攻打石邑,因民眾積極為陳滂供糧出力,久攻無果而返。數年前,魏劭少年氣盛,挾雷霆之勢,一心攻佔西進門戶,也曾將目光再次落到石邑之上。陳滂得知消息,忌憚魏劭來勢洶洶,恐他尋借口來攻,上表朝廷陳訴郡情,哭訴治下百姓人心思定,如今風聞戰事再起,荒田廢井拖兒挈女四下奔逃者無數,民不聊生,苦不堪言雲雲,暗指魏劭興兵來犯。朝廷自然不願魏劭一頭坐大,便下旨干涉。魏劭問於公孫羊。公孫羊說石邑一直屬陳翔所有,陳滂對治下民眾又有樹恩,即便攻打下來了,也要留下重兵防守,否則前功盡棄,如今應當以穩固固有地盤為先,西進時機還未成熟,且師出無名,不得人心,主張暫緩。當時魏劭聽取了計策,石邑就此逃過一劫。忽忽如今數年過去,陳滂練兵屯糧,石邑一直無事,不想這會兒卻有城門校尉來報,說幽州魏梁前來搠戰,因事出突然,之前毫無風聲,嚇了一跳,慌忙點了兵將登上城牆應對,見城下只魏梁一人帶著十數隨從而已,並無千軍萬馬,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魏梁是魏劭帳下猛將,陳滂自然聽過他的名。他突然這樣來城下罵戰,怕另有原因,便隔空對話。魏梁見陳滂現身了,也不多說什麼,冷笑一聲,搭弓往城頭射上一卷信帛,羽箭挾著凌厲嗚嗚破空之聲,釘入了城頭插著的旗桿之上。

     陳滂命人取下箭桿上的信帛,展開看了一遍,臉色頓時大變。

    ……

     就在數個時辰之前,他的佷兒陳瑞剛來到城下呼門進城。陳滂聽說了年前博陵一戰敗北的消息,本以為陳瑞早隨大軍回並州晉陽了,沒料到他此刻忽然冒出來跑到自己這裡,於是開門迎他進來。他形容疲乏,訴自己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連夜在往這邊趕路。便問他來路,他卻支支吾吾,並不言明,又見同行有輛馬車,四壁遮的嚴嚴實實,也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人,再問,陳瑞依舊含糊其辭,只說是個女眷,害羞不願露面。

     陳滂知道這個佷兒生性貪色,房中姬妾如雲,見他吃了敗仗跑路還不忘帶個女人在身邊,心裡不快,教訓了兩句,叮囑他不許滋擾城中百姓,當時見他諾諾地應下,便讓人帶去安置,事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

     他本以為佷兒帶進城的只是個普通女子,再不濟是從哪裡搶來的。萬萬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魏劭的新婚之妻,兗州喬家的喬女。

     這一驚非同小可。

      陳滂命人牢守城門,誰來也不許開,自己轉身下了城頭急匆匆地去找陳瑞。

     ……

     陳瑞到了住地,命人都散了,一個也不許留。等人都被趕走,從車廂裡抱下了小喬徑直進屋,門一關,拿掉了堵住她嘴的布巾,再解開捆她手腳的繩索,見她一雙玉腕已被勒出了一圈青紫瘀痕,頓時心疼萬分,湊上去便要捉住她手給她吹揉,嘴裡不住地道︰“美人休見怪!我本也不是如此粗魯之人!實在是怕你不分輕重胡亂喊叫出來,惹我叔父疑心就不好了。你若不鬧,我怎捨得對你用粗?”

     小喬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側過身,一邊慢慢揉著被捆的麻木了的手腕,一邊冷眼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陳瑞,一語不發。

     陳瑞在旁,呆呆地看著小喬,兩眼發直。

     昨夜在馬車上顛了一夜,她此刻面帶倦容,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跡,鬢髮也有些散亂了,但這絲毫沒有損她顏色,反倒令她多了一種令人憐惜的嬌弱之態。

     陳瑞精壯,十四歲起御女,至今不下百人,其中也不乏貌美佳人,卻從未見過小喬這般的容顏,只覺越看越愛,怎麼看都不夠,恨不得把她揉成團一口吞進腹裡才好,心里又仿佛有無數蟲子在咬,癢的難耐,忍不住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張嘴就要親她,嘴裡胡亂央求道︰“美人兒!我實在是愛你!那魏劭對你無情無義,新婚次日就送你走,莫非他下頭不是男人?他既不是男人,你不要他也罷!你且從了我罷!往後我來疼惜你……”

     小喬大驚,躲閃他的嘴,躲過了上頭,沒防下面,奮力掙扎間,一只腳上的鞋襪竟被他扯去了,玉足無可遁形,頓時露在了陳瑞眼皮子底下,白白嫩嫩宛若一塊凍豆腐,陳瑞看的兩眼發直,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強忍住撲上去捉住啃咬個夠的念頭,遲疑了下,拔劍恐嚇道︰“你若不從我,我便殺了你!”

     落到這陳瑞手裡,說不怕是假的,但小喬多少也有些看了出來,這人色念攻心,也不怕在自己面前丑態百出,這會兒又拿劍威脅,應該只是在嚇唬自己,漸漸倒有些定下了心神,怕他再對自己用強,索性怒道︰“我喬家在兗州牧民三代,也算世家大族,我再不濟,豈能容你這樣糟踐?你再無禮,我寧可去死,也不願受你羞辱!”

     美人發怒,也是別樣的風情。對著這樣一張宜喜宜嗔的面龐,陳瑞手一軟,劍便握不住了,“叮”的一聲落到地上,自己也跟著跪了下去道︰“好,好,我不迫你了。你是要我娶你才肯從我?這有何難!我妻位空懸,娶你正好……”

     他正說著,忽然外頭一陣腳步聲近,接著傳來“啪啪”的拍門聲,叔父陳滂在叫。

     陳瑞面露懊色,從地上跳了起來,轉身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下,回頭對著小喬低聲道︰“別讓我叔父知道你是魏劭之妻!他若知道了,定會將你送去晉陽!”

      陳瑞叮囑完了,這才去開了門,也不讓陳滂看到里面的小喬,出去便帶了上門,問道︰“叔父找我有事?”

      陳滂臉色很是難看,指著門裡徑直道︰“你帶回來的女子,可是魏劭之妻?”

      陳瑞嚇了一跳,正要否認,陳滂的手指頭已經朝他面門戳了過來,厲聲喝道︰“你想引禍至我石邑不成?什麼女子不好動,竟動到了魏劭的頭上?他豈能容忍這般的羞辱?如今魏梁就在城下罵戰!她人呢?趁魏劭未到,趁早送她出去!”

      陳瑞未料魏梁竟這麼快就找到了自己,一愣,見陳滂要推門,到手的美人,哪裡肯送回去,何況又和魏劭有怨在先,伸手攔住了陳滂,冷笑道︰“我便就奪了魏劭之妻,那又如何?他有本事,就從我手裡再奪回去。”

      陳滂頓腳道︰“糊塗!我苦心經營石邑多年,才算維持住今日局面,你正好給他送了一個攻我的借口!還不快快給我讓開!”

      陳瑞一怔,隨即滿不在乎道︰“魏劭來就來,我豈會怕他?前次博陵一戰,我不過是防備不夠,這才馬前失蹄。我正想和他再決一雌雄,等著他就是了!”

      陳滂氣的手直發抖。陳瑞見叔父嘴唇烏青,想了下,哄道︰“好容易捉到魏劭之妻,豈能說歸還就歸還?往後傳了出去,叫我並州顏面何存?況且,就算如今把她送出去,也是晚了,魏劭照樣還會來攻!我實在已經去信給父親了,預備拿她換魏劭的兩個城池。石邑有天塹倚靠,固若金湯,從前魏劭父親不是也來打過?照樣沒打下來!叔父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你真的去信到晉陽了?”

      陳瑞指天發誓。

      陳滂遲疑了起來。

      倘若晉陽那邊已經知道了這事,自己恐怕就不能做主將這魏劭之妻歸還出去了,如今騎虎難下,只能先等回音。猶豫再三,回頭望了一眼門內方向,恨恨地先走了。

      陳滂回去後,命人去城頭探,回報說那個魏梁還在原地抱刀坐於馬背,心知這事是不能善了了,回憶當時與佷兒說話時的情景,終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火速寫了一封信,加火漆印鑒後,叫了親信進來,命星夜火速送去晉陽。親信持信而出。陳滂在房中不安踱步,忽然聽到門口一個聲音道︰“叔父,你這是不信佷兒了?”

      陳滂抬頭,見陳瑞手里拿劍指著剛才出去的信使,逼他退了回來。臉色不禁一變,沉下了臉,怒道︰“雲吉,你這是何意?”

      陳瑞冷笑︰“叔父,我在晉陽時,就常聽到有人在父親面前進言,說你生性怯懦,為博一方美名,不惜向魏劭卑躬屈膝以求媾和。你名氣是有了,卻墮了我晉陽威風。如今我既來了這裡,豈能坐視不理?叔父你年紀也大了,好生將養才對,這石邑的事,放心交給佷兒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身後奔進來十幾個甲衣武士,上來就將刀架在了陳滂脖子上。

      陳滂大怒,痛罵陳瑞豎子無知,涕淚交加︰“你小時我就知你異類!今日果然變本加厲!我固守十數年的石邑,今日恐怕就要因你破在一個女子手裡了!”

      陳瑞小時頑劣,陳滂不喜,常在陳翔面前說他的不是,陳瑞對這個叔父早就心懷不滿,聽他破口大罵自己,大怒,命人堵住他嘴押下去看牢,又傳令下去,稱自己遵照父命接管了石邑城防,往後這裡一切都由自己調度,如有不從者,軍法斬之。

      石邑城守里的將吏軍士莫名其妙。只是陳瑞是晉陽三公子,有戰功,平日又得陳翔的寵愛,現在陳滂人也不見了,他手執信符威風凜凜,口口聲聲不服者斬,莫不敢從,戰戰兢兢,皆以陳瑞為號令。

      陳瑞見石邑上下官軍對自己畢恭畢敬,這些時日來的郁悶一掃而光。

      石邑有守軍兩萬,皆是精兵,地勢又為城防添一助力,易守難攻。

      他現在就等魏劭前來,只要敗了魏劭,不但能在晉陽那邊一雪前恥,而且從此美人面前也揚眉吐氣,諒她再不敢輕看自己。

      陳瑞胸臆間滿是豪壯,親自帶著一列步弓手登上城牆,見城門之下十數丈外,魏梁果然還在,命步弓手齊齊射箭逼退魏梁,自己探身到城牆外,放聲道︰“去告訴魏劭,等三公子我和美人成親之後,再好好地會一會那廝,與他大戰三百回合!”

      魏梁被箭陣逼的後退了十數丈,見陳瑞在城頭狂笑而去。既不知道城內女君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流星馬是否已經將消息傳到信都,沉吟片刻,命軍士留下繼續刺探城內動靜,自己上馬折返了回去。

     他心急如焚,加上自責愧疚,一路疾趕沒片刻停留,傍晚時分,趕到距離石邑一百多里之外的慶雲之時,遠遠看到對面道上旌旗展動,塵土遮天,辨出是魏劭旗幟,直衝入陣,軍士認得魏梁,見他滿面塵土,神情焦急,紛紛讓道,魏梁徑直衝到了魏劭面前,下馬便翻滾落地,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請君侯賜死罪!君侯將護送女君之重任交托給末將,末將失職,致使女君身處險地。末將本無顏再來面對君侯!等末將攻下石邑,救回女君,末將再請自裁以謝罪!”

     魏劭翻身下馬,將魏梁扶起,問道︰“她如何了?”

     魏梁抬頭看了一眼魏劭,見他目光盯著自己,遲疑了下,終於小聲道︰“陳瑞那廝在城頭放話,說先與女君成親,再會君侯,與君侯戰三百回合……”

     四周空氣忽然像是凝固住了。

     魏劭一動不動,片刻後,一邊眼皮子忽然跳了兩下,“傖”的一聲拔刀,一刀便將道旁一株碗口粗的老楊柳攔腰斫斷。

     楊柳彎折了過去,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魏劭面色陰沉,轉過頭,一字字地道︰“傳令,星夜上路,攻石邑,殺無赦,活捉陳瑞者,重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11:59 AM

第15章 魏侯之怒(上)

     陳瑞滿心滿眼都是小喬影子,下了城頭便直奔太守府,吩咐下去,立刻將喜堂布置起來,預備自己和小喬成婚。

    以他本性,看上了一個女子,何況還落到自己手裡,便如羊入虎口任他宰割了,哪裡會有這種耐著性子遷就的道理?只是這一回也不知道怎麼,竟就對她下不去狠手,心想大不了再等一天就是了,等過了喜堂,不管她願不願意,就成自己的人了,到時再抖擻精神拿出男子龍陽氣概,等她嘗到自己侍弄婦人的本事,不怕她不臣服。這一日他安排了城防,將護軍、校尉等重要職務委任給自己的親信後,便旁事不管了,就在小喬跟前轉悠,命人不斷捧著珠寶綢緞送到小喬面前,百般討好於她。終於到了次日傍晚,一切準備停當,新房布置的有模有樣,這陳瑞也正兒八經地等到了吉時,命人去房裡強行將小喬帶出來要行婚禮之儀,正在這時,急報傳來,說探子在城外三十里處發現有行軍正往城池方向而來,像是魏劭的人馬,很快就要逼到城下了。

     不想魏劭行軍如此之快,陳瑞只得暫停婚儀,命探子再去探,回來報說已經不及十里地了。

     陳瑞破口大罵魏劭壞人好事,一把脫去禮服,命人取來鎖子甲護心鏡,全副披掛上身,又取畫戟,抖擻精神要領軍出去應敵時,忽然想了起來,遲疑了下,返身匆匆奔回到房中,一把推開了門,對著小喬說道︰“美人兒,魏劭自己找來送死了。不識好歹竟敢壞你我好事!你且看著,我這就出城去將他殺於馬下,等我取勝歸來再和你行拜堂之禮。你等我。”說著取出繩索,三兩下便將她手腳捆了起來,最後將她抱到床上放躺了下去,口裡安慰道︰“美人休怪我又動粗了。實在是對你不放心。怕我不在跟前,你萬一想不開有個好歹,那時我悔之晚矣!你且忍忍,我去去就回。”說完放下帳子轉身出去,吩咐僕婦在門口看守好,自己才急匆匆地趕到城門口,點選了兵將,翻身上馬,立起旗幟,一馬當先引兵將出了城門陳兵於野,威風凜凜,就等著魏劭到來。

     魏劭行軍而來,路上早有探子頻頻傳報,得知陳滂已被陳瑞所制,石邑城防將領變更,陳瑞也領兵列陣於城外了,揚言要與自己決一雌雄,便直撲城池而去,到了數里之外,遙遙望見城池之時,兩軍遭遇。

     魏劭遙望對面,陣頭處,見陳瑞高坐馬背之上,畫戟橫手,兩邊排開了四位健將,身後豎一面丈餘高的旄旆大 ,上繡斗大的陳字,迎風飄展,威風八面。陳瑞拍馬而出,正朝自己放聲挑釁,姿態狂妄無比。

     魏劭恍若未聞,只從左右取過自己的雙機貫虎鐵弓,瞄準之後,力滿弦弩,朝著陳瑞放了一發三連株。

     箭簇帶著撕裂空氣的隱隱銳嘯,在空中頭尾相較,如繃的筆直的靈蛇,直取百步餘外的陳瑞,陳瑞沒有防備,大吃了一驚,見風馳電掣間,眨眼便到了近前,甚至來不及揮戟格箭了,也不顧難看,急忙俯身貼到了馬背上,這才勘勘躲過了箭簇,頭頂一陣咻咻風過,只聽身後“噗噗噗”接連三聲悶響,回頭一看,三支箭簇竟連貫深深釘入了旗桿,雖百步之外,力道依然貫穿腕粗的楊木,箭尾嗡嗡亂顫,旗桿木屑飛揚,又一陣風卷過,“喀拉拉”的輕微一聲,旗桿硬生生腰折成了兩截,帶著那面大旗落到了地上。

     魏劭的祖父魏倫年輕時奉召入洛陽,做過一段時間的羽林郎將。魏家雖是世族,祖上也歷任太守要職,但因他容貌俊美,受此連累,起初無人信他能力。某日漢帝設宴,筵席中以射箭為戲,稱聽聞古時善射者,有一箭能穿五甲之力,希望能親眼看到。筵席中的眾多善射者紛紛出來試射,卻無一人能貫射五甲。漢帝失望之時,魏倫出列,請試七甲。漢帝驚訝,但依舊讓人將七層精索鎧甲疊放。結果魏倫一發洞貫。漢帝大驚,堂宴者也無不震動。魏倫就此揚名,漢帝封他強弩將軍名號,命領軍抗擊匈奴。當時還是翁主的魏劭祖母徐夫人也是因此而愛慕上了魏倫,後來下嫁於他,生了魏劭父親魏經。魏經亦以善射而著稱。

     沒有想到,幾十年後,魏劭竟也不負先祖強弩之號,射的如此一手精絕強弩!

     兩軍靜默片刻,忽然,魏劭一方發出了一陣整齊的“虎威”嘯聲,軍士齊齊以盾頓地,若起滾雷,聲震地面。陳瑞陣前,將士面面相覷,竟鴉雀無聲,兩軍還沒開仗,氣勢先就輸了一大截。

     陳瑞後背被驚出一聲冷汗,見大旗折斷,氣勢先輸,不禁惱羞成怒,坐直身體催馬出列,大聲向魏劭挑戰。

     魏劭慢慢收了弓弩,面色冷凝,並未加以理睬。魏梁已經催馬出列,朝著陳瑞迎去道︰“陳瑞小兒,先贏過我再論別的!”早有陳瑞邊上的副將章貢拍馬迎了上去,卻哪裡是魏梁對手,才幾個回合,便被斬餘馬下。又有另一副將劉向出列,依舊不敵,重傷跑馬而歸。

    陳瑞所領的這些副將,都是陳滂的人,短短兩天,陳滂權力被奪,陳瑞又自高自大,聽不進去半句旁言,動輒以軍法威脅,眾將本就心思不定,此刻對陣,先是魏劭一發強弩震懾兩軍,大旗落地,先失士氣,現在章貢劉向又一個死,一個重傷,其餘人哪裡還有心思應戰,紛紛面露猶疑,再不肯有人出列。

     若論單打獨鬥,魏梁生平極少敗仗,這回馬前失蹄,在自己手上丟了新婚女君,視為奇恥大辱,恨不得立刻殺進城池奪回女君,見對方無人應戰了,怒吼一聲,竟然單槍匹馬朝著陳瑞而來。眾人驚駭餘他的氣勢,紛紛後退,陳瑞無奈,自己挺了出去,兩人馬上一個照面,魏梁一把大刀砍殺而下,力如千鈞,陳瑞竟然手臂發沉,勉強才格開脫身,駭異於魏梁神力,這才有些後悔自己輕敵,心知纏鬥下去應該討不了好。

     他腦筋轉的極快,再應對片刻,一個虛晃,拍馬轉身帶頭朝城池奔去,號令退守城內,死守嚴防。眾人見他掉頭拍馬往城池去了,陣腳頓時大亂,軍士也不顧陣法,爭相跟著往城內湧去,魏劭下令擂鼓追擊,一口氣追到城牆之下,陳瑞命火速關閉城門,這時依舊還有落後士兵沒來得及進城,轉眼就被魏軍追上了圍剿了個乾淨。

     魏劭立於旗門之下,令強攻入城。陳瑞定下心神,親自登上牆頭指揮守城,一時鼓聲震天,吶喊動地,城牆內外矢石如雨,火球紛飛,猶如天摧地塌,岳動山崩。

     石邑城牆高聳,守城將士又都是陳滂舊部,平日也訓練有素,隨了陳瑞退入城池後,心知沒了後路,一個個也只能打起精神拼盡全力護城,魏劭攻勢雖厲,一時卻也拿不下去。

     雙方遭遇時,天已將暮,惡戰一直持續到了天黑,各有死傷。只是魏劭攻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凶猛,士兵見魏劭帶頭登上雲梯,一個個更是奮不顧身,以死相博,攻勢一波持續一波,潮水般連綿不絕。石邑守軍何嘗遇到過如此凶悍的攻擊?漸漸不支。陳瑞見狀不妙,不肯認輸,當場斬殺了兩個後退士兵,威逼其餘軍士死守,這時忽然身後殺聲大振,回頭,見竟是陳滂再次現身牆頭了。原是陳滂親信趁著這機會將他解了出來,請他再次上城領戰以鼓舞士氣。陳滂雖惱恨佷子如此對待自己,但事關城池得失,此刻也顧不得和陳瑞計較,急匆匆披掛鎧甲趕到,奪了帥旗,命手下將陳瑞捆了,將他幾個親信一刀砍死,自己便上城指揮。

     石邑守軍原本已經人心渙散,忽然見陳滂現身,受到鼓舞,士氣再起,竟又抵住了來自魏劭的一波攻擊。奈何魏劭攻勢實在凌厲,陳滂漸漸也頂不住了,心知再這樣下去,破城勢必難逃,焦急之時,忽然想到了喬女,立刻命人將她帶上牆頭,威脅魏劭退軍。不想陳瑞竟然趁人不備,自己已經掙脫了繩索,正要悄悄溜下去帶小喬一起逃走,忽然聽到陳滂下令要拿小喬上城牆,破口大罵陳滂老匹夫,奪刀一刀殺了近旁的看守,掉頭往城下疾遁而去。陳滂大怒,喝令手下追阻他時,忽然看到身後城中火光沖天,竟起了大片的連火,再定睛一看,火光竟來自太守府的方向。

     太守府的近旁便是糧庫。陳滂經營多年,全部儲備都在那裡,藏的糧食能支持全城守上一年。平日煙火看的極嚴,不知為何,這樣的緊要關頭竟然起火。火借風勢,熊熊蔓延,幾乎映紅了半邊夜空,城內喧嘩四起,亂做了一堆。

     陳滂大驚,有心救下糧庫,奈何城下攻勢正厲,只能咬牙繼續死守,城門軍士卻被火情分了心,又震駭餘魏劭勢在必得般的凶狠攻勢,此刻即便有陳滂坐鎮,也是頭尾不能相顧,城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轟”的巨響,那扇城門已被巨木生生破開,吶喊聲中,城外人潮湧入,雙方展開最後的肉搏之戰。

     不說這近身肉搏的慘烈,只說那陳瑞趁亂逃脫,狼狽不堪之時,心裡依舊放不下美人兒,一口氣衝到了太守府,見起火的方向正是關了她的地方,在原地轉了兩圈,一咬牙,最後還是衝了進去,卻見裡面火光熊熊,整間屋宇都已被吞沒在大火裡,房梁不斷坍塌,站在院外,一陣灼熱火氣燎面而來,被逼的後退了幾步。

     陳瑞心知美人兒必定已經喪命火海,又痛又悔,大叫了一聲︰“痛殺我也!”一股意氣上來,轉頭就要去找魏劭拼命,出了太守府,才走幾步,聽到前頭一陣搡動吶喊,借著身後火光,辨出是魏劭軍隊攻入了城池,正往自己方向而來,再次大驚,跺了跺腳,慌忙掉頭返回太守府裡,唯恐被追到了,慌不擇路,一路奔到後院,最後從茅房牆頭翻牆逃走。

     ……

     一場鏖戰終於結束,此時已是深夜。陳滂受傷被生擒,石邑守軍傷亡大半,其餘歸降。魏劭麾下眾將士雖也疲累不堪,更有不少受傷掛彩,但攻克下石邑,軍心興奮,到處都是歡呼之聲。

     副將李崇處置戰後死傷清點並安置事項,公孫羊安排人手撲火,魏劭往太守府大步而去,行了一半路時,公孫羊與一個軍士長匆匆相向而來,那軍士長見到魏劭,飛奔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報,說已派人追擊逃走的陳瑞,但並未找到女君。

     根據太守府下人供述,女君當時就被關在那間布置好的新房裡,而起火源頭就是新房的所在。當時,奉陳瑞命看守她的僕婦見室內火光起,開門察看,但煙火旺盛以致於迷目,匆忙叫人來撲火,奈何火勢過大,很快就引燎了整座屋宇。

     這個軍士長已經派人去附近到處尋找過了,但不見女君蹤影,料想極有可能已經葬身火海。

     軍士長報完,望著魏劭,神色有些不安。

      魏劭停在原地,微微仰頭,遙望不遠處那片依舊燒的沖天的熊熊大火。

     他的面上,身上,都還沾著大片的血污,鎧甲映照著對面的火光,神情裡便也帶出了些猙獰的殺厲之色。

     他起先似乎微微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傳我的令,殺陳滂,家中丁口盡滅,女子投為營妓,降卒活埋,一個也不留。”

     片刻後,他一字一字地道,語氣卻頗為平淡,並不帶任何的起伏。

     公孫羊吃了一驚,看他一眼。見他雙眼亦泛血紅赤色,目光殺氣濃重,急忙上前要勸阻,還沒開口,魏劭已道︰“先生不必多話,我意已決。”聲音冷冷。

     公孫羊躊躇時,身後又一軍士長飛奔而來,此人卻面帶喜色,遠遠就大聲喊道︰“君侯!找到女君了!找到女君了!女君藏身在上風處的空馬廄裡!”

      公孫羊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問究竟,軍士長報說,女君平安無事,只是雙手手腕被火燎傷,看似傷的不輕,已被帶至安全之所了。

      公孫羊轉頭復述一遍,望著魏劭神色,勸道︰“主公!陳滂不可殺,留下有別用,石邑剩餘守軍也降了主公,坑殺是為不祥,望主公三思。”

      他勸完,見魏劭雖未點頭,卻也沒發聲,暗鬆了一口氣,想了下,又勸道︰“女君無事便好。只是這一番波折,想必受了不小的驚嚇。主公何不去探視女君?城裡剩餘事務,交給我便是。”

     “煩勞先生派個軍醫給她治傷,再著人看守好,莫再有失。我另有事,先去了!”

     魏劭丟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公孫羊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吩咐了下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01:16 PM

第16章 魏侯之怒(中)

     太守府餘火未滅,暫時不能入駐,所有傷者都被安置在了東城的六曹衙門裡。

     軍士打著火杖照明,魏劭一路行去,除了身後太守府的方向還有火光跳躍,街道首尾漆黑,兩旁民戶門窗緊閉,宛若一個無人之城,行經一戶人家門前時,忽有小兒啼哭聲傳出,還沒哭完一聲,立刻就消隱了下去,想必是被驚恐的大人給強行捂住嘴巴或是蒙在被褥裡了。衙門口,石邑守丞、長史、都郵等大小屬官幾十人此刻都集在柵房前,兵甲怒目相對,屬官個個衣冠不整,面如土色,有的坐地發呆,有的相抱哭泣,忽聽到軍士喊一聲“君侯至”,又行軍禮,齊齊轉頭,看到入口台階上快步登上一個身披甲衣、渾身是血的男子,形容英偉,頗年輕,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知道此人就是名動北方的魏劭,無不顫慄,更不敢再出聲,只偷眼看他。

     魏劭也沒理睬這些石邑屬官,到了裡頭卸去甲衣,拭了下臉上的血污,便去慰犒今夜攻城受傷的將士。

     這場攻城之戰,實在慘烈,石邑兩萬守軍雖全軍覆沒,但魏劭這邊也損失不輕,不計陣亡者,僅這裡就躺滿了傷者,數十醫士穿插其間忙著為受傷軍士療傷,十分忙碌。

     將士見主君先不慶功,剛奪城池,便來探望自己這些傷者,無不感激。

     魏劭慰犒將士完畢,又單獨去探魏梁。

     魏梁因心懷愧疚,攻城作戰奮不顧身,不慎身中數枚火箭,所幸未到要害,軍醫已為他療傷完畢,這會兒正躺在一張床上閉目養歇。見魏劭來探望,掙扎著起身要下地,魏劭將他一把按了下去。

     魏梁身中火毒,傷實在不輕,面色已如金紙,卻還依舊談笑風生,精神看著還是不錯。

     魏劭問他那天在丘集的詳細事發經過,魏梁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最後咬牙切齒地道︰“可恨陳瑞賊子,慣使陰謀,竟趁我不備用計劫走女君!那廝實在該死!等我下回找到,定要將他大卸八塊,方可消我心頭之恨!”

     魏劭問︰“你是說,女君先是在驛庭裡被人劫走,隨後有人差路人給你報訊,說她落到了陳瑞之手?可知那人什麼來路?”

     魏梁茫然搖頭︰“這倒不知。應是正好落入了人眼,故來報訊。”

      魏劭沉吟著時,方才那個軍士長匆匆來報,說有士兵在城池西門外數里之地發現了陳瑞,被他搶奪走了一匹軍馬,看似是往樂平方向去了,正在全力追索。

     魏梁大怒,坐起來就要翻身下床,牽動了身上傷口,面露痛楚。

     魏劭神色如常,目中卻掠過了一道陰影。壓住了魏梁肩膀,叫他安心養傷,又命軍醫盡心治療,不得出任何差池,自己這才起身出來,翻身上馬,徑直出了西門。

     ……

     陳瑞翻過太守府茅房的那堵牆,趁亂一口氣潛逃出西門,卻見身後火把點點,魏劭士兵人影晃動,知在尋自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了段路,見到野地長有一片荊棘叢,也不顧棘刺扎身,一頭鑽了進去藏身,想躲過了這陣追捕,等天明之後再尋路逃走。不想運氣敗壞,竟驚動了棘叢裡安家的一窩野狸,狸群四下奔逃發出響動,引來了軍士,拿長槍往棘叢裡亂刺,陳瑞起先還忍著,不想一個士兵恰好一槍搠中他屁股,哎喲一聲,猛地鑽出來,惡狠狠打翻了那個軍士,奪了一匹馬,跨上去便往西逃竄而去。

     他一陣沒命似的狂奔,身後那些追趕的士兵終於被他漸漸拋遠,方鬆了口氣,見身下馬匹漸漸喘重,腳程也變慢,料是疲累,唯恐跑死了馬,自己真就沒了腿,加上自己也實在累了,便下來坐地上喘氣,還沒喘兩口,發覺身後來路竟又似有人追了上來。

     今夜月明星稀,四野空曠,所以依稀辨的出來,這一眾至少有十幾人。陳瑞頓時又出一身冷汗,從地上一骨碌起來,翻身跳上馬背便再次狂奔,不想慌不擇路,最後竟跑進了一大片荒墳場,眼看身後追自己的人越來越近,甚至已能聽到馬蹄踏地發出的聲了。

     陳瑞知魏劭如今必定恨自己入骨,若落入他手,生不如死,這樣再跑下去也是無路可逃,一橫心,索性賭上一賭,翻身從馬背上滾落,狠狠踹了馬屁股一腳,催馬繼續前行,自己連滾帶爬地岔進了荒墳堆,撞到一座野墳,背陰處露了個黑漆漆的洞口,看似可以容身,也不顧忌諱,一頭便鑽了進去,拼命蜷起身子,藏好後,又掏了塊石堵住洞口。

     ……

     魏劭親自帶人追出城廓幾十里外,過了墳場,片刻便追到那匹馬,見馬背空了,陳瑞不知所蹤,停下來命軍士在近旁搜索,並不見那廝,想到方才道旁有片荒墳場,便命軍士再去搜查。

     軍士一個個地回來,報說四處都看遍了,並不見陳瑞。

     魏劭沉吟了片刻,回望一眼城廓,想到軍士連日在路上急行,又攻城半夜,早已疲累。且石邑剛拿下,城中事務千頭萬緒,雖有公孫羊代為坐鎮,但自己也不好離開過久,遲疑了下,最後望了一眼身畔不遠處外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墳場,下令收隊回城。

     ……

     陳瑞縮在黑漆漆的墳洞裡,睜眼不見五指,一動也不敢動,只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起先近旁仿佛有腳步聲過,幸好對方沒留意到這背陰除地異樣,走了過去。許久後,外面一直沒有別的響動了,陳瑞推斷魏劭一行人應該已經走了,終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才聞到鼻息裡全是腐螢氣味,幾欲作嘔,嘟囔了一聲“晦氣”,推開石塊要爬出去時,身後衣角忽然似是被人牢牢扯住,竟無法鬆脫。

     陳瑞眼前登時閃出怨鬼模樣。雖說平日殺人如麻不懼鬼神,但像此刻這樣,三更半夜身處墳洞,四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身後衣角被牢牢扯住,又似忽然起了陰風,絲絲地吹過後頸,饒是他平日再膽大,此刻也渾身汗毛倒豎,趴在地上不敢再動,閉眼嘴裡求拜個不停。過了一會兒,見身後似乎並無別的異狀,終於壯膽慢慢伸手到後摸了一下,這才摸出不過是衣角被身後長出來的一片野棘給掛住了而已,用力一扯,便掙脫開來,手腳並用地爬出墳洞,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等心神稍定,也不敢在此久留,爬起來環顧四野,見茫茫一片,終於勉強辨清了方向,匆忙往並州方向遁去。

     ……

     魏劭回城,已是四更多了。

     陳滂早先儲備有十幾架的水龍。軍士以水龍壓火。火勢至此終於被撲滅。太守府雖大半被燒,糧倉也稍有波及,但只損了幾百石儲糧而已,餘下安然無恙,火情也沒波及到近旁民房。

     公孫羊正在火場附近指揮收拾殘局,忽然看到魏劭來了,忙迎上去向他匯報。

     他也一天一夜沒有闔眼了,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稱得上興奮,簡匯完畢,笑道︰“恭喜主公,今日順利攻克石邑,佔有門戶,取晉陽指日可待。”

     魏劭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費心了一夜,天也將明,餘事吩咐下去便可,先生先去歇息。”

     公孫羊應了,想了下又道︰“太守府的這把火來的倒是及時,可謂助了攻城一臂之力。只是火起的有些蹊蹺。方才我自作主張隨軍醫一道探視了女君。果然是女君為脫身所放。”

     他將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贊道︰“看不出來,女君貌似嬌弱,竟能忍痛對自己下這樣的手,過後又借火脫身,也可謂臨危不亂,心有章法。我見她兩個手腕實在被火燎的不輕,布滿了大小燎泡,情狀勘憐,連我見了都於心不忍,軍醫替她診治時,竟也沒抱怨半分,反而寬慰於我,說自己無事。實在令我刮目。”

     ……

      這陳瑞雖男生女相,卻一身莽力,小喬當時被他捉小雞似的給反手捆綁放在床上,等他去後,想著魏劭已來攻城,兩方對戰,亂軍之中,不管最後哪一方贏了城牆戰,自己若這樣一直如同砧板之肉地被關在這裡,斷沒有好下場。焦急之時,忽然想到房裡點著的那兩支喜燭,下床跳到了燭火前,蹭高衣袖後,背對著燭火,忍住被燎的劇痛,燒燒停停,最後燎斷了手腕上的繩索。終於燎斷之時,她本白皙無暇的手腕一片皮膚當場就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斷,人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等緩過了神,解開腳上繩索,用燭火引燃房中帳幔,自己拿帕子用茶水蘸濕捂住口鼻,再披了棉被藏身在門後。等房裡火越燒越大,驚動門外僕婦開門時,因煙霧繚繞,那僕婦也看不清裡面到底如何了,驚慌跑走叫人,她才趁了空檔逃了出來。所幸城頭大戰,太守府裡不見人影,加上黑夜掩護,最後找到上風口一個偏僻的空馬廄,把自己暫時藏了起來。

       ……

      太守府大半被火殃及,只剩上風處的幾排屋宇完好。小喬此刻被安置在了一間內室裡,床榻俱全,也很乾淨。公孫羊離開前,命太守府的兩個僕婦在外隨伺,又留了一隊士兵,通宵把手著通道和前後出入口。

      小喬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

      這幾天裡,她就沒有闔過片刻的眼。被陳瑞弄到這裡後,身旁蹲著個對自己虎視眈眈流著口水的色中餓狼,更是戰戰兢兢,既不敢過於強硬惹怒他,更不能叫他覺得自己容易上手,為了應對陳瑞,叫他不近自己的身,可謂費勁心機,全身上下,就連頭髮絲都是緊繃著的。

      現在安全了,手腕上傳來的陣陣依舊像被火燒著的疼痛卻又折磨的她根本沒法睡去,只恨不得把腕上那塊皮肉給剝去了才好。

      剛才公孫羊和軍醫還在時,她一直強忍著,不想有所表露。現在跟前沒人,周圍也安靜了下來,疼的忍不住竟掉下了眼淚。自己默默掉了一會兒的金豆子,也不知道是軍醫給上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哭過後心裡覺得舒服了些,手腕上的疼痛漸漸似也輕了些,面帶殘淚,最後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01:37 PM

第17章 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孫羊分開,往小喬住處走去。

      二僕婦知城池一夜易主,陳太守及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成階下之囚,這會兒她兩人奉命在這裡聽用,四只眼睛睜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鬆,唯恐出了什麼岔子。忽然見走廊盡頭走來一個男子,雖年輕,步伐卻隱帶威勢,又見廊下守衛向他行軍禮,呼他“君侯”,知是房內那個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來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兩邊。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裡透出的燭火,問房裡動靜。一個應答,說先前那位公孫使君和軍醫走了後,兩人就在這裡聽差,片刻也沒離開過,但房內女君一直沒有呼用,應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門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陳瑞擄走不假,但過程似有疑竇,不若趁這機會找她自己問上一問便清楚了。

      他這樣想,心裡坦然了。於是抬手推門而入,轉過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頭,被衾蓋到腹上,臉朝裡,一動不動,應該確實如那僕婦所言,睡了過去。

      魏劭徑直走到了床邊,正要叫醒她,先卻瞥見她朝外的那側面頰似乎帶著些殘餘的淚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轉向了她的手。

      她的兩只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輕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縴軟,指蜷成了一個柔軟的自然角度,乾乾淨淨,宛若青蔥,衣袖也挽成了兩折,稍稍往上堆高,積褶在了肘彎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膚膩潤可見,唯獨中間那段手腕處卻纏著白色的一圈細軟麻布,隱有藥膏的暗色滲浮了出來,看起來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視線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臉上。

      燭光從側旁照來,穿過了帳幔,半明半暗地投灑到了她的臉上,令她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靜的扇形暗影。她的臉微微朝裡,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張柔美的側顏線條。昏燭羅帳影,美人獨臥眠,宛若一枝隔著霧的海棠,單純對於男人的視覺來說,自然是一種能夠帶來愉悅的享受。

      魏劭是個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著了,難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這才仿佛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仿佛天生生的微微上翹,便像此刻,或許因了手腕痛楚,睡夢裡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著的,卻因這抿著的微微上翹的兩點唇角,睡容也憑空的增了幾分嬌憨之態。

      魏劭注視了片刻,忽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收回目光,轉身走時,床上的小喬卻仿佛感覺到什麼似的,眼皮子微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個人影微晃,大吃一驚,低低呼了一聲,人就一下驚坐了起來。

      “是我!”

      魏劭停了下來,轉身立刻道。

      這幾天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堪回首,又自睡夢裡猝醒的,難免杯弓蛇影了些。這會兒小喬也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慢慢地吁了一口氣。

      她猜測他應該有事才來的。而且十有八九,應該是和自己被擄的經過有關。便沒再說什麼,坐那裡微微仰臉。望著他。等著他開口。

      過了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見他目光往下,循著低頭瞥了一眼。把自己的手慢慢縮進了被角,給遮住了。

      魏劭便挪開了視線,也微微側過臉,並不看她,用平平的語調說道︰“我過來,是想和你說一聲,好生養傷。漁陽暫時不用去了,等過些時候我也要回,到時順道再帶你一起回。”

      小喬有些意外。但也沒說別的。只看著他,輕輕嗯了聲。

      魏劭瞥了她一眼,轉身出去了。小喬聽到門外傳來他吩咐僕婦好生伺候自己的說話聲,接著,步聲漸漸消失了。

      小喬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

      心裡隱隱,總覺得仿佛有些什麼不對。

       關於自己被劫持的經過,他沒問,是否表示並不知道劉琰才是那個最初劫走了自己的人?

      如果他一直不提,自己是否也能裝作沒那麼一回事,就這麼混過去了?

      ……

      次日開始,魏劭在城中發布公文,安撫百姓,接管衙門,一連幾天忙碌,沒再露面了。小喬也沒有出門半步路,就一直在房裡吃喝睡覺養傷。四五天後,那兩個服侍她的僕婦來請她出門上馬車,小喬才知道是要回信都了。

      魏劭將石邑交托給公孫羊,魏梁和那些受傷將士繼續留下養傷,留大半人馬駐防,自己領餘下部曲,順便帶小喬回去。

      小喬依舊坐在一輛內裡裝飾十分舒適的馬車裡。那天早上,出石邑城的時候,她從車窗裡看出去,見街道上冷冷清清,道路兩旁的民戶大多門窗緊閉,但她確信,這些門窗之後,應該是有無數雙懷著恐懼或抗拒眼神的眼睛在透過縫隙正偷窺著從道上經過的這座城池的新主人。偶看到有人,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巷口和街尾,等他們這一眾人馬完全走過了去,人才漸漸地從不知道哪裡的角落里冒了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望著背影低聲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快出城門時,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忽然從側旁一扇半開的門裡追著只狸貓飛快跑了出來,正好擋到了當先在前的魏劭的馬,魏劭提起馬韁,將馬頭硬生生地轉了個方向,這才勘勘避過了小孩。

      “大膽!誰家小兒,竟放出來胡亂衝撞!”

      跟隨在魏劭身後的麾下另一撫軍中郎將檀扶,在攻城那晚損了兩個得力副將,本就不快,這幾日隨公孫羊安撫民眾,見民眾竟還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進展並不順利,心裡惱恨這些人不知好歹,這會兒發作了出來,惡狠狠地拔出刀,衝著邊上怒聲大吼。

      那小孩被嚇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哇地哭叫起來。房裡的婦人聽到了,這才發現兒子趁自己不備跑了出來,臉色慘白,慌忙衝了出來,一把抱住兒子,帶著跪到了馬頭前,不住地磕頭求饒。

      魏劭穩住了馬,臉色也帶了些陰沉,眉頭皺著,似乎也在忍著,不耐煩般地揮了揮手,婦人知道這是赦了的意思,慌忙又磕了個頭,抱著兒子便跑進了門。剛一進去,那扇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檀扶看了眼魏劭,見他臉色已經恢復了起先的冷肅,這才悻悻地將刀插回鞘裡,繼續出城而去。

      小喬原本看的有些緊張,好在這小插曲很快就安然過去,終於微微吐出口氣,放下了車簾。

      ……

      小喬跟著魏劭一行人馬,順利回到了信都。

      春娘她們早於小喬,已經先回了。

      春娘自己的那個女兒,在養到三四歲的時候不幸得病夭折了。從那以後,春娘更是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喬身上,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那天就在自己面前,眼睜睜地看著她突然被人那樣給劫走,春娘傷心欲絕,照了魏梁的吩咐先回信都後,這幾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哭的眼楮都腫了,才短短幾天功夫,原本豐潤的面龐也清減了不少,這會兒終於盼到小喬平安歸來,起先歡喜的眼淚都出來了,等看到小喬手腕受傷,得知她竟是為了逃脫自己用火燭給燙傷的,心疼地又流了眼淚。一番哭笑笑哭後,終于回到小喬之前住了一夜的射陽居,侍女們重新打開箱奩,鋪設用具,預備住下來了。

      這間“新房”,原來應該是魏劭平常住的寢居之室,貌似從小喬離開的第二天就被收拾過了,裡頭已經看不出半點曾作為“新房”的喜慶之氣。當晚小喬如常作息,知道魏劭必定是不會過來與自己同房的。倒是春娘,經過這一回的事,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仿佛又有了什麼新的心事,真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一直等到很晚,小喬早睡了,她還熬著不肯去睡,直到那個被她用錢給收買了過來的在魏劭書房打雜的侍女偷偷遞了消息過來,說君侯吩咐在書房鋪床預備過夜,這才死了心,悻悻地關門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喬被春娘照顧的無微不至,真真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小喬確定,這輩子自己身邊只要有春娘在,她就算沒手沒腳了,也照樣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她手腕上的燙傷,熬過了起初幾天的痛楚之後,現在開始恢復,慢慢地褪去那層死皮,開始長出新的肌膚。醫士每天會過來給她換藥。昨天起不再用原來那種黑糊糊的聞起來有點臭的藥膏,換成了一種乳白色的聞著很是清涼舒服的新藥。醫士說,這藥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根據女君的燙傷程度,以他的經驗推斷,恢復的好,應該能生出平滑如同從前的肌膚,不會留下疤痕。

      春娘頭幾天一直在為這個擔心,唯恐小喬原本漂亮的一雙玉腕留下燙傷痕跡,聽醫士這麼說,才鬆了口氣。

      當晚小喬沐浴。

      她洗澡異常勤快,這兩年來,即便是這樣的嚴寒冬天,只要平常在家有條件,必定兩日一大洗。剛開始的時候,春娘對她這種突然變得異於平常的沐浴習慣感到奇怪,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反正喬家家大業大,不過是讓廚房多燒幾桶熱水的事罷了。

      這裡的浴房和小喬住的寢室相連,中間以一扇屏風相隔。春娘幫小喬脫去衣裳,扶她入了大浴桶,勒令她高舉雙手,手腕不準有半點沾濕,見她乖乖聽話,這才滿意地幫她洗著長髮。

      小喬靠在浴桶的邊上,熱水浸泡到了她胸口上方,水線隨著春娘的劃水動作微微起著波動,若有小舌輕輕舔吻她胸前肌膚,微帶搔癢,她整個人泡在裡頭,暖洋洋的,感覺著春娘用熟練又舒適的手法在幫自己揉著頭皮,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

      “……女君,有句話,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喬閉著眼時,忽然聽到春娘在耳畔低聲說道,便嗯了一聲。

     “婢總覺得那日在驛庭裡騎馬劫走了女君的人,有些眼熟……”

      春娘的聲音貼著小喬耳朵,傳了過來。
      
      小喬一頓,睜開了眼睛,坐直轉頭望著春娘。見她也看著自己,神情裡有些不確定,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擔心,小喬看了出來。

      “女君……”春娘望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個人,確是婢想的那位公子嗎?”

      劉琰在喬家住了多年,後來雖離開,也幾年過去了,但一個人的形貌特征,就算隨著成年有所改變,大體總是維持不變的。春娘能認出來,也屬正常。

      小喬望著她充滿憂慮的一雙眼睛,遲疑了下,俯到她耳畔低語︰“春娘放心,他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春娘愣了,神色變得更加憂慮。

      “魏侯,他知道這事嗎?”

      她幾乎是用耳語般的聲音,在小喬耳畔問。

      小喬搖了搖頭。

      “他攻下石邑的那晚,曾來見過我,我以為他是要問我當日被擄的經過。他當時若問,我也說與他,但他沒問,我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娘出神了片刻。

      “但願事情就這麼過去吧……”

      她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憂慮,兩只雪白膀子抱住了她的脖頸,鼻裡哼哼地撒起了嬌︰“春娘,我手腕好癢,我好想抓啊……怎麼辦……”

      她的手腕生出新肌,難免就開始發癢,加上浴桶裡熱氣氤氳,倒也不是在騙她。

      春娘立刻緊張了,慌忙捉住她手,在她傷處附近用指腹輕輕揉擦,口裡道︰“忍忍就過去了。不許自己胡亂抓,聽到沒?抓壞留疤痕了怎麼辦?”

      小喬嗯嗯了兩聲,臉靠到她溫暖而柔軟的胸前,閉著眼睛蹭了幾下,聲音嬌軟︰“春娘,你對我真好……”

      春娘便笑了,“我的蠻蠻這麼美,又貼心,誰會狠得下心腸,捨得對你不好……”

      她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房門似乎被人一把給推開,隱含了些粗暴的怒意。

      “君侯!女君還在浴房沐浴——”

      侍女的聲音隨之傳來,能聽出驚慌。

      小喬睜開了眼睛。

      春娘也愣了一下,隨即安撫般地拍了拍她肩,自己急忙起身,正要去迎,一陣腳步聲近,屏風後人影一晃,那道低垂著的帳幔就被人一把給扯開,魏劭徑直闖入了浴房。

      立於四角的青銅銅人跪燭台上的燭火微微晃了下。彌漫著香軟霧氣的這個空間裡,隨著他的突然闖入,空氣仿佛也迅速地涼卻了下去。

      他站那裡,神色非常的冷漠,目光卻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怒意,掃了眼對面還坐在浴桶裡的小喬。

      “出去。”他說道。

      春娘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壓住心裡的不安,微微顫聲道︰“君侯是來尋女君的?女君尚在沐浴,請君侯容婢先服侍她著衣……”

      “滾!”

      魏劭驀地提高了音量。

      春娘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卻依然倔強地半躬身地擋在小喬的面前,不肯出去。

      “春娘,你去吧。我無事的。”小喬慢慢地道。

      春娘回頭看了眼小喬,終於低頭,默默地從魏劭身旁走了出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01:51 PM

第18章 美人淚

      浴房裡剩下了二人。

      燭台上的燭火靜靜燃著,放出暖黃的光,有薄薄凝著水滴的白色霧氣氤氳在兩人中間。隔著這層慢慢飄蕩的霧氣,他就這麼陰沉地盯著浴桶裡的小喬,氣氛壓抑而詭異。

       浴桶裡的水依然熱著,小喬浸泡其中,忽然卻感到冷了。她的脖頸被濕潤的長發緊貼著,空氣裡的涼意仿佛經由頭髮滲透到了皮膚裡,暴露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胸口肌膚便跟著冒起了一顆一顆的細小雞皮疙瘩,甚至,連水面下的乳,尖兒都似乎感應到了這種正慢慢蔓延往下的涼意,悄悄挺立。

      她便不動聲色地往下縮了些,讓水面沒過了自己的兩邊肩膀,只是,身體剛動了一下,那個男人就過來了,幾步跨到了浴桶之前,雙手“蓬”的一聲,砸也似的分撐在了浴桶邊緣,水面受他力道波及,忽的起了顫紋。他俯下身體,逼視著她的眼睛,用一種似乎極力才隱忍下了怒意的聲調,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為了將你解出,石邑城頭之下,我的將士折損了多少,你可知道?魏梁縱橫無敵,也差點殞了性命!你安敢水性至此,瞞我與瑯琊劉琰暗通款曲!”

      小喬肩膀微微一抖,心臟立刻狂跳了起來。

      果然,他還是知道了這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這樣俯身逼迫而下,二人中間的距離驟然被壓的極近,她甚至清楚地感覺到了隨他下壓時朝自己迎面撲來的又一陣冰涼空氣。

      她的面上還沾著濕潤的一層霧氣,有水珠正沿眉毛下滾,落到了眼睫毛上,也顧不得擦,慌忙往後靠去,直到後背抵在了身後的桶壁上,這才停了下來,仰臉望著他道︰“能容我出來,先穿了衣裳,我再解釋給你聽嗎?”

      魏劭盯了她眼睛片刻,接著,視線沿她那張泛著濛濛水霧的粉紅面頰往下,極其輕慢地掃向她被微微起伏水面所勾勒出來的舒緩起伏的胸口曲線。

      小喬順他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飛快地再次縮到水下,只露出一段脖頸。

      魏劭見狀,唇角微微地扭了扭,露出一個帶了明顯惡意的譏諷般的表情。不再看她了。直起身體,轉身拂袖就去了。

      “給她穿衣裳去!”

      外頭他的聲音響了起來,近乎咆哮。

      小喬兩手扶住桶壁,“嘩啦”一聲,從水裡站了起來,水珠沿她凝脂般的肌膚紛紛濺落。溫暖皮膚驟然裸在空氣裡,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腿也仿佛有些發軟,顫顫巍巍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出浴桶時,春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扶了她出來。

      小喬胡亂匆匆擦拭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春娘幫她擦身,穿衣裳。

      她的手指踫觸著小喬,能感覺到冰涼如水。

      “女君……男君怒重……還是讓婢留在你邊上吧……”

      春娘低頭為她繫著衣帶,手是微微顫抖的,繫了幾次才弄好。

      小喬搖了搖頭,湊到她耳畔︰“別為我擔心。我能應付的。你去吧。”

      春娘遲疑了下,終於貼她耳畔︰“如此婢便留在門外,也會留意房內動靜。若有不妥,婢會進來。”

      小喬低頭檢查了一遍衣襟,見沒異狀了,閉目定了定神,長長吐出一口氣,走了出去。

      春娘隨她而出。不安地看了眼對面臉色陰沉的魏劭,躬了躬身,一步三挪地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魏劭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夫君,你應能容我叫你夫君吧?我知你怒氣所在,盼你聽我解釋。”

      小喬搶在他說話前開了口,朝他走去了幾步,最後停在距他幾步之外的一盞燭台之側,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語調柔軟,倘若留意聽,甚至還能聽出些許央求似的意味。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恰好,數臂之遠。既不會過遠,流於生疏,也不至於近到令彼此不適的地步。

      魏劭起先仿佛微微一怔,眉頭隨即皺了皺,但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臉色依舊鐵青。

      “我想你應已經知道了,那日在丘集驛庭裡,最初擄走了我的人,確實不是陳瑞,而是瑯琊世子劉琰。”小喬繼續說道。

      魏劭眼睛微微眯了眯,冷冷道︰“他一路尾隨,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倒情比金堅。”

      “你方才進來質問我,我便猜想你誤會了。我與劉世子,從前確實有過婚約,但已數年未見面了,更不曾私下有過交通。年初我伯父過壽,他不遠千里來到我家中,當時我二人也未踫面,此事千真萬確,你可去查證。這回他忽然現身劫走我,我也是始料未及,絕非事先與他有所約定。我之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只言片語的違心,天公懲我!”

      她的語調不疾也不緩,說完便望著對面的魏劭。魏劭也盯著她。

      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然有些陰鷙,她卻十分坦然,沒有絲毫的躲閃。

      漸漸地,他原本硬的近乎發僵的面龐線條終於有所緩和。

      小喬心裡剛鬆弛了些,卻聽他又冷冷道︰“我卻聽聞,那位瑯琊世子少年起就因避難,長居於東郡喬家。你二人既朝夕相處,兩情相悅,又早有了婚約,何必做成了今日的難看局面?我魏劭何患無妻,至於娶一個心有旁騖的女子入我魏家之門?喬家竟敢如此羞辱於我,視我為何?”

      “夫君你又誤會了。”小喬注視著他,說道。

        “我不否認,我與劉世子相識確實由來已久。人非草木,處的久了,焉能無動于衷?只我與劉世子,已是過去了。方才我也告訴過你,這兩年我年歲漸長,反而與他日益疏遠。至於喬魏兩家,如今孰強孰弱,你我都很清楚,在我這裡也沒什麼不可說的。我喬家是想借你之力,這才以婚姻求好,何來,又何敢有所謂的羞辱?我既聽從了家長之言,決意嫁你了,又豈能一心二意?我誠是以清白之身、專一之心入的你魏家之門,心若日月,昭昭可見。”

      “倒是生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全是我的不是了。”魏劭臉色依舊繃著,“既然問心無愧,我從石邑將你救回來,至今也多日了,你為何一直隱瞞不告訴我實情?”

      “你攻下了石邑的晚上,曾來看我,當時我心裡就想,只要你問及我路上被擄之事,我便立刻告訴你實情。只你當時沒有提及半句,開口便叫我好生養傷,暫時不必急於北上,說完你就匆匆走了,我何來的機會開口?當時情景,你應留有印象。”

      魏劭哼了聲,“回來信都呢?至今你為何也半句不提?”

      “夫君,我隨你回到信都的這些天裡,終日就在這射陽居內,半步也不曾出去。你卻忙忙碌碌,回來後我與你一直未曾踫面過。就是此刻,我才第一回得以見到你的面。我也知道你不待見我,縱然我有心,又何來的機會和膽氣去找你主動提這種事?”

      魏劭神色微微一滯。

      小喬也沉默了。垂下了眼睛。片刻後,眼睫毛微微顫了下,悄悄地抬起眼楮,飛快看了他一眼,正撞到了他的目光。

      他正皺眉看著自己。

       “其實就在片刻之前……”

      她瞥了眼門口的方向,聲音也微微地提高了些。

       “我正與春娘提及這事。我誠有心讓你知道,又怕你不信,若我自己說了,卻惹你起疑,我便百口莫辯了。不想這麼巧,正好夫君你就氣勢洶洶進來質問我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漸至悄隱,目光裡流露出一絲委屈,輕輕咬了咬紅唇,慢慢地垂下眼裡,束手立在他面前,猶如一只溫順羔鹿。

      半晌,魏劭神色再緩,只是目光依舊沉沉。

      “你說的,當真?”

      小喬復慢慢抬起眼睛,和他對望。

      “我知你心裡惡我,娶我更非出自你的本意,大約你也從沒想過真以妻子來待我。但我卻不同。出了母家,踏入夫家之門,便沒想過還有回頭之路。成為你的妻,我自當克己奉禮。只是有些事,實在非我一弱女子能以己力一手扭轉的。此次路上意外,誠非我願,我卻又能如何?劉世子之舉,雖也不該,卻應出於不忘舊事,對我也依舊以禮相待,待我輾轉落入陳瑞那廝手中,便如豺狼在側,為免遭玷辱,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戰戰兢兢勉強自保,拖延一時算一時罷了……”

      她停了一下,語調轉為低沉哀婉。
      
      “當時我之絕望恐懼,又有誰能施以半分同情?所幸最後你來的及時,我總算免遭厄運。但叫你如此損折了將士,倒確實是我的錯了……”

      ……

      這魏劭也不知如何,應是知道了自己起初先是被劉琰所劫的事,這才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發難。小喬起先種種,原也不過是在虛與委蛇,想打消他的疑慮,免得自己以後日子更加難過罷了。只是訴到最後,想起當時陷身絕境時的那種恐懼無助、自救時皮肉被燭火燎燒的痛楚,眼前又浮現出當日出嫁離家,父兄對自己的百般不捨,鼻頭一酸,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紅。

      “你本就是勉強才娶了我的,若實在不信,如今又嫌我連累了你的將士,你索性將我休回兗州便是了!”

      她最後又提了音量,顫聲說完了話,看得出來,雖在強忍了,死命咬著唇,原本花瓣似的下唇都被咬的發白了,但最後,一顆豆大的晶瑩淚珠子還是不聽話地奪眶而出,沿著一側香腮倏地滾落了下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02:08 PM

第19章 北歸

      魏劭對石邑雖圖謀已久,但此次攻打,事出突然,事先並無周全的預備,人數也不佔優勢。城頭這一場鏖戰,全憑部曲將士多年經由大小陣仗歷練出來的戰鬥力加上自己在軍中的領袖之力才取勝,甫定,手邊亟待處置的事務又千頭萬緒,故雖對那日小喬被劫的細節有所疑慮,但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閑,也就壓了下來,並沒十分的上心。

      事情起在了今日。石邑那邊押解來了一批俘員,中有一人,正是當日僥幸從陳滂刀下漏網了的一名陳瑞親信,為求自保,言不無盡,說出了當日自己等人隨陳瑞是在半道從瑯琊劉琰手中將魏劭之妻劫走的經過,魏劭得報,著人稍打聽,立時便知道了小喬與瑯琊世子劉琰從前曾立有婚約的事情。

      與喬家的聯姻,於他不過順水推舟,從未上心過,更不曾有過與喬女生同衾死同穴的念,是故議婚時,他半句也沒過問,更沒著人探聽過,喬女是美是醜,德功如何,他絲毫不在意,只要過來的是喬家女便可,所以並不知道小喬從前與劉琰還有這樣的一番隱情。突然知曉,本就感到不快了,更沒想到,竟然還有瑯琊劉琰劫人在先,隨後才落入了陳瑞之手的這一段插曲。

      新婚之妻被人這樣公然劫入了石邑,就算他魏劭並不在意妻子死活,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可能無動於衷,迫的在未做好周全準備的情況之下便倉促興兵攻伐石邑,最後雖奪回了人,一並也佔了城池,但自己損失也超出了原本預計,實在不算輕,再想到小喬還與劉琰藕斷絲連,喬家竟如此羞辱於自己,以他平日的目高於頂,如何能忍下這口氣,當場便勃然大怒,丟下了別事,徑直闖過來就發難。

      喬女自辯,這原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沒想到的是,自己偏竟就聽進了她的自辯,隨她言語,心頭原本冒出來的那股怒火,不知不覺慢慢地消退了下去,目光也不覺落到了她身上。

      小喬因方才匆忙出浴,身上只著了件白色中衣,長髮也未來得及打理整理,垂覆在肩上,髮梢還在不住地滴水,水痕漸漸蔓延開來,浸濕了肩膀和她胸前的一片衣衫,緊黏在她身上,若削雙肩和一段微微起伏的曲線輪廓便有些若隱若現。

      魏劭視線定了一定,眼前忽然便浮出了片刻前在浴房裡,自己俯身下去質問她時瞥見的一幕,當時她雖立刻就縮到了水下,他卻已經瞥到。見她此刻模樣私密,和平日人前的情態大不相同,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怪異之感,立刻將印在腦海裡的那一幕給驅了出去,抬起視線,又見她面頰沾淚,梨花帶雨,且多少也聽出了,她最後那句話裡似有負氣,想自己一時沒克制住,剛才闖進來時應該確實嚇到了她,心裡不禁微感後悔。皺眉甕聲道︰“哪裡來的這麼多胡思亂想?我說過休你回去了嗎!”

      小喬側過臉,抬手飛快抹去臉上淚珠,沒有說話。

      房裡沉默了下來。

      魏劭見她不再轉臉朝自己了,眼睛只盯著斜旁桌上的那盞燭台,仿佛那是一朵花兒似的有的看頭,忽然感到有些沒趣兒,遲疑了下,道聲“你且把頭髮擦擦,早些睡了吧。”轉身快步便走了。

      他一走,小喬一直繃著的肩膀慢慢地鬆垮了下來,長長舒出一口氣,有些乏力地靠在了側旁的桌邊兒。

      ……

      這晚的風波過去,一切和原來並沒什麼兩樣。只在兩天後,鐘媼給小喬送來了金、帛各若干,除此,還有兩盤平日不大見得到的羌桃和安石,國進貢才有的水晶石榴。鐘媼說,是君侯吩咐送來的。

      小喬略感意外。猜測應該是魏劭就那晚事的一點彌補的意思,便應景地笑了笑,說,請轉告君侯,她很是感激。

      春娘忙讓侍女接過賜物,再三地表謝。

      “女君,老夫人年邁,身旁需婢伺候。婢明日先行啟程回去,不能再服侍女君。女君在此再安心留居些時日,待與君侯一道北歸,到時便可拜謁老夫人了。”

      她臨走前,忽然這麼說了一句。說話的態度也和從前差不多,還是一樣的端持冷淡。但卻是這些時日以來,小喬聽到的她對自己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並且留意到,鐘媼的話裡,並沒有提及在漁陽魏家的另一個女人,魏劭的母親朱氏朱夫人。

      她說了幾句路上祝安之辭。

      鐘媼朝她略拜了拜,轉身離去。

       ……

      春娘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對著魏劭送來的這堆東西,卻露出微微喜色。說過兩天用這錦帛給她裁套新衣。

      “我衣服已經夠多,本就來不及穿,不必再做了。”

      小喬有點漫不經心,說道,隨手抓起兩個羌桃放在手心,滾著玩了兩下。

       “也好,那等過些時日。”春娘命侍女收起金、帛,“婢幫你剝食桃榴。魏侯倒是有心了。從前在東郡,冬日裡也難得見到這麼喜人的桃榴……”

      “我不愛吃這些!”

      小喬將手裡的羌桃丟回到盤裡。

      一只羌桃跳滾出盤子,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起了旋。

      “你們分食了罷。”

       她拍了拍手心,朝驚訝望著自己的春娘和侍女說道。

      ……

      雖然同住一個地方,但那晚過後,魏劭就沒來過射陽居了。有時小喬在庭院散步,與他偶遇,見他總是行色匆匆,態度自然也是冷淡的。她若實在躲不開了,和他招呼,他也不過隨意“唔”上一聲而已,絕無多話。

      魏劭倒沒限制小喬外出。但小喬一次也沒出去過。她的生活依舊很單調,唯一的樂趣,大約就是每天黃昏的時候,登上檀台俯看夕陽下的城池或者城牆外的遠方了。

      有時,小喬站在檀台的頂,偶會看到疑似魏劭的一行人馬進出城池的身影。

      他似乎真的很忙,忙的就像一條狗。小喬在心裡想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指縫裡流過,天氣漸漸變的暖和了。雖然早晚還脫不去身上的厚重冬裝,但風吹過來,不再像刀割似的逼人。冰河開始解凍,射陽居原本灰撲撲的枯燥庭院裡,也開始泛出淺淺的幾點嫩綠。

      小喬發現窗前那株海棠的枝干開始冒出新芽的那天,魏劭派人給她遞來了個消息,讓收拾行裝,說這兩天就預備動身北上。

      徐夫人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

      他需要回去,為祖母慶賀貴誕。

      ……

      三天後,小喬坐的那輛馬車晃晃悠悠地碾過青石路面,出信都取道北上,朝著漁陽而去。

      這一路很順利,沒再發生任何的意外。

      半個月後,一行人抵達了漁陽郡。

      漁陽城池西北有山,曰漁山,城在山南,故名漁陽。古又名無終邑。因東北方向去百里,有一座名為無終的古城,城池雖小,三面環山,冬日不像別的地方那樣風干酷寒,住在其間,如處江南。魏家在無終城裡修有一座別苑,徐夫人去年冬天就住在那裡,如今還沒回到漁陽。

      漁陽自古又是兵戍之地。幾百年前,燕築長城抵御匈奴,城牆便從漁陽之側而過。

      魏家從魏劭的祖父時代開始,為堅固北防,震懾匈奴,將州治從範陽遷到了更靠北的漁陽,幾代下來,城防不斷加固,到了魏劭這一代,勢力正當強盛的伊邪莫單于王也輕易不敢再與魏劭軍隊起正面衝突。從前曾屢遭匈奴騎兵荼毒的白檀、上谷一帶,如今也已多年沒有大的戰事,百姓重新聚居,人口也漸漸得以繁衍。

      小喬抵達的那一天,春陽明媚。馬車接近城門口時,她好奇地探頭到車窗外看了一眼。看到遠處的前方,若洗的碧空之下,城牆高聳摧雲,猶如兩條磅礡的巨大黑龍,伏地沿著東西蜿蜒而去,一眼看不到盡頭。漸漸近了,看清城牆整體全部是用青黑色將近三尺來高的巨大石塊整塊堆築而成,堅固若長城之態。城門之上的城樓,也不是她尋常見慣的牌樓樣式,而是猶如碉堡的一個巨大方正塔樓。沿著城牆,這種塔樓每隔數十丈就有一個,只比城門上的略小些而已。塔樓四角旌旗飄展,上有甲衣士兵執戈望,長戈上的刀頭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閃動著刺目的金屬光芒。

      君侯回城的消息,方才經由探哨帶到了城內。城門立刻大開,大隊身著盔甲的軍士列隊從城內湧出,分列道路兩側,留在漁陽戍守的副將李典、張儉等十數人騎馬奔出城池迎接。魏劭與部將略寒暄,便率眾入城。一路所過,軍士齊行軍禮,高呼“君侯歸”,聲若沉雷,撼人耳鼓。進入城池後,百姓聞訊,也紛紛奔出家門夾道歡迎,一路過去,最後抵達了位於城北正中的使君府邸。

      魏劭回城的具體日子,事先並沒有傳訊到家,所以他的母親朱夫人並不知道,今天人也恰好不在家。管事說,朱夫人兩天前帶著鄭姝去了漁山上的巫祝廟,現在還在廟裡。他已派人去通知了,想必很快就回。

      朱夫人篤信巫祝,最近幾年更是沉迷,和神廟裡的巫司相交頻繁,從前常將她請到家中,供奉宛若神人。被魏劭遇到過兩次,見兒子不喜,這才少來家中,改成自己去往巫廟。魏劭雖厭,但見母親屢勸不聽,自己又忙於軍務,終年少在家,也是鞭長莫及,無奈睜一只眼閉一眼由她去。剛進家門,聽到母親又去了巫廟,略皺了皺眉,隨即吩咐管事,將女君送到後宅安置。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1 06:08 PM

第20章 同居

      魏家這座宅第,既有北方世家大族宅宇慣有的宏闊,又秉承列侯建制。大門三間一啟,上覆歇山頂,下為巨石基座,樑枋上飾以夔龍彩繪,門前左右各列一對半人身高的青銅怒獅。前堂宏大,後宅各處居所也以院牆井然分隔,中間連以庭院,整體布局明朗而開闊。

      魏家地位最高的人,無疑是這會兒還在無終居住著的徐夫人。徐夫人的居於正中北,如今空著。魏劭母親朱氏居於東,小喬被安置在了相對的西屋。

      西屋名為“屋”,實則是個不小的獨立院舍,過兩道門,經過重庭和左右廂房,最後才到了最私密的寢屋,耳房天井,無不齊備。

      西屋裡有婢僕十來人,齊齊到門外跪迎小喬,口裡呼她女君。

      雖然這次回來並沒事先知照,但屋裡屋外無不乾乾淨淨,寢屋內更是纖塵不染。

      往後,小喬就要長居在這裡了。

      春娘和侍女歸置行裝時,小喬留意到房裡留有男人的幾套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具。

      看起來魏劭從前在家,平常也是住在這房裡的。

      在信都時,當著鐘媼的面,魏劭就和自己公然分居,沒有半點想要遮掩的意思,可見他根本不在意家人如何看待兩人的夫婦關係。再加上他對自己一貫的輕慢,小喬推斷接下來,他應該也不會勉強和自己同居一室的。

      這對於她這個新婚才不久的“女君”來說,自然是一種羞辱,等到明天,魏家上下奴僕想必就會在背後拿她當議論話題了。

      樹有樹皮,人有臉皮。樹沒了皮活不成,人沒了這張皮,雖然死不了,未免就難看了。

      小喬也是俗人一個。初來乍到的,誰願意過一晚上就成別人眼裡的笑話。要是自己能裝一張出來,辛苦點她也樂意。

      但偏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個人能解決的。估計魏劭對自己是恨不得像拍蒼蠅一樣地拍死,眼前才算乾淨,那她也就只能盡量想開了。

      幸好,心眼兒夠大,不會自己給自己牛角尖鑽,這大概就是小喬除了這副皮囊之外的最大優點了。

      所以她特意吩咐了聲春娘,讓她把魏劭之前留下的東西都給整理出來歸置在一旁,等著他派人過來取走。

      ……

      魏劭一句話把她丟給了管事,整個白天,人就不見了。

      魏家的主人,對喬女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僕下應當也是如此。但不包括所有的僕下。

      錢就算買不了人心,但買人開口說話,還是不難的。

      當初在信都,信宮裡那些下人大多都來自當地,並不知道漁陽魏家之事。幾個跟隨鐘媼來的,因為畏懼鐘媼,說話也是吞吞吐吐,並不肯多吐露什麼。到了這裡安頓好後,春娘憑著自己在喬家練出來的看下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西屋一個名叫丙女的僕婦那裡問到了許多關於于魏家和朱夫人的詳盡事情。

      時下聯姻盛行,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尤其世家大族更看重這一點。所以相比較於魏家,朱夫人的娘家出身低了些,父親當初只是涿郡的一個都郵,後投軍,因功升至郎將,為魏劭祖父所器重,一次作戰中,替魏劭祖父擋了一發冷箭,正中要害,不治而死。魏劭祖父愧疚加上感激,見朱家有一女,年貌與長子魏經相當,遂聘娶入門為婦。

      朱氏入魏家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魏保,字伯功,次子魏劭,字仲麟,十年前不幸同時歿了丈夫和長子,朱氏傷痛,遲遲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後來不知怎的就和巫祝走近,很是篤信。

      徐夫人對朱氏的態度,一直不冷也不熱。朱氏對這個來自中山國的翁主婆婆也有些畏懼。婆媳二人並不親近。這幾年,隨著魏劭完全掌軍,徐夫人不大管事了,一年裡大半多的時間,自己都在無終住著,剩朱氏自己留在漁陽大宅裡。

      朱氏的身邊,養了個十八歲還未出嫁的女孩,名叫鄭楚玉,是朱氏的外甥女。鄭父曾是司農,不幸早亡,淪為孤女投奔姨母。幾年前巫祝佔撲,說鄭楚玉是朱氏的命裡吉人,有她在,朱氏可避凶趨吉,恰好當時朱氏生了場病,鄭楚玉日夜照顧,朱氏得以康復,痊愈後便深信不疑,對她愈發喜愛。因鄭楚玉出身不夠,便讓兒子納她為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魏劭遲遲沒有納成,朱氏這兩年一直將鄭楚玉養在身邊,做派待遇就與魏劭姬妾無二,家人都喚她鄭姝。

      “女君,你道魏侯為何年過弱冠還遲遲沒有娶妻?除去這鄭姝,從前其實還有一個……”

      春娘湊到了小喬的耳畔,正要接著說下去,那個名叫丙女的僕婦匆匆過來傳話,說朱夫人已從漁山回府,男君也回了,請女君一道去拜見長輩。

      春娘停了下來。

      小喬穿戴早已經妥當,也不用換衣裳了,略照了照鏡,帶了春娘早給她預備好的一副做的極好的針線活,開門便走了出去。

      魏劭正站在通往東屋的甬道岔路口,應該是在等她。

      他平日除了戰袍,便服仿佛只著青色。在信都時,好幾次小喬偶遇到他,見他總是一身青色深衣。幸好那張臉還能看,所以倒也不老氣。此刻他也是一身青色深衣,但和小喬身上的相比,樣式十分寬鬆,腰間束了一條瓖白玉的寬腰帶,襯的他窄腰寬背,背影筆直,正有風從他身側襲過,卷起了一側衣袂袍角,少了平常著戰袍時的剛戾,看去倒有幾分蕭颯風流的意思了。

      其實小喬從聽到丙女傳話到這裡,最多也沒超過半刻鐘,庭院的路不算短,走走也要費些時間的。他卻仿佛已經等的很不耐煩了。雙手背在身後。聽到腳步聲近,扭頭見她來了,轉身便往東屋方向走去。

      他步子邁的快,加上腿長,很快就拉下了小喬一段路。小喬起先還加快步伐,見實在追不上了,衝他背影道︰“夫君,你行慢些可好?”

      魏劭仿佛一愣,停了下來,扭頭瞥了她一眼。

      小喬提起裙裾,疾走了幾步追到他身側,微微笑道︰“我為拜見長輩,穿的正式了,裙裾略窄,走不快路。夫君你個頭比我高,腿腳也長,若再走快,我便只能跑追了。”

      她如今站他邊上,個頭只及他肩膀,在後世,這樣的高大與嬌小,倒還能賺個所謂的“最萌身高差”,這裡真落到小喬的頭上,可就沒這麼美了。

      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說完便抿上了嘴,兩邊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翹,雙目晶瑩,若笑地望著他。

      魏劭其實並不是很想理會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她卻有些拉不下臉。最後勉強嗯了聲,臉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轉身再次朝前走去。

      這回他步伐果然緩了下來。小喬很輕鬆地和他同行,步入了東屋。

      東屋僕婦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經聚在走廊兩側,遠遠看到魏劭領著小喬過來了,都迎出來跪地。小喬在身後一堆或驚艷、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跟著魏劭進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間大屋裡。

      房裡擺設精靡,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麝香氣味。魏劭的母親朱夫人回來後,應該已經換過了行頭,端坐在對面那張側圍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紀四十出頭,略胖,華服著身,一頭珠翠,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即便現在,五官也依舊很周正,只是可能由於常年習慣繃著臉的緣故,唇角微微下垂,兩邊布了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這令她不但顯了老相,面容也帶了一種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個身著淺紫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衣裳的顏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膚色,也襯的她容貌更加秀麗。她看到魏劭進來,臉龐微微泛出紅暈,急忙從榻上起身,向他見禮,口中喚他“表兄”,姿態幽嫻,意調溫柔。

      魏劭淡淡地應了聲。女子方才刻意修飾了一番,見他並沒怎麼看自己,目光裡露出一絲淡淡的失望,隨即看向小喬,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喬知道這女子應該就是那個鄭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隨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從小喬進來後,就仿佛沒看到她。只對兒子露出歡喜的親切笑容,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側,不住地端詳他,撫他胳膊,先嘖嘖地心疼兒子這半年裡又黑瘦了,再問他平日飲食起居,最後問打仗軍情,魏劭略提過幾句,她便嘆道︰“我一婦道人家,雖不懂軍情,你也說的順遂,我卻知道凶險。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萬不可有差池。”

      魏劭溫言安撫了朱夫人幾句。

      朱夫人點頭︰“這世道雖凶險,只我兒吉人天相,有神人護佑,我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凶險……”

      她朝小喬投去自她進來後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滿了厭惡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當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斷也不會落得那樣的慘狀。我至今想起當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舊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記前車之鑒,萬萬不可再輕信於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目光嵌在小喬的臉上,已經不止是厭惡和憎恨,而是隱帶厲色,仿佛真的要將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似的。

      小喬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厭憎的準備,但沒想到,她的厭憎會直白狠厲到這樣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之前的心理建設還是沒做到位,這會兒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不自覺地微微發白,指尖也涼了起來。

      魏劭瞥了小喬一眼,對朱夫人道︰“兒子心裡有分寸。母親不必多慮了。”又道,“母親今日山上趕回來,路上想必也累了,兒子帶新婦給您見個禮,完了母親也好早些歇息。”說完起身,立到了預先鋪設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張跪墊前。

      小喬定了定心神,急忙來到另張墊前,和邊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頭禮。

      朱夫人沉著臉,斂目面朝兒子,分毫沒看向小喬。

      小喬跟隨邊上的男人行完叩見之禮,還不能起身,照規矩,雙手奉上那副準備好的針線活兒,高舉過頂,等著人來收去。

      她低著頭,雙手舉了良久,一直沒有動靜。直到兩邊胳膊開始發痠,有些舉不動了,還在咬牙堅持時,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拿了過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親,若無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喬放下了胳膊,從跪墊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還有話說。”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喬朝榻上的人行了個躬身禮,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玉兒,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說幾句話。”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側的鄭楚玉,臉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說道。

      鄭楚玉看了眼魏劭,柔聲應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禮,跟著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會真是要帶她去拜祭家廟吧?”

      屋裡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問道。

      魏劭面無表情,嘴裡吐出兩字︰“怎會!”

      朱夫人仿佛鬆了口氣,哼了聲︰“這樣就好。我還道你被這喬女美色所惑,忘了當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過是想讓她再多些難堪,你卻好,代我收了那東西,誰要!見了就觸目!”

      魏劭微微皺了皺眉︰“差不多就行了。兒子等下還有事,總不能一直耽擱在她這里。母親不喜,扔了剪了,隨母親的意。”

          朱夫人見兒子仿佛有些不快了,便作罷改口道︰“你這一去又是半年,玉兒對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兒子宿喬女房中。”魏劭打斷了朱夫人的話,“母親,兒子最後跟你說一次,兒子對表妹沒半點心思,母親還是趁早尋戶合適的人家,將表妹嫁出去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華,日後悔之晚矣!”

      朱夫人惱怒地看著兒子,半晌,氣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你便如此反哺於我?我又不是逼你做別的,不過是讓你納玉兒入房罷了。你父親一脈,如今只你單傳,你年已二十又二,實在不小,至今沒有子嗣,終於娶妻,偏又娶了個喬家之女!我是拗不過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認下。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怎能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遲早是要休掉的!玉兒到底哪裡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氣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還對從前那個蘇女念念不忘?遲遲不娶不說,連叫你納個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神色卻變得愈發冷漠了,淡淡地道︰“母親,你多想了!兒子在外,一年到頭,終日忙碌於軍務,何來空閑去想這些風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後不必再提。兒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親早些安歇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轉頭便走了。

       朱夫人瞪著兒子離開的背影,面現惱意,忽然瞥到還放在榻上的那幅小喬敬上的針線,一把拿了起來,操剪子咬牙,哢嚓哢嚓剪成了兩截,最後連同剪子一道擲在了地上。

      ……

      春娘在東屋庭院外等著小喬,見她出來,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後回到自己所居的寢屋,屏退了下人,這才詢問剛才的經過。

      小喬已經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隱瞞,將方才自己見朱夫人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獲她歡心,恐怕是回天無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遲疑了下,湊到小喬耳畔︰“女君可想過不若婉轉服侍於魏侯,以獲他庇護?先前在信都,婢便覺得,魏侯雖因兩家舊恨,也冷待女君,但看著倒非以虐取樂之人,也非大惡之徒。婢今日聽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頭,難得有多少時日留在這裡。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時魏侯一走,留下女君只身一人,日子如何得過?”

      小喬望著春娘。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

      春娘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長髮,嘆道︰“婢還在信都時,便有心想勸女君了。婢也知道,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過一蠢鈍之人,女君比春娘聰明百倍。若是說的不對,女君責罰便是。”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如今剛來,還不急。等見過了徐夫人再說吧。”

      她微笑著道。

      ……

      小喬這一天其實很累了。但傍晚見朱夫人時的一幕,令她當夜遲遲無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喬。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想念。

      她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前世裡,大喬應該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給送回了漁陽,就像自己一樣。只是,她在路上並沒遇到什麼意外,最後她只身來到了這裡。當她一個人面對朱夫人,遇到像自己這樣一幕的時候,當時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此後接下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個人熬過去,直到最後一刻,被當了皇帝的有名無實的丈夫給廢了,看著他立另一個女人為后,然後,又是在怎樣的絕望和悲傷之中,她以自殺了結了生命?

      雖然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遭遇那樣的悲慘命運了,但小喬的心裡,依舊還是堵的發慌,慶幸自己在去年最後那幾個月裡,做出了那樣的正確決定。

      她現在只是很想大喬,非常想知道她在哪裡,她和她的情人比彘,過得又如何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有些熟悉。

      似乎……

      是魏劭?

      現在已經很遲了。他也沒派人來取他的東西。或者是他用不著,或者,是他親自來取?

      小喬有些疑惑,還豎著耳朵聽外頭動靜時,門仿佛被人推了推,但因為她反閂,所以推不開。

      “女君!君侯到了!”

    春娘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喬心咯咚一跳。

      果然是他!

      “來了!”

      她應了一聲,飛快從床上坐了起來,扯了件衣裳罩在身上,匆忙掩好衣襟,繫了腰帶,下地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魏劭站在門外。

      “君侯歇在這裡。”

      春娘匆忙進來,面上帶著微微歡喜的神情,低聲對小喬道。

      這實在有些意外。小喬錯愕著時,魏劭面帶倦色,抬腳已經跨了進來,徑直往浴房裡去,道︰“把我衣物拿進來——”

      他走了兩步,忽然瞥到被收拾出來整整齊齊地折疊起來放在案上的自己的衣物和餘些日常用具,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頭,看向小喬。

      小喬頓時一臉黑線。急忙走過去擋在了前頭,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道︰“僕婦說這裡久未居人,我怕生霉長蟲,白天各處驅了下蟲,當時將你衣物等暫時取出放置在旁,方才忘了放回去……”

      魏劭一直盯著她。

      她不禁微微氣短,聲音也越來越低。解釋完了,見他撇了撇嘴角,又露出那個她有點熟悉的表情。

      “放回去吧,往後我都住這裡!”

      魏劭說完,扭頭朝浴房走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07 PM

第21章 月夜

      魏劭身上披了件白色單衣,襟口略敞,右衽鬆垮掩至腰間,也沒繫帶,飄飄灑灑地從浴房裡出來。西屋這邊從前就服侍他沐浴之事的幾個僕婦手腳麻利地收拾完,躬身退出去。春娘望了小喬一眼,跟著也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裡剩下了他兩個人。

      他那些東西,剛才都已歸置回了原位。其中有個尺長的扁平紅木匣,以暗鎖扣住,原本擱在置物架的最上一層,這會兒也照原樣擺了回去。

      魏劭原本上了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翻身下榻,徑直走到那個靠牆的置物架前,拿下匣子,背對著小喬,仿佛撥弄了下暗鎖,忽然回頭問︰“這匣子,你可打開過?”

      小喬立刻搖頭︰“未曾。這房裡所有你的一應器具,我半點也不曾踫,下人起先收拾時,也只照我吩咐,將東西暫時擱在了一起。怎敢擅自開啟?”

      魏劭將蓋子蓋上放回原位,轉身道︰“往後我的東西,不要隨意動。”聲音冷冷的。

      小喬點頭︰“不消你說,我也知道的。今日確實是我一時疏忽了。往後不會再動。”

      魏劭不置可否的樣子,走回到床邊,躺了下去。

      小喬還站在床前,見他上了床閉上眼睛仿佛預備睡覺了,心裡不禁有點犯難。

      魏劭一回到魏家,居然就一反常態地和自己同居一室了,實在令她意外。她自然不會認為是他突然大發慈悲地要顧及自己的顏面了,更不可能是對自己動什麼心思。雖然原因有點叫她費解,但她猜測,應該是和傍晚時與他母親朱夫人的會面有關。

      這些可以日後慢慢研究,問題是此刻。

      此刻她該睡哪?

      她揣測,這男人應該不願意自己和他同床的。

      就她自己來說,兩人同床,即便什麼也不幹,心裡其實多少也是帶了點彆扭的……

      “還站著幹什麼?”

       魏劭忽然說道。

       小喬一怔。看了他一眼。

       他雙目依舊闔著。

       他這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小喬爬上了床。輕手輕腳地。她慢慢躺了下去,小心盡量不去踫到他。

       他沒再說說了,眼睛一直閉著,仿佛睡了過去。

       片刻之後,小喬原本有點繃的身體,慢慢地也開始放鬆。就在這時,魏劭倏地睜開了眼睛,一個翻身下床,一把抓起擱在案上的他的一柄長劍,朝著門的方向就快步走去。

      小喬略微吃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一邊胳膊撐著肩膀半坐了起來,還沒回神兒,見他一把拽開了門,劍已出鞘,劍尖正對著門外那個俯在門縫邊全力偷聽著的僕婦。

      這僕婦姓王,侍女喚她王媼,正是負責伺候西屋這邊沐湯之事的那個管事。

      王媼一邊耳朵使勁湊在門上,聽的正費力,忽然覺察情況仿佛不對,正要溜走,不想門突然開了,眼前一晃,唰的一下,雪亮劍尖就指到了自己鼻尖,抬眼見一個人影籠罩下來,魏劭現身在了門內,衣襟半開,兩道目光卻陰沉無比地盯著自己,打了個哆嗦,兩腿一軟,噗通便跪了下去,不住磕頭地求饒。

      “男君饒命!男君饒命!婢也是無奈……夫人下令,婢不敢不從……”

      魏劭眯了眯眼,往側旁讓了一讓。

      “睜大狗眼,看個清楚沒?”

      王媼哪裡還敢看,只不住地磕頭哀求。

      “叫你看,你就看!”

      王媼戰戰兢兢,終於勉強抬起頭,飛快朝裡瞥了一眼。

      房裡燈影昏昏,螺屏暖翠,隔著垂幔數重,隱隱可見床上半坐著的一個朦朧身影,小喬長髮垂腰,身影倩倩,情狀極其香旎誘人。

      王媼不敢再看了,閉上了眼睛。

      “可看清了?”

      耳邊響起魏劭陰森森的聲音。

      “看……看清了……”

      魏劭驀地揮劍,在王媼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一側門框被劈斷。

      王媼本以為劍是劈向自己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最後發現自己沒事,慢慢睜開眼睛,人已經抖的成了個篩子。

      “滾。”

      魏劭收了劍,嘴裡蹦出一個字。

      王媼如逢大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劭“砰”的關上了已經閉合不嚴的門,走了回來。

      小喬屏住呼吸望著他。見他面上陰霾沉沉,到了床前,把劍扔在案面,撩開帳子便重新躺了回去。

      他很快就閉上了眼睛,片刻後,面上怒氣仿佛漸漸消去了,神色終於恢復了平靜。

      燭火透過帳子,給他側臉的輪廓線條蒙上了層近乎柔和的光。

      忽然,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看夠了沒?”

      他問。聲音很平,帶了點冷淡。眉宇間卻帶了絲掩飾不住的倦色。

      小喬急忙閉上眼睛。

      燭臺上的燭火終於燃盡,光線暗了下去。

      月光從窗前浸入,帳幔裡也變得朦朦朧朧。

      魏劭呼吸均勻。睡著了。

      小喬再次睜開了眼睛,目光越過枕畔的男子,望著帳外窗前的那片白色月光。

      今夜月光很好。

      ……

      相同的一片月光,此刻也照在了千里之外,淮南靈璧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裡。

      深夜了,月光下的這個不過散居了十來戶以樵獵為生的人家的山村靜悄悄的,村民早已如夢。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夜梟鳴叫,更添了這春夜的靜謐。

      村尾,一條淙淙流動的山澗旁的空地上,大喬和比彘在這裡的新家,就快要完成了。

      他們是在半個月前,經過這裡的。說起來也是緣分。那天原本要繼續南下,道上恰好遇到幾個盜賊正在劫奪王老漢祖孫倆用皮毛從縣裡集市上換來的糧和鹽,比彘將幾個盜賊揍趴在了地上,盜賊四下逃竄而去。王老漢受了些傷,孫子才十幾歲,兒子早幾年被徐州刺史薛泰強征去當兵,沒幾個月就死了,如今家裡沒別人,只祖孫倆相依為命,比彘和大喬便送他二人回家,王老漢感激,閑談間聽說他二人是小夫妻,因老家鬧了兵災,日子過不下去了,無奈想逃往南方落腳。老漢深感兵荒馬亂之苦,邀他二人在在自家邊上落腳住下。

      這小山村隱在深山,周圍山清水秀,平日少有外人進來,倒是隱居的好地方。大喬心動,比彘隨她,於是落腳了下來,在這裡選了地址,開始搭建茅廬。比彘砍伐樹木,大喬學來搓麻結繩,兩人齊心協力,大半個月後,終於造出了這座能為二人遮風擋雨的廬舍。

      比彘從早上天不亮起,一直幹活到了現在。他已經鋪好了房頂,就剩邊上最後一塊兒了。

      大喬坐在用籬笆圍出來的簡陋小院裡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月光下那個還在房頂上忙忙碌碌的男人,雖然自己也有些腰酸背痛,心裡卻十分歡喜。

      他們的房子就快造好了。雖然只是兩間茅舍,但能為他們遮風擋雨,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有了房子,他們就能落腳下來,再也不用四處飄零。等以後,日子安穩下來後,她還想再讓比彘搭個雞窩,養上幾隻小雞,自己種上一片菜地……

      “你累了嗎?剩下的明天再做吧!”

      大喬有些心疼他,朝他喊了一聲。

      比彘讓她先去睡覺,說自己很快就好。

      大喬不肯,繼續等他。

      比彘加快了動作,終於鋪好最後一塊茅棚頂,確定牢固不會漏雨了,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身姿矯健而俐落。

      他幹了一天的活,身上都是汗。放下手裡的砍刀,在門前的山澗旁涉水而下。

      水面沒過了他的腰線。月光照在他肌肉虯結的後背之上,帶了反光,愈發襯的他猿背蜂腰,背影看起來,就像山峰一樣的堅實,充滿了穩重的力量。

      比彘真的非常能幹。什麼都會。打架、開路、砍樹、造房子,甚至還會做飯洗衣服。

      他做的飯,比她做的要好吃的多。

      這讓大喬感到有些羞愧。她決心自己一定也要盡快學好這些事情,免得又像今天,再讓幹了一天活的他他吃煮的半生不熟的夾生粟飯。

      虧的他還吃的狼吞虎嚥,稱讚她做的很好吃。

      隔著籬笆牆,大喬望著溪澗裡他的背影,臉忽然有些熱了。

      比彘沖完了涼回來,已經是下半夜了。兩人進屋休息睡覺。

      他們直到現在,還是分開睡的。大喬睡裡屋那張比彘前幾天給她打的床上,自己睡在外屋的草鋪上。

      大喬有些睡不著覺。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茅草清香氣味。今晚的月光,好像也真的不對勁。

      她總是忍不住想著剛才看到的他赤著身體站在澗溪裡的一幕。

      她覺得自己臉還是很熱,不但臉,身上好像也有點熱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間的聲音。

      他好像也沒睡著。聽到他在草鋪上翻身時,帶出的輕微的聲音。

      最後她終於下了床,摸黑慢慢走到還沒有門的那扇門口,輕聲說道︰“我有些冷。”

      ……

      比彘沒有睡著覺。

      其實許多個晚上,他都沒法好好地闔眼睡覺。

      他帶走了她,原本嬌貴的如同神女的喬家女兒。剛開始,為了躲過喬家追捕,他們一直行在路上,居無定所,運氣不好的時候,晚上甚至連個破廟也沒有,只能在荒野裡過夜。野獸、盜賊、兵亂……周圍有太多的危險。他帶走了她,就算現在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至少,他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那些個日夜裡,他化身成最兇悍的獵手。他曾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殺死了路上偶遇的對大喬不懷好意的別有用心者,他也是最警惕的守護者。每當入夜,他就不敢有片刻的鬆懈,周圍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睜開眼睛,直到看到他的女人還蜷在他的身邊睡著覺,他才能鬆下一口氣。

      現在,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能遮擋風雨的小窩了。

      大喬看著他時的崇拜目光,讓他感到很幸福,又有些愧疚。

      這段時間的逃亡遭遇,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兵荒馬亂的世代裡,沒有正義,沒有天理,只有弱肉強食。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他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女人。

      現在的這些,也遠遠不是他想給大喬的。

      她配擁有更多,更好的一切。

      ……

      比彘在黑夜裡閉著眼睛,腦海中翻騰著一些他從沒告訴過大喬的只屬於他自己的心事時,忽然聽到她的腳步聲輕巧下地,接著,她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他一怔,立刻從草鋪上坐了起來。

      她說她冷。

      雖然已是仲春了,但在山中深夜裡,她身子嬌弱,感到冷也是正常。

      他的手邊,連一床像樣的棉被也沒有。只有一張舊的已經開始脫毛的鹿皮和幾件衣裳。

      他壓下心裡的愧疚,起來摸黑點了油燈,說道︰“我拿衣服給你加蓋,你先躺回去吧……”

      大喬卻不動,只是望著他。

      比彘覺得她和平時有些不同,油燈昏暗無比,他卻能看到她臉頰仿佛有點紅,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胸腔裡的那顆心髒忽然加快了跳動。渾身血液立刻熱了起來。

      “我想你抱一下我。這樣應該會暖一些……”

      她輕輕地說完,似乎因為害羞,探身過來噗的一聲,吹滅了他手上的那盞油燈。

      屋裡立刻又暗了下去。暗的伸手不見五指。兩人的呼吸聲卻越來越清晰。

     比彘忽然丟掉了油燈,一把拉住她的手,牽她來到門外,帶她一起站在了高懸於山巔的那輪明月之下。

      “我真的可以嗎?”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大喬感覺到他手心裡的滾燙,甚至聽到了他心髒劇烈跳動地聲音。

      她含羞低聲道︰“王老爹他們不是都知道,我們就是夫妻嗎?”

      比彘不再猶豫了,拉著她一起跪在了地上,朝明月叩拜,站起來抱起了她,快步將她抱回了茅舍,輕輕放回在了那張床上。

      壓抑的,帶了痛楚又似歡愉的細碎呻吟聲從茅舍裡若有似無地傳來出來,消融在了籬笆牆外溪水的涔涔流動聲裡。比彘仿佛有著永遠用不完的力量,滾燙的汗滴從他年輕而強壯的身體上滾落,熨著大喬柔軟嬌美的身子……最後一切都平息下來的時候,她仍被男人緊緊地抱在懷裡,愛若珍寶。

      她將面龐貼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這是幸福,也是含了愧疚的眼淚。

      “我有些想我的母親,不知道她如何了……”

      “我也想我的蠻蠻阿妹。最近我才有些想明白了,當初她對我說她想嫁給魏侯,一定是她在騙我的。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了……”

      比彘沉默著,將懷裡的妻子抱的更緊了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09 PM

第22章 無題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魏劭就起身走了。他去無終城,親自接祖母徐夫人回漁陽。路上來回,大約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魏劭起身自然不要小喬伺候什麼的。但小喬很快也隨他便起了身。

      實在是沒法像之前在信都時那樣,天王老子一個人獨大,可以一覺睡到很晚才起床。

      晨昏定省,做兒子的可以因為各種忙碌而省略,做兒媳的,就沒有什麼藉口可以避開了。哪怕明知道那個婆婆厭憎自己,也不得不走一下這個過場。

      她梳妝完畢,準備去東屋,出房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眼昨晚魏劭問過自己的那個匣子,發現已經不見了。

      小喬於卯時準,來到東屋的正房前,立於廊下等著朱夫人召的時候,其實整個魏家的下人圈裡正在傳昨晚發生的那事。

      據說,僕人們傳的有聲有色,夫人叫人去聽男君和新婦的牆根兒,結果被男君發現了,男君當場大發雷霆,拔劍砍斷了門。

      朱夫人平日在府裡的人緣兒不怎麼樣。鬧出這麼一樁奇事,下人在背地裡,自然也就傳的沸沸揚揚。

      小喬和東屋那些在外伺候的僕婦們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一會兒,昨天見過的一個服侍在朱夫人邊上的姓姜的管事僕婦繃著臉出來,說可以進去了。

      小喬便進了昨天去過的那間屋。朱夫人還是昨天的姿勢,端坐在榻上。只是邊上,不見了那位鄭姝。

      朱夫人臉色很難看,小喬進去向她行禮問安,她微微撇過頭,一語不發。

      姜媼冷冷道︰“身為魏家之婦,有些規矩還是要知道的。昨日夫人沒來得及教訓,此刻由婢代為教訓。女君聽好了。”

      小喬恭聲道︰“敬請訓示,無敢不尊。”

      “身為魏家婦,須熟執婦禮,恪守婦道,孝奉舅姑,敦睦家族,德容言功,恭順無違,莫幹以私,不預外事。你可記住了?”

      小喬重複一遍,應了聲是。

      “甚好。夫人早起還沒用過早膳,女君可下庖廚,為夫人親手做一碗羹湯?”

      小喬微微抬眼,看向朱夫人。

      她半睜半閉著眼。

      哪裡是什麼沒吃過早飯要自己給她做。是故意打發自己幹活,然後再折騰吧。小喬敢斷定,她要真的下廚去做了,等下端過來,朱夫人百般挑剔要她重做,如此無限循環還是輕的,要是吃壞了肚子鬧個什麼上吐下瀉,甚至中毒臥床不起的,自己可就真的倒楣了。

      姜媼見小喬不動,臉上露出冷笑︰“怎麼,女君不願?”

      小喬已經有了推辭。現成的,借來用就行。說道︰“不敢。為婆母下廚作羹是我本分,豈會推脫?只是確實略有不便。祖母六十大壽將至。我知道後,當日便在佛前發下心願,要為祖母手抄無量壽經一卷祈福祝壽。經文繁浩,祖母壽誕又緊,每日雖勤加抄寫,進度依舊有限,早晚趕工,一刻也不敢懈怠。若祖母壽日至,而我佛前所發心願未能及時做到,恐怕有違初衷,是為不圓滿。”

      “另,還有一樁,”小喬頓了下,又道,“實在是我為表一片誠心,當時又發願,經書未成,我便茹素,身也不沾葷腥。庖廚葷腥之地,我此刻出入,恐怕不潔。懇請婆母體諒。等我加緊抄完了經書,再來婆母跟前行侍奉之事。”

      小喬說完,便低下了頭。

      她篤定,她搬出了徐夫人這尊大佛,朱夫人就沒法再強迫自己了。

      洛陽如今興佛。據春娘打聽的消息,徐老夫人也拜佛。她為老夫人抄經書做壽日賀,為她祈福,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果然,朱夫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房裡靜默了下來。片刻後,小喬終於聽到那個姜媼勉強地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小喬朝朱夫人再叩,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屋,換了身寬鬆的家常衣裳,趴在榻上,想起剛才魏劭母親的臉色,有點想笑,又有點愁煩。

      經書她倒不愁。

      她的上輩子,算是長於詩書之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耳濡目染,自己小時起也學書法,堅持了十幾年,能仿一手極漂亮的趙孟小楷。因為先天體弱多病,二十多歲時,終於不治而去,也不知怎麼,醒來就成了現在的小喬。之前在東郡,出於打發時間的目的,陸陸續續,在帛縑上抄過一卷如今極受信眾追崇的無量壽經。時下書籍珍貴,出嫁時,順手收拾就帶了出來。用作老夫人賀壽的話,過兩天拿去裝裱一下就行了。

      她犯愁的,是今早朱夫人的刁難雖然被她借老夫人的壽誕給擋掉了,這藉口也還能再用上些天。等徐夫人壽誕過去了,到時候,魏劭母親要是繼續和自己過不去,又該如何應對?

      想到往後,接下來的日子要是一直就這樣活在和魏劭媽的你來我往裡,小喬頓時覺得了無生趣,眼前一片黑暗。

      ……

      幾天後,小喬出了趟門,去城裡的一間裱紅鋪裝裱。

      其實,以魏家的地位,完全可以叫鋪子裡的人過來的,但這是送給徐夫人的壽禮,哪怕已經做好了同樣也要被徐夫人不待見的準備,小喬還是希望能盡量把東西裱的完美一些,自己親自去鋪子裡,無論是紋案還是配色,有更多的選擇餘地,所以這天午後,派人去東屋那邊說了聲,吩咐備車,自己就出了門。

      這是她頭一次出門。

      漁陽城相當的大,經過魏家三代這幾十年的守治,僅僅城中戶口就達萬餘,人口更有數十萬之眾。街道兩旁房屋緊挨,車馬人流絡繹不絕,南北貨物無不齊備。

      城裡手藝最好的一間裱紅鋪,位於城東的一條街上。因為街面狹窄,路人又多,小喬讓馬車停在了幾十步外的街口,自己在春娘和另個侍女的陪伴下,進了鋪子。

      她容貌實在出挑,這樣不過走了幾十步路,便吸引了許多的目光,路人紛紛朝她看來,還有過去了也要回頭再看一眼的。

      小喬進了鋪子,雖沒表身份,但掌櫃自有一雙識人的眼,見她年紀雖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樣子,卻做婦人打扮,衣飾嚴美,貌美令人不敢直視,必是城中那家大戶的新婦,態度十分恭敬。等小喬取出抄好的那卷帛縑,展開,掌櫃見到字,眼睛一亮,贊道︰“我生平裱帛無數,頭回見到如此高緻妍雅的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趙體當世自然不能得見,小喬也不過仿習而已。含糊略推搪了幾句,說明用意。聽到是要敬給魏家的老夫人賀壽,掌櫃不敢怠慢,立刻展出了許多色樣紋案。

      小喬慢慢挑著,最後相中了一名為朱絲金攔的紋樣,掌櫃的卻搖頭道︰“不巧了,這朱絲金攔已被客人定了,獨此一份,女君若急用,可否挑別的?”

      “她相中,讓給她便是!我換也未嘗不可!”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宏亮聲音。

      小喬抬頭,見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從一匹膘馬背上翻身而下,將馬韁拋給隨從,大步跨進了店堂。

      這男子十分的精壯,形貌也頗具英偉之氣。雖一身常服,意態卻很恣睢,旁若無人,看的出來,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到了近前,雙目炯炯地望著小喬,隱隱露出驚艷之色。

      小喬本也習慣了來自男人的注目。但這個男人,看著她的目光卻隱含了一種逼迫,帶了種咄咄的意味。

      她直覺地感到不快,便轉過了身。

      掌櫃卻認得這男子,臉上露出奉承笑容,忙迎上去躬身道︰“魏使君,您要的壽幅,明天就能備好,到時給您送去府上,怎敢勞煩使君親自過來?”

      這姓魏的男子道︰“我今日方從代郡回,想起來順道路過,催問一聲罷了。”嘴裡說著話,眼睛卻斷斷續續地望著小喬的背影。

      掌櫃笑道︰“老夫人賀壽所用,怎敢拖延?使君放心便是了!”

      姓魏的男子笑了笑,沒說話了,示意他招呼小喬。

      掌櫃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忙對小喬笑道︰“方才女君看中的,便是這位魏使君定走的。只是使君說了,若女君喜愛,可讓給女君。”

      這男子恰好姓魏,又提到給什麼老夫人賀壽用的。

      小喬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又撞到他依舊望著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必,我另換吧。”

      她淡淡道。指了另一幅紋樣,約定好日子,留下了訂金,沒再看那男子一眼,轉身便走了。

      這男子目送小喬背影,又遠遠望著她登上了停在街口的那輛馬車,微微出神時,那個掌櫃跟了上來,在旁說道︰“說來也巧,此女君要裱的帛縑也是奉給貴府老夫人的壽禮。只是沒聽她提自己是那戶人家出來的。”

      男子面露訝色,遲疑了下,從隨手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了馬背。

      小喬回了魏家,這段小插曲很快便也沒放心上了。到了傍晚,傳來了話,說魏劭接回了老夫人,到了家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11 PM

第23章 徐夫人

      小喬立刻趕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見。

      徐老夫人剛到家,若出於厭惡,未必這麼快就要見她,只是她自己的樣子總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時,透過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裡陸續有人進進出出,腳步聲橐橐不斷。除了僕從,還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將吏模樣的人。

      她等了些時候,天將將要黑,走廊上腳步聲也漸漸稀落,一個僕婦終於出現在耳房門口,躬身請小喬過去。

      小喬忽然感到些微的緊張。定了定神,隨僕婦往正堂而去。

      前世裡雙喬姐妹最後見面的時候,小喬從大喬的話中聽了些出來,魏家唯一一個對她不曾為難,四時節次會記得派人往她房裡送些東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壽元到了,大喬嫁入魏家,沒到一年,她就因為一樁意外去世了,自此大喬境況愈發艱難。

      正是因為這樣,小喬才對拜見徐夫人這一關分外看重。並沒希冀自己獲她的歡心。但是,只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親不一樣,至少接下來的這一年裡,對於自己來說,總歸不是壞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喬住的西屋差不多,開間更為闊大。但陳設卻十分簡單。簡單的到了近乎簡樸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東屋形成鮮明對比。這正堂裡,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進去迎面就能見到的一張需登三級階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兩側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設器具,高榻後圍了一面繪飾雲氣紋案的髹漆長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這張高榻正中。

      小喬進來時,裡面人已經不多了。只零星侍立了幾個僕婦,鐘媼在側。並沒見到朱夫人和鄭姝。魏劭也在,陪於老夫人的下手一側,日常極少離身的那柄長劍,橫放在榻前的手邊。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頭髮花白,額廣而頜圓,兩頰略凹,面相並無特殊之處,看起來很是普通的一個老嫗。令小喬略微意外的,是她只剩一只眼睛了。左眼已經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顏色,剩下一只右眼卻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于高榻上,獨目掃視過來時,令人有些不敢對望。

      小喬進去後,就見徐夫人的那只獨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難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張地上已經鋪了數個跪榻的高榻前,雙膝跪了下去,向對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後獻上了一雙絲綿軟底繡鞋。

      屋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的聲息。

      鐘媼走了過來,收去鞋。隨後,一個侍女端了只紅漆盤出來,裡頭放了一面四靈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紋嵌金玉珠。

      四靈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則是長輩賞給下輩的見面禮。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鐘媼說道。

      小喬謝禮,隨後起了身,低頭規規矩矩地立於魏劭身側之後。

      片刻後,她感覺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還在看著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對視了一眼。

      ……

      前些時候,鐘媼從信都回來,徐夫人問起喬女。鐘媼將她路上被並州陳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講述了一遍。說,喬女容貌稀世,舉止算得體,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後她又加了這麼一句。

      鐘媼在徐夫人身邊服侍了大半輩子,為人謹慎,輕易不多說一句話,像這樣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見。

      徐夫人便又追問,“可惜了”作何解。鐘媼說,老夫人自己見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當時有些不以為然。但現在,親眼見到這個喬家的女兒,倒忽然似是若有頓悟。沒想到喬家能養出這麼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確實容光照人。乍進來時,見多識廣譬如徐夫人,也覺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喬女的儀態,頗入徐夫人的眼。

      人這一生,前半輩子擁有越多,經歷越複雜,等年紀大了,許多想法就會慢慢改變,也更喜歡簡單清靜的東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樣。所以這也是為什麼人越老,往往越喜歡童子的緣故。

     徐夫人看著喬女時,覺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飛快地對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只獨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確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對方的眼神。以貌取人,並非沒有道理。雙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覺地對有著這樣一種眼神的人懷著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婦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沒法對她生出好感。這也是從第一眼的眼神開始的。

    當年丈夫要為兒子聘朱氏,徐夫人顧慮她的出身,當時有些不願。奈何丈夫堅持,朱氏父親對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後勉強接受了。

     第一眼見到朱氏,她雖然裝扮得體,一舉一動也是受過教導的大家風範,但是徐夫人卻並不滿意這個兒媳婦。

     朱氏看她時,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底氣不足和急於想要討她歡心的那種眼神。

     再得體的裝扮,再符合規矩的舉止,配上這樣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檔次。

    所以這個看不上,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唯一能讓徐夫人對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還算爭氣,給魏家生了個極其出色的孫子。母憑子貴。這大概就是徐夫人對朱氏能一直容忍,睜隻眼閉隻眼隨她去的原因了。

     當初徐夫人做主,讓孫子魏劭娶了喬女,自然是有考慮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孫子魏劭本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兗州這個地方。

     事實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慮。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喬,見她已經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孫子魏劭的身後,二人宛若一對璧人。

   她開口說了自小喬進來後的第一句話︰“仲麟,孫媳婦我見過了,很是喜歡。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帶她回去吧。”

      魏劭從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孫兒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孫兒再來看望。”

      徐夫人含笑點頭。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喬朝徐夫人躬身道別,轉過身要隨魏劭離開時,外面走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外祖母回來,我卻沒能出城相迎,來的也遲,實在是不該!外祖母萬勿怪我不孝——”

      隨著這個小喬仿佛在哪裡聽到過的聲音,一個男子現身在門口,接著,大步跨進了門檻。

      小喬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這麼巧,會是白天那個在裱紅鋪裡遇到過的魏姓男子!只是這會兒,這男人倒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雙目落到前頭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隨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來。

      魏劭臉上也露出笑容,向那個男子大步迎去,兩人看起來關係很熟。

      小喬停在了原地,看著這兩個男人在那里相互問候,笑聲不斷,儼然好兄弟的樣子。

      “世元,總算見你回來了!祖母還道你要生根兒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這男子來了,似乎也很高興,笑道。

      這男子名叫魏儼,聽徐夫人開口,便與魏劭鬆開,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壽,世元兩腿便是打斷了,爬也要爬回來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儼跪到了剛才小喬跪過的那個墩子上,向徐夫人行過禮,起身後,視線才恍若剛剛看到小喬似地投去一瞥,隨即轉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時候,聽說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著小喬。

      魏劭回到小喬邊上,笑道︰“正是。”說完對小喬說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領兵,略長我幾歲,我一向視若親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喬看了魏儼一眼,見他立於跟前,面上帶笑,兩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異狀。想起白天在外頭偶遇時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依然有些不適。面上卻也沒絲毫表露。只是微笑著照魏劭的話,向他見禮,叫了聲“大伯”。

      魏儼略還一禮,依舊和魏劭說話,兩人又敘了幾句,隨後齊向徐夫人告辭。出來走了段路,那對好兄弟在前頭並肩同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笑聲陣陣,小喬在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來,魏儼道︰“二弟,你我許久不見,今日總算踫頭,豈能無酒?且來共飲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遲疑,隨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儼哈哈大笑︰“你怕是不捨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難得今日高興,我也不管你這許多了。且去飲個痛快先!”說完又看向小喬︰“弟妹,我與仲麟許久未見,且將仲麟拽去喝幾杯了。你放心,絕不至於不歸宿。晚些便將他送回歸還於你。”

      小喬心裡微微尷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裡,眼睛也沒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點僵。

      “大伯玩笑了。你們儘管去便是。”小喬應了一聲。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隨魏儼往前庭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瞥了一眼小喬。

      小喬已經轉身往西屋去了。

      ……

      很遲了,魏劭還沒有回來。

      他沒回,小喬自然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燈下支頤,想著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儼實在令她印象深刻。別的不說,僅從姓氏而言,也讓人費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這麼巧為什麼也是姓魏?

      ……

      小喬後來才知道的,魏儼的身世,其實頗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個小姑姑,名叫青雲,是徐夫人的親女兒,三十年前,因為一次意外,在邊城的時候被匈奴一個地位相當高的男子給擄走。直到三年後,魏劭的父親才將妹妹奪回。但回來後,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家人便讓小姑姑將胎兒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無可奈何,最後只好由了她。不想生產時,不幸死於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愛這個小女兒,痛失愛女,對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時人可以接納一個曾被胡人擄走的漢人女子,卻斷不會對一個有著胡人血統的孩子一視同仁。徐夫人自然不願意將孩子送去匈奴,考慮再三,讓這個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將他養大,對外只說他的父親曾入贅魏家,已經死去。

      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從沒對魏儼提過半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12 PM

第24章

      魏儼並不與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獨自搬了出來,城中有一處居所。

      這兩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駐防委給了魏儼。他屯兵於代郡,這住所大部分時間也空置著。如今人回來,自然僕婢齊備。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進大門,過垂花門,到跨院的一處花廳,吩咐燃起通明燭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肴饌,又捧上酒水,魏儼親自為魏劭滿上道︰“奪了石邑,並州如開門戶,西進吞晉陽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賀!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湯,長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長兄!”

      兩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儼見魏劭旋著手中酒樽聞酒,笑道︰“如何?知道我為何將你請來家中了吧?自古有趙酒烈,燕酒綿,秦酒澀之說。我前些時候得了個酒奴,祖上曾是趙宮酒匠,釀酒醇烈罕見。有這樣的好東西,我怎能獨享,自然要請二弟同飲。”再滿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說罷撫掌,珠簾後絲竹吹彈,悠揚參差,一列彩衣秀女魚貫而出,隨絲竹蹁躚起舞,全是魏儼家養的藝妓,身姿曼妙,飄搖若仙。

      魏儼示意其中一個容貌最美的女子來為魏劭陪飲,魏劭拂了拂手,讓不必靠近了。魏儼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還是和從前一樣啊,清心寡欲,戒色猶如戒惡!從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嬌妻,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辯說,只自己提起酒壺,往面前酒樽裡倒酒。

      “也罷,來我處,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們兄弟說話!”

      魏儼揮了揮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樂師停下,舞女們像來時那樣很快退了出去。兩人喝了幾杯,魏儼問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備陳翔反撲。

      魏劭道︰“如今有公孫先生暫時替我守著,問題應該不大。唯一頭痛,便是陳滂不降我。陳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頗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眾也心向並州。”

      魏儼道︰“陳滂能降最好,若實在不降,殺以儆民才是對策,這樣留著,時日久了反成禍患。敬酒不吃,就上罰酒!恩威共濟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只是公孫先生勸我再耐心些。暫且先放著吧。過些時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儼道︰“你知你少年時為何有小霸王的名號嗎?性烈,極有主張,又我行我素。若早幾年,十個陳滂恐怕也掉腦袋了。我要是猜的沒錯,也是你自己還不想殺陳滂,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殺心,公孫羊再勸恐怕也是無用。我見你的脾性,如今比從前倒是緩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從前事了。我們兄弟許久沒見,喝酒才是正經。”說著為魏儼倒了一杯。

      魏儼微笑端起酒樽,湊到鼻端聞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現出白天在裱紅鋪中初遇那小婦人時的情景。

      雖然不過是驚鴻一瞥,當時卻確實是被驚艷到了。容顏之美,生平再無另見。體態雖不及娼婦綽約,但以他的過往閱人,一眼就知另有好處,揉合了少女清純與小婦人情態的美姿,當時便實實在在地擊中他目底。見這個不知道哪家的小婦人似乎厭惡自己這麼看她,轉身以背相對,卻不知鴉青垂髻與衣領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頸,半隱半露於人眼前,膩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當時怦然意動,別說一副朱絲金攔的裱樣,就是要他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設法辦到。

      他早年曾聽從徐夫人的安排,娶過一位妻子,沒兩年妻子病去,此後他便未再續弦,直到如今。但他與魏劭不同,從不禁欲,身旁不乏女人。女人雖不缺,卻從未入心,至於過了一夜隔天便記不住樣貌的也不是沒有。

      但像今天這樣,遇到這個看起來應該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婦人,以致於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馬,這種感覺實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便是洛陽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婦,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弄到手的。卻沒想到,尾隨她的馬車,最後見她入的,是魏家的那扇門。

      “表兄,我接祖母回來,路上祖母數次說起你。說你如今只身一人,身邊也沒個能照料起居的人。又不肯搬回家中住。祖母有些放不下。你不願回來,應該是出於我母親的緣故吧?”

      朱夫人不喜魏儼,從前還同住時,雖不至於刁難,但似乎處處戒備。魏儼覺察了出來,十七八歲便自己搬出獨住,直到現在。

      魏儼微微出神時,聽到魏劭忽然這樣說道。回過神,笑道︰“關舅母什麼事?是我自己放浪慣了,不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而已。”他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這回外祖母要是又要給我提什麼親事,你知道了告訴我,我也好早些回代郡。”

      魏劭笑道︰“外祖母也是關切。”

      魏儼哂笑︰“若安排如弟這樣的一樁婚事給我。我便也認了。”

      魏劭本在倒酒,聞言,持壺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望了下魏儼。

      魏儼自知失言,掩飾笑道︰“弟妹貌美,世所少見,仲麟你福氣不小。既得美,又得兗州。祖母的這樁婚事安排,再好不過了。”

      魏劭一笑,倒滿一杯,端了起來,朝魏儼虛敬,慢慢飲了下去。

      ……

      魏劭回來,已經亥時末了。進來時,腳步略浮,跨那扇被他劈壞了剛修好沒幾天的門框門檻時,仿佛涌上一陣酒意,停了一停,抬手在門上扶了一下。

      小喬這兩年早已養成了早睡的習慣。實在是除了早睡,也沒別的事可幹。平常這時候,除非有心思睡不著,否則早已睡著。剛才等不住,自己先上了床,靠在那裡,屋裡沉靜,漸漸睡意朦朧時,被魏劭回來弄出的動靜給驚醒,急忙披衣下床相迎。這會兒見他停在了門口,一身的酒氣撲鼻,知道醉了,便叫僕婦扶他進來。

      門外兩三個僕婦急忙過來,左右想攙住魏劭。

      魏劭抬起眼睛,盯了站在跟前、卻未過於靠近的小喬一眼。見她也正望著自己,一臉關切的表情。大約是今晚喝的酒確實比平常的烈,胸口一悶,忍不住又泛出一陣酒意,一把甩開靠近想扶自己胳膊的僕婦,自己抬腳跨進了門檻,往裡走了進來。

      小喬剛和魏劭同居沒兩天,就觀察到他似乎頗注重整潔,平常雖服玄色為多,但有股一絲不苟的勁勁兒。西屋裡的僕婦伺候他久了,更知道男君有每日沐浴換衣的習慣。那個王媼不在西屋了,另上來的一個林姓僕婦方才見他回,就命人抬水進來,很快準備妥當。

      林媼也知男君入浴不喜有人在旁,備好沐湯,便領人出去等在外面,稍後再回來收拾。

      “浴湯備好,夫君可是要去沐浴?”

      小喬問了他一聲。

      魏劭充耳未聞,背對著她解劍,“啪”的一聲壓在劍案之上,轉身往浴房而去。

      小喬也知他沐浴不用人伺候,更不用自己的伺候。見他一路解著衣襟往裡去,身影消失在了浴房門口,自己也不好再爬回去睡覺,便坐等。

      她等了些時候。起先還能聽到里頭傳出嘩嘩水聲。然後就靜悄了下去,再也沒有響動。

      小喬遲疑了下,覺得有些不對,最後終於還是站了起來,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靠近浴房,從角落裡將帳幔撩開一道細縫,往裡迅速瞥了一眼。

      魏劭靠坐在浴桶裡,雙臂左右撐開放在桶壁上,頭微微地往後仰著,閉著眼睛。

      原來是睡了過去。

      小喬對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

      但現在,也並不是很希望他就這麼熟睡了滑下去。略一遲疑,便叫了他一聲“夫君”。

      他似乎睡的很熟。並沒有反應。

      小喬又提高音量。

      他還是沒反應。

      小喬走了進來,拿起邊上一根洗澡用的木笊,伸過去,戳了下他胳膊,再叫了聲“夫君”。

      魏劭這回終於有了反應,眼皮微微動了動,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臉上,酒意依舊很濃。沾了些水珠,眉的墨色更深。因為頭微微後仰,顯得男性喉結愈發凸崢,露在水面的寬肩、臂膀以及胸膛,暗肌隱賁,在燭火里泛著暖銅色的一片水光。

      他一睜開眼睛,小喬就挪開視線,改而盯著他旁邊搭在浴桶邊緣的一塊浴巾上,說了聲“你方才睡了過去”。

      魏劭閉了閉眼睛,抬手揉了揉額。仿佛有些頭疼的樣子。隨即動了動肩膀,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眼睛看著她。

      小喬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一下“嘩啦”的大水之聲,似乎是他起了身。

      小喬腳步更快了。

      “我衣裳,遞一下。”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帶了絲喑啞。

      小喬只好停下來,從放置乾淨衣裳的架上拿了他的一件衣裳,回來遞了過去。

      他已經出來,下身用那塊大巾隨意圍了下,接過衣裳套上,隨意結了帶,大巾便脫落在地,他赤著腳,邁步朝外走去。

      也不知道他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醉的不輕,浴房裡光線昏暗,又有水氣,他轉身時,竟沒留意近旁的一個盆架,小喬眼睜睜就看著他筆直地撞了上去。

      因為個高,“砰”的響亮一聲,他的額撞到了那根橫木。

      架子木質堅硬。這一撞應該還挺實在的。

      他身影一頓。

      “嘶——”

      小喬聽他低低地嘶了一聲,抬手捂住了額頭。

      雖然看不到表情,但也能想象的到。

      她實在忍不住了,嗤的一聲。

      聲音雖然很低很低,其實也就在她自己喉嚨底冒了個頭,立刻就被她壓了回去。但魏劭這會兒的耳朵仿佛又很靈敏了。倏地回過頭。

      他皺著兩道眉毛,盯了她一眼。

      小喬表情立刻變得一本正經了。
  
      他捂住額頭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誰把這架子擱這兒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痛快。

      “原本就是在這裡的。”小喬輕聲道。

      “要是擋路,我讓她們收了去。”

      她又補了一句。

      魏劭再次盯她一眼。

      “不必了。”

      他冷冷說了一句,繞過架子,這回終於順利出了浴房。

      小喬咬住唇,跟了出去,開門讓林媼她們進來收拾。僕婦們麻利地收拾停當,離開了屋子。

      小喬關上門,回頭見他已經躺在了床上,閉著眼睛。

      她便過去,吹熄了床頭的燈,摸著黑自己小心地爬上了床,丁點也沒踫到他。

      她剛躺下去,沒一會兒,就聽魏劭說道︰“我口渴。”

      這意思,自然就是要她給他端水了。

      小喬於是爬了起來,也看準了沒踫到他,爬下床,點了燈,去桌上倒了茶水,給他端到了床前。

      魏劭坐起來接過喝了。小喬將空盞放回桌上,再次熄燈,如法小心地回到了床上。

      她剛躺下去,還沒調整好睡姿,耳畔聽到魏劭竟然又說話了︰“還口渴。”

      小喬頓時疑惑了。疑心是自己剛才終於還是不慎得罪了他,他這會兒借著酒瘋故意在差遣自己。

      這要是在原來的後世,她當場就要一腳將他踹下床去,讓他自己去喝個夠。

      但在這裡,妻子服侍丈夫卻是天經地義。

      小喬爬了下去,點亮油燈,再給他倒了一盞水,送到床前。

      魏劭睜開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來,接過水,喝了。

      “夫君可還要?再續一盞?”

      小喬問他。

      魏劭將杯遞回來,看她一眼,眉頭微微挑了挑,也沒回答,徑直躺了回去。

      小喬在床邊又站了片刻,見他這回似乎終於睡了過去,這才放回茶盞,再次吹了燈,慢慢地爬上了床。

      她在吹燈前看好了他腿腳位置,上去時,小心地避過,沒想到剛爬上去,他的一條腿忽然勾了一下,她沒有防備,人就失了平衡,一下撲了過去,將他兩腿壓在了身下。

      小喬感覺到自己胸腹下硬邦邦的,似乎頂著他膝蓋了,嚇了一跳,忙用兩手支撐在床想爬起來。不想黑燈瞎火裡也看不清,一只手又按在了他的一側大腿上。還沒來得及縮回手,就感覺他“呼”地坐了起來,面前黑影一晃,他的上身朝自己靠壓了下來。

      “方才很好笑,是嗎?”

      他的鼻息很熱,伴隨著一陣撲鼻的酒味兒,聲音卻涼颼颼的,在小喬耳畔響了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14 PM

第25章 晨安

      小喬一嚇,被他吹著了炙熱鼻息的一塊耳朵根兒和脖頸上的皮膚唰的豎起了一根根的寒毛,急忙往後仰,盡量避開他的壓制。

      “夫君怎的了?我不明所指。”

      她應聲。其實略微心虛,聲音也就沒那麼多底氣,有點飄。

      她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昏暗。雖然不是看的依然不是很清楚,但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盯著自己。

      片刻後,魏劭終於慢慢地坐直了身體。兩人中間距離空了出來。

      小喬呼出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隻手還摁在他一邊的大腿上。

      他大腿肌肉紮實,精瘦感覺的那種硬。隔著層薄薄的衣料,也不知道是自己手心還是他的皮膚,總之熱乎乎的,趕緊縮了回來,手腳並用地要爬進去,才爬下他的腿,就爬不動了,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片衣角還被他的腳給壓在下面。

      小喬試著扯了下。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腿真的有那麼沉,紋絲不動。

      小喬又扯了下。

      “夫君,你壓住我衣角了。”她輕聲提醒。

      片刻,魏劭仿佛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腿微微抬了抬。小喬得以解脫,急忙爬進去躺下來,睡在了最靠裡的一側。心裡不禁暗暗吐槽了起來。

      因男尊女卑,通常女子出嫁前,接受的教導裡其中有一條,就是日後夫妻同床,遵男睡內女睡外的次序。

      這個男的,大約是習慣使然了,兩人同居第一晚開始,他就倒在外側不進去。小喬不好趕他進去,自己就睡裡頭了。

      偏他臭毛病還這麼多。

      她真的更喜歡睡外頭,空間大,上下也方便!

      ……

      魏劭感到大腿一鬆,她把手收了回去。

      那塊被她手心按過的地方,好像也沒那麼熱了,迅速涼卻下去。

      他還坐著不動。額頭剛才撞了的那塊,到這會兒還是隱隱有點痛。明天說不定就起烏青了。

      剛才他分明聽到她在笑。

      再往前,自己剛回來進門時,因為酒喝的確實有點醉,腳步不穩停在門口暫時醒神時,她看著一臉的關切,嘴裡讓僕婦們來攙扶,自己就杵在跟前不過來。

      以為他看不出來,她臉上的關切,分明也是做出來的。

      真要這麼關切,過來扶一把,手就會被自己給拗斷嗎?

      男人難免總這樣,娶了個妻,哪怕自己再不待見,下意識也是要求妻子對自己死心塌地。

      魏劭就是這樣一個大路俗貨。

      剛才小喬要是真走過來扶他,他還未必會讓她踫。

      但她看著不動,那就是她的問題了。

      他要是沒理解錯,喬家是為了向自己示好,才主動嫁了個女兒過來的。

      難道在出嫁前,就是這麼教導她來侍奉自己的?

      魏劭瞄了眼床榻裡側的那個身影。

      她這會兒縮在最裡頭,跟只貓似的一動不動,從頭到腳,透出股老老實實的勁。

      魏劭這才覺得心裡稍微舒服了點。再次摸了摸自己額頭,一個仰身倒回在了床上。

      仰下去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剛才她被自己絆倒撲跌過來時的一剎那感覺。

      前頭,好像還挺軟的。

      ……

      第二天早上,魏劭醒了。

      昨晚喝的實在太多,宿醉了一夜,現在醒來,還是微微有點頭疼。

      他睜開眼睛,立刻看到一張臉,目光一定。

      短暫的茫然過後,意識很快清醒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睡了一覺醒來,和這女人就睡成了面對面,靠的還挺近,就剩一肘的距離了。

      其實更嚴格的說,是他自己往裡翻身,結果朝她靠了過來。

      她睡的依舊還很沉,長髮發略微淩亂地覆在脖頸一側,有幾絲兒還沾在了她唇上,兩邊臉龐睡的紅撲撲的,眼睫毛捲曲著,透著股俏皮的勁兒。

      魏劭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幾乎是出於男人的本能,自然就往下,看了眼她已經有點鬆開的衣襟。

      雖然才同住了沒幾個晚上,但魏劭早就留意到,她睡覺時衣襟總是掩的嚴嚴實實,好像自己會對她做出什麼似的。

      他感到有點可笑,為她這種幼稚的舉動。

      但這會兒,她的衣襟既然是自己鬆開的,他便順道看上一眼也是無妨。

      魏劭因為這個念頭,心裡好像忽然生出了一種報復似的小小快感,瞄了眼她從衣襟裡露出來的生的極是精緻的鎖骨下方的幾寸之地。

      下頭慢慢有點脹的難受起來,想去解手。

      這時,小喬的眼睫毛微微動了動。

      魏劭迅速收了目光,翻了個身朝外。

      小喬睜開眼睛,看到魏劭背對著自己還睡著。揉了揉眼,目光落到帳外的窗上,腦門一下就清醒了。

      她起晚了!睡過頭了!天已經大亮了!

      這會兒再去徐老夫人那裡問早安,鐵定是遲了!

      她真的挺想盡量在魏劭祖母跟前給她留個好印象的。就算原本沒這個想頭,昨天見面過後,這個念頭仿佛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了。

      可是卻這麼倒楣,徐夫人昨天剛回來,自己第二天的早上就睡成了一隻豬!

      她睡晚也就算了,可是春娘怎麼就沒來敲門提醒。難不成這西屋裡的人全都睡死了過去……

      小喬欲哭無淚,彈簧似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魏劭睜開了眼睛,回過頭,皺眉看著她手忙腳亂從自己腿上一腳就翻跨了過去︰“怎麼了你這是?一大早的,後頭有狼在追你不成?”

      “遲了!起晚了!去祖母那裡問安要遲了!”

      小喬顧不上他了,下了地,哭喪著臉回頭道了一句。

      魏劭這才慢吞吞地翻身坐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唇邊露出一絲譏笑︰“至於嗎?去晚了些,祖母會吃了你不成!”

      你當然沒事了!

      小喬心裡嘀咕了一句,有些怨他。要不是昨晚他回的太遲,臨睡前又折騰了一番,自己早上也不至於睡過了頭。

      小喬沒再理會他,掩上衣襟匆匆去開了門,春娘和服侍盥洗的僕婦們果然在外頭廊上已經站了一地。春娘看到小喬,立刻低聲道︰“女君莫急。是老夫人那邊方才傳來了話,說知道男君昨夜吃酒回來晚了,你二人不必早起過去問安,婢才沒叫門的。”

      小喬這才稍稍鬆了口氣,讓人進來服侍梳洗。

      魏劭仿佛故意和她作對似的,動作慢的離譜。她一個女人都已經收拾好了,他還在那裡穿外衣,繫條腰帶也要好久,看的一旁的小喬兩眼冒火,恨不得上去拍他一巴掌。好容易收拾妥了,他又吃了幾口端過來的早點,這才看了眼小喬,慢條斯理地道︰“走了。”

      小喬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會兒離正常的問安辰點已經過去了差不多整整半個時辰。太陽也升上了北屋的屋脊。兩人在僕從的一路注目之下來到了北屋,不是昨天的那間正堂,徐夫人在她平常活動的一間起居室裡,裡頭人還不少。除了朱夫人、鄭姝,連魏儼也在。他一身精神,正陪在徐夫人身側說說笑笑,聽到僕婦報說魏劭和小喬來了,停了下來,轉過了頭。

      不止他,屋裡剩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魏劭一臉坦然地走了進去,小喬垂下眼睛,跟他站到了徐夫人面前。

      她已經覺察到了一旁朱夫人盯著自己的目光,沒法形容的酸爽。

      “祖母在上,受孫媳婦一拜。”小喬行禮,“實在是孫媳婦無禮,祖母歸家次日,竟就怠惰至此。懇請祖母責罰,下回再不敢了。”

      “無妨,”徐夫人顯得很和氣,“是我叫人不用吵你們的。可吃了?要是沒吃,這裡還有熱的早羹,你二人去吃便是。”

      “來時用過了。孫兒謝過祖母疼愛,體諒孫兒昨晚回的遲。下回再不敢了。”魏劭也笑道。

      魏儼哈哈笑道︰“還是怪我,昨晚硬留仲麟一起吃酒,許久才放他走。恐怕他回去路都不認得了。早上還能起來,可見弟妹照料的好。外祖母要怪,就怪我吧。”

      小喬沒抬眼,卻感覺到他說話時,目光掃了眼自己。

      徐夫人微笑道︰“你們兄弟許久沒見,坐下來一起吃酒也是應該的。只是下回,不許再吃多。免得傷身。”

      魏儼與魏劭齊齊應是。兄弟兩人陪著徐夫人又說了會兒過幾天的壽筵。徐夫人叫他二人不必鋪張,略辦便可,也就散了,依次告退。魏儼魏劭與管事議事,走了,小喬便也回了西屋。

      北屋裡,徐夫人將朱氏留了下來,叫鄭姝也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了婆媳二人。

      朱氏陪著跪坐在一側,見婆婆半晌不說話,因畏懼了她大半輩子,此刻心裡便些不定,遲疑了下,終於試探著笑道︰“過兩日就是婆母大壽,這幾日闔府忙著,我那邊也不得空閑,人雖趕,心裡頭卻是高興。”

      徐夫人微微笑道︰“不過是個小事。照我本來意思,也不必這麼操辦。你們非不聽,我也只能隨你們,免得背後被你們埋怨不肯成全孝心。”

      朱氏陪笑道︰“哪裡的話。確實是小輩們的孝心。應該的。”

      老夫人點了點頭,獨目看向朱氏,忽然道︰“我記得鄭女,如今也有十八、九吧。女孩兒到這年紀,再不嫁,留著也不好。你留個心,若有合適的人家,將她嫁了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16 PM

第26章 壽堂

      朱氏一愣。

      時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紀多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則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鄭楚玉這樣十八,九還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體疾貌陋,或家貧置辦不起妝奩,否則極是少見。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長子,膝下只剩魏劭一個兒子,難免將重心全都移到了這個獨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讓兒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鄭女出身不夠,知道徐夫人斷不會允許,退而求次之,希望兒子納她為妾,如此不但親上加親,她也能將外甥女長留在身邊。偏鄭女年歲漸長,事卻遲遲不得進展,這一兩年裡,她焦急起來,難免催逼魏劭更緊。不想他半分也不讓步,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弄出了那樣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顏面掃地。

      她倒不怪兒子掃自己的臉,把怨怒全都遷到了喬女身上。這幾天本來就生悶氣,今早又見兒子和新婦遲遲不到,心想兒子定是被那喬女以色迷竅這才貪歡晚起,心裡更是悶懣,就在片刻前,還在想著這個,忽然聽徐夫人留下自己原來是要說這個,心裡咯咚一跳,臉上便露出為難之色。

      “怎不說話?你是尋不到合適的人家,還是備置不了妝奩?若你不方便,我來尋人,妝奩也由我這裡出。”

      朱氏說不出話時,聽徐夫人不緊不慢地又說了這麼一句,抬起眼,正對上她的目光。見婆婆那只獨目盯著自己,心裡便發虛,勉強笑道︰“怎會是這個緣由!婆母應也知道的,這兩年裡,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視楚玉為仲麟的房裡人了,這會兒若將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無知,你身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罷,怎也被下人所牽引?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子便是納妾,也要過禮。一無禮儀,二無名分,鄭女何時就成仲麟房裡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視徐夫人,只辯解道︰“婆母有所不知,這事我已跟仲麟說過的,仲麟也沒說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剛回家,新娶了妻,立馬提這個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過些時候,就把事情給辦了的。”

      徐夫人哼了聲︰“我怎麼聽說,仲麟回來的頭天晚上,就有個婆子去西屋聽牆角根兒,惹的仲麟發怒,把門都給砍壞了?什麼婆子敢這麼犯上?我年紀大了,人也懶怠,把這邊家裡的事都交給你,你就是這麼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慚滿面,沒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這事,再不敢出聲,低下了頭去。

      “我知你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裡的。”

      徐夫人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你留鄭女在家,也是出於疼愛之心。只是疼愛歸疼愛,再這樣糊塗下去,只會耽誤女孩兒的終身,早上留你說話,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頭下去,眼中含淚道︰“媳婦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後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尋個合適人家,再不敢耽誤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也無別事,你且去吧。”

      朱氏拿帕子拭去淚,恭恭敬敬告退,回到東屋那邊,摒退了下人,對鄭楚玉說了剛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敘話的事。

      鄭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紅,哭著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對楚玉一片摯愛,楚玉無以為報,還是讓我早些走了的為好,免得再這樣留下去,讓姨母夾在中間徒增煩擾!”

      朱氏本就疼愛外甥女,留在身邊陪伴多年,視若親女,何況她又篤信巫祝所言,認定鄭女是自己的吉人,見鄭女哭泣,極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傷心。方才在老夫人那裡,我也不過虛應下來而已。我心裡早將你視為仲麟的人了,怎會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鄭楚玉哽咽道︰“楚玉無用,這樣留在魏家,地位尷尬,蹉跎歲月,這些都是無妨,便是一輩子沒人要,我也甘心樂意服侍在姨母身邊。只是如今老夫人卻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讓姨母為難?還是嫁人為好,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說!姨母怎捨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將鄭楚玉摟在懷裡安慰,說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邊,我自會以尋合適人家為由,暫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於立刻為難。仲麟這邊,姨母代你想想法子,盡快把事情給辦了。絕不會將你就這麼嫁出去的。”

      ……

      鄭楚玉出身不高,十來歲淪為孤女,父族中並無人可靠,幸好有朱氏這個身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護,被接到魏家後,錦衣玉食,出入婢僕呼擁,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瀟灑,她一顆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捨得中途離開?朱氏有意將她配給兒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實一開始,她本也不是沒動過嫁魏劭做正妻的念頭。自知身份不夠,為了加持分量,見朱氏篤信巫祝,對漁山大巫言聽計從,便暗中備了重金賄送,懇求大巫在朱氏面前為自己說話。大巫收了錢,自然替她辦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對她更是看重。

      可惜朱氏在魏家,終歸不是說了算的人。上頭不但有徐夫人壓著,連魏劭對他的母親,也非言聽計從。鄭楚玉知嫁給魏劭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隨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為妾也未嘗不可。一晃這麼些年過去,她已經蹉跎到十八歲了,別說成事,魏劭這兩年回來,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沒有娶妻,身邊也沒別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懷著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說魏劭在信都娶了兗州喬女為妻,徐夫人還派她身邊的鐘媼過去執事。

      當時乍聽這消息,鄭楚玉實在心如貓抓,隨後再一想,魏喬兩家有仇,魏劭娶喬女應是別有用意,喬女即便嫁過來了,日後日子也不會好過,魏劭更不會真心以妻禮相待,且他遲早必定會娶妻的,自己本就沒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這樣一房的妻室,於她其實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雖對她疼愛有加,但一出朱氏東屋,魏家餘下之人也沒誰會拿她當正式主人看待。連僕下,偶也敢在背後議論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裡不是不怨。想到這個喬女過來,往後必定要受冷待,比較起來,自己反而不是什麼笑話了。這樣一想,心裡不但變得舒服了,且隱隱有些盼著她早些過來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與喬女歸家,她隨朱氏從漁山回家,心知自己這個姨母斷不會給喬女好臉色的,本是抱著看笑話的念頭回來的,怎麼也沒想到,喬女竟然貌若天人,質若仙蘭。鄭楚玉本也自負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渾然無光,又見她和魏劭並肩而站,向朱氏行禮時,宛如一對天成璧人,當時大遭打擊,至晚,魏劭並沒照朱氏要求的那樣讓自己入房,反而,那個被姨母使去窺探究竟的僕婦卻被魏劭發現,當時雖受驚不小,但據她回來描述,魏劭與那個喬女應該是同床共枕了。鄭楚玉大失所望,這幾天煩惱不已,一直暗中留意著西屋動靜,盼著那邊傳出魏劭慢待喬女的消息,偏今早他兩人還姍姍來遲,似有曖昧,對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來對喬女也頗多容忍,鄭楚玉又妒又恨,心亂如麻,剛才朱氏回來又這麼一說,哭的傷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態度堅決,鄭楚玉靠在她懷裡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來,落淚道︰“事已至此,姨母難道還有什麼法子留我?”

      朱氏遲疑了下,道︰“且尋個空,姨母去漁山尋大巫問個占卜,再作計較。”

      ……

      三天後,徐夫人的壽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壽,不但幽州諸多達貴以接邀貼登門賀壽為榮,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樂陵等地太守也不辭路遙,親自趕到漁陽賀壽,其餘不能親自來者,差人齎禮代為轉呈表意更不計其數。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國,如今的中山王劉端,算起來還是她的遠房佷兒,人雖沒到,也派了使者前來代為賀壽。當天又有許多民眾自發來到魏家門前,隔門向徐夫人跪拜敬壽。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動,帶了魏劭魏儼親自來到大門外向民眾回禮。諸多排場喜慶,不必贅述。

      小喬奉為壽禮的那冊手抄帛縑無量壽經,看起來頗得徐夫人的喜歡。

      時紙張已出現,但質地粗陋,不經久用,正式的書籍,載體仍以簡書、帛書為主。簡書笨重,抄一冊無量壽經,要牛拉一車才能攜帶,帛書輕便,但卻貴重,除材質不說,抄時更不能有一筆疏忽,錯了一字,整張帛縑只能作廢,極費功夫。

      小喬呈上的這卷無量壽經,裝幀雅美,字體殊秀,經書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親筆抄成,特意轉給近旁之人觀閱。客人中有渤海高恆,時下著名的一位書畫大家,隨渤海太守一道來漁陽為徐夫人賀壽,見帛書字,大是欣賞,稱贊遒媚秀逸,結體嚴整,隱有大家風範。

      高恆為書法大家,工書繪,擅金石,通律呂,有“渤海冠冕”的美稱。他都這麼稱許了,剩下其餘人自然更是不吝贊美。徐夫人很高興,收回後親自交給鐘媼,命她好生收起。

      當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設筵席,賓客如雲。正好魏家的族人裡,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隨魏經攻打李肅時,為了殺出血路救護幼主,自己身中數刀,回來傷重不治而死,身後留下了孤兒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經成人,與魏劭同歲,成家立業,一年前剛生了個兒子,說來也巧,生辰與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滿周歲了。

      徐夫人出於愛護之心,也是為了給那孩子長臉,前兩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張氏過來,商議辦滿周歲的大禮,最後讓抱過來同慶,更添喜慶熱鬧。

      徐夫人雖說是為了增添喜慶,那孩子的祖母卻也是明白人,知道這是徐夫人在榮厚相待,豈有不願之理?歡歡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準備。到了這天中午時辰,賓客滿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團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來,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周,上壽面,壽筵也就開席了。

      抓周是後世的叫法,這會兒被稱“試兒”,起初只在江南一帶流行,如今漸漸也興起在了北方。名字雖不同,但大體相似,其中包含著的長輩對後輩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轍。

      那孩子長的虎頭虎腦,小胖墩一個,穿一身新衣,被母親放坐到了榻上,邊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書簡、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貝、象牙、犀角,再遠,他夠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後,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邊的東西。

      今日客人眾多,非富即貴,為保萬無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來之前,早已經將孩子喂飽,又反覆教他抓書簡弓箭,在家時,練的十分順利,不想突然置身於華堂,四面全是不認識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吃飽了犯睏,坐那裡不動,任憑乳母怎麼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親見狀,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卻就是不抓,看起來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於善意,想到生辰與自己同日,難得這樣的緣分,想給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場,一開始倒沒料到,況且,滿堂的賓客都在等著,要這孩子抓完東西,壽筵才開。

      場面這就微微尷尬了。

      徐夫人見孩子母親面露焦色,受邀前來觀禮的賓客也漸漸停了說笑,紛紛看著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裡倒有點後悔,自己起頭不該提這樣建議,原本出於好意,倒是讓人掃了興。見那孩子母親因為著急聲色漸厲,孩子反而嚇呆,隱隱有哭泣之態,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鐘媼,正想示意她尋個藉口將孩子抱下去,忽聽自己身後一個帶著笑意的女子聲音說道︰“目中無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孩子長大,必定眼界開闊,非庸碌之輩。”

      徐夫人心裡一鬆。轉頭,見說話的是隨伺在自己身後的小喬。沒想到她竟及時替自己解了圍,且這個圍,解的還巧妙,不動聲色之間,頓時將尷尬都化解了過去。

      賓客們起先也都一怔,反應了過來,紛紛附和點頭稱是,那孩子的母親也終於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將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著向她叩首賀壽。

      徐夫人笑容滿面,叫鐘媼將那孩子抱過來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見他長的白白胖胖,剛才應該確實是被嚇到了而已,十分喜愛,命外堂開宴,隨後獨目望向小喬,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只是一個點頭,但小喬卻從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嘉許,這令她心裡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從見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喬就覺得,這個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著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倘若她對自己的態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沒什麼可說了。娶她,為的就是兗州的價值。

      但徐夫人卻不一樣。

      小喬當然也聽說過徐夫人從前掌家的經歷。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令小喬對她做主讓魏劭娶自己這個仇家女的舉動更加感到費解了。

      不過,她想不通也沒關係,只要徐夫人對她好。

      徐夫人對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見識過魏劭和他媽的做派之後,這個老太太簡直就像活菩薩下凡頭上自帶一圈聖光,小喬簡直受寵若驚。

      但那也只是限於長輩對於晚輩的一般正常態度而已,這點自知之明,小喬還是有的。

     但就在剛才,事情仿佛有了一點新的變化。

      因為她的靈光一動,化解了這個尷尬局面,小喬從徐夫人轉頭看向自己的那帶了嘉許的一瞥裡,看出徐夫人對自己,應該已經多出了點不一樣的感覺。

      說不高興?

      當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興。

      說老實話,她到現在還沒想好五年,十年後要怎麼樣。

      照前世的軌跡,那個魏劭極有可能會對自己和喬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勸她,讓她婉轉侍奉魏劭,說白了就是以色迷他,借此改變命運。

      春娘對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滿滿,但說實話,小喬對自己卻沒半點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許可以勾住這世上大多數男人的心,偏偏這個魏劭,似乎屬於免疫的那一小眾。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說,喬家人。

      她沒法想像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脫光了衣服誘惑,他會以怎樣惡毒的言辭來羞辱她。這種極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場的高難度活兒,哪怕明天就要掉腦袋,她在實施前也需要慎重考慮一番。既然一頭暫時無門,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這頭上了。

      現在看起來,她的運氣很是不錯,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小喬不由地喜歡上了在徐夫人懷裡的這個小胖墩。

      簡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從那個要他表演給大人看的檯子上一被抱下來,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馬精神了,睜著雙圓溜溜的眼睛,東瞧瞧西看看,模樣十分的可愛。壽堂裡的婦人們紛紛靠攏,競相誇獎,又爭著輪抱。

      “你也來抱抱。”徐夫人忽然對小喬笑道。

      時人有在試兒後輪番抱孩子的風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婦人,有沾喜生子之說。

      餘下婦人便都笑嘻嘻,紛紛扭頭看向正在壽堂門口招呼賓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裡頭的動靜,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兩只眼睛時不時瞥小喬一眼。

      小胖墩的母親親自抱了孩子,送到小喬手邊。

      小喬知道魏劭還在,瞥了眼門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喬臉上露出新婦該有的嬌羞笑容,從婦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胖墩,抱穩後,逗弄了幾下。

      小胖墩很給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來。邊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這時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孫了!”

      一個婦人笑嘻嘻地高聲添喜。

      小喬含羞不語地樣子,將孩子還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仿佛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門外台階下有人在叫,他頓了一頓,轉身飛快地走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19 PM

第27章 夜話

      入夜,魏府燈火通明。

      已經熱鬧了一個白天,徐夫人年紀大了,到了這時辰,難免乏,場合上的面露完,這會兒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賓也已陸續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應酬了。

      魏劭迎來送往,從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現在,將近戌時末了,晚飯也沒顧得上吃,送走幾位遠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門台階下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了聲“魏侯留步”,回頭,認出似乎是隨中山王使者而來的一個門下史,便停下了腳步。

      那門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禮,魏劭虛應,門下史奉承了幾句,見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認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於中山國蘇家。玉樓夫人尚在閨閣時,某有幸曾見到過魏侯數面。不知魏侯可還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門下史一眼,頓了下,問︰“何事?”

      門下史看了下左右,見無人,靠近一步,從懷裡取出一個以細緞封口的香袋,雙手奉了上去,低聲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隨同使者來漁陽,既為老夫人賀壽,也是受人所托,代傳鴻書。玉樓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親自來漁陽,既拜老夫人,也賀魏侯新婚之喜,無奈身在洛陽,俗務纏身不得開脫,知某來漁陽,便叫某代傳此書,以為恭賀。”

      魏劭望著門下史手中那只精緻刺繡的紫色緞面香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門下史見他沒接,抬眼悄悄覷了一眼。

      門前掛了兩盞燈籠,正有夜風掠著燈籠,飄搖著一片紅光。魏劭面龐也被映的籠上了一層濛濛的不定紅光。

      他仿佛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圍昏闃的夜色裡,有些看不清。

      門下史將香袋輕輕放置於台階側,朝魏劭躬身,後退幾步,匆匆轉身要走時,聽到魏劭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代我傳話,劭謝過玉樓夫人的美意,餘者就不必了。”

      他的聲音有些沉。說完,從台階上那枚香袋旁跨過,大步離去。

      ……

      魏劭送走最後一個來客,與同送客剛回來的魏儼踫了個頭,將餘下尾事交給家中管事,二人敘了幾句話,道別後各自分開。

      魏儼出魏府大門,從跟了自己多年的親隨張嵐手中接過馬鞭,翻身上馬,回到居所,已是半夜。

      白日忙碌,沒吃什麼填腹飽物,魏儼入浴房,換了身寬鬆衣裳出來,於窗下自斟自飲,半壺酒下去,眼前不覺又晃出了喬女的模樣。

      白日在壽堂裡,她明麗無雙,沒想到不但貌美,竟還聰慧過人,令他有些詫異。晚間送徐夫人回北屋時,她也隨伺在徐夫人身畔,當時廊下燈火不明,她亦遠遠立於一群婦人當中,他卻仍舊一眼便看到了她,借著夜色迷離,目光始終難以挪開,只是喬女姿若神女般不可褻瀆,從頭到尾,始終並未朝他多看半眼。

      魏儼漸漸腹熱,身內仿佛被點起了一股無名之火,酒雖在前,卻口乾燥熱,扭臉見邊上侍奉的寵姬望著自己,目光綿綿多情,笑了一笑,推開酒樽,隨手將她扯了過來坐於大腿之上,閉目低頭下去,深深嗅了一口寵姬衣領後頸內散出的一股幽幽蘭香,腦海裡再次浮現初次在裱紅鋪遇她時背身對著自己時露出的一截玉頸,肌膚新嫩,甚至能看出耳上根根宛若新生兒般的細茸,渾身突然熾燥難當,再不可忍耐,從後一把扯開寵姬的前襟,重重揉捏著內裡的豐滿。

      寵姬不知他今晚為何剛上來就這麼兇悍,被他捏的生疼,又不敢反抗,只能裝出附和之聲,好討他歡心。

      魏儼神色緊繃,將衣衫已褪的寵姬一把放倒在桌邊,撩起衣擺,忽然停了下來,慢慢抬起頭。

      窗前多了一個黑影,身材高大,魏儼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輪廓。

      他的目光立刻變得陰沉,剛才的欲念瞬間消退,若有殺意湧了出來。

      寵姬原本閉目等他寵幸,忽然見他停了下來,有些疑惑,睜開眼睛,見他似乎盯著窗外,好奇回頭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一個黑影立著,大吃一驚,尖叫了一聲。

      “出去。”

      魏儼慢慢站直身體,淡淡道。

      寵姬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亂地拉回衣衫掩住前襟,低頭匆匆小跑著出了屋。

      窗外那個黑影翻窗而入,穿的是漢人衣裳,脫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虯髯面孔,朝著魏儼當頭敬拜下去,口中說道︰“千騎長呼衍列前來敬問少主人,可無恙?”

      魏儼冷冷道︰“你來幹什麼?這裡是漁陽,真當城中無人,我亦不會殺你?”

      男子道︰“日逐王想念少主人,僕奉命冒死前來回請少主人,僥幸避過哨崗,少主人若要殺僕,僕甘心受死。”

      魏儼一字字地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話音未落,伴隨著一聲鏘音,白光閃掠間,魏儼拔劍,劍尖筆直地刺入了男子的左胸。

      劍一寸寸地進入血肉,很快,烏紅的血從男子胸前的衣襟上湧了出來,慢慢滲開,滴濺到了地上。

      男子臉色漸漸發白,單膝跪在地上,一雙眼睛卻筆直地望著魏儼,肩膀也不曾晃動一下。

      “我再入一寸,你料你還能活?”魏儼目光森嚴。

      “人遲早一死。死於少主人劍下,呼衍列無憾。”男子沉聲說道。

      呼衍姓氏是匈奴望族之一,以勇猛兇悍而著稱,家族中人,多在王庭佔據高位。

      魏儼微微眯了眯眼睛,片刻後,慢慢拔出了劍,取了塊帕,擦拭著劍尖汙血,頭也沒抬,只冷冷道︰“趁我沒改主意前,立刻滾。往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男子撕下自己一片衣襟,潦草捆住還在不斷往外湧血的傷口,最後以手掌按住,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望著魏儼道︰“多謝少主人不殺之恩。僕今日冒死前來,並無別意,王爺知道今日是先王妃之母的大壽,特命僕前來代王爺賀壽,若少主人肯代為轉達,黃金胥紕二十錠,赤綈、綠繒各二十匹,健馬二十匹,都已備好,就在代郡城外。”

      魏儼冷笑。

      “他的意思,是想叫魏家人知我已知身世,從此疑心不容於我?”

      “王爺並無此意。”呼衍列朝他躬身,“少主人若不肯轉達,王爺也只能作罷。僕帶來了一封王爺親筆所書的手信,請少主人過目。”

      呼衍列從衣襟裡取出一卷羊皮,放在了桌角,後退幾步。

      “僕不敢再擾少主人清靜,先行告退。”

      呼衍列朝魏儼再次跪拜。

      “少主人的體腔裡,流著我們引弓之族的熱血,王爺對少主人日思夜想,如今單於年邁,左賢王處處忌備王爺,王爺極待少主人回去助力,且以少主人雄才,也當鷹擊長空,真就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屈事於人,不得展志?”

      呼衍列忽然說道,起身如法從窗口翻身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庭院深處的昏暗之中。

      魏儼手中劍尖點地,盯著擱在桌角的那卷羊皮紙,站著出神了半晌。

      ……

      魏劭往西屋方向行去。
  
      從早一直忙碌到此刻,迎來送往,比在外行軍還要費神幾分。

      已經很晚了,喧囂熱鬧了一天的魏府,此刻終於在夜色中恢復了寧靜。

      魏劭行到那個岔道口,目光落向左手側的西屋,遠遠看到盡頭隱有燈籠光在閃爍,略微加快腳步時,忽然看到東屋姜媼還立在路邊。

      姜媼見他來了,急忙趨步上前,躬身道︰“君侯事可畢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君侯,請君侯過去敘話。”

      魏劭皺了皺眉,想了下,最後轉身還是往東屋走去,入了內室,在門口看了一眼,見自己的母親朱氏跪坐在榻上,邊上幾個僕婦相陪,鄭姝不在。

      “仲麟來了?”

      朱氏還是白天見客的裝扮,見魏劭來了,露出歡喜之色,急忙從榻上起身,下地親自來接。

      魏劭到了屋內,跪坐下去道︰“母親深夜還不休息,叫我何事?”

      朱氏望著兒子,目光裡露出一絲惆悵之色︰“母親想念兒子,這才將他叫來,不過是想見一面,像小時候那樣說幾句話罷了,兒子大了,卻對母親疏遠起來。仲麟,倘若無事,我便不能喚你來嗎?”

      魏劭微微一怔,終於正眼看向朱氏。見她容貌雖與從前無大變化,但仔細看,髮腳卻已摻雜了幾根白絲,眼尾魚紋也爬了出來,不知不覺,比十年之前,還是老了過去。

      他想到自己小時,比起長兄,母親總是更偏袒自己,心慢慢地軟了些下來。

      他的神色終於溫和了,說道︰“是兒子不孝。母親教訓的是。往後兒子會時常來看母親的。”

      朱氏露出笑容,從手邊捧起一套折疊好的中衣,說道︰“這是我親手給你縫的衣裳。照你從前留我這裡的舊衣裳比的。你回去後試試,若哪裡不合身,跟我說,我給你改。”

      魏劭急忙雙手接過,放在一旁後,朝朱氏跪謝。朱氏扶住兒子,嘆了口氣︰“和我還這麼多禮做什麼?你是我的兒子。小時候難道沒少穿我做的衣裳?難道回回要向我跪拜?大了反而生疏了。”

      魏劭微笑不語。

      “今日事多,我見你就沒停歇過片刻,想必也沒空好好吃飯,肚子應該餓了吧?我方才替你準備好了,也是我親手下廚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甜糯羹,這會兒還熱著。”

      朱氏轉頭,叫僕婦去端上吃食。僕婦很快送了上來。朱氏親手打開碗蓋,笑道︰“我也許久沒下廚了,不知道東西做的還合不合你胃口,你吃吃看。”

      魏劭接了過來,低頭很快吃完。

      “好吃嗎?”

      魏劭放下碗,對上母親懷了期待的目光,說道︰“好吃。”

      朱氏鬆了口氣︰“好吃就行。我再叫人給你盛一碗來。”

      魏劭阻攔了她,笑道︰“已經飽了。多謝母親關愛。原本腹中確實有些饑餓。”

      朱氏笑了,道︰“你愛吃,往後我多做給你。我知道是我的不好。這幾年,為了楚玉的事,總是催逼你,這才教你和我日漸疏遠了起來。”

      魏劭道︰“母親這麼說,兒子十分慚愧。”

      朱氏出神了片刻,望向魏劭,緩緩道︰“我知道,我出身低微,這半輩子,雖已竭盡所能奉承你祖母,她卻依舊看不上我。你父親去了後,我處境更是艱難。我也不怨。只怪自己蠢笨,也沒做好本分。如今她做主要你娶兗州喬女。喬家與我魏家血海之仇,你是知道的,故我一開始厭她,那日你帶她回家拜見,我是給了她臉色看。只是等你走後,楚玉勸我,說老夫人既然這麼做主了,想必有她深意,你既娶了,往後就是一家人,勸我好生相待,免得你夾中間為難。我覺著也是道理,木已成舟,我反對也無用,若處好了,日後跟前也能多個陪伴,故次日她來,我本是想善待於她的,不想她……”

      朱氏停了一下。

      “那日一早她來,向我請安跪拜,舉止雖無失儀,只我看出,她應是為昨日我慢待她而負氣,起來後便要走,我留也開不了口,恰好我那日早起了些,還未用膳,也是姜媼多事,請她下廚為我做一碗羹湯。原本我也不差她這一口的,怕她以為我仍為難於她,正要阻攔,不想她竟當場變色,拿你祖母來壓我,說要回去給她抄經書。她對你祖母一片孝心,我哪裡還敢留她,便讓她走了。”

      朱氏望著兒子,面露苦笑,“仲麟,你母親就是這樣一個無用之人,不但婆婆不待見,連新入門的兒媳也目中無我。你道我為何定要你納楚玉?這些年你總是不在家,我身邊無人陪伴,也就只有楚玉,能解我憂愁……”

      她的眼睛慢慢紅了,取出帕子,拭了下眼角。

      “諸侯一妻八妾。我也沒往你屋裡放那麼多人,不過是要你納一個楚玉而已。楚玉也非洪水猛獸,入了你房,不但能伴我身邊,也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難道你連這麼點事,也不肯為我做到?”

      魏劭沉默著。

      朱氏期待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屏住呼吸等待。

      魏劭遲疑了下,終於抬起眼睛,望著朱氏道︰“母親的意思,我明白了。請容兒子再考慮。”

      朱氏原本擔心他會一口拒絕,聽他答應考慮,大喜,也不敢再催,忙點頭道︰“你肯考慮就好。你慢慢考慮,我不逼你了。”

      魏劭微微一笑,道︰“深夜了,兒子送母親歇了吧。”

      朱氏點頭。被魏劭扶起,送到了房門口。

      魏劭帶著朱氏給自己做的衣裳告退而出。

      “姨母,表哥可應允了?”

      魏劭一走,鄭楚玉便從房裡的屏風後出來,問。

      朱氏面露笑容,撫著鄭楚玉的胳膊道︰“我不逼他,以情動之,果然奏效。仲麟答應回去考慮了。楚玉,你這法子,實在是好,聰明的緊。”

      鄭楚玉卻一怔︰“姨母你都照我叮囑的說了嗎?”

      “並無丟下一字一句。”

      鄭楚玉微微蹙眉︰“姨母你都這麼說了,表哥還說要考慮。我怕他萬一只是敷衍,過兩天又拒絕,該當如何?”

      朱氏一愣,隨即道︰“放心。他若再推拒,姨母這裡還有從大巫那裡求來的法。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仲麟不納你也不行。”

      ……

      魏劭推門跨進門檻,春娘跟進來,問他饑飽,說了幾句話,便聽到腳步聲,扭臉,帳幔一動,小喬撩開出來了,身上衣裳雖還整齊,眼睛卻水汪汪帶了點朦朧之意,看著就是剛從瞌睡裡掙扎著醒來的樣子。

      “夫君回來了?”小喬站在他跟前,面露笑容。

      魏劭眼皮都沒抬一下,轉回頭將衣服交給春娘,讓她拿去漿洗,道︰“方才在東屋那裡吃了宵夜,不餓。備水沐浴吧。”

      僕婦急忙準備。很快妥當。魏劭進去浴房,春娘見小喬眼睛望著自己手上的衣裳,呶了呶嘴,壓低聲道︰“說是夫人給做的。”

      浴室裡水聲嘩嘩,小喬扭頭看了一眼。

      “不知道夫人說了什麼……”
  
      春娘看著有些擔憂。

      小喬沒說什麼。換了衣裳,自己揉了揉眼睛,等著。

      過了一會兒,魏劭從裡頭出來,僕婦們收拾好出去,房門關閉了,像前些晚上那樣,小喬等他上床,自己吹了燈,小心地爬上去躺了下來。

       白天雖然沒幹什麼體力活,魏家女賓迎來送往的門面事,現在也輪不到她,她就一直陪伺在徐夫人身邊,但就這樣,也累的夠嗆,剛才等著等著,熬不住就打起了瞌睡。這會兒終於可以睡覺了。

      小喬閉上眼睛,意識漸漸再次朦朧之時,忽然聽到魏劭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我聽說,你連一碗湯羹也不肯給我母親做?那些抄經的解釋,不過是藉口吧?”

      小喬打了個激靈,一下就清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昏暗裡,魏劭翻身下床,過去重新點了燈。

      屋裡亮了起來。小喬見他上了床,半靠在床頭躺下,轉臉看著自己。

      剛才雖然快睡著了,但也聽了出來,他那句話的語氣裡,帶了點質問。

      但這一刻,目光看起來倒挺平靜,辨不出喜怒。

      都這麼晚了,他為什麼不睡覺,精神還這麼好!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望著他的眼楮。

      “是。抄經確實是藉口。但不做羹湯,卻並非我的本意。”她輕聲道。

      魏劭盯著她,“什麼意思?”

      “新婦侍奉婆母,婆母開口了,就算再惰怠,不過一碗羹湯而已,怎會不肯去做?實在是當時我有些怕……”

      “怕什麼?”魏劭眉頭微微一皺。

      小喬垂下眼睛︰“婆母厭我至深。第一回拜見時,你也看到的,倘若不是你就在我邊上,最後護了我一下,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才好。那天早上你一早就走了,我只能一個人過去,見婆母神色嚴厲,我心裡更加惴惴。姜媼忽然要我下廚去做羹湯。全是我的不好,當初在家中時,因為懶怠,半點也未曾下過廚房,黍米不分,全不知該如何下手。邊上又沒人指點。若真去做了,做出來的東西……”

      她咬了咬唇,悄悄抬起眼睛︰“當時也是我糊塗了。其實真要說出來,說我不會做,婆母也未必把我怎樣。我卻害怕婆母因此更加厭惡於我,就……就想出了那樣一個藉口……”

      她說完,停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魏劭。

      她講述著時,魏劭眉頭便皺了起來,等她說完,皺的更是厲害,已經快要夾死蚊子了。看了她半晌,最後抬手,閉著眼睛捏了捏眉心。

      “行了,知道了!往後不許再這樣,聽見了沒?”他的聲音還很冷淡。

      “知道了!明天起我就勤加練習廚藝,往後一定好好侍奉婆母。”小喬用力地點頭。

      魏劭依舊皺眉看著她,片刻後,她聽到他吐出長長一口氣的聲音。

      “睡吧。”

      他嘴裡吐出了兩個字。

      小喬如逢大赦,鬆了口氣,急忙下床。趿鞋到了燈台前,正要吹燈,忽然聽到身後魏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母親想讓我納了楚玉,你是知道的吧?方才我答應了。”

      小喬一怔,慢慢回過頭,見他姿態鬆鬆半躺半靠在那裡,一雙眼睛投向了自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21 PM

第28章

      他要正式納鄭姝為妾了?

      小喬來到魏家,時日雖沒多久,但從第二天開始就知道,東屋那邊的下人都拿鄭姝作魏劭姬妾來看待的。

      也就是說,雖然鄭姝還沒正式搬到西屋這邊,但這是遲早的事。

      魏劭納鄭姝,對小喬來說,自然不算什麼能帶來利益的好事。但就目前狀況而言,也實在稱不上多大的損失,除了自己這個剛進門還沒滿三個月的新婦臉面可能有點不好看。

      但現在的處境,已經比小喬當初預想的要好的多了。知足為貴。何況,在她說了也不算的前提下,她有必要在一個男人動了納妾興頭的當口給他潑冷水添堵嗎?這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

      “是嗎?這太好了。”

      小喬露出笑容,轉過了身,“我剛來沒兩天的時候,其實就知道了你和鄭姝的事,當時見她一直在東屋那邊住,心裡還奇怪了幾天。如今是定下來吧?日子也選好了嗎,明日我就去佈置屋子。對了,跨院東廂那屋,我覺得很是不錯,地方寬敞,陽氣足,浴房耳房全都齊備,明日你可以去看一下。若好,我就佈置屋子。總歸這裡有什麼,那邊也絕不會少。”

      跨院東廂是挺不錯的空房子,最不錯的是,和她住的這屋隔的有點路,中間要過一道內門。

      小喬說完,面帶笑容地望著他。見他就那樣看著自己,面無表情,沒半點的反應,笑容便漸漸地淡了下去。最後遲疑了下,試探地問道︰“怎麼了?你是覺著哪裡安排不滿意?”

      ……

      魏劭盯著小喬,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意興索然。

      ……

      他對和鄭楚玉睡覺沒半點興趣,更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這個表妹的終身。之前因為朱氏逼的緊,他索性置之不理,也沒覺得有什麼內疚。不想今晚朱氏忽然一改常態,這令魏劭變得有些為難起來。

      魏劭瞭解自己的母親,知道她視野有限,看事情愛鑽牛角尖,身上確實沒有大家之氣。也不覺得祖母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故意為難了她。但再怎麼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她對自己好,魏劭始終記得。他對這個寡母,其實也懷了很深的感情,骨子裡,其實也算是個孝子。

      方才在東屋,朱氏說了那麼多,埋怨祖母,告新婦的狀,等等等等,其實唯一進了他心裡的,就是朱氏訴說她平日寂寞,只有鄭楚玉能陪她解悶。

      自己常年在外奔走,三天兩頭打仗,走了這條路,就不可能回頭,也不知道到了何日才會到頭,刀槍無眼,說不定哪天也就和父兄一樣沒了命。祖母和母親疏遠。這個新娶的媳婦,一看就知道不可能討自己母親喜歡。倘若鄭楚玉真的能代替自己在母親跟前盡孝,哄她高興,把她納了,於他也不過件小事罷了。

      正是懷著這樣的猶豫,他回到了西屋,一進門,見她明顯又是自己睡了過去的,表面上看著對自己恭恭敬敬,其實分毫沒把他這個夫君放在心上。

      魏劭活了二十幾年了,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竟是這麼一個小雞肚腸斤斤計較的人。對上這個新娶進門的喬家女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想無視她,她偏偏總在跟前晃。看她,又橫看豎看不順眼,她渾身上下,除了那張臉還湊合,幾乎就沒一個地方能讓他感到滿意。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股子悶氣兒,上床後想起朱氏剛才告她的狀,順口就發難了,也是想給她提個醒,自己的母親,她的婆婆,是斷不能容許她這樣輕視的。

      結果她給了他一個很充分的理由,說自己不會做飯。

      簡直是匪夷所思。

      時下人家的女兒,哪怕地位高貴如自己的祖母,出嫁後根本無需親自下廚,在出嫁前也是受過最基本的庖廚訓導的。她竟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會做飯。偏他聽完,看她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雖然明明疑心她是裝給自己看的,竟然也就沒了脾氣,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出口,只是覺得無可奈何,心裡更加鬱悶。又想起白天在壽堂前被人打趣生孩子的一幕,忍不住就脫口說出要納鄭楚玉為妾的話。

      其實這事,魏劭還沒最後想好。就算想好了,也根本沒打算和她提這個事的。

      但話已經說出來了。

      ……

      “夫君?”

      小喬見他神色古怪,輕輕又叫了他一聲。

      魏劭回過了神,瞥她一眼︰“庖廚不通,箕踞為坐,全無婦德可言,就這不妒一項,你倒賢惠的很。”

      他的語氣很平淡,仿佛是在和她閑聊。但話裡的意思,卻呼之欲出。

      魏劭口裡的“箕踞而坐”,這事發生幾天前。

      午後這個時間段,魏劭從不會回房,昨天下午,小喬和春娘兩人在房裡,春娘做針線,小喬幫她畫花樣,反正邊上沒旁人,圖個輕鬆就把兩腿伸直坐在了榻上,也是運氣不好,正好魏劭就進來了,當時小喬趕緊收腿兒,但已經遲了,被他看到。

      當時他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拿了東西就走了。春娘又是自責,覺得自己沒教好小喬,又是擔心。慶幸他沒說什麼,才稍稍放心下來,之後再三叮囑小喬,往後斷不可再這樣坐了。

      小喬還以為魏劭不在意這個的。沒想到還是記在了心裡,這會兒就翻出來數落她了。

      這伸直腿坐的姿勢,在現代人看來稀鬆平常,但在這會兒,卻被視為大不雅。幾百年前,孟子老婆就是因為在家裡獨處時這麼直著腿坐,恰好被孟子看到了,出來就跟他媽說要休妻。他媽問為什麼,亞聖就說了一個字︰“踞”。可見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

      小喬聽他和自己翻舊賬了,低頭小聲道︰“我自知婦德不夠,但不妒這一項,既是本分,也是出自本心。”

      魏劭“嗤”的笑了一聲︰“聽你這口氣,我娶了你這麼一個有婦德的妻,是我的福分了?”

      “我能嫁入魏家為婦,才是我的福分。”她說道。

      房裡便沉默了下去。

      魏劭一下沒話了。

      他忽然也覺得,自己今晚和她說的話,仿佛有些過多了。這超出了他的本意。

      “好了,睡了吧。不早了。”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終於說道。

      小喬嗯了聲,吹了燈,這次爬了回去,終於穩穩當當地睡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小喬還在睡著,朦朦朧朧感到邊上有動靜,睜開一道縫,看到魏劭似乎起身了。

      但是外面的天看著還是黑咕隆咚的,房裡也點著燭火,估計才四更多。

      小喬壓下心裡的極不情願,勉強睜開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打著哈欠要隨他起身,這時,聽到他在自己耳畔說道︰“還早。我有事外出。你自管睡吧。”

      小喬一鬆,閉著眼睛直接就倒回在了枕頭上。

      魏劭看了她一眼,掀開被下了榻,站在外頭,自己一件一件穿著衣裳。最後穿好了,要走了,下意識地,扭頭又看了眼床上的小喬。

      她已經把頭縮到了被角下,只露出一頭烏鴉鴉的雲鬢。

      魏劭遲疑了下,轉過了身,俯身湊到床上,抬手屈指,不疾不徐地叩了叩床沿。

      小喬被他再次吵醒了,終於拉下了被頭,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魏劭一條腿壓在床沿,上半身湊了過來,正看著自己。

      “夫君……何事?”小喬揉了揉眼睛,還有點不在狀況。

      “昨夜想了下,納楚玉終究還是不妥。我今日沒空過去,你是我的妻,今日你代我去,跟我母親說一聲吧。”

      魏劭說完,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轉身走了。

      小喬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瞌睡蟲頓時就被趕跑了。

      他什麼意思?一會兒納,一會兒不納。不納也無妨,問題是,這難道不是要她再去東屋遭他媽的罪?

      ……

      魏劭收拾妥,離開的時候,心情看似不錯,腳步也頗是輕鬆。

      小喬卻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走的時候,五更都沒到,天也沒亮。等他走了,春娘就進來幫小喬滅了燈。

      春夜正合眠,何況這會兒床上也沒人佔她地方了,她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但魏劭一走,她也沒法睡得著覺了。

      她就睜著眼睛睜到了天亮,最後起床,梳洗完,春娘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起先以為是她又不討魏侯的好了,再一想,魏侯早上出門時,那個臉色是這麼些日子以來她見過的最好的一次了,按理說,應該沒什麼事,便問她究竟。

      小喬把昨晚短短一夜之間發生的關於魏劭納妾的大逆轉告訴了春娘,最後哭喪著臉,撲到春娘懷裡︰“魏劭這是故意的,他明知道他母親不喜歡我,還讓我替他去回絕納妾……”

      “小心肝啊——”

      春娘嚇了一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魏侯的名諱能這樣胡亂叫嗎?當心被人聽到了!”

      這會兒大名確實不能亂叫。除非長輩,否則也就對頭或者仇家才會直呼對方姓名,以表輕蔑辱罵。

      小喬閉上了嘴。

      春娘面上卻又露出了喜色︰“魏侯不納鄭姝,是極大的好事啊,女君怎不高興?至於回絕夫人……”

      她想了下,湊到小喬耳邊,低語了一句。

      小喬眼睛一亮,腦子終於也門清了起來。

      都怪那個魏劭(此處重復一千遍),從第一天見面開始,對著她時,不是黑臉就是譏嘲,要麼就是在審問犯人,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刻鐘,她幾乎都是繃著神經小心應對,唯恐下一秒就又不知道因為什麼得罪了他魏大少爺,這才腦子犯暈,連北屋徐夫人這尊大佛都給忘了。

      小喬心情立刻就變的好了起來,急忙換好衣裳過去。
  
      昨天過壽,徐夫人理應也是累,但今早起的卻依舊很早。

      大約也是不想和朱氏這個媳婦多踫面,徐夫人很早以前,就免了朱氏的晨參之禮。若在家,朱氏只在初一、十五過來問安而已。所以小喬這會兒過去,並沒遇到朱氏。

      她請僕婦入內通傳,在門外廊前沒等片刻,幾乎立時就被傳了進去。

      徐夫人早睡早起,生活一向很有規律。看起來精神很好。穿一身家常的衣裳,坐在一張矮榻上,正在喝著粟米熬出來的粥,面前小桌上擺了幾碟醬、菹,飲食很簡單,用具也是粗陶器具,清潔,古樸之風。

      小喬向她請跪安。徐夫人讓她起身,讓鐘媼再添一副碗筷,叫小喬與自己一道進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8 01:19 AM 編輯

第29章

      小喬看出她是真有此意,也不推脫,向她拜謝,淨手後坐到下首,食不語地陪著用了一碗,吃完了飯,漱口收去餐具,徐夫人才問她魏劭去向。

      小喬實在是不知道魏劭這麼一大早的去了哪裡。雖然她也沒問,但問了,估計他也不會跟自己說的。

      聽徐夫人問,面露愧色,低頭說︰“夫君一早天未亮便出了門,怪我失禮,竟不能得知夫君去向。”

      她分明是在自責,但一個“不得知”和“不能得知”,雖只多了一個字,旁人聽起來,聯想就大不相同了。

      “不能得知”,是她並非不問,而是做丈夫的不配合,沒讓她知道。

      徐夫人自然知曉自己孫子慢待新婦,在信都時,還公然不與她同居。一聽,立刻皺眉,責備孫子︰“仲麟慢待於你,祖母都看在眼裡。之前他來,我也說過他的。你放心,日後他若再欺你,讓你受委屈,你只管尋祖母便是。”

      小喬急忙搖頭︰“我並無半分的委屈,夫君對我也不算慢待。出嫁前,家人再三叮囑,姻親是為兩姓之好而成,更盼以誠心化解嫌隙。夫君面冷心熱,我持守初心,加以時日,總是能好起來的。”

      徐夫人獨目微閃,落到小喬臉上,端詳了她片刻,面上漸漸露出一絲微笑︰“是個明理的孩子。你能如此做想,祖母便放心了。”

      邊上鐘媼插了一句︰“老夫人,方才正想說與你知道。一早五更未到,男君便來過北屋。老夫人尚未起身,故不知曉。男君出城巡查防守,今日晚些回來。”

      徐夫人點頭,又與小喬家常了幾句,小喬要告退前,遲疑了下,忽然朝徐夫人叩拜,懇求道︰“祖母,我有一事,因決斷不下,想向祖母請教。”

      徐夫人讓她說。

      “我入門不久便知曉了,婆母有意讓夫君納鄭姝為妾。我也是十分贊成的。一來鄭姝一向與婆母親厚,成了夫君的房裡人,往後我也多了個助力,二來,這也是關乎魏家開枝散葉的好事。只是今早夫君臨行前卻吩咐我,叫我去婆母那裡替他回絕了此事。我有些為難。想勸他順應婆母之意,納了鄭姝為好,只他也不聽我的。我無計,不知該如何向婆母開口,方不至於令婆母傷心失望,懇請祖母賜教。”

      徐夫人眉頭微微蹙了一蹙,自言自語般地道︰“怎還在糾纏鄭姝?”看了眼還拜在自己面前不起身的小喬,對身畔的鐘媼道︰“罷了,她就不用去了。你過去,傳我的話,讓她一個月內尋好人家。若她尋不到,我來替她嫁外甥女。”

      鐘媼應下。徐夫人聲音這才轉柔,讓小喬起來。

      小喬起身,再向徐夫人道謝,徐夫人安慰了她幾句,小喬告退出來。

      ……

      魏劭直到晚上天黑才回來。

      往西屋去的路上,他終於想起了早上出門前,自己丟下的那句話。

      這會兒還印象深刻,他那句話一說出來,躺在枕上原本迷著眼睛的小喬突就睜開眼楮,變了臉色。

      魏劭心裡忽然竟隱隱地有些期待了起來。快步回了房,剛跨進門檻,抬頭便見對面,小喬從內室裡出來迎自己了。

      這些天春信漸濃,院中的桃蕊開始吐信,她也應時換上了新薄的春衣。今天穿件家常淺淺嫩黃的春衫,青絲束成一把拖在背後,腰肢一握,鮮嫩的像是一枝新折下的嫩柳,散發著可人的清新氣息。

      或許是身上衣服貼身了的緣故,也或許是錯覺,魏劭掃了一眼,覺得她身量仿佛比去年初見時要略拔高了些,連帶胸前那兩團兒……

      好像比去年底在信都時,也要鼓了那麼一點點。

      “夫君回來了?”

      小喬腳步輕快,帶著盈盈笑意,向他問安。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嗯了聲。換著衣服,總覺得氣氛不對勁。再看她,見她站在門口,在吩咐下人預備晚膳,正想問她有沒照自己吩咐的那樣去東屋傳話,外頭一個僕婦來到門口,說東屋夫人那裡,派人請男君過去。

      魏劭看了眼小喬。見她轉頭望著自己,略一沉吟,讓稍晚開飯,轉身便出去了,來到東屋,一進去,就見朱氏沉著臉,他上去向她問安,朱氏也不理。

      “母親為何不快?”

      魏劭問。

      朱氏看他一眼,哼了聲︰“我生的好兒子!不過是讓你納了表妹,也好讓我身邊有個陪伴,你就是如此孝順我的?竟讓北屋的人過來掃我的臉!連兒子都這樣待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魏劭這才明白了過來。

      原來喬女自己根本沒來,抱上了祖母大腿,把事甩給了祖母。

      怪不得剛才見她一直笑盈盈的,看著心情大好,竟壓根兒就沒在自己母親提過這事。

      “母親勿誤會,並非兒子有意忤逆。”魏劭說道。

      “這還不算忤逆?到底要何事才算?莫非你是要逼我去死不成?”

      魏劭急忙朝朱氏跪了下來,端正叩頭道︰“兒子再不孝,也萬萬不敢如此。實在是楚玉表妹之事,兒子已經另外有了兩全計較。”

      朱氏原本正在低頭拭淚,忽聽魏劭這麼說,一怔,抬眼看他。

      “母親請聽我說,”魏劭再次叩頭,“母親昨日自己也說了,想叫兒子納楚玉,本意是要長久留她在身邊陪伴,想必楚玉自己也是如此做想。如此不難,不必定要兒子納她。兒子可為楚玉訪一英俊之士入贅。如此,楚玉既解決了終身,也能長伴母親左右,母親意下如何?”

      朱氏一愣。

      藏在屏風後的鄭楚玉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魏劭竟然拿出了這麼一個對策。唯恐朱氏推搪不了答應下來,忍不住焦急了起來,身體微微動了動,不小心牽動了身上佩的玉,環佩發出輕微的一下踫撞響聲。

      魏劭瞥了屏風後一眼,不動聲色,只對著張口結舌的朱氏微笑道︰“母親也知道,兒子對楚玉,向來只拿阿妹看待,並無半點褻念。若這樣胡亂納她為妾,於她也是委屈,更耽誤了終身。是故如此安排。”

      “仲麟,這……這恐怕不妥……”

      朱氏也聽到了屏風後的響動,知道是鄭楚玉所發,被提醒了,急忙阻攔︰“願意入贅的,又能有什麼好兒郎?我不能將楚玉胡亂配人!”

      “母親此話差了。如今天下,攻伐交戰,父母雙亡者比比皆是,我軍中就有眾多失怙兒郎,無不是昂藏健兒,以表妹之品貌,何愁尋不到願意入贅的女婿?日後我再加以提拔,如何就是就是委屈了表妹?”

      “仲麟……”

      “我意已決。母親若捨不得將表妹出嫁,則招贅婿入我魏家。母親自己考量一番,想好了,再與兒子說。兒子那邊還令有事,先行告退了。”

      魏劭神色變得端肅,朝傻了眼的朱氏叩拜,起身離開。

      魏劭一走,屏風後的鄭楚玉就跑了出來,立刻哭倒在朱氏膝下,泣道︰“看來我與姨母緣分,今生是要到頭了。罷了罷了,楚玉懇請姨母將人嫁了人吧,往後楚玉也會記得姨母,時常回來看望。”

      朱氏又是氣,又是心疼,一把摟住鄭楚玉,恨恨地道︰“你不在我身邊,叫我整日對著那個眇目老嫗也就罷了,如今還多了個喬女,我日子怎過得下去?莫急,姨母再想法子,總會讓仲麟推脫不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法子可想?”

      鄭楚玉抬起臉,哽咽著道。

      “法子倒是有。就是要委屈你……”

      朱氏附到鄭楚玉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鄭楚玉臉龐立刻羞紅,搖頭不肯。

      朱氏摟住她,嘆道︰“楚玉,姨母也知道這法子於你有些為難。只是事到如今,也就這一條路了。仲麟方才的話,你都聽到,北屋那邊也發了話,若不這樣,恐怕姨母也留不下你了。”

      鄭楚玉咬唇低頭半晌,終於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蠅︰“楚玉一切都聽姨母的安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31 PM

第30章 備膳

      小喬等在門廊裡,終於見魏劭回了。急忙親自下了台階去迎他,口中說道︰“夫君腹中饑餓了吧,晚膳已經備好,就等你回來一道用膳。”說完偷偷看了眼他的臉色。

      魏劭停下腳步,看著小喬。

      他被他媽叫了去,自然已經知道自己陽奉陰違把鍋甩給了徐夫人的事。小喬終究還是有點心虛的,剛才老老實實等著他吃飯時,也想好了一番應對。見他這樣看著自己,眸色墨黑,面若沉水,便不作聲了,只等著他開口再次質問自己。

      “用膳吧。”

      沒想到他忽然這麼簡單地說了一句,說完,抬腳就往膳房方向去了,從她身邊走過時,小喬面門感覺到了他掠出的一道微風。

      小喬很是意外,在原地愣了一愣。見他走的很快,已經步上了台階,急忙追上了他的背影。

      ……

      這些天來,魏劭晚飯不大回來吃。連上這次,兩人也就一起吃了三四回的飯。

      確切地說,是小喬伺候他吃了三四回的飯。

      桌案置在榻上,魏劭端坐於案中。小喬是女人,地位沒他高,跪坐在下手邊服侍他用飯。等他吃完,自己才能吃。

      不過前幾回,他吃的都很快,也幾乎不會差遣她做什麼。這活兒不累。

      小喬以標準的坐姿,將臀壓在腳踵上。

      不得不說,魏劭生的筋骨齊正,天生的衣服架子。現在這樣,端坐在榻上的案後,一身嚴整的右衽深衣,寬大袖擺沿著肩膀兩側舒緩垂落,配上他不疾不緩的舉止,就連伸筷挾菜的動作,看著都是如此的流暢,像從一卷散發著舒雋氣韻的古書中走出來的男子。只不過他是活生生的真人。

      小喬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忽然聽到魏劭說道︰“一同用飯吧。”

      小喬一呆,看向他。見他和顏悅色地看著自己。忙推辭。

      “無妨。我叫你一道,你便一道。”

      他已命人添上一副碗筷。

      小喬覺得他的這個突然邀約很是可疑,尤其是從東屋那邊回來後。但他難得這麼和善,自己也不好推脫。料想吃飯應也吃不出什麼問題。朝他微微躬身道謝後,往前膝行兩步,坐到了桌案邊上。

      食不言。

      小喬默默地吃完了一平盞的飯。

      這是她平日的飯量。

      她抬起眼睛,見魏劭也已經吃完了,雙手分撐在他自己的雙腿上,面帶笑容,似乎剛才一直在看自己吃飯。

      小喬咽下嘴裡的最後一口食物,輕輕將筷子擱在筷架上。正要叫人送上清水服侍他漱口,魏劭卻忽然道︰“替女君再添一碗飯。”

      小喬忙搖頭︰“多謝夫君。我已經飽了。”

      “我見你只就吃了這麼幾口,怎能飽腹?”魏劭道。

      “確實夠了。平日就只吃這麼些。”小喬解釋。

      “那是你平日吃的太少!”魏劭上下打量了眼她的身材,露出一絲嫌棄之色,“到我家中也有些時候了,竟比先前仿佛還要瘦了些。不知道的以為我魏家飯都都不管你飽。再吃一碗。”

      小喬覺得他在睜眼說瞎話。

      自己這個年齡,平常營養足夠,身體上的發育,她自己都感覺的到,去年的肚兜最近緊了,箍的不舒服,已經換了新的。

      但是僕婦已經端來了飯。

      對著魏劭關切的目光,小喬無奈,低頭努力吃完了第二碗飯。

      第二碗下去,肚子已經飽到了胸下。小喬忍著要打飽嗝的感覺,放下了筷。

      “再給女君添一碗。”

      魏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喬用力搖頭︰“真的吃不下了!”

      “祖母前回責我慢待了你。你又瘦弱,不努力加餐飯怎可?”

      魏劭大袖一甩,自己親自起身去添了一碗飯,壓的緊緊實實,端到了小喬面前。

      小喬看他。他面帶笑容。

      “真的吃不下了。”小喬苦著臉說道。

      魏劭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給我吃掉!”聲音也帶了絲水水的涼意,“不止這一頓,明日開始,每餐你都得給我吃下去三碗!祖母疼愛你,你再不長肉出來,下回到了祖母跟前,我恐怕不好交代。”

      小喬和他對望了片刻,咬了咬唇︰“夫君,我錯了。”

      魏劭低頭,隨手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哪裡錯了?”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早上夫君要我代替夫君去婆婆那裡傳話,我卻去了北屋。”小喬望著他臉色,小聲地道。

      魏劭哦了聲,目光似笑非笑︰“那你說,該怎麼辦?”

      “下回我再不敢了……”小喬囁嚅,打了個飽嗝,急忙以袖掩面。

      “還有下回?”他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小喬急忙放下衣袖,擺手。忽然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喬回頭,見一個僕婦急匆匆地進來,躬身道︰“君侯,將軍李典求見,說有急事。”

      魏劭微微一怔,神色轉為沉肅,起身撇下小喬快步而出。

      小喬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終於呼出了一口氣。

      這個晚上,小喬不敢再像平常那樣放鬆了,就一直老老實實地在房裡等著他回來。順便消掉已經吃堵住了的食。

      她一直等到亥時末,魏劭始終沒歸。最後終於熬不住了,這才自己和衣先躺了下去。

      魏劭一夜沒回。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小喬才得知消息,竟是已經平和了許久的上穀一帶,前日忽然遭到了大隊匈奴騎兵的劫掠,守軍民眾死傷將近一千,匈奴燒殺掠奪後,放話這是送給漁陽徐夫人的大壽之禮,隨後往北逃竄。

      魏劭聞訊,大怒,當即親率騎兵去追擊匈奴。

      ……

      魏劭率著兩千精銳騎兵,以極速晝夜追擊,已經逐出上穀數百裡外,抵達了與匈奴王庭默認的臨時邊界桑乾河的一帶。就在剛才,匈奴帶著劫掠來的牛馬女人等戰利品欲過界返回王庭時,不期魏劭騎兵追趕而至,倉促應對,雙方在桑乾河畔大戰,魏劭親入馬陣戰匈奴頭目千騎長且莫車,且莫車被他砍於馬下,生擒,餘下匈奴騎兵或逃或俘,狼狽潰散。上谷居民被奪去的牛馬歸回,除了少數女人死傷,剩餘大多無恙,只是難免已經遭到玷辱,此刻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或坐或蹲,相互抱頭大哭。

      魏劭鐵甲染血,按刀從身邊那群劫後餘生哭哭啼啼的女人身邊大步走過,來到了匈奴且莫車的面前。

      且莫車十分強悍,雖然已經被俘,身上也滿是血污,卻仍硬挺著不肯下跪,頭高高翹起,沖著魏劭哈哈大笑︰“怎樣,送給你祖母的大壽之禮,可還滿意?”

      魏劭神色陰沉,上前抬手,刀鞘便重重擊在且莫車的臉上,且莫車立刻頭破血流,嘴裡斷了半排的牙齒。

      “魏劭小兒!今日你若敢殺我一人,他日我匈奴必十倍以報之!”

      且莫車面露痛苦之色,嘴裡不斷地流血,含含糊糊地罵著,形容可怖。

      隨同魏劭一道追擊而來的將軍李典大怒,一腳踹向且莫車的膝窩,且莫車雙膝落地,要爬起來,被人摁住了,口中依舊“魏劭小兒,犬輩鼠類”的罵個不停。

      魏劭慢慢地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刀刃閃動著冰冷的雪芒。一個手起刀落,且莫車的人頭便從頸項上滾落,血柱高高噴濺,灑了一地。

      周圍鴉雀無聲,連遠處那些女人也停了哭泣。

      “剩餘匈奴俘虜,不論軍位元高低,全部就地處決。”

      魏劭將刀歸鞘,下了命令,神色平靜。

      ……

      呼衍列左胸那晚被刺的傷口很深,再入半寸,便抵達了心臟。

      這幾日,他被傷痛折磨,行動也受限制。隨身邊一眾被俘的族人被帶到了刑地,暗中運力,想奮起掙脫繩索,胸口忽然一陣痛楚,眼前發黑,人站立不穩,便撲倒在了地上。

      怎麼也沒想到,陰差陽錯,自己竟然就這樣喪命在了桑乾河畔。
  
      魏劭這個年輕的漢人,竟也訓練出了一支戰鬥力完全不啻匈奴人的強大騎兵。正面作戰裡,匈奴人從沒從他手中佔過半分的便宜。相反,原本已經入了匈奴地界的雲中、朔方一帶也被他奪回,匈奴人被迫北退到了數百裡外牧羊放馬。

      他的名字在匈奴王庭無人不知。提及這個名字,從單于、諸王到民眾,無人不帶一絲忌憚。

      但與發誓要和魏劭為敵的屠耆太子左賢王烏維不同,日逐王對這個漢人對手,態度並不十分痛恨。

      或許是因為從前那位出自魏家的王妃的緣故,呼衍列只能這樣作響。

      他這一趟,原本已經完成了需要做的事,不想歸途中,遇到了左賢王派出的這支人馬。得知左賢王的挑釁意圖後,呼衍列立刻阻攔,且莫車豈會聽從,雙方發生了衝突。

      呼衍列一向是匈奴排的上名號的千騎長,戰功累累,但那日隻身一人,加上受傷,最後不敵被擒。且莫車要將他帶回去交給左賢王以為難於逐日王,遂將他捆住,一同帶去了上穀,劫掠完畢後,他也被迫同行,不想在這裡被魏劭騎兵追趕而至,雙方大戰,自己隨同且莫車的人一道成了俘虜。

      他這輩子,殺過了無數人。有為了爭權而殺的自己的族人,也有為了奪地而殺的漢人、烏孫人、呼揭人……

      死去原本也沒什麼。但就這樣死去,他實在不甘心。

      呼衍列知道,魏劭軍士已經在執行魏劭下的命令了。呼號怒罵乞饒,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他前頭的俘虜,一個個地倒了下去。很快就輪到他了。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運氣做最後一次的掙紮,忽然,背後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一個他認識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個匈奴與我有仇,我親手殺之。”

      魏儼對奉命執行行刑令的校尉說道。

      魏儼發聲,校尉自然遵從,立刻將人交了出去。

      魏儼拖著一動不動地呼衍列,來到了桑乾河邊,近旁無人,他以刀尖挑開了捆住呼衍列的繩索。

      呼衍列萬分感激,掙扎著朝他跪拜︰“少主人,上谷之事,是左賢王做的……”

      “滾回去。”

      魏儼並未聽完,斥了一聲,轉身便大步離去。

      ……

      魏劭離開後的第五天晚上,終於歸來了。

      徐夫人十分歡喜,親自出去迎接了魏儼魏劭一行。見風塵僕僕,安慰後,命兄弟各自早去歇息。

      魏劭回到西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小喬在西屋門外迎他。

      他身上的鐵甲還未脫去。站在那裡,僕婦替他脫卸著甲衣,他兩隻眼睛看著小喬。

      小喬遲疑了下,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他面前,抬手親自幫他解甲。

      僕婦們見狀,便退了下去。

      小喬和他的距離靠的很近了,解著甲衣的時候,聞到了他身上的一種乾燥了的混合著塵土和血的氣味,有些沖鼻。

      她感覺到頭頂仿佛有兩道目光。抬起眼睛,見他微微低頭,正看著自己。

      小喬的兩排眼睫毛撲顫了一下。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睛。屏住呼吸最後終於幫他解開了沉重的甲衣,然後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魏劭自己將甲衣卸在地上,身上剩了一件已經染了塵血的中衣。看了一眼已經離了自己的小喬,轉身進了浴房。出來時,換了身整潔的衣裳,大袖飄飄,濕潤的黑髮用玉簪綰在頭頂,姿容雅雋,很是好看,和先前剛回來時一身血氣的樣子完全不同。

      “夫君可要去用飯?”

      小喬問他。

      魏劭摸了摸肚子,點頭,轉身往膳房去。小喬跟了上去服侍,到門口時,看到東屋那邊的姜媼來了,面上帶著恭敬的神情,躬身說夫人那邊備下了飯食,請男君移步用膳。

      “夫人心疼男君。親自下廚做的。盼男君移步。”

      魏劭遲疑了下,轉頭看了眼小喬。

      小喬忙道︰“既然婆母也備了飯食,夫君過去便可。我這裡無妨。”

      魏劭沒說什麼,邁步往東屋而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35 PM

第31章 王母仙藥

      魏劭來到東屋。看到他的母親朱氏正在房門口翹首等待,見他現身,立刻迎了過來,歡喜地道︰“仲麟,你終於回了!這幾天我很是擔心。平安回來就好。快進屋,我親手備好了晚膳。”

      魏劭向朱氏道謝,隨她進去,又道︰“其實母親大可不必特意為兒子下廚勞累,兒子受之有愧。”

      “怎會!”朱氏笑道,“我盼望你能天天來我這裡用膳才好,何來的勞累?”

      魏劭看了一眼。

      食案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饌肴。僅是鹿,便有鹿膾、鹿脯、鹿肉鮑魚羹,除此,雞、魚、瓠瓜應有盡有,案上還擺了一壺酒。魏劭略微錯愕,不禁苦笑了下。

      這一桌的酒菜,足夠三四個饑漢飽腹了。倒讓他忽然又想起了幾天前自己逗弄為難喬女時,她的那個飯量。

      要是叫她來吃,十個喬女吃上三天,估計也是吃不完的。

      魏劭看了眼滿臉帶笑的母親,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坐了下去。

      朱氏在旁陪坐,提起酒壺,為他斟了一杯酒,道︰“此杯為慶我兒殺敵凱旋。”

      朱氏端酒給兒子的時候,看著他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魏劭並沒留意到自己母親的異常,向母親道謝,雙手接過,一口飲了下去。隨後拿起筷子。

      朱氏見他喝下了酒,微微鬆了口氣。叫他多喝些,不必怕醉,若醉了,自己東屋這邊也有房可宿。

      魏劭只笑不語。

      朱氏在旁繼續陪坐片刻,又給兒子陸續斟了兩杯,看著他都喝了下去,終於藉故起身先離開了。

      多日之前,她曾偷偷去了趟漁山巫祝廟裡,從大巫那裡求來了一包王母仙藥。大巫說,此藥性極媚,只要一挑,就足夠起效了,若和酒水服下,則起效更烈。

      朱氏也怕傷到兒子的身,不敢用太多。卻擔心不起效,最後加在了酒裡,搖勻斟酒讓兒子喝。親眼看見他喝了三杯下去,這才放下了心,照原本商議好的那樣,藉故先離開了。

      ……

      東屋的這餐晚膳,雖然菜肴豐盛,烹飪也佳,他卻實在是為著母親的心才來的,吃的有些索然無味,更沒興頭喝酒。或許是人也有些疲乏了的緣故,心裡只想早些回去。喝了朱氏給自己倒的幾盞酒,便停了下來,再揀著吃了幾口菜,想向朱氏告辭離去。

      他坐等了片刻,沒見到朱氏回來,漸漸地,腹中卻仿佛起了一團火燒,隱隱的炙燥之感。

      很快,這感覺便蔓延往下。

      他自然知道這表示了什麼。完全沒想到是自己母親對自己下了藥。只是對自己突然間莫名有了這種反應而感到費解,身體也頗是難受,急於想紓解的感覺。

      魏劭忍了片刻,見朱氏還沒出來,起身對近旁服侍的一個圓臉侍女道了一聲,叫她代自己轉辭,起身要走時,姜媼忽然過來了,驚慌地說,夫人方才回屋後,本想再出來的,頭卻不知為何,突然疼了起來,請君侯過去看看。

      這麼多年,魏劭從沒聽過朱氏有頭疼之癥,一驚,壓下身體裡那種蟲鑽蟻噬般的難受感覺,匆匆就隨姜媼過去。見姜媼去的不是朱氏屋子的方向,心裡雖略微有些不解,但也未起疑,只以為朱氏是在別屋裡發的頭疼。到了一間偏裡的內室門前,姜媼推開,魏劭也未多想,推開便邁進了門檻。

      剛進去,身後門便被將姜媼關上。魏劭關切朱氏病情,也未留意,看了下四周,見屋很深,內外兩重,跟前並不見他的母親,連個服侍的侍女也沒有,以為人在內間,疾步走了進去,掀開分隔的帳幔道︰“母親,你可……”

      他忽然停了下來。

      朱氏並不在內裡。對面便是一張床了。暗香靡靡,衝人肺腑,隔著層薄薄的綃羅輕帳,一堆錦衾香枕裡,他看到床上背對他側臥了一個女郎。女郎青絲已解,堆積在了枕上,身上不過一件薄薄緋色羅衣,羅衣也褪至肩膀,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脖頸和圓潤的香肩。

      魏劭一怔。

      床上女郎慢慢坐起了身,隨她起身,衣衫滑落,女郎抬手,壓住了跌落到胸下的緋羅,但也已露出了大片香肉,半遮半掩,但凡男子,見之無不血脈賁張。魏劭身體裡的那團熾燥更加濃烈,遊走全身,幾乎就要無法抑制噴薄而出。

      女郎抬起了頭,雙目帶情,面上含羞,見對面魏劭僵立不動,脈脈之間鬆開了手,羅衣下滑,上身再無任何遮擋,香艷撲面而來。

      “表兄……”

      女子輕輕喚了聲他。

      魏劭心裡完全明白了過來。

      他掃了一眼女子身體,眼睛裡掠過濃重的陰影,這陰影甚至蓋去了瞳中原本的那片欲色,掉頭而去。

      鄭楚玉沒有想到,這樣的情境之下,魏劭竟然轉身就走了,錯愕過後,急忙抓起羅衣,胡亂遮掩住胸前,赤腳下地飛快追了出來,從後抱住魏劭大腿滑跪了下去,泣道︰“表兄,姨母定要如此,我也是無奈,只是楚玉亦是甘心為你紓解難過。”

      魏劭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眼鄭楚玉。她跪於自己腳後,兩個渾圓肩膀打著顫,仰臉望著自己,雙目裡淚光閃爍,姿態楚楚。

      魏劭強壓下仿佛已經遊躥到了全身血管裡的那種膨脹之感,拔腳便撇下了鄭楚玉,大步便往門口走去,到了門後,拉了兩下,見不開,才知門不知何時竟已從外被反鎖住了,頓時勃然大怒,抬起一腳便踹了過去,極是牢固的酸枝紅木門竟被他整扇地踹飛了出去,轟然一聲,撲到了門檻之外的地上。

      “表哥——”

      身後傳來鄭楚玉的泣喚之聲。魏劭充耳不聞,神情緊繃跨出了門檻,踩過那扇門板,大步往外走去。

      姜媼將魏劭哄進了門後,悄悄反鎖,隨即與聞訊而來的朱氏隱在近旁等著事畢,滿心以為這次必定事成,沒想到他才進去沒片刻,那扇門竟就被他一腳踹飛了出去,又見他一臉怒容地大步往外走去,和朱氏面面相覷,急忙從藏身的門後出來。

      “男君這是要是哪裡……”

      也是姜媼好死不死,竟然還伸手去攔魏劭。手剛踫他的胳膊,魏劭抬腳又是一腳踹了過去,正中姜媼大腿,盛怒之下,他的力道又豈是姜媼能夠承受住的?慘叫一聲,整個人就被踹的飛了出去,猶如斷線風箏,跌落到了牆角,大腿劇痛,腿骨已然折斷。

      姜媼當場昏死了過去。

      朱夫人將魏劭養大,至今這麼多年,魏劭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溫恭孝順,即便偶爾不快,也不會直面頂撞,從沒見過兒子凶神惡煞這般模樣,嚇的手腳冰涼,看了眼已經倒在牆角一動不動的姜媼,自己竟也不敢上前了,只是白著臉顫聲道︰“仲麟,你怎如此對待……”

      魏劭猛地轉頭,朱夫人見他臉色鐵青,雙目赤紅,心裡一驚,立刻閉了口。

      “母親,你做的好事!竟與那賤婢合同如此謀你親兒!”

      魏劭咬牙,一字字地說道,轉身疾步而去。

      朱夫人心口突突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立在那裡,直到他人影消失不見,半晌,朱夫人才回過神來,見侍女僕婦已經聞聲趕來,見狀不敢靠近,都擠著立在廊下,個個神情驚疑不定,牆角地上自己的心腹姜媼雙目緊閉,面色煞白,看著仿佛死了一樣,終於顫聲大叫,讓人過來扶抬姜媼就醫。

      僕婦們聽到主母開口了,這才匆忙跑了進來,七手八腳抬起姜媼離開。

      朱夫人站在原地,腿腳還是發軟,愣了片刻,忽然想起房內的鄭楚玉,轉身扶著牆一路過去,入內便聽到隱隱的嗚嗚之聲,尋了進去,見外甥女撲在床上,衣衫不整,正在傷心哭泣。上去扶住她肩膀,還沒開口問究竟,鄭楚玉便撲到了她懷裡,哭著埋怨道︰“姨母,你拿的究竟什麼好藥,竟分毫沒有作用!我都如此了,表哥依舊不動……怪你出了這樣的主意,往後叫我還如何見人……”

      她想起方才羞恥一幕,畢竟是黃花女兒,眼淚滾了出來,翻身又撲到了床上,扯過衾被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朱夫人心亂如麻。只道那王母仙藥真的不靈,呆了半晌,安慰著鄭楚玉,忽然想了起來,打起精神出去,嚴令一眾僕婦侍女不準將今晚之事說出去半分。

      “方才只是我與男君起了爭執,男君不快而出。你們若有一個人敢出去胡言半句,被我知道,打死勿論。”

      眾僕婦侍女不敢抬頭,紛紛應聲稱是。

      ……

      魏劭從東屋出來,立刻俯身就著一叢花木催吐,直到將胃中殘餘之物全部嘔出,最後只剩酸水,定了定神,這才繼續往西屋而去。

      只是朱氏從大巫那裡取的藥,藥性確實極其凶媚,起先他雖只喝了三杯酒,又加以催吐,腹中已空,此刻全身依舊感到炙燥難當,皮膚下若有無數密密針尖在刺,下堅若鐵杵,比剛才在鄭姝房中時還要炙漲三分。

      魏劭生平自負,性又高傲,不防備間竟這樣被自己的母親藥中,心中鬱懣,可想而知。唯恐遇到下人入人了眼目,不敢在路上多停,一面盡力調息,努力壓下體內焚身邪火,一面飛快往西屋去,遠遠看到那間屋的窗裡透出燈火,徑直就衝了過去,一把推開了門。

      房裡只有小喬,正在銀燈下書寫。

      剛才魏劭被朱氏叫走了,她便自己吃了飯,在春景漸濃的庭院裡略微散步消食,這會兒回到了屋裡,剪亮燭火抄一卷新帛。聚精會神之時,忽然聽到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沒有防備,手一抖,筆尖剛蘸過來還未落筆的飽墨便沿著筆梢滴落,濺在了一面快要抄完的帛面之上,墨跡迅速暈開,整張帛筏頓時毀了。

      小喬直呼可惜,扭頭,看見魏劭身影在屏風後晃了一下。

      他這麼快就回來了,小喬倒是有些意外,將筆擱下,起身便迎過去。才剛下榻,見他已經迎面而來,面龐通紅,雙目也染滿了赤色,如同充漲鮮血,神情極其僵硬。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小喬略微吃驚,遲疑了下,還是朝他走了過去,面露笑容,像平常那樣的問安道︰“夫君回來了……”話沒說完,人就被魏劭一把推開,往後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了腳,抬起眼睛,見他已經衝入了浴房,接著,便是嘩啦水聲,似乎是他在裡頭當頭沖水而下。

      小喬又驚又疑,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站在浴房門外,遲疑著時,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叫人送碎冰過來,越多越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也走調了,仿佛在極力壓抑什麼似的,與他平常極不相同。

      小喬不解,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勾了小指將簾幕撩開一道縫,湊過去看了一眼,見他竟然已經脫光了衣裳,精赤著全身,背對門口雙腿分立地站在為預備他沐浴而注滿了水的浴桶裡。

      浴桶桶壁有她半人高,他這樣站立,卻只及他腰下的臀線部位,燭火搖曳,照的他後背光淋淋一片,猶如抹了層油似的,越發顯得筋骨俐落,由肩背直到腰際以下的賁肌線條,猶如流水般起伏。

      小喬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看什麼?還不快去!”

      浴桶裡的那個男人仿佛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窺看,猛地轉頭厲聲叱道,一臉的怒色。

      小喬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也不來及多想什麼,急忙轉身出去叫了人過來,吩咐立刻去往冰庫,取多多的碎冰過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2 04:37 PM

第32章

      魏家地下建有冰窖,專為藏冰以供夏日消暑。如今冬天剛過去沒久,冰窖內滿是藏冰。僕婦受命立刻去尋魏家內管事張媼要冰。張媼聽得是西屋要冰,似乎急用,量還要多多益善,雖一時間不明所以,但立刻拿了鑰匙開門下地庫取冰,取了兩大桶,叫人抬了親自給送到了西屋,小喬指揮放到浴房門口。僕婦們退出,小喬跟出去關門時,便聽到身後腳步聲起,知道是魏劭取冰,想起他一絲不掛,一時不敢再回頭看。

      片刻後,她聽到浴房裡傳來兩下“嘩啦”硬物落水的聲音,知道冰塊應被倒進了水裡。接著,裡面安靜了下來。

      剛才等著冰塊的時候,小喬就在臆想他要這東西的目的。

      起初她以為他要洗冷水澡鍛煉身體。轉念覺得不像,而且太過沒頭沒腦了,好端端東屋那邊吃了頓飯回來,怎麼就想起來要洗冷水澡鍛煉身體。費解著的時候,忽然記起他剛才進來雖然腳步倉促,但自己依稀還是瞄到他下頭仿佛支出來的異樣,只是當時人被他推開了,有點手忙腳亂,也沒多往別處去想。

      此刻細想,又聯想到他的反常舉止,小喬忽然有所頓悟,整個人頓時就尷尬了……

      但新的疑問又來了,好端端的,他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無須多高深的知識,就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男人正常的樣子。

      想明白了這事,小喬本想出去避一避的,等他自己消火了再回來。

      這不止是為自己的安全考慮,小喬猜測,他應該也不願自己留在邊上看他狼狽的樣子。

      只是他進去的時間也不短了,除了剛開始那幾下倒冰塊的聲,一直沒別的動靜,她又有點不放心。屏住呼吸,豎著耳朵仔細再聽。什麼聲都沒有。

      小喬終究還是靠了過去,隔著簾問道︰“你……怎樣了?”

      裡面還是沒有動靜。

      小喬變得不安起來。遲疑了下,撩開簾子往裡看去。

      他整個人泡在了水裡,只露出頭頸。水面浮著的那層厚厚的冰塊已經慢慢消融變小。他的頭微微後仰著,眉頭緊皺,閉著眼睛,表情依舊十分緊結痛苦的樣子。

      聽到她的動靜,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見他還活著,小喬便鬆了口氣。不敢多看他的樣子,垂下眼皮,只將視線盯著自己腳前他之前扯下來丟地上的一堆衣服上,用聽起來盡量正常的聲說道︰“那麼我還是先出去吧。我就在房門外。你若好了,或有別事,叫一聲便可。”說完匆匆掉頭就走,走了兩步,聽到他的聲音在後傳了過來︰“我口渴……幫我倒水……”

      他的聲音聽起來,破碎而喑啞。

      小喬一怔,跟著哦了聲,急忙去倒了水回來。

      “水來了。”她把水遞過去,望著他輕聲道。

      魏劭的眼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如同兩片薄薄的蝶翅,竟然讓小喬感覺到了一種類似於折磨中的虛弱美感。

      他慢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稍稍坐直身體,從水裡抬起一隻光裸胳膊,接過了她手中的茶盞。

      她的手不小心被他踫觸了下。

      雖然只是非常短暫的一個踫擦,但小喬依然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於他皮膚的滾燙溫度。加了冰的水,似乎也沒能夠幫他降下多少的體溫。

      魏劭仰頭喝水,小喬聽到他咽水發出的清晰的咕咚咕咚聲,喉結隨著吞咽動作,劇烈地上下滾動,幾塊浮著的冰塊踫到了他的胸膛,又被踫開,在水面上慢慢地打起了沒有方向的旋轉。

      他幾口就喝完了水。小喬接回茶盞,遲疑了下︰“你要是實在不舒服……要不,我去北屋說一聲,告訴祖母……”

      “不要讓祖母知道!”

      他立刻打斷了她。

      小喬一怔,跟著點了點頭︰“曉得了。還有什麼要我幫你做的嗎?若沒有,我便出去了。”

      魏劭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停駐了片刻,喉結再次滾動了一下。

      “再倒杯水,多些……”

      最後他喃喃地道,聲音沙啞如同耳語。說完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在桶壁上。

      小喬“哦”了一聲,“你稍等”,她有些責怪自己剛才糊塗,沒把整個茶壺端進來給他喝,急忙轉身邁步,快到浴房門口,抬手要掀開帳幔,忽然聽到身後發出“嘩啦”一下水被潑灑到了地面的聲音,其間又混合著冰塊落地砸出的輕微跳躍聲。

      是魏劭忽然間睜開了眼睛從水裡出來,赤腳踩在地上,大步地朝她追了上去。肩膀和後背上,沾附著的水隨他行走動作迅速地凝合成了條條細細的水柱,沿他微微起伏的肌肉紋理滾落下來,在身後的地上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小喬一愣,還沒來得及回頭,後背一熱,人就已經被身後那個朝她貼過來的堅硬的高大男人身體給包圍住了。

      魏劭從後抱住了她,臂膀穿過她的腋下,將她箍在懷裡,迫她緊緊地貼靠著自己的皮膚。

      她身上裹以輕薄的絲綢春衫,一將她貼在胸前,魏劭就感覺到了一種與冰水截然不同的玉涼之感,又柔軟的不可思議,仿佛只要他再稍稍多加些力,就能讓她的玉涼和柔軟一寸寸地完全貼融進自己的皮膚裡一樣。

      他備受折磨的身體終於感到舒適了些。本已麻木到自己始終無法紓解之處,也忽然像是活了回來,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一聲呻吟從他喉裡發出,他忍不住低頭下去,張嘴又一口含住了她清涼的一側耳垂,火熱的舌卷住來回咬噬。

      小喬突然遭到魏劭這樣毫無防備的侵犯,耳垂肉都要被他給吞咬下來似的,一疼,大驚失色,就“啊”的叫了聲,茶盞也失手脫落掉到地上,“砰”的砸成了兩半。急忙掙扎想脫出他的臂膀。

      魏劭卻再也無法忍耐了,一手便輕而易舉地橫抄起了小喬,不顧她的掙扎捶打,徑直給送到了床上,自己撲了上去。

      魏劭也不知道自己母親給他喝下的到底是什麼媚藥,凶歹無比。最初的那陣洶湧藥性被他強行壓制下後,竟然無法徹底退去。雖不再像起初那樣暴起,卻變成了麻木的持久鈍感,極其難受的折磨,自己也無法釋放出來。

      剛才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死了一遍。此刻卻又轉活了過來,只想全都在她身上徹底紓解。不顧她的掙扎和抵抗,三兩下扯下她衣裳,將她剝的和自己一樣,入目滑若凝脂的寸寸肌膚,更加烙紅了他的眼睛,他咬牙要佔有她時,肩膀忽然一陣劇痛,小喬張嘴狠狠咬住了他,尖尖的細齒,像魚鉤咬住魚嘴那樣地咬住他不放,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咬出了血。

      接著,她便哭了出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兩邊眼角滾落下來,哭聲含含糊糊,哭的很傷心,也帶了痛楚。

      魏劭驀然停住,大口地喘息著,在她身上伏了片刻,忽然翻身滾了下來,仰面躺在床的外側,一動不動。

      他左肩的三角肌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有殷紅的血絲,慢慢地從皮膚裡滲出來,形狀像是月牙,帶了一種詭異的美感。

      ……

      他其實才剛起了個頭而已,小喬卻已疼的不行,無法想像若遭他強行深入會是如何,疼加上恐慌,又被他壓住不能動彈,狠狠一口就咬在了他肩膀上。此刻終於得以解脫了,如逢大赦,一把抓起自己的衣裳,連滾帶爬地從他大腿上爬了過去,下地後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就跑。

      “你去哪裡?”

      身後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點頹喪的味道。

      小喬沒理,一口氣跑到門邊的那扇屏風旁,手忙腳亂地將衣裳裹了回去。

      魏劭扯了一旁的被,隨意壓住下腹,慢慢地坐了起來。

      小喬戒備地盯著他。

      “方才在我母親那裡,我誤食了媚藥。”

      他望著小喬,慢慢說道。神情沮喪,甚至是萎靡。

      小喬愣住了。

      “起先你也看到的,我以為自己能解決。但是……”

      他停了下來,眼楮落到小喬身上。

      小喬回過了神,慌忙抓緊胸前衣襟,後退了一步,嘴裡胡亂道︰“你是要叫誰過來?我馬上替你叫!一個不夠叫兩個!”

      她說完,見他雙目依舊盯著自己,目光閃動,更加慌了神。

      “或者你等著!你再忍忍!我穿好衣裳就去告訴祖母給你請醫……”

      她轉身就要走。魏劭下床大步趕了上來,伸手抱她又回到了床上,一把扯落帳子。

      床上的光線立刻暗了下來,變得朦朦朧朧。

      他那裡……剛才雖然沒敢細看,但小喬還是瞥到了。剛才還沒進去,她就疼的要命。他又服過那種藥。這樣的情況下,要真就這麼被他……以後絕對會是終身陰影。

      小喬再次掙扎,被他一把摁到了枕上。她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手,眼淚立刻又冒了出來,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我很難受。你幫我吧。”

      他躺了下來,轉過臉望著她的眼睛,低聲說道。

      小喬一呆。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自己不會嗎?”她的眼角還掛著淚,抽泣道。

     “麻了,出不來。你若幫我,我就不對你做別的。我說到做到。”

      他慢慢地道。

      小喬停住了哭泣,看向他。

      兩人的額幾乎靠在了一起。

      他的額頭滾燙,仿佛發了燒似的,臉龐像喝了酒,神情滯重而懊惱。

      他看著小喬還含淚的一雙美眸,將她那隻手慢慢地帶了過來,最後放到被下,壓了上去。

      小喬臉龐立刻通紅,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眼睫毛不停地顫抖著。

      魏劭也閉上了眼睛,發出了舒適的長長一聲嘆息。

      ……

      魏劭他媽,簡直作死,害自己兒子就算了,還害她遭了池魚之殃。要不是她是婆婆,小喬真恨不能衝過去照她腦袋扣一個大屎盆。也不知道她給兒子餵的是什麼玩意兒,藥性竟然那麼的強,一次根本不行,後來陸陸續續,又折騰了幾回,直到天快亮,徹底發泄出來變得筋疲力盡的魏劭才終於老老實實地睡了過去。

      小喬一頭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醒過來時,床上就她一個人。

      她那只可憐的手,不但失了清白,而且胳膊痠的快要抬不起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13 PM

第33章 懲治

      魏侯早上走時,比平常稍晚一些。走之前,囑了一聲春娘,只說,不必叫女君起覺。

      他說話時的神色和平日一樣的冷淡。當時春娘抬眼,一晃間,覺得魏侯眼窩比平常略要凹陷些,似乎昨夜沒睡好。但精神卻看不出半點萎靡,反而目光愈發清炯。

      之前除了那日他出門太早之外,小喬都隨他一道起身,送他到西屋外的。今天也不早了,春娘起先不見小喬,本忐忑著,怕她又因疏忽惹惱了魏侯。聽他臨走忽然這麼說了一聲,才放下心。等他走了,入內室撩開帳幔,見小喬還面朝裡地趴在枕上沉沉而眠,雲鬢淩亂,衣衫褪至肩頭,袒露了一片雪背。床前地上丟了好些疑似用過的不潔帕巾。帳內略暖悶,隱隱能聞出一種特殊的床幃氣息。

      春娘是過來人,明白了。昨夜房事過度。暗自猜疑,也不知道年輕正當力的魏侯昨夜究竟如何折騰的,不但把自己給弄的眼窩凹陷,女君也成了這樣子。不忍吵醒小喬,悄悄收拾了地上東西便退了出來,一直守在門外,等到這會兒小喬睡飽了,才進去服侍她起床。

      小喬平時並沒起床沐浴的習慣。但昨夜雖免去了吃大苦頭,代替的工作量卻實是不輕,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這會兒醒來覺得渾身黏膩不大舒服,便叫備水沐浴。怕被春娘看到自己胸前那兩團被掐的到了這會兒還沒褪去紅痕的可憐肉,不肯讓她像平常那樣在邊上服侍著,自己脫衣入了浴桶。

      只是兩只胳膊實在痠疼,抬起來都有些吃力,正低頭擦澡,簾子一晃,抬眼見春娘進了,急忙往下縮了一些。

      “老夫人那邊來了人,請女君過去。”

      小喬立刻猜測,或許是和昨晚的事有關。

      “曉得了。春娘你出去吧。我這就出來……”

      但是春娘已經過來了,扶著小喬兩個肩膀就把她從水裡拎小雞似的撈了起來,道︰“聽來人口氣,仿佛有要緊事,婢服侍你穿衣,也快些……”

      小喬急用浴巾掩胸,但還是落了春娘的眼。她一怔,把小喬的手拿開,仔細看了一眼,皺起了眉,低聲埋怨︰“男君這下手……也太沒輕重了……”語氣裡帶著心疼和不滿。

      小喬哪裡還敢提昨夜的經過,閉著嘴巴不說話。

      “女君稍等。”

      春娘奔出去,回來手裡拿了一盒藥膏,挑了些替小喬輕輕擦抹了上去,十分清涼。最後擦了身體穿上衣裳,小喬匆匆梳洗完畢,立刻去了北屋。一進去,迎面就感覺到了一種與平常不大相同的氣氛。

      徐夫人坐在榻上,鐘媼在側,邊上立著昨晚那個送冰的王媼,地上跪了個東屋那邊的僕婦,似乎是朱夫人房外聽用的,之前小喬去東屋時,打個幾個照面兒。

      房裡氣氛有些凝重。小喬不敢怠慢,跪在了徐夫人座榻前,向她問安,又為自己來遲告罪。

      徐夫人微微一笑,道︰“無妨。祖母叫你來,是想問你幾句話。”

      鐘媼便叫王媼和東屋僕婦出去,自己也出去,掩上了門。

      屋裡只剩徐夫人和小喬。徐夫人朝小喬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側,道︰“早上我方起身,仲麟便來看了下我,瞧著好好的。說了幾句話才走。誰知過後,我便聽說,昨夜東屋裡出了點事。說他曾被你婆母叫去,本是吃飯,不知為何後卻起了爭執,連房門都被他踹斷,姜媼也昏死過去,似乎還牽涉到了鄭姝。我還聽說,你房裡昨夜要了許多的冰塊。這時節,要如此多的冰塊何用?”

      徐夫人頓了一下。

      “昨夜到底出了何事,你可知曉?”

      小喬遲疑了。

      果然,徐夫人這麼快就知道了昨晚的動靜。只是不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朱氏給魏劭下了媚藥的事。

      她立刻想起昨晚自己曾兩次在魏劭面前提到告訴徐夫人去向她求助,都被他拒了。

      固然這種事過於陰私,做孫子的自然不願意讓祖母知道。但小喬總覺得,從他昨夜神情語氣,以及今早他在徐夫人跟前毫無異狀的表現來看,出了這樣的事,魏劭似乎也依舊帶了點不願讓他祖母知道朱氏對他做下這種事的意思。

      他似乎還是想在祖母面前為朱夫人遮掩留體面。

      他是不願意說,徐夫人這麼快卻來問自己。

      說了,被他知道出自自己的口,就是開罪了他的孝子心。

      不說……以徐夫人對這個家的掌控看,她遲早是會知道的。到時候就是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的不是了。

      小喬抬起眼睛,見徐夫人那只獨目望著自己,略思忖,應道︰“回祖母,昨晚東屋那邊出了何事,孫媳確實不清楚,夫君回來在我面前也半字沒提。至於取冰塊,我是知曉的。當時他推門而入,徑直便進了浴房,隨後叫我取冰。我稍一遲疑,他便急催,急用之狀。我也不敢怠慢,叫人取了冰來,才知……他是要將冰塊浸入水中泡澡……”

      徐夫人眉頭微蹙。

      小喬低下了頭。

      “怎不說了?後來呢?”

      小喬小聲地道︰“後來我擔心他受凍,進去看他,他整個人都泡在冰水裡,說口渴的很,我便端水給他。再後來……”

      她低下了頭,神情露出羞窘,不再說話了。

      徐夫人望著小喬,眉頭皺的更緊。

      小喬雖只簡單這麼說了幾句,徐夫人豈又猜不出來,昨夜孫子和新婦接下來不但顛鸞倒鳳,而且很是異常。

      從新婦的描述來看,孫子分明是中了媚藥後的反應。

      徐夫人心底立刻湧出一絲怒氣。

      魏家男丁不盛,丈夫和兒子都是一脈單傳,如今她膝下也就只剩魏劭這麼一個孫子了。莫說視若心肝之肉,便叫徐夫人拿自己的壽元,乃至舍棄魏家全部家業,去換魏劭的一世平安,她也心甘樂意。

      萬萬也沒想到,竟然有人黑著心肝對他下了如此的惡藥!

      她立刻問︰“仲麟後來身體可有損傷?你如實告訴祖母,無需顧忌,更無需羞臊!”

      在徐夫人跟前提昨晚那種事,小喬其實真的是感到羞窘。所以剛才也就那麼含糊帶了過去,此刻卻聽出了她話音裡的焦急和一種隱隱的怒氣,一凜,顧不得自己的羞窘了,道︰“應該是無礙的。起頭他很是難受,後來……終於睡了過去。”

      徐夫人沉吟片刻,慢慢籲出一口氣,看向小喬。見她垂眸,兩頰微紅。想起早上孫兒來看自己時,提到了一句她,說還睡著就沒叫醒同來。想必昨夜是被自己孫兒給折騰到了,心裡便憐惜,輕輕拍了拍她手背,柔聲道︰“祖母知曉了。我這裡無事了,你回去再歇著吧。”

      小喬朝徐夫人叩拜道謝,退了出去。等她走了,徐夫人便將鐘媼喚了進來,將自己的猜測說了一遍。

      鐘媼大驚,見徐夫人面沉若水,遲疑了下,道︰“老夫人息怒。婢去將夫人叫來,問個究竟……”

      “我也許久沒去那邊了。這回不用她來,我自己去看看她吧!”

      徐夫人從榻上直身起立,冷冷地道。

      鐘媼扶徐夫人下榻,伺候換了衣裳,往東屋去。

      ……

      昨夜朱夫人一夜無眠,早上起來兩眼浮腫。一早,魏劭來了,她想起昨晚兒子怒狀前所未有,心裡依舊忐忑,勉強穩住神,起先朝兒子露出笑容。見他也不坐,也不說話,站在面前只是盯著自己,顫聲道︰“仲麟我兒,昨晚之事,確實是我不是。都怪我這個做母親的一時糊塗,竟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昨夜你去後,我還道你往後不再認我這個母親了!我的心裡……”

      她眼眶泛紅,淚便流了下來。又哽咽︰“你祖母那裡,想必也是知道了吧……她原本就瞧不起我,往後更甚。也罷,只怪我自己糊塗,我今日便去她那裡請罪,她要怎麼責罰,我認了便是……”

      魏劭兩道眉頭緊緊皺著,半晌,仿佛才壓制下了情緒,緩緩地道︰“昨夜之事,我並未告訴祖母,也不打算讓祖母知曉,免得她憑空又添無謂煩擾。”

      朱夫人一聽,鬆了口氣。

      “只是你這裡,須得照我兩件事。”魏劭又冷冷道。

      “兒子只管講!”朱夫人忙點頭。

      “第一,把鄭姝送走,往後不許她登我魏家的門。第二,母親往後也再不許與巫祝交通往來……”

      他的眼裡掠過一道陰影。

      “若是叫我知道,下回你再合同巫祝做這種類於下藥的陰私醜事,我立馬讓人鏟平巫廟!”

      朱夫人嚇了一跳。

      昨夜事情沒成,她還埋怨了一會兒大巫給的藥不好。只是沒想到,兒子怎麼就知道藥是自己從巫祝那裡求來的。見兒子提這個,畢竟不光彩,漲紅了臉道︰“不和巫祝往來,我是記住了。這回也是十分的後悔。兒子放心便是。只是第一條……”

      她遲疑了下,抬眼看了眼魏劭。見他神色陰沉地盯著自己,一凜,心知這當口,無論如何是留不下外甥女了。

      “知曉了。只是你也知道,楚玉家中已無依靠,這突然送她出去,她又能去哪裡?兒子你容我幾日安排。我知你不喜楚玉,經這一回,我也得了個教訓,往後再不會要你納她了。她這些年一直陪伴我,如今我要送她走,好歹要送的體面,給她備些東西,也算是成全她這麼些年代替你在我跟前盡的孝……算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求你了。”

      朱夫人說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下來。

      魏劭眉頭再次皺了起來,片刻後,終於道︰“三天。三天後她若還在,母親休怪我不孝了。”

      朱夫人無奈,只得應下。哽咽道︰“仲麟,我這回事錯了,對不住你……”眼淚乾了又擦,擦了又乾。

      魏劭望著朱夫人,仿佛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最後只道︰“只求母親記住此次教訓,往後行事莫再如此糊塗,便是做兒子的福分了。”

      ……

      魏劭走後,朱夫人自己獨自發呆了許久,到了中午,問下人,聽到鄭姝還在房裡,早上起便水米未進,親自找了過去,將早上答應的事說了一遍。

      鄭楚玉已經哭得兩眼紅腫,道︰“姨母,我只後悔自己不該糊塗,自甘下賤做出了這樣的事。便是表哥沒說,這個家裡,我也是不能待的了。我見表哥對姨母也有所怨恨了,這更非我的本意。我方才就想好了,我走。”

      朱夫人見她這麼為自己考慮,更是不捨,百般安慰,道︰“你放心。這回的事,北屋那裡不知道,仲麟也答應不說的。我送你出去,不過是暫時,等過些時候,姨母看情況再將你接回來。”

      鄭楚玉慢慢收了眼淚︰“姨母,我走後,姨母千萬莫和表哥用強。表哥是個孝子,心裡對姨母是好的。姨母遇事須像之前那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料表哥必定心軟下來。只要表哥護著姨母,老夫人那邊也需照應表哥的顏面,如此姨母往後日子才不至於太難……”

      “楚玉,只有你為姨母著想……那個喬女,若是有你半丁點兒的貼心,我也不至於在兒子面前落的如此沒臉!”

      “姨母——”

      “好一對情深難捨的姨甥!連我這老身見了,也是心有所戚然!”

      身後忽然有個四平八穩的聲音傳了過來。

      朱氏猛地回頭,見徐夫人不知道何時竟然來了,此刻手裡拄著一根拐杖站在門口,神情看起來和平常無二,但那只獨明的眼睛裡放射出的刺芒卻筆直地射向自己,嚇了一大跳,慌忙鬆開鄭楚玉,朝徐夫人跪了下去迎拜,顫聲道︰“婆母如何親自來了?若有事,使人喚一聲便可。”

      徐夫人理也不理,目光改射向跪在了朱夫人身後的鄭楚玉。

      鄭楚玉臉色發白,不敢抬頭。

      徐夫人看了鄭楚玉片刻,慢慢地道︰“把鄭姝即刻送出家門。往後莫再讓我見到她了。”

      她說完,立刻有兩個健婦進來,拉著鄭楚玉往外去。

      鄭楚玉哭了出來。

      徐夫人頓時心亂如麻,忙道︰“婆母……”才開口,見徐夫人目光倏然掃向自己,頓時說不出話了。

      “我知道你姨甥相伴多年,頗有感情,你放心,不會虧待了她。她父母雖亡,仍有伯叔,送她回去,嫁妝也一並送去,讓鄭家人找個好人家嫁了,如此安排,你有不滿意?”

      朱氏囁嚅道︰“一切聽憑婆母安排。”

      外面鄭楚玉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房裡的僕婦也都出去了。最後只剩朱氏還跪在地上,低著頭。

      許久,她慢慢地要抬頭時,忽然聽到徐夫人猛地頓了一下拐杖,力道之大,竟然將她腳前的那塊青磚頓出了一道裂紋。又聽她厲聲道︰“我準你抬頭了嗎?”

      朱氏一個哆嗦,抬起眼睛,見徐夫人滿臉怒容,俯視自己的那隻眼楮睛,射過來的光芒猶如刀般淩厲。

      她嫁入魏家二三十年,心裡雖然一直怨怪徐夫人對自己冷淡,但像此刻這樣的厲色,卻是從未有過。心噗噗地跳,勉強定住心神,壯著膽子道︰“不知媳婦做錯了什麼,竟然惹的婆母如此生氣,求婆母明示,也好讓媳婦改過……”

      徐夫人啐了她一口︰“昨晚你給我孫兒下了哪裡來的下九流惡藥?為了把你那個好外甥女塞進我孫兒房裡,你安敢做出如此歹毒之事?你道那是催情!倘若有居心叵測之人將交給你的變成毒藥,你這蠢婦,莫非也要投給你的兒子不成?鄭姝是你的外甥女,我的孫兒便不是你自己肚裡爬出的親兒子了?”

      朱氏面色頓時蒼白,額頭密密地沁出了汗,心知事情已經被徐夫人知曉了,不敢再辯解半分,以額觸地,泣道︰“媳婦一時糊塗,犯了大錯!僥幸未鑄惡果。求婆母施懲,往後再不敢了!”

      徐夫人顯見怒極了,厲聲呵斥完剛才那一段話,喘息個不停,片刻後才服了下來,冷冷道︰“你平日和巫祝交通頻頻,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如今你竟敢對自己的親兒子下這樣的手,可見心思已經邪歪到不知何處了!你是我孫兒的生母,我也不好對你如何,免得落了我孫兒的面。也罷,既然你自己央我施懲,你便去祖宗祠房自己面壁去吧!何時想清楚明白了,你再回來!”

      徐夫人說完,再不看朱氏一眼,轉身便走。到了門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候著的鐘媼急忙接扶住她。

      徐夫人閉目,定了定神。見鐘媼望著自己,神色裡有些憂慮,朝她搖了搖頭,道了聲“我無妨”。鐘媼便攙她一路出來往北屋回去。

      “老夫人,早上男君來時,在老夫人面前半點未提昨夜之事,可見男君不想讓老夫人知道夫人所為。老夫人這樣懲戒夫人,男君性烈,若知老夫人召過女君,倘若遷怒……”

      她停了下來。

      徐夫人獨目望著前方,淡淡地道︰“這就看喬女自己了。倘若連這點事都過不去,日後如何能與仲麟匹耦伉儷至白頭?”

      鐘媼沉默了片刻,點頭稱是。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15 PM

第34章

      家中後宅的事,讓魏劭感到有點頭疼。

      之所以頭疼,是因為對著自己的母親,即便她做出了像昨晚那樣的事,他也依然無法下的去狠心用他習慣的那種殺伐決斷去對待。

      在這世上,如果一定要他說出他無法狠下心對待的女人,不會超過三個。

      祖母當然是一個。

      他的母親朱氏是一個。

      還有……

      已經沒了。

      魏劭立刻就將腦海裡的舊日那張臉驅了出去。

      很快,他也沒多餘時間或者精力再想家中後宅事了。

      邊城數年沒有遭過此次像上穀那樣的來自匈奴的大陣仗襲擊了。

      數年前,單于相繼吃了幾次大敗仗。最後那一次,他率自己的騎兵逐匈奴深入千里,四角王庭之一的西王庭破,一度被迫遷移。匈奴人從此沒再像從前那樣頻頻南下侵犯,幽州邊境也得以寧靜。

      從之前探子陸續回報的消息看,單于伊邪莫因為身體漸衰,繼承人的爭鬥就成了目下匈奴王庭最大的矛盾。屠耆太子左賢王烏維是伊邪莫的兒子,單於之位的繼承者,但這個太子並不十分得匈奴人的心,反而是他的叔父日逐王烏珠屈更得人心。王庭裡,貴人議會、左右谷蠡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戶當這些出於單於子弟或匈奴名門的重要人物裡,漸漸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開始支持日逐王,這引起了左賢王的警惕和不滿,與自己叔父之間的爭鬥也日益激烈。

      魏劭已經知道,襲擊上穀的那批匈奴騎兵出自左賢王烏維。

      選擇在徐夫人大壽的時間突襲上穀,烏維是想用這種手段在族人中樹立威信、向烏珠屈挑釁,同時,也是在向自己復仇,為多年之前曾敗於自己手下的那場王庭保衛戰。

      也是因為那次失利,烏維威信大受打擊,日逐王勢力才開始慢慢崛起的。

      上穀的這個教訓讓魏劭再次警覺了起來。

      最近幾年,因為邊境無事,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統一北方的戰事上。

      統一北方固然重要,但戍邊保境,抵禦匈奴,才是魏家四世三公、百姓所歸的立足之本。

      祖父父親做了一輩子的事,不能斷在自己手裡,哪怕為此要推遲,乃至無限期打斷自己問鼎中原的目標,他也別無選擇。

      魏劭早上一出門,立刻忙碌起來。從東到西,柳城、白檀、白登、馬邑、桑乾等十餘個用於駐防匈奴的重要邊城軍報都陸續送到了都衙。他與部曲將臣議加強戒備、安排防守、調遣兵將,案牘事畢,又出城巡營,結束這一天的事,歸城已經入夜。

      不止入夜,是晚了。

      其實他本可以早些結事,繼而早些回去的。

      但他卻親自巡遍了城外所有寨營,直到從最後一個最遠的,規模也很小的寨營轅門了出來,這才照月踏馬而歸。

      這時已經很遲了。

      隨他同行的李典、張儉等人都以為君侯是為前些天的上穀之事而如此親力親為。這事原本完全可以由他們代勞的。

      魏劭確實為了上穀之事。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其實也是因為家裡頭的那個她。

      白天忙碌時,他也沒空想昨晚的事。此刻要回去了,他慢慢開始不自在了。有些不知該如何再去和她面對面。

      想起昨夜自己對她做的那些事……想起她被自己欺淩的背冒香汗、嬌喘吁吁……想起她抱怨他為什麼不肯快點釋放,因為她早就已經手痛胳膊酸時的那種帶了點哭音的語調……

      魏劭人還騎在馬上,下腹突然就漲熱了起來,就跟昨晚吃了他母親餵他的王母仙藥差不多的感覺了。

      所以他更不想這麼快和她踫面。

      昨晚和她發生的事,太過突然了。

      這本也無妨。她是自己的妻,他有紓解的需要,她又正好在邊上。他在極其興奮的關口能中途停下那樣待她,其實連他自己到了此刻還沒明白,當時腦袋裡到底想的是什麼,更不用說接下來的那一次次重複的過程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去沒要了她的。

      這些都罷了。真正讓他感到彆扭的,是自己到了後來的投入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設想。

      他很是措手不及。更拿不準往後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她——一個他原本他娶過來純粹只是為了當擺設的喬家女。

      ……

      魏劭最後終於進了魏府。

      將近亥時。除了守夜的下人和在夜風中飄搖著的一盞盞照明的燈籠,整個魏府已經和夜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魏劭走進西屋,穿過跨院,遠遠看到對面甬道盡頭中間那間屋子的門窗裡溢著昏黃的燈光。

      他的腳步原本就不快,此刻更慢了下來。但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房廊台階下,一個靠在廊柱上等著關門昏昏欲睡的僕婦聽到腳步聲,轉臉見他回了,精神一振,急忙撐開眼皮子站直身體正要呼他,被魏劭動作阻止了。

      魏劭步上了台階,來到門檻前,停了一停,抬手慢慢地推開了虛掩著的那扇門,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男女事,陰陽人倫也,況乎夫妻。

      他想道。

      ……

      夜雖然深了。小喬此刻卻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等著等著,最後就沒心沒肺地自己瞌睡了過去。
  
      其實她倒希望自己能睡過去,然後就不用再去對著魏劭那張臉了。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最後她又開始抄帛書。一抄就是大半個時辰。原本虛浮的心情終於慢慢地沉靜了下去。

      但他開門進來時發出的動靜,雖然不大,但還是打斷了她原本漸漸平靜下來的思緒。

      她寫完了正在寫的那個字,將筆擱回在筆架上,然後站起來,轉過了身。

      魏劭已經進來了,身影在屏風旁晃了一下,接著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看,立刻就鬆了口氣。

      他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不對,應該說比平常還要冷漠。平時他進來,至少會看她一眼。

      今晚她一個大活人站在他跟前,他連眼角風都沒掃她一眼,徑直就往浴房方向快步走去——腳步快的連她像平常那樣迎上去說句譬如“夫君回來了”之類的場面話的機會都沒有。

      小喬望著他背影,今天困擾了她一天的關於和他在床上親密接觸後該如何面對他的煩惱,立刻被解決了。

      看起來那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叫事兒。

      這樣最好了。

      小喬呼出一口氣,轉身讓門外已經聞聲過來的僕婦進來伺候沐浴。

      ……
  
      魏劭換了衣裳從浴房裡出來,終於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小喬。

      今晚他看她的第一眼。

     他發現她和平常一模一樣,就那麼望著自己,見自己出來了,臉上露出一看就是堆出來的微笑,迎了上來問自己︰“夫君可要進些宵夜?”

      他原本以為經過昨晚的親近後,她會朝自己貼過來,或者在他面前露出嬌羞模樣。

      但她居然沒有……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還是那麼“賢淑”。

      就好像……她根本已經忘了昨晚在床上是如何服侍過自己的。

      除了最後那一處,他礙於最開始許諾過不奪,她渾身上下什麼樣子,他都已經一清二楚了。

      才一個白天過去,她就好像全忘光了?

      或者說,昨晚的經歷,於她根本毫無放在心上?

      魏劭心裡忽然就不痛快了。一種被人徹底忽略掉的不痛快。

      這於他很是少見。

      他便面無表情地從她邊上走了過去,來到床邊,翻身上床,道︰“不必了。睡吧。”

      小喬哦了聲,到門口吩咐僕婦們各自散了去歇息,最後關了門,回到了內室。

      魏劭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於後腦勺,閉目片刻,覺察到她並沒跟著自己熄燈上床,慢慢睜開眼睛,見她站在床尾自己的腳邊,眼睛正望著自己,便微微皺了皺眉,道︰“怎麼了?還不睡?”

      小喬道︰“夫君,有件事,我困擾了一個白天。我想著應當讓你知曉的,又怕你知道了會惱我。”

      “何事?”

      “夫君方才回來,可去過西屋婆母那裡?”

      “未曾。”

    小  喬聲音輕了下來︰“婆母……今日被祖母罰在祖宗祠裡面壁……也不曉得何時才能回……”

      魏劭仿佛一怔,慢慢地坐了起來,雙眼望著小喬︰“怎麼回事?”

      小喬咬了咬唇︰“因為昨夜之事……”

      魏劭看著她的目光立刻變得淩厲了,一頓︰“是你去告訴祖母的?”

      “是祖母傳我過去問話。”

      魏劭沒出聲,皺了皺眉。

      小喬便把白天的經過說了一遍。

      “……當時祖母問我可知東屋昨夜那邊出了何事,說聽聞你大發雷霆把門都給踹斷,又問這邊取冰塊的事。祖母問,我不敢不答。東屋那邊的事我不知曉,自然不會亂答,只說了這邊取冰塊之事……”

      魏劭瞪著她,唇角仿佛有點抽筋︰“你說我中了媚藥?”

      “沒。”小喬急忙搖頭,“我只說你用冰塊泡澡,口渴讓我給你倒水喝,還有一點後頭的事……祖母聽了就沒問了,然後我就回來了。”

      一陣沉默。

      小喬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的神色很僵,像是被人扇了一個耳光。

      看到他這樣子,不知為什麼,小喬非但絲毫沒覺得怕,反而有種想笑的感覺。

      鑒於前次自己不慎笑了一下的後果,這次自然不敢再亂笑的。勉強忍住了,又用很誠懇的口吻道︰“夫君,昨夜你在東屋那邊弄出的動靜,確實是大了,即便不問我,祖母自己遲早也會知曉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知你不願讓祖母知道,我也與你同樣想法。只是今日之事實在非我所料。祖母特意問我了,我也實在無可奈何。夫君若實在怪我多嘴,責罰就是,我甘願受之,絕無二話……”

      “行了!”

      魏劭打斷了她,神色慢慢有點緩和下來,呼出了一口氣。

      “說了就說了吧。我說有怪你了嗎?”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多謝夫君。”小喬輕輕地道。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魏劭再次看她,見她還那樣站在床前地上,眼睛垂著。

      “睡了吧。”他終於說道,自己重新躺了下去。

      小喬嗯了一聲,走過去吹了燈。

      房裡昏暗了下去。月光被窗紙篩過,在牆前的地上,投下了一團如水的淺白影子。

      魏劭微微扭過臉,注視著她站在床前低頭解了衣帶,脫去外頭衣裳的朦朧背影。

      小喬將脫下的外衣放在置衣架上,擱他衣物之旁,然後爬上了床,躺了下去。

      春娘再三教導她,男君在床上可以背對她而眠,她卻不能背對男君。

      她不大想面朝他,所以一般剛上床時,通常都是仰面的。

      這也是最標準的睡姿了。

      她其實也沒那麼聽話。有時候早上醒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成了面朝裡背對他的姿勢。

      ……

      小喬仰面睡著,兩手規規矩矩地交放在腹上,閉著眼楮,腦海裡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感覺到躺在自己身側的魏劭翻了個身。

      他朝向了自己,並且仿佛靠過來了一些。小喬神經頓時有點繃了起來。

      “白天祖母叫你過去問話,我聽你意思,你提到了我泡澡後的事。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他的聲音在昏暗裡忽然傳來。是一種小喬有點難以明辨的古怪語氣。

      小喬沒想到他忽然又問自己這個,頓時冏了。

      “真沒亂說什麼……是祖母自己猜到的……”小喬含含糊糊地道,借機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身後靜默了一陣。

      忽然,小喬聽到不知道哪個床角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魏劭朝自己靠了過來。跟著她耳邊一熱,他俯下了臉,嘴唇貼靠到自己的耳邊。

      “你到底是怎麼跟祖母說我泡澡後的事?”他慢吞吞地問。

      “說我還沒和你同房,你只拿手服侍了我的事?”他的語氣有點奇怪。

      他的前胸幾乎已經壓到了她的後背和肩膀。小喬那只耳朵被他熱熱的鼻息一吹,寒毛就豎了起來,又麻又癢。

      小喬急忙往被角下縮了縮腦袋,躲開他的嘴。

      “沒有沒有!怎麼會說那個!你放心!”

      魏劭沉默了下去。慢慢地躺了回去。

      小喬鬆了口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16 PM

第35章

      徐州靈璧縣下,一條黃泥路上,從遠處縣城的方向,走來了一個肩負重物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頭上戴了頂山中樵夫慣用的斗笠,笠簷壓的很低,只露出下半張臉,但也依然能夠看出,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他的身材高大,肩寬背厚,骨節粗大,身體關節卻靈敏柔韌,雖然肩負了重物,依舊大步前行,如無載物。他身上的衣衫很舊了,但洗的很乾淨,肘部破了的地方打上整齊的補丁,針腳細密而工整,可見家中有個擅長針線的女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比彘。他和大喬在山下獵村裡已經落下了腳。王老漢稍加點撥,他很快就成了一個很好的獵人。家裡不缺肉,但糧食鹽巴和需要去集市換。今早他四更出山,帶著自己前些時候積攢下來的皮毛來到集市,換了肩上的這一袋子新粟。

      換陳粟的話,能夠多加一斛。比彘自己是無所謂的。他能面不改色地將樹皮樹葉吃下去果腹,如果他真的餓的話。

      但是他換了新粟。他想讓從前習慣了精食細膾的大喬能吃的儘量好一些。山中有打不完的野獸,自己更有用不完的力氣。換一袋新粟,於他來說不過是多打幾張動物皮毛的事而已。

      前些天運氣不錯,他獵到了一張很漂亮的狐皮,皮毛整齊,油光發亮。原本想硝好自己留下到冬天給大喬用的,但大喬不要,定讓他拿到集市賣了。他只好聽她的。早上賣了皮毛後,還剩點多餘的錢,順手就給大喬扯了幾尺布。

      回去後肯定要被她說的。但是比彘很願意讓她教訓自己。

      離村裡還有二十餘裡的路。他看了眼開始西斜的太陽,怕回去晚了大喬會擔心,更加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對面來了一列人馬。十來個身穿赭衣,腰間佩刀,手裡執矛的兵丁趕著一隊被繩索串聯在了一起的人,慢慢地往縣城方向走來。最前頭的那人騎馬,應該是個兵頭。隊伍裡那些被繩索捆住了手的都是男子。除了壯年,有白髮老叟,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才不過十來歲的瘦弱少年。

      “軍爺,行行好,放了老朽吧……老朽都要滿五十了,如何還能行軍打仗?”

      一個老頭被身後的長茅頂著被迫前行,不住地回頭苦苦哀求,兵丁道︰“登記造冊你家三個兒子,如今一個也沒在伍,顯見都逃了,兒子不來,老子代替,天經地義!”

      老頭哭泣︰“軍爺有所不知,老朽三子,長子在延佑七年死於薛使君征伐青州,次子定康三年同死於征戰,幼子去歲生病暴卒,亭長可代老朽作證。老朽走了無妨,家中還有個婆子臥病在床……”

      兵丁不耐煩,抽了老頭一鞭︰“叫你入伍你便入伍,家中餓死,入伍還管飽飯!囉哩囉嗦的作什麼!

    老頭吃痛,不敢再呼了,抹著眼淚,腳步踉蹌地往前而去。

      比彘知道,這是徐州刺史薛泰又在強徵兵丁了。在縣城集市裡,他就聽到近旁之人在議論這事。

      他從笠簷下看了一眼傷心哭泣的白髮老叟,再看向老者身後幾個被串在了一起、衣衫襤褸目光茫然的孩童,終於還是收回目光。

      徐州薛泰是淮水流域勢力最為雄厚的世家軍閥之一,常年用兵。打仗要死人,死人了就要補充兵源,壯丁沒了,竟連老叟和孩童也不放過了。

      比彘很同情這些被迫強征入伍之人,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他能管的。

      大喬還在家中等他回去。

      他壓了壓帽簷,加快腳步朝前走去。與當頭的兵頭擦肩而過時,兵頭卻注意到了他,長戟橫了過來,擋在了他的胸前。

      “何人?”

      “獵戶。”

      “抬起頭來。”

      比彘慢慢抬頭。兵頭撞見他那只綠眸,一怔。隨即以戟尖戳他肩上的布袋︰“裡為何物?”

      “粟。”

      但是布袋已經被戳破了,黃色的新粟從破口裡簌簌地漏出了出來,撒了一地。

      兵頭上下打量比彘︰“隨我入伍!”

      比彘不動︰“軍爺放過。我非本地之戶,無應召入伍之責。”

      兵頭哂笑︰“你可知使君不日便興兵攻伐兗州?我愛惜人才,才邀你入伍。兗州地大物豐厚,一旦攻下,財物女子,唾手可得。你竟不願?”

      比彘眸光微微一動,推開了還橫在胸前的那桿長戟︰“請軍爺放過。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捏住了肩上糧袋的破口子,繞過兵頭的馬匹往前繼續走去。兵頭見他掃了自己的臉,惱怒起來,從後揮戟刺向他後心。比彘回頭,單臂一把抓住了戟桿,一扯,兵頭便被扯落下了馬,跌的四腳朝天,惱羞成怒,喝令兵丁將他捉拿起來。那十來個兵丁立刻跑了上來,團團將比彘圍住,一齊攻了上來。

      比彘知今日事是不能善了了,放下肩上糧袋,劈手奪過了兵頭的長戟,掃向圍攻自己的兵丁。一陣惡鬥,竟以一人之力將那十幾個兵丁掀翻在地,受傷之人抱腿翻滾呼號,叫罵聲此起彼伏。兵頭沒料到他竟悍如猛獸,心裡恐懼起來,見他提著長戟朝自己怒目大步而來,看著就要搠死自己似的,大驚,爬起來翻身上馬就落荒而逃。剩餘兵丁見兵頭都逃走了,哪裡還願再留下來自討苦吃,跟著逃竄而去,轉眼都跑了個精光,只剩下地上幾支橫七豎八還來不及撿走的茅刀。

      這一場惡鬥,看呆了那些民夫,見一眾兵丁都逃散了,才回神紛紛朝比彘下跪磕頭,稱他恩公壯士,請求幫助鬆開繩索。

      比彘撿起地上一柄落下的刀,上去割開了捆住眾人的繩索。眾人得以釋放,朝他再三拜謝,鳥獸散去。

      比彘捧回掉落地上的粟米,脫下外衣,連同那袋破了口的糧包住,重新背負上肩頭,快步離去。

      他回到村中之時,天將將黑,山中百鳥歸巢,人也各自歸家。大喬早就炊好了晚飯,正在籬笆門裡翹首等著丈夫,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山道之上,跑著迎了出去。接回丈夫回屋,兩人燈下一起吃了簡單的晚飯,比彘告訴了她幾句白天在縣城裡的見聞,只沒提回來路上的意外,最後將扯來的布拿了出來。

      大喬心裡很是喜歡,嘴裡卻果然責備他胡亂花錢,比彘只是笑著讓她教訓。大喬最後還是收了起來,拿出了一雙新納的鞋。說他腳大,每天又爬山走路的,原先做的那雙已經破了,讓他換上新鞋。

      月上山嵐,春蟲咕噥。兩人年少,又剛結合了不久,難免總是情濃意密,幾乎天天晚上都會纏綿一番。今晚親密繾綣過後,大喬閉目枕在比彘的胸膛上,問道︰“夫君有心思在瞞我?我見你縣裡回家後,話都比平日要少。”

      比彘一向寡言,原本就不多話,今晚卻比平常還要少。

      比彘遲疑了下,說道︰“我在回來路上,偶爾聽到話,說徐州刺史薛泰要攻打兗州。”

      大喬吃了一驚,一下坐了起來︰“我在家中,從沒聽說過我家於薛泰有怨,薛泰怎好好的突然要攻打兗州?你沒聽錯?”

    比彘便把路上意外簡單說了一遍。大喬頓時慌張起︰“我父親若不知情毫無準備,如何是好?”

      比彘道︰“你莫慌。說不定只是兵頭的一句信口之言。明日我再潛去縣城打聽一下。若真有此事,我便盡快去兗州傳信,讓使君有所防備。”

      大喬這才稍定下神。比彘又安慰她。一夜等到了天亮。次日的一大早,比彘再次入城。天黑回來後,他告訴大喬,他白天抓了一個軍官,審問後得知,這個消息確信無疑。

      薛泰正預備糧草兵馬,發兵十萬奪取兗州。如今糧草已經成行,大軍也不日出發。

      ……

      這個月的十二日,東郡市井和平常一樣,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刺史府的議事大堂裡,氣氛卻異常的凝重。

      喬越、喬平和衙署裡的一眾謀士臣將,正在商議著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數日前,衙署裡有人不具名告,說徐州薛泰發兵十萬正往兗州而來,日行五十裡,半個月內便到。

      喬越起初還不相信。喬家與薛泰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更沒有摩擦。薛泰雖野心勃勃,名聲狼藉,但他的攻略目標,一直還在淮水一帶,不知他為何突然要發十萬大軍來攻打兗州?立刻派出探子。今早流星馬回報,稱消息確是屬實。薛泰大軍已經到了騰地,再十來日便近兗州。

      喬越大驚,急忙召集商討對策,眾人莫衷一是,喬越更加無主。

      張浦道︰“主公休要驚慌。我有一策,可解此難。”喬越問究竟。

      “薛泰素有惡虎之名,兵強馬壯,又來勢洶洶,兗州不可硬敵。如今須盡快派人將消息送去燕侯之處。魏喬兩家締有姻緣,他若不救,便是背信棄義,天下人共唾之。”

      喬越頓時被提醒了,急忙命主簿修書,封了火漆,以快馬日夜兼程送去魏劭之手。

      徐州薛泰為何突然興兵來犯,喬平也是百思不解。他並不十分願意又向魏劭開口求救。上次因為任城周群來伐,自己只能送出去了心愛女兒。這回薛泰來征,又要去向魏劭求兵。倘若魏劭對女兒愛護,拼著也不過是自己這些個喬家家主沒有臉面而已。但倘若魏劭對女兒無愛,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恐怕只會令他更加看不起女兒,女兒在魏家地位也更輕賤。只是兄長懦弱,自己孤掌難鳴,十萬大軍壓境,兗州又確實危在旦夕,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去,卻不見了兒子喬慈,這才知道他不放心胞姊,竟已經瞞著自己隨使者一道快馬去往幽州了,大驚,急忙叫人去追,喬慈卻早已一騎快馬出了城門,哪裡還追的回來?

      ……

      是日,魏劭結束邊城巡查,終於從馬邑回到了漁陽。

      這一趟他出去已經半個月了。馬蹄橐橐聲裡,他穿過漁陽城池的北門,回到熟悉的這座城池。

      他的心情頗不錯。入城後解散隨將,他也沒去衙署,徑直回了府,入西屋,進門卻不見小喬,春娘也不在。問僕婦,才知道女君應邀去了城東的西王金母大殿,為那裡的一幅王母壁畫題字去了。

      當下佛道共興,民間除了信佛,也有許多人供奉道教。王母為女仙之首,庇佑風調雨順。當地民眾多年生活安穩,富戶眾多,於是集資修殿。徐夫人雖供佛,但聽聞消息,也慷慨襄助。剛前些時候大殿落成,修的美輪美奐。大殿前又樹了一面壁畫牆,上繪王母神像。畫畫之人,就是前次來為徐夫人賀壽的“渤海冠冕”高恆。高恆當時受邀作畫,也有意在漁陽留下自己的筆墨,欣然允諾。如今壁畫將要完成,題字之時,他忽然想到魏府女君寫的一手好字,若來為王母女仙壁畫題字,與自己的畫可謂相得益彰,錦上添花。他也是個妙人,想到便做。前兩天登門造訪。徐夫人得知他的來意,一口答應。徐夫人既然點頭了,小喬也不拒絕,這兩天就出門去了那邊,今天過去,此刻還沒回來。

      魏劭便有些失望。心裡也略感不快。面上卻沒表露半分。

      他出去半個月,每天馬不停蹄輾轉各城,回來早就滿身風塵,梳洗理畢儀容,換了衣裳,先去北屋拜望祖母徐夫人了。

      徐夫人見他回來了,十分高興,命他坐自己邊上敘話。魏劭陪話,話也不多。只是偶爾附和徐夫人一兩聲。

      徐夫人提及了朱氏,說剛前兩日,允她從祖祠回來了。道︰“仲麟,你母親是我魏家主母。這便罷了,就是為了你的臉面,我本也不該如此行事。只是她此番所為實在太過。盼她牢記教訓,往後莫再犯下糊塗。”

      事情雖然過去已經有些天,但徐夫人此刻提起來,語氣還是聽得出來,帶了些惱意。

      魏劭又附和。

      徐夫人閃目望了他一眼,想了下,面上露出淡淡微笑︰“你當知道了吧,你媳婦兒,前兩天祖母給借出去了。天也不早了,要是還沒回,你去接她回來也是無妨。不必陪我老婆子在這裡磨牙了。”

      魏劭神色持重︰“孫兒看情況吧。若無事,我便照祖母的吩咐過去。”

      徐夫人點頭。催他動身。魏劭拜了祖母,這才起身出來。

      他走出北屋,腳步漸漸地加快。到了通往東屋的那條岔道口,停下來轉臉過去望了一眼,遲疑了下,終究還是繼續往前,最後徑直出了大門,便吩咐人備馬,要去城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18 PM

第36章

       西王金母大殿在東城門外,與郡國學相距不遠,出城門走一二裡路,不算遠,也不是很近。魏劭沒帶隨從,只自己單人便服騎馬出城,來到le王母大殿。

       因剛修成,內裡有些細活沒完,工匠在琢磨,所以如今沒開殿,大門敞開著,門口一側停了輛魏家的馬車,邊上是車夫和幾個護隨。

      魏劭騎馬靠近,遠遠就到距離大門不遠的空地上,此刻聚了至少二三十的人,全是附近那所郡國學裡學生子弟裝束,年紀從十五六到二十多不等。這些人此刻不在國學裡讀書,卻都跑到這裡沖著大門方向翹首等待,還有人因佔不到好位,乾脆爬上了路邊的一株樹上。仿佛大門裡面有什麼大戲可看似的。

      魏劭靠近了些。學生們的注意力都在大門內裡,並沒覺察身後路上他的到來,依舊在那裡議論紛紛。

      “何時出來?都等了許久了!”

      “應是快了。張兄癡迷書畫。那高渤海應邀來做壁畫,未完筆前不予人觀。張兄實在心癢難耐,昨日到此,原是想找機會混入觀摩高渤海畫作,恰好撞見君侯夫人出來。據張兄言,‘何為傾國傾城?如斯是也!’”

      邊上一眾學生被說的神往不已。

      “君侯夫人非但有傾城之貌,也寫的一手好字。連高渤海都邀她聯袂題字,可見一斑。”

      “聽聞高渤海極欣賞夫人的字,道字體新奇,耳目一新。若蘭葉舞風,秀雅不失從容,又見風神流宕。此等評價,實在令人神往。”

      “若能早些見到夫人的字,一飽眼福便好了!”

      ……

      學生們七嘴八舌議論,你一言我一語。

      魏劭停下了馬,眉頭皺緊,神色也陰沉了下來。

      “出來了!出來了!噤聲!噤聲!”

      大門內裡有爿綠色身影晃了下,仿佛有女子要出來。

      爬在樹頭上的那個學生最早看到,嚷了起來。眾人情緒立刻激動起來,相互推擠,爭著要靠前往前看。結果看見門裡不過出來一個體型略豐的中年婦人,無不失望,齊齊嘆了一聲。

      魏劭早看到了,那婦人是春娘。她出來,從馬車裡取了件適合這暮春的湖藍軟綢薄披風,轉身便又入內。

      學生們空歡喜一場,失望過後,還不死心,繼續議論著君侯夫人美貌,這時那個爬的最高的學生無意扭頭,看到了身後路邊停在馬背上的魏劭,恰好從前魏劭入城他在路邊見過,印象深刻,一眼認了出來,失聲呼了聲“君侯到了”,手腳一軟,樹枝也攀不住了,“噗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屁股差點沒裂成兩半。

      其餘眾人聞聲回頭,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坐在膘馬背上的男子,年輕,眉宇氣度卻極其威重,他兩道目光射過來,頓時鴉雀無聲,再沒人敢說話了。

      “爾等郡國學學生,不思應對學選,竟在此聚眾滋事,真當學官空置?”魏劭冷冷地道。

      如今國家官員的選拔方式,主要還是征闢舉薦。除此之外,朝廷設了太學,地方各郡設郡國學,收當地才學人品出眾的青年入學。學成通過應試者給予重用,或推薦到朝廷做官。

      國學擇選學生的標準,名義上雖然以“才學人品”兩項來衡量,但實際,除了少數真正有才被破格錄取的貧家學子之外,大部分都出自當地的世家或者豪門。這些郡國學的學生,無一不是當地世家或者大戶子弟,平日無心上學,不過在國學裡混日子而已,等著往後出去弄個一官半職罷了。國學裡生活枯燥,昨天聽說魏府的君侯少夫人親自到西王金母大殿為壁畫題字,貌美驚人,一個個心猿意馬,今天趁了學官不在,一起跑到這裡遠遠圍觀,盼著能親眼看上一眼。不想人還沒見到,被魏劭本人給堵著了,怎敢發聲,一個個都垂手屏息而立,頭更是不敢抬起,唯恐被他記住自己面目。

      魏劭皺眉掃視了這群人一眼,半晌,從齒縫裡擠出了個“滾”字。

      學生如逢大赦,爭相朝他行禮,掉頭便溜之大吉。

      魏劭瞧了一眼作鳥獸散的學生背影,吐出了胸口一口悶氣,這才到了大殿門前。幾個護送小喬來此的家人見他來了,急忙跑來迎接。

      魏劭下馬入內,往後殿的那堵壁畫牆行去。

      壁畫已經完工。高恆不愧有“渤海冠冕”稱號,高數丈的巨大牆面上,王母面目栩栩,仙帶飛舞,祥雲吉鳥拱於四周,猶如踏雲而來,畫面莊嚴華美,用色鮮艷,令人心生景仰,小喬的題字寫了兩天,此刻已經完成,與畫面相得益彰,猶如點楮之處。但這會兒她卻還沒走,肩上披著剛才春娘拿進去的那件水藍色披風,正與高恆並肩站在新完成的壁畫前。小喬仰頭望著壁畫,高恆在說話,仿佛在討論什麼。

      邊上不遠處,是春娘和兩個侍女。

      魏劭走近了些,漸漸聽清楚了小喬和高恆的對話。原來是在談論時下書法。魏劭聽高恆道︰“……說到摩崖,我首推雲門頌,筆勢放縱,結體開放,篆籀筆法參隸書,筆畫轉折,猶如天馬行空,飄飄欲仙。我曾特意去往漢中雲門留居三月,為的就是每日能登山觀摩西壁之上的書法,晴雨晨昏,氣節變幻,刻字又似各有氣韻。我與夫人暢談書法,聽夫人言談之間,於書法有心得,又不乏新奇浪漫,我如得知己,心中很是快慰。夫人何日得空若想親自前去觀瞻,我願薦為向導……”

      這位高恆,不但面若冠玉,而且從小富有才華之名,十三歲得渤海太守稱許,親自舉薦,破格以未滿十六的年紀入了國學。如今他年齡也不到三十,性疏不羈,一身的名士做派。魏劭遠遠就看到他雙目望著小喬,眼睛一眨不眨,眸光奕奕,走的近了,又聽到他邀約自薦,剛才在大門外才剛剛呼了出去的胸間那口悶氣頓時漲了回來。立刻加快腳步。

      春娘站侍在小喬身邊,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急忙轉身朝魏劭躬身,呼他“君侯”。

      小喬聞聲回頭,見去了半個多月的魏劭竟仿佛天下掉下來似的出現在這裡了,一怔,起身朝他迎了上去道︰“夫君何時回的?怎會來這裡?”

      魏劭停了下來,看著高恆。

      高恆起初只是驚艷於魏府君侯少夫人的字,這兩天與她共事完成了壁畫。壁畫畫高,比平常於帛書上書寫要艱難的多。這位少夫人卻半點不見嬌氣,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待人可親。更不用說容貌之美了。到壁畫完成,他已不由地心折,生了傾慕之情。所以剛才畫作雖然完成,卻捨不得就這麼讓她走了,才留她闊談當世石碑摩崖。談的正興起,沒想到魏劭突然卻來了,談話中斷,心裡未免失落,起身向魏劭行了一禮。

      魏劭神色如常,與他和顏悅色地稍寒暄兩句,轉向小喬︰“天也不早了,祖母在家牽掛。若這裡事情好,便家去了。”說完,朝高恆點了點頭,自己轉身就往外去。

      小喬便與高恆道了聲別,春娘和侍女收拾了隨身之物,陪著小喬出來,登上了馬車。

      魏劭騎馬在前,一路無話,天將時,送她回到了魏府。

      小喬進去,魏劭沒和她一起入內,也沒和她說什麼,等她進了門,自己就走了,應該是去了衙署。

      ……

      西屋裡銀燈通明。

      這兩天登高在壁畫上題字,為了保證一氣呵成,最後落筆前,小喬反復在牆上練了多遍,終於完工回家,不止胳膊,右邊肩膀也隱隱酸痛。沐浴後出來,春娘坐她邊上,替她輕柔拿捏。

      等到並不是很晚,大約戌時多一點,魏劭回了。

      小喬像平常那樣迎了上去。

      她其實也有點看出來,他在接自己回來的路上,似乎就不快了。

      只是她吃不準,他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

      其實說真的,突然看到他來接自己,她很驚訝,甚至一開始,還沒出息的有點受寵若驚感。

      所以這就更不解了。

      他既然肯親自來接自己了,怎麼路上又一副自己欠了他錢不還的臭臉?

      最直接粗暴的推斷,難道是他不高興看到別的男人和自己說了太多的話?

      但小喬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

      他當時和高恆寒暄時,非常正常,半點也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快。何況,女人惹男人為自己吃醋,也是要有資格的。之前他對自己就是一貫的橫眉冷對,即便半個月前他媽給他下了藥的那回,自己那麼辛苦地伺候了他一夜,隔了一天,一大早他離開漁陽去邊城巡防,臨行前自己送他出西屋,他也沒對她露出過什麼軟化的跡象。

      可見這不可能。

      ……

      “夫君巡城大半個月,一回來就去接我。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小喬什麼事都沒有,照常在他邊上幫他脫去外衣。

      自從上次幫他解了戰甲,一回生二回熟,現在每次他回來,小喬幫他脫衣已經成了慣例。

      魏劭讓她伺候著,面無表情地道︰“祖母吩咐我去接你的。”

      這就是了。原來不是他自己願意,而是被徐夫人給逼出來的。

      怪不得臉色那麼臭。

      “有勞夫君。多謝夫君。夫君路上辛苦,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小喬將他脫下的衣服整齊地擱好,轉頭笑盈盈地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20 PM

第37章

      下半夜了。羅帳軟衾,鼻息裡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在邊城陋宿半個月,回到家中這裡,魏劭這個晚上反而睡不好覺。

      他邊上的喬女卻睡的很寬坦,早已入夢。

      他前半夜只闔了一下眼。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已經不止一次地睜眼看邊上的人。

      白天開始堆積在心裡的,還有此刻身體裡的那股莫名的火,一直消不下去。

      他閉目了片刻,再一次睜開眼,轉臉朝向她。

      他二人睡覺向來都是各自一條被。每次睡時,她的被總壓的很是緊實,把她自己緊緊地裹起來。今晚也是如此。

      帳中光線昏暗。但依然能看得到,她的身體蜷曲成一團,裹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像只柔順的貓咪。

      魏劭看著她被朦朧夜色勾勒出來的那團身影,身體裡的火氣愈發強烈了——他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晚上的情景。也是在這張床上,她為自己做的那些事兒。

      現在他又有需要了。非但有,而且感覺非常的強烈,簡直是不可能再靠自己壓制下去了。

      上回看她實在吃痛的模樣有些可憐,一時心軟就放過去了。

      雖然她是喬家的女兒,自己根本就不想踫她的。但她也是祖母做主給他娶進了大門的女人。要是讓祖母知道自己現在還沒和她有過夫妻之實,一定會責備他的。

      魏劭決定不再繼續忍了。

      也是巧了,小喬睡夢裡不知道夢到什麼,魏劭聽到她嘴裡含了個湯圓似的咕噥了一聲,就翻了個身朝他滾過來。

      他的胳膊被兩團什麼軟綿綿的給輕輕壓了一下,隔著被,也擋不住綿軟又趁手的感覺。

      身體裡仿佛有一陣熱流沖刷而過。魏劭打了個哆嗦。抬起大腿就將她腿勾了過來,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給拖進了自己懷裡。

      ……

      說也奇怪,小喬到了這裡後,就一次也沒再像從前在喬家時那樣晚上睡覺做關於前世的可怕噩夢了。

      晚上搞清楚魏劭不高興的原因後,她也就釋然了。

      他真要生自己的氣,她也沒辦法。又不是她讓祖母逼他來接自己的。

      白天壁畫題字真的很累。剛回來時還是胳膊肩膀痠,後來躺下去,覺得痠痛已經蔓延到全身了。眼皮很快就耷拉下來,睡了過去。

      剛才她睡的迷迷糊糊的,夢到春娘在給自己捏筋骨。一開始幫捏她肩膀,後背,動作很柔緩,力道不輕也不重,她覺得挺舒服,還嗯嗯了幾聲鼓勵她,後來就夢到她捏自己胸口和肚子上的肉,捏了好些時候,完了又往下……再……

      反正春娘力氣是越來越大,手的位置也越來越刁。還把她弄的疼了。

      小喬在夢裡也覺得不對了,春娘不會這麼亂摸,更不會對自己這麼粗暴的。而且這感覺太真實了,她在夢裡都覺得這應該不只是個夢而已。她想睜開眼睛阻止那只手,可是起頭實在睡的太死了,就跟只豬一樣,眼皮被黏在了一起,一時就是睜不開,嗚嗚了幾聲,正難受著,忽然覺得自己又被人整個地翻了個身,身上一涼,似乎衣物也被除了,弄成了四平八叉仰面朝天的姿勢,接著,一沉,什麼山一樣重的有點熱的東西就壓了下來。

      小喬整個胸骨被壓的往下微微一凹,幸好夠柔韌才沒被壓扁,但呼吸一頓,睡意終於徹底消失,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仿佛看到有張人臉就在自己的臉的上方,距離不過數寸,自己臉龐上也熱乎乎的,就是那人的呼吸,大吃了一驚,張嘴驚叫出聲,可是聲音才剛剛起了個頭,嘴巴就被那人給堵住了。

      當然了,是魏劭用自己的嘴去堵住她的嘴。

      他可不想在自己興奮的不得了的這個當口,讓她的驚聲尖叫吵醒睡在隔壁耳房裡的春娘或者別的哪個僕婦侍女。

      他一堵住她的嘴,就覺得她的唇又香又軟又暖,親起來很是舒服,忍不住伸舌頭舔了幾下,舔完見她嘴還張著,順便就去吃她的舌。兩人舌頭踫在了一塊兒。

      小喬這會兒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也意識到這個擺弄壓住自己的人就是魏劭了。

      她起初實在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徹底蒙圈。只會張開嘴巴,整個人一動不動,就像只夏夜田裡被手電筒的光給照住了的喬傻蛙。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了什麼。感覺他的舌頭在往自己嘴裡探,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應該是帶了點噁心的肉麻感吧,朝她襲了過來,急忙搖頭要躲開。不過,一個要躲,一個是興奮的不行,非要吃到她不可了,兩條舌頭在她小嘴裡追逐了一會兒,小喬終究還是躲不開,最後被他緊緊地吸住,絞在了一起。

      小喬大腦再次發暈。

      這回應該是吸入氧氣不足導致。直到她快要憋死了,那個男的才鬆開了她的嘴。

      新鮮的空氣吸入肺裡,小喬立刻張嘴大口喘息。可是還沒喘回來氣兒,下面就又被他給分成了八字。

      ……

      嫁到了魏家,小喬自然沒準備抱塊貞節牌坊過去。要怪就怪魏劭。新婚夜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劍指她鼻子,然後不和她同房。她就是想獻身,也沒那機會。

      既然丈夫不願和她睡覺,她當然更不會巴巴地去膜拜黃瓜,所以慢慢地,小喬也就習慣了兩人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那個他嗑藥的晚上,類似於保險條款裡的不可抗力,當然不作數。

      怎麼也沒想到,他出去半個月,一回來,半夜三更突然就發起了情,看起來仿佛是要來真的了。

      小喬心裡有點慌,還沒準備好突然這麼快就要來真的了。

      他動作又粗魯的要死,什麼前奏也沒有,上來就要和她緊密結合的架勢,鹹豬手還死命掐她軟乎乎的大腿,疼的慌。

      小喬聽他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氣聲,腦海裡忽然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了美女與野獸的童話。

      人家童話裡,男主雖然是只不折不扣的野獸,可對女主溫柔又體貼。

      自己好歹也算是個美女吧,魏劭卻連只野獸都不如!
  
      小喬感覺他身體繃的緊緊,自己雖然想盡量放鬆配合,免得吃了苦頭,可根本就放鬆不下來,也跟他一塊兒賽著繃緊似的,當那種上次經歷過短暫片刻的要被他生生撕裂般的痛楚感再次襲來時,實在憋不住,屈起腿胡亂就朝他重重地踹了過去。

      小喬肢體柔韌性很好。腿抬的高。啪的響亮一聲,好像一記耳光,似乎正好踹到了魏劭的臉。

      他悶哼了一聲。

      小喬沒想到自己準頭好,正好就踹了他臉,未免又有點心虛了,趕緊放下打著哆嗦的腿,顫著聲兒道︰“你弄疼我。就不能緩一些……”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在這四下俱寂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入耳。

      “君侯!魏將軍從石邑連夜趕到,說有緊急軍情要匯報予君侯!”

      一個聲音在門外說道。

      魏將軍自然是魏梁了。

      魏劭身影立刻凝固了。

      小喬那麼重地踹了他一腳,準頭還那麼好地踹了他臉,正有點心虛,聞言鬆了口氣,急忙催他︰“魏將軍半夜趕路而至,夫君快去看看,莫耽誤正事!”

      她的聲音都有點發顫兒,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氣。

      魏劭單膝跪在她兩腿中間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開帳子,從床上跳了下去,很快地穿好衣裳,直接撇下小喬就開門走了。

      小喬豎著耳朵,聽到他與那個來傳話的人低聲說了兩句什麼話,腳步聲很快就消失。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自己摸了一下胸窩,已經汗濕透了。

      一半憋出來,一半是疼出來的。

      ……

      魏梁已經養好了傷,數日前帶著公孫羊的信,從石邑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漁陽,片刻前剛到,叫開了城門入城,見離天亮還有些時候,等不住了,直接就闖了過來。

      魏劭在書房裡接見了他。

      魏梁向他單膝下跪行軍禮,從懷裡取出公孫羊的信,雙手遞過道︰“實在是軍情緊急,這才深更漏夜來叫起君侯,還請君侯恕罪!”

      魏劭沒說什麼,接過他手裡的信,展開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他讓魏梁起身。

      魏梁起來說道︰“據探報,並州陳翔已集結兵馬十五萬,預備往石邑而來。又將一個女兒許給徐州薛泰五子,除妝奩外,另送糧十萬斛,金千兩,指使薛泰攻打兗州,二人已立盟約。君侯娶兗州喬女,兗州若告急,必定會向君侯求兵。君侯發兵助力兗州,則石邑危急,恐怕難敵陳翔十五萬人馬。若君侯力戰石邑不救兗州,則兗州難保,君侯與喬家姻盟也形同虛設,更遭人非議。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此為陳翔的首尾不相顧之計。君侯如何應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33 PM

第38章

       魏劭當夜沒再回房,徑直與魏梁出門到了衙署,連夜召李崇、李典、張儉等大將以及主簿衛權等人議事。

      李崇李典都主張棄兗州,戰石邑。

      李崇道︰“除去五萬常駐兵馬駐防匈奴,主公如今可調用的兵力,全數約為十五萬,正與陳翔兵力相當。若兵分兩路,既戰石邑,又保兗州,恐怕兩頭不能相顧。”

      李典道︰“兗州本就非我之地,更不能與我同心,形同雞肋,兩頭既然難顧,棄之為上。”

      主簿衛權也道︰“以我之愚見,主公應當以全數兵馬速發石邑,力保石邑不失,再與陳翔決一大戰,挾去年博陵、石邑兩戰的餘威一鼓作氣進兵晉陽,鏟平陳翔基業,北方統一大業可成。北方一統之後,主公再復奪兗州,繼而南下也是不遲。主公雖娶喬女,但所圖是兗州之地,並非喬家之人。喬越懦弱,人盡皆知,喬平無勢,做不得主,如今借這機會,正好可以叫喬家與薛泰先行對戰,兩敗俱傷。無論最後雙方哪一家贏,必定各損元氣。若喬家僥幸守住了兗州,自然無事。喬家守不住,兗州即便落入薛泰手中,以薛泰之橫征暴斂、不得民心,料他也不能紮根久佔。待主公一統北方,到時喬家若還有人在,主公以襄扶喬家之名出兵,喬家若無人,主公便以復仇之名出兵,到時何愁兗州上下軍民不感激,主公大事不能成?”

      一番話說的魏梁張儉等人紛紛點頭。

      魏劭按劍跽坐,身影凝重,側旁案頭的燭火映照著他的面孔,令他眸光半明半暗,有些看不出他此刻的所想。

      魏梁等人議完,靜待了片刻。魏劭終於緩緩道︰“諸位所言,我已知悉。你們先行各自散去,明日聽我號令。”

      魏梁李崇李典等散去後,魏劭獨自留在衙署議事堂中,燭火通亮至天明。

      東方微起拂曉,魏劭走出衙署,騎馬回到了魏府,並未回西屋,徑直來到北屋。

      徐夫人如常那樣早起,梳洗完畢,鐘媼進來,說男君在外侯見。

      這時辰還早,徐夫人略感意外,叫他進來。魏劭入內,向徐夫人跪見後坐。徐夫人見他雙目微微泛著血絲,似乎昨夜沒有睡好,便問了一聲。

      魏劭道︰“孫兒昨夜遇到一件事,難以決斷,等到天明,便來祖母這裡,想聽祖母訓示。”說完呈上公孫羊的信,復述昨夜與眾人議事的經過。

      徐夫人看完信,抬頭看向魏劭︰“你意如何,兗州救或不救?”

      魏劭道︰“兗州之急,非我魏家之急。輕重緩急,孫兒以為應當以北方為重。”

      徐夫人道︰“既如此,你何以還來尋我?”

       魏劭遲疑了片刻,忽然抬眼,對上了徐夫人的獨目︰“孫兒不敢相瞞。要救兗州,也不是沒有對策。只是孫兒心裡猶疑拿不定,以喬家當年之不義,是否值我大費周章去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絲隱忍的惡恨之色。

      徐夫人獨目目光微閃︰“兩家既有姻親,便視同為盟。你強他弱,如今他遇危難求助於你,你若不救,便是棄親,如同棄信義。如此與當年喬家之舉有何分別?”

      魏劭不語。

       “信義可大可小,可實可虛,可成事,亦可敗事。襄公因信義之舉,霸業折戟。高祖亦因信義之名,成就大業。”

      徐夫人望著魏劭徐徐道︰“可見信義不過是個死東西,全在人的取捨之間。救或不救,也全在你心。祖母當初既然放手了,如今便不會再插手,相信你能自己做出決斷。”

      魏劭沉默片刻,改坐為跪向徐夫人叩道︰“祖母之言,孫兒記住了。孫兒還有事,先告退。”

      徐夫人微笑望著他點頭。

      魏劭從北屋出來,東方才剛泛出魚肚白的顏色。北方四月暮春的清晨涼風朝他迎面吹來,微微掠動他的衣角。他慢慢行至西屋,到了庭院。早起正在灑掃院落的幾個僕婦看到他回來,急忙迎過來向他行禮,道︰“女君已經起身,正在房裡梳洗。”

      魏劭停在廊階之下,雙手負後,面朝那扇還能隱隱看到燭火光暈的窗戶,獨自出神了片刻,最後並沒入內,轉身在僕婦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視下走掉了。

      ……

      昨夜魏劭突然被叫走,人就沒回來。留下小喬一人,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睡的也不安穩,今天早早起了身。見魏劭一直沒回。到了辰點,自己先去北屋拜望徐夫人。

      徐夫人在小喬面前,半句也沒提魏劭今早來過自己這裡的事。如常那樣和她說了幾句家常。

      小喬出了北屋,再去東屋。

      朱夫人前些時候被罰思過,對外只稱生病。如今回來,大約羞慚所致,平日也不大露面了。

      小喬在廊下等了一會兒,就有僕婦傳話出來,說夫人叫女君不必來行叩安了。

      小喬知道她不願見自己。自己過來,也不過是出於禮節罷了。聞言便回了西屋。進去後,春娘說僕婦一大早在庭院裡見到了男君,似乎是從北屋方向回來的,但不知道為何,只在台階下站了片刻,並沒進去,後來就走掉了。

      春娘說這個的時候,表情有點費解。

      小喬也是不解。

      不知道為什麼,魏劭的這種反常,讓她感到有點忐忑。聯想到昨夜魏梁突然而至他被叫走的事,心裡更是不安。

      總覺得仿佛出了什麼事。而且是和自己有關的不好的事。

      很快,她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兗州快馬信使於辰時飛抵漁陽。除了立刻轉呈魏劭的信,也給小喬帶來了一封家書。

      家書是伯父喬越親筆寫的。信裡喬越將兗州所遇之難說了,讓小喬務必要在魏劭面前轉圜,請得他的救兵,否則兗州將難。

      喬越再三叮囑,詞懇意切,焦灼之態,躍然字裡行間。

      小喬大吃了一驚,心臟啵啵地跳了起來。

      兗州是她的娘家,喬家除了伯父伯母,還有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徐州薛泰向來就有暴惡之名,十萬重兵壓向兗州,以兗州今日之勢,即便軍民團結奮戰,恐怕最後也是凶多吉少。

      小喬一時心亂如麻,捏著信在房裡來回走個不停。

      她終於知道了,魏劭今早過而不入門,應該就是和兗州出的這事有關。

      他必定會比自己早收到消息的。

      但是兗州的事,應該也不會是唯一情況。否則魏梁不會大半夜地從石邑趕回來將他叫走。

      小喬停下腳步,沉吟了片刻,最後再次換了衣裳去了北屋。

      徐夫人正在鐘媼的陪伴下,在庭院裡栽弄她心愛的花圃。小喬找過去時,她正在蒔花,手上沾了些泥土,神情顯得很是專注。見小喬來了,便洗了手,示意她隨自己入內。

      小喬進去,跪在了地上,道︰“孫媳婦方才收到一封家書,才得知兗州正告急,伯父向夫君求救兵。孫媳婦也知,如今我已是魏家之人,兗州之事本不該我多問。只是我出生、成長,皆在故土,家中有親人難棄,實在割捨不下,今早不見夫君,我便斗膽來祖母這裡,懇請祖母看在兩家姻親之面,酌情……”

      前世並沒有發生這種薛泰伐兗州的事。

      事實上,小喬也知道,喬魏兩家舊仇橫在那裡,雖然喬家想以聯姻方式來化解,並且,這也是時下世家大族之間非常通用的一種用以化解怨隙或訂立盟約的手段,但魏家對喬家的這種仇恨,又怎麼可能靠送自己一個女人過來就能徹底消除?

      現在兗州又遇危難。魏劭救,是給喬家雪中送炭,不救,也是人之常情。她這樣貿然來徐夫人面前開口,其實並不妥當。

      但是她此刻確實沒有選擇。

      她與兗州的父兄感情深厚。知道父親主不了事,弟弟未成年。魏劭今早既然過而不入門,可見他心裡是不願施救的。心情焦急難當。雖然明知道這樣不妥,也只能找來。話說到這,實在說不下去了,生生地停住,只朝徐夫人深深叩拜,額頭觸地不起。

      徐夫人端坐在榻,注目著地上朝自己叩拜不起的小喬,半晌說道︰“今早仲麟來過我這裡,說了幾句兗州之事。你大約還不曉得,並非仲麟不願救,而是另有緣由。”

      徐夫人將陳翔與薛泰約定同時發兵攻石邑與兗州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小喬怔住了。一顆心不住地下沉。

      魏劭原本就恨喬家人,即便沒有石邑之急,恐怕他也不樂意救喬家。

      何況還有這樣的隱情。

      他不救,更是理所當然了。

      “祖母,孫媳婦斗膽,想請祖母告知,今早夫君來見祖母提及兗州兵事之時,到底是如何說的?”

      她定了定神,終於抬起頭,發問。

      徐夫人獨目注視小喬,道︰“仲麟尚未決定。祖母也不知曉。”

      小喬朝徐夫人再次叩首道謝,起身退了出去。

      鐘媼送了小喬兩步,回來見徐夫人依舊坐在那裡,似乎是在出神想著什麼,忍不住問了一句︰“老夫人覺得君侯可會出手施救?”

      徐夫人道︰“救與不救,在他自己的心裡。他應是知道的。只是那道坎,有些難過罷了。”

      ……

      小喬從北屋回來,問了聲下人。

      方才魏劭並未回,也無隻字片語。

      她獨自在房裡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命春娘進來,給自己換衣梳妝,開了一盒未曾用過的胭脂。梳妝完畢,人面宛若桃花,鮮艷嫵媚,動人無比。

      她披上披風,吩咐準備馬車,登上後往魏劭衙署而去。

      衙署距離魏府不是很遠,過一條街就是。

      這時辰還很早,巳時未到。街道上行人也不是很多。馬車載著小喬,不疾不緩地行走在平整的石板街道之上,車輪壓過路面,發出不斷的聽起來有些空洞的轔轔之聲。

      ……

      從未像現在這樣,小喬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亂世裡,誰都是靠不住的,唯有自己強,才是能夠安身立命的保證。

      一個人如此,一個城池如此,一個家族,也是如此。

      喬家倘若一直這樣下去,把希望寄託於別人的大度、施恩,靠仰人鼻息而過活,即便僥幸渡過了這次危難,也還會有下次相同的局面。

      前世喬家花果飄零,落得最後那樣的結局,既是血淋淋的教訓,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半分。

      她的天性裡,原本帶了點顢頇的漫不經心。但是這一刻,她深深地覺得,往後必須要為喬家做點什麼,讓這個家族能夠靠自己而重新挺起脊樑,在周圍的謀算和虎視中得以立足。哪怕這個過程很艱難乃至結果渺茫,也比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坐等別人,靠乞憐博得施恩為好。

      她真的不願喬家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了。幸好距離那些最後的事,還留了些時間,她能夠得以從容慢慢籌謀。

      但是現在,兗州已經火燒眉毛了,她能做的,就是先幫助兗州渡過這個難關。

      這次她的“丈夫”魏劭必須要出手相助。否則兗州必成覆巢。

     ……

      馬車停在了衙署的大門之前,小喬下了馬車,問了聲門口守衛,得知魏劭就在裡頭,徑直便朝裡而去。

      守衛認得女君,不敢阻攔,目送她背影而入。

      時辰雖然還早,但魏梁等人都已早早聚會在外面的議事大堂裡,只等魏劭執符發令了。

      魏劭還沒出來,此刻依舊獨自在他後堂的一間書房裡。

      書房私密。他曾有過嚴令,非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

      外面的守衛牢記,見君侯夫人忽然來了,雖然認得她,卻不敢忤逆魏劭之命,恭敬地請她稍候,容自己前去稟報。

      小喬停了下來。

      很快,守衛出來,躬身請小喬入內。

      小喬走到那扇門前,稍稍停了一停,呼了一口氣,定神後,推門而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35 PM

第39章

      魏劭端坐於榻上的案几之後。案几左手邊堆疊著重重簡冊。有些已經拆閱,有些依舊捆紮完好。右手邊平放了一把他的長劍。他手中正握著一卷長簡,聽到小喬進來的腳步聲,微微抬起了眼。

      小喬徑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躬身後,沒問便上了榻,跪坐到他案几的對面,與他正好隔案相對。

      魏劭仿佛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

      喬道︰“夫君,今早我從祖母那裡出來,得知了石邑和兗州的兵情。我也知道我伯父開口向你求助救兵了。除此,伯父也寫了一封家書於我,叫我到夫君面前代為轉圜。我知道我在夫君面前,並無這樣的人情和臉面。只是莫說伯父已經開口,即便沒有伯父書信,我也極待見到夫君一面。方才我在家,久等不見夫君回來,怕夫君要出征了,所以冒昧闖到了衙署,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夫君見諒。”

      魏劭淡淡道︰“你找我,要說什麼?”

      小喬直視著他的雙眸︰“我找夫君,自然是求夫君助力兗州,解去薛泰兵災。”

      魏劭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簡冊,慢慢坐直身體道︰“婦人豈可干事?且你又憑什麼讓我助力兗州解去兵災?”

      他的語氣裡,那種小喬熟悉的,帶了微微譏嘲的語氣,又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小喬垂目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何況喬魏兩家又有宿怨。當年公公與大伯之殤,與我喬家脫不了官係。伯父執意將我嫁來想求媾合,此舉猶如掩目而捕雀,自欺罷了。”

      魏劭眯了眯眼︰“既然如此,你還有何多話?”

      小喬慢慢抬起了眼睛︰“我也知道夫君去歲之所以娶我,應是遵了長者之命。我更不敢奢求夫君放下心中父兄之仇。只是魏喬兩家既然已經結成了姻親,在世人眼中便形同訂立盟約。如今喬家有急,夫君若袖手不理,未免有負盟約。況且,魏家強而喬家弱,兗州若失,於夫君顏面也是有損。”

      魏劭沒作聲,一種不置可否的神情。

      小喬停了一停,換了胸中的一口氣︰“東海廣且深,尤卑容百川;五嶽雖高大,不逆垢與塵。我知夫君有高比九天之志,也有擎天踏海之能。提及幽州魏家,天下無人不知。第一便是魏家有抵禦外侮之名,此獨一無二,魏家四世三代,一脈相承,到如今夫君的手上,更是不墮先祖的威名。此次兗州有難,夫君若能慨而救之,不止兗州軍民感恩戴德,便是天下之人,也會傳揚夫君海量胸襟。”

      魏劭笑了︰“我若不救,便成了胸襟狹窄之輩?我又豈會在意這些虛名。勝王敗寇,這道理你不知道嗎?”

      小喬搖頭,語氣誠懇︰“我並無此意。夫君若真不救,我猜測,應也不全是因為執著於祖父之輩的舊怨。早上我從祖母那裡聽來,並州十五萬人馬正欲往石邑而來,夫君正面迎敵,想必是抽不出多餘兵力顧及兗州。”

      魏劭看了她一眼。

      “我不過一閨閣女流,本無多餘見識。但此次事關兗州生死,我鬥膽想向夫君提一建策用以解去兗州之兵,倘若夫君覺著可行,也不用分去夫君多少兵力。不知夫君允許我說否?”

      魏劭似乎一怔。眉頭隨即輕輕挑了一跳。

      “說來聽聽。”他的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

      “我從前還在東郡閨閣中時,聽聞淮水一帶,除了徐州薛泰,另家以淮南揚州刺史楊信為大。薛泰和楊信為爭奪地民,素來交惡。陳翔既然能以婚姻糧帛與薛泰結盟,唆他攻打兗州,能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聯楊信去伐徐州?徐州一旦危急,薛泰必定要退兵自救。只要能讓楊信出兵,無論多少糧財,即便傾家之巨,過後我去信給兗州,我伯父父親必定也會如數奉上,無須夫君多費一錢。我當初出嫁時,家人為我備了妝奩,雖九牛一毛,也願全數奉出。”

      魏劭神色微微一動,但沒有出聲打斷。

      “此圍魏救趙之策,我既想到了,夫君自然也能想的到。我也知道說的容易,做起來卻難。要楊信於此時攻伐徐州,就是要他與陳翔為敵。陳翔勢大,楊信雖貪財,也未必就肯會為糧帛而得罪了陳翔。說動楊信才是最難之處。我看天下,也就只有夫君才有這樣的人情和威信,能遣的動楊信此人了。”

      “夫君以為,可行否?”

      最後,她輕聲問。

      ……
  
      書房裡靜寂下來。

    ……

      小喬雖然已極力鎮定自己,但望著他的眸光裡,還是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緊張之色。捏的緊緊的兩手手心也微微地出了一層濕汗。

      兗州和喬家的生死存亡,或許也就在這一念了。

      ……

      魏劭也望著小喬,神情看起來和之前並無二樣。實際他的心裡,卻非常驚訝,甚至說震動,也不為過了。

      上兵為謀。

      就像她剛才說的那樣,昨夜魏梁走後,他獨自在這衙署裡等天亮時,魏劭其實就已經有了這個驅鷹逐狐的計策。

      他想到的那隻鷹,和她說的不謀而合,便是揚州刺史楊信。

      只要自己出面安排,再許以厚利,讓楊信發兵去攻徐州,並不是一件難事。

      只是就像他今早去見徐夫人時曾說的那樣,他的心裡,橫亙著一道坎。

      所以他猶豫在救與不救的中間,一時難以決斷。

      無論何時,只要想起喬家人當年的背信棄義,恨意便會在他心裡蔓延開來。

      少年時父兄同亡的那幅淒烈場景太過刻骨,隨著時間流逝,陰影非但不能沖淡,只會愈發深刻地扎根在他心底的深處。只是有時候未曾浮現上來而已。

      他也漸漸覺到了,喬家這個嫁過來的女兒,不但很美,而且確實討他的歡心。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有時她的一些不經意間的神情和小動作,或許她自己尚無察覺,卻能撩的他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他也願意對她好些,在某個程度和範圍之內,譬如限於房裡。出了房門,她給自己帶來的感官上的那些愉悅,並不能沖淡他對於喬家人的厭惡。

      正是因為他在猶豫,或者說,他其實需要一個能說服自己去按照婚姻盟約對喬家施以援手的理由,所以今早才第一時間去見了祖母。

      祖母雖未明說,但魏劭又豈能聽不出來。

      出了魏府大門時,他便已經下了決斷。

      前頭的議事堂裡,魏梁等人二三十員都已召齊,等著他發命了。

      方才他也預備妥當,正要起身去前堂,她卻突然不期而至,來到了這裡。

      她若得知了兗州危急的消息,會來求他出手相助,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帶著平常少見的鮮艷妝容,一身新衣,天仙一樣地來到衙署出現在他面前,原來是想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說服自己。

      不得不說,她很聰明,聰明的出乎了他的想像。一番話層層遞進,說服力極好。

      即便他起先沒有決定出手,聽完她的這一番話,也實在是沒有理由再反對了。

      ……

      魏劭此刻的心情有些難言。不知是什麼感覺。驚?喜?或許還有一點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

      小喬問完那句“可行否”,便等他回答。等了良久,他卻始終沒有任何答覆。

      他就坐在自己對面,卻一語不發。看他神色,神色如水。

      實在叫她猜不透他心裡此刻到底在想著什麼。

      她不禁更加忐忑。

      在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要說的話。自己覺得還是有一定說服力的。

      只要魏劭稍微能有那麼一點耐心去聽自己說話,她覺得說服他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

      但是現在看來,她那番話似乎並沒起什麼大的作用。

      或許,他還在猶豫?

      他可以猶豫,她卻不能再猶豫了。也沒有這樣的資本。她是一定會盡百分百的努力去說服他的。

      她原本是跪坐在他的對面的。但忽然直起了腰身,青蔥十指輕輕按在案面之上。

      “夫君娶我,也是為了兗州。兗州如今就如同你盤裡的肉。若能保,我實在想不出來,你為什麼要把它讓出去,以後再從旁人之口奪回?”

      魏劭和她四目相對,依舊沒什麼表情。

      “兗州此次若僥幸能賴夫君而保全,蠻蠻很是感激。”

      小喬語調柔軟,忽然朝他俯身了過去,唇瓣輕輕踫觸了一下他一直緊緊閉著的嘴唇上。

      兩張臉瞬間就靠的很近了,小喬精緻漂亮的鼻頭帶著些玉質的溫潤涼意,輕觸著他的面頰,兩人呼吸幾乎混合在了一起,狀若交頸呢喃。

      魏劭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夫君應正事忙,我不敢再擾。先行告退。”

      小喬離開了他,坐了回去,朝他微微躬身,隨即起身下榻轉身朝外去。

      “你那麼些點陪嫁的私房錢,還是自己留著做兩件衣衫吧!”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魏劭在自己身後說道,語調淡然,但又仿佛帶了那麼一絲調侃的意味。

      她停了腳步,轉過頭。

      魏劭從榻上起了身,拂平衣袖,便快步經過小喬身邊,邁出門檻往前堂而去。

      ……

      前堂,漁陽的二三十文官武將早已經等的焦急,終於看到魏劭從堂後轉身,立刻靜止,分列兩班聽候差遣。

      魏劭發號施令,拜李典為大將軍,統領十五萬兵馬分五路發往石邑。第一路由李崇居左,第二路由張儉居右,其餘三路也各拜了上將,無一不是能征慣戰的魏家忠將。由這五員上將各統領部下克日整兵啟程。

      魏劭又命主簿衛權為太尉,監糧草上路,自己另領一支精英親兵另行上路。

      眾將官領命各取兵符,紛紛離去。剩下魏梁在一旁,眼見人都散了,自己竟沒有被點到名,以為魏劭因為去年底自己在路上不慎丟了女君而不信任自己了,很是焦急,上去追問道︰“莫非君侯不信梁?”

      魏劭笑道︰“將軍有大用,我才留你到最後。”

      魏梁不解。魏劭附耳過去,低聲說了一番話。魏梁十分驚訝。

      “我已決定,石邑要戰,兗州也要保。陳翔將女兒嫁給薛泰之子,人與許諾送去的萬斛糧、一千金已經上路,公孫先生信中有言,陳翔為保萬無一失,捨大道走小路,派一千兵馬護送。我給你兩千人馬,你去替我把人糧全部劫來。我即日便差一使者攜我密信去往揚州,允他若出兵攻伐徐州,兗州兵解,事畢則將糧帛送去給他,外加北馬一千匹。楊信本就覬覦徐州,又有我加持,這樣的機會,他豈會放過?”

      魏梁哈哈大笑︰“君侯妙計!徐州若失,薛泰能安身何處?必定回兵救城!那陳翔丟了女兒糧帛,薛泰偷雞不成蝕把米,看他二人還如何做成一對好親家!”

      魏劭微微一笑︰“此事關乎兗州得失,不容有失,將軍須得謹慎行事。”

      魏梁收笑正色道︰“君侯但請放心。有了前次教訓,魏梁必定謹慎百倍,絕不負所托!”

      ……

      城中從早上開始,民眾便感覺到氣氛開始凝重起來。不斷有大隊軍士從北、南、東三個方向的城門穿城而過聚到西門外的曠野之上,兵勢密密麻麻,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盡頭。隨後消息傳開,說是君侯要發大軍去往石邑與陳翔決一大戰。民眾對魏劭軍隊一向愛戴,聞言競相趕去西門送米送糧,不一而足。太尉衛權向民眾致謝,一律婉拒。

      漁陽城中備戰氣氛濃厚,魏府的高牆之內,氣氛也與往常有所不同。

      徐夫人和朱夫人得知魏劭又要舉兵出征了,前鋒已上路了,雖然早已經習慣這樣的別離,但還是各自心頭不捨。知道魏劭出發前必定會回來辭別,徐夫人午後起,便帶著朱氏和小喬在前堂等著。

    徐夫人面色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只是安靜坐等。朱氏卻在一旁面露擔憂之色,眼睛也仿佛有點紅,還時不時地偷偷別過臉,擦拭一下眼角。

      徐夫人看到了,有些不喜,卻也沒說什麼。

      小喬跟著她兩個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得了個消息。魏劭軍情忙碌,這會兒恐怕回不來,怕祖母和母親空等,讓她們先各自回去歇息,遲些他回來,再去一一拜別。

      徐夫人這才命人各自散了回房。

      ……

      早上魏劭雖然沒有明說,但起身前的那句話,應該表示他已經決定援手兗州。衙署回來後,小喬的心情終於也稍稍放鬆了些。徐夫人叫各人各自回房後,她就一直等在房裡。

      她等到了很晚,過了淩晨,將近丑時,實在熬不住了,和衣臥在床邊眯了一下的眼。意識朦朧的時候,耳朵裡飄進來門外春娘和什麼人說話的一陣聲音,接著是她耳熟的腳步聲……

     仿佛條件反射一樣,小喬眼睛還沒來得及完全睜開,人就立刻從枕上彈坐了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41 PM

第40章

      小喬連鞋都未曾來得及穿好,趿著幾乎是小跑著便迎了上去,才跑了幾步,看到魏劭身影已經從那扇屏風後轉了進來,二人打了個照面,四目相對,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中間還隔著段數臂長的距離。

      她之所以這麼殷勤,除了不自覺地被徐夫人和朱氏的那種出戰前離別的氣氛給感染了,也是存了點感激。

      魏劭從一進來,目光就落在小喬的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帶了種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味道。小喬被他看得略略不自在起來,見他又只看著不說話,便找話輕聲道︰“夫君回來了?可去過祖母和婆母那裡了?祖母婆母應都未眠在等你……”

      “去過了。”魏劭眼睛還依舊那樣望著她,信口應了一聲。

      小喬咬了咬唇︰“你腹中可饑餓?我這裡還有……”

      魏劭盯著她雪白貝齒咬著紅唇的嬌俏樣子,忽然幾個大步到了她身前。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給一把抱了起來。

      小喬腳底一空,人就徑直被他給抱到床邊放了下去。魏劭跟著單膝跪在床沿上,低頭凝視著她。

      “我不餓。”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壓了下來親她的嘴。

      ……

      君侯明早出征,昨晚後來又傳回來話,說他遲些回來會一一去拜別,所以不止北屋東屋,小喬這邊的一整屋下人此刻也都還跟著沒有歇下去。

      方才他終於回來了,春娘和另兩個侍女便如平常那樣跟了進來伺候,眼睜睜卻看著男君在幾人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把女君給抱上床親了起來,幾人都是一驚。春娘最快地反應了過來,回頭見身後倆侍女的眼睛睜的滾圓,仿佛看呆了似的,輕咳一聲,示意出去。侍女這才跟著反應過來,無不心跳臉熱,急忙低頭匆匆退了出去。

      春娘退在最後,怕驚動了床上的兩人,放輕腳步,最後輕輕地帶上了門。

      ……

      小喬被他壓在枕上親。起先他親她的嘴,親了一會兒,移到臉頰、鼻子、眼皮、後來又親她的嘴。

      小喬起先閉唇,後來就被他強行欺開了唇瓣,像昨晚那樣深深地吮舌不放。她閉著眼睛讓他親吻,漸漸又感覺透不過氣了,下意識地嗚嗚搖頭掙扎。

      魏劭忽然鬆開了她的嘴。兩手捧她臉喘著粗氣︰“你放心,我已安排下去,援手兗州了……”

      小喬眼睫毛顫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臉就在自己臉的上方。

      小喬哼哼︰“我猜到了……”

      她臉頰滾燙,自己也知道,一定是紅的不行了。

      魏劭便仿佛快意地笑了起來,又凝視著她,雙目亮的異常。

      “大軍卯時出發,我還須得提早點將,沒剩多少時辰了……”

      他又說道。

      小喬起先一直垂著眼皮。忽然聽到耳畔他這麼說了一句,聽了出來他話裡的意思。遲疑了下,雙手搭他肩上,推他坐了起來。

      魏劭不願。但還是順她的手坐了起來,這才知她原來是為自己解帶寬衣。胸膛裡一顆心臟狂跳,興奮的快要撞胸而出。

      他變得從沒像此刻這樣如此聽話,低頭看她為自己解開了腰帶,一件件地脫下衣裳。

      兩人衣衫終於都除的差不多了,相對跪坐在床上。小喬見他不動,雙目只在自己身上流連不去,雖然之前也在他面前赤身過,不知道為何,這次卻仿佛有些不同,忍不住害羞起來,雙手交叉擋在胸前想掩,卻被他抬手拿開了。

      魏劭目光落在她嬌美雪脯上片刻,閉了閉眼睛,喉結滾了一下,睜開眼睛,俯臉便親吻了上去。

      ……

      帳子落了下來。

      小喬閉著眼睛,感覺著此刻壓覆在自己身上的這具年輕而強壯的男人軀體裡所隱含的那種驚人的力量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的衝擊。

      他的動作,不經意間帶著急切,其實令她並不是很舒適。但她卻也能感覺到他今晚的對待和此前似乎有所不同,所以再次盡量放鬆自己,好去接納他的到來。

      小喬緊緊閉著眼睛,身體下意識地繃起抗拒外來之物時,忽然感覺到耳垂被他含住了,聽到他帶著壓抑的幾乎已經變了聲調的耳語︰“……我受不住了……很疼告我一聲……別踹我臉啊……”

      小喬仿佛根本還沒預備好什麼,他悶哼了一聲,事情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到來了。

      她的身體在延遲了片刻後,也終於反應了過來,感受到了必然的那種痛楚。

      幸好他好像興奮的要命,居然比小喬預想的要快的多,沒幾下就完事了。

      但即便這樣,小喬疼的額頭還是出了一層冷汗,兩腿也像是飄在了雲裡,人都有些暈暈乎乎了。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兒,睜開眼睛轉頭,就看到他一臉的懊喪,仿佛難以置信似的。

      小喬自己還疼的火辣辣的,偏就天生的性子不改,一見他這表情,居然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一笑出聲,就知道要完了。果然,魏劭目露凶光,抬手抓住她腿就將她扯了過來,一個翻身重重地壓住她。

      小喬很快感覺到了他再次起來了,氣勢洶洶,頓時慌了。他低頭又要吻她的嘴,小喬急忙搖頭說疼。魏劭卻不復起初的那一絲柔情樣兒了,一口就狠狠咬住她嘴,咬的她都快要掉眼淚了,覺他手的動作也跟著粗魯起來。

       小喬心裡後悔的要命,緊緊閉腿不鬆,嗚嗚掙扎,魏劭卻不放過她,枕上正糾纏,卻聽外頭一個僕婦聲音傳了過來︰“男君可在?夫人等男君,一夜未睡,方才心口疼,打發婢來看看。”

      魏劭停了下來。

      小喬卻大大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不對。

      剛才他進來,自己問他有沒去過北屋和東屋,他明明說,去看過了回來的。

      可是聽這東屋來的僕婦的口氣,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去過。

      只是有了剛才那個教訓,這回她是真學乖了,見他停了下來,自己也跟著停了抗拒,更不敢再催他,就躺他下面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魏劭慢慢地從她身上爬了起來,開始穿衣服。

      小喬拉了被角遮住身體,衝他後背輕聲問道︰“婆母不適,我也一道去吧?”

      魏劭沒應。穿好衣服,才道︰“你睡吧。無需你去。”

      小喬哦了聲。躺在枕上望他。以為他要走了,不想他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一眼自己,忽然返身回來坐到床沿上,俯身靠了下來。

      小喬想起自己剛才不小心又得罪了他,不知道他這會兒還想幹什麼,下意識地將被角往上拉了拉,睜大兩隻眼睛瞪著他。

      “你乳名蠻蠻?”

      魏劭的臉壓的很低,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小喬一愣,點了點頭。

      “從前為何不告訴我?”

      “你……沒問……”

      魏劭望著她,忽然笑了一笑,手伸到被角下,帶了些輕佻地捏了一把她胸脯。

      “睡吧!”

      他抽手,起來轉身就走了。

      這回是真的走了。

      小喬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躺那裡出神時,春娘進來,一邊替她攏被,低聲咕噥︰“沒見過這樣做人長輩的……哪裡有這種時候把男君給喚走的道理……”

      她忽然停了下來,表情吃驚。

      小喬順她視線看去。

      被衾上沾了些方才自己的落紅。

      小喬臉一陣熱。見春娘回過了神,詫異地看向自己,拉被捂住了頭。

      ……

      朱氏一整夜沒闔眼,此刻靠在床頭,聽到魏劭腳步聲近,閉上眼睛輕聲哼了起來。

      魏劭到她床邊,見她臉色蠟黃,樣子確實十分憔悴。想起路上來時,被打發來叫的僕婦說夫人這些時日入夜難眠,白日裡更是精神不濟,方才被她派人來中途打斷了興致的不快立刻也就消散了,急忙靠過去詢問。

      朱氏睜開眼睛,掙扎坐了起來道︰“我無事。宿疾罷了,也死不了。兒子你莫擔心。”

      她身邊那個姜媼如今還沒能下的了地。早有另個僕婦端上來一直配著的藥丸。魏劭親手端水服侍朱氏吞下藥丸,又扶她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坐在側旁相陪。

      朱氏道︰“方才我也就只略有些不舒服,下人便大驚小怪去叫了你來。我兒,你沒怪娘多事擾了你吧?”

      魏劭忙道︰“母親身體最大,兒子怎敢?何況也無事。”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你大軍何時出發?我昨夜等了一夜,唯恐你還記恨我上回的糊塗,這回不告而別……”

      魏劭道︰“母親莫胡思。兒子前些時候只是忙碌了些。不止母親這裡,祖母那裡也少去。母親乳血之恩,做兒子的如何敢置氣於母親?”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握住魏劭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兒子你明日出征,我知你必定皇天佑身,當初我生產你前夜,看到屋脊上有金龍盤旋,我便知你日後必定不凡……”

      魏劭已經聽她不知道提過多少回這個應是她做夢或是花了眼睛的所謂金龍之兆,耐著性子由她絮叨,片刻後,見她服下去的藥力發作,慢慢闔上了眼睛,便輕輕將她那隻手從自己掌中脫出,以被蓋住,起身要走時,冷不防朱氏猛地睜開眼睛,一把緊緊抓住他的手,口中嚷道︰“喬女凶厄!喬女凶厄!她是要來我家害人的!”

      她手勁突然仿佛暴漲,死死抓著魏劭手不放。魏劭急忙安撫。朱氏這才重新閉上了眼睛,慢慢仿佛又昏睡了過去。

      魏劭一直坐她身旁,良久,見她呼吸均勻,仿佛徹底睡了過去,這才再次脫手起身,輕手輕腳到了外頭,吩咐僕婦用心照料,出了東屋,站到岔道口,往小喬方向走了幾步了,轉頭看了眼東方,遲疑了下,轉身又往北屋去了。

      徐夫人知道孫子卯時發兵,必定會提早出門,昨晚等不到他,回來不過略眯了一眼,這會兒已經起了身。果然沒片刻,他便到了。

      這些年,送孫兒出征的情景已經重複過許多次了。但這一回,徐夫人知道意義不同。

      這是北方兩個最大勢力之間的決戰。倘若孫兒取勝,則就意味著他將真正成為北方雄主,離宏圖大業也邁進了一大步。

      魏劭向祖母跪拜辭別,飲過徐夫人斟滿的一杯壯行烈酒。徐夫人親自送他到了西屋外,微笑道︰“好叫你媳婦幫你衣甲了,且領我魏家雄壯兒郎出征去吧!祖母靜候我孫兒勝歸!”

      魏劭目送徐夫人拄著拐杖的身影漸漸消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入了西屋。

      ……

      魏劭被朱氏叫走後,小喬也沒睡了。知道他還會回來穿戰衣,叫人送了水進來,起身到浴房被春娘服侍著清洗了下身子。

      春娘本以為她早就和男君行過房了。沒想到竟然這回才落了紅,心裡驚疑不定。起頭忍不住問了聲,小喬只閉嘴不應,再問就朝她撒嬌。春娘知道她是不肯說了,也只好作罷。出來穿了衣裳,叫侍女進來梳妝,再一會兒,魏劭便回來了。

      鎧甲沉重。小喬和僕婦一起服侍他穿戴完畢。這時魏府大門已經大開,門外兩旁,火杖猶如火龍照的四下亮如白晝,大將軍李典率親兵來迎君侯出征。

      低沉雄渾的戰角聲和著親兵“戰必勝”“戰必勝”的聲聲威武之聲,隱隱從門外傳到了房裡。

     小喬幫魏劭扣上了戰甲護肩一側的最後一個鎖子,收回了手,抬頭看向他。

      他長的本極英俊,穿上他這身曾染血無數,鎖片上也隱隱泛出陳舊血色的精甲戰衣,渾身便有殺氣隱然流露而出。

      小喬後退一步道︰“夫君戰必勝。”

      魏劭的神色又恢復成了他平常的持重,微微點了點頭,仿佛想說什麼,又沒說,最後只看了她一眼,抓起方才捧來擱在他手邊案几上的那柄佩劍,轉身便大步出了房門。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1 PM

第41章

      魏梁領了兩千人馬輕騎而行,依照公孫羊之前派出的探馬回報,一路追蹤陳翔嫁女小路,數日後於黎陽北發現送嫁隊伍。因隊伍裡載有萬斛糧米,輜重難以疾行,雖出發的早,如今卻連一半路也沒行到。魏梁帶人埋伏於前方一山坳,等隊伍進入山坳,一聲金鼓,前後兩頭伏兵吶喊湧出。奉陳翔之命護送隊伍的振威中郎將高順大吃一驚,急忙挺戟大聲喝問來者何人,魏梁一聲“汝爺爺來也”,拍馬上前便揮出手裡大刀。高順急忙舉戟應對,哪裡是魏梁對手,不過三個回合便被斬於馬下。同行左右偏將見魏梁兇悍,人馬又密密包圍,心驚膽戰,虛晃兩下便各自拍馬奪路而去。剩餘兵丁哪裡還會抵抗,轉眼潰不成陣四下逃散而去。

      魏劭此行目的不在殺敵,也不追擊,命人將輜糧集中一起,上去撩開中間一輛香車,見一妙齡女子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原本已經顏色盡失了,看到魏梁探頭進來,亂蓬蓬一個腦袋,驚叫了一聲,當場暈厥過去,倒是把魏梁給嚇了一跳。又見邊上兩個僕婦亦面如土色,跪地磕頭求饒。

      魏梁知這嚇暈的便是陳翔之女,叫兵丁一道押了車,前後開路改往揚州而去。不日抵達淮南,駐於下蔡,有探馬來報,楊信派了親使宋憲來迎。宋憲恭恭敬敬,邀請魏梁一行人馬入城,魏梁拒了,只命軍士於城外紮寨待命,嚴令軍士不得靠近陳翔女的帳房,輪班日夜巡邏不提。

      這楊信與薛泰素有怨隙,之前幾次交鋒,旗鼓相當,各有勝負,這兩年也相持了下來。前些日魏劭使者張雍不期然而至,遞上魏劭親筆手書,言明來意。

      魏劭北方坐大,名動海宇,天下英豪紛紛前去投奔,楊信早有所聞,只是從沒打過交道。忽見他派來使者張雍游說。張雍本出身江東世家,因慕魏劭之名,前去投奔,官拜長史,能言善辯,三兩句便將楊信說的將他引為知己。陳翔雖強,卻有魏劭擋著,不足懼。發兵攻伐不過只剩了兩萬兵馬的徐州,贏面極大,況且還有魏劭允諾的糧帛和北馬。

      那些糧帛就罷了,一千匹的北馬才是重頭。南地不產馬,能得千匹北馬,無疑如虎添翼。當場一口允諾下來,與張雍歃血為盟,當晚排設筵席,次日點選兵馬十萬,分三路浩浩蕩蕩往徐州而去。

      薛泰半個月前出兵兗州,一路劫奪民財,所過雞犬不留,百姓怨聲載道,如今大軍開到巨野,距離東郡只剩一百里地,探馬來報,說巨野城外三十里地,東郡太守喬平父子領了五萬兵馬已經列陣以待。半點也不放心上,催大軍便直撲而去。兩軍相遇於巨野城外。薛泰看向對面,見陣圓處,當先的白馬坐了一個中年將軍,面若秀士,知道是太守喬平。側旁一匹棗紅大馬,馬上坐了個小將,銀袍加身,手執雙戟,雙目若星,俊秀異常,猜到應是喬平之子,哈哈大笑︰“兗州真當無人了,竟派出一個女娃前來對陣!”

      這話一出,哄笑聲四下而起。喬慈年少氣盛,怎忍得下這樣的羞辱,不顧喬平阻攔,匹馬便衝出了陣,怒罵薛老匹夫,對面早有薛泰十八歲的幼子,便是將要娶那陳翔之女的薛良,催馬挺槍接戰。雙方接馬於陣中空曠之處,兩邊軍士高聲吶喊,一陣惡鬥,幾十個回合,喬慈將薛良撥於馬下。薛良急忙逃回陣地,喬慈紅著眼睛追趕上來,一刀投了出去,刺中薛良後心,薛良倒地斃亡。

      喬平在後注視戰況,十分緊張。長兄雖然已經遣使去往漁陽搬求救兵,至今不見回音,更無魏劭兵馬到來。數日前得知薛泰大軍已然靠近,喬平親自領軍列陣於巨野,預備拼死一戰。獨子尚未成年,喬平原本不願讓他隨同自己打前陣,命他留下守城。只是兗州雖能集齊兵馬五萬,卻尋不出幾個能夠壓陣的良將,喬慈堅決要打前陣,喬平無可奈何,又想到若是東郡失了,便如覆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最後咬牙讓他隨同自己上陣。方才見他受不了激,出陣與薛良惡鬥,最後將薛良殺於馬下,這才鬆了口氣,急忙命人鳴金令他回陣。

      那邊薛泰見仗未開打,親子竟然就喪命於陣前,還死於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少年手上,又驚又慟,大怒,豈肯放過,即命左右兩員大將出擊斬殺喬慈。將曹旭張彪得令,並頭縱馬而出,轉眼將喬慈包圍於馬陣當中。

      喬慈雖然初生牛犢,少年英雄,只畢竟尚未成年,所歷戰事不多,曹旭張彪卻是徐州宿將,慣能衝鋒陷陣,喬慈以一敵二,如何抵得住?一不留神,左臂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

      喬平見兒子退路被斷,身又負傷,心急如焚,立刻親自帶了兩將衝去應援,卻來不及了,還未衝到陣前,便聽曹旭大喝一聲“黃口小兒,吾為幼主復仇!”,眼睜睜地看著他手中長茅朝喬慈當胸摜去,喬慈雙戟正抵著張彪劈下的長刀,無法閃避,就要血濺當場,忽然就在這時,兩陣中間的荒野之上,一騎快馬如閃電般馳掣而來,轉眼衝到陣前,馬上之人戴了一頂斗笠,將手指搭於唇上,朝著前方那三匹正團在一起的戰馬打了個尖銳無比的呼哨,三匹戰馬如聞魔音,竟然齊聲嘶鳴,怒揚前蹄,一下就把戰在一起的曹旭、張彪、喬慈三人甩下了馬。

      曹旭張彪坐騎都是乘用多時的大宛良馬,喬慈坐騎也從小養大,沒想到這陌生人 哨一聲,馬匹竟將主人掀翻在地。三人跌落,滾在一起,那人驅馬轉眼衝到近前,俯身一把搭起地上喬慈的手臂,將他拽了上馬,轉身奔向喬平,到了喬平馬前,將喬慈推了下去,喬慈落地,站穩了腳跟,人卻還驚魂未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喬平原本以為兒子定當血濺三尺,做夢也沒想到,千鈞一發之際,這斗笠客竟這樣殺出來救了他性命,驚喜感激自不必多說,知此人並非出自兩軍,定睛看去,見他斗笠壓的很低,遮住了額頭雙目,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抱拳致謝︰“多謝恩公救我犬子,兩陣之前,無暇致謝,但請恩公留下字號,日後必當重謝!”

      喬慈站於地上,恰好看清了這人斗笠下的雙目,其中一眸碧綠,忽然覺得哪裡見過,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怔忪之時,對面薛泰已經擊鼓號令進攻,無暇再多想,急忙打了聲呼哨,喚回自己戰馬,翻身上去應敵。兩軍轉眼廝殺在了一起。喬平熟讀兵書,平日也勤於練兵,此刻奮力指揮陣法,奈何身邊無得用良將,兵力又只及對方一半,陣地漸漸被壓縮得越來越小,只能且走且戰,忽然左右各一聲炮響,薛泰兩面側翼又各有一萬人馬壓了上來,兗州軍士的陣法立刻被衝的七零八落,死傷無數,喬平心知再戰下去,五萬兵馬就要全軍覆沒於此,欲要鳴金退入城中以期後算,陣法卻又已亂,此時若是突然鳴金,場面恐怕更加難以收拾,正苦苦支撐著,驚見方才那個斗笠客一刀劈殺了圍上去的兩名薛泰軍士,橫刀大吼一聲,吼聲猶如雷動,近前的數十人面露驚懼,竟然不敢靠近,看著他殺出一條血路,縱馬衝到了喬平面前,厲聲喝道︰“使君速速鳴金退入城中,遲了必定全軍覆沒!這裡我替你暫且擋著!”

      喬平一凜。

      這個不知道哪裡而來的年輕人,雖然衣衫簡樸,看似不過一尋常之人,不知為何,這樣千軍萬馬混戰之中,卻猶如天降戰神,威風凜凜,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命於他。當即掉頭,正要預備收兵,忽然聽到薛泰陣中竟先響起了鳴金之聲,驚詫眺望對面,見對面似乎出了什麼意外,馬背上的薛泰滿臉怒容,指天破口大罵,緊速命手下將員收兵歸陣,恨恨帶著兒子屍身退兵,往來的東南徐州方向疾速而去。

      方才還殺的天地無光的巨野城外,轉眼偃旗息鼓。喬平直覺猶如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依然有些不敢置信,不知薛泰局面大好,為何突然退兵。此刻也顧不得細想,下令先收拾陣地,將陣亡以及受傷軍士送入城中,稍喘出一口氣,忽然想起方才那個斗笠客,急忙四處尋找,卻哪裡還有他的蹤影?

      ……

      喬慈一路緊追不捨,一直追出去了幾十里地之外,前頭那人見甩不掉他,終於在路邊停下了馬。

      喬慈面上沾著血污,手臂傷口血痂也未凝固,依然在慢慢往外淌血,雙目卻炯炯放光,一口氣追了上去,停下馬抽刀指著對方大聲道︰“我認得你!你的綠眼!我大姊就是被你劫走?如今她在哪裡?你將她如何了?”

      比彘慢慢地抬高斗笠︰“我與她已結成夫妻。公子放心,我會盡我全力待她。公子受傷不輕,還是盡早回去療傷吧。”

      喬慈雙目大睜,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比彘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催馬揚蹄,轉眼飛馳而去,身影消失在了野徑盡頭。

      喬慈呆在原地。

      當初大喬隨比彘私奔而走,喬家嚴瞞了下去,連喬慈也不十分清楚,只隱隱聽到似乎是和家中馬奴比彘有關係。故方才戰事一結束,立刻就盯上了比彘,一口氣追到了這裡。

      他沒有想到,堂姐大喬竟然嫁給了他。且聽他的口吻,似乎還是大喬心甘情願。

      喬慈不能想像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一時無法接受。停在那裡愣怔了片刻,忽然又想起方才自己就要命喪刀下之時,就是這個人猶如從天而降救了自己,兩軍陣前,他又勇猛驚人,武力之高,自己生平前所未見。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喬慈迷惑了。

      ……

      魏劭發兵走後,家中少了個男人,就仿佛少了主心骨,魏府一下就變得冷清了起來。

      小喬每天除了和朱夫人面對面時有些難熬之外,剩餘時間很是自由。只是她牽掛兗州的軍情,每天也是提心吊膽的。幸好在魏劭走後大半個月,消息終於傳來,說薛泰攻打東郡時,突然獲悉徐州遭到淮南楊信的攻伐,立刻退兵回救。雙方在留城九裡山遭遇大戰,薛泰大敗,損兵折將,丟失糧草輜重無數,最後狼狽退回徐州閉門不出,元氣大傷,短期之內,應該無力再作攻伐之事。

      小喬多日裡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回到房裡,正預備寫一封發給父親喬平的家書,北屋那邊傳來了話,說徐夫人叫她過去。

      小喬立刻放下筆,換了身衣裳到了北屋。意外地看到魏儼也在,跪坐在徐夫人的邊上,仿佛剛敘完了話,魏儼朝徐夫人叩拜,下榻轉過身,和小喬打了個照面,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停。

      魏劭每次發兵出征在外,一向將幽州佈防重任交給魏儼。此刻這裡遇到他,也並沒什麼奇怪。

      小喬便垂下眼睛,叫了聲“大伯”。

      魏儼微微頷首,轉身對徐夫人道︰“孫兒先告退了。外祖母做好準備,孫兒一早來送。”

      徐夫人點頭。

      魏儼看了小喬一眼,從她身旁經過離去。

      小喬上榻,跪坐在徐夫人下手邊。看到案幾上擱了幾卷信帛。似乎是從不同地方送來的。

      徐夫人微笑道︰“仲麟出去也有大半個月了,祖母恐你記掛,一有消息,就先告訴你。大軍數日前已經抵達石邑,整兵堅壘,紮寨布陣,很是順利。”

      小喬忽然感到有點心虛。

      這些天,她記掛最多的其實還是兗州。魏劭那邊,或許因為他足夠強大,她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其實並沒怎麼想起來過。便垂眸道︰“盼夫君早日勝歸。”

      徐夫人點頭,又道︰“我今日也收到了另個信兒。明日我要動身去中山國,走個舊親戚。我想著你在家也是無事,不如隨我一道過去,帶你認個臉兒,我路上也有個伴兒。”

      小喬有些意外。沒想到忽然就要出遠門了。不知道徐夫人親自去中山國要做什麼。只她既然開口,自己自然點頭。

      “你回去收拾下,明日一早動身。”徐夫人微笑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3 PM

第42章

      中山國距離漁陽,大約四五天的路程。

      第二天的一早,小喬隨同徐夫人出了門。

      魏儼已經等在門口了。他的身後是兩列約有百人的護衛。

      魏儼因身負留守幽州之任,並不同行。一路就由這些護衛護送。這些護衛,都出自魏家的虎賁親兵,魏儼精選而出,不但信靠,而且個個善戰。

      看到徐夫人和小喬從裡面出來,魏儼立刻迎了上來,搶扶住前頭的徐夫人。

      大門外已經停了四輛雙駟馬車。最前的那輛,以黃銅飾頂蓋,以白玉嵌橫輅,外青油,內鋪錦緞,兩側開四窗,兩扇是氣窗,兩扇是望窗,四角綴有珠,極盡豪侈。

      魏儼攙徐夫人下了台階,往馬車走去。徐夫人抬頭看見,忍不住搖頭道︰“叫你備車,你怎弄了這麼一輛過來?未免過奢。”

      魏儼道︰“以外祖母的貴重之身,何來過奢之說?比及洛陽貴人的騎乘,這也不算什麼。再說了,路上也要走個幾天,外祖母年事又高,我怕外祖母坐車倦怠,這才備了輛稍微過得去些的。”

      徐夫人笑道︰“就你能說。罷了,車都備好了,我還不坐嗎?正好你弟妹與我同行。我這把老骨頭倒沒什麼,她身子嬌,路上是要鬆坦些才好。你考慮的也周到。”

    魏儼一笑,攙扶徐夫人登上馬車,隨後退了兩步,給小喬讓出了道,微笑道︰“弟妹可上車了。”

      小喬身邊僕婦略遞了把手,她另手稍提裙裾,踩著墩子上去。不想腳踩到馬車面板時,腳底稍稍一滑,沒有站穩,身子晃了下,幾步之外的魏儼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來,小喬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伸手扶住她一側後腰,口中低聲道︰“弟妹小心。”隨即松開了手。

      這稍稍一晃,其實小喬自己也能穩住的,只是沒魏儼的反應快。

      她對這個人,一開始的印象是極其惡劣的,後來知道了他的身份,這些時日以來,並沒怎麼踫到他,即便在魏府裡遇到了,見他也是彬彬持重,極有風度,行事做派,再也沒有半點的失儀,起頭因為初遇時他對自己過於無禮注目而生出的那種厭惡之感也慢慢地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這樣被他扶了一把,雖然心裡覺得有點別扭,但還是回過頭,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聲謝,低頭彎腰便鑽進了馬車,坐到了徐夫人的身旁。

      隨同的鐘媼、春娘等人和一應攜帶物件都上了後頭幾輛馬車,準備妥當,騎吏佩劍在前開道,護衛兩側騎行擁護,人馬穿過街道出城,魏儼依舊相送,一直送出數十裡外,徐夫人再三叫他回去,魏儼這才止步。

     他停在原地,目送前頭那列車馬沿著馳道慢慢消失在視線裡後,忍不住握了握剛踫觸過她腰身的那隻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單掌幾乎便能覆住,雖不過是短暫的踫觸,隔著層衣料,那種直觸心底的輕盈軟膩,到了此刻也仿佛依然殘留在手心皮膚之上,沒有退去。

      ……

      上路後,小喬便知道了徐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要不辭勞頓親自去中山國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劉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閨閣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這些年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加之路途遙遠的緣故,漸漸少了些往來,但舊日情義卻依舊還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體愈發纏綿,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國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過去了,思及故人舊事,昨夜一夜無眠,今早決定過去看她最後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著馬車窗外無邊無際的一片曠野,出神了許久,最後嘆息了一聲。

      ……

      數日後,徐夫人帶著小喬抵達了盧奴。

      中山國建於建武年,第一代國君原本是當時建武漢帝的一個兒子,起初封清河公,後進爵為王,改封地定州,國都盧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劉端,已傳十數代,逾兩百年。

      就和瑯琊國、濟陰國等一樣,這些曾代表無上皇權的分封國,如今邑地雖在,封號不裁,地位卻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國還算好,定州如今實際歸於魏劭,王室依舊得以保持著當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餘一些封國,邑地已被掌握了實權的當地大鱷擠壓,乃至完全搶佔。

      但即便這樣,馬車駛入盧奴城的時候,小喬透過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兩旁卻依舊處處帶著灰暗和殘舊的景象,猶如一個曾經的富貴門第,如今朱門褪盡光漆,只剩下斑駁的一點殘痕,還能讓人追憶時光裡的往昔榮華。

      中山王劉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將到,今日親自出城迎接,將徐夫人和小喬迎進王宮。

      劉端輩分低於徐夫人,何況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對徐夫人和小喬畢恭畢敬,入王宮一番繁文縟節,招待細致,徐夫人請一切就簡,不過稍事休息換了乾淨衣裳,立刻帶著小喬去探望臥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紀相仿,如今卻已經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極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喚她閨名之時,元氏已經認不得她了,呆滯目光從浮腫的雙目裡散漫而出,定定地望著徐夫人,一動不動。

      劉端說,母親去年開始就這樣了,原本還認得自己,如今連自己喚她,她也沒有反應了。雖經多方調治,卻也回天無力。想到母親與徐夫人的舊交,唯恐她將責備自己不告,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喬,隨後握著元氏的手在床邊坐了很久,自言自語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小喬細聽徐夫人的話,大多是在回憶年少時的閨閣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語調輕柔,並不帶半分戚色,憶到年少時於元宵燈節和元氏一道瞞著家人偷溜出去觀燈,卻偶遇到一位令兩人都怦然心動的清俊少年的時候,她的語氣裡,甚至還帶了那麼一點歡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小喬聽到後來,心裡卻慢慢地變的難過了起來,仿佛被什麼堵住一樣。

      徐夫人陪著毫無反應的元氏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日將西暮,才帶著小喬出來。

      她出來時,眼睛楮微微泛紅。

      劉端領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見徐夫人出來,急忙上前,恭請徐夫人赴宴。徐夫人並未拒絕,帶著小喬入宴。席間,從劉端開始,王室陪坐之客,對徐夫人無不奉承迎合,對小喬也是恭維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並無任何異色。宴畢出來,才對小喬嘆息了一聲︰“劉室歷四百餘年,而今衰微至此,天運!”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還沉浸在白天裡與彌留前的元氏相見時的情緒,一直坐於燈前,身影一動不動。小喬在旁默默陪了許久。

    鐘媼入內,請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沒動。

      小喬想她前幾天路上辛苦,今天一個白天又在應酬,正也要開口同勸,忽見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與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見笑了吧。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愛回憶少年時的種種。一晃白髮,種種譬如夢境。”

      小喬道︰“何敢言見笑。只是祖母,雖說鏡裡朱顏消磨,年華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雛長大,相伴過年華之說。祖母不過是念舊,這才有所感慨罷了。”

      徐夫人重復了一遍“巢成雛長大”,笑了,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喬的手背,轉頭對鐘媼道︰“這孩子說的話,總是能入我心。”

      鐘媼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過於傷心不惜身體,這才哄老夫人兩句的,老夫人就這麼高興了。”

      徐夫人道︰“罷了,今日勞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鐘媼應了下來。與小喬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當晚無話。

      次日,徐夫人問過太醫,得知元氏時日無多,便決定多留幾天。當天有許多徐夫人的族人紛紛前來拜望,言語之間,多阿諛奉承。轉至小喬,見她貌若天人,舉止莊雅,無不油然傾倒。

      魏家如今扶搖直上,她雖年輕,卻是魏家未來的主母,看似又頗得徐夫人歡心,出入必定帶在身邊,不由對她更是高看,瞞著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贈禮示好的無數。小喬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應人請求與人會面。如此過了三兩天,這日傍晚,小喬隨徐夫人探視元氏歸來。

      元氏今天呼吸已經困難,看太醫的意思,也就是這一兩天了。

      徐夫人回來,心情難免低落。小喬陪在一旁開解,這時外面忽然有僕婦叩門︰“老夫人,蘇家長女左馮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來拜見。”

      小喬眸光微動,但迅速就掩了過去。

      她知道,前世大喬的生活軌跡裡,一直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記憶裡,是個模糊的,沒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罷了。

      徐夫人仿佛一怔,自言自語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還在洛陽?怎也來了這裡?”沉吟了下,便叫請入內。

      小喬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無妨。論輩分,我是她母親的姑媽,她也叫我一聲外姑祖母,算是沾親帶故。”

      小喬垂下雙眸,應了聲是,如方才那樣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邊。

      片刻之後,她聽到門外一陣環佩叮咚由遠及近,起先輕微,漸漸清晰,猶如音樂的韻律美感,可以想像,走路女子的姿態,應該是如何的弱柳扶風,搖擺生姿。

      門口出現了一個服素的年輕婦人。

      小喬看去。

      這個少婦,比魏劭看起來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紀,青絲梳成墮馬之態,容貌甚是美麗,尤其雙目生的出色,視人猶如奪情。身段極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豐熟,又額外替她添了幾分不同味道。

      少婦到了門檻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僕婦引領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過禮後,道︰“佷孫女娥皇,前兩日便聽聞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見,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來。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擾了外姑祖母正事,這才忍了下去。今日實在思慕心切,不顧天色已暮,貿然前來,惟乞未擾到外姑祖母的清靜。”

      說罷再次叩首。

      她一開口,小喬便有些意外。聲音略帶嘶啞,仿佛受過什麼損傷似的。

      只不過,她吐字富於韻律,所以聽起來,非但不刺耳,與一般女子的聲音相比,反而帶了別樣韻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點意外,獨目看向她︰“多年不見。我記得從前你聲音頗好,怎成了這樣?”

      蘇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稟外姑祖母,從前生過一場病,人好了,聲卻毀去。”

      徐夫人點了點頭︰“可惜了。”又道︰“左馮翊公去歲不幸去世,我也聽聞過。你須得節哀,勿傷心過度以致於傷身。”

      蘇娥皇向她深深納拜︰“娥皇多謝外姑祖母關愛。必定謹記長輩之言。娥皇原本隨先夫定居洛陽,先夫去後,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國,深居不出。前些時候外姑祖母大壽,娥皇未出孝期,恐衝撞了,故只能遙拜外姑祖母壽吉。思及娥皇小時,外姑祖母對娥皇的照拂,至今難以忘記。盼能有機會能再孝事於外姑祖母膝下,方能報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絲淡淡笑容︰“你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領了。如今外姑祖母身邊有孫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必牽掛。”

      蘇娥皇終於看向坐於徐夫人手邊稍後位置上的小喬,雙眸在她面龐上定了一定,隨即露出親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兩日便聽聞,城中人都在傳,雲燕侯夫人有喻日摛華之容。一見之下,果然令我傾心。方才只顧陪外姑祖母敘話,是我的不是。阿姐這廂向妹妹賠禮。”說完朝小喬行了時下婦人初次見面的禮節。

      小喬微微欠身,還了個禮。

      按理說,這會兒徐夫人當為小喬引見她的這位外孫佷女,但徐夫人卻沒說什麼。只面帶淡淡笑容,看著蘇娥皇和小喬相互見禮。

      蘇娥皇道︰“今日有幸見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後若有機會,盼能與妹妹多些往來,才不負我之一見傾心。”

      徐夫人既然不為自己引見她,小喬便也不照她自己剛才口風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謬贊。我亦同心。”

     蘇娥皇面上笑意半點也沒少,目光在小喬臉上最後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終於得見親慈之面,娥皇心滿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擾,先行告退,擇日再來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說罷看向鐘媼,讓她送出去。

      蘇娥皇朝徐夫人最後叩首,起身離去。

      環佩之聲漸漸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對小喬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喬回到自己的下榻之處。坐在浴桶裡沐浴。

      春娘在她身後,幫她輕輕地揉搓長髮,慢慢地打出了細膩潔白的泡沫。用水沖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仿佛一朵朵正在慢慢變小的潔白蓮花。

      小喬有些出神,忽然轉過身,兩只藕臂趴在浴桶的邊緣之上,下巴撐在手背上,望著春娘問︰“春娘,咱們到這邊也有些時日了,你可聽說過蘇娥皇這個名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8 01:40 AM 編輯

第43章

      春娘一怔。

      這個名字她確實聽說過。

      早幾個月前初到魏家,為了鄭姝之事,她私下打聽,當時無意從一個在魏家做了多年事的老媼口中聽到了些蛛絲馬跡的事。後來在女君面前說完鄭姝之後,她正要說起這個人,正好被打斷。

      春娘原本打算過後再找個機會告訴小喬的。但是接著,她發現男君回到漁陽後就開始和女君同房,兩人的關係似乎也有越來越融洽的跡象,所以春娘就又猶豫了。

      那個叫蘇娥皇的女子,畢竟是很久之前的舊事了,早嫁為人婦,如今又遠在天邊,既然男君和女君處的融洽,她似乎也沒必要再特意在女君面前提及,免得憑空令她增添了煩擾。所以春娘後來就一直沒再在小喬面前提了。此刻忽然聽到她問自己,抬眼,見她一雙被浴湯霧氣浸潤的朦朦朧朧的明眸望著自己,遲疑了下,試探道︰“女君怎突然提這個名字?莫非是聽說了什麼?”

      小喬見她這樣,便知她此前必定也聽說過什麼,一顆螓首歪靠在白嫩肘臂上,笑道︰“我是知道了些。春娘都知道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

      蘇娥皇是中山國宣平侯蘇家的長女,蘇家也是中山國王室外戚。她出生時,據說滿室異香,馥若芝蘭,她母親便找方士為她卜命,方士說,此女有極貴之命。

      蘇家本就列侯,已經富貴逼人,生個女兒有極貴之命,隱含之意,不言而喻。全家十分歡喜,對她愛若珍寶。蘇娥皇也不負家人期待,漸漸長大,姿容出眾,且擅律呂,歌喉婉轉宛若百靈,不但在中山國人盡皆知,蘇家女的名氣,漸漸也傳到了洛陽。

      蘇家與徐夫人沾親,十幾年前,魏劭父親魏經還在世的時候,兩家時常走動,蘇娥皇與魏劭小時認識,對小了自己兩歲的魏劭很是關照。

      當下婚姻除了講究門當戶對,亦流行求娶大妻,以女方比男方大個三兩歲為宜。等蘇魏漸漸長大,兩家見二人十分般配,一度曾起過聯姻的念頭。不想天有不測風雲,魏劭十二歲的時候,魏家出了重大變故,魏經和長子雙雙陣亡,魏家失去了頂樑柱,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魏家全靠徐夫人獨立支撐,局面艱難。頭一年裡,兩家依舊還有所聯絡,漸漸地,兩家往來便稀落下來。三年後,魏劭十五歲,在徐夫人的栽培下開始初掌軍事的那一年,十七歲的蘇娥皇出嫁,丈夫是當時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婚後蘇娥皇隨丈夫定居洛陽,出入宮室,沒多久,就得了一個名滿洛陽的稱號“玉樓夫人”。

      據說她的丈夫對她很是寵愛,特意在洛陽驪台之北為她修築一座華樓,名為玉樓,她便也就此有了這個稱號。

    ……

      春娘從魏家老媼口中探聽來的關於蘇娥皇的往事,未免一鱗半爪,大約也就這些東西了。

      春娘並不知道,天妒紅顏,漢室衰微,蘇娥皇到洛陽不足三年,宣帝暴病而死。宣帝無子嗣,有兩兄弟,一為蘇娥皇丈夫劉利,另為河東王劉哀,二人爭鬥,朝廷百官也各有所站,相持不下之時,當時勢力最大的河南刺史幸遜率大軍入了洛陽,稱劉哀鴆宣帝,以勤王為名殺了劉哀,另從宗室擇了七歲的劉同為帝,自己把持朝政至今。又對劉利嚴加監視。劉利鬱鬱寡歡,去年病死,蘇娥皇文君新寡,不知為何,如今又回到了中山國。

      ……

      “除了那些,夫君少年時,和玉樓夫人可還有什麼淵源?春娘你要是知道,別瞞我,一定要告訴我呀!”

      小喬撒嬌追問。

      春娘顯然不想再多說的樣子,只是經不住小喬撒嬌,只好又道︰“……婢並不曾聽聞別的多少了……只聽那老媼言,當年男君雖然與家將殺出了重圍,卻也身受重傷,養了半年才好,那些時日,蘇女一直留在魏家照料……”

      小喬眼睛眨了一下,霧氣凝在她眼睫上的一顆碎鑽般的水珠倏然滾落。

      “水全涼了,起身穿衣吧,再泡下去仔細冷了。”

      春娘說了出來,又仿佛有些後悔,急忙停下來,改口催小喬出來。

      小喬哦了一聲,衝春娘一笑,接過遞來的浴巾,起身從水裡出來。

      ……

      當夜元氏去世。次日中山國舉哀。七日後發喪。徐夫人一直留到喪事結束,多日疲乏加上哀痛,發喪後的隔日清早,原本要動身回去的,自己竟爬不起來了。劉端十分惶恐,延請太醫聯診。幸而診出徐夫人只是染了小恙,吃藥後,小喬日夜服侍在側,過了幾日,慢慢便也調養了回來。劉端鬆了口氣,侍奉愈發用心。

      徐夫人再養幾日,病體痊癒,算著這一趟出來,前後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心裡記掛著魏劭戰事,擇日動身啟程回返。

      回程前夜,劉端於王宮再次設宴送行。徐夫人體倦未露面,讓小喬代為出席。當晚鐘媼陪侍在側,小喬華服盛容,艷光灼灼,端坐於貴客主位正中,周圍是王室及一眾男賓女客,酬酢得體,氣度流露。

      宴畢回來,徐夫人私問鐘媼。

      鐘媼答︰“婢觀女君,質茂仙儀,四座皆服,有老夫人當年風采。”

      ……

      徐夫人結束這趟將近一個月的遠行,帶著小喬踏上回往漁陽之路時,遠在太行的魏劭和陳翔兩軍已經有過了數次迂回的試探衝鋒,各有進退,昨日,兩軍最後遭遇在了太行北的樂平。

      四月暮春,樂平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芳草萋萋,亂花迷眼。就在這樣一個暮春的清早,魏劭和陳翔的三十餘萬人馬廝殺在了一起。

      這是最近十年以來,北方交戰雙方人數最多,廝殺也最激烈的一場野戰。幽州魏劭和並州陳翔這兩個北方最大的軍閥在相持了這麼多年之後,到了現在,雙方似乎都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各自渴望著這最後一場能夠將對手徹底消滅,繼而實現自己一統北方的勃勃野心的決定性勝利。雙方步兵馬兵全數投入,陣法戰後,當兩軍真正廝殺到了一起,最後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的肉搏,計謀、策略,在這片平坦的曠野裡全部沒有了用武之地。

      大戰從清早開始,原本寂靜美麗的樂平原野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是死人和掙扎在血泊裡的傷者。到了最後那些交纏著倒下去的血人堆裡,已經分不清哪些來自並州,那些來自幽州了。

      兵戈持續了數個時辰之後,陳翔軍士終於支撐不住,有人開始後退逃跑。

      陳翔的並州基業雖也傳自祖父輩,可謂根深蒂固,但陳翔為人心性狹窄,用人多以親信,又喜聽讒言,法度不清,治軍鬆弛,戰鬥力與魏劭軍本就不在一個等級,兩軍廝殺到了這種非死即活的地步,一旦出現軍心渙散,便如羊群受驚,很快陳翔軍士便爭相逃命而去,陳翔大將連斬數名帶頭逃跑的稗將也止不住頹勢,魏劭軍趁機擂鼓猛攻,一口氣追擊出去二十餘里,陳翔軍丟盔棄甲,沿途輜重也丟棄無數,陳翔大敗,最後在親信拼死保護下逃了出去,逃往晉陽路上時,又得到消息,晉陽已經被魏劭另一路兵馬攻破,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被邊上的親信阻攔,一番商議之後,倉促往南前去投奔故交河東曹瑾。數次欲要復仇,奈何實力不濟,一蹶不振,次年舊傷復發,抑鬱而死。

      ……

      第二天,魏劭大軍入晉陽。李典接手城防,衛權安撫百姓。捉住陳翔闔家上下兩百餘口人,男盡殺,女投為奴。魏劭入晉陽使君衙署,副將檀敷來報,說方才在一群押解的女俘中留意到有一女子身形高大異於旁人,走路舉止扭扭捏捏,心裡起了疑竇,上前察看,認出是陳翔之子陳瑞。陳瑞見被識破,殺了兩個押解的軍士逃跑,後被活捉,問魏劭如何處置。

      魏劭昨夜一夜未眠,此刻身上還穿染血戰衣,雙目熬的通紅,聽到陳瑞名字,厭惡萬分,想也沒想,立刻讓斬首。檀扶要走,又恨恨地道︰“陳瑞這廝,方才被捉了,還滿口汙言穢語辱罵君侯,斬首實在是便宜了他!”

      魏劭本已往裡去了,忽然聽到,又停下腳步,讓檀扶將人帶來。檀扶得令,很快就將陳瑞押解了過來。

       ……

      年初石邑一戰,陳滂被俘,陳瑞僥幸借著墳堆逃脫,狼狽竄回到晉陽後,在陳翔面前絕口不提自己指揮失當,將失城之責全數推到了陳滂身上。

      陳翔與陳滂並非同母所出。陳滂有多年牢守石邑的功勞,又得人心,連晉陽民眾提及陳滂,也時常有誇贊之辭,陳翔心底早就對這個兄弟暗懷嫉妒,如今石邑丟失,本就遷怒於他,再加上陳瑞一番顛倒黑白的告狀,非但不責陳瑞,反而全都信了,一心想要奪回石邑一雪前恥。之前聯合薛泰,用心良苦,籌謀將魏劭一擊而潰。樂平大戰,為留後路,命陳瑞領一萬兵馬防守晉陽。沒想到一敗塗地,樂平慘敗,晉陽也被攻下了。破城之時,陳瑞無路可逃,見到一群營妓,靈機一動,把自己也扮成女人混了進去。他相貌陰柔,扮成女人,乍看倒也像,只是臨時抱著佛腳,學的走路姿勢實在怪異,反倒引起檀扶注意,被抓給綁了過來。

      陳瑞此刻身上還穿女裝,頭上插朵花,乍一看也算標誌女子,只是身上五花大綁,嘴巴剛才早被檀扶扇的紅腫了起來,此刻到了魏劭面前,絲毫不肯顯軟,依舊直挺挺站在那裡破口大罵︰“魏劭你個幽州賊!爺爺落你手裡,若皺一皺眉,爺爺就做龜爬!前次壞人好事,今又奪我陳家城池,我化作厲鬼也必生啖汝肉!”

      魏劭朝他走去,目光陰戾。

      “來,來!殺我!”

      陳瑞知今天是徹底沒了活路,心一橫,只想討個口舌之快,哈哈大笑︰“你當喬女還是你妻?她心早我這裡了!前次被我帶入城中,當夜我便與她做了一對快活神仙!我陳瑞生平禦女無數,她可算是所遇第一尤物!豆腐似的腳掌,咬上一口也是銷魂!喬女被我禦的如癡如醉,直說魏劭無能,不曾給她半點快活,在我這裡方嘗床笫之歡!哈哈!睡過了美人兒,我陳瑞便是死了,也是花下風流鬼,值了……”

      魏劭五指緊握成拳,骨節青筋暴凸而起,猛地一拳,重重擊在了陳瑞胸口。清晰的“喀拉”骨裂聲中,陳瑞數根胸骨齊齊斷裂,人也飛了出去,砸到身後牆上,又掉落在地。

      陳瑞口中不斷嘔出鮮血,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嘴裡還在含含糊糊地嘟囔個不停。

      魏劭額頭的青筋依舊暴著,赤紅雙目盯著地上的陳瑞,對著檀扶道︰“把他子孫根割下,堵進他的嘴裡!”

      ……

      臨動身的前夜,蘇娥皇也曾再次來向徐夫人拜別,只是最後並沒見到徐夫人的面。鐘媼出去,十分客氣地對她說,老夫人病後身體困頓,明日又要早行,這會兒已經歇了下去。蘇娥皇便問小喬,鐘媼說,女君宮宴歸來,有些淺醉,也不適宜見客。夫人心意,她會各自代為轉達。蘇娥皇當時面帶微笑,並不見任何異色,與鐘媼又閑談兩句,這才離去。

      第二天,小喬隨徐夫人啟程上路。中山王劉瑞帶著一干文武,將徐夫人遠遠送出了城池。一路順利,在數日之後回到了漁陽。

      再過了兩日,一個很尋常的午後,小喬被徐夫人喚了過去,發現朱夫人也在。

      朱夫人面上帶笑,顯得十分高興。這麼久了,這是小喬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徐夫人手邊的案几之上,放著一張卷帛。她用很沉穩的聲音告訴小喬,她的夫君魏劭,日前已經攻下了晉陽,此役大獲全勝,不日便會歸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5 PM

第44章

      與朱氏不同,祖母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調聽起來和平常並沒什麼大區別,也看不出應該有的興奮的樣子。

      倘若說真有什麼與平常不同,那就是小喬看到她那只獨目中放出的光芒裡,流露出了一種近乎驕傲的神采。

      這些英雄或梟雄,造就了這個亂世,也是這個亂世,又成就了新的英雄和梟雄。

      魏劭的祖母確實當得起驕傲,有魏劭這樣一個以弱冠之年便躋身於一方霸主的孫子,小喬在心裡想道,何況他現在又攻下了晉陽。從軍事的意義來說,晉陽絕不僅僅只是一座城池,晉陽並入魏劭手中,也絕不僅僅意味著他只是真正統一北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方霸主,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有著天下糧倉稱號的這塊寶地。

      有了足夠的糧草供應保證,才是日後圖謀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證。陳氏父子坐擁寶地,最後卻為他人做嫁衣裳,也只能怨自己無能了。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覆困擾她的那個可以稱之為噩夢的將來,隨著那個名叫蘇娥皇的女人的出現和魏劭統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預定的軌跡,一步步地便為現實。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後應該還是會稱帝的。

      下這種論斷,並不僅僅只是出於自己的那個噩夢,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說,而是到了魏家之後,在魏劭這個男人的身上,她親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捨我其誰,以及堅韌不拔的步步推進。

      這樣的一個男人,能在亂世的交伐合縱中走到最後,絕不會是因為偶然。

      所以小喬心中難免也更加的疑慮了。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喬。妻既易,那個隨著這趟中山之行終於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面前的蘇女,究竟是否依然還會沿著前世的軌跡,如她所知的那樣,最後與他並肩站在一起,成為這秀麗江山的開國帝后?

      自己對於前世的所有認知,就在魏劭稱帝、大喬自盡、蘇女立后,劉琰城破後戛然而止。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個魏劭,在如願稱帝,攜手愛人,並且也終於將他恨之入骨的喬家徹底摧毀了之後,當他偶然想起那個被他冷待了一生,就連死後也不能入魏家陵寢的可憐女人,他的鐵石心腸裡,究竟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的憐憫和愧疚?

      他的最後結局,又將會是如何?

      ……

     (前世。)

      三個月前,魏劭大軍攻入洛陽,逼入皇宮朱雀門,此前廢了末代漢帝、自己面南稱帝的幸遜四面受圍,無路可逃,最後自裁於北宮。

      北宮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平息下去。

      半個月後,魏劭祭祀北郊,告天後於千秋萬歲殿登基,建號“燕”。

      這一年,他才三十出頭,成為有著百萬人口的帝都洛陽的新主。

      他立了宗廟社稷、省台司院,賞功罰罪,後宮後位卻依舊空懸。

      他如今的後宮裡,有兩個女人。

      一個是大喬,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另一個,便是已經隨伺他多年的寵姬蘇女。

      他在多年前就已經統一了北方,如今中原連同洛陽的大小軍閥均被伐盡,剩餘少數漏網之魚,不過苟延殘喘不成氣候,他並不放在心上。

      唯一一塊能入他眼,卻還沒入他手的地盤,就是雍了。

      兩年前,為了反抗幸遜僭位元,部分忠於漢室的臣子迎原瑯琊王世子劉琰來到雍都,另立了漢室小朝廷,都城設在雍。

      只要拿下雍這個小朝廷,天下盡歸於魏劭之手。

      事實上,在魏劭剛攻入洛陽,幸遜**的數日之後,使者就帶來了小朝廷的旨意,封他為大丞相,大司馬,請他前往雍都迎帝駕歸洛陽,奉正統劉琰為天下之帝。

      魏劭當時哈哈大笑,誰都能看出他的輕蔑和狂妄。

      他說,天賜不取,必受其咎。

      半個月後,他便興兵攻伐小朝廷。

      他在出兵前,依然沒有立大喬為后,也沒有像別人猜測的那樣,改立他寵了很多年的蘇女為后。

      他只做了一件事。封蘇女為夫人。

      這是後宮中皇后之下品級最高的后妃了。

      隨後他離開洛陽親征雍都。

      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蘇娥皇來到了北宮崇德殿。

      ……

      洛陽皇宮宏偉壯麗,分南北兩宮,南宮是皇帝朝賀議政之所,北宮則為皇帝後妃的寢宮。

      半個月前幸遜所燃的那場大火,燒毀了北宮的大部分宮殿,如今只剩部分殘存建築。魏劭極於滅小朝廷,並未立刻下令修繕,只命人將從大火中殘餘下來的幾處宮室收拾出來用作暫時居所。

      蘇娥皇住在最華麗的延休殿,幸遜和前漢帝後宮裡僥幸活了下來的后妃宮女一律安置在東邊的增喜觀,而大喬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這處崇德殿。

      她已經病了許久。邊上只有一個老媼伺候著她的藥飯。

      很久以前,那時候她還沒出嫁的時候,在家鄉東郡,與妹妹小喬一道,以貌美被時人並稱“雙喬”。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該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能綻放芳信的美好年華,但她卻瘦的脫了形。搭在床榻上的那隻手,手背只剩了一層能清楚看到內裡宛如蛛網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只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從那雙眼睛的眸光裡,還能依稀找得出一絲殘存的當年美人的痕跡。

      大喬感到很口渴。她已經渴了許久。她知道那個老媼不願意服侍自己,剛才想掙扎著自己下去倒水的。但是她實在爬不起來。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已經一寸寸地離她而去。

      她再次用低弱的聲音呼喚那個老媼。老媼終於走了進來,腳步在光磚地面發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聲。

      老媼倒了一盞已經冰冷的水,送到床前,竟杯盞重重頓在了床沿上。

      水潑灑一半出來,弄濕了被褥。

      “婢正忙著給您煎藥哩!若無大事,少叫為好。”

      老媼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轉身就走。

      這個分派了自己伺候的女人,雖然名義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誰都知道,皇帝從沒有來看過她一眼。

      甚至,她們這些人私下裡還在傳說,皇帝非但不看她一眼,而且這麼多年,壓根兒根本就沒踫過她一根手指。

      做女人做到了這種地步,活著也是一種羞恥。

      ……

      大喬掙扎著慢慢坐了起來。

      身上太瘦了。瘦的這樣坐起來,自己都能感覺到硌疼。

      她伸手去端那盞好不容易才喚了過來的水時,忽然感覺眼前仿佛一亮,昏暗無光的宮室,突然被什麼給照明了一樣。

      那是一個正朝著她的床榻走了過來的女人。

      女人年過三旬,保養的卻極好,皮膚光潤飽滿,與床上的大喬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梳著繁複而精緻的九環迎仙髻,發間插綴明澄澄的鳳頭步搖,鳳嘴裡絞垂而下的琉璃寶串隨她步伐,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瑟瑟之聲。光是這個發髻,就需要兩個侍女同時為她梳理上半個時辰;她的身上穿著華麗的緙絲紫色百花攢鳳裙。這種緙絲錦緞紋路繁復,如今非常的珍貴,二十個女紅一年中也只能織出一匹。有地位的男子通常也就只用作腰帶的裝飾。她卻用來做了整整一幅的裙面。她足上的那雙繡鞋,鞋底高三寸,以金絲攢幫,鞋面飾滿大笑相同的珍珠,左右足尖各綴了一隻栩栩的纏金玉蝶,隨她腳步行動,蝴翅輕顫,令人看的挪不開眼去。

      她就是蘇女,魏劭的寵姬,如今後宮裡的夫人,也是這麼多年以來,魏劭身邊唯一的一個女人。

      老媼看到蘇夫人,臉上立刻露出諂媚之色,跪了下去叩頭。

      蘇娥皇讓老媼出去。老媼退了出去。宮室裡只剩下了大喬和蘇娥皇。

      蘇娥皇走到床邊,坐了下去,親手將那盞冰水端了起來,遞送到大喬的嘴邊,微笑道︰“我聽說你病的不輕。陛下征雍,你我姐妹一場,也算是緣分,我來看看你。”

      大喬一動不動。

      蘇娥皇看了眼她乾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

     三十多的女人了,雖然保養的好,但這個不經意的微小動作,還是令她眉間和眼角的皮膚起了幾道長短不一的細紋。

      她說道︰“這些刁奴,都是怎麼服侍的!冬日竟也有膽將如此冰水送來叫你喝下!”說完擲了杯盞。竹雕杯盞被摜在地上,發出怪異的骨碌碌之聲,朝前滾去,地面青磚之上,也灑了一灘的水。

      大喬依然不動。

      蘇娥皇端詳大喬片刻︰“陛下離開帝都前,封我為夫人,你當知道了吧?”

      大喬自然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在乎這些。

      “陛下原本應該再做一件事的。封你為皇后。但他卻沒有。陛下自然不可能封你為皇后的。可是你只要還活著一天,我就也不可能做成陛下的皇后。”

      最後她嘆息了一聲,用同情而憐憫的目光望著大喬︰“所以,我實在不明白,你都到了這等地步,為何還苟延殘喘,不肯去死?”

      ……

      是啊,為何還苟延殘喘,不肯去死?

      大喬也問自己。

      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支撐她活下去的,或許就是心底裡東郡家中後花園裡還散不去的那片月光和月光下目送自己背影離去的那個有著一隻綠色眼眸的男子了。

      ……

      蘇娥皇見大喬不應,凝視著她。

      “喬女,”她用仿佛閑話的語氣說道,“在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男子高官厚祿,光宗耀祖,女子夫貴妻榮,再不濟也是求得一人之心,嫁個如意郎君。可我料你應當不知,這世上從無唾手可得的東西。即便老天賜予,也要自己去取。我知你心中一定極其恨我,可你卻不知,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又豈是輕易而來?”

      她的朱唇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又輕輕嘆了口氣,聽起來帶了一絲自憐自艾的味道。

      “原本這些話,我大約一輩子也沒機會和人說。”她說道,“可是不知為何,此刻我忽然想和你說說了。”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出身中山侯門,小時起便與陛下相識。我大他兩歲。到我十四起,我心中已經認定他日後成我夫君了。可惜天不從人願,魏家遭遇變故,到我十七歲時,父母將我另嫁劉利。我心中自然不捨。只我也知道,即便我違抗父母之命,陛下也願娶我,魏家卻不會接納我的,因我不得陛下祖母歡心,而陛下卻對祖母極其敬愛……”

      提到“陛下祖母”,她的唇邊露出一絲帶了幾分古怪的厭惡表情,隨即消失。

      “權衡之後,我聽從了父母之言嫁於劉利。這個無能的劉家男人,我委身於他將近十年,他最後非但沒有登上帝位,自己反而窩囊死去。我成新寡,入主洛陽的幸遜老兒貪我美色,意欲納我,我豈肯委身,當時回了中山國,幾經周折,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陛下的面……”

      她凝視大喬︰“見面之時,陛下詫異問我,聲音為何被毀?我說,我知陛下喜愛我的歌喉,當年出嫁之前,我自己用藥毒壞。縱然我不得不另嫁他人,不能為陛下保有身子,但我卻能為陛下保有歌喉。陛下當時觸動。他卻不知,我這喉嚨不過是當年生病,誤服藥物所致…… ”

      “喬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陛下被我喚起了舊情。陛下娶你之時,年二十二。房內卻無任何姬妾。你道為何?因我當年曾與他嬉笑,戲言道,為何世上男子有了心愛女子,依舊三妻四妾,女子卻要獨獨為夫君守身如玉?我與他斷了往來多年,他為何不近女色?應就是記住了我當年的無心之語,這才視天下女子如敝帚……”

      蘇娥皇笑了起來,目光裡流露出一種微微得意的神色。

      “縱然當年我與他各分東西,那又如何?他那時不過少年初長,在他心裡,我這個長他兩歲的阿姊留給他的東西,他是畢生也不能忘記的。更何況當年他身受重傷,他母親也一病不起,我在魏家長留了半年之久,每日不辭勞苦照料他母子二人?僅憑了這樣的情分,我便是犯下再大的過,他也不能狠下心來待我。”

      大喬怔怔地望著她。

      蘇娥皇的目光卻漸漸變得冰冷了起來。

      “喬女,你命也勘憐,以你今日之狀,我原本也不欲對你如何的。只是不巧,你若不死,陛下后位恐怕會一直空懸下去。我倒並非沒有耐心,等不得那麼些時候。只是你可知道,後位空懸,我卻被封夫人,這是對我的一種羞辱?我為了今日,可算費盡心機。你卻做過什麼,以魏家仇敵之女的身份,便空佔陛下嫡妻身份十年?不過就是因為你是陛下祖母為他娶進門的而已!只有你死了,陛下才會封我為后。”

      “所以,你為什麼還是不肯去死?”
  
      最後她站了起來,用冷冷的目光俯視著大喬,再一次緩緩地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7 PM

第45章

(前世)

      在魏劭的預想裡,征雍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比起他十七歲開始親掌軍事到現在已經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無數次的戰事,這個目標如履平地。

      他預計至多三個月就能結束戰事。

      沒有想到,在贏了起頭的兩次小仗,後帝劉琰也被迫從雍都撤退往西逃往撫風的時候,他的座下忽然冒出了一個能征善戰而且極具統領能力的大將軍。這個人和他相仿的年紀,生就一隻不常見的綠色瞳仁,原本只是南方的一個流民帥,魏劭此前也曾聽聞過此人。只是當時他並沒有將此人放在心上。他設想征服雍都之後,再揮戈南下徹底清理掉類似流民帥之流的殘餘勢力。

      就是這個被劉琰封為淮陰王的綠眼,給他的伐雍之路造成了巨大的阻攔。受挫之後,正逢嚴冬,軍士難以過冬,魏劭經過考慮,決定暫時退兵先回洛陽,等待春暖之後再行征伐。

      他回到洛陽,就得知喬女在他離開洛陽的次日便吞金自盡了。

      這個消息雖然來的有些突然,但說實話,他並不十分驚訝。以喬女此前半死不活的樣子,自盡也不無可能。

      他更不可能為她的死訊感到難過。

      讓他意外的是,蘇娥皇已經代替他做了決定,將喬女殮在了魏家的陵地之外。

      這讓魏劭感到不快。倒不是出於憐惜喬女。倘若讓他自己做決定,他也未必會讓喬女與自己同穴而眠。

      但無論如何,喬女是他的祖母為他娶進門的嫡妻。如今喬女死,蘇娥皇未經他的同意便擅自做了這個並不算小的決定。這令他感到一種被冒犯了的不悅。不止冒犯自己,而且冒犯自己多年前去世的祖母。

      蘇娥皇應當覺察到了他的不快。當晚龍床之上,極盡侍奉之能。

      魏劭數月沒踫女人了。原本也有紓解的需要。但今晚,或許是此前戰事進展不順,或許是心中不快作祟,蘇娥皇的撩撥並沒有讓他動情,他有些意興闌珊,在她往下想要以口取悅他的時候,阻攔了她,問她擅自做主外葬喬女的事。

      蘇娥皇十分惶恐,立刻下榻赤身跪了下去,懇求他的恕罪。

      她說,這樣的事情,原本應當留到陛下回來再做處置的。只是陛下征雍前,將後宮之事交給了自己。喬女本就是仇家之女,又選在陛下征雍的次日吞金自盡,是為不吉,居心更是叵測,當時她過於憤慨,並未多想便命人落葬了下去。如今細想,心裡也是後悔。倘若觸怒了陛下,陛下也覺得不妥,請將喬女起穴另外厚葬,自己也甘心接受來自於陛下的懲罰。

      蘇娥皇的解釋聽起來並無什麼破綻,合情合理。她說完便流著眼淚。

      魏劭望著跪在自己腳下流淚的蘇娥皇,心底裡湧出了一絲煩躁,乃至於厭煩。但最後終於還是沒說什麼。沉默了下去。

      蘇娥皇慢慢擦去眼淚,膝行回到了他的邊上,低下頭,朝他大腿的根處,慢慢地貼靠了過去。

      ……

      “朕可以如你所願,封你為后。”

      事畢,魏劭閉著雙目,對依舊依偎在自己身邊的蘇娥皇說道。

      “高句麗新獻王女,今日大相也上折,言朕當擴後宮。除高句麗王女,另有女子八人,皆為各地進獻求和之禮。”

      “朕已納。”

      他接著又說道。聲音平靜。

      ……

      這些種種在喬家小女前世身死後的前塵往事,如今的小喬自然不知。

      她也同樣不知,前世八年之後,徹底統一全境,又將匈奴打的王庭後遷,將闊野千里納入大燕版圖的開國皇帝魏劭,正當他雄心勃勃豪情萬丈準備再次興兵征伐西域之時,南方的巴陵蠻地,那個他這輩子在戰場上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可稱得上棋逢敵手的綠眼再次興兵作亂。皇帝這才知道綠眼當年竟然未死,大怒,不顧勸阻,親自南下平叛。

      在一個名叫歸鄉的地方,一場戰事中,皇帝意外死於一支從天而降般的流箭。

      卒年三十九。

      魏劭以壯年之身猝死,才存在了不過八年的大燕帝國灰飛煙滅。匈奴卷土重來,中原大地再次四分五裂,各地豪強再次各自割據,民眾也再次陷入了兵亂之苦。局面倒退,一如回到了十年之前。

      ……

      小喬見徐夫人說完話便望向自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這太好了。盼著夫君能早日歸家。”她說道。

      徐夫人含笑點頭。

      朱夫人望著小喬,原本滿是笑容的神色卻慢慢地又變僵了。

      小喬這樣一句原本再簡單不過的話,又觸動了朱夫人心底裡的那根神經。

      喬女剛來到魏府的時候,她還以為兒子會和自己一樣地痛恨於她。沒有想到,兒子不止和她同房,看起來竟然對她還頗是護著。

      她是魏劭的母親,生養了這個兒子。雖然兒子身上很多地方都讓她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兒子是不是喜歡一樣東西,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兒子順利取了晉陽,很快就能歸家,這自然是極大的好事。但是,一想到兒子回來,難免就又讓這個喬女有機可乘,哪怕兒子只是被她的色相迷惑,只把她當成了一件玩意兒,她的心裡,也依然如同有一把鑽子在不停地鑽。

      事實上,對於朱夫人來說,除了她的外甥女鄭姝之外,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能有資格去當自己兒子的妻了。

      除了鄭姝,別的任何女人,都是想從她這裡奪走兒子的。

      更何況,這個喬女還是來自仇敵喬家。

      她用一種微微尖利的目光盯著小喬的笑顏,有點出神。

      “我這裡還收到了另個消息,”徐夫人又笑道,“你母家那邊,過些天就要來人了,其中還有你的兄弟。”

      ……

      薛泰臨陣退兵,兗州僥幸再次逃過一劫。張浦等人便建策喬越,讓他趁著這個機會遣使去往漁陽,一為致謝,二來,也可趁機拉近兩家關係。喬越以為然。當即選定使者。喬慈聞訊,要求一同前去。喬平知道兒子應該是思念小喬,想著女兒既然已經加入魏家,不管從前自己如何不願,終究是定了的事。何況這次兗州之難,魏劭也確實出了大力,若真能借此機會修好關係,也算誤打正著因禍得福。故未加以阻攔,只在臨行出發前叮囑了兒子許多話。

      喬慈滿口答應,到了出發日子,隨著使者一行人帶著厚重禮物,動身啟程,如今正在去往漁陽的路上了。

      ……

      弟弟喬慈竟然要來這裡看自己了!

      這個消息令小喬感到十分高興。

      到北方快半年了,她也很思念家人。心底裡也記掛著如今還不知道在何處的大喬比彘兩人。當初送他們走的時候,大喬曾答應,日後若是安定了下來,若有機會,會給她送信的。

      她一直在等他們的信。

      何況,她如今也有些別的話想對父親說。原本寫信。現在弟弟要來了,正好可以讓他帶信回去。

      ……

      這個意外的好消息,驅散了小喬心裡因為中山之行留下的那麼一點小陰影。她每天盼著日子快點過去,好早些見到弟弟喬慈。

      半個月之後,喬慈一行人還沒到,魏劭先回來了。

      ……

      晉陽之勝,讓魏劭的軍事實力也得到了迅猛提升。軍隊擴到了三十萬人馬,除了留守晉陽的十萬人馬,剩下分別駐於範陽、信都,還有十萬隨他回到漁陽。

      當天漁陽城如同過節,城門大開,民眾夾道迎接君侯的歸來。

      魏劭軍隊主力都留在了四門之外的營寨裡,他只領了一支兩千人的親軍入城。親軍一律戰甲鮮明,步伐整齊,穿過城門而入的時候,民眾激動萬分,“君侯歸”和“戰必勝”的呼聲此起彼伏,連在魏府高牆裡的小喬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徐夫人和朱氏已經早早來到大門口迎接了。

      小喬安靜地站在朱氏的身後,雙目投向大門之外的那條寬闊便道。

      漸漸地,她看到遠處終於出現了一行騎馬之人的身影。

      身影越來越清晰。

      最前頭的那個人,便是已經出去四個月之久的魏劭。

      徐夫人終於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歡欣,情不自禁朝前快步走去,下了台階。

      魏劭看到了自己的祖母,急忙催馬而來,未到近前,人便翻身從馬背上下來,幾個大步到了跟前,單膝跪在了徐夫人的身前,說道︰“孫兒幸不負祖母所望,今日勝歸!讓祖母牽掛了!”

      徐夫人急忙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隨行魏劭而來的李典魏梁等人也到了,紛紛下馬,上前向徐夫人見禮致謝。

      徐夫人朗聲笑道︰“當是我要替先夫謝過你們這些忠臣良將!若非眾人扶持,只靠我魏家之人,焉能有我幽州今日之盛況?我已為將士兒郎們設下慶功之宴,今日盡管放開胸懷,不醉不歸!”

      眾人轟然叫好,哈哈大笑,魏府門前豪氣干雲,喜氣洋洋。

      魏劭被朱夫人拉住問著話,他應了幾句,目光便越過朱夫人的頭頂,看向立在朱夫人身後的小喬。

      小喬見他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笑。

      ……

      魏劭依舊身披戰甲。而且,在外行軍打仗,男人堆裡滾了四個月,難免疏於收拾。回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梳洗更衣。

      西屋的僕婦侍女全都列在門口迎接。魏劭入內,眾人也跟了進來服侍。

      方才在徐夫人和朱夫人的跟前,倒還好。一進屋,魏劭的目光就直接定在了小喬的臉上。

      被他這麼盯著看,小喬難免感到有些尷尬。而且,兩人成婚也就半年出頭,在一起的時間,幾乎還沒分開時間的一半多。

      才剛剛有點熟起來,中間一下這麼幾個月就過去了,現在他突然站回在自己跟前,又鬍渣拉耷的,令小喬難免再次生出了點陌生感。

      只是他要這麼看自己,她也不好叫他不要看,只好微微低著頭,自己眼睛平視地盯著他的胸膛,抬手幫他解衣。

      “你們都出去。”

      魏劭忽然說道。

      春娘和屋裡的僕婦們對望一眼,立刻放下手裡的活,魚貫退了出去。

      春娘最後一個出去,帶上門的時候,望了小喬一眼。

      春娘眼神兒裡的意思,小喬看了出來,是讓她好好地哄剛回家的男君高興。

      小喬忽然慌神了,又不好開口要求娘留下,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了門後,門也被關上了。

      小喬的神情,不自覺地變得更加嚴肅,一板一眼地繼續幫他解著戰衣。

      他腰上的一個鎖扣仿佛有點卡住了,她怎麼弄也打不開。

      手一直在他腰間擺弄,偏就解不開,小喬無計可施,又感覺他一直在看自己,更是緊張,加上時令已經入夏,天氣漸熱起來,連鼻尖兒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沒辦法,正要抬頭向他自己求助,手背一沉,他的一隻手壓了上來,將她的那隻手,完全地包覆了起來。

      “前些時候,有沒有想我?”

      小喬耳邊一熱。

      魏劭低下了頭,湊過來耳語般地問她。一邊輕輕地捏她的手。

      因為常年用著刀劍,他的手心有點糙硬,還帶著繭,揉捏著她柔弱無骨的一隻手。曖昧的氣息便油然而起。

      小喬感到臉龐也開始熱了。

      魏劭是在挑逗自己了。這一點,連她這種感覺遲鈍的都覺察了出來。

      她遲疑了下,終於抬起眼睛,望著他輕聲道︰“外頭好些人都在等你呢!還是讓春娘她們進來,快些一道服侍你梳洗了吧——”

      “有沒有想我?嗯?”他重複了一遍,打斷了她的話。忽然加大力氣,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力道大的甚至讓她感到有點疼。他的臉也壓的更近,兩人面頰一下蹭在了一起。他仿佛是故意的,她都能感覺到他的鬍渣刺著自己的那種又疼又麻又癢的感覺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3 04:59 PM

第46章

      小喬忍著要縮脖子的那種感覺,急忙扭臉往側旁,躲了躲。

      魏劭另只手便抬起來,拇指扳正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

      他的表情好像有點不快了。

       “想了——”

      小喬在心裡朝他丟了個白眼,聲音含含糊糊的。

      魏劭一笑,立刻鬆開了她,自己低頭下去,三兩下就解下了身上的戰衣,脫卸到了地上。

      天氣熱了起來,戰衣厚重也不透氣,他一脫下來,小喬就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隔夜餿飯的味道,他穿在內裡的中衣,前後也都已經被汗濕透,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

      小喬也不敢露出嫌棄的表情,自己暗暗屏住呼吸,轉過了臉︰“水都預備好了,夫君去……”

      魏劭伸手就把她拽到了自己的懷裡,兩個粗胳膊摟住她,低頭強行吻住了她的嘴。

      汗味兒,泥塵味,混合著他的別的小喬也說不出來的什麼味道,一下朝她撲鼻而來。

      小喬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了,閉著眼睛讓他啃咬個夠。

      他啃了一會兒,忽然鬆開了她的嘴,兩手抱住她腰,將她一把提了起來,坐到了身後的那張案几上。

      “夫君——”

      小喬嚇了一跳,忙要下去,人卻被他放倒了,強行摁在了几幾面上。

      當下的家什器具造型都趨於低矮。案几不高,小喬坐上去兩腿正好及地,類似於坐腳凳。魏劭一放倒她,什麼話也沒說,自己就順勢單膝跪在案幾前,低頭繼續啃她的脖子,將她衣襟從肩膀上拽落,露出了一側的精緻鎖骨和半片胸脯。

      魏劭的注意力轉移了。可憐小喬那片嫩肉,被他臉頰上的鬍茬給磨蹭的又疼又癢,沒兩下就發紅了。

      大白天的他剛回來,外頭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等他出去,徐夫人應該也在等。

      對著個突然放飛自我,渾身又一股餿飯味的男人,小喬實在有點吃不下去。何況就他那種親熱方式,非但半點也沒被他撩動,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勉強忍了一會兒,感覺到他咬了自己一口,疼的“啊”了一聲,實在受不了了,抬手一把推開了撲在胸脯上的那張臉,終於推開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他的一隻手又掀開她裙擺往裡摸去。

      “別——”

      小喬坐起來。被他另只手壓住了一側肩膀,放倒了下去。

      “夫君!”

      小喬再次撐著坐起來,又被他給摁了回去。

    小  喬就跟條砧板上被釘住了的魚似的,扭的鬢發都散了下來,臉頰泛紅,氣喘吁吁。

      “會有人來的!”

      魏劭兩眼直直地盯著她,呼吸越來越粗重,忽然抱起她,站了起來快步到床前,將她一把投在了床上,低頭就解起了自己的褲帶。

      小喬哭喪著臉︰“那你先去洗洗!”

      魏劭終於抬頭,看來她一眼,抬胳膊聞了下,大概自己終於也聞到了那股悶出來的味道,轉身快步浴房去。小喬聽到裡頭傳出幾下嘩啦的潑水聲,一口氣還沒緩回來,就見他出來了,已經脫光衣服,肩膀和胸膛上,不住地往下滴著水。

      這時門口一個聲音傳了進來︰“男君,前堂有人尋。”

     “讓等著!”

      魏劭頭都沒回地吼了聲,單膝跪在床沿上就爬了上來,伸手跟抓小雞似的把床角的小喬給拖了過來壓到身下。

      小喬聽到他喉嚨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呼氣聲。

      “公孫先生尋男君。說要要事相告。”

      “夫君快去!”

      小喬急忙催他。

      魏劭臉色有點難看了。盯了她片刻,終於從小喬身上滾了下去,下了床。

      “過來替我更衣!”

      小喬趕緊整理好身上剛才被他弄的亂七八糟的衣裳,下床捧了一套預先已經準備好的乾淨衣裳,一邊躲著他往自己身上摸的手,終於幫他整理好了外衣和腰帶。

      換上整齊的衣服,他又變得英俊爽淨了。

      “等我回來,不許再推三阻四了!”

      魏劭臨走轉身前,懲罰般地又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手有點重,聲音卻頗柔和。

      ……

      魏劭匆匆來到前堂,撩衣擺入座,問︰“先生急要見我?”

      公孫羊已經等了他一會兒了,遞上一卷黃帛。

      魏劭︰“洛陽來書?何事?”

      “少帝暴病而亡,幸遜改立聞喜王七歲稚子為新帝,詔改定康為泰安,幸遜假節鉞,如今傳書命天下各諸侯前去洛陽參拜新帝。”

      魏劭揚了揚眉,展開黃帛看了一眼。

      ……

      半個月前,朝廷侍詔郭興、大夫崔進,兩人因不滿幸遜在朝中作威作福,和南宮衛士令周追一道密謀,借著少帝的名義召幸遜入宮,暗中在帳後埋伏了刀斧手,等信號出來斬殺幸遜。少帝如今漸漸長大,已經十五歲了,處處受幸遜的挾制,敢怒不敢言,被說動答應了下來。按照議定,以商議為幸遜加封國父之名將幸遜騙進了宮。計策商議好,只是畢竟從小受挾於幸遜長大,事到臨頭,少帝終究還是恐懼於幸遜的平日淫威,面露驚惶之色,被幸遜識破,掉頭逃跑,一邊逃,一邊大聲呼叫,帳後的刀斧手聞聲追了出來,被幸遜沖進來的衛士斬殺,幸遜逃過一劫,豈肯放過?當天抓了郭興崔進等人,連同家小斬首於街市,沒兩天,少帝也暴病而亡。幸遜便該立聞喜王的七歲兒子劉筌做了新皇帝。

      ……

      “先生有何見解?”

      “主公自然不去。可推病卻之。攻下晉陽,雖兵員猛增,卻也良莠不齊,需時日加以馴用,且大戰過後,原本就該養息上一些時日。我聽聞青州袁赭、廣平劉楷二人已經集合聯軍,打著勤王旗號正往洛陽發兵征討幸遜。主公借此機會,坐觀鷹犬相鬥便可。”

      魏劭打下了晉陽,一統北方,幸遜自然不肯坐視,原本必要干涉的,現在忙於應對袁赭劉楷,正好給魏劭留出了整頓軍務、接手地方管理的空檔。

      “先生所言有理,我且慢慢養上些時日的病,等病痊癒,再作後議。”

      魏劭將手中的黃帛擲在案上,笑道。

      ……

      魏劭一出去,事情就一件接著一件的滾了過來,根本就脫不開身。至晚,魏府和城外東南西北四兵營又大設慶功之宴。魏劭免不了一番酬酢飲宴。最後終於擺脫人回了西屋,天此時已經黑透。小喬剛沐浴完不久,穿著套家常的煙紅色軟綢袍子,正坐在梳妝台前,將秀髮全都攏到了肩膀一側,微微側頭,擦拭著自己剛洗過的濕髮。袍子很寬鬆,遮的也嚴實,因為頭髮都攏到了一邊,只露出一截月牙般的後頸。但套她身上,在側旁那盞燭火的映照下,卻愈顯得整個人清新縴裊,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魏劭推門而入,看到這樣的一番景象,腳步便立在了門檻之內,望著她新出浴的背影,一動不動。

      春娘回頭,看到魏劭回來了,心裡也知道白天應是被打斷過的,見他此刻又這樣注目著小喬背影,立刻便從小喬身後起來,帶著兩個侍女一道出了屋。

      魏劭走到小喬身後,矮身下去,雙臂從後插入她的兩腋之下,埋臉到了她後頸裡,深深地聞了一口她皮膚和頭髮裡散發出的浴後馨香,忽地感到竟然就急不可耐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像白天那樣將她送放在了床上。

      小喬心知這回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了,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見他兩隻眼睛就這麼直勾勾盯著自己,抬手飛快地除去他的腰帶,又扯開了衣襟,情不自禁就緊張起來,躺在枕上,也睜大眼睛看著他。

      魏劭剛扯開衣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掉頭到門口打開門,對著門外僕婦道了聲“非祖母傳,任何人不見”,說完啪的關上反閂,快步朝小喬走來。

      小喬被他壓在了身下,緊緊地抱住。

      ……

      魏劭這幾個月在外,夜間有時難免會想到家中喬女。上次兩人床事,雖然短暫,但當時的個中滋味,實在令他回味。唯一不滿就是自己一時失控,竟然遭她恥笑。每每想起,心裡如同貓抓一樣。今天終於回來了,白天出來的火氣沒消,積到這會兒慾念暴漲,雖然也不想讓她過於疼痛,只是實在難以克制了,想快些進入實質,小喬偏又怕疼,掐著他肩,不住在他耳邊懇求慢些。他也不忍讓她過於疼痛,第一次光是進去就折騰了不短的時間,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實在是憋的太久了,猶如突然放閘的大水,置身於溫暖鄉中,聽著小喬在自己耳邊吹著風似的噯噯嬌音不斷,小喬再在他身下,不過扭了幾下,魏劭後腰一痠,打了個哆嗦,竟然又控制不住地一瀉千里。

      小喬有了前次教訓,這回可不敢再笑了。而且也沒心情笑了。

      因為魏劭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就像要殺人一樣了。

      他就一直趴在她身上,把臉埋她還帶了點潮意的頭髮堆裡,不肯下去。

      小喬等了一會兒。絕不是想刺激他的。可是魏劭太沉了。整個人這樣壓她身上,久了實在吃不消。

      她終於輕輕咳了聲,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安慰道︰“蠻蠻知道夫君乃一雄偉大丈夫,方才我也很是消受。夫君今日路上辛苦,想必也是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魏劭慢慢抬起了臉,盯了小喬片刻。
  
      小喬一怔。

      “休息?還早!”

      魏劭衝她呲了一下牙,帶了點報復意味似的,低頭再次撲到了她的胸前。

      ……

      案檯上的燭火一直燃燒,燭身漸漸變短,從七寸的新燭,燃的到了最後,只剩一截不到拇指指節的長度了。

      已經到了下半夜。

      小喬這會兒才終於知道了,說這個男人是禽獸,還是客氣了,魏劭他簡直就跟畜生差不多。睡一會兒要她一次,完了抱著她眯一會兒,睜開眼又要,陸陸續續,已經要了小喬三次了,還不算上第一次。

      這會兒是第四次了。他把她擺弄的趴在床沿,這個他想出來的新姿勢似乎令他興奮的到了一個新高點,無論小喬怎麼哭,他就是不肯放過她。

      小喬的聲音都已經嘶啞了。哭的快撞了氣兒。

      就第二次的時候,她感覺還算舒服。

      第三次就又開始刺疼。

      到了這會兒,簡直就是在經受酷刑了。

      “你好了沒?”

      她雙手緊緊抓著前頭的被子,轉頭再一次問他,腮幫子上還掛著剛掉下來的淚珠。

      魏劭俯身下去,抬手捧住她的臉,舔她臉上的淚珠。

      嗯,美人兒的眼淚是品嘗起來,味道也不錯。

      “說,我是不是真的雄偉大丈夫?”他表情有點猙獰。

      “是——夫君是——”小喬抽噎了一聲。

      “還敢不敢笑我?”

      “不敢了——求你快些——”

      他動了一下,小喬眼淚又下來了。

      魏劭終於露出志在滿滿的神情,箍住她腰用力幾下,發出了極其舒爽的長長一聲嘆息。

      小喬像是被抽去了骨頭,他一鬆開她,人就軟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魏劭從後抱起了滿身大汗的小喬,兩人一起入了浴房。

      ……

      小喬這一覺睡的,那就一個昏天暗地。第二天一早,人還睏的不行,朦朦朧朧覺得腳上有點異樣,仿佛有人在動,睡夢裡蜷曲了下腳趾,往上縮了縮。

      過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

      她實在是睏。可是終於還是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帳子裡還很暗。應該還早。

      一醒過來,小喬就感到渾身像被車輪碾壓,大腿那裡也是一動就疼。

      魏劭還在床上,身上只隨意搭了件白色的中衣,也沒繫帶,單臂支著一側的肩膀,正半坐半臥地在她的邊上。

      這還沒什麼。可怕的是,他居然在摸她的腳。

      她就是被他這麼給摸醒的。

      這算什麼?禽獸不如還不算,還變態的床上樂趣?

      小喬渾身汗毛一豎,像被針刺了一樣,飛快從他手裡縮回了腳,藏在被子裡。

      魏劭仿佛一愣,抬眼,見她盯著自己,和她對視了片刻,目光漸漸往下。

      小喬低頭,立刻拉高了被沿。

      魏劭乾咳了一聲,收回目光,從床上一躍而下,背對著小喬,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累的話再睡吧。祖母我母親那裡不用去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這個人,好像下了床之後,往往就會變得比較正常一些了。

      小喬微微地籲出了一口氣。

      魏劭穿完衣服,回頭看了小喬一眼,忽然又靠了過來。

      “接下來一些時日,我大約不會外出的。我會盡量多抽空陪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挺溫柔的,說完朝小喬微微一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4 11:29 PM

第47章

      魏劭那溫柔的語調,那英俊的笑容……

      他人都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還如同春風沐雨,一直深深地留在小喬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又想掉眼淚了。

      他為什麼不出遠門?

      說句矯情的,她這會兒還有點懷念起之前他當自己空氣般存在的日子。以後怎麼樣是不知道,今晚,要是今晚再讓她來一趟像昨晚那樣的經歷……

      魏劭是只顧他自己痛快就好,她還要不要自己這個身子了?

      下面實在腫脹發疼,春娘進來服侍她起身,小喬也顧不得臊了,支支吾吾地跟她提了半句,可把春娘給心疼死了。

      看昨天男君回來的樣子,她就知道女君一定會吃力。因為不放心,後半夜了還爬起來悄悄出來看過兩次,見房裡的燭火一直就亮著。後來到了寅時些許,才滅了下去。

      女君身子本就嬌弱,年也才及笄未久,遇到體貼的夫婿自然沒什麼。看男君的體格也能想像房事如何,昨晚燈又點了大半夜,春娘其實早就不放心。所以早上男君一走就進來了。但還是沒想到小喬會這麼吃力。進來就見她躺那裡無精打采兩個淡淡的黑眼圈,讓她看著都心疼。又聽她向自己訴痛,急忙要察看。小喬不肯讓她看。春娘無奈去取了藥膏過來。

      之前小喬出嫁,春娘考慮的周到,連這種消腫去痛的藥膏也沒忘記。如今還沒開封。小喬接過自己背過身塗抹了些上去,終於感到清涼舒適了些。這才吐出了一口氣。

      春娘過後一邊幫她穿衣,一邊低聲教訓︰“昨日婢原本想,男君初回家中,難免急切,女君能迎合,自當迎合的。只再如何,也不能叫自己如此吃苦啊!又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婢從前也不是沒教過你。你這孩子,心眼兒也忒實了些!”

      小喬懂春娘的提示。可是她真有點委屈。

      她怎麼跟春娘說,魏劭昨晚根本就不管她的拒絕,也沒興趣上別的花頭,就一門心思的要她。想要就要。她打又打不過,哭求更沒用,她哭的越狠,求的越多,好像他還更要興奮些。

      遇到這樣一隻兩腳獸,她能怎麼辦?

      ……

      雖然魏劭嘴裡說她今早可以不必去祖母和朱氏那裡露面,小喬自己卻沒這麼厚的臉皮。男人昨晚剛回家,房裡會做什麼,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她要是真聽魏劭的,以後的日子也不用混了。等身上的痠痛稍緩過來了些,梳洗完畢,就像平常那樣先去了北屋。

      魏劭早於小喬來過這裡,提過一句她今日會晚起。見她跟平常差不多時間就來了,徐夫人的態度也如常,並沒問什麼令人尷尬的話,不過和小喬閑談幾句,最後提及小喬的弟弟。說,自己已經親自吩咐下人將要住的屋子收拾好了,就等著她的阿弟早日過來。

      徐夫人的這個表態,讓小喬徹底地放下了心。

      畢竟魏家喬家之前有世仇。自己嫁到魏家到現在,雖然祖母一直很好,和魏劭的關係,最近也漸漸開始破冰,有了緩和的跡象。但她畢竟是嫁出了門的喬家女兒,按照現在的看法,她整個兒就是魏家的人。魏家接納自己這個兒媳婦,和接納自己的娘家人,完全是兩回事。

      算著使者一行人出發的時間,應該也快到幽州了。小喬就這兩天還想,萬一要是魏家這邊不主動開口留弟弟在家裡住的話,自己是否要考慮怎麼委婉地探聽一下口風。

      和弟弟同行的使者是無妨的,自然安排住驛舍。弟弟遠道而來,也安排住在驛舍,若從前自己剛來時這樣,也就罷了,現在還這樣的話,先不說難看不難看,她自己心理上的這一關就有點過不去。

      現在徐夫人主動提到這話茬,原來早把事情辦了。小喬十分的感激。急忙向她道謝。

      “你的阿弟,便是二郎的小舅子,都是一家人,有何可言謝?”

      徐夫人微笑道。

      ……

      小喬從北屋出來,心情頗愉快,連身上的不適感仿佛也消除了大半。轉到東屋。

      平常她來東屋,朱氏就是一張陰陽怪氣臉。

      今天更甚。

      那種沖天的厭惡她的氣味,她還沒進去就能聞到了。

      不過現在,應該是知道徐夫人也護著的緣故,朱氏除了給她臉色看,別的倒也沒什麼。小喬也習以為常了。

      今天唯一有點意外的,就是又看到了姜媼。

      姜媼自從斷了腿,已經很久沒露面了。今天還是頭一回。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姜媼,小喬總是想起容嬤嬤。一個朱夫人加上一個容嬤嬤,可想而知,小喬是有多不想來東屋。

      偏偏朱夫人像是得了受虐癥,明明那麼討厭看到自己,偏不學她的婆婆徐夫人,主動開口免去了兒媳婦的晨參禮,非是天天要讓自己到她跟前給她添堵。

      小喬參完了婆婆,很快也就把剛才出來時那位容嬤嬤盯著自己的兩道目光給丟開了。她回到自己房裡,這剩下的大半個白天,就都歸自己支配了。

      前次徐夫人大壽,她送的那卷經文,小喬留意到徐夫人平日時常有翻閱誦念。因為經文畢竟是她在娘家時抄的,對於徐夫人的視力來說,字體未免小了些。前些時候,她打算重頭開始另抄一卷字體大些的經書送給她。也已經起了個頭。這會兒回來也無心再休息,懷著對徐夫人的感激之心,卷起衣袖坐下來,磨了墨接著抄了下去。

      中午魏劭也沒回,小喬自己用完飯,稍稍闔了一眼,起來後又接著抄。抄完了一段,需要換支大些的毛筆框寫引文時,感覺手頭的那支筆有些禿了,用起來不趁手。

      魏劭的書房離臥房不遠,就隔了一道走廊。

      他的書房裡肯定有適用的毛筆。

      要是像從前,他還拿劍指著自己鼻子那會兒,小喬自然不會進他的書房。

      但是現在稍微有點不同了。男女之間,只要經歷過了真正的肌膚之親,還是像昨晚那種瘋狂勁兒,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心理上應該多少都對會對方多出一種親密感。

      何況只是去拿一支毛筆而已。

      小喬起身,穿過走廊,經過兩個正在掃院子的粗使僕婦的身旁,到了魏劭的書房門口,推門進去拿了支合適的筆,隨後就出來了。

      ……

      入夜戌時末,魏劭回了房。

      剛進來時,他似乎還披著在外頭的那層“君侯”的皮,看起來居然一本正經的。

      要不是小喬的下面到了現在走路摩擦起來還是帶了那麼一點的不舒服,僅僅看他這張一本正經的臉,她還差點會以為昨晚是自己在對他施虐。

      不過很快,他那張君侯皮就扯下來了。

      進去浴房後沒多久,小喬就聽見他叫自己也進去。有點不情願地進去後,他讓她幫他搓背。

      搓背就搓背吧。搓著搓著,就變成了他替她揉捏全身,揉了幾下,他又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最後抱著她上了床,又要幹昨晚的體力活兒。

      昨晚慘痛教訓歷歷在目,下面的痛到現在還沒消完,他手剛伸過來,小喬立刻死死懷抱著枕頭不放,哭喪著臉討饒,說疼,還很疼,晚上洗澡時,踫到水都疼,才剛上過藥的。

      魏劭的勃勃興致被她給打斷了,有些掃興,沒臉沒皮地說要看一眼才信。小喬臉都紅了起來,起先不肯。被他再三威脅,半是強迫,半是順從地還是讓他看了。

      她那裡的肌膚顏色是淡淡的粉紅,柔嫩的唇邊果然被摩擦的破了層皮。才一個白天,確實還沒好。塗著層薄薄的藥膏,燭光下像是朵瑩潤潤的花,極是漂亮。

      魏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喉結又動了一下。

      小喬原本拿枕頭捂住了自己的臉。過了一會兒,感覺他沒動靜,便微微搬開枕頭看了出去,見他還盯著看,仿佛有點出神,急忙放下腿,拉回了裙擺遮住,人也坐了起來。

      “我沒騙你吧?”

      她的臉頰還是紅紅的。

      魏劭吐出一口氣︰“且放過你吧。”

      小喬一口氣還沒舒完,吃驚地看到魏劭又抓了自己的一隻腳,捧起來抵在他的腹部,揉捏了幾下,再將她另隻腳也一並抓了過來。

      小喬有點怕癢,腳底心更是敏感。被他才捏了三兩下,忍不住就笑,一邊吃吃地笑,一邊要抽回來腳。

      他抓的很緊,抽也抽不動。

      魏劭一手捉著一隻玉足,反覆地捏了好一會兒。

      喬女兩只腳丫子,果然如陳瑞那廝所言,極好。白嫩宛若玉筍,捏著肉綿綿的,搓著搓著,他竟又被撩撥的有些起來了。

      陳瑞那日口中的汙言穢語,說曾禦她禦的如癡如醉,他自然是不信的。

      他出征前的那個晚上,才剛剛奪了她的處子身,之前在石邑又何來這樣的事?

      只是,陳瑞那廝既然說的有板有眼特意點出了她腳,倒可以推斷,至少她的腳,那廝是落過眼的。

      魏劭心裡忽然湧出一種猶如私屬之物被人覬覦走了的不快。忽然屈抬起她的一條腿,低頭張嘴,狠狠一口就咬了下。

      小喬被他玩腳玩的頭皮發麻呆呆愣愣,突然見他又咬自己,疼的低呼了一聲︰“你做什麼!”

      魏劭鬆開了她的足,望著小喬慢吞吞道︰“陳瑞那廝當日在石邑時,可也這樣咬過你?”

      小喬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就提那個她都快忘記了的陳瑞,還問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搖頭道︰“沒。你提他做什麼?”

      魏劭心裡忽然又舒服了起來。盯了她的雙足片刻,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他按住了,壓著她的足心沿著自己的腹部往下而去。

      小喬被他的動作給驚呆了,眼睛越睜越大……

      ……

      小喬並沒費多大的力氣,繼雙手之後,以玉足再失清白的代價,總算逃過了今晚的難關。

      兩人洗了洗,他抱她躺在了床上,讓她枕他的臂膀上,自己單臂摟住她。

      很親昵的睡姿。兩人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姿勢一起睡覺。

      燈還沒滅。

      小喬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悄悄睜開眼睛,看了邊上的他一眼。

      他閉目,神情平靜,仿佛睡了過去似的。

      但小喬知道他應該沒睡著。

      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再過幾天,我伯父派的使者會到漁陽,我的阿弟也同來。你應該知道的吧?”

      魏劭淡淡地“唔”了一聲。

      “早上祖母說,讓我阿弟住在家中。我很是感激祖母的安排。”

      小喬說完,留意著他的神色。

      魏劭依舊閉著眼睛。也沒什麼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道︰“祖母既安排了,照做便是。”

      他的眼睛依然閉著,也依然看不出有別的什麼表情。

      小喬沉默了片刻,說道︰“白天我進過你的書房,拿了一支毛筆。想起來跟你說一聲。”

      魏劭這次很快地道︰“無妨。你若有用,進去便是。”

      小喬輕聲道︰“多謝夫君。”

      魏劭慢慢地睜開眼睛,轉過臉,看了她一眼。

      小喬朝他微微一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4 11:33 PM

第48章

      魏劭接連幾個白天都很忙碌。基本早出晚歸。昨晚回來的早些,也獨自在書房裡處置公務。後來有些晚了,見他還沒回房,小喬給他送了碗點心過去。點心沒吃幾口,倒把小喬當成了點心。摟著她坐在腿上,兩人親熱了片刻,魏劭道︰“涿郡臨時有點事,明日我過去,三四天後回來。”

      小喬微微一怔。

      消息遞送回來,說喬慈一行人已經很近了,也就這一兩天內便會到。魏劭也是知道的。

      “夫君有事,自管去吧。”小喬遲疑了下,微笑道。

      魏劭看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只是臉靠過來,親了她臉頰一下,抱她站了起來道︰“不早了,回房吧。”

      第二天一早,小喬送走了魏劭,如常在房裡抄著經書,隨後魏劭派了個親兵回魏府取東西。說昨晚忘了一卷放在書房櫃格裡的牘文,請女君取來,讓來人帶走。

      小喬估摸他昨晚大約是忘記了。知他應正等著取了牘文走,急忙到他書房,在指定的櫃格屜裡找到了魏劭要的文書。

      她轉身待去,卻又微微遲疑,腳步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她看到其中的一個櫃格裡,放置了一個匣子。

      之前,她剛到魏家,住進如今這間屋子的第一天,因為無意地動過這個匣,魏劭當時還質問過她,隨後次日,他就拿走了。

      當時她就猜想,這個匣子裡裝的東西對於他來說,一定具有特殊的意義,所以他連踫也不讓之踫一下。

      小喬的視線落到匣子上,看了片刻。

      她知道不應該動。但修養終究不夠,最後還是忍不住將匣子從屜裡取了出來。

      匣子上鎖,不是普通的鎖,而是九宮格,類似於密碼鎖。

      匣子不重。木頭本身應該就已經佔了重量的大比。小喬抱靠到耳邊,輕輕晃了晃,感覺裡面裝的,應該是類似於書信或紙張的東西。

      出於直覺,小喬眼前就浮現出了在中山國裡曾遇到過的蘇女的樣子。

      前世魏劭寵她多年,大喬死了沒多久,就封她為后。

      這個曾陪伴魏劭成長的大了他兩歲的女人,對於魏劭來說,應該是一個極特殊的存在。

      確實,那樣一個豐艷雙絕,又媚到了骨子裡的女人,連她見的第一眼都有些入神。

      小喬原本對自己容貌也算滿意,但和這個女人一比,容貌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身條更不能比。至於風情,大約她這輩子都修煉不出來了。

      何況是男人?

      小喬將匣子照原樣輕輕地放了回去,匆匆轉身出來,將取出的牘文交給親兵帶走。

      ……

      第二天,得到信報,喬越派來的使者楊奉和喬慈一行人快抵達漁陽。隨從有二三十人,打著兗州刺史的旗號。

      徐夫人十分重視。指派魏儼出城去迎。隨後又讓小喬也一道去。

      馬上就要見到弟弟的面了,小喬心情既期待又高興。換好正裝出來到大門外,看到魏儼已經帶人在等著了,側旁停了一輛夏日乘坐的雙轅輜車,頂上帶蓬蓋,左右後三面環著輕紗帷幕,既防風遮陽,也為避開路人的無禮注目。馬車通體裝飾極其華麗,連前頭拉車的那匹棗紅馬也是神駿,精神昂揚,毛色油亮整齊,不帶半分的雜質,馬額佩以黃金打造的盧當,頸項掛了綴有九隻小金鐺的項圈,隨馬匹晃動腦袋,小金鐺發出一串悅耳的輕微撞擊之聲。

      這樣的寶馬香車,也就只有像小喬這樣身份地位的列侯之婦才有資格乘坐了。

      魏儼似乎已經等了有片刻的功夫了,卻不見半分的不耐,坐馬背上氣定神閑。見到小喬身影漸漸從大門裡現身,翻身下馬迎了上來,笑著請她登上馬車,道︰“方才報訊,還有不到二十里的路。弟妹隨我迎到城門之外,料想令弟也就到了。”

      “大伯費心了。”

      小喬朝他微微笑了笑,轉身提起裙裾登上馬車。魏儼命隨從前後持護上路,自己上馬跟於小喬馬車側旁稍後,出發去往南城門。

      小喬嫁給魏劭,來到漁陽雖然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大多數時候深居簡出,上回去王母殿題字,來回坐廂式馬車,漁陽民眾少有機會能見到君侯之妻。今日這輛發自魏府大門的寶馬香車剛一上路,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車上雖有三面帷幕,但前頭中空,馬車行動起來,也會被風卷揚而起。

      飄飄卷卷的輕紗帷幕間,遠遠看到馬車上坐了一位華服盛容的絕代佳人,吸引了無數目光,傳開知她便是魏府女君,路人更是激動,不少人開始追隨去往南門。從前在信都出城時的一幕,似又要上演一遍。

      魏儼見道路兩旁民眾越來越多,唯恐衝撞了小喬,命隨從嚴加守護,自己也驅馬靠近了些,一路望著她在輕紗幔間時隱時現的一段背影,最後出城,將行駕停在了數里之外的石亭之側。石亭三面也早用帷幕拉起,內設坐墩,魏儼請小喬下馬車入石亭暫歇,等著兗州一行人的到來。

      魏儼考慮倒是細致。石亭裡還擺有兩盤洗過的新鮮果子,兩樣精緻糕點,還有茶水。小喬只想快些見到阿弟,無心吃東西,只感到有點口渴,見正好有茶水,慢慢地喝了一盞。續到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時候,看到遠處馳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列人馬的影子。

      小喬一陣激動,放下茶盞出了石亭,站在路邊手搭涼亭翹首觀看,遠處那群人馬漸漸地近了,她已經能看到打出來的兗州旗號,再近些,看清前方有一匹紅馬,弟弟喬慈坐於馬上,正往自己的方向行來。

      間隔一箭之地,喬慈也看到了路邊正向自己揮手的小喬。大喜。立刻催馬出列朝著阿姐飛馳而來,到了跟前飛身下馬,奔到了她的面前。

      “阿姐!”  “阿弟!”

      小喬兩手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一陣激動,胸口一熱,眼眶都有些紅了。仔細打量闊別了半年多的弟弟。

     他的個頭拔高了不少。記得出嫁前,他也就比自己高上小半個頭,這半年多,自己身量長了些,但他長的更快,只比魏劭稍矮,自己都要仰頭看他了,而且肩膀也更寬闊,站在面前,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大人的樣子。

      喬慈對自己的阿姐也很是想念。從她出嫁後,就總覺得魏家娶喬家女兒不懷好意,時刻擔心阿姐到了這邊遭虐,所以這回喬越派遣使者北上,他也一定要跟隨前來。也打量著阿姐。

      小喬比去年稍長了些個,身上衣裳華美,面龐氣血盈澤。出嫁前是閨閣少女的清麗單純之美,如今眉目之間,比從前又添了微微幾分的嫵媚小婦人韻味。喬慈只覺得阿姐比去年仿佛更好看了。但好看在哪裡,他卻又說不出來。總之看到她似乎過的不錯,路上一直懸著的那顆心才放了下來。忽然見她眼眶似乎又微微泛紅,頓時手足無措,慌忙問道︰“阿姐,你哭什麼?”

      “你的阿姐見你比從前愈發英姿颯爽,小小年紀便在陣前殺一敵二,氣概英雄,心裡歡喜才高興落淚。”

      小喬還沒回答,魏儼已經靠近,對喬慈笑道。

      喬慈看了眼魏儼,微微一怔。第一感覺以為這男子是魏劭,再一眼又覺得不對。聽聞魏劭二十出頭,這男子長身而立,雖然也是出眾,但年齡仿佛稍大了些。看向小喬。

      小喬飛快拭了下眼睛,隨即笑道︰“他是你姐夫的表兄魏使君,代郡郡公,朝廷三品輕車將軍。奉祖母之命,特意出城來迎你一行。”

      喬慈恍然。稍稍打量了下魏儼。見此人儀容不俗,令他感到精明強幹,卻又笑容滿面,態度十分親切。

      他在來時,已經做好了要被魏家人冷遇的準備。此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又想他剛才提及了自己在巨野城外陣前交鋒的事,口吻裡帶了誇讚,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心裡難免也感到高興,一下子對他印象就很好。聽小喬介紹了,肅然起敬,急忙向魏儼見禮,呼他“使君”。

      魏儼笑道︰“你是弟妹的親弟,與我便也如一家。不必如此見外,喚我一聲表兄便可。”

      喬慈畢竟也才十六不到,人雖長的高大,心性卻還是個半大小孩兒,見魏儼這麼隨和,也不客氣了,直接就喚他魏表兄。兩人稱兄道弟,一見之下,就跟忘年之交似的。

      阿弟還沒進城,才一個照面,就和魏儼打的這麼火熱。小喬心裡覺得有些不妥。況且,對魏儼這個人,她的厭惡之感雖沒一開始那麼強烈了,但總覺得此人頗有城府,下意識地,並不想阿弟和他靠的這麼近。當然,這種情況之下,她也不會說什麼。

      片刻後,被喬慈落在後的兗州使者楊奉和一眾隨從抵達了。

      小喬從前見過楊奉。是伯父的長史,通儒學,也算是兗州的名士。楊奉下馬,魏儼迎上前,相互見禮寒暄之後,小喬再次登上馬車,一行人在魏儼的帶領下,迤邐榻上歸程。

      楊奉此行,除了帶著喬越的親筆書簡,一同還有豐厚的謝禮。各贈徐夫人、朱夫人的錦繡綺衣、黃金飾具,絲、綢、錦、緞、綺各兩百共計一千匹,另外還有滿滿十車的兗州當地所產。

      一行人馬車駕在漁陽民眾的注目和議論紛紛之下穿街而行。魏儼安排楊奉落榻於驛舍,解釋魏劭昨日恰好有事離開漁陽,不日便歸,請他安心先行歇息,隨後便帶著喬慈抵達了魏府。

      喬慈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望魏劭的祖母和母親。他到了住處,洗去一路的風塵,換上正式裝束。

      小喬在他屋外等著。見阿弟出來,精神煥發,被一身玄色闊袖新衣襯的面如冠玉,英氣勃勃,心裡極是欣慰,如同一種“我家阿弟初成長”的隱隱驕傲之感。

      小喬親自帶喬慈去往北屋。路上許多魏府的年輕侍女見了女君之弟,無不紛紛側目。

      徐夫人和朱氏已經就位。魏儼在旁。喬慈被小喬領進去後,分別向徐夫人和朱夫人行禮拜見。

      喬慈雖不滿十六,喬家如今也日暮西山,但畢竟是世家老族,場面見客的禮儀,從小就受過嚴格教導,豈會出錯。一板一眼禮節過後,喬慈起身,徐夫人顯得十分歡喜,誇讚他姿容出眾,雛鷹翔於穹空,命鐘媼賜下見面之禮,一柄刀鞘瓖著華麗貓眼寶石的短刀。

      朱夫人一眼看到喬慈,見他英姿煥發,如玉山在前,立刻想到當年自己去了的丈夫和長子,如今仇家之子非但長大成人,還被當做上賓迎接進門,心中厭惡之情,非筆墨能夠敘述。但這樣的場合,還當著徐夫人的面,她好歹也做了幾十年的侯府主母,又怎敢露出半分的失禮?勉強壓下厭恨,命人也賜下了禮物。

      喬慈雙手奉過,再次道謝起身。徐夫人喚他到自己近旁,親切地問了幾句家常,留他在此多住些時日,隨後對著魏儼道︰“不巧你二弟正好有事不在城中,這兩天外祖母還要派你事,你代你二弟領他出去逛逛。我們北地雖不及南面風光秀麗,但也有幾分蒼雄之景。”

      魏儼笑道︰“不消外祖母吩咐,孫兒自然也會代為效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4 11:49 PM

第49章

      喬慈拜完徐夫人和朱氏,小喬也向她二人以及魏儼道過謝,隨後帶著阿弟到自己的西屋。

      春娘早早就在半道張望,遠遠看到喬慈和小喬並肩而來,迎了上去,笑眯眯地故意道︰“公子,可記得婢?”

      從前在東郡,論相處的時間,小喬和春娘其實也不過兩年,喬慈卻是實打實從小被春娘看大的。喬家家主雖庸碌無能,但有一點卻是別的世家難以企及,那就是對治下民眾和家中的下人,一向寬和。喬慈也是如此,和春娘感情很好,看見她,上去便道︰“春娘比先前還要年輕幾分,我都認不得了。”

      春娘知道小公子是在逗自己高興,卻也真也被他哄的高興了。歡歡喜喜地接了他,一路說著閑話,回到了西屋。小喬問父親以及伯父伯母的身體安康。喬慈道︰“父親身體康健,來之前,也特意吩咐我帶話,叫阿姐你無須牽掛,自己這邊過好便可。倒是伯父,前些時候薛泰來攻,他愁的病倒了下去。後來薛泰退兵,養了幾天又好了。伯母一向也好。”

      小喬聽到父親安康,也放了心。

      春娘在旁陪話片刻,知道他倆應當還有別話要說,先出去了。留下小喬喬慈姐弟二人。

      ……

      魏家人,無論是祖母還是阿姐的婆母,竟然都這麼客氣,更不用說那位魏表哥的殷勤接待,簡直無微不至。如此看來阿姐誤打誤撞嫁到這裡也算因禍得福,過的很是不錯。只要阿姐過的好,比自己過得好還還重要。喬慈收獲意外之喜,心情大好,等春娘一出去,立刻興沖沖問︰“阿姐,我姐夫何日歸來?我去城外迎他!”

      小喬想起了魏劭臨走前那晚,對自己提及他次日要去涿郡時的對話寥寥的一幕。

      其實小喬倒並沒覺得魏劭是為了特意避開迎接自己弟弟和兗州來人而去涿郡的。

      雖然目前為止,她也談不上對他有多深的瞭解。但總覺得以魏劭的身份和他自負的性格,就算他真的不想接待來客,置之不理便是,他也不是幹不出來,根本無需選擇躲避這樣的方式。

      或許他真的恰好這時候,需要過去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即便是湊巧,這些時日,對於喬慈的到來,魏劭給她的感覺,就是冷淡、消極。類似于“祖母怎樣便讓她怎樣,與我何干”的感覺。

      倘若他對自己一直就是剛開始的那種冷漠厭惡的態度,她當然無所謂。

      但現在,兩人親密的什麼都做過了。看他的樣子,對自己似乎也挺著迷的,當時在書房裡,說那話的前一刻,還強行要她坐他腿上讓他摸摸親親來著。

      這也是當時她得知他在這當口要走,又渾然不在意,連半點解釋或至少安慰一下她的意思都沒有。

      就算她再豁達,再想得開,心裡未免也有點堵。

      她當然不會奢望魏劭會因為和自己好上就待見起自己的家人。畢竟父兄之仇不共戴天。

      但終究,還是會有點意難平。

      說直白點,她覺得自己是冠名妻子的魏劭的玩物。猶如以色侍人,如今他貪圖新鮮,對自己算是給了幾分好顏色,日後誰知道會怎樣?

      現在見阿弟初來乍到喜出望外,恐怕他把魏劭當成和魏儼差不多的樣子,到時候見了真人落差太大,便道︰“你姐夫老成持重,向來嚴肅,和魏使君並不相同。他性格又孤僻,平日不愛和人打交道。你見了他,務必維持必要的禮儀,無需過多熱絡,免得他誤會你在冒犯,對你印象不佳。”

      喬慈一怔。看了眼阿姐。見她神情認真,並不像是在說笑。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小喬這才露出笑容,拉著他坐下,問了些他的日常起居。喬慈一一應了,遲疑了下,忽然問道︰“阿姐,你如今可有堂姐的消息?”

      小喬搖頭。

      “先前我卻遇到了綠眸馬奴比彘!”

      小喬一愣。

      喬慈把當時在巨野城外,父親率領兗州五萬兵馬和來犯的薛泰兩軍對陣預備拼死一敵,自己出陣,先殺薛泰兒子,又對戰薛泰帳下兩人,危急關頭被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客給救下的經過說了一遍。

      “阿姐,當時他將我送回父親身邊,我站在地上,看清了他的臉,就是家中從前那個和堂姐一道不見了的馬奴比彘。戰事一結束,我就盯上他,拼命追上來他。他停了下來,說他和堂姐已經是夫妻了!我聽他口氣,仿佛堂姐當初是自己願意和他一道走的!阿姐,你和堂姐一向親近,難道事先你半分也不知道?”

      小喬之前只知道父親領兵拒薛泰於巨野城外,薛泰後來聽聞大本營被楊信攻打,被迫退兵自救。並不知道中間還有這樣一番經歷。聽完又驚又喜。

      此前一直沒有比彘和大喬的消息,亂世人不如太平狗,雖然知道比彘應該能夠保護好大喬,但總是有點牽腸掛肚,時不時會想起來。如今從弟弟口中突然得知這個消息,至少說明一點,他兩人應該已經落下了腳。比彘也是知道了兗州有難,這才潛回去暗中相助的。

      小喬對上弟弟困惑的眼神,道︰“我是知道的。非但知道。當初還是我幫他們二人出走的。”

      喬慈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小喬,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喬道︰“我知道你不解。日後你就會知道了。阿姐要你記住,比彘絕不僅僅只是我們家的一個舊日馬奴那麼簡單。他極有能力,生逢亂世,若逢機遇,日後未必不能稱霸一方。堂姐嫁他是兩情相悅,二人天造地設。我是相信你,才把這事情告訴你的。說不定日後兗州和我們喬家上下的身家性命,也需他的助力。你牢記在心。只是回去後,先不要讓伯父他們知道,懂嗎?”

      喬慈對小喬一向言聽計從,雖然還是陷入震驚無法自拔,但見阿姐說這話時的神情嚴肅無比,還是點頭,喃喃地道︰“我記住了。”

      小喬道︰“這次薛泰攻兗州,兗州得以保住,是仰仗了別人的恩賜。倘若我們喬家一直這樣下去,今日薛泰走了,明日還會有王泰、李泰。喬家自己不振,總寄希望於別人,如何能夠延存下去?”

      喬慈面露羞愧︰“阿姐說的是。當初就是任城周群來攻,我們家男人無能,才將你遠嫁到了這裡。才半年多過去,又遭薛泰攻伐,戰戰兢兢,不得安寧!我們喬家若是不立,兗州遲早是要落入旁人之手!”

      兗州丟了也就算了,就怕到了最後,連人也一個不剩了。

     小喬凝視著弟弟,語氣變的柔和了,道︰“阿姐知道阿弟有心振興家業,只是阿弟如今也才十五,縱然有心,也是無力獨掌。伯父是不用指望的了。如今只能寄希望於父親奮發。倘若父親能成喬家砥柱,過兩年有阿弟助力,借力我喬家在兗州的民望,三管齊下,何愁不能重振家業?”

      喬慈被小喬的描述激動的熱血沸騰,臉龐漲得通紅︰“阿姐放心!我回去就力勸父親,再也不要盲從伯父!再聽伯父的,我們喬家遲早要完!”

      小喬笑道︰“你要敢這樣魯莽,父親非但不會聽你,反而要打你。不用你勸。你回去前,我給你一封信,你幫我轉給父親。兗州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難,我料父親也不至於甘心仰人鼻息,乃至坐以待斃。”

      喬慈被小喬說的不好意思起來,搔了騷頭,應了下來。姐弟又說了片刻的話,喬慈想了起來,樂呵呵地道︰“阿姐,那位魏表哥說,等下帶我出去踏馬兜風,我能去嗎?”

      小喬其實並不想讓喬慈和魏儼過於接近了。只是方才在北屋,徐夫人親口發過這樣的話,讓魏儼做東陪客,她要是不準,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弟弟這會兒又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略略遲疑,點了點頭。

      喬慈高興了起來。

      “不過,凡事都有度。他隨態度隨和,那是他出於地主之誼,對你客氣。你該有的禮節和規矩,要守著。不能和人過於狎近,懂了沒?”

      喬慈滿口應下。

      小喬望著弟弟興高采烈的樣子,活脫脫還是個孩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午飯喬慈在小喬這裡用。徐夫人那邊打發人送來了一食盒饌菜。姐弟兩人吃完了飯,稍事歇息,下人來傳話,魏儼已經來了。

      小喬將喬慈送到大門口。

      魏儼一身行獵的裝束,帶著十幾個同樣勁裝的隨從在等著了,一行人鮮衣怒馬,富貴逼人。看到小喬領著喬慈出來,魏儼迎了上來,快步登上臺階,對著小喬道︰“弟妹放心,我保管護好阿弟,天黑前歸來。”

      小喬向他道謝,目送喬慈上了馬背,與魏儼並騎朝著城外飛馳而去,一行人的呼喝聲漸漸地消失在了耳畔。

      ……

      天黑前,喬慈果然回來了。第二天又隨魏儼打獵。一行人來到漁山獵場,收獲頗豐,打了兩頭獐子,山雞野兔無數。轉眼一個白天過去,日頭漸漸開始西斜,魏儼正要呼喝收隊回城,忽然看到前方密林裡縱出一隻受驚的成年鹿,體格豐碩,腹部鼓脹,看似是只懷胎母鹿,立刻拉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奔跑中的母鹿的一條後腿,母鹿哀呦一聲滾跌在地,爬起來拖著淌血的傷腿,一瘸一拐依舊奮力逃脫。隨從紛紛趕去,捉住了母鹿。魏儼翻身下馬,取了個皮囊,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正要割破母鹿喉嚨放血接入皮囊,喬慈在旁,見母鹿呦呦悲鳴,於心不忍,說道︰“魏表哥,能否放了此物?”

      魏儼抬頭看他。

      喬慈見眾多隨從也用詫異的目光看著自己,臉憋的通紅,支支吾吾道︰“我阿姐從前教我,說行獵時若遇懷胎母畜,不可傷害。我見這母鹿腹大如鼓,想必也臨產期……”

      他一個大男人,說這樣的話,實在是羞於齒口,說了半截,便停了下來。

      魏儼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立刻收了匕首丟掉皮囊,命手下從鹿腿拔出箭,取金瘡藥敷上,放走後,拍了拍面紅耳赤的喬慈的肩膀,笑道︰“你阿姐所言極是。往後我會記住。”

      喬慈原本擔心他要嘲笑自己,沒想到他態度如此爽快,頓時鬆了口氣,心裡對他更是添了一份親近,急忙道謝。

      ……

      一行人從漁山歸來,朝著城池方向打馬而去,快到時,西面的一條馳道之上,由遠及近,一隊十數人的人馬沐浴著夕陽而來。同樣是往城池而去,兩方漸漸踫頭,遇在了岔道路口。

      跟隨魏儼的隨從已經辨認出來,夕陽中馳近的這支人馬,正是三天前去了涿郡的君侯魏劭。

      隨從紛紛停馬於路邊,下馬跪拜迎接。

      魏儼慢慢勒馬,但並沒下去,只垂韁坐於馬上,看著魏劭漸漸而來。

      喬慈不認得魏劭,自然也沒下馬,只跟著魏儼停馬,注視著對面那隊正朝自己疾馳而來的人馬。他看到當先的那個男子十分年輕,面容英俊,神情堅毅,雙目直視著前方,晚風襲他袍袂,衣角翻飛,縱馬轉眼便馳到了近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01 AM

第50章

       魏劭縱馬距離不過半箭之路了,魏儼才驅馬上前迎去,放聲道︰“二弟,巧了,我剛行獵歸來,竟在此相遇!”

       魏劭早看到了魏儼一行人,緩緩停馬於馳道中間,兩匹大馬錯頭,臉上也露出笑容︰“今日獲獵如何?”

      “二弟自己看!”

      魏儼轉頭,指著身後隨從那些掛在馬匹身側晃晃蕩蕩著的獵物。

      魏劭看了一眼,贊道︰“果然收獲頗豐!”

      魏儼笑道︰“二弟若得空,再來我家,咱們兄弟上次喝酒喝的盡興,這回拿野味下酒,想必更助酒興!”

      魏劭道︰“正合我意!”一邊說著話,兩道目光已經掠往魏儼身後的喬慈。

      喬慈起先還愣愣地坐在馬上,聽了魏儼和這年輕男子的幾句對話,他再呆,也猜出來人應該就是燕侯魏劭,自己的那個姐夫了。見他兩道目光掃向自己,臉上雖還帶著與魏儼說話時的笑容,投來的目光卻覺不出半分的笑意,急忙翻身下馬,站在了地上。

      魏儼順著魏劭目光扭頭,隨即笑道︰“他就是弟妹之弟,兗州喬家公子,二弟你的小舅子。昨兩日你恰好出城,我便奉外祖母之言,帶著喬公子略盡地主之誼。剛從漁山行獵歸來,恰好這裡遇到。”

      魏儼說話時,喬慈見魏劭目光一直看著自己,有些冷淡,不禁想起昨天阿姐對自己再三叮囑過的那番話,說姐夫老成持重,性格孤僻,現在一見,果然沒錯,神情也就變得拘謹起來,遲疑了下,往前走了兩步,衝魏劭見了個禮,叫他一聲“姐夫”,接著就沒話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魏劭四歲開始跟隨父親拉弓習箭,箭法精絕,練就目力也如鷹隼過人,方才其實他遠遠就看到和魏儼並排而來的這個少年。見面容和眉目輪廓與小喬肖似,立刻就猜到應該是自己的妻弟喬慈到了。

      就魏劭的想法,對於兗州派來的使者的這趟北上之行,他非但沒半點期待,反而帶了點淡淡厭煩。

      在他的潛意識裡,是半點也不想與除小喬外的任何喬家人再有什麼來往瓜葛的。

      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當初,不管是出於祖母之命還是利用兗州地理的目的,他已經娶了喬女,當日婚禮更沒人拿刀劍架他脖子,才過去這麼些時候,至少目前,他不可能完全做的到與喬家徹底劃清界限的。

      所以數日前,在兗州一行人快要到漁陽時,涿郡忽然傳來消息,出了點意外,需要他親自盡快過去處理。他便理所當然,並且毫無任何心理壓力地離開,去做他覺得更重要的事。

      離開前的那晚,在書房裡,他告訴小喬這個消息時,其實也不是沒覺察到她那雙明眸裡一掠而過的失望之色。

      當時確實也躊躇了下的。想是不是跟她解釋一聲。但這躊躇不過一閃就過去了。

      他不屑,並且也覺得完全沒必要為這種巧合去向她解釋什麼。

      隨後他就去了涿郡。第一天白天一切正常,到了晚上,不知道為什麼,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總浮現出昨晚她望著自己的帶了失望之色的那雙眼睛,還有最後她衝自己微笑的樣子。心裡好像有點空的,並且孤枕難眠。

      第二個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最難眠的時候,他起身出來,獨自去外面騎了一圈的馬,回來時是半夜了。推門而入,看見床上多了一個美人。原來是新被提拔上來才幾個月的涿郡郡守頗為“識趣”,在他出房後親自往他房裡送來的。

      魏劭從前綽號“小霸王”,除了行事暴戾,舍我其誰外,翻臉比翻書快也是一個引,進來後盯著躺自己床上的美人,也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肺管子,當場勃然大怒,拔出佩劍,一劍下去就砍斷了床柱,床頂呼啦啦地榻了一半下來,嚇的美人連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屋。

      今天一大早,魏劭撤了那個馬屁拍到馬腳的郡守,匆匆了結了事,立刻動身往回趕。直到傍晚這時候才抵達。沒想到這裡就遇到了妻弟。剛才看他和魏儼遠遠並排騎馬而來,十分的親密,和他說說笑笑的,等見了自己,就變得生疏,肺管子莫名像又被戳了一下,臉色也就好不起來了,也沒下馬,只朝喬慈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何時來的?”

      “昨日正午。”

      喬慈應。心想阿姐說的確實沒錯。這個姐夫確實高高在上,倨傲不近人情,和魏表哥完全不同。幸好得過阿姐事先的叮囑,否則自己不知道的話,此刻恐怕已經惹人嫌了。

      又想阿姐每日要和這樣一個男子過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他畢竟年紀還小,臉上裝不住心裡的想法,瞅著魏劭,表情就愈發的疏閡。

      姐夫小舅子兩人沒話了。魏劭頓了一頓,轉臉對魏儼道︰“天不早了,這就一道回吧?晚上設宴替他接個風,兄長也一道來。”

      魏儼笑著應。魏劭瞥了喬慈一眼,提了提馬韁,馭馬便繼續前行,魏儼跟上了,一眾隨從紛紛從地上起來上馬追隨,喬慈見狀,急忙也翻身上馬,一行人馬,呼啦啦聲勢浩大,直入城門往魏府而去。

      ……

      魏劭進門吩咐設宴待客,隨後徑直入西屋。

      他的腳步起先顯的匆匆,等入了內院,又恢復了慣常的步伐,最後推門而入,跨進門檻,抬眼望向前方,卻沒見到小喬像往常那樣地迎出來,自己又走了幾步進去,撩開帳幔,床上也不見她的人。

      魏劭回頭,見僕婦已經跟了進來,問︰“女君怎不在?”

      僕婦躬身道︰“金龍寺今日法會,老夫人一早帶夫人和女君去了,還沒回。”

      魏劭頓了一頓。

      ……

      天將將黑,魏府的側堂裡已經燈火通明,四角燃著熊熊火杖,堂中鋪設了一張長方的筵席。傍晚從涿郡回來的君侯魏劭款待遠道而來的妻弟喬慈和使者楊奉。陪客除了魏儼,還有李典、魏梁等一干人。魏劭端坐於主位,左側手邊是喬慈,下去楊奉。魏儼列位於魏劭右下手,與喬慈相對,其餘李典魏梁等陪客按照序列長幼也各自入座,賓主齊聚一堂,坐滿了長長的一張筵案。案上菜饌豐盛,牛、羊、彘、鹿應有盡有,貌美侍女捧著美酒不斷為客人加斟。為助酒興,對面還有赤著精壯上身的武士踩著蓬蓬鼓點作鬼面舞蹈。庭不可不謂明華,宴不可不謂饕餮。

      只是這桌饕餮盛宴的氣氛卻有些沉悶。

      兗州使者楊奉開宴之時,雙手高奉酒樽,畢恭畢敬地轉達著喬越對魏劭的謝辭,稱前次引兵助力,猶如救倒懸之難,解火燎之困,拜雲天之德,感結草之恩。諸如此類,滔滔不絕。

      其實就事論事而言,魏劭此次聯楊信攻徐州解了兗州之圍,稱救了倒懸之難、火燎之困,倒也不算誇大。但被楊奉用這樣的口吻說出來,聽起來卻像是在頌德,奉承氣息更是撲面而來。

      喬慈聽的面紅耳赤。見對面魏劭的那一眾臣將全都望著自己和楊奉,四下鴉雀無聲,只剩楊奉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自己的位置又在魏劭的手邊,留意到楊奉剛開始說這些話時,魏劭的目中分明就流露出了厭惡之色,等楊奉長篇大論說個不停,看他就是在強行忍耐,才沒有出聲打斷掉似的,不禁想起昨天和阿姐見面時,她對自己說的那一番求人不如靠己的話,羞慚更甚,面前雖擺滿珍饈美酒,卻哪裡還有心情宴飲?

      好不容易等楊奉終於說完了謝辭,魏劭不過虛虛舉杯,淡淡應了一下而已。場面頓時尷尬了起來。幸好坐對面的魏儼出聲打了圓場,筵席這才得以繼續。

      喬慈從頭到尾,除了應幾聲必要的問答,餘下一句話也無。

      魏劭的神色也始終自持,話並不多。

      姐夫小舅子不約而同地做了對悶嘴的葫蘆,餘下陪客自然意興寥寥。全靠魏儼在旁高談闊論,李典魏梁等人隨聲附和,筵席才不至於冷場下去。

      但也早早地就散了。
  
      ……

      魏劭再次回到西屋。房裡的燭火早被下人點亮,祖母卻還沒帶小喬回來。

      魏劭改去書房,坐於案前,將自己動身去涿郡前的那晚上還沒來得及看完的那卷書簡握在了掌心裡,專心地瀏覽。

      片刻後,他忽然轉頭看了眼窗外。“啪嗒”一聲,放下書簡,起身就快步而去。

      反正也是無事,天又晚了,他決定還是親自去接祖母回來為好。

      魏劭才邁出書房門檻,聽到前方道通往臥房的走廊的盡頭,傳來了隱隱幾聲婦人的說話聲,其中夾雜了春娘的聲音。

      魏劭便退了回來。再次入座,終於翻完了手中的那卷書簡,重新整整齊齊地卷了起來,擱回到原位,這才起身,回了臥房。

      ……

      小喬一早跟隨徐夫人來到了城北的金龍寺。

      生逢亂世,佛、道乃至巫、仙反而空前興旺。金龍寺的法會從早持續到晚,善男信女虔誠聽講。一天下來,就在中午時略小憩了下,到了這會兒,別說朱氏心不在此,就是小喬也覺得吃力了。

      她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徐夫人。發現她竟然還專心致志,至少,神色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疲態。

      終於等到法會結束,徐夫人奉了香油,被禪師恭送出來,這才動身回了魏府。

      在外停了一天,小喬剛換掉外裳,坐於梳妝台淨面卸妝,拆著鬟髻時,身後的門被推開,扭頭,見魏劭進來了。

      她也沒露出什麼別的表情。因鬟髻剛拆到一半,沒起身,只朝他略笑了笑,用平常那種口吻道︰“夫君回了?稍等我便服侍夫君更衣。”

      魏劭走了進來,停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於銅鏡中映出的一張面龐,拂了拂手。邊上原本圍著小喬的幾個侍女便紛紛起來,朝魏劭躬身,隨後出了房門。

      魏劭來到了小喬的身後,跪坐,抬手抽出了插在她髮髻裡的一枚金鉤釵。

      滿頭青絲立刻如瀑布般跌落,魏劭另只手掌攤開接住,將一束涼滑的青絲捏在了手掌心裡,慢慢揉了幾下。

      魏劭身軀高大雄偉,二人這樣前後同坐,他也高出了她大半個頭。

      小喬沒有轉身,也沒有動,只抬起眼睛,望著銅鏡裡照出的坐於自己身後的魏劭。
  
      銅鏡鏡面打磨的平滑若水,清楚地照出了一前一後兩張臉龐。連他眉峰上的根根眉向,也看的清清楚楚。

      魏劭將掌中的那把青絲送到鼻端下,深深嗅了一口,唇隨即附到她耳畔,低語︰“我傍晚才回來的。設了家宴,替你阿弟接風了。”

      小喬垂下了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我回來就知道了。”

      魏劭雙手便握住了她腰肢兩側,將她整個人像娃娃一樣地抱著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對著自己,低頭下來,唇踫了踫她如月光般皎潔的額頭,慢慢地下移。

      他的唇略乾,踫她剛用水潤過的柔潤面頰,帶來一種沙沙的略微粗糙的感覺。

      他將她兩只胳膊拿了過來,搭在自己兩側肩膀上,注視著她的眼睛,命令她,抱緊他的脖頸。

      小喬睫毛微微抖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身子一輕,被他淩空地抱了起來。

      ……

      其實分開也不過兩個夜晚而已。

      但小喬感覺到了他的急切。仿佛已經很久沒踫過她一樣。

      和之前他習慣的那種大開大合的方式有點不同的是,他今晚仿佛帶了點討好的意思。雖然能感覺到他的急切,但一開始也沒強行就和她結合,等她慢慢地被他撩的也面帶紅潮,呼吸有了嬌喘之意,這才要了她。

      整個過程裡,小喬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感覺腦袋有點昏昏呼呼的,但四肢百骸很是舒適,到了最後,仿佛被一陣暖流沖刷而過,整個人微微打了哆嗦,腳趾都緊緊地蜷了起來。

      甚至可以說,這是和他有了夫妻之實後,她感覺最好的一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02 AM

第51章

       “方才可快活?”

      一番雲雨甫定,魏劭還抱著小喬咬耳朵,在枕上耳鬢廝磨。

        小喬身上懶洋洋的,不大想動彈,就閉著眼睛沒有理他。忽然感到臀肉一疼,魏劭大掌重重捏了她那裡一把。

      她睜開了眼睛,見他盯著自己,咬了咬唇,只好含含糊糊“嗯嗯”了兩聲。魏劭便笑了,露出些微得意的神色,摟她在懷裡。片刻後,說道︰“你的阿弟,似對我有成見。”語氣淡然。

      小喬一怔,觀察了下他的神色。

      他的表情平靜,仿佛只在突然想了起來對她陳述這麼一句話而已,看不出有什麼別的情緒。而且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確實令她有點琢磨不定他突然提及的用意,便問︰“可是我阿弟禮數不周,冒犯了夫君?”

      魏劭頓了一頓︰“未曾。”

      小喬略鬆了口氣︰“既未冒犯,夫君何以說他成見於你?”

      魏劭不語。

      小喬不大弄得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想了下,解釋道︰“我阿弟怎會對夫君有成見?是他素日在家頑劣,又懵懵懂懂,我怕他到這裡舉止失當惹人笑話,起頭特意叮囑他,須處處恪守禮節,更不能像在家那樣口無遮攔妄言妄語,時刻要有大人模樣。他聽了我的叮囑,在你面前想必拘束了幾分,這才惹你誤會吧。”

     魏劭聽了,看她一眼,只笑了笑,仿佛放過去了這話題,抬手改而卷弄她的長髮繞自己的手指,玩弄了片刻,忽然像又想了起來︰“那個高渤海,可走了?”

      小喬一側臉頰貼於他的胸膛,閉著眼唔了聲︰“上月走的。當時來過府裡辭拜,祖母還見了他。”

      魏劭鼻裡哼了一聲︰“你可答應了讓他做你向導,日後去漢中看摩崖書刻?”

      小喬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弄的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想起來由,似乎那天在王母殿裡自己和高恆閑談的時候,高恆說了一句罷了,當時魏劭正好過來,大概是被他也聽到了,過去這麼久,虧他還記得。不禁感到有點好笑,睜開眼睛︰“那日不過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魏劭手掌慢慢撫摩著她還沒穿回衣裳的絲緞般的光溜身子,湊到她耳畔道︰“漢中雲門的那塊摩崖書法,成於前朝,確實不凡。可惜如今漢中還在樂正功手中。你若真想欣賞,等日後我拿下了漢中,我把整塊摩崖鑿下來搬回家,讓你看個夠。”

      小喬嗤的笑出了聲,伸手狠狠擰了他胳膊一把︰“才不要你做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我要看,日後自己會去看的!”

      魏劭稍稍挑眉︰“你以為我就一只知打打殺殺的武夫?我五歲進學,七歲學畫,當時與表兄同拜曾做過二十年太學博士的孟公為師。‘北孟擅畫,南張工書’,孟張又豈是高恆之流所能比肩?你當也聽說過北孟之名吧?”

      小喬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是我失敬了。原來你深藏不露。早知這樣,王母殿的壁畫該勞煩君侯親自繪就,說不定能夠流芳後世,成就了一段畫名呢。”

      魏劭笑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學三兩年,無大興趣,中途停了。表兄倒比我學的久,能繪一手極妙的人物。只是如今少有人知罷了。我書房裡似還存了幾幅我當年習作,你若不信,我拿來給你看。”

      小喬不住地推他︰“好啊,你去拿來,讓我瞧瞧君侯當年丹青妙手的風采。”

      她笑語盈盈,口裡催促個不停。

      魏劭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這樣的自然活潑之態,髮發散於枕上,眉眼含笑,神色之嬌俏可人,簡直難以用筆墨描繪,被她再抬玉掌一推肩膀,骨頭都仿佛輕了二兩,哪裡還應得住激,立刻從床上翻身,跳下了地,一邊穿衣一邊道︰“等著我去拿來給你瞧!非我自誇,孟公當年贊我有靈氣,就是我自己不耐煩學,這才中途輟停了的!如今我雖不執畫筆,但書畫好壞,還是能分辨的出來!”

      小喬趴在枕上,雙手握拳支住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隨意套上件中衣,匆匆出了房門離去。留下小喬一個人在床上,想起魏劭剛才自誇懂書畫的那種神情,愈發感到好笑,翻了個身,拉高被頭蒙住臉,自己吃吃地又笑了起來。

      小喬等了片刻,想著魏劭應該取了畫回來了,卻一直不見他回。漸漸疑惑起來,正想自己也過去瞧瞧他究竟在幹什麼,忽然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初以為是魏劭,再一聽,又不是,門接著被推開,見進來了一個僕婦,躬身說,男君請她親去書房。

      小喬便穿好了衣裳,自己對著鏡子,用手指略略梳了下披散的頭髮,絲帶繫住鬆垂於腦後,出來便往書房去。到了門前,推開虛掩的門,看到魏劭背對自己站在西牆的那個置物格架前,便笑道︰“不是說你取來給我瞧嗎,怎又要我自己……”

      魏劭慢慢回過頭,小喬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她看到魏劭面容冷漠,投來的兩道目光,看不出半分的溫情之色,和片刻前在臥房裡的樣子,判若兩人,突然間換了一張臉似的。

      小喬略略遲疑,臉上笑容便也隱去,但還是邁進了書房門檻,朝他走了幾步過去,試探道︰“方才夫君喚我來?”

      魏劭望了她片刻,冷冷道︰“你動過我的這個匣子?”

      小喬看了眼屜格。

      他所指的,就是數日前他去涿郡,忘了帶一份簡牘,差人回來取,她來書房時,忍不住曾拿出來看過幾眼的那個匣子。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照原樣放回去了,沒想到這樣都被他看出動過的痕跡。心裡忽然十分後悔,後悔自己那天不該無視他當初的警告,結果這會兒給自己找了個沒趣兒。

      小喬垂下眼睛,低聲道︰“實在是我的錯。就那日你差人回來取簡牘,我過來時,無意看到,一時好奇,就拿了一下……”

      她實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慚,臉微微地漲熱了。

      “但是你放心,我並未打開過盒子……”她吸了一口氣,又道。

      “恐怕是你打不開吧?”

      魏劭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

      小喬一怔,抬眼看他。見他目光冰冷,隱隱地,似乎還有一絲厭惡之色在裡頭。

      她已經有些時候,沒見到他對自己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了。何況就在片刻前,兩人還你儂我儂的,他忽然變成從前的那副樣子,沒半點的心理準備,一愣,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後反應了過來,視線投向那個匣子。看到九宮格鎖上竟然多了幾道明顯的劃痕,似乎被人用類似於刀具的工具給強行破開過。只是打不開,這才作罷了似的。

      小喬吃了一驚,立刻道︰“我承認我當時是動了下這個匣子,但很快就放了回去,我絕對沒有動過這九宮格鎖,更不曾想要破鎖!”

      魏劭冷冷地道︰“我這書房裡,除了你還有誰隨意進出?我記得你來我家第一日,我便對你說過,叫你不要踫這東西的!你為何還動?看來我是待你太寬了!”

      小喬臉色變得微微蒼白,道︰“是我不好,不該無視你的告誡動了匣子。我知錯了。但我還是那句話,當時我拿了一下,很快便放了回去。至於鎖被誰劃成這樣,我不知曉。”

      魏劭盯著她,眉頭緊皺,忽然從她身旁走了過去,推開了門,頭也沒回地出了書房。

      等他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了耳畔,小喬慢慢地回過了頭,看到書房兩扇門大開著,外面夜色昏闃,門口空蕩蕩的,地上只有一片燭火投出去的黯淡影子。

      小喬的心跳的有點快,背後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兩腿漸漸仿佛也發軟了起來,站著有些吃力,最後扶著格架,慢慢地坐到了近旁的一張榻上,獨自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有人跨過門檻飛快進來。

      小喬抬起眼睛,見春娘來了。

      她徑直來到小喬面前,蹲了下去,扶住她的兩邊胳膊,面露擔憂之色︰“出何事了?原本好好的,方才男君回房,婢見他神色不好,穿了衣裳也沒說半句話便往外去了。女君又一人坐這裡!到底出了何事?”

      她握住了小喬的手,驚呼︰“你的手怎如此的涼?快些隨婢回房。”

      小喬漸漸已經穩下了心神,抽出自己的手,站了起來,神色如常地道︰“並沒什麼大事。只是出了點誤會罷了。”

      春娘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小喬也不瞞她,把剛才觸怒了魏劭的原因提了一遍。

      春娘大驚,焦急地道︰“女君說未開鎖,自然就未開鎖!男君不信,這才惱怒而去?這可如何是好?”

      “這幾天我們西屋裡,可有外人進出?”

      “前幾日婢都在,並未見有外人出入。就只今日,婢隨女君陪同老夫人去了金龍寺。”春娘皺眉,“女君先回房,不必擔憂。婢這就去盤問。女君等我消息。”

      春娘要扶她起來。

      小喬點了點頭,道了句我無事,自己起身,徑直回了臥房。

      ……

      魏劭出了西屋往外而去,隨後命人牽馬,翻身上去徑直去往衙署。

      夜風迎面吹來,他原本有些發熱的額頭漸漸地降下了溫度。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片刻前書房裡,喬女對著自己解釋時的樣子。

      她通常和自己說話時,總愛垂下眼睛,教他有些看不清她的目光裡到底藏了什麼。剛就在剛才,她為她自己辯解時,一雙眼睛卻是從頭到尾地在和自己對視,沒有半點遲疑、躲閃或者掩飾的不安。

      或者說,是他看不出來她的眼神裡有遲疑、躲閃、或掩飾的意味。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她善於謊言,以致於連自己也無法捉得住來自她眼神裡的半點紕漏。第二,是她真的沒有撬壞過九宮鎖。

      倘若第一種,喬女太過深沉,心機可怕。

      但倘若時第二種可能……

      魏劭的心情忽然有些紛亂,感到無比的鬱躁。

      快到衙署門前了,他忽然停下了馬,調轉馬頭回了魏府。進門後往裡而去,到了那個岔道口,他停了下來,眺望了一眼東屋的方向,轉過身大步走了過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11 AM

第52章

       朱氏背朝外地側臥於榻上,姜媼為她捶著後腰,另個侍女跪在旁,揉捏著腿腳。

      “夫人可覺鬆快了些?”姜媼輕聲細語地問。

      朱氏閉眼埋怨道︰“她供佛,帶著她那個好孫媳去供便是了,何苦定要我也同去。前回去中山國,怎又不見她叫我?我料那喬女在她面前,定沒少說我的不是。”

      姜媼看了眼側旁的侍女,示意她下去。等房裡只剩自己和朱氏了,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朱氏一下子坐了起來︰“真的?”

      姜媼點頭︰“就是照之前鄭姝吩咐的那樣,婢叫人趁著今日這難得的機會,在上面動了點手腳。只要男君看到,必定會質問。到時看那喬女如何推脫!”

      朱氏呼出一口氣︰“我記得二郎保管這紅木匣多年,很是看重,平日西屋裡的下人灑掃除塵,也不讓輕易挪。連我也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我記著幾年前,有回我去他屋裡,看見了順口問了一聲,他也不告訴我,跟什麼稀世寶貝似的。”

      姜媼道︰“還有什麼。想必就是從前蘇女給男君的信物唄!說起來,男君也真是長情。這麼多年了,還保管的好好的。”

      一聽到蘇女兩個字,朱氏便皺眉︰“當真是她的東西?”

     姜媼道︰“否則還會是何物,能讓男君多年細心收藏?”

      朱氏臉上露出厭惡之色,出神了片刻,問道︰“你事情做的可穩妥?”

      姜媼道︰“東屋那邊院裡的粗使下人裡頭,有個姓孫的,平日暗中得我不少好處,說那匣子如今擱在了男君書房裡。從前男君書房除了灑掃之人,不許擅入,最近喬女卻頻繁自行進出。今日東屋裡人空,我便讓孫媼趁人不備悄悄進書房,故意在那匣子的鎖上留下動過手腳的痕跡。男君一旦發現,必定遷怒喬女。喬女就算不認,男君也不會相信。男君堂堂諸侯,這十年非但不娶,身邊連個姬妾也無,不是念著蘇女是為了何?如今雖娶了喬女,就算暫時被她美色所惑,心中必定也沒拿她和蘇女相提並論。喬女又企圖破鎖偷窺,以男君脾性,豈會輕饒了她?叫那個喬女在老夫人面前詆毀夫人!”

      朱氏遲疑地道︰“萬一二郎被那喬女所迷,聽信了她辯解,該當如何?”

      姜媼道︰“夫人放心。據那孫媼所言,數日前她曾與門外窺到喬女搬過那只匣子,隨後放了回去。喬女嫁來魏家半年多了,可見想必知道了蘇女從前與男君的情分,也猜到匣子裡是何物,這才內心不安,偷窺男君私物,則企圖開鎖也是順理成章,有何說不通的?”

      朱氏點了點頭,眉開眼笑︰“天助我也!原來那喬女自己先動過的,那就怨不得我們了!那個孫媼,可萬無一失?”

      姜媼道︰“孫媼從前曾竊東屋財物,如今把柄還在我手上。此事問起來,她自會出面指證喬女曾獨自進了書房,動過那個匣子。有人證,男君的心頭病又被觸動,焉能不信?”

      朱氏道︰“甚好。辛苦你了。楚玉走了後,我邊上也就只剩你這麼一個知心人肯為我打算了。前次為了我的事,還叫你吃了大苦頭,躺了許久腿腳才算能立。”

      姜媼十分感激,誠惶誠恐︰“婢從前蒙難之時,若非得過夫人恩情將我收留於身邊,如今早成了一孤墳野鬼,何來存活於世?只要夫人順心,婢甘願以死相報!”

      朱氏聽了頗是感動,命她不必再替自己捶腰,早些下去歇息了。這時侍女來報,君侯來了。

      姜媼立刻面露惶色。朱氏知她吃了前次的苦頭,如今心有餘悸,遠遠看到自己兒子就避,也怕她此刻在跟前再觸怒兒子,忙讓她下去。

      姜媼匆忙爬了起來,才到門口,抬頭就見魏劭身影大步而來,橐橐步伐聲裡,一個錯眼間,他人已經到了門外,躲也躲不開了,慌忙接連後退了幾步,朝魏劭躬了躬身,隨後急忙要走,聽到魏侯喝了一聲“你留下”,打了個哆嗦,不得已停了下來,慢慢地挨著牆邊站了過去。

      魏劭走到朱氏面前,望著已經起身坐於榻上的自己的母親,神情嚴肅,一語不發。

      朱氏見他神色仿佛不善,被看的有些心虛,勉強笑道︰“我兒忽然來此,可是有事?天也不早,我正想歇下去了。”

      魏劭緩緩跪于朱氏面前,道︰“兒子過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一問母親。”

      “何事?”

      “我書房裡有一匣子,下人都知不得擅動。今日發現鎖上留有劃痕,可見有人試圖開鎖。我想問母親,可知道此事?”

      朱氏裝出訝色,怒道︰“何人敢如此大膽!若叫我知道,定不輕饒!”她頓了一下,“你可去問那喬女。你那屋裡,下人定是不敢動的,何況還留劃痕?她是西屋主母,出如此之事,她心中應最清楚了。”

      魏劭凝視朱氏︰“母親言下之意,是她強行破鎖?”

      朱氏乾咳了一聲,道︰“並非我不信她。只這實在難講。她仗著你先前給了她幾分顏色,難免心生驕縱,不把你的話放在心上,更是企圖刺探你的私密之事。世上女子淺薄,大多如此。”

      魏劭笑了笑︰“母親有所不知,那只匣子原本裝了些我的舊物,後來我將裡頭東西移出,便空了出來。前些時候,她見匣子的九宮格鎖有趣,管我討要。母親也知我頗寵她,她要,我自然送她,順道也告知了她解鎖之法。她玩了幾天解鎖之法,沒了起頭新鮮,隨手往匣裡放了些首飾金銀便留於我書房了。今日發現鎖被人強行撬過。”

      魏劭面上笑容漸漸消失,聲音也變冷了︰“我想來想去,若非有誰別有用心,便是我西屋裡的下人手腳不乾淨。便是匣內並無財物,只空匣一隻,也絕容不下下人如此犯上,膽敢窺伺主人隱秘。母親當家多年,當知道出這種事的應對之法吧?兒子過來,便是想請教此事處置之法!”

      魏劭方才說自己曾將匣子送給小喬,並告知她解鎖之法時,朱氏臉色便變了一變,頻頻看向站在牆邊的姜媼,姜媼也是變了面色。等魏劭說完話,朱氏已經如坐針氈,勉強定下神,搪塞著應︰“此事我知曉了,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就處置……”

      魏劭注視著自己的母親,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含了些失望的複雜之色,緩緩道︰“如此兒子就把事情交給母親了,望母親盡快給出一個交代。若母親無計,我便轉到鐘媼面前,叫她幫一幫母親。”

      鐘媼的手段,闔府下人無人不知,也無人不帶敬畏。

      魏劭兩道刀一樣的目光掃向一旁聽到鐘媼之名便臉色大變的姜媼,從地上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

      魏劭離去後,小喬在房裡托腮對著燭火獨坐,陷入了沉思。半晌春娘入內,說是盤問過白天留下的幾個平日向心於女君的僕婦,連那林媼在內,都說沒見到有外人進來過。

      “女君,應是西屋裡出了內奸。定有下人受人指使行離間之計,意欲挑撥女君與君侯的關係。西屋裡共有僕婦侍女三十二名,嫌疑最大便是能出入男君書房的灑掃僕婦。只我又聽林媼言,今天白天,她恍惚看到有人在男君書房門前的走廊上晃了一晃。當時也未多留意,如今仔細回想,說那背影看著仿似院中輪值的孫媼。方才我問孫媼,她卻矢口否認。我已叫人將她看了起來。女君,此事可大可小。以我之見,不如明日去稟了老夫人,請老夫人明斷。”

      小喬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你說的是,此事可大可小。老夫人那邊先不用驚動。你去書房,幫我把那個匣子拿來。”

      春娘一愣︰“女君這是何意?”

      小喬道︰“你拿來給我就是。”

      春娘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出去,片刻後,將匣子抱了過來,輕輕放到小喬面前。

      小喬盯著匣子,讓她出去。

      春娘猶豫道︰“女君,男君不是不讓動這匣子嗎?你這是……”

      小喬仿佛沒有聽到,目光落到那道九宮格鎖上,一動不動。

      春娘見她仿佛入神了。

      這兩年多來,春娘漸漸也知道,女君平日遇到小事雖愛在自己面前撒嬌求撫慰,但真有了大事,卻一向極有主張。看她此刻樣子,也不像是傷心所致的貿然舉動,似乎另有所想,便站在一旁陪著,見女君抬起手,輕輕撥了一格九宮格鎖上以天干代表的一個數字格子。

      ……

      夜漸漸深了。

      魏劭終於回到了西屋的門前。遠遠看到臥房的那扇窗戶裡,依舊亮著燈火。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春娘和另幾個僕婦還守在一旁那間耳旁的門廳裡,看到他終於現身,紛紛迎了上來。

      “女君可在裡頭?”

      雖然問的有點困難,但魏劭最後還是問道。

      春娘輕聲道︰“女君在內。”

      魏劭不語,徑直跨上台階推開了門,進去後,抬頭第一眼,便愣了一愣。

      小喬跪坐於對面榻上,身前那張案幾,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個匣子。

      正是他那個不準讓她踫觸的匣子。

      魏劭的目光在那只匣子上停了一停,隨即轉回到她的臉上,與她四目相對。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目光裡帶了疑惑。

      雖然已經極力保持著平和的心情,但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忍不住又新生出了一絲隱隱的新的不滿。

      他實在是不明白。

      他已經一而再地向她表達了自己不希望她踫觸這匣子的意思。雖然他也有點後悔起今晚剛開始時衝她發了那麼大的火,並且剛才就在進來時,他還在想著,自己起先應當確實嚇到了她,進去後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能讓她盡快消除今晚那段不愉快經歷給她造成的驚嚇。

      但此刻進來後,入目的一幕,實在令他忍不住又要控制不住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和自己作對,不聽他的話。難道真的是如他的母親朱氏說的那樣,女子一旦得寵多了,難免就會恃寵生驕,不把夫君放在眼裡?

      “你這是何意?”

      頓了一頓,他問道,朝她走了過去。

      小喬抬手,手指熟練地移動著九宮格鎖上的九宮位置,很快,匣子裡傳來“啪”的輕微響動,那是彈鎖機關被正確觸發發出聲音。

      魏劭露出驚詫之色,仿佛有點不敢相信。

      小喬的手卻離開了匣子,交放於自己的膝上,維持成一個標準的坐姿,抬起眼睛望著魏劭道︰“夫君,九宮鎖上的天干代表數字,排列數陣,無論縱向、橫向、斜項,三個方向的數字相加,其和數皆等於十五,其中以五居中,又可以變換出八種不同的幻方。這並不難,只要學過籌算便能解開。我當著你的面解鎖,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確實沒有動過鎖。倘若我真控制不住自己想看匣子裡的東西,我早就已經背著你偷偷打開,又何須留下刮痕讓你猜疑到我頭上來?”

      魏劭立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是神色慢慢地難看了起來。

      小喬神色卻顯得很淡定︰“我既然能解鎖,夫君一定疑心我曾開過、並看過內裡之物。我可以對天發誓,方才在你面前,是我第一回開鎖。誠然,我不否認我之前確實好奇匣裡裝的東西。尤其在我隨祖母去往中山國遇到了玉樓夫人之後,我更加好奇。這才有了前日機緣巧合正好看到,於是忍不住拿了出來的舉動。不瞞你說,當時我還晃過幾下,感覺內裡是書信紙張類的東西。隨後我就放了回去。”

      魏劭聽到“玉樓夫人”從她口中很是自然地說了出來,眼皮子跳了一跳,神色更加難看了。

      “方才我的話,你信或不信,全在於你。我並不強求,也不在意。而我之所以向你澄清我沒試圖撬鎖,也並不是想推脫掉我在這件事上犯下的錯。方才你憤怒而去之後,我確實反省了我自己。我的所作所為和撬這個匣,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無視你之前警告,未經你的許可動了屬於你的私有之物。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我再次認錯,並且起誓,往後我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更不會再有半點興趣,去想這裡頭裝的是什麼了。”

      魏劭一直望著她,神色從剛進來時的緩和變成驚詫,驚詫轉為難看,直到現在,才終於又慢慢地有點恢復了過來。

      “那麼你當著我的面解鎖,到底意欲何為?”

      “我的錯我會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被人栽贓冤枉。這就是我方才當著夫君之面開鎖的原因。”

      小喬回答道,語氣平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14 AM

第53章

       魏劭沉默了。他站立,她端坐,他俯視著小喬,小喬卻微斂雙目並未看他。二人中間不過隔了一張案几,卻都仿佛陷入了各自的某種思緒裡。室內只剩下了死寂。魏劭甚至仿佛聽到了身體裡的血液不斷沖刷過自己的胸膛、心臟隨之搏動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一陣夜風見隙從角落的一道窗縫裡鑽了進來,燭火搖曳,魏劭投到對面牆上的那道人影也跟著晃了幾下。屋裡這才終於仿佛現出了一絲活氣。魏劭肩膀也終於跟著影子動了一動,抬腳正要朝她走去,小喬已經從榻上站了起來,抬眼溫聲道︰“實在不早了。歇息了吧。”

      她下榻,在魏劭注視的目光裡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口打開門,低聲吩咐僕婦進來服侍魏劭入浴。

      ……

      魏劭行軍在外冬日也以冷水沐浴,何況如今是夏季。

      汲自後園那口幽深水井裡的水,湃的已經很是清涼了。魏劭閉著眼睛舉起整只水桶從頭澆灌而下,水流沿著他的頭頂、臉龐、肩膀,沖刷而下,嘩啦的四濺水聲中,他渾身的皮膚感覺到了一陣清涼,但皮膚下血液流動帶給他的那種仿佛不斷刺著他的灼熱感卻半點也沒有消下去。並且他覺得胸口很悶,被一塊破布給堵住了似的。

      他的感覺糟糕,很是糟糕。

      他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水沿著他的髮、膚不斷往下滴落。

      魏劭有點想叫她進來幫自己擦拭。最近每晚他沐浴時,她都會進來在旁服侍他,幫他擦拭頭發,身體,有時還會在浴房裡和他親熱一下。

      他的嘴張了張,最後還是沒有叫,自己扯過靜靜懸於一旁架子上的一塊浴巾,胡亂擦拭了下,套了件衣裳便出去了,看到她沒在床上等他了,而是像她剛來這裡時那樣,站在一旁,應該是要等他先上去。

      魏劭遲疑了下,朝她走了過去道︰“睡吧,不早了。”

      小喬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過去閂了門,放下懸於床前的兩道帳幔。

      床前的光線便黯了下來。

      魏劭仰躺在床上。她吹滅了燈。

      一陣輕微的聲。魏劭轉臉,看著她在昏暗裡背對著自己一件一件地脫去衣裳,留了中衣,最後爬上了床。

      她睡了下去,就仿佛一下睡著了,沒再翻過一個身,呼吸均勻。

      ……

      這一天魏劭經歷了許多的事。白天從涿郡快馬趕回漁陽,傍晚在城外遇到了魏儼喬慈,為喬慈設宴接風,等到她回家,他和她親熱,又衝她發了怒,再去了東屋,最後轉了一大圈,他終於再次回來和她一道躺回在了這張床上。

      魏劭感到不寧,卻不是因為來自身體上的乏。他正當年輕,精力旺盛的如同一隻春深季節的公豹。他能夠三天三夜不睡覺地行路,次日也依然精神抖擻地出現在他的部曲將士的面前。

      讓他感到不寧的是她給他帶來的那種不確定感。

      她不過是個女子,他單臂就能將她舉起,她的脖頸更經不住他的盛怒一折,倘若她真的完全觸怒他。當時他來到書房,突然無意間發現那個匣子有被人動過並且留下刺目劃痕的時候,他確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她,並且無法控制地起了怒意。因為他曾那麼清楚地命她不要踫這匣子。並且從心底裡,也確實不願讓她踫觸。他定了下規矩,她卻不去遵守。他感覺到被她無視的冒犯。

      如果這是軍中,她是他的部下,那麼她理當當場就被砍了腦袋。但魏劭不明白的是,原本她分明有錯的。因為她確實無視他的吩咐動過他不願讓她踫的東西。但這麼一番折騰下來,為什麼到了此刻,他竟然感覺仿佛完全是自己做錯了事。

      尤其,他好像不該衝她發那麼大的火。

      他此刻一閉上眼睛,就會浮現出她當時被自己叫過來質問時的模樣。她片刻前還帶著盈盈笑意的花容立刻就失了血色,望著他的一雙眼睛裡,所流露出的那種驚惶、羞愧和帶著懇求般的悔意,他也不是沒有看到。

      魏劭被自己糾結的情緒折磨的有些難受,並且,從心裡也慢慢地生出了一種類似於挫折的感覺。

      他盛怒之下出門,隨後冷靜下來去東屋,從自己母親的反應裡,他不難判斷她的自辯是真的︰她確實踫了那個匣子,但沒有做出過徹底激怒了他的企圖用撬鎖這樣的方式來開匣的愚蠢行為。

      坦白說,當時他其實是有點鬆了口氣的。回往西屋的路上,他猜想自己怒而出門後,她應該很是惶恐。他也想好了,進去後,他當然不會立刻和她重修於好。因為她確實犯了錯,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過。他會讓她主動再次反省錯誤,並保證再沒下次之後,再告訴她,他已經幫她查清了原委,要還她一個清白。

      她會感激涕零於自己對她的寬大以及主動去為她洗脫嫌疑的舉動。並且更重要的是,有了這個必要的教訓,想必她從此就會對自己死心塌地,更不敢再做類似於這次的陽奉陰違的事。事後想想,雖然他也有點心疼於她當時受了驚嚇時露出的惶恐樣子,但他不想給她造成一種誤解,以為自己會對她的任何行為都無限地容忍下去。

      這就類似於他在軍中處置一個違反了軍令,但還要留用的部將。先威後恩,恩威並濟,這樣的治下手段,從來都是無往不利的。

      他進來後,卻看到她端坐於榻,神色平靜,三兩下地當著他的面就開了鎖,用不著他,就給她自己洗去了撬鎖的嫌疑。

      ……
  
      這個時代裡,除了佔少數人口的上等階層,剩餘階層能受到的教育程度極其有限。稍微高深的數算距離絕大多數的人更是遙遠。魏劭從小就對算數極感興趣,他的父親魏經知道後,特意給他打了一套共兩百七十二枚的玉籌,裝於袋中,七歲的魏劭就掛在身上隨身攜帶,隨時隨地可以取出來擺弄。這個木匣用的九宮鎖,也是他十歲的時候,根據河圖洛書所載的曾引發他極大興趣的“宇宙魔方”,讓鎖匠以黃銅精心打造出來的。

      他從沒想過有人能開鎖。至少在這個家裡,除了他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他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鬆就當著他的面開了鎖。

      世家貴族出身的女子,出嫁前在家中,從小多少也會接受過一些文化方面的教育,包括簡單的數算,以日後去了夫家管家甦勇,但絕不可能學到河圖洛書這種的程度,至少他沒聽說過。

      魏劭當時,說震驚也不為過,接著,就是隱隱的失望。他感覺自己雖然跨進了這扇門,卻仿佛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來自她的閉門羹。
  
      ……

      魏劭睡不著覺。他剛才分明感覺到了,雖然她再三向自己賠不是,也依舊對自己笑臉相對,溫聲細語。但她一下好像有變回了之前那個剛來自己家裡時的喬女。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覺的到。他覺得胸口有點悶漲。

      他不喜歡她對著自己時這種樣子。

      他閉著眼睛,側耳聽著枕畔傳來的她的呼吸之聲。終於忍不住,朝她伸過去手,試探地輕輕搭在了她的腰肢上。

      她仿佛睡了過去,一動不動地沒有反應。

      魏劭手臂再伸過去一點,直到慢慢地將她腰肢完全地環在了自己臂膀裡,接著,身體朝她靠了過去。

      小喬忽然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朝裡睡去,仿佛只是睡夢裡的一個無意翻身。

      魏劭遲疑了下,又繼續朝她後背貼了過去,最後將她完全地收到了自己的胸膛裡,唇貼到她的耳畔,低語道︰“我信你了。鎖確實不是你動的。”

      他停了一停,沒見她反應。便收緊了手臂,手掌開始沿著她的腰肢緩緩移動,最後探進了她衣襟裡,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撫摩著她,唇也跟著落到了她後頸上,順著她的後頸一路親吻到了肩膀,下巴磨蹭她時,將她衣衫從肩上帶落了。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灼熱,鼻息一陣陣地撲到她裸在外的肌膚上。接著他試圖要將她翻身過來面朝自己時,小喬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那只掌心漸漸變得滾燙的手,將它從自己的衣襟裡拿了出來。

      “夫君,今夜我實在是乏了,容我睡一覺可否?”

      小喬在昏帳中睜開眼睛說道。頭並未回過來。

      她的語氣依舊很柔和,但聲音聽著,確實低沉又乏力。

      魏劭那隻被她拿掉的手微微頓了一頓。片刻後,他鬆開了她,朝外翻了個身。

      ……

      第二天早上,才五更,魏劭就起身走了。

      小喬是真的不知道他何時起身走的。她像平常那樣醒來,見邊上沒人,才知道他走了。起身後沒多久,還在梳妝之時,忽然聽到外頭院子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號之聲,仿佛出了什麼事。

      小喬沒出去看。過了一會兒,林媼就跑了進來告訴她,說夫人已經查清,昨天膽敢潛入君侯書房破鎖欲行不軌之事的人,確實就是自己曾晃到了一眼過的孫媼。方才夫人身邊的那個姜媼帶著人過來要將那個孫媼綁走。孫媼竟然哭天喊地,姜媼當場叫人拿泥巴塞她嘴裡,最後是倒拖著腳給強行拖走的。

      林媼描述著時,雙目圓睜,比手畫腳,顯得十分激憤︰“女君寬厚,她不思報主,反欺主犯上,竟做如此之事!天理難容!”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喬抬眼,見那個姜媼來了。態度一反常態的畢恭畢敬。站在門外朝小喬躬身道︰“稟女君得知,夫人知曉這邊出的事,極是震怒,連夜審問,一早將那姓孫的惡婆子查了出來,那婆子供認不諱。方才婢已經捆了她,帶過去定會嚴加懲治。夫人昨夜實在氣的,整夜沒睡好,一早又去了北屋向老夫人請罪,回來才剛躺下去。夫人說,這幾日她那邊就不用女君過去了。”

      姜媼回完了話才走。小喬這邊收拾好了,照常那樣去了北屋。

      朱氏一大早來過這裡,剛走沒一會兒。徐夫人見小喬來了,精神看著有些不濟,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端詳了下她的臉色,道︰“方才你婆婆來過我這裡,說二郎書房中有個匣被個下人私自破鎖,昨夜二郎震怒,要她追責,她一早就將事情處置了,人也查到了?”

      小喬道︰“婆母雷厲風行,這麼快就將那個破鎖之人捉了出來,我也十分的感激。幸而這回無事,只是虛驚了一場。早上我過來,除了看祖母,順道也是有件事,想與祖母商議一下。”

      “你說。”

      “西屋僕婦人數眾多。我記得我剛嫁過來,也就十來位,後來承祖母厚愛,陸續送了些人來,婆母那裡也有送過來的。下人不少,服侍的卻只有夫君與我二人。夫君白日總是不在,我更用不了那麼多的人。我見祖母這裡,連上庭院灑掃的也不過十來人而已,夫君與我年輕,輩分也小,更不該靡費至此。正好又出了這樣的事。我便想能否減去些不必的人手。一來杜絕人浮於事,二來,也免得下人們無所事事再生是非。”

      徐夫人點頭︰“有理。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不至於計較一二個下人閑懶,但若因閑懶生出昨日那樣的是非,則是主婦不察,大大的不該。難得你又不計較排場。你屋裡的事,自己做主便是,不必來問我了。”

      小喬露出笑容,向徐夫人道謝,又陪坐了片刻才離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16 AM

第54章

      徐夫人那邊回來,小喬把事情交給了春娘,當天將西屋裡的僕婦侍女全部過了一遍。除了原本自己帶來的幾個侍女和徐夫人那邊來的不動之外,剩下的人裡,留下平日老實做事的,其餘奉承拍馬、躲懶偷閑、眼神飄來飄去或是看著不順眼的全給打發了出去,最後將人數減至一半。一人看門,四人打理庭院,其中指定一人兼灑掃魏劭的書房,其餘人一概不許出入,兩人留用小廚房,服侍魏劭日常的和以前一樣,以林媼為首共三人,還有兩名候用隨調各處的。清清楚楚把事情分派下去,小喬又自己掏腰包給所有的下人都添了月錢。如此不但院中清靜了不少,出入沒了在身後看著的眼睛,留下的人也無不慶幸,頗有得到女君賞識的榮耀之感。

      小喬剛來這裡時,魏家別的房裡不知,西屋的下人裡,難免也有看不上她的。如今半年多過去,見她不但有徐夫人的看重,連君侯漸漸也與女君親近了起來。雖然這種大多是房裡事,但下人慣能察言觀色,時間一長,隔著道門即便看不見,嗅也能嗅的出幾分味道。下人與喬家又無不共戴天之仇,連徐夫人和男君都這樣了,誰還敢輕視於她。何況女君如今又給自己添了月錢,留下的無不歡喜,爭相到春娘面前表忠心。

      ……
  
      兗州使者楊奉昨晚雖在接風筵上面見了魏劭,但關於此行的“正事”,照通行的規矩,還要留到今日,有一個帶了正式意義的會面。

      公孫羊今天一大早來到了衙署,預備君侯和楊奉的會面之事,卻意外地發現君侯竟比自己還早,進去時,見他已經坐於堂中,正在閱著案上的簡牘,看起來還有些時候了。頗為驚訝,問了一聲︰“君侯何以如此之早?”

      魏劭道︰“前幾日去了涿郡,堆積下不少事務,須盡早處理完畢。”

      公孫羊聽了,不禁肅然起敬,心想自己嘔心瀝血果然沒有保錯人,君侯捨了家中美妻,一大早就來衙署辦公,不近女色勤勉至此,往後何愁大事不成。也不敢再打擾他,向他簡要稟了些早上與楊奉的會晤安排。

      魏劭不耐煩地道︰“我全權委託先生代我出面與那楊奉會上一面,打發他早些回去了便是。與他有何可講?”

      公孫羊道︰“主公不見,恐怕喬家會另有所想。況且喬家公子也與楊奉一道同來。主公若無要事,還是見上一面為好。主公若不願與兗州使者多說話,由我代主公開口便是。”

      魏劭不作聲了。

      公孫羊輔佐魏劭多年,也有些摸到了他的脾氣。有時雖暴躁,剛愎不聽人言,但若說的在理,即便當時他不接納,過後很快也總會有所回應。更不用說這幾年,隨著年歲的漸長,昔日的“小霸王”之氣漸漸已經斂了下去。察言觀色,見他不作聲,便知道是答應了,告了一聲,自己先退下去安排不提。

      到了辰時,魏劭在會堂見了楊奉、喬慈等兗州一行人。

      喬越此次派遣楊奉過來,沒什麼別的事,不過就是為了趁機拉攏修補兩家的關系。會面進行的乏味而無趣。幾乎全是公孫羊在和楊奉在對話,說的還都是客套話。魏劭基本就沒有開腔,喬慈更無話可說。如坐針氈之時,偷窺自己的那個姐夫,見他端坐於正中,目光散漫,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仿似已經神遊到了太虛之外。心知他定是看不上自家伯父的這副嘴臉,不禁更是羞愧。好容易捱到會面結束,喬慈剛鬆了口氣,見魏劭立刻從榻上起身,大步便往外去了。

      喬慈心裡有些沒趣兒。要不是徐夫人和阿姐的挽留,只想今天就回去了。跟著楊奉無精打埰地出了衙署大門,忽然有個親兵模樣的人朝自己跑了過來,到了跟前抱拳,行了個軍中之禮,道︰“君侯命我問公子一聲,可有興趣四處走走?君侯可陪公子。”

      喬慈一愣,抬眼朝前看去,意外地看到幾十步外一箭之地的路邊,魏劭正騎坐於馬背,扭頭似乎正看著自己的方向。

      他實在吃驚。和魏劭遠遠對視了一眼,見他神色還是那麼冷淡,猜測他應當是出於禮節,這才隨口叫人來問一聲自己的。阿姐那日的叮囑始終在心,他哪裡會真的這麼不上道,敢要他抽空來陪自己閑逛?

      再說了,就算真的和閑逛,對著這麼一個姐夫,再好的風景恐怕也成了苦差。

      喬慈立刻道︰“煩請轉告姐夫,就說我多謝姐夫的美意,心領了。我知姐夫忙碌,不敢打擾。且前幾日,魏表哥已經帶我四處逛過了。”

      親兵記下,轉身跑向魏劭,到了馬前向魏劭稟了一聲。

      魏劭瞥了喬慈一眼,轉過臉,挽起韁繩縱馬而去了。

      ……

      處理完西屋下人的事,一個白天差不多也就過去了。

      到了傍晚,小喬等著魏劭回來吃飯時,才得知了個消息,他早上見過了楊奉一行人後,又去了範陽,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範陽是幽州的另一大城池,也是魏劭的屯兵點,常駐就有五六萬的人馬。距離漁陽不是很遠,快馬來回也就一個晝夜的路程。

      昨天他才剛從涿郡回來,今天又去了範陽,事先也沒聽他有任何提及。想必又突發有事了。

      小喬也沒怎麼在意,只是想到阿弟喬慈白天都沒回來,這會兒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便去了喬慈住的地方看了一眼。

      喬慈還是沒回。

      小喬吩咐了一聲下人,讓喬慈回來到自己那裡通報一聲,回去了。

      天漸漸暗了,小喬站在門口,仰頭看著僕婦將走道上的燈籠一盞盞地漸次點亮,看的入神,聽到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轉臉望去。喬慈來了。

      喬慈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汗,衣裳上也沾了些乾燥的黃泥塵土。連聲嚷餓。小喬帶他去洗臉洗手,喬慈擦了把汗,洗了洗手,跟著小喬去吃飯。等他狼吞虎嚥吃的半飽時,小喬問聲他今天的去向。

      喬慈說,早上隨楊奉從衙署裡出來,他要回魏府時,魏表哥派人找他去校場。他去了才知道,原來漁陽城外有一個鹿驪台,專為舉辦軍中演武所築,每年一次,名鹿驪大會,不論軍階,有能力者人人可參加。內容分騎射搏擊兩項。騎射勝者可獲鹿,搏擊勝者可獲驪。最終獲得鹿驪的二人,不但享有極大榮耀,為眾人所佩服,而且能一躍進入魏家親軍虎賁軍裡擔任要職。據說,如今魏劭帳下的大將軍李典,二十年前就是以馬弓手的身份一戰成名,得到了魏劭父親魏梁的重用,漸漸成為如今威震一方的大將軍。

      “阿姐,鹿驪大會再過些天就到了。魏表哥叫我再多留幾日,到時見識一下大比武的場面。他看了我的騎射,很是誇贊。讓我到時候上場去露一手。阿姐,我想上!”

      喬慈的表情裡,滿是躍躍欲試。

      喬家如今雖然式微,但好歹曾是一方之主,喬慈出身於世家,身上自然也帶了世家子弟的傲氣。這才會在陣前受不住別人嘲笑他貌若女子而衝出去拼殺惡戰。可惜喬家家主伯父喬越不思進取,對著魏劭一味的卑躬屈膝,昨晚的接風宴上,喬慈就感到了莫大羞辱,早上在衙署的會晤,這羞辱感更進一步。心裡原本悶悶不樂。忽然得知有這樣可以展露本事的機會,以他少年志氣,怎肯錯過?回來立刻就告訴了小喬。

      小喬遲疑了下。

      “阿姐!求你了,別攔我!我只參加騎射!不會出事的!你也知道,以前我在家中,騎射一向就出眾,連父親都誇過我的!”

     喬家有馬場,喬平從前特意聘請名師教授喬慈和當時還寄居在喬家的劉琰騎射功夫。小喬知道阿弟騎射確實出眾。見他用懇求的目光望著自己,終於還是不忍心拒絕,點了點頭︰“那你自己小心。更不能為了逞強硬出頭。就當參與其中,贏不贏倒在其次。”

      “多謝阿姐!”

      喬慈眉開眼笑。

      ……

      魏劭第二天沒回來。

     喬慈白天也不見人,晚上天黑才回,一身的臭汗,說去校場練了一天的騎射。吃了飯躺下去早早睡了。再次日,一大早爬起來,又急匆匆地去了校場。

     小喬知道阿弟一心準備著過些天的那場鹿驪大會,也沒怎麼過問了。

      到了魏劭走了後的第三天晚上,天黑了。平常這時間,喬慈應該已經回了,此刻卻不見他人。

      小喬有些不放心,到西屋外等著。翹首之時,看到喬慈身邊的跟班兒,名叫魚盧的獨自回來了,背負著喬慈的弓箭,卻不見喬慈與他同行。

      魚盧看到小喬,急忙跑過來躬身。小喬問他喬慈去了哪裡。魚盧道︰“魏使君見公子這幾日苦練騎射辛苦,帶他鬆散筋骨去了。公子說很快就回。怕女君擔憂,差奴先回來告一聲。”

      這魚盧是小童開始在喬家養大的,因貌醜,雙目鼓瞪如魚而得名。喬平見他秉性忠誠,將他派給兒子做隨身使喚。這趟喬慈出門,他也跟到了漁陽。

      小喬見魚盧說話時,腦袋垂著,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心裡起了疑竇,問道︰“魏使君帶公子去了什麼地方鬆散筋骨?”

      魚盧依舊垂著腦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快說!”小喬喝道。

      魚盧終於結結巴巴地道︰“去城中什麼叫「羅鐘坊」的樂坊鬆散筋骨去了。”說完眨巴著眼睛,擔心地看著面露不快的小喬。

      小喬來漁陽這麼久,自然也聽說過羅鐘坊,其實就是個供有錢男人逍遙作樂的高級會所。一聽魏儼竟帶自己的弟弟去了那種地方,心裡立刻惱火了,回房換了身衣服,帶上春娘、林媼和另個孔武僕婦,立刻出門坐上馬車,直接找去了羅鐘坊。

      羅鐘坊位於城西的繁華地段,附近都是酒樓妓館。比起一般妓館,這家可謂銷金窟,出入其中的客人非富即貴,所謂千金買個一醉,臥於酥脯不歸,自然,這裡面的女子也比別家要多才多藝,艷幟更盛。

      小喬趕到了羅鐘坊,正是一天中這裡最熱鬧的時候,樓下大堂裡燈火輝煌,有樂妓分坐兩側,絲竹之聲,綿綿入耳。濃妝艷抹的美姬身上裹著來自江南的美麗綾羅,面帶迷人笑容,迎送著著往來不絕的尋歡之客。

      小喬的馬車停在了坊前大門之側,自己並沒下車,讓春娘和林媼進去叫人出來。

      門人見門外停下了一輛馬車,下來兩個看似出自大戶的僕婦,待要問詢,早被林媼一掌給推開去。門人見這兩個僕婦氣勢洶洶,仿佛來者不善,也不敢再阻攔,急忙問尋何人。聽春娘報了魏儼,更不敢怠慢了,急忙指點方向。

      小喬坐在馬車裡,透過望窗,目送春娘身影入內。等了片刻,便看到喬慈匆匆從裡面趕了出來,跑到了自己的馬車前,低頭一語不發。

      小喬盯著喬慈,見他面頰通紅,仿佛喝了不少的酒了,脖子上似乎還留有一團可疑的口脂痕跡,心裡生氣,正要開口,忽然大門裡面又飛快追出來一個人,抬眼望去,見是魏儼追了出來。

      魏儼跑到了小喬的馬車前,看了眼垂頭喪氣一聲不吭的喬慈,安慰般地拍了拍他肩膀,隨即轉身,對著望窗裡露出了半張臉的小喬道︰“弟妹勿責備喬公子。實在是我的不是。見他這幾日在校場裡苦練,便強行叫他到了這裡喝酒,鬆散鬆散筋骨,並無別的意思。陪坐的幾個女孩兒也都是甘淨的。弟妹勿擔心。”

      小喬心裡實在生氣,雖然極力忍著了,神色裡還是透出了些惱意,冷冷地道︰“我知道阿弟來了後,這些天大伯費心,多方照顧。原本我該向大伯致謝才對。今晚我也知大伯是出於好意,更不該來這裡敗壞興致。只是我家阿弟還未成年,從前在東郡時,我父親也嚴加管教弟弟,未成年前不許他出入風月場所。方才我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伯海涵。大伯請自便。我先帶我阿弟回去了。”

      她說完,朝魏儼略略點了點頭,目光投向還垂著頭的喬慈,皺眉道︰“還不去把馬牽來,跟我回去?”

      喬慈哎了一聲,匆忙牽來馬,翻身爬了上去。

      小喬放下望窗簾子,馬車跟了上去。

      魏儼目送小喬的馬車漸漸遠去,神色怔忪,一個人在原地,立了許久。

      ……

      小喬看著喬慈在前騎馬,一路無話地回了魏府。一進門,立刻將他帶進自己屋裡,讓春娘和林媼等人都出去。

      喬慈的臉被夜風一路吹下來,這會兒酒色已經散了不少,但依舊紅紅的。他偷偷看了眼雙眉蹙著的阿姐,心裡不禁驚慌起來,求救般地看向春娘。

      春娘勸道︰“女君,公子這也是初犯,再說……”

      “春娘你出去。”

      春娘搖了搖頭,只好出去了。

      “那種地方是你能去的嗎?”

      門一關,小喬便責備,“從前在家時,我是怎麼教你的?你才多大?十六歲都不到,你竟然就敢去那種地方!”

      喬慈臉龐因為羞愧變得再次通紅,囁嚅地道︰“阿姐,我錯了……我原本也不去的,只是魏表哥叫時,邊上都是在校場裡處了幾日的弟兄們,一個個全都看著我,我……”

      他停了下來,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小喬。

      ……

      其實目下世家大族裡的少年,像喬慈這樣十六未到的年紀,娶妻雖還有一兩年,但私底下早就和家中侍女私通的並不在少數。像喬慈這樣的反而是異數。只因喬慈秉性單純,人也懵懵懂懂,從前於這方面一直不大上心。小喬來了之後,把喬慈邊上那些看著不老實的侍女都給趕走,平日也有意識地給弟弟灌輸一生一世一雙人,婚前不得和別的女子親近的觀念。

      她倒並不是非要把喬慈培養成能以二十一世紀標準去衡量的好男人。畢竟,大環境就擺在這裡。但現在,自己能教導幾分,還是要教導幾分的。至於以後,等弟弟成年了,娶妻立業之後,他要如何,她也管不到那麼遠了。

      但是現在,她是絕不允許他出入像羅鐘坊這樣的風月場所的。

      ……

      小喬聽了喬慈的解釋,忽然仿佛有些明白了。

      阿弟自己應該也是不想去的。只是魏儼叫了,邊上又那麼多的人,他大約怕拒絕會被人嘲笑。

      小喬對上弟弟那雙生的很是好看的眼睛,剛才生出的悶氣,漸漸地有些消了下去。

      “阿姐!你別生我氣了。我保證,下次我再也不敢去了——”

      喬慈可憐巴巴地懇求著。

      “其實阿姐也是為你的身體考慮,你如今十六歲還沒到——”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不過一件小事罷了,何至於這麼大的動靜?”

      小喬話還沒說完,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她。接著,門被“啪”的推開。

      小喬轉頭,見前天去了範陽的魏劭抬腳跨了進來,大步往裡,一邊走,用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如此說道。

      喬慈見姐夫突然回來了,聽他語氣,似乎在為自己說話。有些驚訝,微微張著嘴。

      小喬一愣,隨即微微蹙眉,冷冷道︰“我在管教我的阿弟,君侯這也要插手?”

      魏劭仿佛沒有聽到,徑直走到喬慈面前,道︰“你回去吧。小事一樁罷了。下回若回來晚,記得早些帶口信回來就是了。”

      喬慈看了眼自己的姐夫,再偷偷看一眼邊上沉著臉的阿姐,忽然感到後頸似有一陣涼風吹過,縮了縮脖子,急忙低頭溜了出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18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2-25 12:21 AM 編輯

第55章

      喬慈出去了,小喬卻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抬著眼睛瞅著魏劭,神色淡淡的。

      魏劭摸了摸下巴,朝她走近道︰“春娘都與我說了,不過是表兄見他這幾日在校場裡摸爬滾打辛苦,叫他過去略微散鬆散筋骨,吃了兩杯酒嗎?你至於大動肝火親自過去叫人,回來了還發這麼大的火?”

      小喬注視了魏劭半晌,方冷笑一聲︰“原來君侯素日乏了鬆散筋骨也是去的那種地方?同道中人,難怪開口維護,還不讓我教我自己的阿弟學好!”

      魏劭不以為然地道︰“我是不大去的。只是你阿弟也不小了,日後這種場合應酬也是難免。偶爾為之,怎就不學好了?且這也不算大不了的事,你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他似乎終於留意到小喬盯著自己的眼神看起來不大好,頓了一頓,停了下來。

      小喬淡淡地道︰“你道我小題大做也是無妨。我不管別人如何,別人如何我也管不了。我自己的阿弟,如今他還未成年,我是不喜他出入那種場所的。下回若再有這種事情,望夫君莫再插手。”

      她說到“別人”、“我自己的阿弟”時,一字一字,語氣微微加重。

      魏劭看了她半晌,忽然朝她湊過去臉些,平白似地道了一句︰“和你處了有些時日了,我還一直道你性子溫柔,頭回見你發如此的火……”

      “夫君忘了我的乳名為何?父母取名,總是有它緣由的。”

      小喬淡淡一聲,躲開他靠過來的那張臉。

      “我不曉得夫君今晚回,夫君也沒派人傳個話先。晚飯我自己已用過了。夫君飯吃了沒?若沒吃,我叫人再預備。”

      “預備下去吧。還沒吃。”

      魏劭仿佛沒趣了,站直身說道,也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小喬便從他身邊走過,打開門吩咐了下去。

      ……

      魏劭先沐浴,換了身衣裳,出來飯也預備好了。

      他應該真的餓了,一口氣吃下去了三大碗的飯。

      小喬坐在邊上陪伺,等他吃完放下筷箸,給他遞過去用以漱口的溫水時,感到小腹處起了一陣脹痛,肩膀微微動了動,抬起的胳膊便在空中滯了一下。

      魏劭接過杯子,似乎留意到了她的那點異常,看了她一眼。

      小喬很快就恢復了。等他漱完口,放下了杯,起身走了出去,自己雙手才扶著那張食案,撐著上身,慢慢地起來。

      幾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成為小喬後,她就發現現在這個身子,每逢來了月事就會腰膝酸軟,不止這樣,月事起頭的一兩天還會腹痛,最嚴重的一次,痛的小腹猶如抽筋,臉色蒼白、額頭冒冷汗,人根本就直不起腰,極折磨人。在家時也斷斷續續有吃一些調理氣血的藥,但不見什麼大效。直到最近這大半年,疼痛倒有所減緩了,但每次來月事,身子依舊不大爽利。

      最近這些時日和魏劭的床事十分頻繁。一旦起了個頭,以他在床上的那個折騰勁頭,她就是想停,也是停不下來。

      起先小喬隱隱擔心,唯恐自己現在就受了孕。

      倒不是她拒絕生孩子。而是無論從哪方面來看,現在馬上懷孕生孩子,似乎都不是個好時機。別的不論,光從生理角度來說,這身體也沒發育完全,並不適合孕育孩子。

      古代女人之所以壽命不長,早早就生孩子也是一個原因。而且即便生了下來,孩子也不好養。

      她擔心了些天,昨天終於見到了月事,才鬆了口氣。

      剛才這種名為坐、實際和跪差不多,又要直挺挺地支著腰身伺候別人的身體姿勢,平時還行,今天就感覺有點累了。

      春娘知道小喬來了月事,方才又出了趟門,身體想必乏軟,一直等在外,見魏劭出去了,急忙進來,見她兩手扶著食案要起身,忙上去幫扶站了起來。

      “女君可好?”

      她看了眼小喬的臉色。

      小喬點了點頭︰“我無妨。”

      “女君回房早些歇下去。”春娘陪著小喬回了房。

      魏劭簡單說了聲,說自己有事要去衙署,稍晚就回來,

      他說完,看了眼小喬。

      小喬沒說什麼,只送他到了門口。

      ……

      小喬等到亥時,魏劭還沒回來。感到後腰酸脹,整理了下,和衣先躺靠到了床上。

      房裡很靜。她今天也確實感到有些累了。闔著眼睛,意識漸漸有些模糊起來時,春娘推門輕手輕腳進來,叫醒小喬道︰“東屋方才打發了個人來,說夫人心口疼痛難耐,問男君回否,婢說男君未回。”

      春娘說這話時,眉頭是皺著的,表情有點不高興。

      小喬揉了揉眼睛,慢慢坐了起來,發了片刻的呆,便穿鞋下地,讓春娘給自己換身衣服。

      朱氏是婆母,還這樣打發人來叫兒子了,親兒子不在,她這個兒媳婦,便是腿斷了一條,跳也是跳過去的。

      春娘見她神色平靜,也不見絲毫怨色,自己嘀咕了兩聲,無奈取了衣裳幫她換上。

      小喬去東屋前,打發了個人去衙署找魏劭,隨後來到東屋朱氏的房。

      朱氏看起來倒不是在裝病。頭髮蓬亂,躺那裡捂著胸口哼哼唧唧,眼睛閉著,臉色確實有點白。邊上是那個姜媼,斜目見小喬來了,湊到朱氏耳畔道了一聲。

        小喬跪拜下去道︰“夫君傍晚回來,用過飯又出去,此刻尚未歸。我來的也晚了,心內不安。不知婆母如何了?”

      朱氏不吭聲,小喬便一直跪著。半晌,才聽她冷冷道︰“你身子金貴,如何勞動你來服侍我。”

      小喬道︰“婆母言重。婆母身體不適,我身為下輩,但凡能有事孝之處,只要婆母不嫌棄我笨,必定是不敢怠慢的。”

      朱氏道︰“我兒呢?去了何處?”

      小喬道︰“夫君出門前未曾說與我知道。應當是去了衙署。方才聽到婆母身體不適來叫,我便派人去衙署通知了。衙署離家也不遠,想必夫君很快就會回了。”

     朱氏盯著跪在地上的小喬。半晌,哼道︰“你走吧。我這裡不用你服侍。”

      小喬便朝她行了個辭拜禮,從地上爬了起來,退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裡,也了無睡意,靠坐在床頭出起了神。約摸兩刻鐘後,春娘進來了,說男君已經被叫了回來,方才已經去了東屋那邊。

      小喬也不再睡了。坐等了沒多久,大約也就兩盞茶的功夫,聽到門外腳步聲起,魏劭回來了。

      小喬扶著床頭下了地,如常那樣朝他迎了過去。

      魏劭看著似乎不再要出去的樣子了,自己解開腰帶,隨手投擲到了近旁的置衣案上,望著小喬問︰“我母親方才可為難你了?”

      小喬到他身前,接過他自己脫下的外衣,眼睛齊平望著他胸膛道︰“未曾。方才你不在,婆母那邊打發人叫你,說心口疼,你不在,我去了。婆母也未要我服侍,我不過站了一站,就回來了。”

      她剛才在朱氏面前的那一番應答,聽著簡單。其實也是考量過的。知道朱氏不喜歡兒子和自己近親,就說魏劭出門前沒告訴自己去向,只猜想他去了衙署。再提到已經打發人去叫,很快就能回來。

      以朱氏的心理,必定不願兒子回來探望她時,看到兒媳婦也在她跟前“事孝”。果然如她所料,朱氏很快就放了她回來

      “婆母如何了?”

      小喬說完,問了一句。

      “老毛病。方才睡下去了。”魏劭簡單應了一句,雙目一直停在她臉上。

      小喬點了點頭,避開他雙目的注視,拿了衣裳轉過身要走,肩膀卻稍稍一沉,停下腳步,見他抬起手搭在了上頭,人也朝自己邁了一步過來。兩人距離一下就貼近了。

      “我母親……”他遲疑了下,“如今性子比從前越發不好相與了。我若不在家,她給了你委屈受,你多擔待些。”

      小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夫君放心,我有數的。”

      亥時末,這個一天終於得以結束。小喬熄燈後躺了下去,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沒一會兒,魏劭果然就又朝她靠了過來,一隻手也探進了她的衣裳裡。

      小喬閉著眼睛道︰“今日別踫我了。我身上不乾淨。”

      ……

      喬慈被突然而至的小喬這樣給叫走,魏儼也無心再留下了,目送那輛馬車消失在夜色裡,轉身進去,和同桌其餘人打了聲招呼,說自己另有事先行離開,請諸位盡興,今晚這裡由他做東,隨後便回了家中。
  
      載著小喬的那輛馬車早已經遠去。想必此刻已經將她送回了家中。

      魏儼手裡握著一隻酒壺,憑欄吹著夜風,眼前總還不停地浮現出方才她在車中露出臉,和自己說話時的模樣。

      羅鐘坊大門前的那排燈火明亮,照著望窗中她的面龐。不過半張側臉,她神情中又帶著嗔怒,雙眉微蹙。但就是這樣的一種神情,反令他感到愈發的不可自持。

      直到此刻,閉著眼睛還不停地回想。

      她對著自己時,除了一開始的厭惡,之後每回遇到,便只剩下了冷淡和客氣。

      魏儼還是第一回,見到她在自己面前現出她本來的真性情。

      即便她的嗔怒,也令他甘之如飴,甚至如同獲得意外之喜。

      ……

      她是自己的弟妹,魏儼也記得這一點。外祖母待他恩比山高,魏劭與他一起長大。

      魏儼其實亦是自負之人。他的才幹,也確實不凡。

      他比魏劭年長。魏劭還是個孩童時,成長為少年的他就已經縱馬馳騁在魏經之後了。

      但是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負的使命,就是輔助魏家的繼承者成就大業。對此他一直沒有任何疑慮。

      直到有一天,那是三年之前的某一天,一個匈奴人找到了他,他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真實來歷。原來他的生身之父,並不是像外祖母告訴他的那樣,是個入贅到了魏家,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勇士。

      他的父親是如今匈奴單于的弟弟,日逐王烏珠屈。他的身體裡,除了魏家人的血,還流著匈奴血。而那個日逐王,現在在渴望著他能回去。

      這個認知給他造成的困擾,有一度,曾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敵對了多年,從骨子裡仇恨的匈奴人,原來竟是自己的族人。而他一直敬愛的外祖母,卻隱瞞了他的身世!

      一段時間的痛苦過後,魏儼終於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他不打算認回自己的匈奴父親。
  
      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漸漸地感覺到了命運的不公。

      偶爾,他也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僅僅是因為出身的不同,他的弟弟魏劭就註定是魏家家主。而他只能是以魏劭身邊的一個輔助者而存在著。哪怕他的能力並不在他之下。

      但很快,他也總是能壓下自己心裡這種不該有的念頭。

      直到現在,他又遇到了這個喬女。

      他接受儒學教育而長大。外祖母當年沒有捨棄他,對他有養育之恩,魏劭更是他處了多年的兄弟手足。

      一個女子,如何抵得過兄弟之情?

      但是魏儼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他為此感到過羞愧,但與此同時,心底裡,因為愛慕這個不能得到的女子,又令他有一種自己根本無法能抑制的住的快感。

      夜已經深了。或許是不斷喝下腹的酒水作祟,魏儼心中只覺愛她愛的簡直入骨了。終於忍不住丟掉酒壺,快步回了屋,命房裡還在等他的姬妾出去,自己磨墨蘸了筆,站在床邊,在牆上開始揮灑塗抹。

      他額頭漸漸冒出了汗,渾身發熱,手中筆尖更如靈蛇般在牆上游走,一氣呵成,牆上很快躍然現出了一個簪花女郎的背影。那女郎仿佛迎風而行,衣袂飄然,應是聽到了身後有人呼喚,含笑回眸,神情嬌俏,動人無比。

      魏儼畫完,一把丟掉了畫筆,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牆面,整個人猶如喝醉了酒,面龐赤紅,呼吸急促。

      他忽然撩起了衣擺,呼吸之聲變得愈發渾濁,被身後燭火投在了畫牆之上的那道身影仿佛在微微顫抖。片刻後,隨著一陣仿佛終於得到了釋放般的長長呼氣之聲,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我的這間屋,往後誰也不許進來!若被我知道擅入,殺無赦。”

      片刻後,魏儼出去,對著外面的姬妾說道。

      他的神色很是平淡。聲音中的厲色卻呼之欲出。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23 AM

第56章

      魏劭微微一怔。手終於慢慢地從她身上抽離。

      帳帷裡的光線昏暗。但不難看出她的身子弓了起來,叫他感覺和往常有些不同。

      “你身子可有不適?”

      他終於問了一聲。

      “沒有。”

      “你……還在生我的氣?”

      片刻後,他又問。

      “怎會?方才說了,只是月事來,故不能侍奉夫君了。”

      小喬回答道,聲音很平靜。

      魏劭張了張口,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房裡便安靜了下來。魏劭卻沒法睡的著覺,就跟前頭那幾個他跑到範陽去的晚上一樣。

      應該說,他這會兒心情很低落,有點覺得還不如繼續待在範陽不要回來,眼不見為淨才好。

      他也知道她那天晚上生他的氣了。所以後來他想借和她親熱言歸於好的時候,被她拒絕了。雖然當時她的語氣很是婉轉,但拒絕就是拒絕,他當然感覺的到。

      他有些接受不了她對自己這樣,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所以第二天趁她還睡著,早早就起身走了。衙署裡的事情都完了,該回家時,他猶豫了起來,最後臨時決定,還是先去範陽過上幾天再說。

      反正他從前娶妻前,也經常這裡跑那裡跑的,祖母她們早習以為常了。

      於是他一跑就是三天。

      這三天過的還挺慢。終於過去了。他覺著她就算有再大的火氣也該消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當時確實沒對她怎麼樣,不過就是一時控制不住脾氣,對她發了下火而已。

      他可是她的夫君!遇到那樣的事,做丈夫能對妻子容忍到像他那個地步的,應該也不算多了。

      所以他今天就回來了。

      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是原來的樣子!看著對自己服侍周到,挑不出什麼錯處,其實從一進門開始,他就立馬感覺到她對自己撲面而來的冷淡。尤其是,竟然當著喬慈的面把自己的話給頂了回去。

      魏劭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遇到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

      對此,魏劭感到很不快,並且十分的困惑,但是想想那天大概自己確實凶到了她,她不過就一個女人,他也就不和她計較那麼多了。

      沒想到的是,她居然還不領情?

      她動了自己不讓她動的東西,自己發現後,不過說了她幾句而已,都過去三天了,今天他回家,還拉下臉皮主動再次向她求好!

      魏劭躺在床上,心裡的那股子氣悶卻越來越重,終於忍不住了,慢慢坐了起來,掀開帳子下地後,套上件衣服就往外去了。

      他需要出去透口氣兒。否則他這樣睡不著覺,枕畔的那個女人卻好像睡了過去,他真的要被悶死的。

      ……

      男君和女君三天前因為那個匣子的事鬧了不好,春娘當時膽顫心驚,第二天一大早君侯出去,三天後的今晚才回來。偏偏不巧,男君一回來,女君就又因為公子的事,和他似乎起了幾句爭辯。

      春娘心裡更加沒底。也不知道他兩人今晚相處的如何,這會兒也睡不著覺,翻來覆去,乾脆起身出去解了個手。回來時,影影綽綽看到庭院裡仿佛有個人影在躑躅,起先嚇了一嚇,再看一眼,認出是男君的背影,心裡立刻一陣突突,唯恐是女君和他起了爭執,男君這才深夜不睡出了房,匆匆上去,喚了一聲君侯。

      魏劭正雙手負於身後,對著天上半輪明月在出神,扭頭見是春娘。

      春娘壓下心裡忐忑,試探著輕聲問道︰“如此深夜,男君怎還不回房歇息?”

      魏劭吐出胸口一陣悶氣,淡淡道︰“房裡悶,出來透口氣。”

      春娘見他神色不豫,也不敢再多問什麼了,朝他躬了躬身便往回去。走了幾步,聽到身後魏劭道︰“我有話問你。”

      春娘急忙停下腳步,轉過身。見君侯朝自己走了幾步過來,停下,又不說話。

      “君侯想問什麼,盡管開口。婢無所不告。”春娘道。

      魏劭點了點頭,終於道︰“她今日身子可有不適?方才我問她,她也不跟我說。”

      春娘的一顆心,原本還懸著,聽到君侯問了這麼一句,心便咯 落地,忙道︰“女君今日來了月事,身子確實不舒適。若有頂撞了君侯的地方,還請君侯多多擔待。”

      魏劭沉默不語。

      春娘見他似乎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心想既然開了口,索性借這機會再多說幾句。便上去了一步,又低聲道︰“君侯有所不知,我家女君身子一向嬌弱,從前在東郡時,每逢來了月事,便腹痛難忍,抱肚下不了地,也是常有的事。如今這大半年倒是好了些,只每回來的時候,難免還是腰酸腹脹,原本應當臥床休息為宜。今日女君得知了小公子之事,自己趕了過去,回來婢見她便乏了,待要歇下去,夫人那邊又來傳喚。女君聽聞夫人心口疼痛,不敢怠慢,當即就過去了……”

      春娘說著,停了下來。

      魏劭見她停了,微微皺了皺眉︰“怎不說下去了?”

      春娘望了他一眼,低聲道︰“下面的,婢就不好說了。”

      魏劭哼了聲︰“說!”

      春娘應了聲,吞吞吐吐地道︰“婢陪著女君去了夫人那裡。路上女君都要我攙著胳膊的。到了夫人跟前,夫人……有些不喜女君,女君便跪了許久才得以起身。婢見女君爬起來時很是吃力,有心想上去扶一把的,又恐給女君招來不是,也不敢……後來出來了,婢陪女君回房,見她十分疲倦,很是心疼,就勸她早些歇下去。只是男君那會兒還沒回房,女君不肯自己先歇,硬要坐那裡等著男君……”

      春娘還沒說完,面前人影一晃,見魏劭已經抬腳從自己身旁經過,匆匆往正房方向而去。急忙跟了上去。見他三兩步跨上台階,推開門進去了。

      春娘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

      小喬雖然身體疲倦,但腰腹酸痛,加上還有魏劭在自己邊上躺著,其實也睡不著覺。只是閉著眼睛而已。等魏劭出去了,一個人睡了些時候,慢慢地調勻呼吸,漸漸終於心平氣靜下來,睏意也隨之襲來,打了個瞌睡的時候,感覺到眼皮子前頭仿佛有團亮光在晃,終於被晃醒,朦朦朧朧間,微張開眼,見是魏劭回來了,爬上了床,手裡拿了支燭台,在照自己似的,便重新閉上眼睛,抬起一隻胳膊擋住眼皮,口裡帶了些微的埋怨似的,含含糊糊地道︰“你做什麼……”

      魏劭將她遮擋住眼睛的那只手拿開,繼續端詳了閉著眼睛的她一會兒,忽然“噗”的吹滅了燈,一陣的聲音過後,小喬感覺到他重新躺了下來,那條胳膊又伸了過來,摟住了她的腰,移到她的肚子上,掌心貼著,輕輕地撫揉。

      被他這麼一折騰,小喬剛才的那點睏意早就沒了。

      她人本來就不舒服,都這樣了,見他還不放過,心裡又起了煩躁,捉住他的手腕,正要拒絕,聽到魏劭自己自己耳畔低聲道︰“你人不舒服,我回來時怎不和我說?還強行撐著伺候我吃飯?我又不是非要你伺候不可的。”

      小喬一怔。

      魏劭說完,便沉默了下去。只那只手掌在她小腹上繼續輕輕撫揉著。

      “很難受嗎?”

      片刻後,聽到他在耳畔又輕輕問了一聲。語調竟然有些溫柔。

      小喬有點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我已經好多了。你自己睡吧。”

      魏劭將她往自己的懷裡攏了攏,讓她完全地和他貼靠在了一起。

      “往後要是身子哪裡不舒服,不許瞞我。你不說,我又怎知道?”

      昏暗中他的語氣仿佛帶了點不高興的味道。

      小喬咬了咬唇,輕輕嗯了一聲。

      ……
  
      魏儼從一場被餓狼追逐的噩夢中醒來,胸腔內的心臟還在噗噗地劇烈跳動,猛地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微白,天已經亮了,而自己就醉倒在了屋裡床前的地上,仰面這樣睡了一夜。

      他的頭有些脹痛。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昨晚的事,一幕一幕,全都湧上了心頭。

      他記得昨天傍晚,他帶著喬慈去了羅鐘坊,剛坐下沒多久喬女就來了,將喬慈叫走。自己出去向她告解,她十分生氣,說了他一頓就走了。他回來後自己在庭中獨自喝酒,恍惚醉酒之時,回到屋內……

      他猛地坐了起來,看到對面的那面牆上,昨夜自己繪就的那個美貌女子依舊還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踫觸過畫筆了。但昨晚畫她時,半醉半醒,渾身血液沸騰湧流,竟然一氣呵成。

      魏儼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充血的一雙眼楮盯著牆上那個裙裾飄飄面貌栩栩的女子,心跳的更加厲害。

      他依稀記得,昨夜後來自己似乎出去吩咐過不許任何人入這屋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讓她就這樣留在這面牆上。

      他竟然對自己兄弟的妻子,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醜事,倘若被人過目……

      魏儼仿佛被針刺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心跳的幾乎躍出喉嚨,從地上一個魚躍而起,拔出丟於地上的那把佩劍,快步到了牆前,抬劍正要刮掉,劍尖指著牆上的那個人兒,卻又凝固住了。

      他實在不捨就這樣用劍尖刮花她那張如花般的容顏。

      他遲疑著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跟隨了他多年的隨從朱權,隔著門道︰“使君,代郡今早送來信報,使君請過目。”

      魏儼目光微微一動,應了聲“稍等”,收劍迅速奔去,將原本靠在西牆的幾個箱櫥搬來依次疊加,直到擋住牆上的美人。隨後閉合了窗。環顧一圈,見無異狀,出去打開了門。

      “使君,信報在此。”

      朱權遞上了一個信袋。

      他年近四十,為人謹小慎微,看著魏儼長大,魏儼對他很是信任。

      魏儼接了過來。

      ……

      小喬這一覺睡過去,醒來就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魏劭也還沒起床。兩人依舊是昨晚那樣他抱著她,她縮在他懷裡的姿勢。又幾乎是一起睜開眼睛的。因為她才稍稍一動,他也就跟著醒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仿佛都有點不好意思。

      小喬垂下眼睛,從他懷裡滾了出來。魏劭乾咳一聲,就從床上跳了下去進了浴房。

      小喬其實已經瞄到了他下面支了帳篷。當然,裝作沒看見。兩人隨後各自起身。收拾好了,一道去北屋看徐夫人。

      魏劭人高腿長,走路步子習慣邁的很大,以前小喬和他同行,總是要被他丟在後頭,落下一大截。

      早上他卻一反常態,就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她的邊上。兩人最後一起進了徐夫人的屋時,意外地看到魏儼也在,正跪坐在徐夫人的邊上,陪著徐夫人一道在吃早飯。

      看到魏劭和小喬一起來了,徐夫人很高興,讓他倆也一道落座用早飯。

      剛才出來時,因為起身稍晚了些,兩人還沒吃早飯。到了這裡,魏劭自然不會跟自己的祖母客氣,過去就坐到了魏儼的對面。看了眼魏儼,見他眼睛裡還帶著些紅血絲的殘餘,隨口笑道︰“兄長昨夜可是沒睡好?”

      徐夫人望了眼魏儼,用帶了點責備的慈愛語氣道︰“你什麼都好,就是愛喝酒。往後不許再宿醉,傷了自己身體。”

      魏儼道︰“外祖母教訓的是。孫兒謹記在心。往後不敢了。”

      “要真記住才好!”徐夫人抬眼,見小喬辭謝不來,招手讓她坐到自己對面,一面叫人添加碗箸,微笑道︰“我這裡還講什麼規矩,都是自家人。”

      小喬只好向徐夫人道謝,上榻後撫平裙褶,也跪坐了下去。右手邊就是魏儼。

      她心裡對魏儼昨晚帶了自己弟弟去羅鐘坊的事還是有點芥蒂,坐下去後,當著徐夫人的面,自然也不好再給他臉色看,見他望過來,便神色若常地喚了聲大伯。

      魏儼微微點了點頭,有些不敢再看她了,挪開了目光。

      早飯安靜地吃完。各自漱口,食案也被撤下後,魏儼朝徐夫人叩拜,說道︰“孫兒今早過來,是想向祖母暫辭。前次為祖母大壽孫兒來到漁陽,停留已數月,走之前代郡還有幾件事懸著,想著不如趁這兩日空閑先回去把事情處置了。今日便動身,是故一早來向祖母告辭。”

      徐夫人點頭︰“你若有事,盡管回去。我很好,無須你多記掛。”

      魏劭道︰“兄長怎這時候回去?過些天便是鹿驪大會了。不能少了兄長。”

      魏儼笑道︰“代郡事後,我便盡快趕回來。鹿驪大會豈能錯過?”

      “如此甚好!”魏劭點頭,“兄長何時動身,我送你出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26 AM

第57章

      魏儼從魏府回到家中,朱權已為他收拾好了簡單行裝。

      魏儼的三個姬妾,此刻也已經等在了抱廈裡。

      從前他外出,有時獨行,有時也會擇一人帶走。故今早見他要走,三人都是一番精心裝扮,盼能被他擇中同行。稍頃聽到腳步聲傳來,三女閃目齊齊看了過去,並不見魏儼身影,卻是朱權從裡頭走了出來,手裡抱了只看似頗有分量的長匣,停在三女面前道︰“使君說,往後無須再要你們服侍了。這匣裡的金,你三人自取分了,今日走吧。”

      朱權將匣子置於地上,打開了蓋。裡面滿滿一匣金餅,燦燦耀目。

      突然得知要被遣散,三女起先都是驚呆,面面相覷。反應了過來,急忙跪下去懇求。那個去年才被收了過來的朱姬泣道︰“不知妾哪裡做錯,使君竟如此狠心對待?”

      朱權搖頭︰“使君之言,你們並無錯處,只是使君如今不需你們服侍了。且取了金走吧。”

      朱姬和另位王姬都出身教坊,從前是能歌善舞的樂妓,被魏儼看中帶了回來。侍奉他至今,知他性情陰沉,並非溫柔男子,平日雖委婉承歡,心裡對他其實多少帶了些懼怕的。見他連面也不露,聽朱權語氣,遣散自己等人已是定局了,再苦苦強留,恐怕便要觸怒於他,只好抹了眼淚,各自取了金餅回房收拾行裝,商議了下,只能再回教坊重操舊業。好在兩女年輕貌美,魏儼又給了豐厚帛資,往後若遇良人便嫁,尋不到依靠,有了這筆資財,一生衣食也能無憂。

      朱姬王姬去了,剩下那個名叫蘭雲的寵姬卻依舊立在原地不走。

      她是三年前到魏儼身邊的。當時魏儼與一支來犯匈奴對仗,匈奴去後,魏儼解救了一批被掠走的婦女,蘭雲就在其中,自訴父母雙亡,懇求魏儼收留。魏儼見她貌美楚楚,當晚收用了。蘭雲不但貌美,頗能揣摩男子心思,於床帷間也多姿態,不覺三年過去,魏儼身邊女子換了又換,這蘭雲卻始終得以長隨。

      朱權見她神色呆滯,還立在那裡不肯走,搖了搖頭。

      片刻後魏儼步履匆匆從房內出來行到門外,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韁,待上馬時,蘭雲從後飛奔了出來,攔在魏儼的身前,流淚道︰“妾侍奉使君三載,自問並無懈怠之處,使君何以一夕變顏,竟棄妾於不顧?”

      魏儼看向朱權。

      朱權面露尷尬,忙解釋︰“方才我已轉達使君之意,只她死活不肯離去,我也無奈。”

      魏儼道︰“你再添她些金帛。她若沒去處,你代她尋個人家嫁了。”說完翻身上馬,馬蹄橐橐聲中,一行人轉眼去了個乾乾淨淨。

      蘭雲怔怔望著魏儼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雙目流淚不止。

      ……

      魏劭親自送魏儼出了北城之門,又出十餘里地,最後停下,二人下馬站於路邊話別。

      “到時祖母也將赴會,睹我幽州健兒之耀武揚威。兄長更不可少。”

      魏儼道︰“二弟放心,代郡事畢,我必定趕來。”

      魏劭點頭。魏儼見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二弟可還有話?”

      魏劭遲疑了下,轉頭看了眼身後,見隨從相去甚遠,低聲道︰“也並無別事。只是想請教下長兄,女子大多喜好何物?”

      魏儼一怔,轉念間便明白了。

      他也知道魏劭於女子事生疏。忽然問自己這個,想要討好的,必是喬女了。

      魏劭強自若無其事地解釋道︰“她嫁來有些時候了,我見她侍奉祖母和我母親頗是周到,所謂投桃報李,想著送她些東西。我見她似乎對財帛也不上心。只是除了財帛,我卻想不出還有何物可送,是故向長兄討教。“

      魏儼壓下心裡百轉千回暗流湧動,沉吟了下,道︰“弟妹秉性溫柔,心地必定也慈濟。二弟不如送她一隻可豢養的活物幼崽,想必應能博她歡喜。”

      魏劭猶如醍醐灌頂,連聲道謝。

      魏儼一笑。二人相互道別。魏劭目送魏儼一行人馬北去,自己掉轉馬頭回城。

      ……

      喬慈從那日被小喬當場抓回來後,這幾日一門心思在校場裡摸爬滾打。過了幾天,傍晚回來了,興沖沖地入了小喬的院。小喬在房裡,聽到阿弟呼喚自己的聲音,似頗興奮,出去看到喬慈蹲在地上,邊上圍了幾個彎腰的侍女,低聲嘰喳,仿佛在圍觀什麼。走了過去。

      “阿姐你看!”

      喬慈抱起地上之物,朝她飛快走了過來。

      小喬這才看見他懷裡抱了一隻幼貓,頭圓圓的,小短耳,兩隻眼睛的瞳色極其純淨,一為藍,一為琥珀,猶如嵌了兩顆寶石,全身毛茸茸像只肉團。被喬慈抱在懷裡,仿佛害怕,不停地撥拉著粉紅腳掌的小爪子,發出輕微的喵嗚喵嗚的叫聲,十分惹人愛憐。

      小喬訝道︰“哪裡來的?”

      喬慈道︰“姐夫拿來的。說這東西剛生出來就被丟在路上沒人要,姐夫正好遇見了,怪可憐,揀了讓我帶來交給阿姐養。”

      小喬一聽就知是鬼話。這貓的品種應來自波斯,如今中原很是少見。也就只有西域商人帶去洛陽以高價出售給貴族婦女豢養。物以稀為貴,看這只貓的品相,非重金不能得,他魏劭哪裡來的狗屎運,走在路上就能讓他平白撿到了一隻。

      只是貓咪實在可愛。見喬慈遞過來給自己,小喬忍不住就接了過來抱在懷裡。僕婦侍女們聞聲也圍了過來觀看,聽到是君侯送給女君的,各自誇讚,又忙著尋布給它做窩堆砂,西屋院裡熱鬧了一番,至天黑才靜了下去。

      貓咪起初怕生,在屋裡躲了一會兒,漸漸大膽出來,小喬和它逗玩了片刻,將它抱到窩裡。

      魏劭晚飯沒回來吃。小喬自己吃過也沐浴了,這時天才將將的黑了下來。

      夏夜漫長無事,小喬撥亮燭火坐下繼續抄著經文。抄了才沒幾行,聽到外頭腳步聲起,回頭見魏劭已經回了,正要放下筆起身去迎他,魏劭自己已經到了她身後,探頭過來看了一眼,贊道︰“果然好字!”

      小喬莞爾,放下了筆,起身轉向他,魏劭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左右張望了下︰“今日我撿回來的那隻貓,你可還喜歡?”

      小喬見他一本正經的強調“撿來”的貓,心裡忍不住感到有點好笑,臉上卻憋住,只唔了一聲。

      魏劭說要去看。小喬便帶他到外間臨時安放了貓窩的那個角落。貓咪蜷在窩裡正在睡覺。

      魏劭剛一進去,立刻打了個噴嚏。到了貓窩前,盯著貓咪看了片刻,終於伸出一隻手,踫了踫貓咪脊背,點頭道︰“你喜歡就好。我不在家時,它陪你玩耍……”

      話還沒說完,又打了個噴嚏。

      小喬這下是看出來了,魏劭大概是過敏體質。他自己卻還渾然未覺,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感到有點困惑,揉了揉鼻。

      小喬忙道︰“我知道了。你別踫它了。趕緊走吧!”

      魏劭被她推了出去。小喬讓僕婦進來服侍他入浴,想了想,只好先將貓窩搬到了春娘的屋裡,才剛回房,就聽見魏劭的聲音從浴房裡傳了出來,大聲呼她進去,仿佛出了什麼大事。

      小喬嚇了一跳,急忙到浴房門口掀開簾子︰“夫君何事?”

      魏劭嚷道︰“癢!”

      小喬一愣,走了進去靠近些看了一眼。見他胳膊肩膀的皮膚上竟又起了些紅色的針頭點點。

      魏劭不住地嚷著癢,小喬急忙制止他抓,叫他出來先穿上衣服,自己管春娘討了止癢的藥膏,回來讓他躺下去。

      魏劭老老實實地躺了下去。看著她給自己擦藥膏。

      小喬坐在邊上,一邊抹藥膏,一邊說道︰“你和貓衝撞。家裡是不能養它了。你哪裡買來,若能還,明日還回去吧——”

      魏劭搖了搖頭,凜然道︰“只要你喜歡,我癢死了也沒關係!”

      小喬心裡沖他翻了個白眼,哼了聲︰“我可沒那麼大的臉面,為了養只貓,讓君侯每天不得安寧……”

      小喬話還沒說完,手被魏劭拽了一下,人就撲到了他胸膛上,魏劭一把攬住她,翻了個身就將她壓在了枕上。

      魏劭附到她耳邊吹氣似的道︰“今晚可以了嗎?我都好幾個晚上沒踫你!”

      小喬豈有不明白他意思的道理?心裡其實還堵著個疙瘩,口中卻實在說不出不。況且今天身上已經乾淨了,料想便是她說不,魏劭也不會再順她了。

      小喬順手將指上還沒擦完的一點殘餘藥膏抹在了他的臉上,哼了一聲︰“君侯身上又不癢了?”

      魏劭被她這一指頭刮過了面頰,心神蕩漾,也不顧她手指頭還沾著藥味,張嘴一口咬住,舔著她手指含含混混地道︰“還癢的很,你給我好好摸摸,我才能好——”

      ……

      這一晚上,小喬又被魏劭來回折騰了很久,腰都簡直要斷了。

      以前還不知道,原來魏劭一旦放飛,什麼無恥的話、不要臉的要求都說的出口,而且說的面不改色。不但他自己說,還非逼著她說給他聽。

      最後那一次,她被他弄的已經嚶嚶地低聲哭了,他卻還不放過她,興奮的要死的樣子,非逼她回答他那個“可否喜歡我這樣待你?”的愚蠢問題不可。

      小喬一點兒不想和他說話,也沒力氣再說話,最好再丟給他一坨能糊住他那張嘴的東西,就更好了。

      可是她沒底氣。不順他的意思,他那架勢看著就是要熬到天亮了。

      “喜歡——”小喬哭。

      “喜歡什麼?”

      “喜歡……夫君這樣待我——”

      “下次還讓不讓我踫你?”

      “讓——”

      “不讓的話怎辦?”

      “我不知道——”

      “你得都聽我的!我是你夫君!”

      “嗯嗯——”小喬哭。

      承蒙魏君侯獲得生理心理上的兩方面極大滿足,最後終於發了善心收了場。小喬閉著眼睛得以睡過去前,腦海裡模模糊糊地跳出了一個念頭。

      以前在信都,剛認識他的時候,她白天在檀臺上,經常看他進進出出,還覺得他忙的像條狗。

      現在好了,輪到自己晚上累成狗了。

      這樣的日子,可怎麼才能到頭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32 AM

第58章

      魏儼趕到代郡,當夜三更出城,獨自候於荒郊,眺望遠處山嵐之上升於深藍色夜空中的一輪皎月,身影一動不動。

      沒片刻,在他身後方向,漸漸騎來兩匹快馬。到了近前,其中一人先下了馬,朝魏儼飛快行來,到了近前,對他納頭而拜。正是此前曾被魏儼放走過的匈奴千騎長呼衍列。

      魏儼怒道︰“你好大的膽,竟帶著人馬在邊境巡遊!真到兵戎相交的一刻,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

      呼衍列叩拜︰“少主人息怒。絕無滋事之意。實在是此前數次給少主人去信,奈何杳無回音,迫於無奈,這才想到以此來與少主人見上一面。少主人有所不知,王于上月屠和節慶之時遭到刺殺,胸口中了淬箭,幸而當時內穿護甲,這才僥幸逃過一劫,但也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癒。左賢王步步逼進,欲置王於死地,匈奴四大名族,除了呼衍家族忠於王,蘭氏搖擺,須卜氏、何氏都聽命於左賢王。王亟需少主人回去助力!”說完磕頭。

      魏儼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他又不是沒有子嗣相助,何必定要逼我過去?”

      呼衍列回頭望向身後。魏儼隨他視線轉臉,月光之下,看見另匹馬上的那個男子翻身而下朝自己走來。走的近了,漸漸看的清楚,對方黑衣麂靴,身形微微消瘦,雖然人過中年,但面容輪廓依舊挺秀,年輕時候應當更加俊朗。

      此人自然也匈奴人,但若換上漢袍,風儀想必也是過人。

      呼衍列起身後退了一步,再朝那中年男子行了個跪禮,呼一聲“我王”。

      魏儼一怔。沒有想到這個和呼衍列同行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日逐王烏珠屈。見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和他四目相對,神色漸漸地變得僵硬了起來。

      月光之下,烏珠屈的臉色稍稍帶了點蒼白,他凝視著魏儼,眼睛一眨不眨,神情顯得激動了起來,忽然朝他靠了一步過去,叫了魏儼一聲“我兒”,朝他伸手出去,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掌。

      魏儼後退了一步,淡淡道︰“我並無匈奴人的父親。我父在我二十八年前出生之前,便已經去世。”

      烏珠屈停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了回去,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我。我此次冒險越境而來,也不是為了要將你強行認回。當年你母親確實是被我強行擄去匈奴的。我與她共處了三年,第三年,她終於懷上了你。她懷胎五個月的時候,當時大月氏叛亂,我前去平叛,只能將她留在東王庭。等我四個月後回來,我才知道魏經襲了東王庭,將她奪了回去。我曾兩次謀劃將她奪回,奈何魏經阻撓,我又去信求和,他也置之不理,反殺了我的使者。我考慮當時她快要臨盆,萬般無奈,只能暫時緩下,想著等她生完孩子,日後再尋時機將她與孩子一道接回。不想過後竟得到她難產而死的消息……”

      烏珠屈頓了一頓,雙目之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我見到她時,當時也才不過十八歲。你的母親極美,我第一眼就被她打動。她是我的第一個妻子。她去世後五年,我才遵了父王之命另娶了呼衍家的女子,生了另外兩個兒子。你可以恨我,但你的母親,我知道她對我必定是有情的。否則她被魏經帶回去後,大可不必將你生下來。她卻生下了你,自己丟了性命!”

      “這二十八年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早就想將你接回。奈何漢國匈奴對立,我亦身受掣肘,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年紀愈大,我愈發想你歸來,除了助我臂力,也是盼著我和心愛女子所生的兒子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兒,當年你母親剛懷你時,我便替你取過名字。你的名字叫做呼屠昆!意思是天空裡飛翔的蒼鷹。你並非漢人!你的父親是我,你便也是我們匈奴天空裡飛翔的蒼鷹……”

      烏珠屈說著,神情激動起來,忽然面露痛苦,抬手捂住了一側胸口,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慢慢掛出了一絲血絲。

      一旁的呼衍列急忙扶住他,轉臉對魏儼道︰“少主人!王受傷未癒,冒險越境來此,只為見你一面,少主人竟鐵石心腸至此地步?”

      魏儼神色緊結,整個人宛如僵石,盯著烏珠屈,忽然掉頭上馬,縱馬便疾馳而去,月光之下,身影很快就縮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了視線裡。

      烏珠屈的咳嗽漸漸地停歇下來,掏帕擦拭嘴角血痕。

      “王!少主人強硬至此,王為何不在漁陽散佈少主人真實身份的消息?反而如此大費周折,甚至自己冒險越境?只要人人都知道少主人非漢人,魏家他自然不能再留了,到時除了投奔王,少主人再無別的去路!”

      呼衍列神情焦灼裡帶著無奈。

      烏珠屈望著魏儼離去的方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要的是兒子。不是一個恨我的仇敵。”

      呼衍列沉默了。

      烏珠屈出神了片刻,忽然問︰“三年前派去服侍我兒的那個蘭家之女,如今可有什麼消息?”

      ……

      每年這個時候,只要不逢戰事,鹿驪大會便會在漁陽城外的鹿驪台如期召開。

      不僅僅只是為了一戰成名繼而平步青雲。畢竟,有底氣能站出來上臺的還是少數人。對於大多數中下層軍官和軍士來說,鹿驪大會更像是一場盛大的全軍娛樂活動,人人期待。更不巧的是,前年這時候,魏劭大軍在冀州打仗,去年這時候,他和陳翔爭地。已經接連兩年落空,今年終於遇到了好時機。上月洛陽幸遜和青州袁赭他們打架,如今正打的焦頭爛額,魏劭閉門養病,病還沒好,出不了門,自然就把精力放到鹿驪大會這項全軍娛樂的大事上了。

      還有三天大會就要舉行。從今天開始,不止漁陽,從範陽、涿郡、高陽、信都等各地軍營裡遴選出來的健兒也陸續抵達了,街道更加熱鬧,城裡民眾談的最多的,也是過幾天的大會。

      他們感興趣的,除了看軍人比武,還有君侯家中的女眷。

      每一次的大會,徐夫人必定親自出席,為比武的健兒們擂鼓助威。

      今年君侯新娶了夫人。全城人都知道女君美若天仙。平日難得有機會見,那天想必女君會露面的。

      有能夠近距離滿足眼福的好機會,豈能錯過?

      ……

      魏劭最近很忙。

      自從知道了和她睡覺的滋味之後,他的滿腦子就都是這件事了。

      抱她一起睡覺給他帶來的那種歡愛的滿足感,甚至漸漸有點快趕上奪下一座城池後的成就感了。

      老實說,最近他確實,沒空再去想自己以前怎麼討厭她,怎麼恨喬家了。

      即便不小心想起來,他也能很快就把那念頭從腦子裡給趕出去。

      他最近只忙著想,怎麼才能弄出更多的時間好躺床上用各種姿勢和她睡覺。

      可是幽州本來就很大,加上後來打下來的冀州,還有幾個月前新弄到手的並州,那麼多的城池,就算各地不出添亂的大事,每天隨便需要他定奪的一兩件事,總還是有的,一起送到漁陽,到他手上就是一大堆了。

      原來他在外打仗,幽州衙署裡的公文,就由魏儼處理。

      魏儼若不在,有公孫羊和長史衛權。

      可惜衛權被派去了晉陽。公孫羊最近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聽他坐那裡,咳的彷彿快把肺都給吐出來了,魏劭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逼他早晚到衙署報道。交給別人又不合適。他只能自己處理。

      白天恨長,夜裡恨短,這是魏劭最近的深刻體會。

      所以這天傍晚,當他終於從案牘裡解脫出來,走出衙署大門的時候,健步如飛。

      早上出門前,他和小喬說好,晚上自己要早點回來和她一起吃晚飯的。剛才他被一件事情稍微耽擱了下,起身比預想的要晚了。

      魏劭幾步下了衙署大門口的大石台階,接了馬韁要上馬時,看到對面走來了一個貌甚美的年輕女人。

      他見過這女人,表兄魏儼的一個寵姬。跟他好像也有三兩年了。就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見她停在了自己面前,猜想是來問魏儼,徑直道︰“我兄長這兩日應就回了。”說完上馬。

      蘭雲朝魏劭躬身道︰“多謝君侯相告。我名叫蘭雲。我不是來問魏君歸期的。他歸期也與我無關了。他這次去代郡前,已經將我遣走,不要我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魏儼身邊女人時常有變,魏劭也知道。這個自稱蘭雲的女人留的時間最久,所以他才有印象。

      聽她這麼說,魏劭略微頷首,說了聲“你若有事,等他回來再尋他說。”說完打馬要走。

       蘭雲道︰“君侯有所不知,我來尋君侯,是要告訴君侯一件事。您的長兄魏使君,他對您的夫人有所不敬。”

      魏劭微微一怔,坐於馬上,低頭盯了她一眼,眉頭隨即皺了起來,聲音也變冷了。

      “你可知道,胡言亂語,該當何罪?”

      蘭雲道︰“我之所言,句句是真。魏君罔顧人倫,肖想一個他本該呼為‘弟妹’的女子!”

      魏劭雙眸泛出奇異的冰冷之色,盯了蘭雲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看你是找死,竟敢如此從中挑撥!”

      蘭雲驀地跪了下去︰“君侯若不信,可隨我去。君侯見了一樣東西,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魏劭神色陰沉,沒有理會蘭雲,從她身旁繞過,縱馬而去。

      他縱馬已經奔出去了數丈之外,忽然又停下了馬,慢慢地回過了頭。

      蘭雲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若有半點不實,我必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魏劭冷冰冰的聲音在蘭雲耳邊響了起來。

      ……

      魏儼去代郡,遣散了家中姬妾。現在只剩朱權和幾個下人還留著。

      家中沒了主人,下人這幾日便陸續為私出門,只剩朱權一人。方才有人來叫朱權吃酒。朱權推卻不過,鎖了大門離去。

      天色微微暗了下來。蘭雲以匙打開了門鎖,魏劭一語不發,大步朝裡而去。徑直來到魏儼那間臥房門前。

      魏儼出門之前,臥房的門也反鎖。門上一隻鐵將軍把守著。

      他冷眼看著蘭雲摸出另一把鑰匙,順利地打開鎖,輕輕推開了門。

      魏劭大步往裡走去,最後停在了一面牆壁之前。

      牆壁之上,懸掛了一幅長條山水。運筆灑脫,意境空靈。

      蘭雲點亮一盞燭火,端在手上,走了過來在旁照明。

      魏劭盯了那副山水片刻,終於慢慢地抬起手,朝那副懸畫伸了過去。

      他的神色異常凝重,手仿佛重比千鈞,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開了山水畫幅。

      他面龐上的肌肉立刻僵硬。視線定在了牆上,身影亦如同凝固。身畔蘭雲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

      “魏君最近和往常很是不同。召我陪寢少了。往往回來就自己入房不出,有時獨自喝酒。從前他並非如此的。我便疑心他看上了別的女子,故而平常多有留意他的舉動……”

      她說著,神情裡露出了一絲怨艾。

      “那天晚上,魏君歸家,先是獨自在庭院中獨自飲酒,不叫我們作陪,後來忽然獨自回房閉門,他卻忘了將窗閉嚴,我心中疑慮,悄悄潛到了窗下,窺到他於牆上畫了這幅美人圖……”

      “從前有一回,我恰好在街上遠遠看到過女君一面。實在風華絕代,我一見難以忘懷。魏君畫筆又惟妙惟肖,我一見便認了出來。驚懼莫可言狀,我怕被他覺察,正要走的時候,竟然看到魏君……”

      蘭雲頓了一頓,“我看到魏君撩起他的衣擺,對著牆便自己弄了出來……當時情狀,他如癡如醉……”

      魏劭猛地轉身,抬手一把掃掉了蘭雲手中的燭台。

      燭台掉落在地,隨著一陣輕微的怪異響聲,滾到了牆角。
  
      其時窗外暮色濃重,卻還能夠辨認人臉。

      蘭雲看到魏劭雙眸冰冷,卻又仿佛有怒光閃動,面容猙獰,神色可怖。

      儘管這是她所希望的。但真面對這樣的一幕,蘭雲依舊感到心驚膽戰,雙腿一軟,不由地便跪了下去,低頭不敢看他。

      魏劭僵在原地,死寂的屋子裡,只聽到他粗重的喘息之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35 AM

第59章

      朱權原本是魏家下人。魏儼小時候起就開始服侍他的生活起居。魏儼十七歲娶妻搬出魏家後,他也跟了出來。一年後魏儼喪妻,此後未再續娶。

      於治軍和邊務這一方面,魏儼無疑治軍有道,邊務清肅,毫無可指摘之處。但獨身後,他便開始過起了放蕩的私生活,於男女事頗放得開,身邊女人更如走馬燈的換。一年裡留在漁陽的日子也不多,猶如無根之浮萍。徐夫人關切,有時會將朱權喚去,詢問關於魏儼的種種。朱權回來後,偶也會勸魏儼續娶,如此方能安定下來。

      魏儼通常也不惱,一笑置之罷了。

      這回魏儼動身又去了代郡,走的有些倉促,且那日臨走又將姬妾打發了。朱權想起魏儼這段時日,比起從前,回家後仿佛有些抑鬱,心裡也是不寧。方才被一個老相識叫走吃酒,推卻不了,跟著去了幾條街外的一間酒肆,坐下才飲了幾杯,留意到酒肆門外的道上,不斷有人往一個方向跑去,口中呼著“起火”,出去察看,望見遠處自己來的方向,果然隱隱有火光沖天,心裡放不下去匆匆趕了回去。才跑到街口,遠遠看到竟果真是自家的宅子失了火,火勢不小,熊熊沖天。

      朱權大驚失色,慌忙呼人救火。只是北方的夏日本就燥炙,如今雖漸入秋,天氣依舊熱,加上多日沒有下雨,火又已經燒了起來,如何還能壓的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漸漸將整座房子吞沒。幸好魏儼性子孤僻,當初擇選房屋時,不喜與旁人相鄰,房子左右都無民居,這才沒有波及開來,等火勢終於小了,最後被撲滅,房子也早面目全非,屋頂坍塌,只剩了一個空殼,內裡一應的器物家什,全都被燒了個精光。

      朱權記得自己臨出門前,屋內並未留下火種的。也不知道這火是如何燒起來的。唯一可能,要門就是灶膛裡的殘餘火星沒有蓋住,這才蔓延了出來引燃了大火。

      朱權悔恨不已,自責不該出去吃酒誤事,自己一邊收拾火場,又派人去向徐夫人稟告不提。

     ……
   
      魏劭一早出門時,和小喬你儂我儂,依依不捨,約好說晚上趕回來吃飯。

      到了傍晚,小喬沐浴新出,換了身新裁的以淡香薰過的櫻草色輕羅衣衫,對鏡稍稍點染了細香胭脂。

      鏡中之人雙眉若裁,秋波橫臥,面若芙蓉,色羨雲霞,連她自己見了也是愉悅。

      小喬開始等魏劭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已經過了約好的飯點,卻遲遲不見魏劭回來。

      小喬漸漸有些不放心起來。想衙署也不遠,正要打發個人過去看看,有個魏劭的親兵來了,傳了句話,說君侯有事,不回來吃飯了,叫夫人不必再等。

      魏劭平日事務繁忙,臨時有事也是經常,小喬不疑有它,自己先去吃了飯。

      魏劭對貓敏感。那只貓咪雖還沒被送走,但小喬洗過澡了,晚上也不敢再去和它玩耍,唯恐不小心沾到了貓毛或者貓唾引發魏劭不適,回房後無心做別的,靜下心後,坐下去繼續抄著經文。

      屋裡寧靜一片,偶有案頭燈花爆裂發出的輕微啵啪一聲。

      小喬靜心凝氣,右手握筆,隨著筆尖勾提挑捺,細膩潔白的帛面之上,漸漸地寫滿了一行行的娟秀雅麗的字。寫到“譬如大海一人鬥量,經歷劫數尚可窮底。人有至心求道,精進不止,會當克果,何願不得”的時候,她雙眸注視著這一行字,慢慢地停了筆,最後將筆擱到架上,支頤對著案頭的燭火,漸漸地出起了神。

      魏劭無疑是喜歡她的。最近甚至漸漸讓她感覺到了迷戀的程度。至於他喜歡,或者迷戀的是她的臉肉還是她這個人,坦白說,小喬並不知道。因為兩人在一起,哪怕是白天,魏劭對她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擺弄她,和她做男女的那麼點事兒。

      除此之外,小喬就想不出來,兩人之間還有過關於別的什麼內容的談話。

      有時情濃之時,她其實有點想問,卻沒有底氣去問。更沒有底氣去試探︰到了有一天,他會不會放過喬家。

      小喬知道這種想法既幼稚又可笑。希望男人因為一個女人而放下心底裡的仇恨,這個女人是要有多偉大,才能化解去男人心中的原本被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恨?

      大約也就只有佛祖,才有如此普渡眾生的大能了。

      “心常諦住渡世之道。於一切萬物,隨意自在。”

      她記得前幾天抄時,經文裡還有這樣一句話。

      她不過一普羅凡人,不知何為心裡諦住度世之道,但時刻提醒自己,心常住著度己之道,能夠渡己了,倘若可以,再想和這個男人的關於一輩子的事,或許也是不遲。

        ……
  
      魏劭遲遲未歸。

      夜深,小喬在房裡留著燈,自己先上了床。
  
      她心裡有些掛著魏劭,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直過了淩晨,應該已經是子時了,朦朦朧朧夢到了大喬和比彘。

      夢是片段零散的。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冷不防卻對上了一雙閃著微微幽光的眼睛。

      魏劭不知何時竟已經回房了,沒發出什麼動靜,也不上床,竟就站在床前,仿佛剛才一直這樣盯著自己在看。

      小喬被嚇了一跳,輕輕拍了下胸口,呼出一口氣,從枕上爬坐了起來,看著他帶了嬌音地埋怨︰“你是想嚇死我嗎?回來怎麼也沒聲音。”

      魏劭收回了注視她的目光,轉過身,自己開始脫衣,道︰“見你睡著了,便沒叫醒。你自管睡吧。”

      他脫了衣裳去了浴房。片刻後就出來了。小喬問他肚子餓不餓,他說不餓。隨即吹了燈,上床躺了下去。

      剛才他轉過身的時候,小喬其實就覺察到了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和早上出門前,判若兩人。

      現在他這個樣子,小喬更加覺得他有點奇怪。和他並肩躺了片刻,也沒見他摟抱自己,只仰面躺在那裡,仿佛睡了過去似的,實在死反常,終於忍不住問了聲︰“今日衙署可是出了什麼事情?晚飯也回不來吃。”

      “小事。只是繁瑣,故費了些神。”魏劭應道。

      小喬聽出他聲音似乎帶了些疲倦,有心事的樣子。遲疑了下,朝他靠過去了些,柔聲問道︰“你怎麼了?我覺著你好像不大高興。早上出去也不是這樣的。”

      “無。”魏劭道,“只是今日事多,這會兒有些乏。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小喬聽了出來,他此刻似乎也不大願意和自己多說什麼似的,便沉默了。

      當夜小喬平添了幾分心思,睡的很淺。魏劭卻始終一動不動,更不像之前那樣,睡夢裡也要伸手過來摸摸抱抱她。也不知道他是睡的太沉了,還是如何。如此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兩人起了身。小喬覺得有些精神不濟,看魏劭,臉色似乎也不大好。兩人收拾妥了,出門去徐夫人那裡。走下臺階時,那只暫時還養在春娘房裡的貓咪從走廊上一路撒歡地跑了過來,跑到小喬的腳邊,鑽到她的裙下,繞來繞去地蹭著,喵嗚喵嗚地輕聲撒嬌。

      魏劭停下了腳步。

      小喬見他兩隻眼睛盯著貓咪,仿佛想起了什麼,神色裡露出了些僵硬,疑心他是上回過敏了,對貓感到厭惡。

      只是這厭惡,就和昨晚他回房後的沉默一樣,來的有些平白,讓她摸不到頭腦。

      前兩天也沒見他如此。

      小喬急忙一把抱了貓咪起來,交給追上來的一個侍女,叮囑她看好。

      魏劭已經抬腳往前去了。小喬跟上了他。兩人一起到了北屋。

      今天是十五。朱氏也來了。比魏劭和小喬稍早到的。原本向徐夫人問完安,已經要走了,見兒子來了,便又停了下來。

      進了北屋後,魏劭終於一改昨晚回來後便開始的沉默,顯得正常了起來,和徐夫人應對時,臉上也露出微笑。和小喬向徐夫人叩安,閑話了三兩句,徐夫人道︰“你們還不知道吧,昨夜你表兄的房子也不知如何竟失了火,朱權說燒的精光。幸好沒傷及人命,也未波及鄰坊。他這兩日回來,叫他住家裡吧。從前我就不高興他搬出去,出了這事,正好叫他回來。”

      小喬感到有點意外。看了眼身旁的魏劭。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只雙眸微斂,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倒是朱氏,聽到魏儼要回來住,臉上便露出厭惡之色。雖然已經在極力遮掩,但眉梢眼底,還是掩飾不住。

      徐夫人冷冷掃了她一眼。她便有些訕訕,低下了頭。

      這一幕落入了小喬的眼。小喬心裡也是有點感觸。

      和朱氏這個婆婆處了這麼久了,也打過多次交道,其實多少也有點摸到了朱氏脾性。

      一個人的眼界心態,與出身以及因為出身而在小時能得到的教育有著很大的關係。但這也並非必然。倘若懷了一顆開闊的心懷,出身教育方面不足而導致的眼界狹窄也會隨著後來的閱歷而慢慢地打開,積澱到一定時候,人也必然脫胎換骨。

      可惜朱氏不是這樣。即便到了現在,她似乎一直沒有找準自己侯府夫人的身份定位。

      小喬當然沒資格可憐她。對這個婆婆,也沒到深惡痛絕的地步。

      只是不喜歡她罷了。

      “過兩日便是鹿驪大會,聽說你阿弟也要參加騎射?”

      徐夫人轉而問小喬,顯得興致勃勃。

      小喬笑應了聲是︰“也沒想他到時候出風頭。難得遇到這樣的盛會,少年人難免心嚮往之。故我也沒攔。”

      徐夫人笑道︰“為何要攔?少年人本就該有好勝之心。好勝方能奪勝。我往年都會親自赴會。今年你初來我家,也當露個面。到時與我同去。”

      小喬在朱氏的目光下躬身道謝。

      “對了,你小舅子可有稱心的坐騎?”臨告辭前,徐夫人想了起來,又問了魏劭一句,“若無,你給他選一匹好的,趁還有兩天加緊練練。”

      “稟祖母,表兄之前已經贈過一匹青馬給他了。”

      魏劭應道。語氣淡淡。

      徐夫人放心了,點頭笑道︰“我就知道他辦事細心。你小舅子剛來那兩天你不在,還全是他替你接待。等這陣子大家都忙過去了,你得好好謝謝你長兄。”

      魏劭微微一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36 AM

第60章

       三人出了北屋。小喬稍稍落後,前頭魏劭隨他母親朱氏並排同行。到了那個三岔路口,魏劭停了停,小喬便走了上去。

      “你回房吧。我送我母親回屋便可。”

      他眼睛也沒看著小喬,說了一聲,便往東屋那條道走去。

      小喬立於岔道口,目送他陪他母親而去的背影,默默轉身,自己回了西屋。

      “他那房子,好端端的怎會燒了?”

      路上朱氏開始抱怨起來,“你這個表兄,我見了他就渾身不得勁!這下住回來也不知道要住多久了!”

      魏劭雙目平視著前方,神色淡漠,並無任何回應。

      朱氏見兒子似乎心不在焉,回頭看了眼,身後隨行的僕婦都隔了些路,一咬牙又道︰“非我不容他。只是從他小時候起,我見了他那雙眼睛,就覺得心裡發毛。他是要和你爭這魏家東西的!我見你和他關係好,從前也只是心裡擔憂罷了,說不出口。這回索性提醒下你。防人之心不可無,等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後悔也晚了!”

      魏劭看了眼朱氏,依舊不置一詞。很快送朱氏到了東屋門口,停下腳步道︰“兒子送母親到這裡了。外頭還有正事,先走了。”

      “你等等!”朱氏見兒子似乎沒聽進去,心裡不甘,又真的著急。

      她的心裡包藏了一個將近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時候她剛嫁來魏家。這個秘密,如今或許只有她與徐夫人兩個人知道了。這不可說的秘密,她一藏就是幾十年。

      以她的性格,藏的實在很辛苦。每當她想對自己的兒子說出來時,只要想到徐夫人那只冷冷看著自己的獨目,就會不自覺地從心底裡發冷,然後就把到了口邊的那句話給吞回去。

      魏劭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朱氏。

      朱氏張了張嘴,終於還是吞了回去,勉強笑道︰“無事。你去吧。莫過於勞累,早些回來。若想吃我做的飯食,不願來我這裡也無妨,遣個人來說一聲,我做好了讓人給你送去西屋。”

      魏劭頓了一頓,點頭道︰“勞煩母親費心。母親進去吧。”

      朱氏應了一聲,被身後上來的僕婦簇著往裡去了。

      ……

      魏劭出了魏家,徑直來到衙署。公孫羊和李典魏梁等人已在等他。

      幾日前得訊,青州袁赭派了來使,人今日到。雖還未見面,推斷應是與幸遜此時在汜水的交戰有關。議定後,由魏梁出城迎接。至午,袁赭的親弟袁代一行人入城。

      魏劭於衙署設宴接風。

      當下天下諸侯,若以地域劃分,兵強馬壯而聲名顯赫者,唯數三家︰北魏劭、漢中樂正功,中腹之地,則有山東袁赭。

      說句大逆的,當今逐鹿天下的這場大戲,如果沒有意外,有實力殺幸遜滅諸侯奪傳國玉璽的,也就在這幾個人中了。

      其餘人等,不過是在陪唱罷了。

      袁赭數代經營,早有俾睨天下之心。幸遜數月前改立幼帝,他覺得時機已到,按捺不住,糾合了廣平劉楷等人發兵洛陽,原本想一鼓作氣伐下洛陽,殺幸遜取而代之。

      但幸遜既然能混到今日“國父”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本就實力雄厚,雙方交兵在汜水一帶,互有勝負,如今隔水相峙,暫時按兵不動,改而打起了口水仗,各自檄文滿天飛。

      幸遜以漢帝之名罵袁赭公然興兵作亂,號召天下人共伐之。袁赭罵幸遜挾天子令諸侯,意圖謀朝篡位,號召諸侯和自己一道勤王。兩人罵的不亦樂乎。罵著罵著,袁赭想到了魏劭,於是派了弟弟袁代來漁陽,以長輩的口吻說,當年老叔我曾施恩於你爹魏經,如今爹不在了,這個人情就管你這個兒子要了。老叔我正和幸遜打架,你得來和我一起打。

      袁赭當年和魏經同在洛陽做中郎將時,有次魏經帶了數人出京,路過中牟這個地方時,遇到一夥幾十人的流賊,正好袁赭經過,二人一起殺了流賊。

      這事雖然不假,但袁赭倚老賣老,袁代也跟著趾高氣揚,看似頗有想在魏劭這個乳臭未乾的北方新霸主面前樹立威儀的架勢。對面的魏梁當場就怒目而起,抬腳“嘩啦”一聲踹翻了自己面前酒案,酒肉傾覆在地。魏梁疾走到了袁代面前,拔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斥道︰“中牟之恩,先主公早已加倍相報!主公見你遠道而來,不忘兩家舊情,今日才抱病親自設宴接風。你哪裡來的臉面,敢在我主公面前大放厥詞!”

      袁代身後站了同行而來的袁赭乾兒丁屈,以兇悍著稱,見狀忙拔出佩劍,喝道︰“丁屈在此,誰敢無禮?”

      魏梁冷笑,呼嘯一聲,門口湧入了幾十名執戈武士,轉眼將袁代和丁屈團團包圍起來,刀戈雪亮,殺氣騰騰。

      魏家十年前的變故之後,袁赭原本以為魏家就此一蹶不振,根本沒放眼裡,數年後魏劭掌軍,袁赭聽聞他才不過十七歲而已,當時還譏笑了一番。沒想到才幾年的功夫,魏劭勢力大漲,先吞冀州,不久前又滅陳翔得了並州,不但實際統一了北方,聲望也大有趕超自己之勢。袁赭這才心慌起來,恨當年沒有趁他羽翼未豐之時徹底剪除。這也是他此次為什麼急著想滅幸遜取而代之的原因之一。計劃受阻,便又想出了這個以上輩之恩來挾魏劭的計策。

      魏劭若遵,他都來助戰,其餘諸侯自然紛紛效仿,則自己名正言順為盟主。魏劭若不遵,魏家便是幸遜同黨,且忘恩負義。這才派了袁代過來。

      袁代原本也只是想倚老賣老,在這個年輕的後起之秀面前來個先聲奪人罷了,沒先到剛開筵席,魏梁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裡是魏劭地盤,他若真起殺心,十個丁屈也保不住自己,不禁膽戰心驚,十分後悔,看向魏劭。見他面南跽坐,便似置身度外,慌忙道︰“君侯明鑒!我奉兄命前來聯誼,所轉也不過是我兄長之言。燕侯若有異議,我盡可以代為回傳。兩國交戰且不傷來使,將軍如此以劍怒對,是何道理?”

      魏劭神色陰沉,巋然不動。

      堂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此刻卻死靜一片。袁代額頭有冷汗慢慢地滾下,卻連抬袖擦也不敢,唯恐一個動作,便招來殺身之禍。

      片刻,魏劭拂了拂手。魏梁這才收劍。兵甲踫擦聲中,軍士紛紛退下。又有人彎腰進來,迅速撤換了魏梁面前剛才被踹翻的殘案,其餘人談笑風生,便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袁代心還噗噗地跳,暗覷了一眼正中神色依舊沉靜若水的魏劭,慢慢籲出一口氣,再不敢露出分毫的自大之色。

    公孫羊這才慢悠悠地道︰“袁使君有所不知,我主公如今看似兵多將廣,實則冀州、並州各地兵營空虛。本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本還想向袁公借兵一用,只是開不了口罷了。如今使君既然遠道而來先開了口,兩家又有舊交,主公也辭不去襄助之責,等收攏了兵源,必定盡快發兵襄助。”

      袁代再不敢露半分不豫,不住點頭稱謝。

      公孫羊笑道︰“使君來的巧。再兩日便是我幽州鹿驪大會,使君若得空,也可前去一觀。”

      ……

      袁代一行人被送去驛舍落腳不提。傍晚魏劭回了魏府,進門便得知魏儼下午從代郡回來了,已經被徐夫人叫著住了進來。

      魏劭未置一詞,徑直入西屋。院裡只有是三兩個侍女,見他回了,紛紛躬身。魏劭往正房去,步上臺階到了門口,略一遲疑,推門而入,屋裡卻不見小喬,轉頭問了一聲。一個侍女道︰“貓兒方才跑不見了,女君恐它竄丟,方才親自去找了,春媼她們也去了,留我們看屋。”

      魏劭眉頭皺了皺。立在階下,猶豫了片刻,抬腳大步出去。沿著甬道往前走去,走到通往北屋大門的一個拐角,遠遠看到前頭那堵院牆畔,海棠枝旁露出了一片淡淡緋紅色的縴裊背影,正是小喬。她的邊上站了幾個僕婦侍女,幾人都在仰頭望著花牆的牆頭。

      那隻貓正高高蹲在牆頭上,也不知道它是如何上去的,此刻仿佛下不地了。

      侍女嘰嘰喳喳,有說拿竹竿接,有說拿梯子爬上去抱。

      魏劭正要過去,腳步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看到魏儼正從北屋裡出來,往牆這邊而行。

      小喬邊上的一個僕婦先看到了他,跑了上去,指著蹲在花牆牆頭的那隻貓說了幾句。魏儼望了一眼小喬,立刻快步走了過來,來到花牆牆下後,仰頭看了一眼牆頭,先往後退了幾步,再朝前疾奔兩步,借著衝力,人就像頭壁虎似的,一個騰挪就攀上了丈高的牆頭,伸手捉住那隻貓,隨即從牆頭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身姿矯健,侍女僕婦歡呼了一聲。

      魏儼面上露出微微笑容,望了眼小喬,頓了一頓,隨即抱著貓朝她走來。

      小喬急忙迎了上去。魏儼伸手要遞給她時,那只貓咪許是方才被驚嚇到了,忽然一個爪子撓了出去,魏儼猝不及防,手背被它撓了一下,立刻多出了幾道長長的血痕。貓咪也從魏儼手中縱身一躍,跳下了地。近旁的僕婦侍女唯恐它又跑了,急忙一窩蜂地追了上去。

      貓咪雖未成年,但伸出來的勾爪卻鋒利異常。前幾天見它十分溫馴,小喬也沒想著將它爪子剪掉。不曾想這會兒卻傷了魏儼。見他手背傷口裡迅速滲出幾滴血珠,有些過意不去,忙向他道謝,又賠禮。

      “如何?可要叫人來包紮下?”

      魏儼微笑道︰“無妨,小傷口罷了,何須勞師動眾。”說著甩了甩手。

      小喬再次向他道歉。

      這時魏劭忽然從後現身,朝這邊大步走了過來。

      小喬也看到魏劭了,見他最後停在自己的邊上,視線落到了魏儼的那只手上,忙把方才魏儼攀上前頭替自己捉貓的經過簡單敘了一邊,歉然地道︰“都怪我不好,沒看好貓,倒害大伯傷了手。”

      魏劭微微一笑,看著魏儼,和他對視了片刻,隨後溫聲道︰“有勞長兄了。我捉了隻貓給蠻蠻養,陪著她玩。倒害你手被抓了。我也代蠻蠻,給長兄賠個好。”

      魏儼的心緒,忽然變得有些不寧了。

      倘若說,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心中還因為得到了這個偶然又珍貴的能夠得以與喬女近距離地說上話的機會,甚至還得到她的感激而感到隱隱歡欣的話,這一刻,隨著他弟弟的現身,對上他望著自己的目光,聽著他用無比親昵的稱呼為他的妻向自己賠禮,原本的那種暗暗欣喜的情愫迅速地從他的心頭褪去。最後絞成了帶著些微澀意和惆悵的如同亂麻的一團東西。

      他的心緒也變得不寧了。

      這是一種敏銳的直覺。無法以言語描述。但此時此刻,他真切感覺到了。

      他的弟弟魏劭,他和平常有些不同。

      魏儼的腦海裡,此刻忽然迅速地又掠過了白天回來得知房屋失火的事。

      當時,當他回來看到滿目的焦黑,那堵原本隱藏了他心底裡的最不可告人的隱秘的牆也隨了大火倒地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其實是鬆了一口氣。

      就如同他的身上生了一個能夠讓他致命的潰癰。他自己卻無法割去。現在這個潰癰被人割掉了。

      他甚至感謝這場來的有點突然,讓他之前毫無準備的大火。

      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那場火,起的有些蹊蹺。

      魏儼的心跳驀然加快。手心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注視著魏劭,片刻後,終於也微笑地道︰“小事一樁。二弟無須客氣。”

      魏劭笑了笑,朝他微微頷首,隨即轉臉看向小喬,柔聲道︰“蠻蠻,走吧,我們也該回房了。”

      小喬錯愕著。

      魏劭會在房裡叫她的乳名,譬如床上,和她動情歡愛的時候。

      但下了床,她從沒聽他用乳名喚過自己。

      此刻卻忽然莫名其妙地從他口裡說了出來,還對著魏儼說的。

      這便算了,他態度轉變之快,也令她實在有些措手不及。

      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他突然又變成了一個溫柔愛人的模樣?

      這樣的魏劭,非但沒有令她動容,反而,令她感到了異常的陌生。

      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魏劭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哪怕他們之前關係最親密的時候。

      小喬壓下心裡湧出的那種不適之感,迎上他注視自己的溫柔目光,朝他微微一笑,跟著他走了。

      ……

      魏儼立在原地,目送魏劭和她並肩漸漸遠去的一雙背影,直到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眼前唯餘半樹海棠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

      魏儼慢慢地捏了捏拳。

      手背上那幾道被貓撓傷了的傷口,忽然仿佛變得刺痛了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44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2-25 12:45 AM 編輯

第61章

       魏劭起先和小喬並排而行,漸漸地,腳步邁的越來越快,撇下了她,等兩人回到西屋的內院,盡管小喬刻意在追他了,依然還是被他落下了丈許的距離。

      小喬最後緩了自己的腳步,看著他幾步登上臺階,身影消失在了那扇門裡。

      春娘和在走廊裡的侍女見他二人回了,過來相迎。小喬問了聲貓咪,得知已經抱回來了,點了點頭,讓往後看的牢些,不要再教它獨自跑了。否則魏府那麼大,找起來也是費事。

      侍女應了。春娘問是否可以用飯了。

      暮色漸濃,小喬還沒吃晚飯。猜想魏劭應該也沒吃。讓預備下去,自己便往房門口去。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跨了進去。

      房裡此刻還沒掌燈,光線有些暗。只有一縷帶著煙青的暮色從閉著的那扇西窗裡篩了些進來,給房中的器具物什蒙上了一層昏昏的微光。

      她第一眼沒看到魏劭。往裡走了幾步,停在那架屏風側,試探地叫了聲“夫君,用飯了。”忽然身後毫無預警地伸過來一隻手臂鉗住了她的腰肢,她還沒反應過來,人竟倒著懸空被魏劭一把掛上了肩,扛著就送到了床上。

      小喬幾乎像條麵袋似的被他從肩上給甩到床上的。

      雖然床上鋪著軟衾她並沒摔痛,但趴著的模樣卻有些狼狽,而且受了點驚。當她爬起來扭頭時,看到魏劭雙腿分立地站在床前,忽然抬起一隻手,開始解他的腰帶。

      他解著腰帶,兩隻眼睛看著床上的她,起初動作還是慢吞吞的,但忽然就似乎躁了起來,一把扯掉,接著又扯開了他自己的衣襟。

      這來的太過莫名了。而且,小喬也覺察到了他的氣場不對。

      她立刻試圖從床上下去。但是魏劭已經甩掉他剛脫下的衣裳,將她一把推了回去,接著他的一側膝蓋跪上床,另條腿壓在了她的小腹上,她便動彈不了了。

      小喬立刻搖頭︰“晚飯預備好了——”

      魏劭一隻手伸了過來,五指分開捏住她的面頰,制止她的搖頭。

      小喬兩頰被他捏住,便止了說話。

      她睜大眼睛,略帶恐懼地看著魏劭壓坐在她小腹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他仿佛在端詳她。如同此前不認識她似的。

      “夫君——”

      小喬雙眸望他,含含糊糊地,勉強喚了一聲他。

      小喬真的感到害怕了。如同新婚之夜她不小心將他吵醒,他從枕下拔出長劍指著她面門時的那種帶著透骨冰涼的恐懼之感,再一次地朝她襲了過來。

      魏劭喉結動了一動,鬆開了她的面頰,接著,他沉重的身軀就壓了下來,將她壓在他的身下。

      從前他也有要她要的很急的時候,甚至因為動作粗魯而弄疼過她。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他待她絲毫不見憐惜。小喬看到他的面龐繃的幾乎到了扭曲的地步,神色也隨之變得露出了一絲猙獰。

      屋裡暮色昏暗,半遮半掩的床帳內,光線更是黯淡。但他俯視著她的雙目之中,卻眸光大炙,那是一種混雜著興奮、欲色以及別的小喬也看不懂的不知道是什麼的幽幽的暗芒。

      小喬下意識地開始掙扎,兩手推捶他的肩膀。他便咬住了小喬的唇。咬的她疼痛無比。

      小喬緊緊咬著牙關。魏劭便離開了她的唇,手跟著一把扯開她的衣襟,低頭下來,口手齊在她宛若凝脂的溫暖胸脯上施虐。胸脯的雪膚很快起了觸目紅痕,小喬痛楚嗚咽一聲︰“我做錯什麼……”

      魏劭雙眸欲光更盛,一語不發,大手鉗她一側大腿屈了起來。

      遭到如此野蠻對待,想這兩天他的反覆無常,從前情濃之時繾綣更如諷刺。

      房中有些秋老虎的悶熱,方才那樣一番事情下來,她的身上也沁出了熱汗,小喬心底裡的那絲寒意卻在擴展,隱隱的怒意也在慢慢地攀升。

      在他喘著灼熱濁氣,要強行入她時,她抬手將他的那張臉扳到了自己面前,強迫他看著她的眼睛。

      “我要你說個清楚,何以如此對我?”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已經大汗淋淋,面龐酡色,如同醉酒,雙眸裡也隱隱如有血色泛湧。

      “天下男子都想著如我這般得到你,你芳心滿意足否?旁人便算了,連我魏家男子,也盡要為你裙下之臣?”

      他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

      就在電光火石的那個一瞬之間,小喬忽然明白了過來,心底駭異至極。

      “你竟疑心我與你表兄有瓜葛?”

      魏劭眼皮跳動,不語,仿佛也不想再與她說話了,赤紅雙目再次落到她的唇上,低頭壓下,用力吮嚙。

      “放開!”

      小喬奮力推開了他的臉。

      他一語不發,神色愈發陰鷙,轉回來再次狠狠絞住。

      她的唇已經被他弄的有些腫脹了。

      小喬再次奮力推開他。

      他第三次要咬下來時,小喬抬手便狠狠抓住了他的頭髮,魏劭低低地嘶了一聲,竟然不顧被撕扯了髮根的疼痛,再次回臉嚙吮她的嘴。

      疼痛和來自心底的憤怒,令小喬再也忍耐不住了,鬆開了他的頭髮,一個巴掌打了過去。

      “啪”的響亮一聲。

      仿佛中了定身法似的,魏劭突然就停了下來,整個人凝滯住了。

      慢慢地,他回過臉,摸了一摸自己左側面頰,隨即盯著她,目中露出一絲不可置信般的氣急敗壞之色。

      方才和他糾纏間,小喬早已經累的氣籲,鬢髮也散亂的不行,見他這樣盯著自己,喘了一口氣,怒道︰“別的什麼,我都可以容忍。唯這一條,我絕不容你心胸狹隘至此地步,竟強加於我身上!”

      她頓了頓,譏道,“我再水性,你魏家的男子,未必也就能入的了我的眼!”

      魏劭神色一滯。

      小喬不再說話,也徹底停止了掙扎,閉上了眼睛,神色變得平靜無比。

      魏劭死死地盯著她平靜閉目的樣子,喘息更甚。

      一道熱汗沿著他的額頭滾落,啪的滴濺到了她的眉心正中,漾了開來,片刻後,漸漸與她額上滲出的水光融成了一片。

      小喬忽然感到身上一輕。張開眼睛,看到魏劭從她身上而起,一把撩起帳子下了地。

      帳子被他臂膀力道所帶,發出了清脆的一道裂帛之聲。

      魏劭背對著她,迅速穿回方才被他自己甩在了地上的衣物,大步離去。

      小喬心跳得如同擂起了小鼓點,聽著門外走廊上腳步疊起,春娘詢他是否用飯,接著,聲音就斷了,安靜了下來。

      小喬慢慢地從枕上坐了起來,手還在微微發抖。定了定神,低頭整理著自己方才被他扯的七零八落的衣裳。

      春娘進來了。腳步起先帶了遲疑。看到小喬坐在床上的樣子,吃了一驚,隨即飛快地跑了上來。

      “我和他方才起了點小糾紛。君侯一時想不開,出去走走而已。”

      小喬阻止了春娘已經張開的嘴,自己下地來到鏡前,對鏡理了理散亂的鬢髮。

      春娘跟到了她的身後,神色擔憂地看著她的背影。

      “春娘,我腹餓了,吃飯去吧。”

      片刻後,小喬理好鬢髮,轉身對她說道。

      ……

      魏劭當晚沒有回房。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他回房時,小喬已經起身,剛梳妝完畢。

      魏劭面無表情,仿佛沒有看到她似的。洗漱完畢換了衣裳往北屋去。小喬默默跟上了他。兩人到了徐夫人面前。徐夫人說魏儼剛走,就和他們前腳後步,明日就是鹿驪大會了,從前都是由他一手經辦的,這回他去了代郡,昨天剛回,今天就有事找上他,今日一天想必他都十分忙碌。

      徐夫人說話時,魏劭神色始終如常,小喬更是全程面帶微笑。兩人一起出來,走到那個岔道口,魏劭腳步沒有停留,撇下她徑直繼續往前頭大門的方向走去時,小喬叫住了他。

      他看似非常勉強地停了下來,轉回半張臉,向她投來一瞥。

      小喬走到他面前,開口說道︰“也並無別的事。就是關於那只西域貓。原本是你送我的。既然你不能踫觸,我見你似乎又厭惡於它,我也不方便養了,你最好拿回去。或若嫌麻煩,我另尋個願意收養的人家將它送了。因是你的東西,故而處置前,先告你一聲。”

      她其實頗喜歡它,也很想養下去。只是確實覺得,這貓似乎和這家裡姓魏的兩個人都犯沖,自己再養下去,似乎不妥。

      “一隻畜生罷了!我既送了你,你要養便養。我雖狹隘,也不至會和一頭畜生過不去!”

      魏劭冷冷道,轉身而去。

      小喬停了停,目送他背影消失,轉身回了房。回房後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不能養了。

      這貓金貴,日常主食自然是肉。尋常人家必定養不起,小喬也不忍讓它流落顛沛。便吩咐了下去,讓打聽合適的人家給送了。林媼等人都詫異不已。心想分明是君侯送給女君討她歡心的玩物,何以才過幾天,女君便要將它送走。雖然都喜歡它肉絨絨的樣子,只知道自己便是拿回家中也是養不起的,萬一養死,還怕不好交待。沒想這麼巧,到了傍晚,北屋那邊來了個僕婦,說徐夫人得知,讓把貓抱過去讓她養。

      小喬急忙親自抱了貓兒過去。徐夫人見了貓,十分喜歡。那只貓似乎也和她頗為投緣,被徐夫人抱住,撫摸了幾下腦袋,喉嚨裡發出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音,便蜷在她的膝上一動不動。

      “說是二郎特意送你的養的,才幾天,怎又要將它送走?”徐夫人抱了一會兒的貓,問道。

      小喬道︰“原本也捨不得的。夫君送來了,才知道引他不適。”便將那天他進了貓舍打噴嚏,後來又身上起了紅點發癢的事提了下。

      徐夫人恍然,點頭︰“原來如此。我說呢!你那邊是不能養了。往後便放我這裡吧。我見它和我似乎投緣。正好也能做個伴。”

      小喬笑道︰“原本孫媳婦愁尋不到好的去處容它。這會兒祖母接了養,那就是它的福了,比我養要好多,我也放心了。”

      徐夫人笑,低頭摸了摸貓兒,仿似無意地道︰“仲麟可是惹你生氣了?”

      小喬微微一怔,抬眼見徐夫人那只獨目望著自己,雖含著溫和笑意,卻十分明亮。便猜應當被她是看出了什麼。

      果然,徐夫人又笑道︰“一早你們來,我一見就覺得不對。往常你們來看我,和我說個沒兩句話,我就見你倆望來望去的,早上卻只我那個孫兒望你,我見你連眼角風都沒掃一下他。我就想,不是他得罪你了,還會是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12:46 AM

第62章

       小喬感到微微尷尬。知再強瞞也瞞不過去了,心念電轉間,便低下頭道︰“全是孫媳婦不好。昨晚在房裡,為了點雞毛蒜皮事和他鬧了點性子。還請祖母勿怪。”

      小喬昨夜後來自己想了大半宿,確定魏劭這兩天突然變得陰陽怪氣,就是和他說出口的那句“連我魏家男子,也盡要為你裙下之臣”有關。

      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這麼武斷地給自己腦門貼了張潘金蓮的標籤,在遇到魏儼的時候強行拉自己秀恩愛,一轉身跑到自己跟前撒起了瘋。

      但有一點她能確定,他認為魏儼和自己有不正當的關係。

      當時她也確實被他流露出來的這個想法給噁心壞了,一時控制不住,也不管後果如何就給他了一耳光子,順利把他給打跑了。不過,魏劭今早還回來,和自己一起到徐夫人面前裝相,可見他不願讓這種“家醜”外揚,所以徐夫人這會兒突然問起,小喬自然不敢多說半句,只這樣含含糊糊地拿“房裡”、“雞毛蒜皮事”來推擋。料以徐夫人的輩分,就算她再好奇,或者說,再不相信,也不至於打破砂鍋要問到底。

      果然徐夫人沒再追問下去。只點了點頭,道︰“唇齒尚有擦踫,何況少年夫妻?雖然你方才說是你不好,我卻知道必定是他得罪於你。他從小就是只皮猴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了跟他再好好說,他也就吃記性了。”

      小喬覺得徐夫人話裡似乎含了些別意,一時也沒空咀嚼,只想快些度過這陣尷尬,便胡亂點頭應聲。

      徐夫人笑道︰“明日鹿驪大會,須得一早出門,這會兒也不早了,貓兒留下,你且回房吧,好好準備明日之事,養足精神。他回來若還跟你置氣,你盡管來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小喬恭敬應了退出去,回到西屋。魏劭自然是不在的。小喬也不再等他吃飯了,自己去吃了,回房後,靜下心來,在腦海裡一遍遍地過著明早自己要做之事的每一個細節,以確保到時候不會出任何的紕漏。隨後上床去睡了。

      她需要養好精神。

      魏劭是在半夜回來的。輕手輕腳的,仿佛怕吵醒了她。小喬其實還是被他吵醒了。但裝作睡著。

      魏劭從浴房裡出來,熄燈爬上了床。當夜兩人各睡各的。小喬睡的很安穩。次日早,被邊上的動靜給弄醒了。

      魏劭從床上坐了起來。

      窗外才剛剛泛出點灰白的顏色。照現在的時令,估計五更還不到。還早。

      但今天有鹿驪大會,他確實理應也當提早出門的。

      小喬眼睛勉強睜開一道縫兒,看到了魏劭坐在床上對著自己的後背和後腦勺。

      他坐著沒動,仿佛在出神,忽然轉過些臉,瞥了眼枕上的小喬。

      小喬還有點沒完全睡醒,半眯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和他對視了一眼。他仿佛不屑,轉回了頭,撩被便下了床。

      雖然鬧了那樣一場,生分了,但既然人已經醒了,該當做的事,小喬也會做的。打了個哈欠跟著他起了床。如常那樣開門,叫人進來服侍洗漱穿衣。

      整個過程沒有人發出半句聲,就只聽到僕婦進出的腳步聲和銅盆水盥被輕微踫撞發出的響聲。隨後小廚房的人抬進來放了早飯的食案。小喬也跪坐在旁陪著。

      先前兩人好的蜜裡調油時,魏劭早和她同桌而食了。

      現在就像自動恢復到了遊戲初級狀態。

      魏劭全程無表情臉,小喬服侍他吃完了早飯,送他出了門,看他背影消失在了微白的晨曦裡,進來後自己也不再睡了,梳洗完畢,春娘幫她取出今天要穿的衣裳。

      今天算是她嫁入魏家後的第一次公開場合露面,穿什麼衣裳,多日前就開始費思量了。

      鹿驪台不是什麼魏家七大姑八大姨的聚會,面對的是漁陽世家大族、魏家部曲將吏、幽州萬眾軍士。小喬原本已經夠美了,該強調的不再是美,而是她第一次以魏家第三代女君身份現於眾人面前時能與身份相持的風度與氣場。

      為此,春娘特意私下去請教鐘媼。鐘媼說,徐夫人當天穿醬紫,女君可著紅。既相配,又出眾。

      春娘歡喜,謝過鐘媼,回來便改製衣裳。

      她一手好女工。昨天終於將衣裳備好。

      小喬穿上紅地刺繡玄色龍鳳蔓草紋的禮衣,裙裾曳地,大袖垂膝,腰帶闊七寸,繡繁複精美的金絲茱萸聯雲紋,腰中瓖嵌如意美玉,一頭青絲高高綰成淩雲盤桓髻,兩旁各插一支嵌寶餃珠雙鸞金簪。

      比起去年剛出嫁時,如今大半年過去,小喬不但個頭長了一些,身段也漸漸開始脫去少女青稚,發育更顯勻亭。穿上這樣的禮服,盛妝過後,從頭到腳佩環交映,金玉葳蕤,氣韻華貴,又不失清麗,連徐夫人見到了,也端詳她許久,最後笑道︰“有如此佳婦,我孫兒之福也!”

      這日天高雲淡,一早便朝霞燦爛。辰時中,魏梁奉命來接魏府女眷。小喬和徐夫人登上馬車。朱氏也一道去了,出城數裡之地便是鹿驪台。

      鹿驪名為台,實際是一座高高建於夯土基上的觀景樓。坐北朝南,長寬各數十丈,高三層,四面無遮,氣勢雄偉,視野極佳。鹿驪台的對面,就是一座可同時容納萬人的大校場,東西南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四門兩側又各開一拱衛小門,四門之上也各建有一稍矮的觀台,隨四門而命名,分別為青龍台、白虎台、朱雀台、玄武台,是為受邀而來的各地太守和其餘貴客所備的。

      將近巳時,大校場裡旌旗遮天,兵甲耀目,數以萬計的各路人馬已經齊聚。

      徐夫人的馬車漸漸靠近青龍門時,四門炮聲響起,魏劭魏儼帶著漁陽和各地太守以及世家貴族疾步出來,列隊相迎。

      徐夫人一頭華髮梳的溜光整齊,身穿醬紫衣裳,從馬車上下來,一手拄著龍頭拐杖,另邊胳膊被小喬攙著,身後朱氏相隨,朝著青龍門走去。

      魏劭和魏儼搶上前去行禮,其餘太守等人也紛紛施禮。

      鹿驪大會除了選拔人才、耀武揚威的目的,也是魏家與各地太守相互聯絡,促進聯合的一個場合。

      今日這些受邀前來的各地太守,無不是魏劭父親在時便有的老人。前幾日起,魏劭便相繼與趕來的這些人會過面了。他們自然也都與徐夫人打過交道,盼著與她會面。只是徐夫人如今不大見客。此刻見她終於露面,爭相上前向她問好。

      徐夫人精神矍鑠,面帶笑容,與人一一寒暄,見眾人目光隨後落到小喬身上,笑道︰“老身年已邁,幸而我魏家中饋繼承有人,此我孫兒新婦喬氏,深得我心。今日便由喬氏代老身擊響金鼓,為我幽州健兒鼓舞聲勢!”

      小喬在眾人略微的驚訝目光注視之下,不疾不徐往前一步,面帶微笑道︰“我來之前,祖母便告我,雲今日到場的,無不是英俊豪傑、魏家肱股,叮囑我萬萬不可失禮,當以叔伯拜之。諸位叔伯,納我一禮。”說完向三面各施一禮。

      眾人見她年紀雖不大,卻容色絕代,舉動風華,應答大方,氣度過人,不過一個照面,都覺眼前一亮,徐夫人如此薦她,何況她的身份還是魏劭之妻,不敢托大賣老,各自向她回禮。

      徐夫人心情極好,大笑聲中,復讓小喬挽著自己的手臂,攜她步入青龍門。

      校場裡的萬眾軍士見徐夫人現身,萬歲呼聲四起。

      徐夫人滿面笑容,帶著小喬,身後隨了朱氏,在魏劭魏儼兄弟的陪護之下,登上鹿驪台列位。各地太守、貴族、以及受邀而來的客也紛紛各自登上四門觀台列坐。兩日前到的袁代、丁屈也被引入座位不提。

      鹿驪台的視野極好,四面大風吹揚,從臺上俯瞰腳下,但見巨大校場之內,軍士方陣羅列一字排開,兵甲森嚴,武風雄渾,心胸也不由隨之升起一陣激蕩之感。

      小喬知道魏儼魏劭兄弟就在近旁,四目正觀著自己,心中對這兩個魏家男人實在膈應,卻絲毫沒有分心,眼中更看不到這兩個人。她只望向徐夫人。在徐夫人帶著鼓勵的目光之中,深深呼吸,吐完胸中濁氣,邁著穩穩的步伐,走向設在鹿驪台中央的那座巨大金鼓之前,從一個軍士手中接過綁飾了紅纓的銅槌,在萬眾矚目之下,穩穩地揮臂擊鼓,三聲之後,伴著尚未消去的嗡嗡鼓振,朗聲道︰臍彼公堂,稱彼篁觥!蒙我勇士,安守四方!萬壽無疆!

      彼時大風吹揚,合著鼓振之聲,她清朗又充滿了元氣的聲音,隨風傳送到了校場的四方上空之上。

      “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

      校場起先沉靜,片刻後,忽然再次爆發出了一陣合著她朗誦之辭的“萬壽無疆”聲,聲來自四面,幾乎震動雲霄。

      小喬將銅槌放回托盤,如來時那樣,穩穩地走了回來。

      她看向徐夫人,從徐夫人含笑的雙眸中,她知道自己應該通過了這次於她自己來說其實是個並不容易的“考驗”。

      她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神色看著平靜,實則心臟還在飛快跳動,手心裡也捏出了一層汗。

      而今女人地位雖然普遍低下,但在魏家,卻有過女人主政的一段歲月,也是靠著當時的徐夫人,魏家才渡過那段飄搖低谷,為後來的魏劭主政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所以,在魏家徐夫人的面前,根本就沒有所謂女子不能走出內堂之說。

      小喬深知,以自己的資歷,原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高的姿態,站在名為鹿驪台的這個地方的這個位置上,受著來自腳下萬眾的歡呼之聲。

      從她的本心來說,她也沒有渴盼過去獲得這樣的榮耀——她從不覺得自己配得。並且更重要的,她的內心有些惶恐——自己今日受了這樣的榮耀,日後卻不能對等報答的惶恐。

      但是徐夫人卻將她推到了這個位置上。她無法拒絕。

      小喬其實也不知道徐夫人為何如此看重自己。既然蒙她看重,今日之事也無法推卻了,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盡己之力,不要辜負了徐夫人的期待。

      現在看起來,她完成的似乎還算可以。至少,應該是沒有丟臉。

      徐夫人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做的很好。”

      小喬道︰“蒙祖母的厚愛鼓勵,我才幸不辱使命。”

      ……

      金鼓之後,鹿驪大會正式開始。校場裡軍士威武之聲四下此起彼伏,紛紛為隸屬自己軍團的出場健兒壯大聲勢。

      魏劭魏儼二人要下去到校場裡。來徐夫人面前辭了一聲。

      魏儼面帶笑容,神色自若。

      看著魏儼,小喬忍不住就想起魏劭那比女人還要女人的疑心病。

      雖然並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懷疑上自己和魏儼有一腿的那個結論,但想起第一次遇到魏儼時,他盯著自己的那種目光,再看這兩個人都在自己的跟前,心裡忽然也膈應了起來。

      小喬忍不住看了眼魏劭。見他正好盯著自己。便也不避讓他的目光,微微揚起下巴,和他對盯了一眼。

      魏劭仿佛一頓,臉色隨之沉了沉,轉身便走了。

      魏儼隨之,也下了鹿驪台。

      這兩只瘟神都走了,小喬終於覺得舒坦了起來,立刻尋找校場裡阿弟喬慈的身影。

      今天兩場比武。騎射和搏擊。先比的是騎射,也就是喬慈參加的項目。

      比賽的內容,是將“騎”和“射”結合起來。在場地的終點設一用繩索懸掛的金鐘。出戰的所有武士從起點騎馬出發,誰能避開對手阻撓,第一個以弓箭射下金鐘,便是勝利者。不可擊打對手的馬匹,除此之外,可用採用任何手段阻撓對方。對於參賽武士的騎術、箭術,以及格鬥能力,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參加射鐘的武士共有三十二人,除了喬慈,全部都是來自各地軍營中的騎射佼佼者。已經各自縱馬來到了出發點,等待著比賽開始。

      小喬很快看到了自己的阿弟喬慈。

      他今天十分精神。面若銀盤,雙眉如劍。一身白袍銀甲,肩上挎著寶弓,腰間懸了寶劍,高高坐於魏儼送的那匹青驄馬上。

      小喬心裡歡喜,緊緊地望著喬慈。喬慈似乎感覺到了來自於小喬的目光,忽然轉頭看向身後的鹿驪台,衝她一笑,少年英雄的一股抖擻猛力之氣,撲面而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1:05 AM

第63章

      鹿驪台位置顯眼,萬眾矚目,小喬知道此刻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看著自己,見阿弟在台下和自己致意,鑒於自己身份,為避嫌起見,只望著他回了一笑,並無過多情緒表露,但雙目中的鼓勵之色卻盡顯無疑。

      就在這時,小喬聽到登階方向,傳來一陣仿佛帶了韻律的木屐踏過石階的腳步之聲,於是轉頭望了一眼。

      鹿驪台的階上,現出了一個漸漸清晰的妃色身影。

      她認了出來。是蘇娥皇。

      蘇娥皇只手微提裙裾,拾級而上,身後左右相隨了兩個侍女,妃色身影映著青色石階,搖曳婀娜,正往徐夫人的方向走來。

      到了近前,她被攔了下來,停下了腳步。

      鹿驪台的守衛走了過來,向徐夫人稟,說左馮翊公夫人蘇氏到了,乞拜見老夫人。

      徐夫人早已經瞥到了蘇娥皇,卻不動聲色,也沒轉頭去望,只道讓她過來。

      朱氏聽到左馮翊公夫人蘇氏,霍然轉頭,果然看到蘇娥皇就立於那裡,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守衛回去,放行了蘇娥皇。蘇娥皇來到徐夫人面前,先朝她恭敬下拜。

      徐夫人微微笑了笑,叫她無須多禮。

      蘇蘇娥皇再拜朱氏。

      朱氏甕聲道︰“起來吧。你雖寡婦,從前也是左馮翊公夫人,我不過一鄉鄙婦人,如何受的起你如此大禮。”

      她說話時,臉是微微扭向一邊的。

      蘇娥皇面上依舊帶笑,起身最後轉向坐於徐夫人右手邊的小喬,含笑道︰“前次盧奴別後,我便時常想念妹妹,盼著能再與妹妹相見。今日方如願以償。”

      小喬亦露出笑容,微微點頭,道︰“蒙夫人記掛,我甚感激。”

      她兩人說話時,朱夫人道︰“你何時來的漁陽?竟也不提前知照一聲,倒顯的我們怠慢了。”

      蘇娥皇忙道︰“夫人有所不知。鹿驪乃英雄大會,我有一佷兒名蘇信,為中山校尉,騎射出眾,有幸前來赴會。我此番前來,一為佷兒助威,二來,我雖多年未踏足漁陽,但心中時常記掛外姑祖母和夫人。故也借此機會,特意來拜望外姑祖母和夫人。昨日到的遲了,恨不能當即過府拜望,又怕擾了外姑祖母和夫人休息,是故未敢登門,想著今日一早來此拜望,也是便宜。”

      朱夫人唇角微微勾了勾,不語。

      台下校場正中,設作騎射之賽的場地已經圈定,起,點處,三十二武士各自跨上駿馬,臂搭彎弓,躍躍欲試,正預備聽號令出發。

      蘇娥皇指著中間一個身高臂長的紫袍青年,笑道︰“他便是我佷兒蘇信,雖比我也小不了幾歲,在中山軍中歷練磋磨也有幾年了,此番奮力拼殺,也得上司賞識,這才有幸來漁陽獻技,貽笑大方了。”

      小喬望了一眼。

      蘇信年紀二十出頭,身高臂長,騎一匹烏騅馬,鞍轡華麗,嵌著寶石,陽光下熠熠生輝,在一眾武士當中很是顯眼。他昂首挺胸,高高坐於馬背之上,顯得信心滿滿。

      徐夫人亦看了一眼,點頭道︰“也是個少年英雄。”

      蘇娥皇忙謝她誇讚,略一遲疑,閃目之間,朝徐夫人走了一步,方抬腳,卻聽朱夫人道︰“不知你今早也要來,這裡便未替你設下位子。我見下頭騎射就要開令了,你既為佷兒助威而來,還不過去玄武台入座?”

      玄武台在鹿驪台的側旁,專為漁陽城中前來觀戰的貴族婦女而設。

      蘇娥皇腳步停了下來,盯了朱氏一眼,隨即笑道︰“多謝夫人安排。如此我便下去了。待稍晚些,我再登門拜望外姑祖母於夫人。”說罷朝徐夫人和朱氏再盈盈一拜,又與小喬道了聲別,這才轉身,帶了侍女,依舊裊裊婷婷地去了。

      蘇娥皇走了,徐夫人神色如常,朱氏衝她背影露出了一絲鄙色,鼻裡淡淡哼了一聲。

      小喬看她一眼,面上絲毫沒有表露,心裡難免詫異。

      沒人比她更深刻感受過來自於朱氏的殺傷力,所以,她倒不是詫異於朱氏最後做出幾乎是趕走了蘇娥皇的這樣的舉動。

      只是詫異於這個接人接物其實真的絲毫叫人挑不出錯處的蘇女,何以竟會這麼招來朱氏的不待見。

      朱氏說話夾槍帶棒,毫不客氣。

      看來在她心目之中,除了自己,蘇女也是個排的上號的厭惡對象了。

      此時校場裡的喧囂慢慢靜止了下來,全場屏聲斂氣,看向騎射場內蓄勢待發的三十二騎武士。

      小喬知道比賽要開始,也無暇再想別的了,專心觀戰,尋著弟弟的身影。

      令號聲中,三十二騎齊齊揚蹄出發,爭相往百丈之外那個懸了金鐘的終點縱馬而去。起先三十二騎各行其道,等衝了將近二三十丈出去,馬頭漸分前後,衝在最前的一匹赤馬之上的武士搭弓瞄準金鐘,緊隨其後的白馬武士一棍掃去,赤馬武士俯身避過,抽戟反刺,二人便纏鬥在了一起。

      歷來規則,每人身上只限帶三支羽箭,若羽箭射完未中金鐘,或者落馬下地,則視為出局。

      有人既然開了個頭,剩餘武士便也效仿。何況規則也是允許。人人都想阻攔對手,自己及早衝出包圍第一個射落金鐘。和著急若驟雨的緊密鼓點,在校場觀戰軍士的齊聲吶喊助威聲中,跑馬道上展開了你走我攔,你追我趕的惡鬥。很快,相繼有人不敵落馬。

      路程過半的時候,原本的三十二騎只剩一半不到。其餘或受傷落馬,或被人奪走弓箭,或已經射完三箭卻未中標。

      喬慈慣常使用的兵器是雙戟。他從小醉心武藝,每日早晚於家中的小校場里苦練,寒冬酷暑,風雨無阻,又天生一副習武筋骨,多年下來,得心應手,胯下這匹魏儼送他的青驄也是千里挑一的駿馬,雖騎用不久,但頗通靈性,今日人馬合一,路程還未過半,隱隱便有脫穎之勢。

      他方擊敗了一個從後追趕而上試圖奪走他弓箭的武士,最後以戟杖將對方擊落下馬。

      這已是他擊敗的第三個對手了。

     魏劭軍中武風歷來彪悍,鹿驪大會雖是兄弟軍營之間的武功較量,但全部真槍實刀,武士以甲護身。

      喬慈在眾武士中年紀最小,人材英俊,校場內的不少軍士也知他是女君之弟,馬匹剛出發便引來眾人矚目。等賽程過半,見他騎術精絕,武藝出眾,接連擊敗纏鬥住他的三名武士,且出手頗為克制,並不似其餘有些武士,一心為求勝利,出手陰辣,招招攻擊對手要害。見他和對方在馬上鬥了十幾個回合,最後壓住對方,反手改戟頭為戟杖擊對方掉落下馬,不由地心生敬重,開始紛紛為他叫好助威。

     阿弟英姿煥發,又有大家之風,博得了校場裡眾人的喝彩。小喬雖然歡喜,心裡卻更緊張。雙目圓睜,緊緊地跟隨著他馳騁馬上的背影,兩只手都捏成了拳頭,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喬慈擊落那個武士之後,立刻夾緊馬腹。胯下青驄也感應到了來自主人的意念,全速奔馳衝往終點,迅速超越了前頭幾人,就在他挽弓搭箭,在全場注目之下要射出第一支箭時,耳畔一陣刀風,斜劈下來一把大刀,喬慈忙收弓避讓,轉頭見追上來了一騎武士,烏騅紫袍,雙目閃閃,隱露悍色,正是來自中山的蘇信。

      蘇信又劈來第二刀。喬慈立刻抽出雙戟迎上,兩人在四周軍士的震天吶喊聲中你來我往,轉眼已經過了二十來招。

      蘇信是蘇娥皇長兄長子,因蘇娥皇長兄大她許多,是以姑佷年紀相差不大。十年前幸遜還沒入洛陽時,他的姑姑蘇娥皇初嫁劉利,名滿洛陽,蘇家也曾風光一時。到如今卻門庭敗落,子弟也多凋零。甦信一心顯耀門庭,因他長於騎射,今日遠道而來,只為在鹿驪台一戰成名,是以方才出發後就出手凶狠,接連傷了數人,殺出一條路來,看見喬慈勇猛,心裡便將這白袍小將視為勁敵,見他衝到最前了,眼看就要發箭,哪裡肯讓他拔得頭籌,奮力追了上來阻他勢頭。兩人這樣鬥了二十來個回來,喬慈越戰越勇,蘇信漸漸不敵,見身後又有武士追趕而上,心中焦慮,生出一計,喬慈一戟下來,他突然大叫一聲,面露痛苦之色,身形也搖搖欲墜,便似受傷要墜下馬背。

      喬慈立刻收手,不想眨眼之間,蘇信卻從馬腹之側抽出一柄事先暗藏起來還未用過的短刀,朝著喬慈一揮而去。喬慈看到鋒芒,迅速躲避,卻事出突然,還是沒有完全躲過,一側的臂膀被利刃劃過,幸好穿有護甲,但護袖也被劃出一道口子,一陣疼痛,低頭見血已經流了出來,染紅了身上白袍。

      這裡距離鹿驪台已有些距離了。但小喬依稀還是看到情況不對。心猛地一跳,也不顧旁的了,從位置上起身奔到護欄之前,睜大眼睛看著。

      喬慈與蘇信大戰,明明就要壓過,不料蘇信突然使詐,反而令喬慈掛彩,兩旁軍士立刻大喝倒彩。蘇信卻恍若未聞,逼開喬慈之後,咬牙猛地調轉馬頭就朝終點衝去。漸近,他瞄準前方,挽弓發箭。

      第一箭射出,未中。勘勘從掛著金鐘的那根繩索之旁擦過。

     蘇信心裡懊惱,急忙再搭弓,瞄準後預備射出第二支箭。

      然,就在此時,另一支飾有白羽的羽箭已經離弦從後追趕而上,從他身畔破風而過,如奔雷迅電般地朝著數十丈外的金鐘筆直射去。

      箭是他身後的喬慈所發。

      校場裡頃刻間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盯著那支白羽之箭。

      羽箭撕裂空氣阻力,奔至終點,不偏不倚,穿繩而過,最後釘入了一面阻靶之上。

      繩索斷裂,懸不住沉重的金鐘,金鐘晃了幾下,掉落在了接於下的一面銅鑼之上。

      “噹”的一聲,發出一聲清越而綿長的金屬撞擊之聲。

     蘇信僵住了,眼睜睜看著那個白袍小將縱馬從自己身畔如風般飛馳而過,到了終點之處,翻身下馬,疾步走到靶前,拔下了羽箭,然後跳上了高台,高舉羽箭,向四面揮手致意。

      校場裡爆發出了如雷般的喝彩之聲。玄武台上那群漁陽貴婦,更是看著喬慈,紛紛交頭接耳。

      小喬原本懸到了嗓子眼裡的心,此刻終於落下。

      秋陽艷光的照射之下,她遠遠看到阿弟舉臂立於高台,白袍銀甲,意氣風發。

      而巨大的校場裡,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在為他的英姿而歡呼吶喊。

      小喬激動的鼻子發酸,忍不住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魏劭此刻正立於距離高台不遠的一處觀台上。他的目光從高台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身上挪開,眺向對面的鹿驪台。

      他看到她憑欄而立,雙手掩面,顯是要喜極而泣了。

      魏劭唇角微微勾了勾。忽然,他下意識又將目光瞥向距離自己不遠的長兄魏儼。

      魏儼正將目光投向鹿驪台的那個方向。他微微仰著頭顱,似乎在出神,神情仿佛陷入了某種飄忽不定的思緒之中。

      大校場裡,高台上的喬慈是萬人矚目的焦點。他的近旁,目睹了全程的大將軍李典正在對公孫羊說,此鳳雛麟子,又有仁風。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沒有誰會留意來自魏儼的這一道不經意的視線。

      魏劭斂目,神色平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5:55 PM

第64章

       第一場騎射結束。鹿魁最後被外來的喬慈所得。

      這個結果雖然意外,但在場的幽州軍士卻沒人覺得丟臉,反而興高采烈。

      喬慈是君侯妻的弟弟,就是君侯的內弟。既然是君侯內弟,也就是大半個幽州人了,他奪魁和和幽州人奪魁又有什麼兩樣?何況方才他所展的大家風範,尤其是最後那一箭的逆轉,實在太過精彩,目睹之人,無不心折。

      軍士紛紛議論著方才一幕,翹首等待下一場搏擊開始。

      搏擊便是擂臺,兩人對陣,敗者下臺,勝者繼續接受挑戰,以此循環,最後獲勝者為驪魁。對於武功、體力、乃至意志,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擂臺除了禁用飛鏢流星暗器,其餘不受限制。

      就行伍打仗而言,騎射其實更為實用。

      但這是亂世。亂世只崇英雄。

     單從尚武精神而言,擂臺搏擊更能充分體現個人英雄主義的魅力。故,對這場實打實的擂臺比拼,人人期待。

      ……

     鹿驪台的視野極好,能將校場正中所設的那個大擂臺上的全景看個一清二楚。

      但喬慈騎射一結束,小喬就開始有些心不在焉了。

      雖然知道阿弟下去後應該會處置臂傷了,但心裡還是有些牽掛。對看人在臺上逞勇惡鬥更是興致寥寥。坐那裡,難免便開始走起了神。

      她先瞥了眼玄武台。

      玄武台在鹿驪台側旁不遠,位置矮於鹿驪台,望下去一目了然。

      蘇娥皇坐在一群漁陽貴婦人的邊上,坐姿雅麗,神色端凝,目光落向校場的中央。

      方才她佷兒蘇信惹全場喝倒彩的一幕似乎也未給她帶去多少的影響。她不和近旁的漁陽貴婦們搭話。漁陽貴婦對這個出自中山國、嫁劉利、成為寡婦,如今又從洛陽回到漁陽的帶了點傳奇色彩的著名的“玉樓夫人”似乎也不親近。也沒人主動和她搭訕。只或明或暗地裡看她一兩眼,在心裡審視她看似不經意,實則精心梳出的髮型,髮裡插戴的步搖,身上穿上的裙裳,以及坐那裡,也從頭到腳流露的似要把自己這些人給壓下去的那種“洛陽範兒”。然後和近旁的婦人交頭接耳,低語上幾句。

      蘇娥皇卻始終如一,不管邊上人如何的眼光,穩穩當當。

      看完了蘇娥皇,小喬再看魏劭。

      他和公孫羊、李典等人高居於擂臺對面的一個觀臺上,佩劍端坐於中央,寬肩蜂腰,十分的顯眼,幾乎不用費什麼眼力,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個熟悉的側影了。

      小喬忽然有些好奇。蘇娥皇仿佛從天而降地這麼出現在了這裡,魏劭現在知不知道她也在,就正坐在距離他不遠的身後的那個玄武臺上?

      她暗暗地觀察了魏劭片刻。見他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擂臺上正在對打的兩個武士身上,偶爾會側身過去,和坐他邊上的李典或者公孫羊說上一兩句話,似乎是在評價臺上武士的身手。

      小喬看了好一會兒,他始終沒有回頭過去。

      小喬下了結論,他應該還不知道。

      這時擂臺上的一個武士獲勝了。他的對手被無情地摔下了擂臺,爬起來後羞慚離去。勝利的武士站在臺上,接受著來自四面的喝彩。

      小喬被吸引了注意力,剛要把目光挪向擂臺,就看到魏劭忽然轉過了頭。

      雖然隔的有點遠,但小喬直覺,他的兩道目光應該就是投向自己的這個方向。

      小喬頓時有一種在背後偷窺被抓包的心虛之感,立刻看向擂臺,目不斜視。

      魏劭遠遠地眺了眼正襟危坐的小喬,收回了視線。

      他在極力克制自己,要把注意力放到擂臺上的他的武士的精彩對決上。

      不要再去費神留意坐於他身側不遠的他的長兄魏儼,此刻到底在看著什麼,他的心裡又在想著什麼。

      否則,若是讓他再看到像先前魏儼遠眺她的那樣的一幕,他唯恐自己就要徹底控制不住情緒,當場就發作出來了。

      每一次,當他想到那個蘭雲當時對自己說出口的陰私,魏劭就覺得自己身體皮膚下血管裡的血在沸騰,有無數個針尖,在密密地紮他。

      他不願相信。但他知道蘭雲這個女人,不管她到底處於什麼目的,她說的是真的。

      他和表兄魏儼,有著將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因為他比自己大了數歲,行事一向穩健可靠,從沒有出過半點岔子,對他更是有著一種天然的信任。

      也是因為如此,在突然得知兄長不但對他的妻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竟還褻瀆於她,他才感到了出離的憤怒,以及深深陷入一種完全超乎了他從前所有認知的巨大的難以自拔的恥辱感裡。

      倘換成別人,大卸八塊也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十個也早被他給斬成了肉醬。

      但這人卻偏偏是他的長兄。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他也一直在極力克制自己,但就在這一刻,當他腦海裡浮現出自己想像出來的那一幕,魏劭忽然又覺得,血液裡流動起了一根根的針棘,開始紮刺他,令他無法專心。

      “君侯可看到了?這位便是我方才對你提及的俊才。姓史名俊,德州盤雲人氏,祖傳槍法,臂力過人。祖上英豪,曾為滎陽令,後家道中落回鄉務農,我亦是無意聽人舉薦,這才尋訪了他來……”

      李典靠了些過來,指著擂臺上一個正與對手搏鬥的武士,興致勃勃地說道。

      那個武士二十出頭,壯碩雄偉,使一桿丈八的精鐵長矛,身手不凡,槍槍掛風,正將對手逼的步步後退,周圍喝彩聲不斷。

      魏劭聽到李典和自己說話,終於回過來了神兒,將腦海裡畫面強行給驅趕了出去,再次集中起了精神,將視線投向了擂臺。

      ……

      史俊果然武藝高強,又勇猛過人,沒有辜負李典期待,連將上臺挑戰的七人打了下去,看的校場裡的軍士如癡如狂。將最後一個挑戰者挑下了擂臺,史俊猛地一頓鐵槍,喝道︰“尚有何人不服?盤雲史俊在此恭候!”

      他一雙環目四顧,台下竟無人再敢上去應戰。

      李典愛才,見狀欣喜,正要喝彩,忽見對面白虎臺上倏然立起一人,縱身從丈高的觀臺上一躍而下,朝著擂臺便流星大步而來,轉眼到了近前。身高七尺,豹肩猿背,年二十七八,不是別人,正是前日隨袁代同來的袁赭義子丁屈。

      丁屈一個翻身上了擂臺,放聲道︰“我乃下密丁屈!前日隨家叔到了漁陽,承蒙款待留至今日。我從前在山東時候,也聽聞過幽州鹿驪大會,今日有幸目睹。方才見史盤雲身手不凡,又出言挑戰,我一時技癢,這才登臺,只是不知這鹿驪大會,可容我一外來之人獻醜乎?”

      他挺著手中長戟迎風而立,神色頗是倨傲。

      ……

      丁屈,下密人氏,投袁赭後,迅速揚名立萬。去歲袁赭於北海作戰,中計入了圈套,身陷重圍,幸得到丁屈殺入力保,竟從包圍中再次殺了出來,僥幸逃命。從此對他大為賞識,遂收為螟蛉子,出入必帶身邊。這次袁代來幽州,丁屈被派來相隨。前日宴飲之時,竟遭遇到了下馬威。丁屈當時不敢發作,心中卻憤憤,記下了這羞辱。早就存了力壓眾人,要在幽州萬眾軍士面前替自己拿回顏面的心思。終於等到這個機會,按捺不住跳了出來現身,上臺應戰。放聲說完,雙目又不禁望向對面正高高坐於鹿驪臺上的那個倩影。

      世上男子,十有八九,皆為好色之徒。這丁屈也不能免俗。一早隨袁代來此,下馬之時,正好看到小喬隨徐夫人從馬車上下來,當時便猜她應是魏劭之妻。

      幽州魏劭去歲娶兗州喬女,喬女貌美多姿。丁屈早有耳聞。見這小婦人盛裝華服,竟是生平所未見之美麗,當時忍不住就多看了好幾眼,入座後又見美人現身高台,擊鼓誦詞,風華絕代,令人難忘,心裡方才又回味許久,此刻跳出來,除了一雪前恥,也未免不是沒有想借此機會在美人面前展露一番真本事的賣弄之心。

      小喬哪裡知道自己無意間又入了別人的眼。坐了許久,終於見那史俊無敵,本以為就此結束,沒想到變生不測,忽然又跳出來一個人,聽他言辭裡隱隱有挑釁之意,頓時聚精會神,雙目緊緊望著,關切了起來。

      ……

      李典看了眼魏劭,見他神色平淡,無任何的意思表示。

      這樣的場合之下,這丁屈既然應戰了,自己這邊作為東道,也無不應的道理,當下簡單說了規則,鼓聲再起,史俊丁屈二人便鬥在了一起。

      這丁屈果然不負袁赭軍中冠軍之名,猛悍過人。史俊雖也武藝超群,但閱歷淺薄,遠不及丁屈身經百戰,不過十來個回來,被丁屈一杖重重擊在後背之上,口吐鮮血,敗下陣來。

      袁赭洋洋得意,以戟挑起史俊落在地上的鐵槍,高高舉著,繞擂臺闊步走了一圈,大笑道︰“什麼盤雲鐵槍,還不是我丁屈手下敗將!”

      朱氏面露怒色,從位上站起了身。

      小喬一顆心也微微地懸了起來。轉頭望了眼身旁的徐夫人。見她不動,更沒起身。唯獨目望下去的目光,比之方才略顯凝重而已。

      ……

      四面的幽州軍士,方才吶喊聲還震天,轉眼收了聲。見丁屈狂傲至此地步,台下頓時嗡嗡聲四起,個個臉上都露出了怒色。

      史俊滿面羞愧,奔到魏劭觀台之前,下跪謝罪。

      魏劭目中精光暴漲,面上卻無慍色,只眯了眯眼,微微揚了揚下巴。

     李典會意,說道︰“勝敗乃常事,你何罪之有?且下去先療傷。”

      史俊低頭而去。臺上丁屈方站定,再次望了眼鹿驪臺上的佳人倩影,又朝對面觀台道︰“我聽聞幽州燕侯,武冠三軍,素有戰神之名,在山東時候,就有心討教。奈何不得相遇。今日便宜,值此良機,燕侯可不吝賜教否?”

      這話簡直狂妄無禮至極。便是李典身經百戰,極具涵養,聽了也怒從心頭起,正要起身,側旁一個人影已緩緩起身。

      魏儼道︰“汝何人?不過袁赭座下一供差遣之犬馬,僥幸勝了一場,竟以為化作人乎?何來的資格,能與統領我四十萬幽州將士之君侯過招?我乃代郡魏儼,不才,願與你過上幾招。你若贏我,再作別論!”

      魏儼縱身約下高臺,行至兵器架前,取了一根鐵棍,隨即快步登上擂臺。

      軍士見到魏儼登臺,群情立刻再次激動了起來。

      丁屈見他不過取了鐵棒為兵,顯然是沒將自己放在眼中。微微一怔,隨即怒道︰“也好。是你自己討辱,莫怪我不留情面。”挺戟上來迎戰。

      ……

      擂臺上的魏儼與丁屈對戰,徐夫人坐于高臺,獨目一直緊緊地盯著。

      起先她的神色凝重,漸漸地緩了下來。

     再片刻,小喬望她,她神色已經如常,轉頭對小喬道︰“這廝討打。竟到我幽州家門口撒野至此。讓儼兒殺殺他的銳氣也好。”

      徐夫人話音剛落,小喬就聽到校場裡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循聲而去,看到一柄長戟懸空飛了出來,魏儼鐵棍橫掃,迅如閃電,如法炮製,效仿了方才丁屈重擊史俊的手法,重重一棍擊在他的後背之上,丁屈當即被打的趴在了擂臺之上,口中狂噴出了一口血。

      丁屈羞憤交加。掙紮爬起來要再戰。魏儼手中鐵棍棍頭已經重重壓在了他的咽喉,惡聲道︰“諒我不敢殺你?袁赭再兇暴,又能奈我何?”

      丁屈喉嚨被鎖,動彈不得,早有那袁代見勢不妙,慌忙下臺,急匆匆奔到近前,對著魏劭連聲道︰“燕侯息怒。實在是他過於魯莽,方才不聽我的勸告,胡鬧了一場,望燕侯看在我兄長之面,且饒他一命。我帶回去後,必定如實稟我兄長,遣使具禮,前來致歉!”

      魏劭抬起視線,看向對面擂臺上的魏儼,神色平靜。

      魏儼與他對望片刻,慢慢地收了鐵棍。

      袁代急忙命人上臺將丁屈抬走。

      魏儼在全場將士的歡呼聲中下了擂臺。至此,鹿驪大會結束。過程雖一波三折,場面卻驚心動魄,不但決出喬慈、史俊這樣的年少俊傑,最後魏儼力戰丁屈,更是奮武揚威,軍士無不興高采烈,豪邁歌聲此起彼伏。

      徐夫人遠遠見到魏劭魏儼兩兄弟朝鹿驪台走來,知他二人是來接自己的,便從位置起了身,在小喬和朱氏左右攙扶之下,下了台階,最後與迎面行來接她的兩兄弟相遇。

      徐夫人面露欣慰之色,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幽州有你兄弟二人,我心甚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5:57 PM

第65章

      聽到徐夫人口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喬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這應該只是徐夫人為方才的那一幕而發出的一句感嘆而已。

      但她卻忽然有些不敢看此刻對面魏劭,乃至魏儼的表情到底會是什麼樣的。

      更不敢對上徐夫人此刻那只流露出了歡喜之色的獨目。

      雖然,直到這一刻為止,她依舊還是不清楚魏劭魏儼這兩兄弟之間到底發生過具體為何的事。

      但有一點她知道,這兩人的中間必定起了心病,心病還不小。而原因,大抵就是和自己脫不了關係了。

      坦白說,魏儼即便真的對自己起了不該有的念頭,繼而激怒魏劭,她也不覺得這是自己的錯。如同那個晚上,魏劭因此而遷怒於她,她何其無辜。

     但是就在這一刻,她卻忽然感到有些惶恐了。

      並非她臉大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而是她怕。

      徐夫人方才的說的那句話,突然就提醒了她。

      倘若萬一,這兩個姓魏的兄弟,真的因為她而翻臉決裂,事情鬧到了徐夫人面前的話,徐夫人將會怎麼看待她?她往後又如何在魏家繼續立足?

      再矯情點地說,從她如履薄冰嫁入魏家來到漁陽見到徐夫人的第一面起,她就對待自己不薄。倘她知道兩兄弟因為自己起了嫌隙,她的心情又將會是如何?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句千古名言,本該遭到鄙視和唾棄。

      但現在她卻希望如此。寧可魏劭視她為一件衣服,也不願徐夫人對自己產生哪怕是一點點的誤會,或者因此而感到傷心和難過;同理,倘若魏劭僅僅只是因為別的男子對自己單方面起意就把事情弄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話,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兄長,除了魯莽和無腦,她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評價了。

      原本這兩天,關於這件事,她更多的還只是在為魏劭所表現出來的反復無常和惡劣對待而感到委屈,乃至於在心內置氣。

      但忽然,就在這一瞬間,她的腦子清醒了過來。

      倘若處置不當,這件事的嚴重程度,將會導致她所無法承擔的後果。

     心念電閃之間,小喬迅速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魏劭。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此刻的眼神。

      但是此刻,魏劭卻並沒看她。

      他雙目平視望著她身邊的徐夫人,神情看起來恭敬而平靜。

      他說道︰“祖母一早辛苦,孫兒送祖母回城。”

     城中會有鹿驪大宴,東西南北四門軍營裡的營宴也將開始,不到深夜,恐怕不散。

      徐夫人知他和魏儼這天接下來還非常忙碌,怎會真要他兩兄弟送回去。如早上來時候那樣,在他二人和眾多太守們的相送中出了青龍門。

      喬慈也在列,隨眾人站在外。他臂膀上的傷處已經裹好,看起來應無大礙。

      小喬這才放下了心,見阿弟隔著人牆望向自己,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徐夫人看到了喬慈,招手讓他過來。眾人忙給他讓出了條道。

      徐夫人詢問他的傷情。

      喬慈躬身︰“小子無礙,謝老祖母關愛。”

      徐夫人道︰“我都看到了。英雄出年少。至於中正純仁,則更難得。”她轉向小喬,“你的兄弟很好,可見素有家風。”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喬慈俊臉微微泛紅,露出忸怩之色,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老祖母謬贊,小子愧不敢當。”

      徐夫人含笑點頭。

      小喬忙也向徐夫人道謝,和朱氏一道左右攙她上了馬車。

      這樣的場合裡,小喬無法和他能夠單獨說上什麼話。

      她彎腰跟進馬車的時候,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魏劭。這回見他也正在看著自己。

      她和他對望了一眼,隨即入了馬車。

      晚上等他回來,她決定和他談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小喬心裡想道。

      ……

      魏劭目送載著家中女眷的馬車漸漸遠去,與近旁的太守們敘話,請他們先行入城,盛宴將開。

      李典帶著神色躍躍的喬慈過來,軍禮後笑道︰“我是特來向主公借人的。喬小公子校場揚名,一眾兄弟都要與他喝酒結交。不知主公放人否?”

     李典是當世能絕對排的上前三的名將。喬慈從前在兗州時就知道他的名字。見他竟然親自來接自己,惶恐之餘,心中也是十分歡喜,千百分地願意親近,眼中不自覺便放出了期待之色。

      魏劭看了他一眼,道︰“得大將軍如此賞識,還不道謝?”

      喬慈忙向李典道謝。

      李典哈哈一笑,領他而去。

      魏劭望著兩人背影遠去,再一次地,將視線投向了他的兄長魏儼。

      從擂臺下來後,他就沉默著。方才雖然和他一道送了徐夫人到此,但他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

      他已獨自離開。

      校場的青龍門外,到處都是人。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攢動的人群裡。

      ……

      這一日,漁陽城內城外,熱鬧一直持續到了天黑。

      魏劭終於從持續的宴樂中脫開了身,獨自騎上一匹馬,往城西而去。

      漁陽城中有限令,為避擾民,若非緊急軍情,不得在街道之上縱馬奔行,違者要受笞刑。

      這限令還是魏劭自己在幾年前頒布的。頒布之初,一個輕車將軍犯令,縱馬行於鬧市,被他命人於衙署打了三十軍棍。自此令行禁止,再無人敢犯。

      這一刻他自己卻犯了。

      他縱馬疾馳,釘了鐵掌的馬蹄如同雨點急促落擊著平整而寬闊的石頭街面,驚動晚歸路人。

      路人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景象了,紛紛駐足,看著一人一馬穿破遠處夜色,如風般從身側疾馳而過,轉眼再次消失在了夜色的盡頭裡。

      天色已經昏黑,路人並未看清馬上那個人的模樣,抱怨了幾聲。

      魏劭聽不到來自身後的抱怨聲。

      這一刻他也渾不在意這些。

      白天裡,他幾乎沒吃下去什麼東西,只喝了許多的酒。一肚子的酒。

      他感覺自己渾身滾燙,連腳步也開始踉蹌了。

      但他的意識依然十分的清晰。

      喝下去的酒水越多,他的意識就越發的清晰,引燃在他胸膛裡的那把暗火也燒的越來越大。

      他沒有片刻的停頓,越騎越快,最後幾乎衝到了羅鐘坊那扇燈火輝煌的大門之前,翻身下了馬背,朝著裡面疾步而入。

      門人從前在街上看到過君侯騎馬入城,對他面貌印象深刻,何況此刻他身上的著裝。一個照面就認了出來。急忙相迎。卻聞到他滿身的酒氣,似乎醉酒而來。又見他神色不善,未免心中驚慌。被魏劭一把揪住了衣襟︰“魏儼可在?”

      “郡公?”

      門人立刻反應了過來,慌忙點頭,領著魏劭往樓內而去。

      大堂內的樂妓們見了吃驚,不敢再作樂,停了下來望著。門人爬梯時太過驚慌,一腳踩空,跌了一跤,也不顧疼痛,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樓梯,最後停在一扇鏤花門前,躬身小聲道︰“郡公就在裡頭。”

      鏤花門緊緊閉著。依稀能聽到裡面傳出婉轉絲竹,中間夾雜著女子調笑的歡聲細語。

      魏劭在門口站立了片刻,忽然抬起腳,“砰”的一聲,一腳踹開了門。驚動門邊坐著的兩個樂妓。樂妓驚叫,抱著懷裡琵琶後退,驚恐地望著突然現身在了門口的這個英俊的年輕男子。見他神色陰沉至極,雙目盯著房內榻上的那位貴客。

      魏儼正斜斜地靠於榻上,身上衣衫齊整,雙目閉著,似乎醉酒睡了過去。他的面前是張酒案,案上杯盤草草,地上也淩亂倒著幾只空了的酒瓶,左右各陪一個妙齡女郎,女郎一紅衫,一黃衫,胸乳半露,面頰泛紅,目帶春潮,正說說笑笑間,忽聽門被人一腳破開,吃驚回頭,睜大眼睛望著。屋內嘈聲便靜止了下來。

      魏儼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門口的魏劭,神色也無驚訝,只是慢慢地坐了起來,道︰“今日事多,二弟怎會來我這裡?”

      魏劭冷冷道︰“隨我來。”說完轉身而去。

      魏儼出神了片刻,推開了左右兩個女郎,從榻上站立而起,下榻的時候,腳步略微一個踉蹌,紅衣女急忙過來相扶。

      魏儼推開,自己扶著牆走了出去。

      魏劭魏儼一前一後出了羅鐘坊,各自上馬。魏劭在前,往城東方向而去。魏儼在後隨著,出了城門又繼續出去十來裡地,將那座王母殿也拋在了身後,最後才停在了一塊曠野地上。

      遠處西邊藍紫色的夜空裡,正慢慢地升起一輪淡淡的上弦彎月。曠野裡四下靜闃,只有腳邊野草被夜風吹過,發出一陣輕微的沙沙之聲。

      魏劭下馬,立於曠野之畔,背影一動不動。

      魏儼也跟著下了馬,在他身後停了片刻,朝他走了過去,道︰“二弟叫我來此,所為……”

      他的話沒有說完,魏劭忽然轉過了身,握起拳頭,一記便狠狠地朝他的面門揮了過來。

      魏儼猝不及防,面門遭了重重一擊,血從鼻中噴湧而出,整個人也往後仰去,倒在了地上。他的兩邊耳朵,起初嗡嗡作響,片刻後,才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魏劭單膝跪在自己的面前,怒容滿面,咬牙切齒地道︰“我向來視你為兄長,你也確是我的兄長。世上女子何其多,你為何單單要對她不敬?”

      魏儼閉了閉眼,抬手抹去鼻中不斷湧出的血。

      魏劭冷笑︰“我想了一天,終於有點想明白了。你我雖是兄弟,你應當也是對我心懷不滿吧?故我索性叫了你出來,有什麼話,說個明白,想打,就痛快地打上一架!”

      他盯著魏儼。

      魏儼和他對視著,呼吸漸漸變得粗重,忽然大吼一聲,如他方才擊打自己那樣的,一拳朝著魏劭揮了過去。

      魏劭被他打在了地上,擦去嘴角流出的血,一躍而起,惡虎般地朝著魏儼撲了過來。

      兩人起先還你來我往,到了最後,幾乎變成了泄憤般的扭打,下手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很快就各自受傷。

      魏劭被魏儼給壓住了,腹部重重吃了他的兩拳,肺腑痛徹如同移位,怒吼了一聲,整個人翻挺過來,反將魏儼雙手反剪在了身後,牢牢壓制在自己的身下。

      他們已經戰了許久,兩人都氣喘如牛,原本接近筋疲力盡了。

      但此刻,魏儼卻覺到自己的雙臂被他折的傳來了一陣瀕將骨斷的痛楚。

      魏劭的雙目赤紅,猛地曲起手肘,肘端朝著魏儼的太陽穴砸下,就要重重擊落之時,忽然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停在距離不過一寸的上方之地。

      他已經感覺到了來自於魏劭的淩厲殺氣,卻無法躲避。他被魏劭死死制住,感到身體裡的力氣已經隨了疼痛在慢慢地流失而去。

      他聞到了死亡將近的氣息。

      但很奇怪,這一刻,他卻沒有半點恐懼。內心反而覺得異常平靜,如同解脫了般的平靜。

      他閉上眼睛,等著承受來自于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君侯的攜著巨大怒火的最後重重一擊。

      但那一擊卻並沒有如同預期中的到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魏劭慢慢地收了臂,忽然一把鬆開他。

      他立刻撲到了地上。

      “此事就此揭過,往後我不會再提,也不會再放心上。我說到做到。二十年的兄弟,往後要不要再做下去,全在於你。”

      魏劭大口地喘息著,站了起來,轉身離去。

      他的腳步起先有些蹣跚,但越走越快,最後來到馬匹邊上,翻身上馬,縱馬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曠野盡頭。

      魏儼一直躺在野地之上,雙眼望著頭頂綴滿了繁星的深藍色夜空,猶如睡過了似的,一動不動。

      ……

     白天回家後,小喬便一直在等魏劭回來。

     她知道他今天事忙,即便回來,應該也會很晚。

      沒想到才亥時不到,他就回來了。

      更叫她吃驚的,是他竟然帶著傷而回來的。額角、唇角都破了,流出來的血有些凝幹,手背也破了。至於身上,一時還看不出來。

      小喬從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模樣。嚇了一跳。慌忙迎了上去問道︰“你怎麼了?怎會這般模樣?”

      魏劭定定地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有些怪異。

      喬被他看得漸漸發慌,定了定神,朝他又靠了一步過去︰“你到底被誰給打成這樣的?”

      魏劭終於道︰“我被他給打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小喬一怔,忽然就明白了。心裡頓時一涼。

      “不過,他被我打的更慘。”

     魏劭忽然卻又微微一笑,望著她慢吞吞地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6:01 PM

第66章

      小喬錯愕間,魏劭忽然彎腰下去,抬手撐住了腰腹,微微蹙眉,面露痛苦之色。

      小喬一驚,急忙上去一把扶住他,正要叫人進來,手腕被魏劭一把反握住了。

      “不要叫人知道!”魏劭道,“傳到祖母和我母親跟前,徒增擔憂而已。況且我也無大礙,只是些皮肉傷。你幫我處置便可。”

      小喬和他對視一眼。視線繼而落到他青腫的額、破的唇角、凝著血的手背上。慢慢地呼了一口氣。

      ……

      他除了受了些傷,身上衣裳也沾滿泥草,看起來就跟剛在地裡打過滾兒似的。

      小喬先送他進浴房洗了洗,出來讓他坐於榻上。見他額頭處的破口又開始慢慢地滲出血跡,取潔淨帕子,抬手輕輕沾擦。

      魏劭微微“嘶”了一聲,皺眉呲牙,似乎很疼的樣子。

      小喬手立刻停了下來︰“我笨手笨腳,恐弄疼你。我讓春娘進來……”

      魏劭立刻搖頭︰“我忍的住。”

      他的右手手背裂了一道不算淺的口子,似是被石頭刮擦出來的,洗幹淨傷口後,看著有些觸目驚心。

      小喬小心地幫他上了藥,再用繃帶纏好。

      “疼嗎?”她問他。

      魏劭安靜地坐著,雙目看著她,搖了搖頭。忽然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帶了點試探般地,輕輕環住了她的腰。

      小喬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阻攔。取玉棒挑了些消腫止血的傷藥,替他繼續輕輕均勻地抹於額頭和唇角的受傷之處,輕輕揉擦。

      他的手掌便貼於她的腰肢,隔著衣物,摩挲了幾下,微微收了收臂膀,小喬便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脖頸也破了道口子,尚未擦……”

      小喬略微掙扎了下,想站起來。
  
      “勿動。”

      魏劭道。

      小喬便不動了。

      魏劭拿掉了她手上的小玉棒,臉朝她湊了過來,一側面頰與她柔軟的面龐輕輕擦摩。

      他在回來前,她剛沐浴完畢。全身還帶著清新而馨甜的芬芳。

      魏劭閉上眼睛,深深地聞了一口來自她頭髮和脖頸裡的香氣。

     他聞了一會兒,低頭開始親她。很是溫柔。
  
      小喬並沒有拒絕,依在了他的胸膛,頭也靠他的肩膀上,讓他親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她問︰“這兩日到底出了何事?你總也得告我一聲吧?”

      魏劭正低頭親吻她的脖頸,忽然聽到她發問。停了一下。

      “無它。我已解決。無事了。”

      他含糊地道了一句,繼續親吻她。那只手也漸漸往上,最後覆在了她養的比剛嫁過來時鼓了些的胸前。

      小喬拿開了他的手,從他懷裡站了起來,道︰“你忙了一天,喝酒,又和人打了一架,想必也乏,你自己早些去睡吧。”

      一隻手從後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喬回頭。看到他微微仰臉,望著自己。

      她和他對望了片刻。

      魏劭輕輕一拽,小喬就再次坐回了他的腿上。

      這次他從後,兩條胳膊抱住了她的腰腹,將她完全地摟住,讓她的後背緊緊地貼著他的前胸。

      但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小喬掙扎了幾下,掙脫不開他的胳膊。

      “你不想再提,我亦不逼迫。可是你當時那樣待我,我很怕,也很傷心。到此刻還是傷心。就仿佛在你眼中,全都是我的錯。”

      小喬忽然自己轉頭,凝視著他,慢慢地說道。

      魏劭繼續沉默著。就在小喬心裡漸漸感到有些失望時,他忽然抱起她,將她整個人轉過了身,讓她跪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喬直起腰身,就能和他平視。

      “往後我若再管不住脾氣,你如前回那樣,打我便是了。”

      他終於說道。臉慢慢地憋的有點紅了起來,說話仿佛也有些吃力。

      小喬一怔,接著哼了一聲,翹了翹嘴巴︰“君侯高高在上。上回也只是僥幸,蒙你不和我計較。過後我後怕不已。下回何來的膽子,敢再打君侯?”

      “我叫你打,你打便是。”

      “你真不怪罪?”
  
      魏劭搖了搖頭。

      “也保證不還手?”

      “你怎經得起我還手?”他不以為然。

      “我也捨不得打你。”

      他頓了一下,又輕聲說了一句。

      小喬望他。他也望著她。兩人四目相對。

      室內燭火輕輕搖曳,周遭安靜的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之聲。

      ……

      他說這句話時,此刻的眼神看著倒像是真切。

      但是這個男人,他該是有多驕傲。

      他不肯在她面前多說關於他魏家男人之間的事,她也可以理解。

      但她希望能聽到他向自己認個錯,他卻偏不說。

      小喬遲疑著。
  
      雖然還是不知道今晚他是怎麼和魏儼打起來的。但從他晚上回來後的種種跡象來看,她覺得這問題應該是解決了的。

      至少,不會像她先前擔心的那樣,再鬧大了。

      原本她的期待,其實也不過就是如此。現在不用等到自己說,他已經把事情解決了。

      尤其是,和前兩天他的態度相比,今晚的他,其實已經是個意外的驚喜了。

      小喬想了想,終於決定暫時還是不再去逼他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要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回你若再對我胡亂發脾氣,惹我生氣,我決不輕饒你!”

      她說道。

      魏劭唔了一聲。微微低頭,兩人便額對額地觸到了一起。

      他的呼吸有點熱,摻雜了酒氣,還有一點她剛幫他塗上去的藥的氣味。

     但她並沒覺得反感。當他張嘴含住她的唇瓣時,她閉上了眼睛,溫順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仰頭配合讓他親了一會兒自己的嘴唇。最後抱他,另隻小手,悄悄地穿過他的衣襟,貼在了他的皮膚上。

      其實他肌肉緊實,皮膚光滑,充滿了年輕男性的力量感,脫了衣服更是性感。無論胸膛、後背、腹部、臀部,還是大腿,摸起來都很舒服,手感超級的好。

      魏劭也喜歡她摸自己。並且,反應特別的強烈。每次她撫他,尤其,撫他敏感之處時,他就露出一副興奮的快要死的表情。

      這其實也讓小喬挺有成就感的。

      但小喬以前就不怎麼主動撫他。也就應他的要求,那麼摸幾下而已,基本屬於被動。

      今晚可能是他鼻青臉腫的模樣激發了她的母愛。認錯態度雖然並不讓她感到滿意,但好歹,也拐彎抹角算是服了軟。

      所以小喬決定摸摸他,以資鼓勵。

      她柔軟的小手在他衣襟裡慢慢地遊移。撫摸過他胸膛,又到了小腹。

      魏劭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了起來。

      ……

      “男君,夫人到了!”

      忽然,門外傳來僕婦的一道聲音。

      小喬一驚。手便停在了魏劭的小腹上。

      魏劭一頓,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神色裡露出不悅。

      小喬看了他一眼。

      她來到漁陽魏家,也有半年多了。從前有什麼事,朱夫人都是打發人來,傳喚她或者魏劭過去的。

      還是頭回,朱夫人親自跑到這邊的西屋裡來。

      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小喬急忙從他大腿上爬了下來,扯了扯自己的衣裙。見魏劭身上只穿著件中衣,衣襟還被自己剛才給弄的有點敞了,慌忙幫他整理了回去,又飛快拿了外衣過來。

      魏劭懶洋洋地起了身,讓小喬服侍著,穿了外衣。

      小喬幫他整理著衣襟。他抬手,摸了摸她垂下的秀髮。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腳步聲,接著,就聽朱氏的聲音響了起來︰“劭兒,你出來。”帶著焦急和擔心。

      魏劭轉身,去開了門。

      朱氏站在門口,就著燈火看了眼魏劭,立刻驚呼︰“果然!是誰把你給打成如此模樣?”

      魏劭道︰“酒喝多了,回來騎馬時不小心墜落,摔了一跤……”

      “胡說!”朱氏怒了,“你當我目盲?這是摔出來的?方才我聽屋裡一個僕婦說,看到你回來面帶傷痕,我還不信。不想竟是真的!到底哪個大膽包天,竟敢將你毆成這般模樣?”

      朱氏兩道目光立刻射向了裡頭的小喬。

      小喬一嚇。

      “他不說,你難道也就不問?不去我那裡告一聲?”朱氏呵斥。

      小喬不吭聲。

      魏劭面露慍色︰“母親,你休要無理取鬧了!不過些許的皮肉傷,何至於大驚小怪?我還是送母親回房,早些歇息吧。”

      魏劭跨出房門,催促朱氏回房。朱氏見兒子已經大步往外去,無奈只得跟了上去。

      魏劭送朱氏到了東屋門外道︰“母親進去歇息。兒子今日有些乏了,也早些去睡。”說完轉身。

      朱氏望著兒子漸漸遠去的背影,想起白天不斷在腦海裡迴旋的一幕,對兒子的關愛焦慮之情,終於還是壓過了徐夫人這二十年來帶給她的壓力,按捺不住,疾步出去叫住了魏劭。

      魏劭無奈再次停下腳步,回頭道︰“母親有何吩咐?”

      朱氏望了下四周,見無人,壓低聲︰“劭兒,我有一話,在心中已藏多年,原本也是不願說出來的。只是如今,我見那人越發的不對。想來想去,還是悄悄說與你知道為好,叫你心裡有數,及早做個提防。否則萬一日後出事,後悔不及!”

      魏劭嘆了口氣︰“母親還要說何事?”

     “你的那個表兄,他和我們不同。他不是漢人!他是匈奴子!”

      朱氏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一怔,極力壓下心裡越來越重的不快,冷冷道︰︰“母親何以如此說話?”

      朱氏冷笑道︰“你當他的父親真是入贅我魏家的女婿?你且聽好,全不過是你的好祖母捏出來的鬼話!當年之事,我最清楚不過了。那時我剛和你父親成親沒幾年,你的那個姑姑在邊城時被匈奴的日逐王擄走,三年後你父親將她奪回來時,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匈奴人的種!當時也才五個月大,我苦勸她不要留下。她卻不聽,一意孤行定要生下來。生出的便是你的那個好表哥!你的姑姑生他後便沒了!”

      朱氏臉上露出厭惡之色︰“我便知道,這雜種兒出世起就是個冤孽。我當時也說,既然母親沒了,不如將他送回,還給那個匈奴人養。你的祖母偏生要留下來自己養。一養就是這麼多年。還將此事瞞的死死,連你也不許告訴!劭兒,母親全是為了你的好。非我不容他。你的表哥他非我漢人,遲早要生異心!你若不知情,也不加以防範,日後必定禍患無窮!今日鹿驪大會,他何以急不可耐上臺爭出風頭?還不是想要壓你一頭,日後圖謀你的君侯之位?劭兒你想想,我們魏家先祖父起,數代鎮守幽州,與匈奴人勢不兩立,偏偏家中卻養了一個匈奴子,這若傳了出去……”

      朱氏敘說著時,魏劭的臉色漸漸變得僵硬起來,忽然撇下朱氏,掉頭疾步而去。

      朱氏一愣,急忙追了上去︰“我兒!此事你的祖母不許我說出去的,你千萬莫要在她面前提及,說我已經告知你了……”

      她話音未落,魏劭的背影已經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朱氏慢慢地停下腳步,獨自立於幽暗的甬道之上,出神了片刻。

      埋藏在心底裡的這個秘密,她今晚終於對著自己的兒子,說了出來。

      朱氏此刻的心情,就如同生下了個一個懷胎了三十年的怪胎,說不出來的輕鬆。但是輕鬆過後,又有點害怕。

      她害怕被徐夫人知道。

      但是很快,母親的那種天性又戰勝了恐懼。

      我全不過是為了兒子。只要他好,我有什麼不能捨出去的?

      朱氏在心裡,對著自己這樣說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6:08 PM

第67章

      魏劭已經走了,魏儼就一直這樣躺在曠野的地上,如同一個將死之人。

      方才他用盡全力去擊倒魏劭。魏劭也是一樣。下手沒有留力。

      他的鼻裡到了此刻,依舊還在慢慢地往外淌血。他卻一動不動,任由溫熱的血柱慢慢地沿著他的面龐往下流淌,漸漸滲入他後腦枕下的泥地裡。

      天已經大半月未曾下雨了,野地泥土乾燥。

      魏儼的鼻息裡,充滿了一種雜著泥土腥氣的血腥惡味。但這氣味卻叫他感到了一種快意般的宣洩。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從曠野的遠處,現出了一列尋常漢人裝扮的七八人的影子,朝他方向疾奔而來。到了近前,那個領頭的奔到魏儼身邊,將他扶了起來,為他止血。

      魏儼將來人一把推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仿佛一個喝醉了酒的人,蹣跚著腳步,朝前而去。

      “少主人!”

      呼衍列在他身後跪了下來。與他同行的七八匈奴武士也紛紛下跪,齊聲喚他。

      魏儼仿佛沒有聽到,繼續朝前晃晃蕩蕩而行。

      呼衍列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少主人!魏劭已與少主人有隙!少主人竟真難道甘心受他制掣一世?少主人竟真分毫不念父子血親?”

      魏儼慢慢停住了腳步。

      曠野裡夜風颯颯,黯淡月光之下,他的背影仿佛凝化成了一尊石像。突然,他轉過了身,咆哮一聲,猶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揮拳就朝呼衍列擊了過來。

      呼衍列被他一拳打的撲在了地上。爬起來又道︰“少主人血統高貴,如今不過蚌中之珠,遲早終將為世人所知……”

      魏儼朝著呼衍列的胸口,再次重重揮拳一擊。

      呼衍列再次撲倒,口裡吐出了血。他喘息著,掙扎從地上第三次爬了起來,道︰“少主人一旦回歸,建功立業,指日可待……”

      魏儼雙目血紅,神色猙獰,一把抽出呼衍列的腰刀,朝他當頭便劈斬而下。

      呼衍列絲毫不見懼色︰“當日桑乾河畔我落入魏劭之手,若非少主人留情搭救,呼衍列早已埋骨河沙之下,今日焉能立於此處?呼衍家族誓忠日逐之王,少主人殺我,呼衍列甘願受死!”

      “少主人!”

      身後那一排匈奴武士圍住魏儼,齊齊跪了下來。

      刀刃定在了呼衍列的頭頂之上。月光在鏤了面獠牙狼頭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如水的泠泠白光。

      魏儼喘息急促,顯映刀光的雙眸目光狂亂,兩邊肩膀微微顫抖,喉嚨慢慢格格作響,忽然竟“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少主人——”

      呼衍列大驚,急忙上前相扶。就在這時,他的身形定住了。他看到遠處數十步外,竟立有一個人。魁偉修長。月光將他身影投地,他一動不動,也不知何時來的,竟然毫無覺察。

      那人忽然邁開腳步,大步走了過來。漸漸行近,月光照出一張呼衍列閉上眼睛也能摹刻而出的面龐。

      “魏劭!”

      他驚呼一聲,地上匈奴武士立刻起身,拔刀列隊擋在了最前,作勢待發。

      魏劭行至七八步外之地,停了下來,雙目投向魏儼。

      魏儼慢慢地直起腰身,隔著擋在他面前的那一排匈奴武士,亦看向魏劭。

      二人四目相對。

      腳下荒草被風刮的倒伏在地。耳畔有呼衍列因為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之聲。遠處寂寂,只剩夜風刮過山巒發出的嗚鳴之聲。

      良久,魏劭道︰“你與匈奴人何時開始往來?”

      他的聲音並不帶絲毫的怒氣。聲音沉著。仿佛只在問詢一件平常小事而已。

      魏儼仰頭,面朝深藍夜空,長長地呼入了一口漁陽城外帶了秋夜蕭瑟涼意的空氣,閉上了眼睛。

      “我自會去見祖母,給她一個交待。”

     他猛地擲了手中的腰刀,睜開眼睛,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邁步離去。

      “少主人!”

      呼衍列沖著魏儼背影喊了一聲,見他沒有回頭。他又看向魏劭,雙目戒備地盯著,終究還是慢慢地後退,退出十幾步後,領著匈奴武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的曠野之中。

      魏劭緩緩轉頭,盯著魏儼離去的背影,忽然疾奔追了上去,從後一把扯住他的衣領。

      “你要交待什麼?交待你和匈奴人早暗中往來?你是想要氣死祖母嗎?”

      魏劭咬牙切齒地道。

      魏儼身形僵立片刻,緩緩地回過了頭。

      “你縱然可以不計我的冒犯,我卻無地自容。祖母大仁大智,一切交她定奪便是。”

     他的神色慘淡,一如夜空之上的那輪弦月。

      魏劭臉色鐵青,牙關咬的咯咯作響,猛地握起那只還纏著紗布的手掌,重重一記,又將魏儼打的翻倒在了地上。

      “除非我死,否則你休想闖到祖母面前胡言亂語!我更不容你生出二心!”

      魏劭說道。

      ……

      魏劭又是一去不歸。

      半夜的時候,等不到他的小喬也打發了人,悄悄去東屋那邊看了下,回來說並無異常,東屋裡燈都滅了,男君不可能此時還留在那邊。

      小喬獨自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不出來他送朱氏回東屋後到底又出了什麼事,竟然徹夜不歸。

      她有點心神不寧。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打發人去衙署。回來卻說魏劭昨夜也沒去過衙署。

      今天是喬慈等人辭行回往兗州的日子。魏劭不歸,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小喬無可奈何,自己收拾好,喚了喬慈過來,領他先去北屋那裡拜別徐夫人。

      她帶著喬慈進去的時候,原本還想著徐夫人說不定知道魏劭昨晚去了哪裡。

      但徐夫人顯然也不清楚他的行蹤。沒看到魏劭同行,問小喬。小喬便將昨夜朱氏來房裡,魏劭送她回東屋,然後一去不回的經過說了一遍。

      徐夫人問︰“早上可去衙署看過?”

      “打發過人了。回來說夫君不在。昨夜也未曾去過。”

      徐夫人微微沉吟,隨即看向喬慈,微笑道︰“今日你回兗州,你姊夫本當送你一程。想是昨夜事出有因,他竟此時還未歸來。你且稍等,祖母這就再打發人去尋。”

      喬慈忙道︰“姊夫想必臨時有要事纏身,這才未歸。此番前來,多有叨擾。蒙祖母、姐夫、表兄等人厚愛,小子十分感激。昨夜又有幸蒙李大將軍等人踐行。今早姐夫有事,不必再特意相送。”

      徐夫人讓小喬留他再說會兒話。等小喬帶走喬慈,自己打發人分別問朱氏和公孫羊。

      朱氏很快就來到了北屋,說昨晚聽聞兒子回來臉上青腫,不放心過去探了一眼,隨後兒子送她回東屋,她到後他就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出了何事,以致於他整夜未歸。

      她說話的時候,有些不敢對徐夫人的目光,一直低著頭。

      徐夫人看了她片刻,讓她走了。

      去問公孫羊的人也回了。說昨傍晚君侯離席去後,他就未見過了。衙署裡也無任何緊急意外的新到訊報。

      徐夫人獨自沉吟之時,一個僕婦忽然進來,面帶歡喜地說,男君方才回了,往老夫人這邊來了。

      徐夫人鬆了口氣。沒片刻,就聽到熟悉腳步聲近,一個人影入了屋,正是魏劭,進來便向徐夫人進禮。

      徐夫人忙讓他起身。端詳了下,如朱氏所言,他臉上果然帶了傷痕,忍不住發問。

      魏劭神色自若,笑道︰“昨夜醉酒厲害,不慎墜馬擦傷。不過些許皮肉小傷,祖母不必介懷。”

      徐夫人心下疑慮,見他不說實話,也不再追問這個了。又問他昨夜去了哪裡。

      魏劭道︰“昨日白天事忙,客人眾多。想起衙署有事未竟,想過去先處置,路遇一舊友,盛情邀約,卻之不恭,便去吃了幾杯酒,不想竟醉了一夜,今早才回。惹祖母牽掛,是孫兒不孝。”

      徐夫人望他一眼,點了點頭︰“你內弟今日辭行,你且去送一程吧。來時未迎,去更當送。”

      魏劭應是,起身離去。徐夫人望著他背影,忽然道︰“你表兄昨日起怎也不見他人?我聽說他昨夜也一夜未回。他與喬小公子一向處的來,怎今日不來送送?他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魏劭腳步微微一個遲疑,隨即停下,轉過身笑道︰“昨夜當真是吃酒誤事。既摔了自己的臉,連這事也忘了稟告祖母。兄長昨夜連夜奔赴代郡。因怕擾了祖母休息,是以未曾前來辭別,托我見了祖母代他告聲罪。”

      徐夫人關切道︰“代郡出了何事?可要緊?”

      “祖母放心,並非什麼大事。只是要他親自處置罷了。”魏劭忙道。

      徐夫人沉吟了下,面露微笑︰“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且先去吧。”

      魏劭恭敬應聲,這才轉身快步離去。

      ……

      小喬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魏劭回來,見時辰也不早了,雖然又留缺憾,但不好再叫喬慈一行人空等,整裝了便待出發。臨走前,又忽得知魏劭回來了。果然沒片刻,見他身影匆匆出現,這才籲了口氣。忙迎他入房,服侍他換上出行的衣裳。

      小喬幫他穿衣,見他站那裡一直沉默不語,神情冷淡,仿佛陷入了他自己的某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與昨夜出去前和她親昵繾綣之時大相徑庭。

      因為有了上次的經歷,這回起先也沒擾他。直到最後幫他繫著腰帶時,才輕聲問道︰“夫君昨夜又出了何事?走了便一夜未歸。我擔心了一晚上。”

      她問完,便抬起一雙明眸望著他。見魏劭這才仿佛魂歸了七竅,回過神似的,哦了一聲,低頭對上她的目光,頓了一頓,道︰“無甚大事。”語調依舊甚是冷淡。

      小喬見他這樣子,便知他不願和自己說。不再追問了。服侍他穿完衣裳,隨他一道出門。走到門口,魏劭忽然又停了停,轉過身,朝她伸過來雙臂,將她抱了抱,方鬆開,用帶了點歉然的語氣道︰“昨夜讓你擔心了。我這就送你阿弟出城去。”

      小喬微微一笑,道︰“多謝夫君。有勞夫君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2-25 06:12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2-25 06:16 PM 編輯

第68章

      昨日鹿驪大會,若論風頭最勁,當屬喬慈不但勇奪鹿魁,大家風範折服人心,他於騎射場中雙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間傳遍了漁陽。一行人出城經過大街的時候,風聞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離開,無數的女子爭相湧上街頭,只為看一眼喬慈美少年風姿。一路被人這樣看出城去,喬慈風頭甚至壓過了他的那個君侯姐夫。

      出了城門,魏劭便止步。等兗州使楊奉說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這些時日周到接待的套話後,喬慈也向魏劭表了謝意。只是他對自己的這個姐夫,始終是生不出親近之感,觀他對著自己也是淡淡,中間便似有著一層隔閡,謝意表完,也就無話了。心裡倒是有些掛著魏儼。想起昨日鹿驪大會後,自己在筵中就就沒見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門口的裡頭方向張望了幾下。

      魏劭猜他應是在找魏儼,面上卻沒有分毫表露,只道了聲路上保重。喬慈只得上馬掉頭。一行人離開了漁陽,踏上回往兗州的南下之路。

      ……

      魏劭走後,徐夫人派人將朱權召來,詢問魏儼的下落。聽他說昨日起也沒見到過魏儼的面了,問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覺察他與平常不同之處?”

      朱權道︰“稟老夫人。奴這幾日也想著過來稟一聲的。郡公最近這些時日,確實和從前有些不同。”

      “哪裡不同?全部道來,不要遺漏。”

     “郡公最近不常與姬妾親近,我見他彷彿心思重重。前些天去往代郡之前,更將家中的三個女子都打發走了。又將他臥房之門反鎖,嚴令不得擅入。”

      “你可知道他為何如此反常?”

     “奴實在不知。”朱權搖頭,“也是巧了,幾天後房子便失火。”

      徐夫人沉吟了下,“除此,可還有別的不同?譬如有無與人異常交往?”

      “郡公最近深居簡出。奴未見有異常。夜間回來,也自己一人飲酒。”

      “他平常都去什麼地方?你可去問過,有無人見到過他?”

      朱權道︰“稟老夫人,我見郡公一夜未歸,想他從前常去羅鐘坊,今早便找了過去。倒聽說了一件事……”

      他露出遲疑之色,停了下來。
  
      “何事?”徐夫人獨目望了過去。

      “我聽門人講,昨夜天黑後,君侯竟去那裡找過郡公。據門人言,君侯當時仿佛喝醉了酒,徑直闖了進去,房門也是被君侯踹開的,當時似乎與郡公起了衝突。隨後君侯和郡公前後出門離去,再後來如何,便不知了。”

      徐夫人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朱權屏聲斂氣。片刻後,徐夫人道︰“我曉得了。你且下去吧。”

      朱權應聲退下後,徐夫人獨自出神片刻,又讓人去將朱夫人傳來。

      朱氏昨夜一時衝動將那事情說給了兒子,起初雖然心裡釋然,但過後細想,終究還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沒睡好覺。早上剛被徐夫人傳過一次問話,回來還沒坐熱屁股,見那邊又來話叫自己過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經被徐夫人知道了,大為惶恐,躊躇再三後,知躲是躲不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過來,下拜道︰“婆母喚我來,所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兒,他臉上傷口,是如何說與你的?”

      朱夫人聽是問這個,鬆了口氣,忙將魏劭話複述一遍,憤憤道︰“我卻不信。看他臉上傷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來的!我問他,他卻抵死不認,一口咬定自己騎馬所傷。也不知道哪個熊心豹子膽,竟敢傷了我兒,若叫我知道,定不輕饒!”

      徐夫人恍若未聞,只問︰“後來劭兒送你回房,你們可又說過別的?”

      朱夫人心裡一跳。對上徐夫人那只正望過來的獨目,強自鎮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後,便回了。”口中雖如此說,目光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心虛。更不敢和徐夫人對視,說完便垂下了視線。

      房裡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靜的似能聽到針落地的聲兒。

      朱夫人知道對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吸,連口大氣也不敢透。半晌,聽到徐夫人冷冷的聲音傳來︰“昨夜你是見過劭兒最後一面的人。我早上聽孫媳婦說,他被你叫出門前還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轉頭就一夜見不著人了?我實話說與你,我都已經知道了!是你告訴他儼兒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見徐夫人獨目死死盯著自己,神色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兒子回來到過北屋,應是他沒聽昨夜後來自己的叮囑,已經把事情說與徐夫人了。心口不禁一陣亂跳,面露驚慌,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這一層的疑慮。早上第一次叫朱氏來時,就見她目光不定。幾十年相處下來,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隱瞞。方才才又將她叫來。見到她這般的反應,心裡坐實了猜測。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厲聲喝道︰“你好大的膽!竟敢背我在劭兒面前胡言亂語,離間兄弟!”

      這幾十年來,徐夫人雖對朱氏不大待見,但平常絕不會像此刻這般厲聲疾色怒斥。至於在外人面前,更是給足她應有面子的。朱氏驚的臉色焦黃,差點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淚,俯伏在地辯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辯一聲。非我存心想要離間兄弟。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惡心,也不會等到如今才說的。婆母不知,我實在擔心,劭兒為人忠直,從不設防於人。若是別事也就罷了,那魏儼卻來歷複雜,我魏家養一匈奴子,一養便是三十年,遲早禍患。劭兒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後要吃了大虧……”

      “嘩啦”一聲,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將手邊的那張沉重的香實木案幾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盡數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響聲驚動門外的鐘媼,慌忙入內,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邊廂的徐夫人卻臉色煞白,手指頭指著地上的朱氏,一口氣仿佛要透不出似的,大驚失色,搶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揉她胸口後背,半晌,徐夫人喉嚨裡長長地啊出了一聲,才緩出一口氣來,顫聲道︰“叫她出去!”

      鐘媼看了眼朱氏,見她已經嚇的瑟瑟發抖,忙請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軟腳軟,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含愧倉皇離去不提。鐘媼和另個僕婦將徐夫人攙至床前,躺了下去。命僕婦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見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些血色,這才稍稍放心。正要問她飲食所需,忽見徐夫人緩緩張開了眼,道︰“備車。我要出去。”

      她的聲音裡雖還帶著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貫的平定了。

      鐘媼應是。

      ……

      魏劭送喬慈出城,回來後已過午,徑直去羅鐘坊。

      白天羅鐘坊清淡無人。他從後門而入,穿過一道青森森樹木遮陰的走廊,停在了一處清幽房舍門口,推開虛掩的門,跨了進去。

      魏儼從昨夜起就在這裡了。屋子左右大窗對開,風從南北穿室而過。他盤膝坐於中間一張榻上,頭髮未梳,身上只著鬆鬆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雙目閉著,面頰生出了一層短短的淩亂髭鬚,狀極落魄,全無平日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瀟灑風流。聽到門開魏劭腳步聲近,慢慢睜了眼睛。見他一身諸侯正服,站在己對面,原本魁偉修長的身形被正服襯的愈發端正威凜,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與匈奴人暗中交通,就這樣把我留在這裡,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對面,與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這樣逃了,我便當我沒了一個二十年的兄弟。”

      魏儼不語。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話,從此斬斷和匈奴的往來。則過去如何,往後還是如何。”

      “過去如何,往後如何……”

      魏儼喃喃地重覆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

      “連我愛慕乃至背著你褻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與我計較了?”

      他凝視著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湧出一絲暗沉的陰霾之色,神情卻依舊無波。

      “安能將天下得罪我之人盡數殺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儼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後合︰“二弟,從前我雖奉你為君侯,心底卻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憑你能說出的這句話,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屬!”

      他一直在笑,姿態狂放,笑得眼淚都似出來。

      魏劭一直看著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儼面上方才狂笑之態漸漸褪去,轉頭望著南窗口從樹影裡投入的一片斑駁樹影,出神了片刻,轉回頭,緩緩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計較我對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計較我體裡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統,只是我卻只能告訴你,我是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做不成那個以佐你為天命的長兄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是……”

      “否則你是如何?”

      門外忽然一個蒼老聲音響起,接著門便應聲而開。

      魏劭魏儼齊齊看去,看見徐夫人不知何時竟然拄著拐杖立於門外。兩人都齊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應過來,忙起身相迎,神色略顯緊張。

      “祖母,你如何會來這裡……”

      徐夫人卻沒有看他。徑自跨入了書房,從魏劭的身前走過,獨目望著還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儼,向他走去,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則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頓了一下拐杖,負又逼問了一聲,獨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魏儼終於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禮,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孫儼,鬥膽懇請外祖母成全於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魏劭面露怒色,額角青筋隱隱暴起。

      徐夫人盯著長跪在自己面前的魏儼,神色起先轉怒,握著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漸漸地消去。

      “說得好。”她說道,“你叫我成全於你。我成全於你,誰又來成全我的心?”

      她的聲音帶著疲乏,透出了一絲無奈般的悲涼。

      魏儼慢慢地抬頭,對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這一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就是你,儼兒。我的錯,錯不在養了你,而在我誤教了你!”

      魏儼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憶。片刻後道︰“儼兒,你的母親是我唯一的一個女兒。我愛她若掌上明珠。偏卻不幸被匈奴王擄去搶佔,三年後歸來,她腹中已經孕育了你,生產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對立之人,明知日後你的身世或將會成隱患,我亦將你留下養大。這並非錯。倘若重回當初你母親生產你的那一刻,我亦會做如此決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誰,你便是我的外孫,我是絕不會將你捨棄的。我的錯,在於我對你的教養!”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漢與匈奴兩立,一直以來,攻伐不斷。漢人喪於匈奴鐵蹄之下的冤魂無數,匈奴牧民被漢人誅殺者亦等同。我一直擔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將會令你無所適從,乃至心生疑慮,是故在你小時,我將此事緊緊隱瞞。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細細說與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見你意氣風發,無憂無慮,又不忍開口增你困擾。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歲,你已經追隨你的舅父殺起了匈奴。那時我更向你開不了口,你與那些被你砍下了頭顱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外祖母懷著遲疑僥幸,而你已經長大,直至今日!”

      “儼兒!我不該誤教了你,讓你誤以為你是漢人。我當及早讓你知曉,你雖有一半血統來自異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鑄成之錯!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懲罰外祖母的教養之錯?”

      徐夫人說到情動之處,落下雙行之淚。

      魏儼目中亦有隱隱淚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養無責,對我反有養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於關愛,這才亂了心神遲遲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來懲罰之說?今日之錯,實在全錯於我己身!與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儼閉了閉眼。睜開道︰“錯全在我,在我血脈裡的天生邪惡和不正心術!外祖母,你從不知道,從我懂事之時起,我就想為何我同姓魏,我年長了二弟,我之才幹亦得旁人認同,為何二弟天生註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這念頭十幾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如蛇般鑽入我心,我縱然痛恨,卻驅之不去!從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當我從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後,這惡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無法擺脫!”

      徐夫人面露震驚。一旁魏劭也定定望著魏儼,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幹出眾,娶妻佳人,我卻有什麼?”

      魏儼神色怪異,似笑非笑,“外祖母,我從小,你就聘請洛陽太學博士對我諄諄教授。我卻只記住了一句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外祖母,是孫兒辜負了你。我父系血脈的邪惡,註定我將無法安枕於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術令我從來都做不成所謂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縱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計前嫌,我自己是無顏再留。勉強留下,我也再難做回從前的那個魏儼了!我也將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孫兒求你,不如放我離開,叫我得以釋放。”

      “長兄!”魏劭猛地出聲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魏儼轉頭,望著魏儼,露出一絲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風。我若天生為凶徒,便走不來那君子正道。”

      他轉向徐夫人,重重地叩頭︰“懇請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只矇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滿了淚光,望著地上向自己叩頭的魏儼︰“你以為去了異族,你便真能如你所願,從此隨心所欲,為王稱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雖死而無憾。”魏儼道。

      魏劭猛地拔出長劍,劍尖抵向了魏儼咽喉,雙目血紅,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為我會活著放你去匈奴?”

      魏儼閉目,宛若求死之態。

      魏劭呼吸漸急,劍尖一寸寸地刺向魏儼咽喉,微微發顫。

      徐夫人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道︰“罷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強留不下。”

      魏劭霍然轉頭,看著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舊蘊淚,神色卻漸漸變的冷凝,盯著魏儼,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攔你。人生而在世,鬱鬱不得志,確生不如死。往後你若願意認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話,我要和你說個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殘虐漢人,我便是化為鬼,也絕不諒解!”

      魏儼左手平放於桌案,五指攤開,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閃過,竟將小指連根斬下。

      他臉色微白,小指斷口血如泉湧,神色卻一動不動,道︰“儼以此斷指發誓,外祖母有生之年,儼絕不傷漢人一丁一口!日後祖母百年,倘若儼有幸得志,漢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轉身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她的腳步遲鈍,背影在這一瞬之間,仿似已經佝僂了無數。

      魏劭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怒吼一聲,揮劍朝著魏儼當頭就劈了下去。

      魏儼依舊不動。

      劍鋒從他頭頂斜斜擦過,一劍斬斷魏儼身前那張案几一角,地上也隨之慢慢飄落了一綹髮絲。

      “哢噹”一聲,魏劭擲劍於地,轉身疾步而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12:00 AM

第69章

      魏儼是在當天傍晚離開漁陽的。

      他生於斯,長於斯,二十八載,而今離開,只剩一人獨馬。

     他獨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銅雙獅大門之前,面朝大門雙膝跪地,叩首後起身離去。

     夜幕漸漸降臨。魏儼牽馬走過漁陽街道。街道兩旁盡是急於歸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一扇半開的門前,傳出婦人喚孩童入家吃飯的呼聲。那孩童四五歲大,本蹲在門前抓著石子玩耍,聽到母親呼喚,應一聲起來低頭便跑,恰正一頭撞到了魏儼身上,反彈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這個停下望著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見到的人仿佛不同,心裡感到恐懼,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著他。

       魏儼目光定定落於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來要跑。見這個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著便從他身上的褡褳裡抓出了 一大把的錢,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親喚不回孩童,出來尋,忽見他坐於地上,面前蹲了一個生臉漢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覺漢子怪異,似帶邪氣,心裡不安,慌忙回頭又高聲喚丈夫出來。

      魏儼站了起來,牽馬繼續朝前而去。

      孩童忘記了恐懼,坐地上轉頭,呆呆望著這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黑夜漸重,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漸次點亮。

      魏儼在萬家燈火點遍半城的時刻,停在了那間裱紅鋪子的對面。

      鋪子正要關門。還是從前的那個掌櫃,此刻正在門口一扇扇地上著壁門。依稀可見內裡佈置,猶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魏儼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馬,縱馬疾馳去往城門口的方向。

      他求走。對他們說,為的是求一個順心和快意。

      魏家也應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無所歸,晃晃蕩蕩,何為順心,何為快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這下半生,無論去往哪裡,都將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

      ……
  
      兩天後,魏儼抵達桑乾河畔。

      淌過這條被默認為邊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儼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遠遠有一人放馬坐於馬上,仿佛在這裡等了已經有些時候。

      他漸漸地放慢馬速,朝著那人行去,最後停了下來,注視著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二弟,沒想到你還肯來送我最後一程。”

      魏劭面無表情,抬胳膊揮了揮,他的身後,便有兩個軍士抬了條大口袋過來,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紮住,裡面仿佛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裡扭動掙扎。

      “知我為何一把火燒了你的住所嗎?”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卻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計得逞,而今我也無話可說。這個蘭姬,我本欲殺之,想到是你的女人,還是留了,交由你自己處置。我來這裡最後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後如何,各聽天命。”

      袋口開了,裡面露出一個正在掙扎的女人,披頭散髮,模樣狼狽,正是魏儼從前身邊的那個寵姬蘭雲。

      蘭雲雙手被縛,口亦被塞,無法說話,忽然得見天日,看到魏儼竟在自己面前,正坐於馬上,面露驚喜,待要求救,又見他雖投來了一道目光,雙眸卻冰冷無情,頓時又生恐懼,怔怔地望著他。

      魏儼慢慢抬眼,最後落於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於馬上,四目相對,並無人再發一聲。

      魏劭目光陰沉,和魏儼對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馬韁,喝了一聲,掉馬便去。

      不遠之外,他的一眾隨從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草甸的盡頭。

      ……
  
      阿弟離開,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隨後就沒有回來過了。

     小喬知道徐夫人當天也出去了。後來回了府,當天便躺了下去。

      小喬去看她的時候,見她精神委頓,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蒼老無數。

      小喬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隱隱猜到,應該是魏儼那邊出了問題。

      但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徐夫人為什麼一回來就臥床不起,魏劭這幾天到底又是去了哪裡,她是半點分寸也沒有。

      唯一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幾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還很嚴重。

      既然是和魏儼有關,小喬的反應就是她本以為揭過去了的所謂魏儼愛慕自己的事情大白於天了。

      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會是什麼。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個罪人一般。這日的傍晚,魏劭還沒回來。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陽下沉。白天光線總是很好的這間屋子,此刻漸漸也籠罩上了一層灰暗的影。鐘媼進來掌燈,床上的徐夫人動了動,仿佛醒了過來,小喬急忙上前,和鐘媼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來,目光落到小喬的臉上,仿佛在想什麼。

      小喬心跳的厲害,有些不敢和她對望。片刻後,聽到她說腹中饑餓,想吃東西。小喬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鐘媼去吧。”

      鐘媼便去了。房裡只剩下了小喬。徐夫人讓小喬坐到自己的床邊,問魏劭。小喬說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長兄了。”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徐夫人又道。

      小喬大吃一驚。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兒之妻,有些事也該叫你知道。儼兒身世特殊,父親是匈奴人。如今他要過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

      小喬怔怔地望著徐夫人。

      徐夫人凝視著暮色籠罩裡的小喬。

      “多好看的一個孩子啊!難怪……”

      她嘆息一聲。

      小喬頓時心髒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頭道︰“全是我的錯,求祖母饒恕!”

      徐夫人轉頭,望著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怪你做什麼?你也無錯。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禍根,而今結果罷了。命使然。”

      小喬慢慢地抬頭,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於自己,而是越過了她的頭頂,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縷夕陽。

      “劭兒回來,你且寬慰些他。”

      徐夫人最後道。語氣溫和。

      ……

      徐夫人吃了些東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喬一直陪在她側旁,直到她睡了過去,這才回了西屋。

      這幾天她一直沒看到朱氏。她那邊如今也不要她過去。小喬也沒心思管她那麼多,北屋回來後,在房裡發呆時候,忽然聽到外頭院裡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來了!

      他風塵僕僕,路上大約也沒打理過容儀,兩邊面頰上冒出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來疲倦而困頓。

      小喬迎他入了房。問他先吃飯還是先沐浴。他說沐浴。小喬便讓人備水。很快預備好了,她跟了進去,親自服侍。

      魏劭浸於浴桶裡,水漫到了他兩邊的肩膀。他雙臂分搭在浴桶邊緣,頭往後仰著,閉著雙目。

      小喬跪坐於他身後,解開了他的髪,用清水淋濕,打上散發著玫瑰香氣的髪膏,指尖按壓他的頭皮,輕輕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幹淨,再取乾布巾擦滲去濕潤的水分,最後幫他重新將髮綰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別住了。

     他仿佛睡了過去,雙目閉著,神色平靜,一動不動。

      小喬看了他一眼。見他面頰上還沾了點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踫到他的面頰,他眼睫毛顫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嘩啦”一聲,從水裡站了起來。

     小喬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對小喬說自己去衙署處置前幾天堆下來的公務,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說完走了。

     小喬一直等他。等到將近戌時。想起他回來時一臉倦容。猶豫了下,還是換了身衣裳,吩咐備車,載著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門口,守衛軍士認得她,急忙過來迎接。小喬問君侯在否,軍士說,君侯傍晚入內後,便一直未曾出來過。

      小喬提著手裡的食盒入內,來到了上次她去過一次的位於後堂的他的那間書房。
  
      書房門窗緊閉,透出燈火。

      小喬停在門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抬手輕輕叩門,道︰“夫君,我能進來否?”

     她說完話,推開了虛掩的門,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張大案之後。手中懸筆,正伏案疾書。案角堆滿了高高低低的卷帛和牘簡。見他抬眼望了過來,神色仿佛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過去,跪坐在他對面,說道︰“我見夫君遲遲不歸,恐怕案牘繁重,怕你腹中饑餓,想著反正路不遠,晚上衙署裡應當人也少,便過來給你送些吃食。”

     她打開食盒,端出還散著餘溫熱氣的碗,打開蓋,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取了調羹遞過去。

      縴潤的一段玉指,輕輕捏著潔白的調羹,送到了魏劭的面前。

      魏劭抬目,再次看了她一眼。起先並沒有接。

      小喬對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等你吃了我便走,不擾你的事。”
  
      魏劭接過調羹,低頭吃了起來。很快吃完了。小喬遞過去一塊手帕。他接過擦了擦。小喬收回空碗放在食盒裡,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夫君也早些回,勿過疲。”

      她朝依舊還坐在案後的魏劭微微躬了躬身,俯身提起食盒,轉身往門口去。

      才走了幾步,忽聽到身後起了微微動靜,轉頭,見魏劭已經從案後起身趕了上來,手臂伸出,一下便將她從後攬入了他的臂膀裡,緊緊地箍住,隨後將她抱了起來,疾步回到他方才坐的那張榻邊,將她放躺了下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12:01 AM

第70章

     魏劭的慾,望來的又快又急,在小喬看來,甚至措手不及。因為就在她轉身前的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看起來也是持重而克制的。

      但是他卻忽然就這麼要起了她,就在衙署後堂的他的這間書房的坐榻上。

      這其實絕不是小喬夜入衙署給他送吃食的目的。

      在知道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後,傍晚看到魏劭回來時候的疲倦模樣,即便沒有祖母提點她的那一句話,她的心裡,也確實有些為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些憐惜。

      何況,他的祖母是真好。在知道了那件事情後,原本以她立場,她是有充分的理由去厭惡自己的。但,不管她心裡對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至少面上待自己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遇到這樣的祖母,即便只是出於對寬容的回報,她也該做些什麼。

      所以她很體貼地服侍她的孫子沐浴、穿衣,見他這麼晚了還沒回,有些記掛,忍不住就來給他送了夜宵。

      也只是如此而已。

      小喬起先拒了一拒。畢竟這裡不是個做這種事的好地方。但他卻猶如一座壓制了許久忽然爆發出來的火山,令她完全無法拒絕。

      他一抵達她那又緊又軟又暖的溫柔之鄉,便閉了眼睛,長長籲出了一口氣。

      榻高於地面一尺,這樣的高度,正好能令他單膝跪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嫩生生的兩腿高架於他的肩膀。來自他的每一次的撞擊,都將她頂的往前送去幾寸,她便如散了一次的架。她咬牙忍受,指甲已經抓傷了他的臂膀,留下絲絲的抓痕,到了後來,她兩支藕臂連抓他的力氣也沒了,整個人被他撞的魂飛魄散,意識飄飄蕩蕩,身兒亂顫,喉裡不由自主低低地發出顫泣聲。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是在榻上的,後來意識混沌,覺他仿佛抬手掃下了大案上的帛卷和簡牘,將她放了上去。再後來,她又被他轉抱回榻上,壓著她不知疲倦般地要。

      先前兩人做這事時候,他興起愛時不時的說些讓她聽了臉紅耳熱的私話。

      但今晚他卻一語不發,只是悶頭要她,不停地要。

      秋夜衙署後堂的這個僻靜的院裡,緊閉著的門窗內,隱隱地飄蕩出了斷斷續續的此間男主人的粗濁呻吟和他的女子的嗚咽之聲。

      一陣激烈的啪啪聲後,魏劭喘息如牛,隨後從她身上翻了下去,一動不動。

      兩人並頭橫臥在那張寬大的榻的中間。

      小喬蜷縮著身子,靠在他的近旁。心依舊跳的如同擂鼓。胸口和雪背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沁出的汗水,還是來自於他的。

      她閉了片刻的目,等到心跳慢慢地平息了些,輕輕抬起一支藕臂,搭住了他的一條胳膊,低聲地道︰“這幾日你表兄的事,我都知道了。祖母告訴我了。她也有些擔心你……”

      魏劭沒有回應,耳畔傳來了呼嚕聲。

      小喬睜開眼睛,看到他閉上了眼,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道仿佛還帶著他炙熱體溫的晶瑩的汗,正從額頭沿著他英挺的鼻樑往下滾落。

      睡夢裡他的神情似乎終於放鬆了下來,顯得很是平靜。

      小喬看著他,隨後慢慢地伸展開自己蜷曲的身子,略微吃力地坐了起來,發呆了片刻後,從淩亂掉落的衣服堆裡找回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了回去。下榻時候腿有點軟,差點站立不住,停了停,才穩住了腳。

      小喬最後拿了件他的衣裳,蓋在了他的身上。吹滅燈,提了食盒開門,定了定神,拖著酸軟的腰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春娘和林媼還在衙署門外等她。等了這許久,見她出來了,春娘忙迎上去。晃了眼她身後,不見魏劭,便問男君。

      小喬微笑道︰“他事還忙。吃了東西,說了兩句話,他說再留一會兒,要把事情處置完。叫我先回。”

      春娘不疑,接過小喬手裡食盒,和林媼攙她上了馬車。林媼笑道︰“男君一向就是這個脾氣,做事極是上心。”

      小喬只笑而不語。一路無話回了府,進西屋便讓春娘等人各自去歇了,不必再服侍了。自己進房。門一關,方才面上帶著的笑容便消失了,面露乏色,拖著腿坐到床邊,出了片刻的神,又感到渾身滑膩膩的不大舒服,便起身自己去浴房胡亂擦了擦,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趴在枕上便閉上了眼。

      她只想快些睡過去才好。睡一覺等明天起來,說不定也就忘了方才在衙署那間書房裡發生的事。

      這種感覺太差勁了。

      她其實能理解他的情緒。

      二十年的兄弟不但忽然就這樣散了,還變成了敵對。更尷尬的是,中間還夾雜了與自己妻子有關的陰私事。

      任是誰,一時都無法坦然接受。

      小喬也願意去理解,他剛才對自己做的那種近乎發泄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確實沒法控制住自己惡劣的心情。

      她閉著眼睛,在腦海裡極力地去想大喬和比彘。想阿弟帶著自己那封信回去,父親看了之後會是如何反應。想尋個機會,她一定要親自回東郡一趟。

      最後,她忽然想到了這兩天臥病的徐夫人。
  
      ……

      她是去年冬嫁入魏家的,如今已經是第二年的秋了。

      小喬回憶著前世裡的那個自己和大喬的那次會面。

      那是兩姐妹各自出嫁後的唯一一次見面。當時魏劭還未稱帝,但勢力已經無人可擋。當時小喬的丈夫劉琰也未被擁為後帝,與魏劭並不算敵對。魏劭那時候在別的地方。大喬獨自留在漁陽。所以千方百計小喬終於得以到了漁陽,和大喬見上了也是上輩子的最後一面。

      當時姐妹兩人都說了什麼,如今的小喬已經不能記起全部內容了。她只記得大喬提及了蘇女,說蘇女當時隨了魏劭在別的城池,所以沒在漁陽。

      說這個的時候,大喬的神情是平靜無波的。

      然後她又提了一句,次日便是去世多年的魏家祖母徐夫人的忌日。往年魏劭若在漁陽,總會親自去陵墓祭拜一番。

      徐夫人待她好。可惜在她嫁入魏家的第一年冬,便匆匆去世了。

      說起這個,大喬當時的神情很是懷念。

      小喬閉著眼睛使勁地回憶,終於有點想了起來。

      她記起大喬當時似乎還說,徐夫人是在那年的秋,染了場風寒。本以為無礙,及時請醫吃藥,病情也開始慢慢好轉,沒想到隨後又加重,最後竟然不治死去。

      當時魏劭在外征戰,得知噩耗,雖立刻就趕了回來,但因路途遙遠,送信耽誤,足足兩個月後,才趕回了漁陽,發了喪事。

      那事之後,魏劭對大喬更加的厭惡,責備她沒有盡到下輩照顧長輩的責任。

      也是那之後,蘇女漸漸入了他的眼。隨後在徐夫人去世的第三年,他納她為姬。伺候隨伺於他。頗得寵愛。

      ……

      黑暗裡小喬再也睡不著了。

      前世的軌跡,因為今生自己和大喬的易嫁,從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不完全相同了。

      但是小喬總覺得,冥冥中,總有那麼一些事,上輩子如何,這輩子或許還會是如何的。

      譬如魏劭對喬家的恨。譬如魏劭和蘇女之間的那點事兒。

      又譬如,關於徐夫人這位老婦人的命運。

      算算日子,仿佛距離從前大喬說的徐夫人出事的時間點也差不多了。

      而且更巧的是,徐夫人如今恰就臥病了。

     雖然上輩子大喬說徐夫人是因為染了場風寒而臥床的,如今病因不同。

      但生病卻是相同的事情。

      不同的因,相同的果。

      難道這輩子,徐夫人也會逃不過命定裡的劫數,就這麼去了?

      小喬一陣心驚肉跳。更加睡不著覺了。

      她想著心事,倒漸漸忘了還在衙署裡的魏劭。一直翻來覆去,直到四更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異常痛快而酣暢的強烈快感過後,魏劭睡了沉沉的一覺。

      他實在太累了。先前的那三天,他幾乎沒怎麼闔過眼。

      不止身體,他所感受到的焦躁和痛苦,也有些類似於十年前父兄噩耗的那一次。

      魏儼的最後決定,讓他無比的失望,也無比的痛恨。他一度甚至起了寧可殺死他,也不願就此放他歸往匈奴的念頭。

      他並非懼怕匈奴就此多了一個熟悉魏家軍情和邊防備戰的敵人。這些他都能克服,不過付出更多一些的代價而已。他付的起。。

      他只是從深心裡無法接受他的親人,竟就這麼拋下這裡的一切,站到了和自己為敵的那一面去了。

      但最後魏劭還是說服自己放他離開了。

      說服他的,或許是來自於魏儼口中的那句“造化不公”。

      誠然,他的兄長,有不遜於自己的才幹,更有和自己一樣的勃勃野心。

      他既然做不到將這裡的一切拱手相讓,則有什麼權力去阻止他踏上他嚮往的那另一條道路?

      往後如何,各歸天命。正如他送別他時說的這最後一句話,這大約就是他們兄弟一場的最後宿命了。

      他是在淩晨四更時候醒來的。

      窗外天還是黑的。書房裡前半夜燃的新燭也將要燃盡,火漸漸地黯了下去。

      他慢慢地從榻上坐了起來。低頭,見蓋在自己赤裸身體上的一件衣裳沿著肩膀滑了下去。

      魏劭抬手揉了揉額,略微茫然地環顧了一眼四周。最後,他的視線盯著地上那些淩亂掃落下來的載著軍政民情的帛卷和簡牘,神情間,慢慢地露出了一絲不可置信般的古怪之色。

     他的腦海裡,跳出了上半夜的一切事情。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4 PM

第71章

      她來衙署為他送吃食,溫聲軟語,體貼細緻,靠近時候,身上的清幽香氣若有似無地鑽入他鼻,他望她行將出門離去的裊娜身影,這些天來壓在他心裡的種種鬱躁仿佛終於遇了釋放的口。他忽然極其想要再次體味她能給他帶去的那種仿佛送他登上極樂,忘卻了其餘一切煩擾的消魂,於是他克制不住,獸性大發……

      魏劭猛地從榻上跳了起來,低頭才見自己渾身光溜溜的不著一物,環顧一眼,見自己脫下的衣物已被她收拾了整齊放置在一旁,飛快地穿上了身,隨即大步而去,出了衙署大門,也未騎馬,往家趕去。

      此時五更未到。半輪圓月斜斜掛在東方深藍色的天際裡,星子寥寥,唯一顆啟明金星熠熠生輝。街面上空空蕩蕩,兩旁房舍也漆黑一片,耳畔只傳來遠處不知何家的一兩聲犬吠之聲。

      魏劭步伐匆匆,獨自行於五更黎明前的漁陽街道之上。快到魏府大門時候,他的腳步卻又緩了下來,最後停住,遠遠望著已經入了視線的家門口前高懸著的兩盞照明燈籠,出神了片刻。

      就在這幾日間,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深刻體味到了喬女對於自己心神的影響。她的喜怒哀樂,竟仿佛能夠牽動他的喜怒和哀樂,以致於為了讓她歡喜,他一時衝動竟會在她面前脫口說出允許她打自己的之類的瘋話。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至於魏儼事發之後毅然求去一事,更令魏劭抑鬱不已。這幾日間,魏劭更曾問了自己,倘若不是他當時盛怒之下尋到魏儼,將那原本不足為人道的醜事潰癰揭開,甚至和他打了一架,是否後頭就不會有他不願看到的那些事情發生?

      魏劭也知自己這樣念頭對她極是不公。

      魏儼身世非常,他又心生去意,即便沒有她為引子,遲早,或許也會有別事出來,引發兄弟決裂。

      但一個女子,還是他少年時曾歃血發誓要滅盡闔家的出自仇家的一個女兒,對他情緒乃至行為影響竟如此之大,這讓他感到惶惑不安,並且仿佛有了一種鄙夷自己行徑的自責之感。

      這也是今日他終於回家,雖人已極其疲倦,身體裡的那根神經幾乎繃了極致,但卻依然克制,並不想在她面前有過多情緒表露的原因。

      便如此刻,魏劭驚覺自己這般匆匆趕了回來,方才心裡想的竟是怕她為昨夜之事委屈難過,想要去哄她歡喜的念頭。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給絆住了腳步,他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便如此佇立在了大門之外,遲疑良久,忽然看到那扇大門開了,露出門房的半個身影,他竟仿佛做賊心虛似的,轉身立刻便走。

      天快亮了。那門房如平常那樣,手拿一柄長勾,正從門後慢吞吞地出來,預備降下燈籠滅了火種。抬眼看到大門不遠之外立了一個人影,見自己出來便走,定睛看了一看,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四周昏暗,沒等他看清楚,那背影已經消失。

      門房打了個哈欠,收回目光。

      ……

      小喬心裡裝了心事,睡到天亮時候,早早便也醒了過來。覺得頭有些脹痛,身子也沒完全從昨夜交歡留下的痠軟裡恢復過來,擁被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才下地開門預備起身之事。

      洗漱收拾停當,春娘說小廚房裡早飯預備好。她卻沒什麼胃口,不過喝了碗小火慢慢熬出來的細米溫湯,要去北屋時候,一個僕婦進來,說剛一早有人來到大門外給女君送信。說著遞上來一個封口的竹筒信封。

      小喬一時有些茫然,想不出來會是誰在這時候給自己來信。接過竹筒,以刀慢慢撬開封口,從裡面取出一卷卷了起來的羊皮紙,展開,一看到羊皮紙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體,眼睛立刻便睜大,放出了驚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喬寫來的!

      大喬說,她和比彘結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靈璧。

      數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征兗州,遭到楊信從後攻伐,倉促回戰,如今兩方徹底交惡,還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帶大亂,連她和比彘所居的偏遠山村也不得安寧。前些時候竟來了一小隊薛泰官軍入山抓丁搶糧。村民哀肯放過,官軍如狼似虎,竟傷了當初將她和比彘引入村裡的一位年長老叟,比彘一怒,殺盡官軍,收械後組織村民于入山口設卡,阻攔外人入內。村民對他十分敬服,言聽計從。附近又有許多同被官軍逼的走投無路的鄉民聽聞消息,也紛紛攜家帶口前來相投,懇求庇護。比彘收容。為防備官軍盜賊再次來襲,擇壯丁操練成軍。上月比彘又親自帶人蕩平了附近一個為患已久的賊寨。名聲更是傳揚。如今村中已經聚集千眾,皆聽比彘號令,秩序井然。

      大喬說,原本她有些恐懼,不願比彘聚眾反官。但東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別地,比彘如今身負罪名,被薛泰於城牆貼像懸賞,天下之大,他們恐也難尋一個能長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離民眾又都苦苦懇求,實在不忍拋下,如今也就只能先這樣圈地自保。她知小喬人在漁陽,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況。

      她說自己其實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當初說想另行擇嫁,不過只是個勸服自己的藉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比彘對阿妹當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傳了這信,除了報上平安,也叫她代傳口信,往後若有所需,請阿妹盡管開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喬的信寫的很長,寫滿了滿滿一面的羊皮紙。雖有淺淺憂慮,但字裡行間,小喬卻仿佛處處讀到了她對丈夫比彘的愛意流露。

      末尾,她告訴小喬,她上月已經有了身孕,現在一切都好,請小喬不要記掛,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後能有機會,及早相聚,到時再細述離情。

      ……

     小喬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把大喬的信反復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雙目放光,心潮幾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開了這麼久,今日終於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過的很好,這樣的亂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樣,終究還是不能泯然於眾人。雖然如今在官府看來,只是一名賊首,也遠未達成氣候。但小喬知道,以比彘前世後來的作為,今生再逢群雄爭霸,他既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將來必定不同凡響。

      這些都還罷了,最叫她感到興奮的,還是大喬懷孕的消息。

      雖然她語句寥寥,並未以文字長篇大幅細述心情,但小喬卻從她的敘述裡,仿佛體味到了她當時寫下這些字時候的那種嬌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連帶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這些時日以來,積壓在她心頭的種種陰霾,忽然間彷彿撥雲見日,消失不見了。

      嫁入魏家以來,雖然有魏劭祖母的愛護,但小喬日常幾乎如履薄冰,察言觀色,小心應對。喬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對等和她嫁入魏家為婦的方式,決定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也沒有底氣,能將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與其說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說是一個她需要完全壓抑天性去應對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對她流露出了悅色,乃至和她床幃相戲這樣的親密時刻,於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總也有一道聲音在時時提醒,不可沉淪。

      然而她終究也是肉胎凡身,難以定心定性,超脫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愛戴,丈夫魏劭雖時時不可理喻,然待她,終究也非絕情到底,相處久了,她不可能不帶出絲毫的感情。這才難免在試圖與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後,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連遭妻子被長兄覬覦,一波未平,繼而又不得不面對兄弟決裂的困境,情緒難免異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傾訴於己。又恰好自己過去,機緣巧合這才引他那樣對待。所以當時雖然心中不願,依然還是盡量配合於他。

      只是過後他的反應不在她的期待之內,所以那種失落再次朝她襲來,以致於心情惡劣,不願直面。

      但此刻,大喬這封猶如從天而降的書信,卻忽然令小喬精神大振。多日以來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盡都退去。

      魏喬兩家仇怨就擺在那裡。她入魏家,頭尾還不到一年。如今的境況,比起前世的大喬,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記得當初剛出嫁時,她便告訴過自己,接下來的路必定會是艱難。

      既早就有了這樣的認知,如今稍遇不順,便自憐自哀,不是作繭自縛,愚蠢之極,又是什麼?

      魏劭之可惡,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堅,她又非大火熔爐,怎可能頃刻化水。何必為此要與自己過不去?

      如今當務之急,第一是照顧好病中祖母,絕不能讓她如前世那樣有失。等祖母康復之後,她再尋個藉口回往東郡一趟。若再能與比彘大喬夫婦見上一面,則更完美。

      至於魏劭此人,太過可惡。他愛作,讓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懶怠再小心奉承於他了。

      小喬想妥,頓覺心胸大開,鬱悶全舒。仔細將書信藏好,對鏡照了照,便出門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歸,一早起床,春娘見小喬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裡也是牽掛。忽然來了一信,她將自己關於屋內,出來便容光煥發,仿佛換了個人似的。春娘也是鬆了口氣。忍不住問信的來歷。

      在春娘面前,小喬也沒什麼可隱瞞。略思忖了下,便將大喬比彘的消息說了。但只說他二人安好,大喬有孕。旁的未提。

      小喬從前也曾告訴過春娘大喬隨比彘而去的事。聽了這消息,歡喜異常。一路伴著小喬,快到北屋,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道︰“婢昨日得了個東屋那邊的消息,說夫人前幾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當時老夫人怒的將桌案都掀了,趕走了夫人。夫人這幾日驚懼,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於到底何事觸怒老夫人,一時卻還打聽不到。”

      東屋朱氏身邊近身服侍的人裡,有個也算體面的老人黃媼,因與姜媼不和,姜媼常在朱氏面前進言,漸漸就被朱氏所厭。黃媼心裡憤憤,被春娘看了出來,漸漸以恩惠相誘,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東屋那邊的耳目,時常會有些消息出來。

      春娘這麼一說,結合這幾天出的事,小喬便猜到應是和魏儼身世有關。只是此事過於隱秘,雖然魏儼人已經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卻還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兒子面前說了出來,連她身邊姜媼她也不敢提半句。內情傳不出來,也是正常。

      小喬便不語。北屋也到了,加快腳步入內。

      徐夫人早上還未下榻,但醒了。小喬見她臉色雖然還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著比頭兩天倒好了些。鐘媼正在旁服侍進藥。那只貓咪蹲在窗臺角落打著瞌睡。聽到小喬進來腳步聲,睜眼看了一眼,伸了個懶腰,縱身越下窗臺,奔到小喬腳邊蹭了幾下。

      徐夫人吃了藥。小喬從鐘媼手中接過空碗,正遞下去時,徐夫人仿佛想了起來,問道︰“劭兒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後,說去衙署有事,回來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見他來?”

      小喬正要應話,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口僕婦道︰“男君到。”

      小喬微微回頭,瞥了一眼,見一個身影在門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5 PM

第72章

       魏劭目不斜視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詢問她今早的病情用藥。

      一旁鐘媼代應,說老夫人前兩日的胸悶頭疼已有所好轉,早上也方吃過藥,稍晚會有醫士入府復診。

          魏劭觀祖母氣色,看著確實精神還好,便轉頭向鐘媼道︰“有勞阿姆費心。”

          鐘媼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這幾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於榻前,昨日煎藥都她親自在爐前守著。很是用心。”

      小喬見他自入房後,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對了眼他的目光,視線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無需牽掛。衙署裡既然事多,盡管忙去。”又看向小喬,微笑道,“這兩日你也跟著受累了,見你早上一來,張小臉兒便白白的,眼窩子也凹了些進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這裡暫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喬其實心裡並不想走。

      徐夫人病體沒痊癒前,她恨不得搬過來同住,早晚日夜守著才放心。只徐夫人都這樣開口了,今早精神看著也還好,自己若再堅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並不累。多謝祖母的垂愛。如此我先回房了。等醫士到,孫媳婦再來。”說完便與魏劭並肩告辭。二人一走出房門,她雙目便望著前方,沒看邊上的魏劭,更沒像平日那樣等他先行,徑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門口停了一停,和候著上前搭訕的春娘說了兩句話。一扭頭,見小喬竟沒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擺,下了台階,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著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喬很快出了北屋,不緊不慢地走在那條甬道上。春娘見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後頭。

      魏劭緊走幾步,追上了小喬,和她並排,看了她側臉一眼,道︰“這幾日辛苦你了。”

      小喬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實在沒做什麼。”

      魏劭見她雙目始終望著前方,雖然也與自己說著話,卻未曾轉頭看自己一眼。心裡便覺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沒意思起來。閉嘴也不再說話了,加快腳步越過了她,自己走在前頭。行到那個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遲疑,還是拐往了西屋。

      小喬進了房,見魏劭站屋裡,面無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眾,確實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喬親自替他做這種事。他去衙署要穿什麼,平常要穿什麼,以致於內外靴襪腰帶搭配,小喬早已經了然在心。見他站那裡一動不動又充大爺的樣子,心下厭煩,轉身欲叫僕婦一道入內,卻聽他道︰“我不要旁人。頭油氣味太重,沖鼻!”

      西屋裡林媼,包括春娘,以及另幾個年輕侍女在內,都喜歡用一種散著濃郁香氣的髮油。她們洗頭洗澡也不似小喬那麼勤快,發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氣確實有些沖鼻。只不過小喬早晚和她們處在一起,聞慣了,也沒覺得什麼。他挑剔。小喬盯他一眼,自己過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來。

      小喬到他身前幫他換衣時候,魏劭一直低頭注視著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見你笑過。”

      小喬冷臉道︰“祖母身體欠安,我何來心情調笑?”

      魏劭一頓。

      小喬命他轉身。魏劭便依她轉身。轉回來後,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時走的?我醒來便不見你了。”

      他這回說話聲音卻放低了,帶了些小心似的。

      小喬依舊沒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還留那裡等你醒來再繼續伺候?”

      魏劭頓時想起昨夜衙署書房裡的狂亂,咽了下唾,便無話了。

      小喬幫他換好衣裳。取了條黑色皮弁腰帶,嵌上瓖了五顆藍、赭、褐、紅、綠寶石為飾的帶鉤,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質魚符,裝入一條玄色繡金絲的魚袋,連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寶劍,懸於腰間。

      “妥了……”

      小喬說道,最後捋了捋劍纓,卻見魏劭忽然抬起了一邊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將她臉抬了起來朝向他,拇指輕輕摩擦她一側的面頰皮膚,俯身下來,將他的臉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兒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臉都白了,眼窩兒也凹進去了。祖母都瞧出來了。北屋那裡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喬終於抬眼,見他兩隻眼睛俯視自己,裡頭黑黝黝的目光看著似乎倒挺關切的。把臉稍稍扭了扭,離開他的手,這才笑了笑道︰“謝夫君。我自己也曉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終於伺機將方才一番醞釀了些時候,自以為很是柔情的話說出了口,卻見她不冷不熱,無甚大反應,便如熱臉貼到冷屁股,心裡又感發悶。此刻衣裳也換好,沒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數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確實無暇再耽擱,正了正色,恢復成平日那張君侯臉,轉身便出去了。

      小喬送了他幾步,出房門後,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馬去衙署。

      他在漁陽城裡時候,平常日常幾乎是魏府與衙署早晚兩點一線的往來,如無特殊,早上路過在這街的辰點也準的很,一般辰時初,上下不會超出一刻鐘。是以街道兩旁居民和商販都認得君侯,見他今早又這時候高坐馬背,身後跟了左右隨行,遠遠來了,紛紛便停下手邊的事情,站於街道兩旁行禮致意。

      魏劭情緒不高,心不在焉,沒催馬,一路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了。快走完這條街,離衙署沒多遠,對面忽然一陣清脆叮噹聲響,漸漸駛來一輛華麗的輕便馬車。車前以紫色煙紗籠罩,左右雙角懸著一對別緻金鐺,離的近了,隱隱可見煙紗內仿佛坐了一位女郎。馬車前行,金鐺發出不斷的叮叮噹噹悅耳聲音,吸引了路上許多的注視目光。

      魏劭身為君侯,在漁陽行路,自然習慣走中央。那馬車也行中道。等近了些,便要相遇在道中。

      魏劭一縷飄蕩到不知哪裡去了的君侯英魂,終於被那金鐺聲給喚了回來。抬頭看到迎面是輛馬車要擋自己的路了,感到不悅,皺了皺眉,忽見那輛馬車停了下來,一隻中指戴著枚碩大宛若鴿蛋鮮亮紅寶石戒指的玉手從那面紫色煙紗側探了出來,輕輕掠起輕紗,接著,馬車裡露出一張鮮艷的少婦面孔。但見她綠鬢翠眉,唇點朱丹,一張芙蓉美面,雙眸如水含情,鬢髮側插了一支精緻步搖,隨她探頭動作,金玉亂撞,發出的相撞之聲。

      這少婦打扮美麗,風姿出眾,頭一探出來,道旁許多目光便投向了她。她的眸光卻獨獨望向對面馬背之上的魏劭,面上露驚喜,竟脫口喚了一聲“二郎!”

      魏劭的視線落向對面少婦,目光頓了一頓,略露詫異之色,一時間停下了馬。

      甫喚出了口,這少婦隨即仿佛又意識到不妥,忙改口︰“多年未見,不知今日竟如此遇到了故人,實是萬幸。妾身不便下車,只能在車中一拜,望君侯勿怪失禮。”

      她說話時候,早有行於馬車旁的侍女過來將輕紗打了起來。少婦果在車裡,朝馬上的魏劭虛拜了一拜,旋即盈盈起身,一雙明眸再次投了過去。

      美且艷的一個少婦,卻有這樣一把和她外表極不相稱的沙音,仿佛流露著欲說還休的一段憔悴滄桑。大凡男子聽到了,總是難免會在心底裡情不自禁地憐惜起來,想要知道她這憔悴滄桑背後的那些遭遇故事。

      魏劭望著面前這個和他少年記憶深處裡的那個影子彷彿已經重合不起來的美艷少婦,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夫人何時到的漁陽?我竟不知。”

      蘇娥皇道︰“便是數日前的鹿驪大會,妾有一內佷名蘇信,亦前來參會。妾同行而來,本是為他助威。”

      魏劭聽到蘇信二字,似乎想起了什麼,微微蹙了蹙眉。

      蘇娥皇微微仰臉,望著他又道︰“妾的佷兒因了求勝心切,當日風度全無,竟出手傷了喬小公子。我當時坐於觀台,見的一清二楚,這幾日心下慚愧,原本想次日便帶了佷兒前去致歉,不巧那兩日我頭痛舊疾發作,只能停於驛舍靜養身子。及至昨日,人方好了些,才得知喬小公子已經回了兗州,心下更是愧疚難安。昨夜竟一夜無眠,今日登門,一是拜望外姑祖母,二來,要向女君致歉。”

      馬車後跟隨著的一匹馬上,下來了一個青年,正是那日的甦信。

      蘇信面帶慚色,到了魏劭的馬前自責認錯個不停,貌極懺悔。

      魏劭瞥甦信一眼,淡淡道︰“致歉免了罷,我夫人也未放心上。”

      “多謝君侯大量,妾身甚是感激。”

      蘇娥皇眸光微動,落於魏劭面上︰“如此則我去拜望外姑祖母。”

      魏劭道︰“祖母這兩日小恙,恐不方便見客。夫人可擇日再來。”

      蘇娥皇露出關切之色︰“外姑祖母染了何恙?可要緊?如此妾身更要去探望老人家了。猶記從前小時,妾身在漁陽的那幾年裡,多蒙外姑祖母照看,出入貴府,便如己家。從前種種的舊事,猶如昨日,妾時常記掛於心頭。如今既到了漁陽,又知她老人家體有不適,妾身豈能過門明知而不入?”

      魏劭仿佛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道︰“你若實在要去探望,去一下也好。只不必停留過久。免得擾了祖母休息。”

      蘇娥皇彷彿鬆了口氣,忙應下,又向他深深地致謝。

      魏劭向她略微頷首,打馬從馬車旁經過去了。

      蘇娥皇轉頭,透過望窗目送魏劭身影遠去,放下輕紗,吩咐了一聲。

      馬車繼續往前,在金鐺叮叮噹噹的伴隨聲中往前而去。

      快到魏府門前,蘇娥皇取出座下的一面銅鏡,對著銅鏡以帕擦去面唇之上的一層胭脂。又拔去髮間那支耀麗步搖。對鏡端詳一番,方放了回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6 PM

第73章

      醫士於辰時中如約來到魏府。

      醫士本姬姓,樂陵郡人,數年前為避戰禍奔至漁陽,醫術出眾,又有仁心,在城中漸漸揚名,人以樂陵醫而稱之,本名倒漸漸不顯。數日前被請至魏府,得知徐夫人體有不適,精心診治。

      徐夫人原本身體康健。只是畢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傷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經過數日調治,病情漸漸有所緩。

      樂陵醫此刻復診,一番望聞問切後,於舊方做了一番增刪,叮囑照方吃藥,隨後離去。小喬親自送出,樂陵醫忙稱不敢,女君止步。

      小喬又送出了幾步,見近旁無僕婦侍女,低聲問他關於徐夫人的病情︰“確無大礙乎?”

      樂陵醫答道︰“老夫人鬱火滯心,血脈不調,是故一病不起。此番雖病勢洶洶,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調理,十天半月,應能痊癒。女君但請放心。”

      樂陵醫語氣篤定,態度也頗實懇,不像信口漫言,小喬終於覺得稍放了些心。表過謝意讓僕婦帶著醫士出去,自己返屋,這時一個僕婦入內,稱左馮翊公夫人蘇氏來拜望老夫人。

      徐夫人臥於枕上,小喬見她閉目片刻,緩緩道︰“說我睡著,不便見客。請她回罷!”

      僕婦喏聲,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睜開眼睛,改口道︰“叫她進來罷!”

      僕婦去後,徐夫人便叫小喬扶自己坐起來。小喬扶好她,往她身後墊了腰墊。鐘媼取骨梳,將老婦人的頭髮梳通,在腦後綰了整齊的髮髻,小喬服侍換了外衣,妥當後,小喬正欲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喬一隻手,命她坐床邊,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喬依言坐於床榻之側。鐘媼命僕婦傳喚。稍頃,隨著一陣輕悄步聲,門口晃出紫色身影,小喬抬目,看到蘇女入內。

      她今日裝扮甚是簡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佷孫女叩請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讓她起來。蘇娥皇起身道︰“那日鹿驪台別後,佷孫女因佷兒蘇信莽撞失禮傷了女君之弟,心中難安,早想前來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顛簸,頭疾又犯,在驛舍留了幾日,今日方得以出門。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見之時,方知外姑祖母體有不適。佷孫女牽心,想來探望,又恐打擾外姑祖母靜養。幸君侯允了,佷孫女這才貿然而來。也不知外姑祖母體況如何了?可延醫請藥?”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道︰“我無礙。你也有心了。”

      蘇娥皇關切地注目了徐夫人片刻,方籲了一口氣,微笑道︰“外姑祖母無事,我便安心了。”說完目光落向始終坐於徐夫人榻邊的小喬,稍上前一步,懇切道︰“那日佷兒蘇信誤傷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無顏入內,此刻正負荊候跪於大門之外。若僥幸得妹妹許可,我便叫他來請罪。”

      小喬道︰“刀槍無眼,手一時收不住,誤傷也是有的。我阿弟當時便無責怨之意,我更不會放在心上。夫人禮重,不必掛懷。。”

      蘇娥皇眸光落在小喬面上,略停了一停,隨即笑道︰“妹妹不責備就好。否則我真是難辭其咎。”

      小喬笑了一笑,未再開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於榻前服侍幾日?”

      蘇娥皇復又轉向徐夫人︰“多年來佷孫女奔波在外,有心無力。此番逢了鹿驪大會之機回來漁陽,心中感慨萬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盡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情。”

      徐夫人獨目落於蘇娥皇的面龐之上,靜靜地注視了她片刻。

      從方才蘇娥皇入內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此刻這樣望著她,面上的那一縷淡笑,卻開始漸漸地消失。

      “我這裡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領了。漁陽無甚值得流連之美景。地處北邊,時令漸入嚴冬,一場雪下,道路阻隔。我記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親也來見過我。我見她體況也弱。你還是早些歸去中山家中罷,空滯在此,家人恐怕記掛。”

      徐夫人最後緩緩地道。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隱隱的迫人之力。

      蘇娥皇垂下了眼睛︰“謝外姑祖母的提點。佷孫女記下了。”

      徐夫人點了點頭。

      小喬見她仿佛要躺下去的樣子,忙傾身扶住肩臂,助她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闔上眼睛。

      蘇娥皇道︰“不敢再擾外姑祖母靜養,佷孫女先行叩退。”如來時那樣恭恭敬敬地叩辭。

      徐夫人閉目道︰“鐘媼,你送送她。”

      蘇娥皇起身,目光最後掠過徐夫人和小喬一眼,微笑轉身被鐘媼送了出去。片刻後鐘媼回來,徐夫人睜目問道︰“走了?”

      “說再去拜望下夫人。”

      徐夫人道︰“她禮數一向足。”語氣淡淡。隨即又問︰“東屋那邊,這兩天都在做什麼?”

      鐘媼道︰“夫人這幾日一直于房內臥病。打發了姜媼來過,說怕將病氣延於老夫人,不敢前來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她既臥病在床,家中一應中饋恐怕也難顧及周到。你去傳我的話,叫她分些事出來,叫孫媳婦幫她處置。族裡祭田農莊諸事,你也叫賬房講於孫媳婦聽。”

      小喬微微一驚。急忙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推辭,徐夫人看向她微笑道︰“你進門將近一年,各處漸漸熟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裡一堆的糊塗賬,我年紀大不想管了。你婆母精力不濟,你幫她些忙也是應該。若有不知,問鐘媼便是。”

      小喬只得道︰“我必盡心盡力,不敢辜負祖母厚愛。”又向鐘媼道謝︰“我年輕不懂事,會有許多不周之處,請阿姆不吝指教。”

      鐘媼含笑點頭︰“女君言重。婢定盡力。”

      ……

      蘇娥皇來到東屋,靜靜立於門外。等了片刻,姜媼身邊伴著個僕婦從裡頭出來了,冷淡地道︰“夫人不欲見你。叫你速去。這裡也非你久留之地。”

      蘇娥皇道︰“多謝阿媼代傳話。夫人教誨,一字一句,我必銘記在心,不敢相忘。”說罷轉身,如同來時那樣,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門,候著的蘇信飛奔而來,問道︰“姑母,人可見了?如何說?”

      蘇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帶著的笑容終於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驪大會上嶄露頭角,你卻替我丟人現眼!你道裡頭的人還能如何說?”

      蘇信面露羞慚,垂頭喪氣不敢應。

      蘇娥皇瞥他一眼,神色稍緩,又道︰“罷了!事既出,再怪你也無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臉面不要,替你在她們跟前說了好話,代你陪不是。好在還有些早年交情在,事便就此揭過了,你不必再擔心。”

      蘇信當日並不知道和自己同為敵手的那個白袍小將便是魏劭內弟。這幾日惶恐不安。忽然聽她這麼說,想必事情確實是揭了過去,大喜,忙躬身賠笑︰“多謝姑母。我就知道姑母一向疼愛於我。往後佷兒再不敢如此魯莽。”

      蘇娥皇面上方露出些笑意,哼了聲︰“知道姑母疼你就好。走吧。”

      蘇信忙命馬車駕來。自己親引蘇娥皇到了馬車前,給她打起了輕紗︰“姑母請上坐。”

      蘇娥皇登上馬車之前,轉頭望了最後一眼在身後緊閉的魏府大門。回身後,神色已經平靜無波,彎腰坐進了馬車。悅耳叮噹聲中,馬車漸漸離去。

      ……

      小喬在鐘媼隨同下去了東屋。

      朱氏本在房裡正與姜媼鄙薄著方被自己趕走的蘇娥皇,忽然聽到她二人來了,急忙上床躺了下去,拉被蓋到脖頸,面朝裡一動不動。等小喬上前向她問安過了,才有氣沒力地轉過頭問她何事。鐘媼便將徐夫人的意思說了。朱氏大吃一驚,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地應了下來。

      等小喬和鐘媼一走,朱氏便克制不住,又氣又羞愧,將桌、案之上一應器具掃落在地。

      眾僕婦見她發飆,房內稀裡嘩啦不斷,都不敢靠近。最後還是姜媼進來,再三地勸,朱氏方慢慢地停住,手撐額頭,白著臉道︰“那老婦非但替我兒子娶了仇家女,如今眼裡更越發只有喬女了。她在,這魏家往後恐怕再無我的容身之處了!”

      ……

      當天小喬事忙起來。接了食、布兩間庫房的鑰匙並賬目。在管事僕婦陪伴下草草看了一圈出來,叫人先把賬目送去自己房裡。

      她心裡最記掛的還是徐夫人的病體。臨傍晚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了飯後,再去小廚房裡看藥。

      煎藥的郭媼見她來了,忙迎,未等小喬開口,便道︰“藥快妥了。女君放心,我親自看的火,一刻也不離。”

      這個郭媼也是服侍徐夫人多年的老媼,很是忠心。因先前得過小喬特意叮囑,春娘也以女君見她辛苦為由給她遞過些賞錢,是以更加用心。藥出來後,端了送進房裡。徐夫人吃了藥,坐片刻,藥性發上來,躺下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擦黑時候,小喬回了西屋。魏劭還沒回。

      這一天事夠多的。她腹中此刻也饑腸轆轆,自己去吃了飯,回房坐下便翻起了庫房的出入賬目。

      如今紙張已經面世。但質地粗糙,不堪久用,文人墨客著書立言或尋常的記賬,多還採用簡冊。光是食庫,才三個月的賬目,這裡堆起來就有差不多一籮筐了。

      小喬翻著一打打的簡冊,心想日後有機會,去找工匠造些經久耐用的好紙出來,取代這些簡冊記賬才好,省得連搬動都要幾人抬。

      魏劭比平常稍晚一些回來。一進屋,見小喬坐於案後忙忙碌碌,連腦袋都被她面前堆起來的簡冊要給擋住了,微微一怔。到近前瞥了一眼。

      朱氏識字不多。徐夫人這幾年於這些瑣碎之事早已不問。下頭庫房裡的賬目難免淩亂。小喬看的有些吃力。忽魏劭回了,抬頭見他站在案前看著自己,便擱下筆起身迎他。

      小喬服侍魏劭換外衣時,順便提了句,白天徐夫人讓自己幫朱氏分擔家務的事。

      “我也無這念頭的。只是長輩吩咐,不得已為之。過些時候等婆母身體養好,我便聽她差遣。”

      魏劭唔了一聲︰“祖母既然吩咐了,你做便是。”

      小喬笑了笑,問他得知還沒吃飯,便轉去用飯。到了飯堂,依舊是小喬陪在一旁服侍。

      她腦子裡還飛著方才那大筆的稀裡糊塗賬,眼神便有點發滯,心不在焉的樣子。

      魏劭吃了兩口飯,看她一眼。忽然道︰“你也一道用吧,不必等了。”

      小喬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夫君自管用吧。我方才饑餓,已經吃過了。”
  
      魏劭再看她一眼,不再言語。悶頭很快吃完飯回房,說自己去書房。

      小喬送他到門口。

      自從前次那個盒子事後,西屋他的那間書房,小喬便一步也沒踏入過了。

      魏劭跨出門檻,將將要去的樣子,忽像是想了起來,轉頭問︰“今日家裡可來過人?”

      小喬斜斜地靠於門框,和他四目對了一眼。

      走廊上已經點起燈籠。一陣晚風恰從走廊口裡湧來,拂掠著頭頂那片照下的昏紅燈光。魏劭的眸底之下,仿佛也矇了層不定的暗翳。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小喬的唇角微微翹了翹︰“不知夫君問的是何人?今日家裡來過不少的人。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7 PM

第74章

      晚風將她耳畔一縷垂漏下來的碎髮絲兒給撩了起來,沾在白玉似的半邊兒面頰上,唇角彎彎,透著股調皮的勁兒。

      魏劭看著,忽然心裡頭一癢,便似被什麼給輕輕撓癢了下似的。強忍著,神色變得更加一本正經︰“你曉得我說誰的。”

      “今日家裡真來了不少人。我真不曉得夫君指誰。樂陵醫、二姑奶奶、三姑婆、鎮國公夫人打發來問病的,哦,對了,還有一位中山國來的夫人……”

      小喬睜大了眼睛︰“莫非你問的,就是中山國夫人?”

      魏劭微微眯了眯眼,盯了她片刻。

      “你從前可是聽說過了什麼?”他道。

      “夫君覺得我聽說了什麼?”

      面頰被髮絲撩的有點癢癢,小喬抬手將髮絲兒捋到了耳後,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魏劭一頓。

      “能會有什麼?”

      他反問了一句。許是被她這言辭和態度給激的有點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轉身就往書房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轉身關了門,回到她那張堆滿了簡冊的桌案之後,照白天鐘媼指點的那樣,繼續慢慢地對著賬目。

      亥時正,魏劭從書房回來了,起先沒管小喬,自己脫了衣裳便躺了下去。

      小喬手頭那卷簡冊上的賬目剩下不多了,出於強迫癥習慣,想對完了再睡。還沒片刻,就聽到帷帳裡傳來魏劭的聲音︰“不早了,祖母只叫你管事,沒叫你半夜還點燈趕著對賬!”

      小喬暗自翻了個白眼。為免影響他休息。起身後去洗了洗手,回來熄燈上了床。

      起先兩人沒說話,也各睡各的。魏劭翻了好幾個的身。小喬只閉上眼睛不作聲。

      忽聽他道︰“我過兩日就要出門了。”

      小喬一怔,睜開眼。

      “夫君要去哪裡?”

      “前次石邑一戰陳翔走脫,逃去河東,向他故交曹瑾借兵買糧,妄圖回攻並州。如今在上黨一帶。雖不足為患,但必除之。我親自去。”

      小喬心驚肉跳,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

      她記得前世裡大喬說過,徐夫人病去時候,魏劭人並不在漁陽,外出打仗了。

      她起先還慶幸,現世並非如此。因這些時日,魏劭一直在家。

      這本也讓小喬感到放心了些。

      卻沒有想到,他忽然說要走了,而且這兩天就走。

      又多了一個和前世符合的情狀!難道事情真的一步步要朝前世那個既定的果發展下去?

      昏暗中,魏劭影影綽綽見她忽然坐了起來,便下榻亮燈。

      “夫君能否不要去?”小喬慢慢抬眸望著他,問道。

      她擁被坐於身旁,神色呆呆,兩眼發直,仿佛被他的那句話給嚇到了似的。

      魏劭從沒見她在己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還問出如此幼稚的話。不知為何,非但不惱,心裡反而慢慢湧出了一種憐惜的柔情。早上起便一直鬱結到此刻的胸中那股悶氣,仿佛也消去了些。

      魏劭道︰“恐怕……”

      “夫君不要去!”

      小喬撲了過去,將他一下撲到了枕上。

      “你帳下不是還有李大將軍魏梁他們嗎?讓他們代你去!”

      魏劭猝不及防,仰面地被她撲倒在了枕上。

      她幾乎整個人都撲在自己胸膛上,兩條玉璧攀他肩膀,胸前兩只粉嘟嘟的肉團兒也壓住了他,漂亮的雙眸睜的像只貓兒的圓眼,目光帶著焦色地望他。

      魏劭兩手筆直,躺著一動不動,任她壓著自己,遲疑了下,道︰“今日已經議妥事了……”

      “夫君求你了!”小喬打斷他的話,兩只小手不停晃他肩膀,“我真不想你現在又出去打仗!求你了!留下來!”

      魏劭只覺肉浮骨酥。明知已經改不了,竟無法斷然拒絕,被她再晃幾下肩膀,他聽到自己喉嚨裡有個聲音說道︰“……容我明日再去商議一番……”

      小喬終於微微鬆了口氣,這才覺自己壓他,放開他肩膀,從他身上爬了下去。

      魏劭抬胳膊一把攬住她,翻身便反壓她在自己身下︰“你就這麼捨不得我走?”

      他的拇指捏著她的下巴,語氣是帶了點輕狂和得意的調笑。

      小喬見他那張臉就在自己面龐上方,對上了他近在咫尺的黑駿駿的雙眸,咬了咬唇,嗯了一聲。

      “既如此,一早起為何對我冷臉相對?”魏劭逼問她。

      小喬忍著就要冒出來的滿身雞皮疙瘩,避開他目光,兩隻眼睛盯著他的喉結,含含糊糊地道︰“誰叫你昨晚那樣待我……”

      魏劭覺得她是在嬌嗔自己,渾身舒爽,手捧著她臉,低聲道︰“我是太累了,力氣都用在了你身上,你何時走的才不知道……”

      魏劭不過二十出頭,精力旺盛,和小喬同床共枕了這麼些時候,如食髓知味,於她身子妙處漸漸欲罷不能,恨不得天天回來和她睡一起才好。可惜於床笫之事,她對自己總似乎不大熱絡,從無主動。難得今晚竟被她給這樣撲倒在了枕上,還懇求自己不要離開,簡直如墜夢境,說了幾句話,視線落到她紅潤潤的雙唇上,低頭便吻住了。

      小喬嗚嗚了幾聲,奮力掙脫開︰“說好了,你要留下的,不能騙我……”

      魏劭邊解她衣裳,邊吻她胸頸︰“……唔……我曉得……”

      ……
  
      昨晚上後來,一個是得意洋洋存心討好,一個另有所想有求於他。二人抱在一塊兒廝磨了許久,倒是罕見的郎情妾意,“蠻蠻”“蠻蠻”的叫了不知道多少聲,繾綣不已。

      魏劭心滿意足睡去後,接連兩夜應付他的小喬也實在是累了,蜷在他邊上,闔眼便入了黑甜鄉。

      第二天一大早魏劭出去。小喬如常侍病於北屋,午後回來也無心做別的了,就只眼巴巴等著魏劭回來。等到了天黑,一直沒見他人。心裡慢慢地便覺得忐忑起來。

      小喬等到了亥時中,才聽到外頭院裡傳來腳步聲,接著僕婦喚“男君”。立刻跑出去迎接,見魏劭快步登上臺階,兩人相遇在了門口。

      她一見到他的神色,心便咯噹一下。

      “夫君,怎麼說?”

      雖然心裡已經斷定,昨晚是被他給騙了。但還是心存了最後一點僥幸。小喬望著他問。

      魏劭進屋起先沒立刻答她的話,叫僕婦都出去了,才正色道︰“非我不願留下陪你。而是實在脫不開身。上黨地理重要,東去兩百里便是壺關,扼太行,絕不能有失。何況邊防這幾日也在做大的調整,我也須得留足守將護衛幽州。”

      他的語氣和昨晚在床上的時候相比,簡直不要太過一本正經了。

      小喬咬著唇,站他面前,望他不說話。

       魏劭對上她兩道暗含幽怨的眼神,略微不自在般地乾咳了一聲,隨即抬腳往浴房走去,口裡道︰“今日事實在是多,我也乏了。早些安置了吧。”

      小喬盯著他的背影,甚至懷疑他今天早上一出房門,就沒把昨晚在床上答應過自己的事放心上了。心裡又是鬱悶又是懊惱。

      只也明白,倘若別事,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和他再鬧一下,遇到行軍打仗調兵遣將的安排,倘若自己再揪著昨晚他在床上答應的話不放過去,恐怕下一刻,他就要怪自己無理取鬧了。

      小喬不再言語。見時候也不早了,自己上床先躺了下去。

      魏劭浴房裡出來,見她閉目躺著,心思重重的樣子,爬上去抱住她,哄道︰“我知你捨不得我,我也不捨和你分開。只是這回我是真的脫不開身。等這個仗打完了,我必定盡早回家陪你。”

      小喬心知事情已經不可改變了,壓下心裡的失望、懊惱、惶惑,以及一絲惱怒,懶得再看他那副嘴臉,翻了個身背對,扯了被子蒙住頭。

      ……

      魏劭是在三天後的五更卯時,發兵離開漁陽的。

      這些年來,像這樣的發兵出征,雖然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徐夫人還是不顧病體未癒,穿好整齊的衣裳,堅持親送魏劭到了大門之外。

      朱氏也終於從東屋裡露了臉,出來相送。

      如前次他征石邑那樣,城外大軍此刻已經整軍待發,火杖熊熊的照明之中,一眾部將精神抖擻地分列於魏府大門的兩側之外。

      魏劭衣甲鮮明,在門口熊熊火杖的映照之下,英偉若戰神降世。他轉身,請徐夫人止步,和徐夫人辭了別,目光又落到攙著徐夫人臂膀的小喬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大踏步跨出門檻,翻身上了戰馬。

      小喬和徐夫人並肩立在大門內正中,目送魏劭和一眾部將騎馬漸漸遠去的背影,等一行人馬完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那最後一團暗影裡,方轉過了身。

      還很早,方過了五更卯時。北方的深秋,此刻天還未大亮,但遠處東方的天際,已隱隱有黎明前的一片魚肚白浮了上來。

      小喬依舊挽著身邊這個老婦人的臂膀,攙她慢慢地朝裡行去。鐘媼等跟隨在後。

      徐夫人雖病體未癒,又一早起身,但精神看起來卻是這些天裡最好的時刻。

      她的一隻手搭在小喬的手上。小喬感到了來自於她枯瘦手心傳過來的一縷溫暖。

      “你大約還不曉得,”徐夫人慢慢地走在鋪就平整青石為路面的甬道上,對小喬說道,“從劭兒十七歲親自掌軍開始,到現在,這麼些年來,每回他從漁陽出征,我必定送,回來,必定迎。今早,是第二十一次了。”

      小喬沉默著。

      徐夫人的唇角邊,帶著一絲隱隱含了驕傲的微笑︰“他受過兩次大傷,小傷無數,也曾身陷困境,所幸他意志堅忍,行權立斷,又有列祖列宗護佑,每每能夠化險為夷。”

      “我老了。往後等到有一日,若我不在,無論是勝是敗,你要替我繼續送他出征,迎他歸來,便如今日一樣。你可願意?”

      小喬看向徐夫人,見她轉頭,含笑地望著自己。心裡慢慢地湧出一陣熱意。

      以徐夫人這樣的精神狀態,加上那日樂陵醫的話,小喬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倘若不是有外因,她好端端就會像前世那樣,突然病情加重離世!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那只枯瘦的手,一字一字道︰“祖母,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不要自己一個人迎送夫君。我要和祖母一道,像今日這樣送他出征,再迎他歸來!”

      徐夫人一怔,借著黎明的微光,注視了小喬片刻,笑了起來。

      “是。說的是!祖母要活到百歲,還等著抱重孫哪!”

      她欣笑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8 PM

第75章

     東屋。

      朱夫人扶額坐於榻上,雙目呆滯。她的眼前,不斷浮現出方才送兒子出行前的一幕︰兒子和他祖母鄭重辭別,敬重無比。和自己話別時,卻不過叫她勿牽掛,寥寥數語而已。

      這便罷了,二十年下來,她也知道那個老太太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本也沒指望要壓過一頭去。

      但在最後臨行前,朱夫人卻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喬女的臉上。

      兒子看著喬女的那種目光,令朱氏在內心深處,再一次深深地覺到了憤怒和失落。

      她不敢放任自己去徐夫人。但對於地位和自己天然不對等的兒媳婦,她自然無所顧忌。

      一個仇家的女兒,憑什麼,竟在兒子那裡也要壓過自己一頭?

      朱氏越想越生氣,頭疼,心口也隱隱發疼。身後腳步聲近,轉頭,姜媼來了。

      姜媼給朱氏送來一盞熬好的雪蛤。朱氏喝了兩口,便放了下去。

      姜媼勸道︰“夫人這些日辛苦了。雪蛤養神定心再好不過,多吃幾口。”

      朱氏將杯盞推開,搖頭道︰“我實在吃不下東西。看那喬女裝模作樣,我便胸悶難忍。”

      姜媼嘆氣︰“婢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也不知她在老夫人那裡說了什麼,如今老夫人眼裡獨獨只有她一人了。昨日食庫石媼來向婢訴,道女君雖還未撤她管事位,卻另用旁人做事管賬。這才幾日功夫,她便動起了夫人的人。再給她些時日,恐怕夫人也無立足之地了。”

      朱氏被戳中心事,心口突突地跳,臉色更加難看。半晌才道︰“她有盲媼撐腰,我能如何?”

      姜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俯過去低聲道︰“夫人,婢前些日照夫人的話去探望了鄭姝,當時回來,有些話也不忍講於夫人。怕夫人傷心。”

      朱氏道︰“何話?快講!”

      姜媼這才嘆息︰“鄭姝當初回家,家中叔母懼於老夫人施壓,匆匆替她找了戶人家出嫁,丈夫粗暴,不懂貼心,如今鄭姝日子甚是難過,見我之時,哭泣不止。我當時回來,怕夫人聽了傷心,是故不敢提及。”

      朱氏面露心痛︰“是我害了佷女!”

      姜媼道︰“幹夫人何事?鄭姝提及夫人,依舊百般感恩。唯只提及……”

      她停了停,朝西屋方向嘬了嘬嘴,“提及那屋裡的那位,痛恨不已。”

      朱氏咬牙道︰“我何嘗不恨!偏能奈何!”

      姜媼目光微動︰“也不是沒法子。就看夫人你下不下的去手了。”

      朱氏一怔︰“何法?”

      姜媼附耳過去︰“大巫通巫咒之法。我聽聞,只要獲人生辰八字製作人偶,由大巫施咒作法,加以足夠怨念,十天半月,其人必定暴病而亡,更妙之處,在於毫無殊態,旁人絕不會另有所疑。”

      朱氏嚇了一跳︰“你叫我害命喬女?”

      姜媼慌忙下跪︰“夫人恕罪!婢也只是出於一時激憤,胡言亂語!夫人若不忍,便當婢沒說過!”

      朱氏擺了擺手︰“我未怪罪!”她心煩意亂,難以決定。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臉一陣紅一陣白。一時覺得姜媼此計,極是合她心意。轉念又覺顫顫兢兢,不敢下手。

      姜媼看了眼她臉色,低聲道︰“夫人,非婢多嘴。喬家本就與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除之以祭先主、先少主在天之英靈。夫人慈濟,喬女非但不感恩夫人,反而處處作對。也就只有夫人這樣才能容她了,自己反倒被逼的步步後退。”

      朱氏猛地捏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裡,咬牙切齒道︰“你所言不無道理!我再退讓,只怕讓她最後給逼進絕路!”

      姜媼道︰“並非夫人不容她,不過是為當日亡去的先主人先少主復仇罷了!”

      朱氏一想到當日喪夫喪子之痛,便心如刀絞,轉臉看姜媼︰“此事如何做,才能妥當?”

      姜媼壓低聲道︰“實不相瞞,此計非婢所出,乃鄭姝之意。夫人若首肯,婢再出府一趟,將此事交給鄭姝,由她暗地去做,才掩人耳目。若真見效了,也絕不會叫人懷疑到夫人這裡!”

      朱氏聽到是佷女的意思,更覺同心,遂不再猶豫。點頭道︰“如此甚好。這兩日你看個時機再走一趟,把我的話帶過去,叫她務必小心行事,不要授人以把柄。”

      姜媼應了。

      ……

      城南靠近城門一帶,有戶姓柳的人家。雖祖上不顯,小門小戶,但家有三進房屋,百十畝地,家中亦不缺奴僕。去歲,兒子又因孝名得到地方舉薦,在臨近昌縣衙府裡做了主記室,也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清白殷實人家。

      半年之前,有媒婆上門做媒,將一戶鄭姓人家裡的佷女說給柳家的兒子。柳家父母打聽到鄭姝雖父母雙亡,但有一姨母,卻是君侯魏府的當家主母。鄭姝回家之前,曾在魏府裡住過多年。雖不知道鄭姝為何大齡未嫁,如今又這樣孑然回了鄭家。但若能借此機會攀上魏府這門親戚,旁的一時也管不了了,非但沒有半點遲疑,反覺得自家高攀,當時一口答應了婚事。三個月後鄭姝進門。柳家父母見鄭姝容貌出眾,嫁妝豐厚,心裡歡喜,又因她和魏府的那一層關係,哪敢在她面前擺長輩架子,恨不得小心供奉起來才好。那柳家兒子愛新婚之妻貌秀,也是心悅。

      柳家原以為天降良緣,平白得道了一門好姻親。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鄭姝便開始變臉,每日裡不是嫌棄飲食粗陋難以下嚥,便責罰奴僕粗手笨腳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著,心想她在魏府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裡,一時不能習慣,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應。哪想鄭姝吃定柳家不敢對自己如何,將從前被趕出魏府的怨恨不滿全都發泄到了夫家,再過些時候,非但動輒叱罵家僕,連公婆也頂撞了起來,至於丈夫,更是冷諷熱嘲,罵他無用,房裡來興時和他睡上一睡,厭惡時閉門不讓上床。如今到了這時候,柳家父母方後悔不迭。恨當初自己貪圖富貴,種下了苦果。那鄭姝動不動就搬出魏府主母壓人,哪敢做別想。至於柳家兒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縣裡,一個月也不回來幾趟,家裡全成了鄭姝的天下。

      這日已經日上三竿,鄭姝昨夜飲醉,睡到此時方醒。懶洋洋起身,被伺候著梳頭之時,外頭柳家父母看到門口停下一輛青氈騾車,車裡下來一個老媼,腿腳略微顯跛,認得是前些日魏府來過的一個體面老媼,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媼眼裡哪裡有柳家父母,不過淡淡打了個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內。房裡鄭姝聽到姜媼來了,露出喜色,忙親自將她迎進房裡,叫僕婦獻上茶果子,笑道︰“前幾日阿姆方來過看我,我還道下回不知何時才能又見面呢!”

      姜媼笑嘻嘻應了幾句,朝她丟眼色。鄭姝知她應有話說,將房裡下人摒退出去,緊閉房門,問道︰“阿姆去而復返,可是有話?”

    姜媼將她招到身邊,耳語一番,鄭姝聽完,臉色微變,遲疑之時,姜媼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喬女之苦,不得已而為之。只是苦於自己不便出面,把你當成貼心的人,才將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從前若非被那喬女所害,你又怎會被趕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這樣一戶破落人家?”說著,用鄙夷目光環視一圈房內擺設。

      鄭姝被觸動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極是!”

      姜媼面露笑容,道︰“夫人說了,只要辦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這回來,夫人先就給了些方便錢。”說著從隨身褡褳裡掏出一隻錢袋,解開,裡面露出金餅。

      鄭姝原本就痛恨喬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姨母突然竟設計要除去喬女,正投她心意,又打發了心腹姜媼來讓她做事,豈有不應?思忖了一番,便下了決心,道︰“錢我先收下,打點大巫那裡要用。大巫輕易不肯出手。好在我從前與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靜待消息。”

      姜媼歡喜。二人各自叮囑絕不能走漏風聲,低聲再三密謀,議定之後,鄭姝這才若無其事地送了姜媼出去。

      ……

      魏劭出兵離開漁陽,轉眼三天過去了。

      少了個魏劭,小喬沒了侍奉夫君的一項職責,行動就自由多了。這三天裡,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處置,她早上睜眼就去北屋,晚間則等到徐夫人安寢下去,這才回來。

      這日晚,徐夫人吃了藥,歇下去前,微笑著,叫小喬明日起不必再這樣守著自己了。

      小喬道︰“夫君出征,西屋裡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裡也沒意思。不如來這裡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腳反而礙事。”

      徐夫人搖頭,呵呵笑道︰“怎會?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過吃力。且陪我這個老媼,實在也無甚意思,我心裡知道的。”

      小喬微笑道︰“祖母慈顏,我只親近不夠,怎會沒意思?等到祖母痊癒,到時不用祖母趕我,我自己也會偷懶了。到時候還望祖母勿怪。”

      一旁鐘媼道︰“女君一片孝心。且這也是應該。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幾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罷。孫兒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孫媳的福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後,在旁陪著,見她漸漸睡了過去,這才起身,被鐘媼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覺得疲乏。入浴房泡了個熱水澡,出來穿了衣裳,獨自坐於燈前。

      已經有些晚了。白日喧囂隱去。偌大的一個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寧靜。

      小喬自己慢慢擦拭乾了長髮,出神之時,忽然春娘進來,附耳說了一聲話。小喬讓她帶人進來。片刻後,東屋的黃媼便遮遮掩掩地入內,進了房門,向小喬見禮。

      小喬讓她免禮,又讓座。黃媼連稱不敢。

      小喬微笑道︰“春娘說你有事要說?”

      黃媼便上前,壓低聲道︰“這幾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時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媼動作。今日午後,夫人睡去,那姜媼換了身衣裳,悄悄從後門出了府,未坐車,也未帶人同行。婢見形跡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處?”

      黃媼頓了一頓。見小喬投來目光,壓低聲道︰“她去了城西的一處高牆大戶宅第,我跟過去時,見她在後門裡一閃,仿佛裡頭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見了。我不方便靠近,只遠遠在後頭等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見她鬼鬼祟祟出來,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覺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過來稟告。”

      小喬問︰“你可知道那戶人家是誰?”

      黃媼道︰“婢在漁陽幾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鄉侯孀婦的居所。”

      小喬叫她將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細細地盤問,見應無遺漏,叫春娘遞給黃媼賞錢。黃媼推脫幾下,接了過去,感激不盡。

      小喬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後不要走漏風聲。若有任何異動,再來告訴我。”

      黃媼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愛。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覺。”

      小喬含笑點頭。等黃媼去了,沉吟片刻,問春娘道︰“前日你幫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還在?”

      春娘道︰“應還在的。我聽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漁陽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盤桓數日訪友,過些時日再回。”

      春娘應完,見小喬沉默,仿佛出神在想著什麼,起先不敢打擾,後實在忍不住,問道︰“婢見女君這些時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問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數日前代比彘大喬傳書到漁陽的那人。大喬在信裡也提過一句,說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與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習武,少年為遊俠兒,仗劍游走四方。數月前回到徐州,刺殺薛泰未果,受傷遇險之時,恰被比彘所救。遊俠兒向來重諾,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當即發誓效力,以報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婦欲送信北上到漁陽,說自己少年時,也曾遠遊去過,漁陽尚有一二故交。願意代為送信。

      如今亂世,道上處處險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離人家書丟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諾,大喬當即寫了家書,拜請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喬在信裡還提了一句,說若有回書,也放心交宗忌帶回。是以前日小喬寫了回書,讓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棧。

      此刻聽春娘問自己,小喬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見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於他。”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19 PM

第76章

      次日午後,北屋回來,小喬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水淺蔥色衣裳,褪去釵環,裝扮若尋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頂遮面冪蘺,在春娘林媼陪伴下,坐馬車到了城中的悅福客棧。留林媼在馬車裡等。帶春娘入內,自己向堂倌打聽到數日前落腳下來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來了三五訪友,叫在後堂空地上設一酒席。正要過去添酒。”

      春娘給了門房十個大錢︰“我與他是舊識,正尋他有事。我順道代你送酒過去。”

      堂倌見這頭戴圍紗帽的夫人雖衣裝不顯,但這個跟著的僕婦,站出來卻比尋常人家裡的主母看似還有氣派,又有錢得,怎會不肯,一口答應。

      小喬照方才堂倌指點,來到了後堂。

      這悅福客棧在城中也算有名,為附風雅,於後堂闢了一個小庭院,種幾桿黃槽竹。如今雖入了深秋,天氣漸冷,但這黃槽竹耐寒,竿葉黃中泛青,於風中颯颯作響,也有幾分江南的韻味。

      小喬沿著一道走廊往後堂去,聽到隱隱有笑聲隨風傳來,稍近,看到一叢竹子側旁,四五個男子正席地宴飲,或坐或臥,均二十上下的年紀,中最大者,也不過二十五六,姿態俱都疏狂。聽到坐於北向的一個年稍長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於臨清縣令,為他門客。某日一庫房督賊曹一早興沖沖來拜縣令,雲己昨夜做夢,夢到使君升官發財,特來稟報。縣令起初欣喜,獎賞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責此人。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餘幾人冥思,紛紛不得解時,忽聽身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庫房督賊曹的職責應是夜間緝盜,他去睡覺做夢,如此失職,受責也是應當。不知我猜的,對是不對?”

      席地數人一怔,頓覺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過頭去,見不遠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說話的女子。她頭戴一頂冪蘺,面被絹紗覆蓋,身後伴了個中年僕婦。不知是何方來人,幾人不禁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青衫男子,與魏劭相仿的年紀,長身而立,腰佩長劍,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頭認出了春娘,從地上起來,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點頭,喚了聲“郎君安”,遞上壺酒。

      小喬隔絹見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間帶了疑惑,便道︰“貿然來訪,甚是失禮。前日多蒙足下千里傳書,十分感激。今日路過,特來致謝。若有打擾,還望海涵。”

      宗忌聽她一開口,便知她的身份,應是魏府裡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見禮。其餘幾位他的友人見狀,知這婦人應是有事來訪。酒宴進行至此,也差不多盡興了,紛紛起身告辭離去。經過小喬近旁,雖因冪蘺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薄絹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個年輕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語解破了作樂謎題,可見聰敏,甚是好奇,經過忍不住都多看了幾眼。

      宗忌送友外出,幾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漁陽沒幾日,何時竟就結交了這樣一位出眾佳人,瞞而不報,下回定要作酒為罰。

      宗忌既已猜到那婦人的身份,豈敢褻瀆,忙矢口否認,迅速送友離去後返回。到了小喬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親駕來此,有失遠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處?但有,盡管吩咐。”

      當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報。聽比彘夫婦談及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當初有恩於他二人,心下便也將她等同視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無別事,也不會特意親自來這裡見自己的,是故開口便這般說道。

      小喬讓春娘先行避開,後道︰“我阿姐於信中特意提及足下,雲足下交遊甚廣,為可信賴之人。故我貿然前來。實不相瞞,確實有求於足下。”

      說著,掀開冪蘺遮面,露出面龐,向宗忌微微含笑,點了點頭。

      宗忌視線落於她的臉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竟不敢再與她一雙眼睛對望,只道︰“蒙女君謬贊。但凡有事,女君盡管吩咐。宗忌肝腦塗地,以報答恩主當日相救之恩!”

      ……

      小喬從悅福客棧出來,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黃媼密報姜媼鬼祟行蹤一事,令小喬原本就緊張的神經再次繃的緊緊。

      前世裡,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喬、朱氏、朱氏身邊的姜媼,還有那個首次出現在她視線裡的李姓鄉侯夫人……

      這麼多的人,似乎應該是能夠穿成一條線的。

      姜媼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個李姓鄉侯夫人是漁陽城中的貴婦,兩人過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媼上門,也是說得通。

      但是小喬的直覺卻又告訴她,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光從昨晚黃媼的描述來看,現在還不能判斷姜媼悄悄去李姓鄉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還是瞞著朱氏私自行動。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離家的這個當口,姜媼做出這樣一件近乎鬼祟的事,這太值得懷疑了。

      但中間,卻又仿佛少了什麼似的,令她始終無法將這些人的關系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還有那個李姓鄉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來漁陽將近一年了。漁陽貴婦,小喬大多都見過。

      她的記性不錯。見過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會忘記。

      但這個鄉侯夫人,小喬確定,她沒有來魏府走動過。

      出於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簡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現在,既然她在這當口以這種方式闖入了自己的視線,小喬便不打算放過。

      所以她親自找到了那個宗忌,請求他幫忙,幫自己盯牢這個鄉侯夫人,不能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其實小喬如今也有能差遣辦事的男僕。但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難以盯的出什麼名堂。那位宗忌卻不一樣。大喬信裡描述,他是個遊俠兒。

      遊俠從春秋時代起,便是一個特殊的社會存在群體。重義輕利,一諾千金,甚至不惜以死報知己者。

      倘若這位遊俠宗忌願意出手幫忙,效果必定好過她將事情交給普通人。

      但這種江湖遊俠兒,很難以金錢收買。看大喬信中所言,這位宗忌似乎也頗重義氣。便想憑著自己和比彘大喬的關係,開口請他幫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這樣上門,過於貿然。

      沒想到宗忌一口就答應,看他態度,也非勉強。

      這讓小喬終於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徐夫人吃的藥上。

      先前她反覆想過,假設一切都還和前世一樣,原本正在康復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麼最有可能,就是飲食或者湯藥被人動了手腳。

      所以她在確定北屋那個負責煎藥的郭媼沒問題後,再三吩咐,務必要她保證每次煎藥,從頭到尾都要盯著,不能離開一步。

      原本覺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因為這個意外,讓小喬更加緊張。

      她一回到魏府,就吩咐春娘不必管自己了,接下來在徐夫人痊癒停藥之前,去和那個郭媼一道煎藥,廚房廚娘做飯,也要在旁看著,若有任何外人接近,立刻告訴自己。

      春娘有些莫名。但女君這幾日的情緒也感染到了她。並未多問,當即應下了。

       “逢煎藥做飯時候,你藉故過去留在爐前便可。不必叫人曉得是我又特意派你去盯。”

      小喬思忖了下,又吩咐一聲。

      ……

      春娘走後,小喬沉吟良久,決定往東屋走一趟。

      前些天魏儼那事之後,朱夫人除了幾天前送行魏劭露了下臉,其餘時間都將自己關在東屋,也不要小喬去問安。

      小喬好些天沒看到她了。

      她想去試探下,看看姜媼悄悄去鄉侯夫人家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小喬到了東屋,等了半晌,連姜媼的面都沒見著,一個僕婦出來,說夫人不見,讓她回去。

      小喬無可奈何,只得打消了念頭。

      ……

      她其實也想過,索性就把有人可能想對徐夫人不利的消息透漏給鐘媼,讓她一道幫忙防範。

      但是考慮再三後,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

      倘若告訴鐘媼,鐘媼必定會問原因以及懷疑對象。

      到時自己怎麼說?

      畢竟,到目前為止,一切只是自己的懷疑,或者說,捕風捉影。

      她最大的懷疑對象,便是朱氏。因為只有朱氏才有動機和下手的可能。

      但這絕不是一件小事。朱氏是魏家的主母,魏劭的母親。自己這樣無憑無據地去懷疑她要害死徐夫人,於輕是她失心瘋,在徐夫人面前離間,說重了,就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測。

      無論從人倫還是常理來說,沒有確鑿證據,她是不可能胡亂透漏一點風聲出去的。

      所以現在她能做的也就是盡自己一切所能去防範於未然。

      如此而已。

      ……

      春娘去了北屋。小喬將林媼喚來,讓她再去詳細打聽那個李姓鄉侯夫人的底細。越詳細越好。

      林媼在魏府多年了,是地地道道的漁陽人,人也機靈。打聽這種當地人家,交給她再合適不過。

      林媼應了,匆匆離去。到了次日的傍晚,小喬從徐夫人那裡回到西屋,一進去,見林媼迎了上來。知她應有消息了,入房關門後,問道︰“怎樣?可打聽到什麼?”

      林媼道︰“回女君,那位鄉侯夫人一年前喪夫,為守孝,才回了漁陽的祖宅。早先一直居於洛陽。回來後便深居簡出,風評極佳。只知道家中有一幼子。其餘實在打聽不出來了。”

      小喬讓林媼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洛陽……

      她第一時刻,腦海裡便跳出了一個名字︰蘇娥皇。

      難道蘇娥皇和鄉侯夫人認識,又通過鄉侯夫人和姜媼見面?

      但姜媼是朱氏的心腹,而朱氏對蘇娥皇,顯然是深惡痛絕的。

      這裡面,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何況,蘇娥皇現在人已經離開了漁陽,這一點她是能確定的。因為她曾親耳聽到鐘媼對徐夫人說,驛舍的人,親自送她出城二十里外。

      除非她不顧冒著惹怒徐夫人的風險又折了回來,停留在了那個鄉侯夫人的家中。

      難道……

      姜媼其實也是蘇娥皇的人?

      小喬被自己突然想到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倘若這是真的,那麼這些天來一直困擾自己的那條連不起來的線上的一個環節就補充完整了。

      徐夫人、朱氏、姜媼、蘇娥皇……

      也就是說,懷疑對象,除了朱氏,現在又多了一個蘇娥皇。

      她雖然人不在魏府裡,但姜媼如果是她的人,也不是沒有機會對徐夫人下手。

      朱夫人有怨恨徐夫人的動機。蘇娥皇似乎也有。

      小喬頓時感到心驚肉跳,手心沁出了汗。

      ……

      這一個晚上,朱氏,蘇娥皇,姜媼,一張張臉走馬燈似的不斷在她腦海裡浮現。她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頂了個黑眼圈起身,收拾了正要去北屋,春娘進來,悄悄告訴小喬,說一早那位元宗郎君傳來消息,請女君再去客棧,他有事情面告女君。

      小喬精神一震,知他應是探聽到了什麼,急忙換了衣裳,如前次那樣帶了春娘和林媼,匆匆去了客棧。

      客棧裡,宗忌已在等候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20 PM

第77章

      宗忌與小喬互見禮後,道︰“先前蒙女君信賴,委我以事,誠為榮幸。昨夜算是探聽到了些事,也不知於女君是否有助。怕萬一耽誤女君正事,是故一早請來相見,盼未相擾。”

      小喬︰“足下用心了。洗耳恭聽。”

      宗忌便道︰“前日女君走後,我便找去那戶鄉侯人家。雇乞兒守在前門,我於後門觀望。一天下來,並無動靜,門扉始終緊閉。及至昨日天黑,我才見到一男子從後門匆匆入內。見他行跡可疑。等無人便翻牆入內,終於叫我聽到了些私密……”

      宗忌望了眼小喬。見她凝神細聽,神色專注,自己倒是微微頓了一下。

      昨夜他翻牆入了鄉侯高牆之內後,借夜色掩護,避開僕下,循燈火最後到了主屋一間房外,於暗處窺內,見到那個從後門入的男子正在此間房內,已脫光衣裳光溜溜地爬上了床,正與床上一個裸身婦人調笑。

      那個婦人年紀三十不到,有些姿色,看她的居所,應當是此間的女主人。二人行周公之事,淫聲浪語不停,一聽便知苟合。宗忌在外靜候。等房內事畢了,再側耳細聽房內男女說話,終於聽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對著魏府的這位女君,宗忌自然不會將昨夜自己前頭所見的那段描述出來,只含糊帶了一句過去,隨後道︰“那二人說話間,婦人稱己手中有一罕見毒藥,名菩提善,傳自身毒國(印度),精煉於蛇毒,奇毒無比,無色無臭,只需一滴點入食物,中藥者咽下困難,全身麻痹,意念清晰,卻口不能言,三天後方慢慢停止呼吸死去,最妙的是,外觀並無任何異樣,便似突發風病所致。男子好奇,要求觀看。婦人取出一枚小小瓷瓶,稱前些日已經用出去了一些,因實在捨不得如此奇藥,才留了這一點在手上。”

      事實上,是昨晚那對男女事後打情罵俏,婦人笑唾世上男子大多負心,稱日後這男子若敢有負於自己,便用這奇毒殺他。男子自然發誓賭咒,又要看這毒藥,婦人起先大約也只是信口而出,話剛說出口,就有些後悔的樣子,後來架不住男子央求,還是披衣起身,從一秘匣裡拿出毒藥給男子觀看。

      宗忌望向小喬,繼續說道︰“那二人看完毒藥,收回便睡了下去。我再候了片刻,料應無別事了,翻牆而出。恐女君心中記掛,是故一早請女君來見,將昨夜所見事情一一相告。”

      小喬眉頭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抬眸問道︰“那男子是何人,你可知道?”

      宗忌道︰“男子不過二十出頭,身高體長,鷹鼻,穿紫袍……”他又仔細回憶了下,“是了,我聽婦人曾以‘蘇郎’稱之。其餘便不得而知了。”

      宗忌描述那男子形貌的時候,小喬的腦海裡就跳出了蘇信的模樣。等聽到“蘇郎”的稱呼,更加確定無疑。

      宗忌口中的那個婦人,年近三十,自然不可能是甦蘇娥皇。想必就是孀居的李姓鄉侯夫人。

      看起來,自己昨夜串出來的那條線並沒有錯。蘇娥皇確實應該已經離開漁陽了。但她的佷兒蘇信卻留了下來,還和鄉侯夫人勾搭在了一起。

      來自印度的蛇毒……蘇信和鄉侯夫人的不可告人關係……幾天前姜媼來過李家……鄉侯夫人說毒藥曾用出去過一些……

      之前的困擾和疑團,一剎那間突然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蘇娥皇隱身在後,操縱著前頭的姜媼、鄉侯夫人,以及她的佷兒蘇信。

      唯一不解的,便是姜媼為何會甘心被蘇娥皇所用,成為她將己手伸入魏府的傀儡。

      據小喬所知,姜媼二十年前便到了朱氏的身邊。那時候蘇娥皇也才四五歲大,不可能如此早就埋下了人。仿佛朱氏早年還曾有恩於姜媼。並且,姜媼如今似也無夫、無子女,不過一個老寡婦而已,按說,她是沒有理由背叛朱氏為蘇娥皇做事的。

      但小喬此刻無暇再細想這個了。

      她已經明白了這條線上所有人的關係,心頭砰砰直跳。

      宗忌說完話望著小喬。見她神色微變,唇也仿若淡淡失了些血色,遲疑了下,道︰“女君可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若有,盡管吩咐,我極願聽差遣。”

      他的語氣,很是誠懇。

      小喬被他喚回神,忙向他微笑致謝︰“多謝宗郎君了!這幾日實在辛苦。方才你之所言,幫了我極大的忙!我之感激,無以言表。日後若有機會,必定相報!此刻暫無別事,我家中還令有事,我這就先行告辭。”

      小喬向他深深行了一個謝禮,轉身離去。

      宗忌不由跟送了她幾步,最後停在門外,注目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微微地出了神。

      ……

      鄭姝動作麻利,才沒兩天,就從大巫那裡獲了據說被鎮壓過的人偶,悄悄送過來轉給姜媼。姜媼帶入魏府,昨日拿給了朱氏,道,大巫所言,人偶已下符咒,越近被詛之人,效果更好。須朱氏再往人偶眉心滴一滴自己身上的血,加以禱祝,施加怨念後,面向西屋暗藏在東北角,便可起效,再靜待東屋那邊動靜便可。
  
      朱氏深信不疑。盯著那只心口寫有喬女生辰八字的面目怪異的人偶,心臟一陣狂跳,抖著手咬牙取針,也不怕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人偶眉心後,心裡祝禱︰夫君在天之靈,大兒在天之靈,我今日為你二人報仇雪恨,盼你二人有靈,助我除去喬家之女。反復念了幾遍之後,照著姜媼所言,將人偶放好。昨夜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不安,一夜沒有睡著,一大早起來兩眼光淩淩的,頭也沒梳就打發人悄悄去對面西屋探聽消息,回來說那邊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朱氏難免失望,姜媼叫人出去了,笑道︰“夫人別急。這才一夜功夫,哪裡那麼快?夫人沒事便在心裡多祝禱,大巫說了,怨念愈重,則見效越好,再等幾天,必定起效。”

      朱氏原本就眼界有限。當年靠著恩情嫁入魏家,雖百般討好於徐夫人,卻一直不得她的青眼。丈夫於她,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丈夫在世之時,她日日擔心丈夫納寵,丈夫長子身死,她才不過三十多歲,一夜之間,滿心充滿了怨恨。此後這十年,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次子魏劭的身上。偏這個兒子,孝雖孝,卻與她不貼心,十七歲起又時常不在家中,朱氏精神空虛,無所寄託,將慣能哄自己順心的佷女鄭姝接來身邊後,在鄭姝灌輸下,漸漸便沉迷於巫蠱。

      巫道同邪教,深信之後,如同洗腦,所愛愈愛,所恨也被放大十倍百倍。多年下來,朱氏已經不可自拔,原本有的那麼一點心智也蕩然無存。聽了姜媼的勸,也覺有理,點頭道︰“是我心急了。”

      姜媼道︰“北屋那邊,夫人也有些天未曾踏足過了,該去露個臉,免得老夫人覺著夫人眼裡無她。”

      自從魏儼事後,朱氏心虛恐懼,一直沒再露面。徐夫人生病她也不敢過去,拿自己也生病、怕過了病氣為由,北屋一次也沒去過。心裡其實也是有些忐忑,怕徐夫人見怪。被姜媼說了出來,遲疑了下,為難地道︰“老盲媼厭我,恐怕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

      姜媼耐心勸道︰“婢聽說那個喬女最近早晚都在老夫人跟前晃,擺出一副恨不得搬過去同住的模樣,借機討老夫人的歡心。夫人就是太過實誠,從不做這些門臉事,這才吃了大虧。平日便罷了,如今老夫人臥病,合該過去盡孝。夫人不必擔心老夫人給你臉子。婢有一計,夫人若照婢之所言而行,老夫人必定會和夫人冰釋前嫌。”

      朱氏道︰“老盲媼對我成見極深,我再如何費心討好,她也不會領情。”

      姜媼道︰“夫人照我吩咐做,便知究竟。”

      ……

      徐夫人今早醒來,自覺精神比前些天要好了不少。因前久躺,有些腰酸背痛,便下地穿了衣裳要出庭院裡走動走動。

      鐘媼見她氣色不錯,便沒勸阻,穿好衣裳,見天冷,取了件紫羔絨斗篷替披她肩上,扶著要出去,那只貓咪過來,徐夫人命一個侍女抱了同行,想起今早還沒見到小喬來,問了一句。

      鐘媼道︰“一早女君那邊打發人來說過一聲,女君今早另有些事,稍晚再來服侍。”

      徐夫人想起這些天她早晚伺候在這裡,且多少也看了些出來,她似乎對自己特別的緊張,倒像恨不得一直黏在自己跟前似的。倒沒往別的上頭想,只以為自己這一病,必是嚇到了她,心裡也是疼惜,便笑道︰“她這些天辛苦,你等下打發個人過去說一聲,就說我好多了,叫她不必再早晚守著,自己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鐘媼應了,取了徐夫人的拐杖遞過去,連那抱貓侍女一道,慢慢往庭院去。才走出門,遠遠便見消失了多日的朱氏來了,親手端了個托盤,上有一隻連蓋碗,不知道裡頭盛了什麼。身後跟了姜媼。

      徐夫人神色便淡了下來,停在台階上,望著朱氏飛快過來,將托盤給了姜媼,上前拜見。

     徐夫人便轉身入內,坐了下去。朱氏跟了進來,再次恭恭敬敬跪叩,問徐夫人的安。

      徐夫人淡淡道︰“我很好。聽說你也病了。病了便該好生養著。且回吧。”

      朱氏面露愧色,俯伏久久不起,道︰“懇請婆母恕兒媳的罪!不敢再隱瞞下去了。前些日我並非生病,實是無顏再來見婆母,更怕婆母責怪於我,這才假託生病避在房裡一步未出。那日一早送劭兒出征,劭兒去後,婆母返身在前,我心裡含愧,不敢靠近,雖遠遠隨於身後,卻也聽到了婆母與我兒媳的一番所言。婆母雖非與我講話,但字字句句,卻實在敲擊入了我心。有句話,說出來我也不怕婆母責備了。我入門至今,有三十載,婆母向來與我冷淡。兒媳入門一年不到,婆母卻十分親近。從前我也不是沒有暗地怨怪過婆母偏心。那日回房後,我反復思量,這才驚覺這十年間,自從痛失夫君長子,我深陷悲慟,難以自拔,言行舉止,無不失度。原來並非婆母存心與我疏遠,而是我自己愚頑不堪,深陷執念,猶如畫地為牢,自絕於人!想我劭兒一向孝順,如今竟也日漸與我疏遠。不是我自己之責,還會是誰?”

      方才這一番話,雖是姜媼引導過的,但朱氏說著,說著,想到這幾十年來自己的不易,忍不住也涕淚交加,聲音哽咽,一度無法再說下去了,只跪在地上,流淚不停。

      一旁鐘媼面露訝色,示意房裡僕婦出去,自己也悄悄退到了門口。

      徐夫人起先神色冷淡。等朱氏說完了這一番話,注視她半晌,神色慢慢地,終於也緩和了下來,垂目默然了片刻,方緩緩地道︰“朱氏,你入我魏家之門多年,無功勞也有苦勞,我也並非完全未記在心上。非我刻意不與你親近。從前你若也有這等認知,我何以會對你失望至此?盼你今日所言確繫出自你心。往後多些智慧,則也是劭兒的福分。”

      這些年來,朱氏還是頭回遇到徐夫人如此肯給自己臉色,心裡一鬆,忙掏帕子拭去面上淚痕道︰“婆母所言我牢記在心。往後我痛改前非,時時記取婆母教誨。”

      徐夫人點頭︰“有這樣的心便好。起來吧。”

      朱氏從地上起來,親手端來托盤,送到了徐夫人的面前,陪著笑臉,小心地道︰“婆母這些天臥病,想必也無牙口吃東西。媳婦本想做些補品送來。只是補品又須以病後進補方為好。我便想著,婆母來自中山,中山出龍鬚麵。家鄉味道許對胃口。清早我便親手作面,做了這一小碗送過來。也不多,只幾口。婆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若好,下回我多做些。若不好,與媳婦說,媳婦改進。”說著打開了碗蓋。

      碗盞裡,清湯還冒著熱氣。湯裡臥了一小束面。細若龍須,根根相連。配上嫩芽青蘆,看著十分可口。

      徐夫人本無胃口。只是見朱氏殷勤看著自己的樣子,想了下,道︰“也罷,是你一番心意。端上來吧。”

      朱氏大喜,捧了碗盞就要送過去。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朱氏回頭,見小喬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小喬懷中抱著貓咪,朝裡快步徑直而入,靠朱氏近了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許是她沒有抱牢,胳膊動了一下,還沒看清,她懷裡的貓咪竟朝朱氏飛撲了過去。朱氏猝不及防,驚叫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裡的托盤被飛過來的貓給撲翻了。連盤帶碗,“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碗碎成了兩半,那碗麵也撒了出來,地上狼藉一片。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22 PM

第78章

      貓咪跳到地上,湊到殘麵上聞了聞,“喵嗚”一聲,伸出舌頭要舔的時候,小喬俯身,一把將它抱了起來,隨即送到門口,放了出去。

      她抬起頭的時候,掃了一眼正等候在走廊裡的姜媼,將她神色收入眼中,隨即不動聲色地轉身,回到了屋內。

      房裡一下靜了下來。

      朱氏望著地上夾雜在碎碗片中間的那坨麵,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猛地抬起眼睛,怒望小喬,便似要發作,又強行忍著的時候,鐘媼壓下心中疑惑,忙先上前打了圓場︰“這貓兒實在調皮,也是被寵壞,抱手上也鑽來鑽去,方才眼見它自己竟就跳了出來,恰好打翻托盤。夫人莫怪。”

      徐夫人望了小喬一眼。見她神色依舊坦然,仿佛若無其事,竟也不向朱氏解釋什麼,對她的這種反常反應,心中也感蹊蹺。只也沒往深處想。留意到朱氏臉色難看極了,想發作,只大約在己面前,這才不敢的樣子,暗嘆一口氣,心道“心性終究還是偏於狹”,便開口道︰“罷了,不過一隻無靈活物而已,打了便打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下回等我想吃,我再叫你做來吧!早上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朱氏心裡暗恨小喬,疑心她是故意放貓打翻自己托盤,不讓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盡孝。只連徐夫人都這麼說,語氣分明帶了些偏袒的意思,更是憤憤。臉上極力忍住,應了一聲,告退後出去,和不斷回頭的姜媼一道離開。

      鐘媼叫了僕婦進來,收拾地上的殘麵連同湯湯水水。自己服侍徐夫人再躺回了床上。

      小喬在旁看著,等那僕婦收好,要出去的時候,向鐘媼道︰“阿姆可借一步說話?”

      鐘媼望她一眼,應了。告了徐夫人一聲,二人便出了房。

      一出房,小喬便命方才那個掃地僕婦將掃起來的殘湯冷麵一道帶了,跟隨而來。鐘媼心下疑惑,忍著沒問,只隨小喬到了庭院的一處空地。小喬命僕婦放下殘麵先去。四下無人了,方道︰“阿姆想必方才看出來了,其實我是故意放了貓兒,撞翻了夫人手中的托盤。”

      鐘媼自然也瞧了出來。當時雖也疑惑,但還是出面打了圓場。見她主動提起,便道︰“女君為何如此?”

      小喬徑直道︰“我疑心這湯麵裡有不乾淨的東西。”

      鐘媼微驚。看向小喬︰“女君可知你這話中之意?”

      小喬深深呼了一口氣,道︰“我自然知道。不相瞞,我並無十分的把握。但既然有了疑心,出於祖母安危考慮,便是明知此舉不當,少不得也先做了。”

      鐘媼望了她片刻,神色漸漸舒緩,點頭道︰“女君做的是。但凡有疑,不管是否乾淨,都不能遞給老夫人。女君平日也是極有章法的人。今日既然出手,又將我喚來,想必事出有因。女君請講。”

      小喬道︰“阿姆也知,我自進門後便一直不得婆母歡心,她身邊那個得用的姜媼,更是處處挑唆婆母針對於我。我也不瞞阿姆,我知自己出自喬家,喬魏兩家從前又有怨隙,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便讓我的乳母結交東屋裡的黃媼,委她平日多留意姜媼動作,若有異常,便來相告,也好早做準備。便是數日之前,黃媼來報,稱姜媼悄悄從後門出了府邸,去了城西的李姓鄉侯府中,側門不走,偏也從後門入,不過盞茶功夫便出來,行跡詭異。我打聽了下,婆母與那位鄉侯夫人平日應當無多大的往來。我便上了心,委人留意那位鄉侯夫人。便是今早,得到消息,稱鄉侯夫人手頭藏有來自身毒國的奇絕蛇毒,一滴便可斃命。想到姜媼竟可能瞞著夫人與那鄉侯夫人私下往來,我心中不安,匆匆趕回了家,往這邊來時,恰好見到姜媼人在門外,又見婆母正遞吃食給祖母,唯恐萬一有個不好,一時情急,也未多想,便縱抬貓兒出去,打翻了托盤。”

      隨了小喬的言語,鐘媼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小喬道︰“阿姆,方才我也說了。我並不知曉姜媼去鄉侯府上到底是否取了蛇毒回來,即便取了,她要藥倒何人,我也無從得知。方才一切只是我的直覺罷了!是故我也不敢在祖母面前聲張,只將阿姆喚了出來說話。不管這碗面是否幹淨,這個姜媼,往後阿姆定要留意才好!”

      鐘媼盯著地上那坨收在簸箕裡的殘麵,忽然拿了,快步走到庭院角落那只養了金鯉的碗缸裡,將殘麵連同湯汁一並倒了下去。

      小喬上前,屏住呼吸,和鐘媼一並,睜大眼睛望著。

      缸裡金魚見到投食,起先遊來爭相啄食,片刻後,游水變的遲緩,再片刻,一隻,兩隻,裡面的五六尾養了多年的大金魚竟都慢慢浮上水面翻了肚皮。

      小喬看了一眼鐘媼。

      鐘媼雙目死死地盯著翻了肚皮的金魚,臉色驟然變得鐵青,雙目如起怒火,霍然轉身,飛快往徐夫人房中奔去。

      ……

      姜媼隨了朱氏回到東屋,心情其實忐忑無比。

      她萬萬也沒有想到,眼看那碗湯麵就要送到徐夫人的手上了,竟然會被一隻突然飛了出去的貓給撞翻在地。

      想起喬女送貓出門時候,朝自己投來了的那一瞥,她就忍不住,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喬女是不可能知道這碗麵的內情的。

      但為什麼會這麼巧,就在這個時候,她懷裡抱著的那只貓卻飛了出去,恰好壞了精心籌劃的大事?

      按照先前的約定,後門之外,此刻應該有個人,正在等著她送去消息。

      她感到坐立不安,後背猶如陰風吹過。想快些出去把消息遞出去。偏朱氏不住地和她說話,在她面前罵喬女居心險惡,見不得徐夫人待見自己半分。

      姜媼耐著心性勸說,終於將朱氏稍稍安撫下去,送她回房。自己匆匆正要趕去後門時候,聽見院中一陣腳步聲起,抬頭,見鐘媼領了七八個婆子進來了。

      鐘媼站在那裡,兩道目光猶如生滿倒刺的冰柱,從頭到腳,冷冷地掃視了她一番,並沒說什麼,她身後的兩個僕婦便上來,將僵立在了門口的姜媼反手捉了起來。

      朱氏在房裡,出神了片刻,忽然聽到院裡傳來一陣紛亂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人,心裡煩亂,起身正要出去呵斥,忽見門被人推開,鐘媼出現在了門口。

      朱氏一愣︰“你來做什麼?”

      鐘媼凝視著朱氏,道︰“老夫人叫我請你過去,有事要問。”

      朱氏不明所以。隱隱覺得應該是出了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她立刻想到了藏在自己房裡的那個鎮壓人偶。心便突突地跳了起來。但轉念一想,此事隱秘,不可能會讓人知曉的。最後勉強定住心神,慢慢地起身,笑道︰“可知是何事?”

      鐘媼淡淡道︰“夫人去了便知。”

      朱氏忐忑再次去往北屋,人一走,鐘媼掃視了一眼屋子,吩咐下人︰“把這屋裡的人全部帶去看起來。仔細搜查,一個角落也不能放過。”

      “不許聲張。”

      最後她這麼叮囑了一句。

      ……

      朱氏到了北屋。起先並沒被允許入主屋。

      她被僕婦帶去側旁一間耳房裡。等了許久。漸漸感到不耐煩起來。幾次起身要出去,竟都被門口的僕婦給攔住。

      第三次被攔下的時候,朱氏終於發怒︰“好大的的膽!莫非我的兒子不是魏府裡的男君?竟如此慢待於我!”

      “夫人請來。”

      一個侍在徐夫人身邊的僕婦忽然走了過來,說道。

      朱氏恨恨盯了一眼方才阻攔自己出去的僕婦,往主屋而去。

      她入內,看到房裡只有徐夫人一人坐在榻上,閉目猶如入定。

      朱氏停在距離她數步之外的案旁,望了她片刻,一時也不敢先發聲。再等片刻,終於按捺不住了,小心問道︰“不知婆母將我喚來,所為何事?”

      徐夫人慢慢地睜開眼睛,獨目盯著朱氏,始終一語不發。

      朱氏心驚肉跳。
  
      “你既不知,我這個老婆子就告訴你罷。鐘媼,把東西都拿進來,給她看看。”

      徐夫人淡淡地說道。

      鐘媼立刻應聲入內,將東西擺在了朱氏面前的地上。

      左邊是一隻裝了死魚的盤,右邊是只人偶。人偶眉心,點染了一滴顏色發暗的血跡,看起來古怪而陰森。

      朱氏一瞥到人偶,臉色立刻發白。

      “這幾條魚,養在院中缸裡已經數年。方才我往缸裡倒入你一早捧來的龍鬚麵,魚便被毒死翻白。”

      “這只巫蠱人偶,也是方才從你屋裡找出的,上頭正合老夫人的生辰八字!”

      “你竟如此謀害老夫人。居心之險惡,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鐘媼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傳來,冷冰冰的。

      朱氏眼睛睜的滾圓,視線從那幾條早已經死僵了的魚身上挪到人偶上,又從人偶挪到死魚上,如此反覆了數遍,整個人開始發抖,抖的越來越厲害,幾乎要站立不住腿腳了,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呼號之聲,猛地撲跪到了地上。

      “不是我呀!婆母!我送來的麵怎會毒死金魚?一定是弄錯了!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鎮的不是婆母你啊!我怎敢對婆母你不利!我沒有想害過婆母你呀,婆母你要信我呀——”

      朱氏不停地呼號。

      徐夫人的面上竟不見半點的怒色,神色平靜,只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看著她。

      “這面不是我做的!面裡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薑媼叫我端面來給婆母吃的!”

      朱氏仿佛突然想了什麼,慌忙道,“快把姜媼叫過來!她一定知道!她能為我作證!”

      鐘媼道︰“姜媼方才就供了,這面裡的毒,是你讓她去李姓鄉侯夫人那裡取來下在面裡,意欲謀害老夫人的。姜媼還招供,你怕萬一毒不了老夫人,又指使你的佷女去大巫那裡求來了這個人偶施法鎮壓!你還有何話可說?”

      朱氏如遭雷劈,臉色慘白,一口氣喘不上來,竟然一頭栽到了地上。倒下去恢復意識後,喉嚨裡咯咯了兩聲,嘶聲道︰“讓那個老虔婆來,我要撕了她!她竟如此陷害於我!是她叫我端面來給婆母你的!我記得清楚,人偶上頭是那喬女的生辰八字!不是婆母你呀!那老虔婆害我!”

      朱氏忽然仿佛福至心靈,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本也沒想到要鎮壓喬女的,是那老虔婆攛掇我的!我更不敢害婆母你啊!婆母你要為我查明,不能教我擔了這個罪名……”

      徐夫人聽到她口中說出本是要鎮壓喬女這句話時,眸光中掠過了一絲陰影。

      她朝門口方向拂了拂手。

      鐘媼會意。兩個僕婦便飛快入內,將依舊滾在地上不住喊冤的朱氏強行架了下去。

      她人被架走了,那一聲聲的呼號餘音,卻仿佛還繞在房樑之上,久久迴旋不斷。

      徐夫人定定地坐在那裡,一語不發。忽然閉了閉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鐘媼一直望著她,見狀慌忙上去,一把扶住。

      “婢扶你躺下!請樂陵醫來!”

      ……

      入夜,魏府看起來依舊一片安寧。

      樂陵醫白天來過了。

      徐夫人睡醒,鐘媼服侍她喝了幾口水。精神仿佛慢慢地開始恢復過來。

      她的床沿邊蜷著那隻貓咪,閉目依舊昏昏欲睡。

      徐夫人抬手摸了摸貓兒,問在旁的鐘媼︰“姜媼畏罪自盡前,還一口咬定是受朱氏指使?”

      鐘媼道︰“婢已動大刑。只她當時一口咬定是受夫人指使。婢也派人將鄭姝拘來,鄭姝亦招,是聽了夫人指使,才尋大巫施加鎮壓之法。”

      “是婢的疏忽。竟沒想到那姜媼如此快便觸壁而死。”鐘媼甚是自責。

      徐夫人的手在貓背上停留片刻,忽道︰“你說,以朱氏之膽,她敢如此謀害於我乎?”

      鐘媼遲疑了下,道︰“姜媼自供是受夫人指使,從那李姓鄉侯之婦手中獲得蛇毒。只是婢聽女君所言,似乎姜媼有將夫人玩弄於股掌之意。”見徐夫人看過來,又道,“婢白日派人去拘那李姓鄉侯之婦,不料去後才知,婦人今早遲遲不起,家中僕婦起先以為睡著,後入房,見她眼睛睜著,神思仿佛也是清明,卻手足麻痹,口不能言,仿似患了風病。忙請醫士。醫士也束手無策。如今便如個活死人般躺著。”

      徐夫人皺了皺眉︰“會有如此巧合?”

      “婢也覺得巧合。已命漁陽令查案。”

      徐夫人的手慢慢地繼續摸著貓兒。貓兒醒來,伸了個懶腰,縱身躍下了床,出了房門。

      徐夫人目送貓兒背影,目光裡漸漸流露出一絲柔色。

      “我孫媳婦呢?”

      她忽然問。

      鐘媼道︰“傍晚老夫人吃了藥睡下去,女君還一直陪著。被我好勸,方才回去不久,說明早再來。”

      “早上若非她來的及時,又機警防備,恐怕我此刻已經命喪我那凶愚兒媳之手了!”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

      “老夫人想開些才好,勿動怒傷了己身。”

      徐夫人緩緩搖頭︰“你不知,我有何怒之有?雖連喪子孫,家門不幸,但如今臨老,非但有劭兒,還得如此喬女為孫媳。有失必有得,天道總輪回。我當知足才是。”

      ……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接二連三,發生了太多的事。

      小喬拖著疲倦的兩腿回了房,洗了個澡,撲到床上,就閉上了眼睛。

      祖母前世的生死一關,終於有驚無險地渡了過去。

      經此一劫,往後祖母和鐘媼必定也會有所警覺。那只伸到了魏家家裡的黑手,想再下手,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儘管結果還有遺憾,但接下來的往後,至少不用總再為祖母會被人戕害而提心吊膽。

      小喬其實也已經滿意了。

      她閉上眼睛,很快地睡了過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24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3-1 06:04 PM 編輯

第79章

      出漁陽,過涿郡西南兩百里,有一名為易的城池。

      蘇娥皇離開漁陽的車駕,不疾不徐一路行走,這日行到了這座城池,因人睏馬乏,身體不適,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幾日。

      她是曾經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的遺孀,出身中山國貴族之家,又與魏家沾親帶故,地位高貴,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體不適路停,以禮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佷兒蘇信追趕了上來。見到面的第一句話,蘇信便道︰“我未按約等到人傳來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離城。想必姜媼事敗。”

      蘇信的神情,十分沮喪。

      蘇娥皇一雙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過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復如常,淡淡地道︰“敗便敗,何必如此沮喪?世間事不如意居多。我謀劃之時,本就做好了事敗的準備。“

      蘇信見她如此淡然,沮喪便也一掃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鄉侯夫人於睡夢間被我餵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離去。”

      想到那個不管事成或事敗,都要喪命的婦人,他終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見她對姑母很是奉承,且我與她往來謹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說事成,便是如今事敗了,我料她這裡也會無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殺她?”

      蘇娥皇道︰“你怎知你與她往來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萬一事敗,她便不會將我供述出來?殺幾人如何了?男子為圖霸業權謀,伏屍百萬,流血漂杵。我為所想,殺幾個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婦人之仁?”

      蘇信被她教訓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說的是。佷兒受教。只可恨姜媼無能,枉費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姑母又怎知那姜媼會為姑母守口如瓶?萬一若經不住逼供,將姑母說出,如何是好?”

      蘇娥皇道︰“世上最難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認清一個人真正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縱傀儡。”

      “這個姜媼,非但不會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應當也自決了,以報我對她的恩情。”

      蘇娥皇微微一笑,道。

      蘇信怔怔地望著蘇娥皇,半晌問︰“姑母一向明謹過人,佷兒極是敬服。但有一事,佷兒不解,盼姑母賜教。此次雖事敗,憾未能將魏家老婦除去,極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為何不借姜媼之手直接除去喬女,反而大費周章,苦心除那老婦?”

      蘇娥皇道︰“喬女何人?不過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過也為兗州之地,何足懼?那老婦卻不同。她對我成見極深,仲麟又對她言聽計從,從無反對。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對我有心,也斷不敢靠近。你長於騎射。射人先要射馬,這道理當不用我多說。”

     蘇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維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佷兒五體投地!往後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貴加身,重振我蘇家門楣,告慰祖宗!”

     蘇娥皇微笑不語。

      剛才蘇信問她為何不先除去喬女,除了她的那個回答之外,她並沒有告訴佷兒,她之所以現在還不想動喬女,其實,也是出於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的女人之心。

      在中山國,蘇娥皇第一次遇到了喬女。

      見到喬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負的蘇娥皇便不得不承認,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輕,貌美更是壓過了自己。

      至於喬女身上帶著的令她難用言語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覺的類似於美到了骨子裡的那種特殊氣質,更是她這輩子再怎麼修煉,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時候蘇娥皇的心裡便埋下了妒忌的種。及至不久前,她來到漁陽,在鹿驪台下,仰頭目睹喬女在萬眾將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臺擊響黿鼓。

      彼時,臺上大風襲她衣袂,台下萬眾應她呼聲。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蘇娥皇的腦海,從此再也揮之不去了。

      倘若說,之前的妒意還只是出於天性,那麼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對這個喬女做什麼了。

      仲麟倘若不喜歡她,她要喬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寵於她的夫君,還要拿走原本該當屬於她的地位和榮耀。

      倘若仲麟喜歡她,她更要將仲麟從她的手中奪來,讓她也品嘗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蘇娥皇從出生起,便背負了“貴不可言”的貴格命論。對此,她自己從來也是深信不疑。為了讓貴不可言成真,她親手斬斷少女時代的最後一絲天真情感。從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費思,心血用盡,甚至可謂蠅營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夢,她發現自己心血付諸東流,一切都回到了原點,甚至,遠遠不如原點。

      她失了青春,夢想落空,整個家族卻又寄希望於她一人身上。

      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可怕?

      但這個喬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卻擁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東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蘇娥皇一直覺得,魏劭的心底裡,大了他兩歲、如同長姐,又如同啟發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給他所留下的影響,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魏劭對自己始終是懷有舊情的。哪怕當年,十七歲的自己曾和十五歲的他告別,毅然遠嫁去了洛陽。

      只是他這個人,從小時候起性格就隱忍,習慣將心思隱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經受喪父喪兄的巨大雙重打擊,性格變得更加深沉,乃至陰晴不定,也是理所當然。

      這次她借鹿驪大會機會終於踏入漁陽,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後,製造了那天的那個偶遇。

      也是那個偶遇,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一開始,對於自己來到漁陽已經那麼多天,魏劭竟然還分毫不知自己到來之事感到了些挫敗。

      但這挫敗感,很快就過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時,魏劭起先是拒絕的。

      但當她再以舊日遊說他的時候,她觀察他,見他遲疑了下,隨後鬆口,應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這一點,令蘇娥皇感到振奮,也更加確定,在魏劭的心裡,自己依然是佔有一席之地的——或許他只是還沒有從當年自己另嫁給他造成的陰影裡走出來而已。否則這麼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邊為何連個姬妾也無?

      只要能讓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點,然後加以攻心。

      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做這樣的事了。

      這也是她為什麼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設計裡,倘若徐夫人如願死去了,姜媼再設計將朱氏鎮壓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與祖母的感情,從此朱氏將再無翻身的可能。她再厭惡自己,也不過是條在兒子面前徹底喪失了人母尊嚴的可憐蟲,根本不可能阻擋自己腳步。

      順便,還能狠狠報復一下朱氏當日對自己接二連三的羞辱。

      但現在,她的精心謀劃卻失敗了。不但如此,還折損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謂損失慘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備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大約也不得不暫時避開躲過風頭。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

      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調整好心情,韜光養晦,然後再好好另行謀劃。

      她在少女時代看人,曾看走眼過一次。

      過去的這十年,雖然竹籃打水,但其實也不算全無收獲。

      至少,她練就了比從前更加精準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當下這個亂世裡,日後絕對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看走眼了。

      ……

      漁陽令帶著樂陵醫,親自來到魏府,向徐夫人稟告鄉侯夫人一案。

      鄉侯夫人昨夜已經死去。

      樂陵醫說,自己診治的時候,覺得鄉侯夫人的癥狀看似中風,但指甲紺紫,唇片腫脹,與中風略有不同,且病勢遠比中風兇猛,加上鄉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慣常中風的年紀,所以取了鄉侯夫人附於舌苔上的殘液,細聞後,覺得應該是中毒。且劑量不小,是故發作迅猛,無藥可救。

      至於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時還難下定論。

      漁陽令訊李家僕從,才知鄉侯夫人名守寡,實風流。和家中數個男僕暗中有染。他嚴刑逼供。但這幾個男僕,應該和鄉侯夫人之死無關。

      因案情進展無果,漁陽令十分慚愧。徐夫人安慰了幾聲,送走後,自言自語般道︰“看來,我這個老不死,是擋了什麼人的道了。”

      鐘媼望了她一眼,不語。

      “這鄉侯夫人,據說從前在洛陽居留過一些時日?”徐夫人又問。

      鐘媼應是。

      “你派人去洛陽仔細查她從前交遊。查的越細越好。”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後吩咐道。

      ……

      小喬原以為,這件事會給徐夫人帶去莫大的打擊。如同上次魏儼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險雖然暫時清除,但起先她還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勢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喬發現,這件事給徐夫人帶來的打擊,似乎遠沒她想像中的那麼嚴重。

      過了幾天,她的精神,看起來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經常下地走動。

      再過些時日,樂陵醫來復診,說可以停藥了,只需再靜養些時候,身體便能痊癒。

      小喬十分歡喜。心也終於安定了下來。此後照顧徐夫人、管事、應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貓兒,曬曬太陽,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轉眼,時令就進入了十一月。

      這天,小喬收到了來自東郡的一封家書。

      信是阿弟喬慈寫來的。說他已經平安到家,也將阿姐手書轉了父親。伯父從使者處聽得漁陽之行順利,備受寬待,欣喜異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場病,臥床已有半月。以及其餘一些零碎雜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喬慈離開漁陽抵達東郡後便立刻寫下的。只是路上傳遞花費時日,直到現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喬讀完信,沉思了良久。這些天一直在她腦海裡盤旋的那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了。

      她終於下了決心。換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經過前些時日徐夫人的一病,小喬在北屋的地位,也幾乎等同於在西屋了。

      僕婦見她來了,十分的恭敬。小喬往徐夫人房裡去,在門口,聽到徐夫人正在和鐘媼說朱氏。

      事平後,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東屋。只是原本東屋裡的僕婦全都被打發了,只留北屋派過去的幾個僕婦。既為服侍,也兼看管之責。

      漁山大巫和鄭姝已被漁陽令捉去投牢。因事情關乎徐夫人,是以暫時沒有處置,只等燕侯回來親決。

      徐夫人在問朱氏這幾日的情況。

      鐘媼應道︰“早上我方去看過。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靜了不少,看著有些呆滯。”頓了下,又問︰“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來再斷?”

      徐夫人道︰“她畢竟是劭兒生母。如何處置,還是等劭兒回來再說。不過一個糊塗心眼人罷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氣冷了,她那邊供應,你留意著些,也別短缺了。”

      鐘媼道︰“婢知曉。”又道︰“男君回來,應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報平安的消息。說戰事順利,年底前應能結束歸來。

      外頭僕婦報女君到。小喬被徐夫人招到身邊坐下。

      閑話了幾句,小喬道︰“祖母,我想回東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許成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26 PM

第80章

      小喬見徐夫人似微怔,看向自己,便說道︰“我心知這實在是個不情之請。夫君如今在外征戰,祖母年事又高,方病一場,好也沒幾日,我合該安心在家,隨祖母等候夫君凱旋才對。只是實在事出有因。今早我收到東郡阿弟的來信,說家中伯母病臥不起,已經有些時日了。我母親去世的早,從前在東郡家中多蒙伯母的照看,待我猶如親女。伯母無子,膝下只得一位我的阿姐。去歲我出嫁時候,阿姐那裡出了點變故,人也不在家中。如今忽知伯母臥病,我心中很是牽掛。是故雖明知不該開口,依然求到了祖母的膝前。懇請祖母允許我回家一趟,等探過了伯母,我便儘早趕回。”

      小喬說完,雙眸帶著企盼,望向了徐夫人。

      徐夫人神色關切,等她說完,立刻道︰“此為人之常情,何來不情之說?我生平最恨,便是‘嫁女潑水’之說。倘生養大女兒嫁人,餘生便與母家割斷往來,人情安在?你去便是,我這裡無妨的。你將家中之事,該轉的轉下去,餘者交待內管事。儘快動身。”

      稍沉吟,又道︰“我唯一所慮,便是你的路上安全。好在幽州南下至冀州,全於劭兒掌屬之下,一路必定無礙。待出了冀州,我傳信郡守,派軍甲持護你渡河,徑直送你至兗州。你探病後,及早歸來便是。”

      兗州幽州,中隔黃河,遠不止千里之遙。小喬嫁過來,也不過才一年的功夫,這會兒便想回娘家,她自知也是難以啟齒。

      只是這個念頭,原本就有,在心裡已經盤旋許久,加上此時正好又傳來伯母臥病的消息,索性借機便提了出來。

      小喬也知道,挑了這個時候她開口了,以徐夫人的通達,就算心裡不是很樂意,應該也是會允許的。

      沒想到她答應的這麼爽快,而且考慮周到。心裡難免也為自己一直揣著的那麼一點絕對不能叫魏家人知道的心思而感到愧疚。

      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那個令她曾夢魘了無數次,至今也不敢鬆懈半分下去的前世結局,她便告訴自己,做些防備是沒有錯的。

      祖母是真的好。加上這次的事。她若一直好好活著,於自己或者喬家,應該就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但祖母畢竟年事高了,這次雖然憑自己知曉前世有了提前防範,再加上幾分的好運氣,逃過了一劫。但日後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萬一哪天祖母百年,剩下一個魏劭。就憑自己這一年來和他的相處經驗來判斷,一旦徐夫人沒了,誰知道他日後會不會翻臉,翻臉了又將如何?

      可以把事情往樂觀的好的方向去想,或者去做。但絕不能不給自己預備一條後路。

      哪怕魏劭在床上表露過對她再如何的迷戀,她也時刻不會忘記這一點。

      小喬便露出感激的喜色,向徐夫人拜謝。

      徐夫人含笑點頭︰“你且回去收拾行裝吧。盼你伯母病體早愈,你也早些歸來。我這裡也預備些東西,你幫我帶去,轉贈長輩。”

      上回喬慈一行人來的時候,喬家給徐夫人和朱氏都備了厚禮。禮尚往來,她既然要回去,徐夫人回禮,也是常情。

      小喬再次拜謝。

      ……

      忙忙碌碌。因趕著回去探病,也沒那麼多講究,準備了一天,次日,這個十一月的初,小喬拜別徐夫人,帶著春娘離開漁陽,上了南下的馳道。

       魏梁這次隨魏劭征戰。徐夫人擇虎賁郎將賈偲帶三十二人護送小喬上路。所有三十二人都選自魏家虎賁親兵,專護衛之責,極是信靠。出城後白天趕路,夜晚投驛舍。走的是一年前小喬北上送嫁的同一條道。

      猶記當時前途叵測,心情忐忑,而今忽忽一年已經過去了,雖日後如何依舊不得而知,但心境與一年前相比,卻已大相徑庭。依次過範陽、任丘、河間,七八天後,入冀州,再行個差不多小半個月,便抵達了廣平。

      廣平郡守早已經接到徐夫人的快馬傳報,接小喬一行人繼續護送南下,漸漸靠近了黃河大渡。

      此時已經出行大半個月,這裡也不再是魏劭的屬地。越近中原腹地黃河一帶,因多年兵亂,爭奪不下,今日你來,明日我往,兵若盜賊,經過便刮地三尺,民生愈顯凋零。馳道敗壞,兩旁田地漸廢,白骨甚至有露於野。除了城廓,有時行走個半天,也難遇到雞鳴村舍。即便還有人煙,所剩也不過是老弱病殘罷了。

      比之去年小喬北上所見,更要荒蕪上了幾分。

      從猶如太平盛世的幽州出來,見到這樣的荒敗景象。雖然心知亂世之中,如是情景見慣不怪,但依然難免會有幾分感觸。直到再下去,漸漸靠近濟北,這些地方,雖也動蕩,但各處軍閥勢力相持,即便有戰亂發生,也不至於經年累月地持續下去,沿途所見的村舍集鎮,才漸漸地有所恢復。

      一個月後,到了十二月初的這日,小喬這一行人,終於進入了兗州的境地。

      第二天的傍晚,還沒到達東郡,行在道上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對面來了一支打著喬家旗幟的人馬。

      喬慈來迎接自己的阿姐了。

      賈偲數日前便派快馬在前,往兗州的治所東郡送去了消息。喬平收信,得知女兒竟然在這時候不期而歸,欣喜若狂,當時就派喬慈上路迎接了。

      姐弟終於踫頭到一起。

      這一個月來,路上風塵僕僕。小喬既記掛伯母丁夫人的病情,又猜測父親收到自己那封信後的反應,心裡其實並不輕松。

      但從昨天踏上兗州境地的那一刻開始,小喬一路的疲乏,全都一掃而光了。

      喬慈雖剛從漁陽回來也就三兩個月,但阿姐此刻竟然不期歸家,同樣歡喜異常。其實以他心性,倒恨不得阿姐這次回來便留下了她,往後都不要再回漁陽才好。姐弟敘了幾句話。小喬便問丁夫人。得知她雖未氣色,但病況也沒有壞下去,這才放了些心。因天色將晚,趕著要回城,接著便上了路。喬慈竟叫車夫下去,自己坐上了車夫的位置,親自替小喬趕起了馬車。

      一路順遂,深夜,一行人入東郡城門,回到了家。

      僕從往裡遞了公子和女公子抵達的消息,翹首盼望的喬平親自奔到大門之外相迎。

      看到小喬的一刻,見女兒雙眸裡隱隱似有淚光閃現,聽女兒用熟悉的一口嬌音喚自己“父親”,喬平那一剎那,心裡也是悲喜交集。只是在下人的面前,極力不予表露,只猶如接了寶貝一樣,親將女兒接了進去。

      因晚,大房伯父喬越那邊已經歇下了,更不好在這辰點去打擾伯母的休息。喬平讓女兒明早再過去拜望,也是不遲。雖然堆了許多話要說,只是心疼女兒這路上顛簸,便讓她去休息。又親自送她到了從前那間閨房的門外。

      推開門,小喬環視了一圈自己曾住過的這間熟悉的屋子。見裡面的擺設絲毫沒有變過,連那只自己親手繪圖的已經褪色變舊的的美人風箏也依舊懸在牆上。心裡慢慢感動,回頭望著父親,向他道謝。

      女兒遠道歸家,喬平心情暢快,哈哈大笑︰“傻囡兒,有何可道謝?你雖嫁了出去,為父這裡,難道就不給你留一間屋子了?”

      一年不見,父親比小喬印象中仿佛又消瘦了些,笑的時候,雖然姿貌依舊風流瀟灑,不負他年輕時候“東郡郎君”的美稱,但眼角的皺紋,卻也更加清晰了。

      他實確四十不到,原本正當男子最具歲月積澱魅力的年華,更當一展壯志宏圖,卻為了輔佐伯父,任勞任怨,辛苦至此地步。

      兗州,小喬伯父喬越繼承家主地位,把持權力,總攬大綱,和他的門下負責指點江山。具體實施下去的那些征糧納賦、民情民生、整兵堅壘等等諸多的繁雜實事,幾乎都由喬平實施,做好本分,不好,便是失職。

      小喬心疼,忍不住道︰“父親當注意身體,勿過於辛勞。我見你比去年我走之前,仿似又老了些。”

      喬平望著女兒。燭火映照中,見她出落的比從前在閨閣中還要出挑了幾分,容色照人,加上前次兒子從漁陽回來,聽他話裡話外,女婿魏劭雖冷淡,待女兒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但魏家的老夫人卻是個極通達的人,聽喬慈的意思,對自己的女兒似也頗為呵護,心才稍放了些下去。此刻見女兒望著自己,神色裡表露出關切,便微笑道︰“為父曉得。倒是女兒,你在那邊自己一人,更要照料好自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35 PM

第81章

      父女二人說了幾句。喬平見夜深了,怕累到女兒,叫她進房歇息。

      小喬心中雖有無數話要和父親講。只人既然終於到家,便也不急於這一時。點頭乖乖地應了。當夜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張床上睡著,心潮起伏,久久難眠。第二天一大早醒了過來。如同從前還未出嫁時候那樣,春娘面帶笑容地進來,服侍她起身穿衣。梳洗完畢,用了早飯,便在父親和阿弟的陪伴下,去了大房那邊。

      喬越一早起來,便聽說了佷女歸寧消息。起先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佷女得罪魏家,或是魏家要毀婚約,才會這時候突然將佷女遣送歸家,如此則糟糕至極!轉念再想,前次派去交好的楊奉回來,聽他所言,魏家禮數周到,處處以姻親相待,並無怠慢,才不過數月,自己這邊也無得罪,怎會突然毀約將佷女送回?坐立不定,心下忐忑之時,聽到喬平領了之女來拜見自己了,忙叫進來,方納了小喬的見面之禮,開口第一句便問︰“佷女出嫁才一年光景,南北路迢,何以此時便歸了東郡?”

      小喬一眼便看出了這個伯父心裡的所想,便道︰“並無別事。只是上月收到阿弟家書,得知伯母臥病不起,我心裡牽掛,便向祖母求了個情,回來探望伯母病情。”

      喬越這才鬆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你伯母也無大礙。不過是飲食不調,體有不寧罷了。家中延醫請藥,不曾間斷。並無須你此時遠道歸家,耽誤侍奉翁姑,惹出閑氣。”

      女兒遠道歸寧,兄長非但不喜,語氣反而帶了責備,喬平心下不喜,便道︰“蠻蠻孝心所在。魏家更非小門小戶。如何連這也見怪了?兄長未免想過多了!”

      喬越被兄弟駁了話,原本不快。望一眼佷女,見她亭亭立在面前,忽然就想起使者楊奉回來後,說魏家的祖母徐夫人對自己的這個佷女似乎頗為看重。若真如此,則往後一家安寧,都繫了在她身。

      這麼一想,他的臉色便緩了下來,點頭道︰“回來也好。既已歸家,這就去探望你伯母吧。想必她也思念你已久。”

      小喬對這個伯父實在沒什麼好感,他說什麼,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只是見一向友恭的父親方才開口頂撞長兄,只為護著自己,心裡暖暖,朝父親微笑點頭,轉身便和喬慈一道便去丁夫人處。

      ……

      丁夫人一早醒來,便有僕婦相告,小喬昨夜歸寧。

      喬越有幾房姬妾。是以除了丁夫人所出養大的女兒大喬,早年也陸續得過另外子女,只是後來沒養活,中途夭折。如今喬越也才五十不到,但數年前,因一次外出的意外墮馬,傷了身體,雖多方調治,卻傷及腎水,此後便再無所出。喬越漸漸也只能絕了後嗣之念,把喬慈當兒子養。至於和丁夫人的關係,夫妻原本就無多話,這些年也少有同房,加上去年出了大喬之事,喬越連帶怨怒於丁夫人,夫妻二人關係更是冷淡。

      丁夫人對丈夫早就不抱什麼指望了。只自己暗地裡思念擔心女兒,漸漸便茶飯不思,夜寐不寧,加上數月之前,不慎染了一場風寒,這才纏綿於榻,一病不起。及至喬慈上回從幽州回來,有一天悄悄見她,說阿姐小喬讓他代為傳話,大喬如今安好,叫她不必擔心,丁夫人這才知道小喬和女兒有所交通,懸著的心雖放了些下去,病況稍有好轉,但依舊思念不停。

      此刻聽到小喬回家,丁夫人驚喜不已,數月不振的精神,仿佛一下提了不少,忙叫人給自己穿衣梳頭,人還沒下榻,便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轉頭見小喬已經入內。

      相見,丁夫人緊緊捉住小喬的一雙細膩柔荑,上下打量。見她面龐氣血充盈,雙眸明若點漆,內著湘色襦裙,外罩一件家常海棠紅綿錦小披肩,越發烘的她嬌美動人,宛若三月枝頭一枝含苞初綻海棠。聽她喚自己伯母,丁夫人不禁又想起大喬,叫了一聲“蠻蠻我兒”,眼眶紅了,便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小喬頭幾年剛來東郡時候,丁夫人待她確如親女,大喬有的,她也必定不會落下,處處關愛。心中對她一直懷了感激。一年不見,見她形容憔悴,人一下老了不少,心中也是難過,任她摟住聽她問自己在魏家過的如何,絮念了幾句,漸漸擦去眼淚,心知她必想著大喬,便叫喬慈等人都出去,關上了房門,從丁夫人懷裡坐了起來,低聲道︰“伯母,阿弟想必也告訴過你,我阿姐如今安好。前些時候,我也收到了阿姐的信。”

      她撿著將大喬信上的內容告訴了丁夫人,略去了比彘圈地自立一事,最後道︰“阿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一切都好。信裡說,也常記掛伯母,又因當初背著父母出走,恐不能見諒於伯父,不敢回來探望慈母,心中也是愧疚。我此番回家,既是探望伯母,也代阿姐傳話,請伯母安心,不必再為阿姐牽腸掛肚。往後有機會,阿姐必定來探伯母,到時親口懇求伯母恕她當日不孝之罪。”

      前次喬慈帶話,不過簡單一兩句而已,丁夫人想再問,喬慈也是不知詳情。小喬這回卻說的十分詳盡。丁夫人聽到女兒已經有了身孕,愣怔片刻,心裡又歡喜,又慢慢酸楚,即便原有的那麼最後一絲怨怪,也立刻化為烏有了,道︰“我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當日何以要拋下父母,竟跟了一個馬奴私奔而去。只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只要她自己甘心樂意,那個比彘待她又好,我這個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是放不開的?你下回若再與她通信,記得幫我捎一句話,叫她好生養身子,我只要她好,我便也好。不要牽掛我,更不必這時候回來。她父親的面前,我如今也還是提不得她半句。”

      小喬取帕擦去丁夫人面上淚痕,附耳道︰“伯母,實不相瞞,我既然南下了,若便宜,大約也會想法和姐夫阿姐見上一面。你有何要我捎帶的東西,可提前備好。我若能成行,便幫伯母帶給阿姐。”

      丁夫人一怔,反應了過來,驚喜不已,忙點頭︰“伯母這就悄悄預備去!”

      丁夫人心中郁結一朝得解,又知女兒已經有了身孕,病也好了大半,當即下榻起身。

      僕婦見她一早醒來還病懨懨的,見了一面歸寧的小喬,便精神健旺,走路也不要人攙扶了,都驚呆不提。

      ……

      小喬探完丁夫人回來。得知父親還留在書房,並未出去。知他應也有話要和自己說。便過去了。

      書房裡喬慈也在。父子正說著巨野城的兵事。小喬敲門而入。喬平讓兒子暫時出去,道︰“如何,你伯母可好些了?”

      小喬微笑道︰“伯母好多了。”

      喬平點頭︰“如此便好。她從前待你如女。你堂姐不在,你這趟既回家,多多相陪寬解她才好。”

      小喬答應。父女二人再說幾句家常。喬平便從案格裡取出小喬當日讓喬慈帶回來的那封信,擱於案上,道︰“你的信,為父看了。”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小喬知道要進入正題了,注視著父親。

      喬平雙手背後,在房裡慢慢地踱了幾步,忽然道︰“蠻蠻,你實話和為父講,魏劭可是虐待於你了?”

      小喬一怔︰“並無。他……他待我還算是好的。”

      喬平仿佛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蠻蠻,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隱瞞。為父雖無能,但也不會坐視不管,任你遭受欺淩!”他的語氣,聽起來頗重。

      小喬知道應是自己的那封信讓父親起了這樣的疑慮。忙道︰“父親,絕無此事!君侯待我……處處合乎禮儀。我如今在魏家過的很好。”

      喬平再端詳她片刻,終於慢慢籲出一口氣︰“如此便好。楊奉當日回來對你伯父也說,幽州之行,魏家以姻親之禮接待,徐夫人寬厚待人。慈兒所言,也相差無幾。故我見了你前次叫慈兒帶回的信,難免疑慮。既然如今魏家納我喬家為親,女婿也無淩虐,女兒你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力勸為父未雨綢繆,要防範魏家日後要對我喬家不利?莫非你是探聽到了什麼風聲?”

      ……

      小喬兩個月前來的這封信,對喬平造成的震動,其實可謂不小。

      雖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兒過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對己的怨隙。但他從未真正想過是否會有那麼一天,燕侯魏劭會無視婚姻盟約的存在,對喬家施加復仇的舉動。

      他被女兒的這封信點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喬平細思,想到魏劭十八歲時對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肅的情景,不寒而慄。

      當時李肅滿門被斬於東海之濱,李肅本人遭淩遲,千刀之後被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十年前魏經父子固然是直接喪命於李肅之手,但當時,喬家也難辭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肅,下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狠手,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喬家嫁去了一個女兒就化干戈為玉帛。

      女兒是魏劭的枕邊人,朝夕相對,對其人瞭解,自然要多餘外人。

      她不但有了隱憂,還出言提醒自己,則絕非杞人憂天,必是覺察到了什麼。

      從收信後的第一天起,喬平就一直在心裡反覆思量。此刻女兒回到了家,自然開口詢問。

      ……

      小喬說道︰“父親,女兒心目之中,父親和阿弟,不能離棄。是故再不敢隱瞞父親,女兒出嫁前的一晚,曾有過一個夢魘。夢魘真實異常,便如女兒親歷了此後接下來的一生。在夢中,夫婿魏劭日後雄霸天下,對魏喬兩家當年的怨隙卻依舊耿耿於懷,他施加報復,喬家的下場,也與當年李肅相差無幾。女兒自夢中醒來,驚懼不已,深有一夢歷盡一生之感,更覺冥冥中猶如啟示。當時還不敢告訴父親。嫁入魏家之後,這一年以來,女兒無時不刻顫顫兢兢。雖蒙魏家祖母厚愛,多有提攜,祖母亦慈濟在懷,放開了兩家舊事。只女兒觀我夫君,他卻恨意深刻,恐怕難以徹底化解,何況當初娶我,也非出於他的本心。日後若祖母百年,情況如何,實在不得而知。女兒越想越是擔心,唯恐當日夢魘他日成讖。是故下定決心給父親寫了這一封家書。意在提醒父親,即便魏家不恨,我喬家也要未雨綢繆,多做些防範,總是沒有錯的。”

      喬平怔怔望著女兒,說他此刻心底猶如驚濤掠過,也毫不誇張。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還未滿十六的女兒,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場定在了那裡。

      “父親,當今亂世,你當比女兒更清楚,唯兵強馬壯,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餘種種,譬如盟約,不過曇花一現。至於婚約,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為婦,自然會盡我能結好兩家關係。但從今開始,父親更當想方設法招賢納士,壯大兵馬,如此萬一日後有變,也能謀一後策,不至於任人魚肉。”

      喬平雙眉緊皺,在房裡再次踱步,腳步沉重,落地橐橐發聲。

      小喬屏住呼吸,緊緊地注視著父親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字道︰“女兒,你所言極是!且不論你那夢魘如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兗州喬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卻淪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聯姻求得苟且偷安,為父從前每每想起,便覺無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點醒,為父如大夢覺醒。女兒你有所不知,兗州我喬家的諸多部曲將吏,也並非全是不思進取之輩。奈何從前你伯父安耽現狀,為父也未力爭,方日日蹉跎,人心渙散!為父知道該如何做了!”

      小喬終於鬆了口氣。

      “父親!兒子終於等到你說出這話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回頭,見阿弟旋風般地衝了進來,興奮無比,徑直奔到了喬平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父親!兒子願效命在先!招賢納士,壯大兵馬,為我兗州振興,若有所用,但憑吩咐!”

      喬平哼了一聲︰“我與你阿姐說話,你如何在外偷聽?”

      喬慈呃了一聲,這才頓悟,忙朝一旁的小喬擠眉弄眼。

      小喬一笑,上前讓阿弟起來。道︰“父親,我只怕伯父又從中阻攔,父親束手束腳。”

      兗州積弱已久,伯父喬越的身邊,除了那些個平日不做實事的門客謀士常給他灌他愛聽的迷湯話外,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只是喬平從前一直拘於喬越既為兄長,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頭。

      喬平道︰“他贊成最好。若不贊成,為父此番也決不再盲從!”字字句句,聲音振聾發聵。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5:59 PM

第82章

      當天,喬平就行動了起來

      他先與自己幕僚議定,由幕僚先私會喬家的一些將吏。兗州兵馬,實聽喬平調遣。無不應允。

      喬平隨後過去單獨會喬越,提出防患於未然,壯大兗州兵馬的建議。

      喬越對此起先並無多大的興趣。喬平和他詳談許久,向他分析當今時勢。

      喬越出身軍閥世家,年輕時候也親自帶兵打仗過,並非完全糊塗不知世事,只是性格懦弱,得過且過使然。被喬平勸的搖擺不定之時,堂外湧入十數名的將吏,齊齊跪地,聲淚俱下,同聲力諫。群情之下,喬越不得已點頭,將事情委託給了喬平。喬平隨後召了喬家將吏議事,大堂裡燭火通明,深夜未滅。

      阿弟喬慈也去參加會議了。此刻還未回來休息。

      小喬躺在床上,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著記憶裡前世的種種事情,想著今生的比彘和大喬,想著父親終於開始著手行動了。

      既然徐夫人的命運能夠被改變,那麼喬家只要行動起來,至少,以後應該也不會是坐以待斃的結果。

      她越發覺得,自己這趟回來,是非常有必要的。

      父親終於認可了她的勸說,並且著手行動。

      小喬的腦子很興奮,想了這個想那個。想了一大堆的事。直到深夜,漸漸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前,她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一張男人的臉龐。

      好像是魏劭的那張臉……他似乎應該快回了……

      小喬也想起來了,幾個月前送他出征的那個早上,自己曾答應徐夫人,以後都要送他出征,迎他歸來……

      現在她人在兗州了,無論怎麼趕,也是趕不回去的。

      這麼快就食言了……

      小喬忽然感到慚愧。對徐夫人。

      下回吧,下回開始,她一定做到。為了徐夫人……

      實在是很睏了,小喬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

      魏劭在上次給徐夫人的家書裡,說自己這個月底回漁陽。

      實際他提早十幾天到了。

      凱旋的大軍還在他的身後,以每天一百里的速度踏上返程。兵分兩路。

      一路被帶到晉陽過今年的冬。到明年春,魏劭自己也要去晉陽與大軍匯合。

      而另一路,隨他返回幽州。

      但大軍行到高陽的時候,魏劭就將行軍日常交給將軍,自己脫離大隊,帶了一小隊輕騎,先行回到了漁陽。

      他提早到了。

      他抵達漁陽的那一天,早上剛下起雪,已經是半夜了。地上積雪堆積,深深地沒過了馬蹄。

      南城門的守衛聽到擊門聲,城門下有人高呼“君侯歸”。

      守衛以為聽錯了。

      剛剛白天的時候,城門校尉還說,凱旋的大軍最快也要月底前到,讓他們時刻警醒,在君侯歸來之前,城防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而現在,深更半夜的這個大雪天裡,卻有人在城門外呼君侯歸了。

      守衛一股腦兒衝到城頭俯瞰。借著熊熊的火把之光,看到城門之外的雪地上,停了十幾匹的戰馬。都是能夠日行數百里的大宛高頭戰馬。但此刻,這些戰馬卻仿佛已經跑的筋疲力盡,不停地甩著尾巴,粗重的響鼻聲此起彼伏。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守衛們看向坐在最前頭的那匹馬上的人。

      他身披戰甲,頭頂和戰袍的肩膀之上,堆積了一層薄雪。

      他微揚著頭,守衛看到他的兩道劍眉之上,也落了層淡淡霜雪。眉下,是一張英俊而年輕的面孔。

      “君侯歸了!”

      守衛驚喜地高聲呼叫,爭相湧下城頭。

      稍頃,兩扇大門在沉重的咯吱聲中,往左右緩緩而開。

      魏劭挾著滿身的霜雪寒氣,疾馳入了城門,往城北魏府而去。

      門人從睡夢中被拍門聲驚醒,打開門,太過驚訝,以致於忘了行禮,目瞪口呆地看著遠征數月未歸的君侯一身是雪地大步而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踊道的盡頭。

      魏劭歸家,並沒驚動多少下人。也沒想在這辰點去吵醒祖母或驚起自己的母親。

      他徑直就往西屋去。拍開了院門。

      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看門婆子抖抖索索地揉著眼睛,看清是男君回來了。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君這會兒不在的話,男君已經往裡大步走了進去老遠,身後地上,留下他踏出來的一串足印。

      魏劭徑直入了內院。

      院中白昏昏一片。樹木、通道、台階、屋頂,都覆上了一層白。

      四周靜悄悄的。夜空裡,雪也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有幾片沾落到了他的眉心和麵龐,迅速被他此刻熾熱的體溫融化掉了。

      天寒地凍。魏劭卻並不覺得冷。相反,他此刻覺得熱。

      許是身上的戰甲太過厚重了。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冒出了一陣潮熱的汗。

      他的腳步邁的很快。並沒留意到走廊頂上每隔幾步便懸一盞的夜明燈籠,此刻都是黑漆漆的。

      他幾步並做一步地登上臺階,最後停在了門前。抬起胳膊,試探般輕輕推了推門。

      她沒有上門閂。

      門應手而開。

      房裡黑燈瞎火。也沒魏劭想像中應該有的一陣撲面而來的帶了點芬芳氣息的暖意。

      魏劭腳步略一遲疑,還是繼續朝裡走去。最後他停在了床前。身影定住了。

      窗外的雪光黯淡,但這已經足夠讓他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帳幔收在了兩側,床上擺著整整齊齊疊好的被枕,卻沒有她人。

      空蕩蕩的。

      魏劭眼睛睜的有點大,又趴下去,伸出手,摸了一下空蕩蕩冷冰冰的床鋪,這才猛地直起身,轉身大步朝外走去,腳步一聲聲地沉重頓地,到了門口,將門一把拉開,風裹著雪便湧了過來。

      “人呢!都給我上哪去了?”

      他衝著空蕩蕩的院落,大吼了一聲。

      很快,西屋裡的燈火就變得通明了。

      魏劭低頭,自己脫卸著戰甲。林媼在旁小心地道︰“稟男君,女君一個多月前就走了。說是回東郡,探望她伯母的病。當時還是老夫人親口應允的。”

      “誰護送她的?”

      林媼回答了。

      “可有說何時歸?”

      “這個婢就不曉得了。”

      “春娘呢?”

      魏劭環視了一圈剛被自己那一聲吼驚起來,排在了面前的僕婦和侍女。
  
      “春娘也隨女君一道回了。”林媼說道。

      魏劭眉頭皺了皺。仿佛出神了片刻,拂手,淡淡道︰“備沐湯。”

      林媼忙應了。用眼色示意眾人退出房預備服侍男君沐浴。自己最後退了出去。

      她早看出來了,突然於深夜時分遠征歸家的男君心情不好。猜測應該是和女君南歸有關係。所以前些時候北屋和東屋那邊出的事,這會兒就算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在男君面前提。

      ……

      魏劭從浴房出來,連中衣也沒穿,光著上身,仰面就重重地翻倒在了床上。

      牢固的香木大床被他倒下去時的力道壓的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閉上眼睛,感覺一陣深深的失落,又一陣心煩意亂。

      他可記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臨出征前的那天晚上,她一聽說自己要走的消息,一張小臉當場就變了色,簡直就像要哭出來似的,撲過來就把他壓倒,還晃他肩膀衝他撒嬌,不肯讓他走。

      弄的他第二天早上起來,腿都有點軟了。差點就想臨陣換帥,讓他們遠征打仗去,自己留下看幽州就好。

      後來還是公孫羊咳的仿佛就要吐血了的表情,才讓他險險地閉上了嘴。

      軍師最近老毛病發作,咳的這麼痛苦,還堅持要一道隨軍。

      他這個四肢健全的君侯,居然頂不住女人搖晃肩膀的幾聲撒嬌,若是被他的部曲知道了,往後他臉面何在?

      所以第二天晚上他回來,果斷地拒絕了她,也不去看她哀怨的眼神。只是後來見她躺床上悶悶不樂的樣子,他一時又心軟,靠過去想安慰安慰她,結果她倒好,轉個身拉起被子蒙住了頭,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也是這個後腦勺,讓魏劭下了決心。經過一番思想鬥爭過後,他決定順其自然,不再哄她了。

      不能再被這個女人給牽著鼻子走了。再這樣下去,萬一哪天犯下了大錯。

      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美人笑。這樣的荒唐戲碼,差點就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想想都匪夷所思!

      所以接下來的那三兩天,兩人就不冷不熱地過了下去。

      他沒有踫她。真的連一指頭都沒踫。

      然後就是他出征了。

      死人堆裡又滾了幾個月。
  
      現在回來了。

      原本求著他留下、讓他差點犯錯的那個女人居然不在了?回了東郡的喬家?

      有那麼一瞬間,魏劭腦子裡冒出了一個惡念,恨不得立刻就去滅了那該死的喬家。

      讓她再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6:15 PM

第83章

      次日清早,雪霽天晴,太陽從雲層後慢慢地露出了半張臉。

      漁陽最近總是雲霾壓頂,已經好些天沒出太陽了。

      城中民眾為這久違了的冬日好天氣而感到歡喜,如常那樣開始他們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並不知曉,一向受他們敬戴的那位年輕君侯,已經於昨夜深更冒雪歸城了。

      更無從想像,君侯在渡了過一個漫長的孤枕寒夜之後,迎接他的又會是什麼。

      日頭升高,到將近巳時的時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漁山的山頂,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煙。

      這黑煙起先只是一團柱子模樣,很快,變成了巨大的滾滾濃煙,濃煙沖天,幾乎籠罩住了整個的山頭,中間隱隱可見火光耀動。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們驚訝地停下腳步,遠遠眺望。

      接著,更多的人知曉了,紛紛從屋裡出來觀望,議論不停。有人爬上磨盤,有人攀上屋頂,更有好事者呼朋結伴地出城,不辭路遠,親自趕去漁山想看個究竟。

      誰都知道,漁山山頂有座大巫廟。

      大巫很有名氣。平日除了給所求之人佔噬吉凶外,還能消災禳疾、設帳招神,乃至交通亡靈,呼風喚雨。

      雖然誰也沒親眼看過大巫呼風喚雨。但那只是因為誠心不足以召下雷公電母而已,並非大巫不靈。

      除此,城中民眾也傳言,大巫能以巫辭對人暗地施加詛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篤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廟見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眾,對漁山大巫無不懷了一種帶著忌憚和畏懼感的崇拜。

      怎麼也沒想到,一早,巫廟所在的漁山山頭竟然冒出如此濃烈的沖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傳開了。

      君侯昨夜歸城。今日一早,就帶人上了漁山,親自放的這一把火,將那座修建了前後三重殿宇的華麗巫廟燒了個精光。

      ……

      魏劭站在漁山頂的空地之上,雙瞳映著對面熊熊熾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陰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回盪著的那股連血液都要沸騰而起的憤懣,即便再燒出十把這樣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夠宣洩的乾淨。

      山風呼呼,這樣寒冷的天氣,漁陽令在旁,面門漸漸也被大火撲來的那種炙熱烤的發乾,難受了起來。

      但他卻不敢後退半步。

      君侯的憤怒,已經能用出離來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覺到了這一點。

      大廟屋頂終於坍塌下去。

      轟然巨聲,火光短暫被壓制過後,又仿佛一條掙脫了束縛的焰龍,挾裹著無數的火星沫子,再次沖騰而上。

      漁陽令看到君侯終於轉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點乾疼的面孔,匆匆尾隨上去。

      ……
  
      朱氏這些時日以來,幾乎每天都在做著惡夢。

      即便人是醒著的,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仿佛要被來自姜媼的那股濃重的怨氣給深深地纏繞住,心驚肉跳,宛若夢魘。

      事發當日的那個晚上,她不斷要求將姜媼帶來,好當面質問那個膽敢誣陷自己的惡婦。

      她對姜媼,多年以來深信不疑,事事倚重。當初甚至還有恩於她。

      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時候,她還只是涿郡都郵家的女兒。姜媼比她大幾歲,二十多,帶了一個三歲的兒子,是個寡婦。在朱家打雜。

      有一天,朱家出了樁人命案。姜媼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個企圖強佔她的男僕。

      朱氏的父母要將她送官。姜媼跑去懇求朱氏。朱氏覺得她很可憐,心軟了下來。阻攔了父母,將她要到了身邊。

      自此以後,姜媼對朱氏感恩戴德,俯首貼耳。隨後朱氏機緣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將一向得到自己歡心的姜媼帶了過來。多年下來,姜媼忠心耿耿,為她披肝瀝膽,朱氏更是對她完全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她無如如何也想像不到,姜媼這個惡婦,為何會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於她!

      在她嘶聲力竭要求對質之下,姜媼終於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當時便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頭髮,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最後她的手心痛的發麻,氣的快要暈厥,坐在那裡喘著粗氣的時候,始終一語不發的姜媼,面上忽然露出一絲讓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過來,貼到朱氏的耳畔,說道︰“夫人,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我那個可憐的兒子,他是怎麼死去的?”

      姜媼從前還有一個兒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經忘記了。忽然聽到姜媼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模模糊糊,想起來那仿佛是個標誌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姜媼。

      她被打的青腫的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卻充滿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樣子。

      朱氏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認不出她了。

      “夫人,那時候你已經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貴。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強行拉走了我的兒子。他才十三歲啊!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濕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兒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親,告訴我他很痛苦,懇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卻止不住了。郎中也沒有辦法救他,丟下他走了!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床上痛苦掙扎了三天,最後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麼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經忘記了吧?”

      姜媼的聲音繼續飄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訴了你。你怕事情鬧出來損你的顏面,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你把事情壓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讓他繼續逍遙,你給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將事情說出去。我無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裡恨啊。我的兒子,他死時候,才十三歲啊!夫人,你因為喪子,便對喬女痛恨入骨,我的兒子,難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為何要這麼對你了吧?你盡可以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說出來為你自己辯白。可是你為自己辯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險些命喪你手,你這輩子就算繼續活下去了,在你兒子的面前,也不過個毫無尊嚴的母親!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當時暈厥了過去。等她甦醒,就聽到姜媼已經在她面前觸壁自盡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灘烏紫色的血跡。

      看守她的僕婦私下說,姜媼是被夫人逼迫自盡的。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過。那灘血痕卻仿佛被吃進了地裡,看起來依然那麼觸目驚心。

      朱氏從前經常用生病為藉口,想要多留兒子在身邊。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終於等到了她兒子的歸來。

      昨夜下了場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個人在房裡發呆的時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沉重踏地的腳步之聲。

      那是她兒子魏劭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能辨認。

      他終於回家了!而他的母親,卻在他離家之時,遭人陷害,受了如此的委屈!

      身體裡原本已經流失的力氣仿佛又慢慢地注入回來。朱氏掙扎站了起來,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兩步,門便砰的一聲,幾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給撞開了。

      朱氏看到她兒子魏劭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不進來,就站在門檻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著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兒子對視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動起來,顫聲道︰“劭兒……你可回來了……你千萬不要相信她們說的!我是被姜媼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買,這才陷害於我!這些時日,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喬女……喬女進門後,我就要你納楚玉,她面上不說,心裡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便被推了進來,摔滾到了地上。

      一個是漁山大巫,另個鄭姝。兩人都披頭散髮,模樣狼狽至極。
  
      “姨母救我!”鄭姝爬了起來,雙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個不停。

      朱氏吃驚,抬頭望向魏劭,顫聲道︰“劭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聽聽,你的這個好外甥女,從前到底是怎麼欺瞞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停地磕頭︰“夫人你有所不知,當初便是鄭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贈,要我到你面前說她是你命中貴人,我才對你如此說的!為了應驗,你後來生的一場病,也是她從我這裡取了藥,起先投你飯食之中,等起了藥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卻被蒙在鼓裡,信以為真……”

      鄭姝痛哭流涕︰“姨母饒我!只怪我當初一時糊塗……後來這些年,我對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應當知道……”

      朱氏雙目圓睜,手指著鄭姝,不停地發抖,忽然大叫一聲,雙眼翻白,暈厥了過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對著她,面向視窗,背影一動不動,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轉身,緩緩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視著她。

      “劭兒……”朱氏眼眶一熱,“我知道我從前糊塗……以致於被人利用,差點鑄下大錯……只是你祖母那裡,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她下手,你應當知道的……”

      魏劭盯著朱氏,目底掠過了一道濃重的陰影。

      “母親,你或許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卻對吾妻下手。倘若換成別人,我早不容她存活於世了。你是我的母親,我也不能對你如何。但往後,我且告訴母親,你若再敢對她生出惡念,莫怪做兒子不孝。”

      魏劭快步離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1 06:36 PM

第84章

      小喬在東郡家中過了三天。

      這短短的三天,其實是這幾年以來,她過的最為舒心的時刻。因為彷彿終於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能夠抓在手上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還有什麼比未來有希望更能讓人感到精神振奮?

      丁夫人對她百般憐愛,阿弟早晚陪伴在側,父親喬平,多年以來受到掣肘,抱負一直不展,抑鬱不已,如今人到中年,自己痛下決心,也終逢轉機,這幾天雖然忙忙碌碌,但心知女兒關切兗州事,每晚回來,必召小喬至書房坐談片刻,阿弟也陪在側,兩人聽父親講白天他著手的事務,展望未來,無不感到振奮。

      小喬這天,也收到了比彘傳來的信,說他到了宿城,靜候她的到來。

      小喬在離開漁陽前,曾再次見了宗忌一面,除了向他鄭重道謝外,也托宗忌將自己即將動身回東郡的消息帶給比彘,若有機會,希望到時能夠見上一面。

      她都已經到了東郡,宗忌的腳程應該比她快。

      照估算,比彘這會兒也收到信了。

      只是小喬沒想到他竟已經到了宿城在等她了。

      宿城距離東郡不到兩百里,是兗州治下的一座小城。

      信是大喬執筆的,說從宗忌那裡得知她要南下的消息,他夫婦二人都十分欣喜,盼和她見面。原本她想自己過來,免了小喬路上再都輾轉,但因為身孕的緣故,比彘不讓她出來。他到宿城,接小喬,再送她到靈璧相見。

      小喬見信歡喜。

      其實這趟能夠得以順利歸家,小喬也知,是徐夫人對自己的好,她也心存感激。東郡家中事既然已經如願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剩下的,便看父親他們了。何況無論什麼事,都要一步步的來,短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自己再留,也無大的意義。所以小喬也正想著,等抓緊再和比彘大喬見過面,她也該北歸。

      是以收到信的當天晚上,小喬等到父親回來,如前幾晚那樣在書房裡見面時,說自己計劃明日動身離開。

      女兒回家才沒過個幾天,這便要走了,喬平心裡實是捨不得。一時不開口。

      小喬心裡也是不捨,卻依然笑道︰“父親,這趟女兒能南下歸家,也是那邊祖母的厚待。父親也知,我南下時,祖母方病癒不久,我夫君又遠征在外。回來既探過了伯母,父親這裡的事情也順利著手了,我便也該及早回去。我實在也捨不得離開父親和阿弟,但回去過晚,恐怕有負於祖母的好。”

      喬平心裡何嘗又不明白。嫁出去了的女兒,怎可能像從前那樣長留於身邊?點頭道︰“為父明白。明日為父便送你北上。”

      一旁喬慈忽然咳了一聲。

      小喬看了眼阿弟,見他衝著自己扭眉,想起兩人白天商議過的那件事。終於還是下了決定。便回了他一個眼色。

      喬慈立刻上前道︰“父親可還記得當日,拒薛泰於巨野城外,曾於陣前救過兒子一命的那個無名之人?”

      喬平對當日一幕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記。忽然聽兒子提及,由衷地道︰“自然。此人非但在曹旭張彪兩員薛泰大將手下奪回你一命,兩軍亂戰之中,也出入如同無人之境,威不可擋。過後卻不見了他。為父派人到處尋訪,惜再無下落。至今想起,還是遺憾。”

      小喬便道︰“父親,你可記得過去家中的那個綠眼比彘?”

      喬平看向小喬︰“便是拐了你堂姐去的那個馬奴?”

      小喬道︰“父親往後勿再如此稱呼。他便是那日救了阿弟的無名之人。”

      喬平看看女兒,看看兒子。

      喬慈忙道︰“阿姐所言非虛。當時那人將我送回到父親陣前時候,因從前我在家中見過他隨伯母出行,當場認了出來。只是還不敢確信。薛泰退兵之後,兒子一直留意他,見他獨自離去,便追了上去。他起先還不想理會於我,經不住我窮追,最後停下,與我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已和阿姐成婚。我才確信,便是他無疑!”

      喬平詫異萬分,回過神來,慢慢地看向了小喬︰“蠻蠻!你老實說,當日你是不是瞞著我做過了什麼?”

      小喬見父親仿佛有些猜出來了,也不再隱瞞,索性道︰“不瞞父親。阿姐和比彘當初互有情愫,卻礙於身份,謹守禮法。被我知曉。他二人地位雖不對等,但我看來,卻是天作之合。便是在我力勸之下,阿姐才隨比彘離家而去。”

      喬平錯愕,心口一痛︰“你就是如此,將自己代替你阿姐嫁入了魏家?”

      小喬見父親似乎快要背過了氣兒似的,趕緊上去握拳,輕捶他的後背︰“父親息怒。原本我以為伯父沒了阿姐,議親不成,會聽父親計策。不想伯父卻要我代嫁。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便也只能嫁過去了……”

      喬平想起當日之事,本想板臉斥責小喬,卻見她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望著自己,一臉乞饒的模樣,心一軟,話出口便成了一聲嘆︰“你也太肆意妄為了,竟然瞞著我……”

      他再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小喬一笑︰“父親,富貴當思源頭,英雄卻莫問出處。陳涉以田夫揭竿載入世家,長平侯以騎奴出身封邑萬戶。比彘雖出身低微,安知他日後不會有一番奇偉作為?何況,方才父親自己也說了,倘若當日不是他現身相救,阿弟豈不危險?”

      喬平默然,隨即道︰“女兒所言極是!為父觀比彘當日之奮威,世間罕有,至今時常想起。當初他屈居我家馬場,實如蛟龍困於淺水。若得風浪,必定一飛沖天!”

      小喬道︰“不敢隱瞞父親,我這次南下,也是想著和他夫婦二人見上一面。白天我收到了信,他如今人在宿縣等著我過去,接我去和阿姐見面。我是想著,等和阿姐見過了面,我就立刻北上。”

      喬平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沉吟了下,道︰“既然你堂姐自己甘心願意隨了他,那事也就過去了。當日蒙他出手,陣前救你阿弟一命,為父一直感恩在心。本遺憾以為尋不到當日之人,既知道了,他如今人又到我兗州境內,為父明日和你一道過去,當面向他言謝。”

      比彘雖然救過喬慈,但他當初是以喬家馬奴身份離開兗州,且又帶走了大喬,照時下的律法,捉到還是死罪。若被伯父喬越知道,恐怕也不過冷哼一聲,認為家奴救主,天經地義。

      但父親卻果然如她所盼的那樣足夠開明,非但絕口不提舊事,還說要親自向他道謝。小喬心裡對父親更是感到敬愛。便笑著搖頭︰“我告訴父親此事,只是為了讓父親心裡先有個數。比彘當日救下阿弟,也不是為了博得父親的感激。且事先我並未告訴他父親也要與我同去,父親若突然露面,恐怕他也不便。等我見了他,我會代父親轉達謝意。日後若有合適機會,父親再與他相見不遲。”

      喬平聽了,也覺有理。想了下,道︰“也好。女兒若見了他,轉我的話,喬家勾脫他的奴籍。此刻開始,他便與平民無二。盼他善待你阿姐,往後大有作為,也不負你阿姐對他的一番情義。”

      小喬十分歡喜,向父親連聲道謝。

      ……

      漁山大巫廟焚毀的當天,大巫就被斬於鬧市街口。漁陽令頒文張貼於四方城門口旁,言巫乃邪道,專為迷惑人心而生,禍害不淺,是故加以清肅,以誡民眾,往後勿再沉迷。

      事發突然,全城議論紛紛。直到數天之後,這轟動了全城的大事,才算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這日魏劭從衙署回府,天色已經漆黑。

      他進大門,轉入後宅,徑直往北屋去,行到那個三岔道口,腳步卻習慣般地稍稍停了一停,往右手邊的西屋方向看了一眼。又繼續朝前邁步。

      徐夫人坐於榻上,對著一隻取暖的雙耳小銅爐子,似正出神地在想什麼,忽聽門外僕婦喚了聲“男君”,抬眼望,見魏劭裹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臉上露出笑。等魏劭到了近前,向自己問過安,問他晚飯用過沒有。聽他說還沒吃。有些心疼,忙叫鐘媼將飯食送進來。

      魏劭在徐夫人的注視下,默默三兩下吃完了晚飯。食案撤下去後,魏劭道︰“祖母這幾日身體如何?我回來後,事務纏身,依舊未能盡孝祖母膝下,很是不安。祖母莫怪我。”

      徐夫人道︰“祖母很好。你無須記掛。”

      說完,仔細地打量了下孫兒。見他眉宇間似帶一縷淡淡倦色。想到他回來的這幾天,每天早出晚歸,在自己的面前,話也不多。想了下,微微嘆氣︰“劭兒,祖母本不欲將家中後宅煩惱讓你知道,免得憑空添了你的思慮。且話說回來,後宅本是我們娘兒們的事,若有不寧,也是祖母失察當先,要怪,先就怪我。但此次,既然將你母親關入禁閉,總是要給你一個說法的。這次你的母親行事太過。若再像從前一樣放任她下去,往後不知道要惹出什麼樣的禍。祖母知你是個孝子,你不會在心裡責怪祖母吧?”

      魏劭道︰“祖母何出此言?我母親糊塗透頂,犯下了這樣的事,禁閉思過已是祖母對她極大寬坦。孫兒糊塗,也不至於是非不分到了如此地步。”

      徐夫點頭︰“你能如此想就好。此次後宅之事,在你這裡,就此打住,你不必再掛心上了。祖母自己心裡知道分寸。”

      魏劭道︰“雖說事發後宅,凶險卻令我心有餘悸。倘若不是她……”

      他頓了一下,跳了過去︰“倘若不是祖母吉人天相,孫兒實在不敢想像……”

      徐夫人望他一眼,微笑道︰“是啊,倘若不是你媳婦兒警醒,及時放貓兒阻攔,恐怕你這趟回來,祖母已經見不著你的面了……”

      魏劭忽然俯身靠了過來,抬臂,以自己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的一隻手,久久不肯放開。

      徐夫人含笑望著他,另一隻手覆在了他厚大的手背之上,撫慰般地輕輕拍了拍,道︰“祖母沒事了,都過去了……”

      魏劭終於慢慢鬆開了徐夫人的手,重新坐直身體,說道︰“祖母,我聽漁陽令的陳述,姜媼意欲藥倒祖母的毒,來自鄉侯府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事發當日又死去。姜媼何以能從那婦人手上得藥?那婦人是何來歷?當真是聽從了我母親才行的事?非孫兒想要為我母辯白。而是過程疑竇甚多。此事若不查清,我心不安。”

      徐夫人注視了魏劭片刻,緩緩道︰“你祖母是老了,從前也打了下瞌睡,卻還沒糊塗。這回鬼門關前走過一趟,你所慮的,祖母自然也想到了。這事交給祖母自己吧!還是那句話,你把你外頭的事做好,這些後宅魑魅魍魎,祖母自己處置。你無須再多分心。”

      魏劭遲疑了下。

      “怎麼,你連祖母也不相信了?”徐夫人獨目炯炯有神。

      魏劭想了下,道︰“祖母既然這麼說了,孫兒聽祖母的便是。祖母若有進展,請及早告知,也好叫孫兒放心。”

      徐夫人微笑點頭,望他一眼,忽道︰“你可有些想你媳婦兒了?也是祖母不好。那會兒她說回去探病,祖母一時心軟,便放了她走。卻沒問好歸期。叫你這會兒回家來,倒落得個形單影只。祖母瞧著也怪心疼的。”

      魏劭一愣,眼底掠過一絲狼狽,隨即正色道︰“怎會!祖母誤會了!她回去便回去了。別說才這麼些時候,她若高興,在喬家住上個一年半載,我也是無妨。我一大男人,自己外頭事都忙不過來了,豈會在意這些?”

      徐夫人揚了揚眉,仿佛放下了心︰“這就好。原本我還愁你念著媳婦兒呢。這樣就好。”

      魏劭微笑,陪著徐夫人又話了幾句,叮囑僕婦用心服侍,自己方恭恭敬敬告退。

      ……

      魏劭獨自回到了西屋,有些悶悶的。進到內院,一抬眼,看到房裡燭火亮了,窗前似有一個窈窕人影在晃。心猛地一跳,立刻加快腳步,幾步並做一步地上了台階,一把推開了門,倒把正在案前更換燭火的一個侍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魏劭,忙後退躬身,喚他一聲君侯。

      魏劭神色便冷了下來。聽侍女在那裡解釋,不耐煩地拂了拂手。侍女見他臉色難看,不敢再停留,忙退了出去。

      魏劭去了書房,深夜才回。躺下去卻依舊睡不著覺。閉著眼睛,眼前便浮現出了小喬的模樣,或和自己調笑,或嗔怪嘟嘴,想的口乾舌燥,摸摸卻枕邊空落。心頭、下頭,漸漸仿佛齊齊都有一陣火冒了出來。

      忽然又想道︰“我外出遠征,生死未卜,她那晚面上說要留我下來,卻不在家守我歸來,竟拋下我回了兗州,連個隻字片語也沒留下!都說女子善妒,她這麼丟下我走了,我若借機睡了旁的人,她莫非也全不在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3:56 PM

第85章

      魏劭心頭一陣怒起,下地徑直走到衣櫃前,翻出她往常穿過的一件粉紅小衣,攥了回到床上,撂下床帳。

      帳紋微微抖動。片刻,裡頭傳出了一聲長長的釋放的呼氣之聲。

      魏劭次日早起身,再去了北屋。

      因小喬不在,他回來後這些天的早晚飯食都是在徐夫人那裡搭的。祖孫二人安靜用完飯。徐夫人接過鐘媼遞來的溫水,漱口後,看向正預備站起身的魏劭︰“劭兒,大軍還有幾日歸城?你最近可脫的開身出去?”

      魏劭停道︰“祖母可有事吩咐?儘管說。昨日剛接信,大軍已到易地,七八天可至漁陽,此後到明年春,俱以休整為主,無甚大事。”

      徐夫人點頭,望了一眼鐘媼,道︰“昨夜你去了後,我與鐘媼又閑話了幾句,提及你的媳婦兒。鐘媼從前來自大樑,熟知中原風情,被她提醒了一句,說再過些時候,天再冷下去,黃河恐將封凍,則行路不便。孫媳婦若回的晚,怕被阻隔困在路上……”

      魏劭注視著徐夫人。

      徐夫人微笑︰“祖母實是有些想她了。等不及明年春才見她回。你這邊事情放的開,可否代祖母南下一趟去接她回來?一來,能早些回。二來,你去接,路上祖母也更放心。”

      魏劭眸底的目色微亮,神色卻依舊如常。只恭敬地道︰“祖母既然吩咐,孫兒焉敢不從?待我傳信給公孫先生和大將軍,將事情交代完畢,孫兒便動身。”

      徐夫人含笑︰“如此辛苦你。”

      魏劭道︰“為祖母盡孝,乃孫兒本分。”

      ……

      魏劭從北屋出來,腳步迅捷,徑直到衙署,提筆於竹節上落下手書,完畢加自己的符印,一剖為二,命人一半送公孫羊,一半送至李典手上。其餘諸事也交待完畢,當天便帶了先前隨自己早歸的那十幾名親隨,便裝出行,辭漁陽循馳道南下。

      他這趟南下,速度比之小喬當初出行,快了不止一倍,才十來天便過了去往兗州最近的黃河烏巢古渡口,再行路個幾天,兗州便在眼前了。

      原本他一路都是疾行,但越靠近兗州,反而慢慢地放下了速度。這日到了東郡,卻止步在了距離城池足有七八十裡之外的馳道之上,不再前行,派了一名得力親隨中郎將雷炎去往城中傳送消息。

      雷炎快馬當日入了東郡,尋到喬家。

      喬平這日正在太守衙署裡忙碌,忽然家中家僕來報,說漁陽的魏家來了要接走女君的人,未免詫異,急忙放下了手頭的事,趕了回去見人。

      雷炎知這匆匆趕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君侯的老泰山,東郡郡守喬平。態度頗恭。照了魏劭的吩咐,絕口不提他親自來而來,只說是自己奉命來接走女君。因大隊不便入城,等在了城外。說完奉上魏劭給的信符。

      喬平怎會想到魏劭會親自南下來接女兒,信以為真,忙致歉︰“實在不巧,讓將軍空走了一趟。我女兒兩天前剛離了東郡,去往徐州探舊。當時她說走了徐州便立刻返回,繼而北上歸家。將軍一行人馬,遠道風塵而來,想必乏了,不若入城,在敝地小歇數日,等我女兒返回東郡,將軍再接去一並北上,如何?”

      雷炎原本以為女君在家,自己照君侯之命,接了人走就是。不想卻撲了個空,女君去了徐州。遲疑了下,問︰“使君可否告知女君去往了徐州何處?”

      小喬去探比彘大喬,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私事。喬平道︰“我有一佷女,與女兒一起長大,二人感情篤厚。如今佷女隨她丈夫居於靈璧,我女兒前去探親。快則五六日回返。慢也不過七八日。將軍入城等候幾日,意下如何?”

      雷炎自己不好做主。客氣道謝了幾句,先便告辭出門,說先出城,商議了再論。

      喬平送他出來。雷炎再三請留步,隨後匆匆出城。

      魏劭等在城外道旁,遠遠終於看到雷炎回來,卻去是一人,回來也是一人,望了眼他的身後,並不見車駕。聽完雷炎回報,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雷炎道︰“喬使君再三請留。主公不若進城,等女君歸來,再接了一並北上?”

      魏劭轉頭,望了眼那條繼續通南的馳道。

      “他說女君前日方去往靈璧?”

      雷炎應是。

      魏劭沉吟了下。

      他雖居北方,但對南方的地勢,尤其往來各處塞要城池的關卡和馳道,並不陌生。

      徐州向來為兵家爭奪之地,地理通道,魏劭更是了然於心。

      從東郡到靈璧,她必定以馬車走於馳道,日行夜息,最快也要四天時間。如今才過去兩天,他若立刻動身,先走捷徑便道,必能早於她先抵達通往靈璧的一處必經之道九裡關。在那裡等候,就能攔截到她一行人馬,勝過留在這裡空等。

      更何況,他從深心底處,依然極是排斥再與喬家人多打交道的。

      魏劭打定主意,便不再猶豫,立刻掉頭繼續南下,改走荒野捷徑,入夜,中間不過短暫停歇,次日的中午,轉回馳道。

      這裡距離九里關,不過只剩半日的快馬腳程。很快應就能在前頭攔截到她了。

      想像她突然看到自己出現在她面前時候的那副吃驚模樣,魏劭非但不覺疲乏,整個人反精神抖擻。跟著他的那十幾個親隨,也都是身經百戰練出來的,不強不足以跟隨。主公如此,自然也捨去性命緊緊相隨,絲毫不敢鬆懈。

      一行人馬路過沿途村落,不斷看到村民拉家帶口地行走於路上。或步行,或推獨輪車,似都往九里關方向去,面上帶了悽色。

      魏劭起先並沒留意。但一路過去,再過幾個村落,依然如此。心裡便起了疑惑。正好馬匹也跑疲了,命停於路邊餵以豆餅暫歇,叫雷炎去問。

      雷炎攔住村民問了幾聲,很快就回來了。稟道︰“村民風聞薛泰要破開上游的淮水堤壩,水淹蕭地,因這一帶地勢低窪,唯恐一同化為澤國,故而紛紛逃命。”

      魏劭沉吟著,看到對面正走來一撥結隊難逃的村民,便走了過去。

      村民見這這一行人,雖都是尋常的打扮,卻馬膘人壯,身上帶刀,一股雄赳之氣,不像本地之人。

      如此世道,他們這般升斗小民,想求個安家糊口也不容易,更哪敢去招惹。想從一旁避讓過去,卻見中間那個年輕男子走了過來,只得停下望著,目露微微恐懼戒備。

      魏劭走到村民前,再問詳情。村民見他意外地和氣,恐懼才漸漸消除,紛紛上來訴苦。

      原來上月,薛泰攻打距離此處不遠的隸屬於楊信的蕭地。

      蕭地扼淮水水路通道,地理重要,不能有失。楊信派人死守。薛泰久攻不下,想出了一個計策,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圍城,另一路繞到蕭地後方的上游之處,意圖破開堤壩,引大水倒灌,水淹全城。

      這裡距蕭地不遠,地勢低窪,附近鄉縣百姓風聞,唯恐遭受池魚之災,紛紛逃走避難。

      “去年天旱,收成慘淡。今秋好容易收了糧,又要遭遇水淹。這般世道,還叫人如何過活——”

      說到悲苦處,村人紛紛抹淚。

      魏劭目送村民扶老攜幼離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

      “主公,馬匹歇好,可上路了。”

      雷炎上前道。

      魏劭望了一眼九里關的方向,出神片刻,緩緩地道︰“改道吧。隨我去會一會薛泰。”

      ……

      次日,小喬一行人過了九里關,入靈璧,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見到了暌違許久的大喬。

      姐妹相見,四目對望,恍若隔世之感。

      “阿姐!”

      小喬喚了一聲,疾步跑了過去,兩人四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激動不已。

      大喬眼眶發紅,叫了聲“阿妹”,淚花便撲簌簌地落下了面龐。

      小喬扶她坐了下去,擦去她面上淚花。姐妹兩人敘了離情,情緒漸漸定下來了。
  
    小喬打量大喬,見她如今大腹便便,體態也比從前顯的豐腴,雖然手腳因為懷孕發腫,行路有些遲緩,但氣色卻不錯,心裡十分歡喜,盯著她圓圓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把臉靠過去蹭啊蹭的,又摸她肚子,口裡道︰“姨母來看乖寶了。乖寶要乖,不要讓我阿姐吃力!”

      大喬笑了,抱了小喬片刻,方抬手,溫柔地幫她將垂下的一綹鬢髮掠到耳後,道︰“阿妹,阿姐和你姐夫走後,才慢慢想明白了,當日你說想代我嫁燕侯,不過只是你為了讓我安心離開的藉口。我過的好了,你卻代我入了魏家。這一年來,我心中時常不安。及至不久之前,經由宗郎君之口,得知你的近況,我方稍安了下心。你這一年,想必過的不容易吧?”

      小喬燦爛一笑︰“阿姐,你可不知道,魏家祖母人極好,待我也好。我此次能夠得以順利南下歸家,便是她老人家的照拂。”
  
      “你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小喬見她一雙美眸望著自己,神色關切中帶著疚色,頓了一下,唇湊到大喬耳畔低語︰“他對我也好。我打他,他也不生我的氣。”

      大喬一怔,見小喬笑盈盈地望著自己,一臉俏皮,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燕侯待你好,你怎可如此失禮?”

      小喬道︰“他自己先惹惱我的。”

      大喬搖頭︰“那你也不能打夫君啊!我本還擔心著……”

      小喬嘻嘻一笑,打斷了她︰“阿姐,你放心就是了!我自己會過的很好!”

      大喬知喬魏兩家上代恩怨不解。從前在東郡,她也聽說過有關燕侯魏劭的一些事。得知他處置李肅的手段,未免不寒而慄。雖未見人,但既為一方霸主,想像中應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卻沒想到私下會和阿妹處成這樣。

      她自嫁了比彘,比彘待她處處體貼,她自己也是溫柔天性,實在難以想像燕侯如何會惹惱阿妹被打,他卻也不生氣的情景。

      只是大凡男子,倘若被妻子打了也不氣惱,可想十分的喜愛。

      她原本一直愧疚,自己得了如意夫君,卻令阿妹深陷困境。如今看來,倒是誤打誤撞,阿妹和燕侯也是琴瑟和鳴,恩愛異常。

      大喬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握住小喬的手道︰“這回你來了,多留幾天。等要走時,我讓你姐夫親自送你回漁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3:57 PM

第86章

      淮水匯流至蕭地的西北百里彎處,有一道名為安樂的十里堤堰,始築於幾十年前。

      當時漢室雖式微,但皇權猶在,蕭地太守發動民夫,歷經三載修築而成。每逢淮水泛濫,便是靠著這條堤堰,護住了下游包括蕭地之內的八縣七十二村落。當地民眾為紀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號“安樂”來為堤堰命名。

      安樂堰歷經幾十年淮水沖刷,到了如今,雖漸漸年久,淪於失修,若遇淮水暴漲,偶有小泄,但大體依然能頂的住。

      便是靠著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眾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這道名為安樂的堤堰,卻不復往昔安樂。

      昨天開始,徐州刺史薛泰一邊佯裝繼續圍城迷惑楊信,暗地卻派他麾下的曹旭張彪兩將,帶了一千兵馬悄悄繞行到此,驅逐大量民夫沿著背坡開挖堤堰。

      這些民夫都是當地民眾,被強行驅趕而來。心知堤壩若是被毀,洋洋湯湯,淮水倒灌,下游家園田地,將都化為烏有。更令人驚恐的是,一旦挖開被要求的長達一里的大決,淮水將立刻灌湧而入,他們這些兩條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過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們便不斷哀求。曹旭張彪卻哪裡肯聽,那些不肯聽從,據理力爭的,全都一刀殺了丟進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氣,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鎬開挖堤壩。雖天寒地凍,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著背坡已經挖出了長長一道綿延長達一里的窪溝,淮水隨時可能從這些薄弱之處噴湧而入,情狀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漸漸聚集了許多聞訊趕來的鄉民,無不聲淚齊下,跪地懇求。曹旭張彪充耳不聞,一邊命兵丁毆趕鄉民,一邊鞭打那些不敢再繼續深挖、紛紛停鎬的民夫。

      安樂堤下,叱罵聲和呼號聲混雜在了一起,場面漸漸亂了起來。

      薛泰是給曹旭張彪二人下過死令的,無論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將決口挖開,己方趁著夜色登上高地。眼見日頭慢慢西斜,這些民夫竟然開始起亂,附近民眾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個蒼發老漢動作遲滯,上去踹了一腳,將老漢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幾鞭。

      張彪見附近民夫紛紛停下,用驚懼的目光望了過來,心想殺雞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眾人的驚呼聲裡,朝地上那老漢便刺下去。

      胳膊將將落下,忽然卻被人從後鉗住。

      “將軍果然威風,對一手無寸鐵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說道。

      張彪不認得雷炎。回頭但見這人阻攔了自己,雖然著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這樣鉗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眾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壞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請了你這廝的人頭,我再與你說我何人!”

      張彪大怒,奮力掙脫開被鉗的臂膀,揮刀與雷炎廝殺在了一處,近旁兵丁忙圍上來助力,只是他二人貼身廝殺,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為張彪助威。

      不想數個回合過後,張彪大叫一聲,一邊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張彪倒地,抱著斷臂痛呼。聞訊趕來的曹旭大驚,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圍合攏。

      雷炎絲毫不懼,迎風展開手心裡的一面黃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帳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過此地,聽聞薛泰無道,為爭彈丸之地,竟罔顧淮水下游八縣七十二村萬千父老之安危,圖謀破堤引水實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豈能坐視不理?鄉民勿懼!一切有我主公!”

      眾人驚詫萬分,紛紛扭頭望去。看到不遠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巔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劍,面容肅穆。身後整齊立了十餘名佩刀護衛。彼時獵獵大風,迎面襲他衣角,愈發襯的男子體貌雄偉,一種猶如君臨天下的氣勢,迎面逼人而來。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禦匈奴,到了這一代,燕侯魏劭先後吞冀州,合並州,一統北方,耀武揚威,最近兩年,聲名已經天下人盡知。

      半年之前,薛泰與陳翔結盟,攻打兗州。不想被魏劭橫插壞事,非但毀了盟約,連老巢徐州也差點被楊信給端掉。兩家怨仇早就結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並無正面交鋒而已。

      曹旭也方就這幾日,聽聞了消息,說不久之前,魏劭大軍奪得上黨之戰的勝利。萬萬意想不到,這個當口,他何以竟又親自現身在了此處。對方威名,海內皆知,雷炎又說引兵而來。曹旭便心生畏懼,暗道自己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來,恐怕根本不是對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盡快將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遞給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後退,及至退出去數丈之外,忽然轉身,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疾馳就往蕭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過隨從遞來的一張大弓,引弓搭箭,瞄準漸去漸遠的那個馬上背影,忽的鬆開弓弦,“錚”的一聲,發出了一支弓箭,追風逐電,深深釘入了曹旭後心。

      曹旭一頭栽下了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領大軍到此!薛泰無道,人人得而誅之!爾等士兵,解下刀戈,饒爾不死!”

      魏劭收弓,迎風提氣,一字一字送聲而出。

      薛泰軍中的士兵,誰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驚見他驟然現身在此,威風凜凜,氣勢壓人,竟無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間,張彪曹旭,一傷一死。先失首領,後人心渙散,加上這些軍士當中許多當初也是抓來被迫充軍的,並非人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被魏劭振聾發聵般的當頭一吼,無不心驚,刀戈落地,士兵紛紛轉身四下奔逃,堤壩之上,轉眼只剩下了民夫民眾,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忽然成片成片地朝著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無數。

      魏劭下了石台,讓民眾加緊將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險。

      眾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領之下,齊齊動手上陣。就在此時,奔來幾個民夫,面帶驚懼,說前方背坡忽然湧水,水流頗大,想是被挖的過深所致。

      淮水兩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湧水,則表示岸邊水下出現空洞。倘若不能及時尋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來越大,極有可能崩塌以致決口,極是危險。

      民眾無不變色,紛紛奔去。見背坡之上,果然不斷地湧出渾濁的黃泥之水,很快匯聚,如同溪流。眾人心焦,紛紛爬上堤壩尋找破口,只是江面湯湯,一時又如何尋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湧動?

      魏劭隨行當中,有一人名喚陳紹的南國楚人,精通水性,見狀立刻主動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將腰上綁一繩索,放末將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則吸力巨大。這樣放人下去,即便身縛繩索,萬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極其危險。

      魏劭遲疑的時候,身後忽有一個蒼老聲音說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險!”

      魏劭回頭,看見說話的是個遊者裝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藥袋,鶴髮童顏,白鬚飄飄,大步朝魏劭走來,到了他的近前,見魏劭望著,不過微微點頭,隨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繩拴好,下沿墜以重物,再沿堤壩邊坡沉在水裡,貼緊邊坡,慢慢移動。

      眾人照做,緩慢移動之時,忽然感到拉拖一陣費勁,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隨之變小。齊齊歡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帶人填補,等補好漏洞,背坡水湧漸漸消失,其餘人又繼續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個個都是迫無無奈。此刻卻爭先恐後,唯恐慢人一步。

      ……

      險情除去。魏劭轉頭遠眺九里山的方向,猶豫之時,見那個麻衣老者朝著自己大步走來。

      大風掠動老者白鬚,飄飄然然,帶著幾分仙風道骨。

      “老朽有禮,見過君侯。”

      老者停於魏劭面前,道。

      魏劭見這老者不俗,隱有世外高人意態,不敢托大。便向老者行了個見長者禮,道︰“不知老丈來自何方,去往哪裡。方才全靠老丈,這才除了堤壩禍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雙目望著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黃,想世人多苦難,便雲遊四方,也算隨緣濟世。數日之前,夜觀星象,見四象三垣齊列此地上空。紫微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衛,星象燦爛。老朽以為異象,是故尋訪而來,恰好聽聞安樂堤堰有異,便找來,不期在此遇到君侯。親眼所見,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從此有望。”

      他二人說話之時,便有民眾慢慢靠攏而來,側耳細聽。聽老者的話,似懂非懂,但聽到“紫微帝王”,卻都仿佛明白了過來,紛紛看著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聲交頭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實兇暴,天性裡也少了憐憫之心,甚至睚眥必報。否則少年時候,也不會有小霸王的稱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魏劭也不例外。既然在其位,便一直懷有如此勃勃野心。

      稱霸,乃至以武力奪得天下江山,這是他向來醉心的宏圖大願。

      但多年以來,他也受徐夫人的時時提點,又有公孫羊在旁勸誡,隨著年歲漸長,四處奔走,見多民生艱難,身在高位,于百姓疾苦,猶如後天施加之責任一般,漸漸也有些放在了心上。

      今日之所以臨時改道,一來,有施恩於楊信之意,二來,也確實被路上所遇村民的淒慘之狀觸動。

      不期在這裡,卻遇到了這樣一個老者。

      他自然也聽明白了老者的話中之意。不禁微微一怔。

      那老者說完,朝他打了個稽首之禮,轉身便如來時一樣,大踏步而去。

      魏劭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可否再見?”

      “老朽有一三月的半徒,如今就在君侯麾下聽用。他日若是有緣,自當再見。望君侯不負老朽今日之所見,他日造福黎民,則天下幸甚!“

      老者並未回頭,話音於風中飄蕩而來,麻衣大袖飄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水岸邊的一片原野之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3:58 PM

第87章

      麻衣老者遠去。

      魏劭想起來了。

      這個老者,應該就是從前在信都之時,有一晚上,他與公孫羊偶遇於檀台之上,公孫羊曾對他提及過的那位當世墨家傳人王白石。

      魏劭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

      但驚訝過後,白石臨去前說的那一番話,他其實也沒怎麼放心上。

      紫微斗數,天命之說,他從不相信。

      從他十二歲目睹父兄戰死的那一刻起,他便信奉,唯強自保,唯淫威,方能讓人臣服。

      其餘都不過是鏡花月水。何況從古至今,也多的是借用天數之說來為自己造大聲勢、收攏人心的,何嘗見到都能成為九五之尊?

      不過,他既志在天下,天下局面已是如此,他也無意再隱藏野心,繼續以北方霸主的地位而在世人面前做出漢室忠臣的一番假惺惺模樣。

      魏劭立在原地,出神片刻,轉身上馬離去。

      身後民眾見他要走,不捨追了上去,追趕不上,在他身後紛紛跪地下拜相送。

      魏劭上道後,疾馳繼續往九里關方向而去。

      他這麼一個中途改道,來回耽擱,等再趕去九里關,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了。

      想必小喬早已過去進入靈璧了。
  
      雷炎等一眾隨從,見主公無意而收歸人心。勢力雖未到淮水,往後在淮水一帶,名聲卻必定大顯,無不心喜。

      魏劭心裡卻有些焦躁。中途沒再作任何的停留。次日早,折回原道,途經蕭地附近,忽然遠遠看到對面馳道之上來了一支軍馬,旌旗展動,塵土飛揚。再稍近些,便辨了出來,迎風招展的旗幟中間,書著鬥大的“楊”字。知是楊信人馬,縱馬朝前。

      楊信領兵在前行於道上,遠遠看到對面來了一行十幾騎的人馬,竟不避大軍,徑直而來,實在反常,疑有詐,出於謹慎,命身後大軍止步,隨了自己觀望。等對方近了,見當先的那個年輕男子神情威嚴,雙目筆直地望向自己,氣度淵停嶽峙,遲疑了下,正要發問,卻聽到對方身後一人高聲呼道︰“使君可是揚州楊信?我乃幽州燕侯麾下副將雷炎。我家主公在此!”

      楊信從前雖與魏劭結盟,將薛泰打了個措手不及,卻從未親眼見過北方魏劭的面。只聽聞他年輕,不過二十多歲,姿貌出眾。定睛望了一眼,見那年輕男子雙目投向自己,面含微笑,頷首示意。大喜,翻身下馬,疾步迎了上去。

      魏劭也下馬,二人道上見禮。楊信便一番恭維,稱自己久聞燕侯大名,今番得見,實在榮幸。

      魏劭道︰“昨日我派人給使君送信,使君收到否?蕭地圍城之困可解?”

      楊通道︰“昨日我收到君侯消息,方知薛泰竟繞過蕭地意圖引水淹城,幸蒙君侯前去阻擋,方如夢初醒。又知君侯領軍而來,如上天助我,豈再坐以待斃?當時便殺出城外,薛泰被我殺的大敗,退回靈璧。我想起君侯,特意前來相迎。不知君侯大軍何在?南下有何貴幹?”說完往魏劭身後張望。

      魏劭微微一笑︰“不瞞使君,我此番南下只為私事,並未引軍。何況此處也是使君地界,我若引軍,豈不是冒犯了使君?”

      楊信一怔。

      此番他被薛泰圍在蕭城,衝不出去,薛泰一時也攻不進來,已經相持了多日。

      昨日薛泰命士兵繼續在城外數裡之外假布旌旗,埋鍋造飯,迷惑楊信。楊信分毫沒有起疑。忽有箭矢射上城頭,裹了一封書信。士兵送去交給楊信。信竟是魏劭的手書。信末加蓋與前次通信時候相同的魚符。楊信這才知道出了大事,便如他自己方才對魏劭說的那樣,知道再不殺出去,倘若安樂堰果真被毀,全城難逃一劫。何況又有魏劭大軍前來作為後應,更添氣士。立刻便召集部將,將消息傳達下去。軍士獲悉,無不心驚,怒罵薛泰惡毒,紛紛請戰。楊信見背水一戰之勢形成,趁薛泰埋鍋造飯之時,打開城門,領軍殺了出去。薛泰毫無防備,軍況鬆懈,被殺個措手不及,邊戰邊退,最後見抵擋不住,放棄蕭地,昨夜帶著殘兵往靈璧逃退而去。

      這邊楊信解了城圍,想到魏劭,匆忙前去相迎,不期在此半途之上,兩邊相遇。

      楊信望著魏劭,暗暗心驚。

      原本他真以為魏劭帶兵南下,這才會去插手薛泰之事。沒想到他身邊竟只有這寥寥十數人。以十數人解了自己的困。心裡想道︰他雖年輕,卻為北方霸主,聲名加諸海內,大有日後問鼎天下之勢。今日一事,他膽色計謀,都是自己生平少見,令人折服。當今天下,勢力雖然眾多,但成氣候,能與他一爭天下者,寥寥無幾。自己雖佔據揚州,但無論是實力還是名望,都遠遠不足與他相比。與其日後交惡被滅,不如趁著這交情投他,襄助他日後霸業。往後若真取漢室代之,自己也少不了一個擁戴之功,勝過與他為敵。

      楊信下了決心。便面露敬色,恭聲道︰“君膽色卓絕,智謀過人。此番若非蒙君相助,某已中了薛泰奸計。大恩大德,楊信銘記在心!往後君若有差遣之處,但請吩咐。楊信在此靜候君侯南下,以共謀大事!”

      魏劭豈會聽不出楊信的話裡之意?道︰“若富貴,與君享。”

      楊信大喜。見魏劭一行的馬匹似都跑的疲乏,忙命人換馬,又親手將自己的坐騎牽給魏劭,道︰“此馬雖不敢稱日行千里,卻也是千里挑一。君侯既迢迢而來,想必另有要事,若不嫌,可供調用。”

      魏劭納馬。因心中記掛小喬,再敘兩句,便告辭上路。楊信相送,忽然想了起來,道︰“君侯可是要去靈璧?靈璧屬薛泰之地。這半年間,那地卻現了一個能人,圈地自大,民眾紛紛附庸,如今應也有五六千之眾。薛泰也奈何不得。據說本不過是個山中獵戶,天生綠瞳,卻風生水起,不容小覷。方今早,流星探子回報,稱薛泰敗走靈璧,收拾兵馬又去剿那綠眸,勢必少不了亂鬥。君侯若過境,須小心防範。”

      魏劭第一回聽“綠眸”之名,不過是個佔地自大的流民首,根本未放在心上,唯聽到靈璧亂,小喬卻偏去了那裡,心裡愈發焦急,匆匆言了聲謝,告辭上馬便走,這一路再沒有停頓,當日天黑之前,便一口氣過了九里關,直入靈璧。

      ……

      小喬在靈璧住了兩日,姐妹相親不必多說,比彘對她更是敬重,不但親自入林打來新鮮野味供她食用,昨晚還主動獨居另室,叫她兩姐妹同床夜話。

      轉眼又一個白天過去,天黑了下來。

      昨晚小喬也不和比彘客氣,抱著阿姐睡了一個晚上,在她柔軟懷裡,又是撒嬌又是求蹭的,像是回到了從前待字閨中時候,兩人說說笑笑,煩惱全無,快活不已。

      今晚,她臉皮再厚,也不好再霸著大喬和自己同睡了。至晚,和大喬閑話了幾句,便說自己乏了,要回房歇息。

      大喬哪裡肯放她,拉住她手道︰“無妨。我和你姐夫說好了。今晚還是你陪我睡。”

      小喬笑︰“不好!我若再要阿姐和我睡,姐夫嘴上不說,心裡大約想,這個阿妹,好不識趣,下回再也不接她過來了!”

      大喬被她打趣,臉微微一熱,忙道︰“你姐夫真不會這麼想的!最近他事也忙了起來,總說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刻陪我。你好不容易來了,他也巴不得你能多和我處呢!這回你多住幾天。”

      小喬握住她手,笑道︰“阿姐,我剛玩笑呢!我也知道姐夫大方。只是做阿妹的,哪有晚上霸著出嫁了的阿姐陪著睡覺的道理?再住個一兩天,我也該動身回去了。”

    匆匆才不過三兩日而已,大喬心裡實在不捨她又這麼走了。只是心知,阿妹也是有夫君的人,外出確實不宜久留,是該早些回去的。便不再苦留,改而握住了她的手,這時門外起了腳步聲。

      比彘來了。

      比之從前,如今的比彘宛如脫胎換骨。目光深邃,步伐穩健,舉手投足,絲毫不顯張揚,卻隱隱帶了一種大家風範。

      小喬便笑著,和他招呼。

      比彘面露微笑,喚她女君。

      他一直以這個稱呼喚小喬。小喬曾讓他不必,他不改。小喬也只好作罷。

      大喬見丈夫來了,上去道︰“方才我想留阿妹多住些天,卻是留不住了。”神色裡帶著遺憾不捨。

      比彘握住妻子的胳膊,低頭低聲安慰了幾句,看了眼小喬,神色裡似乎露出一絲猶疑,欲言又止。

      小喬捕捉到了,便道︰“姐夫可是有事?”

      大喬也看著丈夫。

      比彘略一遲疑,緩緩道︰“我來,是想安排女君儘快離開此地。”

      大喬一怔。攀住丈夫的胳膊,仰臉問︰“出什麼事了?”

      比彘再次安慰她,扶她坐下去了,方道︰“也無大事,你二人不必驚慌。只是方才我得了個消息,探子報說,薛泰攻蕭地無果敗退,卻又領了兵馬,似正往這邊而來。我疑心他想順道再來攻我。我已有應對。只是考慮到女君身份貴重,若此刻起戰,萬一有個閃失,便沒法向燕侯交待。是以思前慮後,還是趁薛泰未到之前,先送女君離開,是為穩妥。”

      這一年來,大喬漸漸也開始習慣這樣的打打殺殺,對丈夫更是感到由衷信賴。只覺有他在,便什麼也不會懼怕。聽了,面露不舍地望著小喬,卻沒表示反對。因心裡知道,這確實是最穩妥的做法。

      小喬更是明白,比彘這樣的考慮,確實全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一口應允,道︰“我聽姐夫安排。原本我也打算這兩日便動身北上。”

      比彘注視著她,道︰“多謝女君體諒。明日一早,我走便道,親自送你出靈璧。”

      小喬向他道謝,又微笑道︰“我正有句話,起先沒來得及說。前次薛泰攻兗州的時候,於巨野城外,姐夫救了我家阿弟,我十分感激。原本未經姐夫許可,我也不該將姐夫之事說出去的。只是心裡感激,前些天忍不住,便告訴了家父。家父本也一直記得當日之事,後來還為尋不到姐夫而抱遺憾。知事驚喜,托我傳一句話,說銘記你的恩情,你從前與我喬家的干係也就此勾銷。往後姐夫是自由之身。家父還說,若有機會,盼往後能再得見,當面言謝。”

      比彘和大喬對望一眼,兩人都目露喜色。

      他二人雖結成夫妻,只畢竟還是自己私下訂立的終身,大喬更是有家不能歸,未免總帶遺憾。如今雖未得到喬越認可,但喬平作為親近的長輩,如此發話,便是予以認可的意思了。

      比彘道︰“多謝女君!無以為報。比彘還是當初曾對女君許過的那句話︰往後若有差用,但請吩咐。當日之言,不敢相忘!”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00 PM

第88章

       當晚小喬不肯再與大喬同眠,自管出房而去。留下比彘和大喬,夫婦對望一眼。比彘上去,抱起妻子,將她送到床邊,小心地輕輕放了下去,自己跟著坐臥到她邊上,手掌輕輕撫摸她躺下去後已經隆的很高的肚皮,道︰“小傢夥今日有沒有又踢你了?”

      大喬枕靠在丈夫的肩上,臉上露出幸福笑容,嗯了聲︰“早上的時候,又在我肚子裡動來動去,早早就把我弄醒了。”

      比彘便低頭,親了她額頭一下,柔聲道︰“辛苦你了。等小傢夥出來,要是男孩兒,我就打他屁股,叫他踢你。”

      大喬吃吃地笑,讓他和自己一道躺下,捉住他掌心滿是厚繭的寬大手掌,貼到自己柔軟的臉頰之上,輕輕磨蹭了幾下,忽然道︰“昨晚阿妹向我誇你,說你很是了不起。我也覺得夫君如此。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你領兵打仗的本事,都是哪裡學來的?”

      比彘碧眸微閃,對上妻子好奇又充滿崇拜的目光,想了下,道︰“我也不知道。許是天生的吧。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有一次無意間,看到你的叔父帶領家兵到馬場操練,叔父凜凜猶如戰神,士兵吼聲震天,那一刻,我便被震懾到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長大了,也要做像你叔父這樣的人。我就開始用馬場裡的馬匹來練兵。我想像我是它們的將軍,而它們是我的士兵。我有這麼多的士兵,如果遇到了敵人,我該如何指揮……”

      他說著,忽見大喬目光專注地看著自己,不禁微微羞赧,停了下來道︰“讓你笑話了吧?”

      大喬搖頭︰“我還要聽,你繼續說。”

      比彘笑了,又道︰“後來我再大些,馬場裡的一位管事,如今雖然腿腳不便,但當年卻是你喬家軍中的馬弓手。他看中我,說我有習武的資質,有空就教我武功射箭。我很是喜歡,做夢也夢見自己在習武。他教了我幾年,對我也很好,卻生病去世了。有一段時間,我很是難過。再後來,我再大些……”

      比彘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妻子。

      “……我看到了你。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再也不能忘記了。我記得你每次上下馬車時候的樣子。我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日,你竟然真會成為我的妻子……”

      大喬勾手摟住了丈夫的脖頸,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良久,兩人才分開。比彘微喘,極力平復下被妻子的似水柔情給勾出來的身體的渴求,在她耳畔輕聲道︰“你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擔心。別怕,有我在。我已經做了周全準備,自信能夠擊退薛泰,不會出事的。”

      大喬搖頭,緩緩地道︰“我現在已經不怕了。跟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這輩子我認定你了。你活,我和你一起活。你若是有個不好,我也隨你而去。我不怕!”

      比彘凝視著妻子,忽然捧住她的臉,再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

      次日一大早,天方濛濛亮,小喬便起了身,同行的春娘收拾完畢,比彘送她出莊。

      他夫婦二人原本居於靈壁縣外山中獵村,投靠之人越來越多,日常操練兵馬,達數千之眾,獵村早不能容納。三個月前,恰好山下縣城西南,有一胡家莊莊主,先是獨子因事結怨薛泰被殺,接著又被逼迫交出田財,悲怒之下,聽聞比彘之名,投誠將其迎奉接入莊中,尊為上首,甘舍田財,助力買馬置械,只為他日復仇雪恨。比彘在胡家莊整兵堅壘,將莊子打造的固如鐵桶,方圓二十裡地,每隔一亭設一寨柵,消息往來,順利無礙。

      小喬來的這幾天,便是住在莊中。臨行要走,和喬慈話別。

      這趟她來靈壁,雖有比彘親自過去迎接,還有賈偲等人護衛,但喬慈依然跟著小喬過來了。原本打算隨她一道再走。不想忽然聽說薛泰來攻,喬慈手心發癢,說要留下,助大姐夫一臂之力。

      比彘本不欲他留下的。但喬慈堅持,說自己想多些歷練,這正好是個機會。不肯離開。

      小喬起先勸了他幾句,見勸不動他。心想這樣的世道,戰亂頻頻,難保兗州日後不會再遭人攻伐。阿弟既然是喬家獨子,日後遇戰應戰,無可避免,關養絕非正途。他既然一心參戰,便隨他心意,一來,如他自己所言,增加歷練,二來,比彘以少戰多,有阿弟在旁助力,多少應也能幫的上忙。是以答應了。只再三叮囑他要小心。完戰後盡快回兗州,免得父親掛心。

      喬慈答應。送小喬到了馬車邊上,伸手扶阿姐上車。

      小喬臨登上馬車,回頭見大喬一手扶著肚子,站在莊口那裡還望著自己,滿臉的不捨之情,心裡又是歡喜,又略帶了些酸楚,對身畔的比彘道︰“多謝姐夫,待我阿姐如此之好。”

      比彘一怔,隨即道︰“她待我更好。”說話時,回頭看了眼依舊立於莊口目送的妻子,目中溫柔之色盡顯。

      小喬莞爾,和春娘入了馬車。

      賈偲這一行護衛,這一路上,絲毫不敢有半點懈怠,更不敢離開小喬半路。從東郡跟她到了這裡,見女君此刻終於動身要回去了,方稍鬆口氣,緊緊跟隨而上。

      馬車輪動,小喬探頭出去,和還要追送自己的大喬揮手告別,直到她身影越變越小,小的看不到了,才縮坐了回去,撇過頭,悄悄擦了下眼睛。

      春娘看在了眼裡,將她摟入懷中。等出去了些路,方道︰“女君可是羨慕阿姐要做母親了?莫急。這趟回去,只要男君在家,女君也就快了。”

      小喬知她哄自己開心。心裡雖還盛著離別的不捨,但一想到和魏劭生孩子,又是別扭,又覺得有點奇怪似的,忍不住嗤的笑了出來︰“我才不要這麼早就生呢!”

      春娘道︰“年底也沒多少時日了,女君滿十六,正好準備生育之事了。老夫人和男君想必也都盼著。”

      小喬一個勁地搖頭。春娘再說,她就捂她的嘴。

      春娘方才不過只是見她因為離別不捨,怕她傷情,這才引開了話題,見她不讓自己說和她和男君生孩子的事,也就作罷了,復又摟住了小喬,自言自語般地道︰“男君此刻應已打了勝仗歸家了吧?想必正盼著女君回呢!”

      小喬靠在春娘懷裡,想起魏劭出征前的那幾天。

      頭個晚上,她因為擔心徐夫人接下來要出事,極想他能留下,如此自己心裡也覺得有個依仗。他不應便罷,先答應了,次日卻言而無信拿自己開涮。這就算了。畢竟涉及出兵打仗,是大事。可氣的是,對此他竟然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

      好吧,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侯,小喬也沒指望他能開口認錯,但好歹,總要有點那麼意思的表現吧。

      他倒好,她生悶氣,他居然仿佛也跟著在生氣。接下來的三個晚上,一反常態沒有踫她一下。

      小喬自然不是希望他踫自己。只是實在是不解。他到底憑什麼生的哪門子的氣,給自己甩這樣的臉子看?

      要不是中間還有徐夫人夾著,這趟既然已經回了娘家,她是真的不想這麼快就又回去了。

      小喬便嘟了嘟嘴,哼道︰“他才不會盼我回去呢。我也不想看到他!”

      ……

      馬車和護送小喬的賈偲一行護衛漸漸遠去。隊伍消失在了莊口通往外界的那條黃泥路上。

      一個僕婦過來,攙著大喬入內。大喬轉身,看到宗忌立在自己身後不遠的空地上,目光投向黃泥土的盡頭,面上似乎帶了一絲悵然。便朝他走了過去。

      宗忌見大喬朝自己走來,忙迎上去。

      大喬停在他的面前,微笑道︰“我阿妹因走的急,也沒來得及向宗郎君告個辭。阿妹托我轉個話,十分感激宗郎君此前數次相助,幫了極大的忙。往後若有機會,必定回報。”

      宗忌道︰“女君言重了。我亦不過是報恩罷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大喬道︰“我聽夫君說,薛泰正往這邊發兵而來,恐將有一場惡戰。我阿妹今早已經離去。宗郎君不如也儘快離去。薛泰意欲對付的,是我的夫君。宗郎君閑雲野鶴,不必無端捲入。”

      宗忌道︰“夫人何出此言?莫說當日我曾蒙你夫君相救。便是沒有當日之事,我與薛泰也是勢不兩立,恨不得手刃其首。既有一戰,我當為先鋒,安敢苟且偷安!我知夫人出於好意,宗忌心領。”

      他朝大喬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

      比彘在靈壁已居多時,於道路了然於心,走了一條捷徑便道,次日便將小喬順利送出了靈璧。

      小喬知道薛泰隨時可能發難,一路都在催促,讓他不必再送,盡快回去。出了靈璧之後,比彘便也不再推脫,拜請賈偲路上多加照顧,停於路邊,目送小喬一行人馬遠去,便立刻匆匆往回趕去。

      昨日探子的消息更是清楚。薛泰攻打蕭地失利,為挽顏面,同時也是生怕自己的勢力再有擴大,收拾了殘兵敗將,急不可耐就再次要來攻打胡家莊。

      按照行軍腳程,三天內必到。

      但比彘絲毫不覺恐懼。

      薛泰之所以敢剛吃了敗仗,掉頭又收拾殘兵來攻打他,顯然還是沒有將他真正放在眼裡。

      在薛泰的眼中,自己這邊的人馬,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之所以還存活到現在,不過是僥幸罷了。

      比彘不慌也不忙。

      薛泰越看不起他,他越是胸有成竹。

      甚至,這一次,倘若上天也站他這一邊的話,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扭轉之前一直處於被動的局面。

      他何其有幸,能以馬奴的低賤出身娶了兗州喬家的的女兒。

      配得上她,讓她以成為自己的妻子而榮。這是比彘最大的心願。

      ……

      比彘一路疾行,終於漸漸地靠近了胡家莊。

      夕陽斜斜地掛在遠處的山頭中間,放射著它白日最後的一點昏黃餘暉。

      這是一個溫暖的南方冬天的傍晚。它一貫帶著的靜謐,還幸運地沒有被戰亂的鐵蹄所踐踏。

      天多日沒有下雨了。通往胡家莊的這條布滿了坑窪的黃泥土路變得十分乾燥。馬蹄踏過,就會帶起一窩飛揚的塵土。道路兩旁的田地早已經收割過了,如今空盪盪的,地裡只剩些腐爛的稻茬。偶有一兩只正在覓著草籽的黑頭雀鳥被他行經的馬蹄聲給驚動,撲簌簌地振翅飛入林間。

      離胡家莊不過十來裡路的時候,在前方的一條岔道口,比彘看到路邊停了兩匹馬,馬背上是兩個男子。

      一個二十多,還很年輕,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另一個大些,二十七八。

      二人雖都是尋常的裝束,但比彘一眼就看了出來,絕非普通人。

      並且,那個年長的,顯然聽命於另個年輕的。

      他立刻警覺了起來。但並沒有放慢馬速,而是從對方的近旁飛馳而過。

      “借問!”身後忽然有人高聲發問,“前頭可是胡家莊?”

      比彘停下馬,緩緩地回過了頭。

      ……

      這問路的男子是雷炎。另一個,自然是魏劭。

      趕到靈璧後,魏劭照先前喬平提及過的胡家莊,向人打聽了下方向,留其餘隨從在路口等候,自己帶了雷炎,二人立刻趕了過來。

      這一路南下,可謂波折重重。數次以為就能見到她了,末了卻又錯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裡的那種失望和想要立刻就見到她的想法,到了現在,已經堆積的急不可耐,甚至到了叫他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倘若這裡還是尋不到她,魏劭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控制不住,當場就爆發出來。

      他方才一口氣趕到了這裡,卻遇到個三岔道,一時不能確定方向,附近也看不到路人,只得暫時停了下來。忽然看到遠處縱馬來了一人,雷炎立刻開口問路。

      那人停馬,回過了頭。

      魏劭看的清清楚楚,一隻碧綠的眼眸,在昏黃的夕陽餘暉光之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綠眸!”雷炎也看到了,呼了一聲,回頭迅速望了一眼魏劭。見魏劭坐於馬上,巋然不動。

      “你便是綠眸流民首?”

      他回頭,厲聲叱問。

      比彘盯著在這種時刻現身於此的這兩個看起來十分突兀,且明顯對自己持了敵對態度的外人,心裡迅速地做了一個決定。

      盡快殺掉他們。

      他不動聲色,只慢慢地俯身,從馬鞍裡取出一張弩箭,轉身朝著雷炎,發了三連箭。

      銳弩離弦而出,撕破了空氣,發出隱隱的嗚嗚之聲,仿佛挾著萬鈞之力,朝雷炎奔來。

      雷炎吃驚,不提防對方竟突然出手,見銳弩轉眼便到自己面前了,急忙揮刀格弩,前兩支弩被格開,第三支卻來不及了,眼見朝自己當胸激射而來,猛地往後仰去,面門一陣風過,頭頂一鬆,箭弩已經從他髮頂穿髮而過,射斷了束髮的幘巾,簪佩也斷裂成了兩半,一頭束髮,隨之鬆散而下。

      雷炎驚魂未定,猛地看向對方,大怒,鏘的一聲抽出佩刀,催馬就要上去,對方卻比他動作更快,打了一聲尖銳呼哨,雷炎坐下的馬匹便突然驚起。

      雷炎不防備,一下被掀下馬背。對方已經下馬,幾步上來,揮刀砍下。

      這一系列的動作,又快又狠,一氣呵成,幾乎不給人以反應的時間。

      魏劭從身下那匹同樣受驚的馬背之上飛身而下,直撲而去,劍鞘格開了對方直下取命的刀刃。

      “鏘”的一聲激越金鐵踫撞聲中,兩人分開。

      魏劭盯著對面那個同樣緊緊盯著自己的綠眸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慢地從鞘裡拔出了劍,對雷炎道︰“我來和他會上一會。”

      方才幾個回合,雷炎也覺出來了,這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綠眼流民賊,身手詭異,出手簡單卻狠辣,不同於自己平常習慣的那種格鬥方式,恐自己確實不是他的對手。

      比彘一語不發,朝魏劭徑直撲了上來。十數個回合後,一個反手,刀刃轉向,魏劭一側臂膀倏地被劃出了一道淺淺血口。

      “君侯當心!”雷炎大驚。

      魏劭看了一眼自己那條微微滲出了血跡的臂膀,雙眸猛地射出精光,一個踏步朝前,劍鋒直取比彘咽喉,比彘急忙後仰,一側脖頸的皮膚卻也已被割裂。起先只是綻出一道細細猶如紅線的血痕。慢慢地,血從破口處,滴落了下來。

      不過轉眼之間,兩人便相繼見血,各自後退了一步。

      “你乃一流民賊首,何以會在這裡現身?”魏劭劍尖相對,冷冷問道。

      比彘方一字一字道︰“你又是何人?來此有何居心?”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再次漸漸一觸即發之際,遠處夕陽的餘光之中,飛騎來了幾匹快馬,當先的便是喬慈,口中大聲呼道︰“大姐夫!二姐夫!你們這是做什麼?”

      喬慈從附近亭柵巡邏回來,方才遠遠看到這裡有人,趕了過來,等漸漸靠近,認出了兩人,大吃一驚,慌忙上來阻攔。

      魏劭和比彘對視一眼,眸中各自掠過一絲驚詫。

      喬慈飛身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看到兩人身上都已帶血,顯然方才已經交手過了,頓腳,忙對比彘道︰“大姐夫,他是燕侯,我的二姐夫!”又對魏劭道︰“二姐夫,他便是我大姐夫,就在前頭的胡家莊裡!我聽說二姐夫前些時候還在上黨,怎突然到了這裡,又和我大姐夫打了起來?”

      比彘已經收刀。

      魏劭也慢慢地收了劍。

      剩下一旁的雷炎,披頭散髮,目瞪口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家君侯的連襟,竟然就會是眼前的這個綠眼流民賊首!

      魏劭暗暗呼了一口氣,道︰“你怎也會在這裡?我是來接你阿姐的。她人可在?”

      喬慈一愣,道︰“竟是這樣?二姐夫你來晚了一步。大姐夫方昨日送阿姐出靈壁,這才剛回來。阿姐這會兒想必正在北歸的路上了。”

      ……

      魏劭內傷的幾乎要吐血了!

      誤會消除,比彘向他致歉,邀他入莊裹傷,魏劭卻哪裡有心情停留,略應對幾句後,只問了一聲,是否需要自己留下助力。

      比彘婉拒。魏劭便也不再多說,連莊子也沒入,與喬慈道了聲別,立刻轉身離開上路。

      他帶著隨從,沿著馳道一路北上,終於在數日之後,趕到了南岸的烏巢古渡口。

      等待他的,卻又是一個壞消息。

      前些天大寒,天降大雪,昨日開始,河面結冰,渡口無法行船,冰面也不足以撐載人馬。

      昨天開始,南北兩岸的渡口,已經積了不少等待過河的旅人,並且越來越多。附近客棧腳店,漸漸人滿為患。大堂裡升起火堆,打了地鋪的旅人談及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過河,無不興嘆。

      夜已經深了。天烏漆墨黑,空中卻依然飄著稀稀落落的雪花。

      魏劭站在停了擺渡的渡口,眺望十來丈之外的黑漆漆的對岸,出神之際,雷炎來到他的身後,說道︰“稟君侯,渡口附近的棧舍都已經找過,不見女君。想必……已經過了黃河。”

      魏劭面無表情地道︰“你們趕路也辛苦了。今夜先在此過夜。明日去下個河渡看看,或許能過。”

      雷炎應下,又道︰“附近也無好的落腳處,最近的一處驛舍,在五六十里之外,這會兒也遲了,天寒地凍,不方便過去。附近倒是有家看著乾淨些的棧舍。方才我給了主家一些錢,讓騰出他自己的屋,裡頭都重新收拾了。君侯今夜先暫時過一夜,明早上路。”

      魏劭出神了片刻,轉身往客棧去。雷炎跟隨。二人跨入掛了盞在寒風中飄搖不定的燈籠的客棧大門。

      主家知這位年輕男子地位高貴,見人進來了,忙親自上前迎接。

      魏劭穿過大堂裡那些在火堆旁或坐或靠、昏昏睡睡的旅人,朝著內堂走去的時候,身後的大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車車輪碾過冰渣路面的雜聲,接著,停了下來。

      有人在這辰點,方到店投宿。

      “店家!可有上房?”

      有人大步入內,衝著主家高聲喊道。

      聲音驚醒了大堂裡睡著了的旅人,紛紛睜眼,一陣咕噥埋怨。

     魏劭卻定住了腳步,猛地回過了頭。

      方才那個進來的男子一抬頭,看到魏劭,驚訝萬分,以致於失聲,呼道︰“君侯怎也會在此?”

      雷炎轉頭,一怔。

      沒有想到,這人竟是護送女君的賈偲。

      原本以為他們一行人在前頭,此刻已經過了黃河。卻沒有想到,原來還是君侯腳程快了,把女君一行人給落在了後頭。

      魏劭雙眸盯著門口燈籠暗影下的那輛馬車,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順他視線看了過去,按捺下這裡偶遇君侯的喜悅,忙上前道:“女君就在馬車裡。今日趕路趕的緊了些。我本想早些停下,女君卻擔憂黃河封凍,一直催行,這才到了這裡,不想還是凍住了……”

        魏劭已經撇下賈偲,大步朝外走去。

       ……

      小喬正閉目,縮靠在春娘溫暖的懷裡,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迎面一陣冷風,馬車車門似乎被人拉開,後頸裡便有冷風嗖地鑽了進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將春娘抱的更緊了些,嘴裡嘟囔道︰“是不是沒地方住了啊——”

      春娘抬眼,冷不防看到魏劭竟然出現在了對面,驚喜萬分,以致於起初都忘了反應。一頓。等留意到他的兩道目光投向還縮在自己懷裡緊緊抱著自己不放的小喬,神色間也辨不出是喜是怒,頓時又忐忑了起來,急忙輕輕搖了搖小喬,低聲道︰“女君,棧舍到了,男君也到了……”

      連日趕路,小喬實在是睏了,方才抱著春娘就睡了過去,連馬車停下來也無知覺。被春娘推醒,直起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抬手揉了揉,轉頭道︰“春娘你說誰……”

      她對上了魏劭的雙眸,頓時錯愕,一動不動,眼睛慢慢地睜的滾圓,呆呆地望著他。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06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3-2 04:06 PM 編輯

第89章

      春娘見小喬呆呆地不動,便扶她起來。

      小喬跟牽線木偶似的,彎腰鑽出了馬車。

      車廂裡有暖爐,但依舊抵不住外面的天寒地凍。加上早起開始直到現在,坐了久久的一天馬車,小喬一雙小腿和腳板其實也已經微微麻木。剛落地,腿就軟了一下,有點站立不穩。魏劭一語不發,抬起胳膊將她攬到了懷裡。跟著解了他身上那件還帶著體溫的厚氅,“呼”的一下,從頭到腳,將她整個人罩的嚴嚴實實,帶著便往裡去。

      棧舍大堂裡打著地鋪的旅人們並沒看到小喬的模樣。只看到那個高大男子臂膀裡緊緊挽了個頭臉全身都被大氅蒙住的人從近旁快步穿過,帶著往內堂去了。

      都知道這是個女子。儘管頭臉被蒙住了,身材也看不見,但氅下還是露出了一段裙裾。織物貴地,裙邊繡著精美的連枝茱萸,一段若有似無的暗香隨她經過,彌久不散。

      大堂裡起先鴉雀無聲。旅人目送那對男女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後,漸漸地,有人開始咳嗽,有人翻身,也有人難免艷羨地咂了咂嘴,想和近旁之人議論幾句香艷,忽看到門外呼啦啦地湧進了一撥健武漢子,個個彪悍,知應是方才那一對男女的隨從,頓時噤聲。

      ……

      魏劭的步伐,一開始邁的就有點大。起先小喬被他挽著,還能跟得上。後來他越走越快,小喬的步伐也變的跌跌撞撞,要不是有他胳膊鉗著腰,早就摔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到了房門前,魏劭拖著小喬,一腳跨了進去。小喬本來頭臉就被蒙著,看不清楚路,他又沒提醒她,一雙腳就被門檻絆住了,人全倒在了他臂膀裡,幾乎是被他半抱半拖地給弄了進去,感到腰身處一鬆,他放開了她。

      失去了力量的倚靠,小喬一頭就撲到床上。

      起先在馬車上的昏昏欲睡和初見他時候的懵呆早就不翼而飛了。

      小喬“哎呦”了一聲,抬手將還罩住自己頭臉的那件他的外氅給撥拉掉,露出有點暈頭腦脹的腦袋,氣惱地轉頭衝他嚷︰“你做什麼!我自己沒腿不會走路嘛!”

      魏劭盯著她,忽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翻了個身,摁在了床沿上。小喬人都沒反應過來呢,“啪啪”兩聲,魏劭揚起手,巴掌竟照她的翹臀抽了上去。

      她的裙裳帶夾層,內填禦寒的柔軟絲綿。但即便隔了層絲綿,她的臀也依然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可見他下手有多重。

      這兩個巴掌,徹底是把小喬給抽懵了。起先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才慢悠悠地回過頭,睜大一雙眼睛,衝著那個打了人還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字地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她的聲音充滿不可置信。還有一絲委屈,以及受了羞辱的氣憤。

      說完,人就從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你打我?你打我!”

      想著剛才被他莫名其妙揍屁股的羞辱一幕,小喬兩頰通紅,嘴裡一邊繼續胡亂地嚷,攥緊兩手,拳頭跟雨點似的落到他的肩膀、胸膛上。

      魏劭站在床前她的對面,雙目望著她,任她兩只拳頭不住咚咚地落在自己胸膛上,等她漸漸氣喘吁吁,拳頭落下來也綿軟無力了,原本緊緊繃著的神色終於慢慢地舒緩了下來,忽然伸臂,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入懷裡,低頭湊到她耳畔,嘶啞著聲道︰“鬧夠了沒有?”

      小喬正在氣頭上,雖然已經沒力氣了,但哪裡肯讓他好好抱,嘴裡嚷著“沒有沒有”,又奮力掙扎,一隻拳頭不小心擂到他一側的胳膊上,見他“嘶”了一聲,面露痛色,這才想起方才落手時觸手有異,似乎裡頭這裡包了層東西,便微微一怔,終於停止了掙紮,瞥他胳膊一眼,哼了聲,問他︰“又受傷了?”

      她問完話,見他也不應聲,只那樣繼續地盯著自己,慢慢地,竟衝她咧嘴,笑了起來,神色間全是愉悅。

      小喬後背汗毛忽地豎了起來。接著被他帶著,兩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這間屋是主家騰出來的去年剛娶了媳婦的兒子的新屋,和前頭的客舍分開,中間隔個小院,還算清靜。屋內傢俱也新,床是松木架的,卻不知哪裡的一個榫頭有些鬆了,兩人一壓下去,床腳便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就吻她。強行吻她。吻的極其重,要將她香舌吸斷,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入腹中似的。

      小喬可還一肚子的氣,何況這麼個接吻法,於她沒有半點吸引力,簡直就是折磨。不肯讓他親。他偏要。被他摁著,就如老虎爪下的小鹿,被強行吻了片刻,奮力掙脫出一隻手臂,抬手捶他胳膊的傷處。

      這次她是故意的。魏劭大約是吃痛了。身體微微一頓,終於停住。

      小喬趁機掙脫開他摟住自己的兩條胳膊,爬起來縮在靠牆的床裡邊,瞪著他。

      魏劭摸了摸自己受傷的那邊胳膊,苦笑了下。跟著,慢慢也起了身,靠坐在床頭,微微側過臉,和她四目相望。

      “你就不問一聲,我如何在這裡遇到你?”

      片刻後,他慢吞吞地問。

      小喬道︰“不想知道!”

      魏劭道︰“我是特意南下來接你的。”

      小喬一怔,隨即嘟了嘟嘴︰“必是祖母差你來接。我也知你不樂意。實是難為你了。”

      魏劭搖了搖頭︰“是我自己想來接你的。”

      小喬斜眼瞥他。

      “我……”

      魏劭仿佛遲疑了下,話說到一半,頓了一頓。

      “頗思念你。思的幾欲入骨。”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從沒想過他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而且,看他說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挺嚴肅的。

      小喬難免有些驚訝,又覺得渾身彆扭。

      見他說完,雙目便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臉頰忍不住就慢慢地燙了起來。不自然地扭過臉,避開了他的注目,小聲地哼哼道︰“我才不信。拿抹了蜜的好話來哄人!”

      魏劭注視著她已經飛了紅暈的面頰,聲音不自覺地更加溫柔了︰“你何嘗聽我說過好話去哄女人?我是真的想及早見你。”

      小喬拿眼角瞥他一眼,漂亮精巧的尖尖下巴依舊端著,一聲也不吭。

      魏劭道︰“你不曉得,我從上黨遠征回到漁陽,還沒到,半路就拋下了大軍,日趕夜趕,總算提早了十來天回到家。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我第一個就想見你。等我進了屋,我才發現你不在家。那幾個晚上,我睡不好覺。一直在想你,白天也無心別事。思你入骨。祖母應是瞧了出來,她便叫我去接你。我當即南下,又是日夜兼程,幾乎跑死了幾匹馬,終於趕到了東郡你的家中,你卻已經去了靈壁。我又趕往靈壁,中間幾經波折,到了地方,聽說你已經返程北上。我不甘心,再去追你,不眠不休,一路終於追到了此處,又遇黃河封凍。起先我以為你已經渡河,我卻被困南岸,我心中……”

      他皺著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幸而只是虛驚一場。原來你比我走的慢。總算叫我接到了你。”

      小喬這次是真有些吃驚了。一時怔怔地望著他。

      “我如此對待女人,你是第一個。”

      魏劭說完,靠在床頭朝她張開了雙臂︰“過來!”

      他的模樣,便似在等著自己朝他懷裡飛撲過去似的。

      小喬被他弄的有點哭笑不得,又面紅耳熱,心也如鹿撞。才砰砰地跳了兩下,忽然想起兩人剛見面時候的情景,頓時又火了,一巴掌拍掉了他朝自己伸過來的胳膊,氣道︰“那你剛才見了我,你還打我的……”

      “臀部”兩字實在羞於出口。她咬了咬唇,用不滿的目光盯著他。

      魏劭道︰“我那也叫打你?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出征在外,生死未明,你卻一聲不吭地丟下我回了兗州!我又這麼一路追你,逢兵荒馬亂,只怕你路上出意外,恨不得能早些接到你才好。總算見到了,誰叫你見了我冷冰冰的!你可真當沒有良心!”

      小喬聲音已經軟和了下來,態度卻依舊不肯放鬆,哼了一聲︰“你說的我就是不信!上回明明是你先騙我的,離開漁陽前,你為什麼還和我生氣?”

      魏劭凝視著她,忽然,雙眉微微蹙了蹙,抬手捂住他的那條胳膊,面龐上露出極大的痛苦之色。

      小喬一嚇。本不想理會。只是見他又實在很是痛苦的樣子,終於還是硬不下心腸,問道︰“你路上到底出什麼事了?胳膊受了很重的傷?”

      魏劭點頭︰“我去靈壁找你,遇到了你那個阿姐的丈夫,出了點誤會,打了起來,他把我弄傷的。”

      小喬吃了一驚,忙問︰“你們怎會打起來的?他沒事吧?”

      小喬問完了,見魏劭盯著自己,臉色又不好看了,方覺失口,改口補救︰“你傷的如何?”

      魏劭這才道︰“他沒事。我本來也沒事的。就是這幾天為了追你,路上也沒顧的上好好處置傷口,這會兒又疼起來了……”

      小喬望著他。

      “你過來,幫我看看傷處!”

      他說道。又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小喬咬著唇,起先還是一動不動。見他那只手一直朝自己伸著,固執地停在半空。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朝他慢慢地爬了過去。爬到了他的近旁,魏劭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將她拖到了自己的胸膛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小喬不過略略掙扎了下,便柔順了,安靜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心臟在自己耳畔噗通噗通跳動的聲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動不動,忽然一個翻身,將她完全地壓在了身下,低頭再次開始親吻起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07 PM

第90章

      春娘領主家婦人抬送來了熱水。

      女君喜潔。在外雖不會如同在家那樣講究排場,但如此天寒地凍在外行路,每晚歇眠之前,春娘總會送熱水來給她洗身燙腳,如此方有好眠。

      今晚在此意外逢了男君,春娘自然預備更多。好在主家本就是棧舍,燒水方便。預備好了便安靜在外等候。終於聽到房內起傳水之聲,忙預備送水進去。

      主家心知這對夫婦地位尊崇,又給了足夠的錢。自盡全力侍奉。在春娘指揮下,婦人喚兒媳同來,很快將大桶熱水抬送入屋。入內,見一年輕主婦模樣的小婦人立於地上,隱約可窺內裡衣衫不整,雙肩只胡亂披了件水粉起花色的綿緞小披肩遮擋,足下趿一雙紫色厚底繡鞋,貌美無雙,鬢髮鬆散,雙頰酡紅若醉,眸光盈盈,中若飽含了一汪春水。

      莫說男子,便是自己一個婦人見了,也是驚艷,一時竟挪不開眼去。又瞥見半垂床帳遮擋著,那個男主人似背朝裡地臥於床上,地上橫七豎八掉了兩只黑靴,床尾衣衫淩亂,再不敢細看了,忙低頭退了出去。

      春娘卻早見慣,目不斜視地將小喬一應貼身之物擱置好,方帶門退了出去。

      小喬將門閂了,衝床上的魏劭道︰“起來!水送來了!”

      魏劭從出征上黨開始,對她的想念一層層地疊壓,幾經周折,今晚方得以相見,能將她實實在在地把在手掌之中。說渴之若狂也不為過了。方才情正到濃處,卻被她強行給阻攔了,大為掃興。聞聲翻了個身,仰面四平八叉地躺著,雙手交叉枕於腦後,望著她懶洋洋地道︰“你來幫我。”

      小喬道︰“你就臭著吧。休想踫我。”自管一個扭身走了,拉上那道簾子。自己舀熱水出來清潔身體。冷不防那道簾子卻被魏劭一把拉開,見他不知何時已脫個精光,絲毫也不遮掩,挺著虎威兇器就站在自己面前,大喇喇地道︰“我因尋你負傷,還是被你阿姐丈夫所刺。你還不服侍?”

      小喬早就看了,他胳膊上不過是道數寸長的皮肉傷而已。照他從前戰場負傷的程度來看,根本就如毛毛細雨。偏竟如此的厚顏無恥拿來要挾。本想唾他一臉的,又想他確實為了接到自己風塵周轉,心裡終究還是有著幾分感動,終不過掐了他一指甲的皮肉,便也替他擦起了身。

      得到美人兒這般服侍,魏劭渾身舒坦,之前一路所有鬱懣一掃而光。從頭開始,摟著她上下親親摸摸,氣的小喬跳腳,嬌聲嗔個不停,嘻哈打鬧間,總算兩人都擦完了身,魏劭迫不及待抱著她便回到了床上。

      房裡的松木床架微微晃動。起先聲細若線,時繃時鬆。漸漸聲如夜雨,潺潺不絕。再片刻,已是晃的咯吱作響,驚天動地,幾欲令人擔心下一刻便要承載不了重壓塌崩而下。好在終於還是熬了過去,最後一陣直教人心驚肉跳的劇烈咯吱聲中,伴著小喬被他入的情難自禁的斷續呀呀之聲,第一波終於雲散雨歇。

      魏劭年少力強,心心念想如此許久的心頭肉人兒又躺在了自己臂間,如何這一番便能滿足了,抱著她頭頸交纏眠了不過片刻,便又勃勃興起,親吻把玩她一片羊脂玉體,又握她縴縴小手放到己身,要她遊戲自己。

      小喬也不是頭一回和他做這種事,早知他禽獸屬性,根本也沒指望他能這麼一回便放過,半是含羞半也帶嬌,任他胡鬧,自己只閉著眼睛,不肯張開。

      魏劭想今晚乍見面時候,她轉過頭,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烏溜溜眼睛錯愕望著自己的模樣,可憐可愛至極。心裡只想她此刻也睜開雙眸,看著自己是如何愛憐她的才好,偏她雙排睫毛微微抖動,扭著張粉紅的俏麗小臉,就是不肯睜眼,雖媚態動人,心裡終究覺得不夠滿足,漸漸地喘息如牛,不停親吻她的眼皮,又含住她耳珠舔咬個不停,聽她發出了細弱的哼哼唧唧之聲,啞聲道︰“蠻蠻想我怎樣做,才肯睜眼看我?”

      小喬一雙玉臂攀抱他厚實的後背,只搖頭不停,死活就是不肯睜眼看他。

      魏劭冷聲道︰“你再不睜眼,我惱了。”

      小喬哼哼道︰“你惱了又能怎樣?”

       魏劭停了一停,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道︰“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也不要你睜眼了!”

      ……

      後來,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小喬被他從後提著腰兒折磨的連掉眼淚求饒也沒用的時候,終於深刻無比地領悟了一個慘痛無比的道理。

      魏劭是只禽獸。

      而是只是小心眼的,連做那種事情也不允許她閉上眼睛的睚眥必報的禽獸!

      ……

       屋外漆黑一片,風雪交加。兩岸舟泊,大河封凍。

      烏巢古渡口這間棧舍的陋室之中,卻是暖意融融,春光無限。

      ……

      小喬累極了,等到魏劭終於完事,一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居然睡的打起了呼嚕。就跟北屋裡養著的那只貓咪一樣。

      魏劭第二天早上,習慣性地早早醒了。就是在她輕輕的呼嚕聲中醒來的。

      冬天的清早,這個時辰,窗外天色依舊漆黑。

      這座用黃泥築的低矮的房屋裡,光線也很暗。

      魏劭卻如同躺在華屋錦衾之中,半點兒也不想起身。

      被裡暖洋洋的。心悅的女人蜷在他的胸膛側,沉沉地睡著,還輕輕地打著如同貓咪的一下下的輕微呼嚕聲。
  
      可愛至極。

      魏劭忍不住又湊了些過去,伸臂抱住她,將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再次閉上了眼睛。

      ……

      小喬睡足了醒來,已是次日中午。魏劭不在床上了。耳畔隱隱傳來前頭大堂裡的腳步走動聲和人語之聲。

      她被春娘服侍了起身。魏劭便從外回來了。

      主家也送來了特意用小灶做的清潔飯食。

      一盤蕨、一盤芸、一盤豆。還有一尾鯉魚。糧飯盛在一個形同缽的陶盆裡。連同一張食案,整整齊齊地抬了進來。

      如此飯食,於主家這樣的尋常百姓來說,已是最好的供應了。

      昨晚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小喬今日地位終於有所提升,夠資格和魏劭相對同坐而食了。

      小喬一邊吃飯,一邊時不時瞄一眼對面的男人。

      魏劭這個傢夥,隨著相處時間久了,小喬漸漸又發覺了他的一個特點︰床上是禽獸,下了床穿好衣裳,就變得正兒八經很講規矩。

      此刻也是如此。

      不知道早上自己還睡著的時候,他幹什麼去了。反正一個早上不見,他此刻回來便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吃著飯。

      小喬昨晚被他折騰的厲害,這會兒腿腳還有點痠。見他如此,跟個沒事人一樣,不斷瞄他。

      魏劭看她一眼,往她碗裡夾一筷魚肉。

      小喬衝他一笑︰“多謝夫君。”

     魏劭嗯了一聲︰“多吃些。你太瘦了。再長些肉才好。”

      小喬盯著他。

      “怎還不吃?”魏劭微微揚眉看她。

      小喬腦海裡浮現出昨晚他埋頭自己胸前又啃又咬的不要臉皮的模樣,決定還是原諒他的無心冒犯。低頭一口一口地把碗裡的飯都給吃光了。

      兩人吃完飯,漱口後食案收走,主家又獻上一盤色金黃的柑橘。

      魏劭和她並肩坐在對窗鋪設的一張厚實地茵上。窗戶望出去,盡頭便是白茫茫的冰封河面。

      小喬吃飽了飯,懶洋洋地靠在魏劭的肩上,拿了一個柑橘,在手上把玩。

      魏劭摟住她的腰肢,說,一早他已經派人到下個距離此處百里之外的河渡去察看了,還在等著回報。

      小喬隨口嗯了聲。慢慢剝開了柑橘。一陣清冽的橘皮香氣便慢慢地氤氳在了兩人的中間。

      “你在想什麼?我見你出神了許久。”

      魏劭撫摸她柔順的長髮,柔聲問道。

      因為今天鐵定是走不了。小喬一把長髮也沒梳起,只在腦後束了垂辮。

      小喬遲疑了下,抬眸望他道︰“既然過河不便,索性再等幾天?實話說,我是有些擔心靈璧我的姐夫他們。這裡近些,有消息傳遞的也快……”

      “便是那個綠眸流民首?”魏劭的語氣立刻變得冷淡了。

      “若連薛泰都應付不了,他憑何而自立?你擔心也是多餘。”

      小喬微微一怔。沉默了。

      魏劭將她摟了摟,聲音又柔和了︰“我那日走之前,也是問過他可否需要援助的。他自己拒絕了。可見應當無事。你不必擔心。”

      小喬輕輕嗯了一聲︰“我知曉。”

      魏劭注視她片刻,見她雙眸低垂,落在手心裡的那個柑橘上。心裡再三遲疑,最後終於還是又道︰“不若這樣吧,我與楊信略有交情。我這便給他傳個信。若是流民首不敵,我便讓他前去應援,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小喬也無暇計較他口口聲聲“流民首““流民首”地稱呼比彘。突然聽他居然這麼發話,驀地抬頭,睜大眼楮驚喜地望著他,用力地點頭,隨即便跪坐了起來,摟住了他的脖頸︰“夫君真好。”

      魏劭作勢,頭往後仰去,避開了她的摟抱,板著臉哼哼了兩聲︰“你還沒與我說,你這趟南下,費如此大的周折,到底是想做什麼?真探你伯母的病?”

      小喬心口微微一跳,面上卻笑盈盈的︰“自然是探我伯母的病了。順道再去探望我懷了身孕的阿姐。”

      說完,見他微微挑眉,似乎還有些不信,剝了一瓣橘子餵進了他的嘴裡。自己再湊過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鼻息裡,滿滿地氤氳著柑橘的芳香和她主動送上來的唇舌的柔軟和甜美。

      魏劭深深地感到陶醉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09 PM

第91章

      稍晚,派去探路的隨行回報,前方渡口亦冰封停舟。

      魏劭訪的一熟知大河河道的當地之人,知曉有一河道狹隘隘之處,照如此的嚴寒,再凍個數日,便可行走於上。到時願領路過河。

      當晚,魏劭帶小喬離了烏巢古渡,行數十里地入住了驛舍,等待冰層厚至渡河。

      這一地帶,靠洛陽國都,地方刺史難以坐大,依舊算是歸於朝廷轄制。驛丞風聞幽州魏劭攜內眷來此暫作停留,盡力迎奉。

      魏劭自十七歲親自掌軍開始,抵禦匈奴、平定邊境,又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可謂幾乎日日殫精竭力,連睡夢中也習慣於枕下置劍,從沒有真正放鬆的一刻。

      今日適逢渡口被阻,接下來等待的這數日裡,魏劭可謂真正前所未有舒爽。屋外天寒地凍,房內春意融融。心悅女子就在手邊可得。他也不去想旁的了,皆都丟在腦後。只抱著小喬顛鸞倒鳳,晝夜不分,極盡男女歡愛之樂。

      古有商紂、幽王,皆因寵女不問國事,沉溺美色而亡國。魏劭不齒,以為昏君。卻未料今日自己亦耽迷女色,神魂顛倒,以致雷炎賈偲竟三日未見君侯露上一面,第四日,因有消息傳來,前去請見,卻被告知君侯一早帶了女君出行,賞雪去了,也未說何時方能回到驛舍,心裡也是納罕無比。

       嗚呼!哀哉!之於魏侯,此前所未有!

      ……

      胡天胡地了數日後,這日一早,魏劭忽來了興致,想到黃河一帶,風物自古雄偉,從前自己雖也到過,只每次都匆匆行經路過,從無停駐欣賞。那時既無興致,也無閑暇。如今既然被阻滯在此不得過河,身邊又有佳人相伴,何不帶她一同出遊賞景,也不算白來一趟。

      他是個說來就來的性子。興致一起,立刻要帶她出遊。

      前幾天被他關在房裡沒出去半步的門。魏劭便似狍鴞饕餮,小喬雖也婉轉迎合,只是身子畢竟嬌弱了些,對著他日夜索取,漸漸有些吃不消,正犯愁著,一早聽他終於把興趣投向了外頭,大喜,豈有不應的道理。

      春娘將她從頭到腳,裹的嚴嚴實實,外罩了件杏子錦綿帶帽的雪氅,一早被魏劭帶著從驛舍後門悄悄而出,兩人共乘一馬,沿著河道放馬而上。

      當日雖雪霽天晴,但朔風呼號,嚴寒比之前頭幾日,更甚了幾分。小喬與他同騎而行,縮於他溫暖懷裡,魏劭再用自己的雪氅將她再裹一層,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小喬分毫未覺寒冷。

      被關了數日,終於出來放風,她心情也有些雀躍。一路上邊賞風景,邊和他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地勢高峭的丘坡之下。兩人停了下來。魏劭牽著小喬的手,帶她走走停停,爬上了坡頂,最後並肩立於一塊石台之上,遠眺四方。

      腳下兩道青白色的河岸冰線,由西往東,蜿蜒壯闊而來。往日滔滔大河,如今冰封千里,河面冰層映照旭日,宛若晶瑩平地。又有兩岸地勢起伏,雪原莽莽。視線的盡頭,那白皚皚的山丘,峰影宛若矯龍遊動。

      人立於如此天地之間,只覺莽蒼渾遠,小喬恍惚之間,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渺小之感。正心中感慨,側旁魏劭忽然抬起臂膀,指著西處說道︰“你瞧,那裡便是洛陽的方向,此去來回,快馬不過數日。幸遜鳩佔鵲巢多年。可笑袁赭,號稱百萬兵馬,我本還道他是個人物,原來也不過空有其名!”語氣間,盡是俾睨。

      袁赭此前以勤王之名討伐幸遜,雙方在汜水僵持,上月終於大戰,卻不敵幸遜,元氣大傷,如今退回了青州。

      小喬知魏劭大約觸景生情,這才忽然有感而發。便隨他手指方向,眺望於此並不得見的那座煌煌帝都。

      寒風於丘頂呼呼刮過,吹的小喬有些站立不穩,魏劭一手便攬住了她肩,忽又道︰“他日這江山若為我所有,吾將攜汝之手,共用萬乘之尊。”

      小喬一怔,抬起眼眸望向了他。

      魏劭卻並未看她,視線依舊落向遠處那座帝都的方向。方才那一句話,便似他隨口而出的一句無心之語。

      小喬便笑了一笑,未說什麼。

      山頂風大,兩人再立片刻,魏劭便帶她下山了。如來時候那樣共騎一乘,慢慢踏上歸途。快近驛舍的時候,遠遠看到雷炎立於路口顧盼,似正在等魏劭歸來。

      雷炎一眼望到魏劭,便疾步朝他而來。魏劭催馬到他近前,示意他稍等,自己送小喬入了驛舍,隨後轉出。

      “主公,楊信有消息來了。”

      雷炎等到他出來,上前稟道︰“兩日前,薛泰兵馬被那流民首誘入芒山一山谷裡,遭前後火攻,兵馬先亂,雙方隨後廝殺,那綠眸單槍匹馬,竟挺入薛泰陣中,勇不可擋,薛泰被他驚下馬來,一箭命中咽喉,當場喪命。”

      魏劭目露微微詫色,沉吟了片刻,問︰“如今那邊形勢如何?”

      雷炎道︰“薛泰陣前喪命,如今靈璧全落入那流民首之手,勢力大增。徐州亂。薛泰尚有兩子,於徐州城頭高掛白幡,誓取綠眸頭顱復仇。料接下來還會有一場惡戰。”

      “楊信如今何在?”

      “稟君侯,楊信原本照君侯所言,領軍前去應援。見狀已經撤回。正等君侯示下。”

      魏劭不語,似陷入了凝思。

      雷炎久久等不到他的回應,想起那日在胡家莊外與綠眸相遇,自己險些命喪他手的情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數日,此刻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忍不住道︰“主公,這綠眸雖不過一流民首,卻實在不可小覷,連薛泰竟都喪命於他手中。日後若不為主公所用,必成禍患。好在與主公連襟。若招之來投,也未嘗不是兩全之策。”

      魏劭淡淡道︰“我無此連襟。”

      雷炎一怔,隨即恍然。心想誠然。

      那個綠眸雖殺薛泰,如今也佔了靈壁,但終究不過一低賤流民首而已。想喬家那樣的身份和地位,即便勢衰,倘若沒有個中的隱情,也決計不可能會將女兒嫁給一個流民。更遑論主公何等的身份,那流民首怎勘與主公並為連襟?

      雷炎自知失言了,慌忙請罪︰“末將失言,主公勿怪。”

      魏劭擺了擺手︰“無妨。”

      “兗州那邊,可有別的消息?”

      他出神了片刻,仿佛記了起來,又問了一聲。

      雷炎忙道:“昨日本就想稟主公的。只是一直見不到主公的面,想著無大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兗州那邊,確實如賈偲之言,喬刺史的夫人,數月前起臥病。女君這趟回去,應確系探病。女君在東郡住了三四日,隨後便與那綠眸匯合,去往了靈璧。唯一有些反常之處,便是這些時日,女君之父東郡太守喬平,於四方城門張貼告示,不拘一格招賢納士,頗有效仿古時燕昭王千金市馬骨之意。全城都在議論。”

      魏劭眸光微動,蹙了蹙眉。

      雷炎稟完,便靜默在旁,等著魏劭開口。

      “傳我的信給楊信,叫他多加防範流民首。倘若薛泰兒子不敵,必要時候,則加以鉗制。勿讓徐州落入那個綠眸之手!他若有決定不下之事,來告我。”

      魏劭沉吟了片刻,最後緩緩如是說道。

      ……

      小喬回到房裡,脫下了纏的嚴嚴實實的衣物,將魏劭從道旁折下的一枝臘梅插入瓶中,以清水供養起來,欣賞了片刻,便和春娘擁爐而坐,一邊往火裡焙著栗子,一邊說著閑話。

      漸漸地,栗殼陸續爆裂的輕微劈啪聲裡,空氣裡慢慢地飄出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混合了臘梅的一縷暗香,沁人心脾。

      “也不知道靈壁那邊如何了。”春娘用鉗子夾出栗子,等稍涼了,剝出一粒粒的黃澄澄果肉,盛在盤中,餵了小喬一顆,又道,“這裡也耽擱了幾天了,不知何時方能上路。”

      小喬慢慢咀嚼著清甜的栗肉,出神時候,忽聽門外起了腳步聲。

      春娘回頭,見魏劭不疾不徐地進來了,忙起身,露出笑臉向他問了好,便退了出去。

      魏劭到了小喬身後,摟住了她腰肢,香了一口,道︰“方才和春娘說什麼呢?”

      小喬扭頭,見他面帶笑容,俯身在自己身後望過來,便笑道︰“並無別事。只是說起靈璧我姐夫和阿姐。也不知道戰況如何了。有些擔憂。”

      魏劭望她一眼。順勢坐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反坐到自己的膝上。

      兩人四眸相對。

      魏劭注視著她。卻不說話。

      小喬直覺他反常。見他兩道目光一直落於自己的臉上。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笑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莫非我臉上畫了花?”

      魏劭方一笑,不緊不慢地道︰“我是有個好消息帶給你。也好叫你放心。方前兩日,流民首與薛泰戰於芒山,薛泰於於陣中被取命。流民首已經佔了靈壁全境。”

      小喬大喜過望,雙眸驀地放光,歡喜地嚷了一聲,雙手一下就攀住了魏劭的肩膀,從他膝上直起了身︰“夫君所言是真?”

      她實在太過激動,不提防這麼一下,魏劭順勢就被她給撲倒在了榻上。

      “夫君說的都是真的?沒有騙我?”小喬又追問了一句。

      這幾日,雖然她一直沒再在魏劭面前催問靈壁的戰況,實際心裡總是牽掛著。雖然也知道比彘善戰,但如今他與薛泰的兵力,相差實在過於懸殊了。這次薛泰壓境而來,意圖將他徹底絞殺,變數太多,結果如何,她也實在不敢往斷定。

      卻沒有想到,非但取勝,戰果竟還如此大捷!如何叫她不喜出望外?

      魏劭被小喬壓在了地上,仰面望著小喬那雙近在咫尺的驀然間就變得喜氣洋洋的美眸,壓下心底裡慢慢湧出的一絲怪異之感,抬手撫了撫她的髮絲,朝她微微一笑︰“當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3-9 12:32 AM 編輯

第92章

       小喬拍了拍胸脯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前兩日我便想問你消息,又怕你嫌我囉嗦。姐夫取勝了便好。阿姐想必也放心了。她再沒一兩個月,就要生了。”

      魏劭一隻手托住她的下巴,微笑道︰“那你何時也給我生個孩子?”

      小喬沒想到他忽然將話題轉到了自己生孩子的上頭來。不禁微微一怔。

      ……
  
      最近和他關係突飛猛進,兩人床事頻繁。

      除了算著日子,盡量各種藉口,避免在危險期內和他做事之外,她也沒有什麼別的能夠避孕的法子了。

      更不用說他想要的話,又不會每次都聽她的,指定什麼時候行,什麼時候不行。

      倘若哪天忽然發現自己有孕,也沒什麼奇怪的。

      但小喬現在,卻依然還是完全沒有要和魏劭生孩子的主觀想法。

      除了年歲稍小這個客觀原因之外,從她的深心底處來說,最重要的,還是魏劭依然令她無法放下那道戒備的防線。

      儘管他寵愛她。盡管這次為了接她回去,他說如此的奔波輾轉。她也不是完全沒有感動。

      但哪怕就在片刻之前,當他攬她肩向她指點江山,甚至向她許諾未來的那個時刻,她在心底裡最想說的一句話,卻並非他日後會不會記住當時的這個許諾,而是有朝一日,當她希望他能放開心中魏喬兩家的那段宿怨,放過自己的家人,他能否答應。

      但這樣的念頭,卻只在她的心底裡一次次地徘徊,從沒有勇氣問出口。甚至沒有想過要問出口。

      至親至疏夫妻。

      他越對她好,她越感到茫然,乃至惶惑。

      所以小喬從不否認,她其實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一個凡事總是習慣性地要往最壞處去想的悲觀主義者。

      ……

      小喬回過神,對上他一直望著自己的那兩點漆黑眼眸,方意識到自己方才情緒似乎有些失控了。過於外露。有些不妥。

      便笑了一笑,若無其事地掠了下鬢髮,從他胸膛上爬了下來,道︰“好好的,怎突然說起我來了……”

      魏劭仰面躺在榻上,一隻胳膊枕在腦後,若有所思般地望著她。

      小喬推了推他︰“雖隔了層茵褥,地上還是有些涼的。別躺著了。起來吧。”

      魏劭依然不動。

      小喬便作勢自己從他身邊起來,才剛爬起來,魏劭忽抬腿,勾了下她的膝彎,小喬便又跌回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翻了個身,將她壓在了身下。拇指沿著她的眼皮輕輕來回撫了幾下,惹她眼睛發癢,忍不住眨了幾下,扭臉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好好的你又要做什麼?”

      魏劭道︰“我外出打仗,你也是如此關切於我?”

      小喬轉回臉,見他似笑非笑般的表情。心微微一跳。道︰“你何來的胡言?阿姐姐夫都是我的家人,我關切怎不對了?”

      魏劭道︰“他們是你家人,我便不是了?何嘗見你如此關切過我。”

      小喬咬唇,辯︰“我知你兵多將廣,又英雄蓋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大姐夫如何能和你?何況,我如何就不關心了你了?便是想早些回去,我探了伯母的病,在東郡沒住兩天才匆匆就上路的。”

      魏劭嗯一聲,語氣漫不經心︰“聽聞你父親從你走後便廣發榜文,招賢納士。你喬家倒忽然令人刮目相看了。”

      兗州若有動作,涉及招兵買馬,不可能一直遮遮掩掩地在背地裡行事。魏劭遲早會知道的。是以小喬早想過日後他若問及,自己的應答之法。

      只是沒有料到,他這麼快竟然就知道了。

      不可能是賈偲說給他的。

      因她走,賈偲也同走。而她在的那三兩天裡,父親只是召集部曲將吏議事謀劃,賈偲一直被安排住在驛舍,不可能知道的那麼清楚。

      小喬和他四目對望。中間咫尺之隔。

      片刻。她朝他笑了。說道︰“我倒是不大清楚。不過回去時候,確實也聽父親提及過了一句,說兗州側有袁赭、周群,本就如同虎狼圍伺,一年之內,更先後遭遇數次攻伐。若非得到夫君你的襄助,兗州早不能保了!父親感激之餘,也深以為羞愧。魏喬兩家既結姻親,兗州若有難,夫君這裡自然要有所牽扯。父親卻羞於往後事事皆都勞煩於你。是以痛定思痛,有意擴充人馬,以求自保。如此,若再遇到周群、薛泰之流攻伐,既多些騰挪餘地,也是為夫君解累贅之擾。”

      “夫君忽然問我這個,莫非覺得我父親做法不妥?”

      小喬望著他。

      魏劭道︰“非也。只是忽然想了起來,隨口問一句罷了。”

      小喬輕嘆口氣,目露愁色︰“我父親其實心中也是雪亮。多年以來,原本只想偏安一隅,不料沉痾宿疾,敗落至此。即便出榜招賢,未必也會真有賢能之人願意前去投靠。如今不過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夫君……”

      她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輕舒兩只臂膀,勾住了他的脖頸,睜大雙眸望著他。

      “父親雖說羞於再向你開口求助了。只是萬一下回,兗州若再有難,夫君不會見死不救吧?”

      “若如此,蠻蠻會傷心的。”

      她又道。

      魏劭起先聽說兗州出榜招賢,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立刻便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在他眼中,如從前小喬曾說過的那樣,兗州就如同他盤中的一塊肉,先存在喬家人手裡,日後等他有需,自會去取。

      忽然那塊肉上,喬家人背著他做起了花樣。

      他自然有所警惕。並且更有不滿——類似於被冒犯了的不滿。加上恰好又是小喬南下期間發生的事。方才便開口問她了。

      等聽了小喬的解釋,他的不滿是打消了。儘管心底裡依然還是隱隱存了點疑慮,但被小喬這樣勾住脖頸,睜著雙小鹿般的眼睛楚楚可憐地問自己,一腔的英雄氣頓時化為了柔情。安慰道︰“蠻蠻勿怕。我不會容人染指兗州的。放心便是。”

      小喬便笑了,眉眼彎彎︰“有夫君在,我不怕的。”

      “那夫君覺得我父親的想法如何?”她悄悄望他,又問。

      魏劭略略遲疑。

      他心裡對喬越喬平兩兄弟,並不怎麼看得起。兩人必都是庸碌之輩。否則也不會將祖上傳下的一艘大船給駕成了一堆爛鐵釘。他們即便折騰,料也翻不出什麼大水。

      至於喬慈,雖當驚艷了鹿驪大會,但畢竟還小,不足慮。

      喬家剩下唯一能令他感到受威脅的,便是那個新近闖入他視線的綠眼流民首。

      倘若這個綠眼流民首歸入了喬家,他將不得不重新估量喬家之勢。

      只是這綠眼出身實在低微,與喬家女兒猶如雲泥之別。能娶到喬女,聯想當初喬家與自己議婚時候臨時換了新娘的情景,便不難推測,綠眼和小喬那個姐姐的結合,非奔即走,必定不容於喬家。如今一時更不可能歸入喬家。

      魏劭大度地道︰“你父親意欲有所作為,有何不妥?我方才也說了,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你莫上心。”

      小喬眨了下眼睛,乖乖地嗯了一聲︰“我知曉了。不會放心上的。”

      魏劭一向愛她如此乖順的模樣,便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面頰,以示撫慰。

      ……

      第二天,人來報說,能夠渡河了。

      過河地段距離烏巢渡口十來裡遠。兩岸不過十來丈寬,但因地處匯流之處,平常水流湍急,無法行舟,如今冰面卻凍的比別處都要厚實,足夠承載重量。往冰面上灑了泥土,鋪麥秸,將馬蹄包了布,在黃河南岸阻滯多日後,一行人順利渡河到了北岸,不再停留,北上往幽州趕去。

      魏劭帶著小喬,終於在年底前的最後一天返回漁陽。

      迎接他們的,是泰安一年的正旦節。

      ……

      正月一日,正旦,為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個節日。

      這一天,夜漏不到七刻,悠揚而莊嚴的鐘鳴聲中,洛陽皇宮中的皇帝將在德陽殿接受隆重的朝賀儀式。

      諸侯、公、卿、將、大夫百官,以及蠻胡羌使節,將近萬人,按照貴賤和序列高低湧入大殿,為皇帝呼萬歲,並奉上賀禮。

      這個泰安一年的正旦節,去年剛被幸遜立為皇帝的聞喜王七歲的兒子劉通坐在那張相較於他來說極是寬大的龍椅之上,用畏懼的目光看著站在他龍椅之前,幾乎擋住了他視線的幸遜的背影。

      幸遜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精神卻極健,據說如今還能夜禦數女。

      他剛打贏了對袁赭的汜水之戰。此刻昂首挺胸站在這裡,宛若代替劉通,在接受這殿中萬人的朝拜,意氣無比風發。

      他的目光掃過殿中那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在為各地諸侯而設的上殿裡,並未看到燕侯魏劭的身影。

      這個正旦節,魏劭沒有來到洛陽。

      他只委派使者,向漢帝劉通呈上了朝拜之禮。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12 PM

第93章

      於天子之外的民間,正旦日最重要的一項活動,便是宗族祭祀家廟祖先。

      魏家也不例外。

      十月上辛日,為正旦祭祀祖先而釀造的冬酒已經出酒。

      三天前起,徐夫人開始沐浴更衣,整潔身心。

      宗族裡的祭祀執事,也將祭祀事項全部安排妥了,只等那日到來。

      去歲正旦日,魏劭因戰事阻滯,和新婚不久的小喬留在了信都,錯過祭祀。

      徐夫人本以為今年正旦,又要錯過。不想終於提早一日,竟及時歸家。十分的欣喜。

      昨夜到家遲,到時候已是深夜。入了西屋胡亂收拾了下,洗個澡,小喬和魏劭便睡了下去。因路上顛簸頗辛苦,小喬頭一沾枕頭便睡了過去。次日的一大早,窗外天還透黑著,五更不到,小喬心裡裝著事,一下從睡夢裡掙醒過來。睜開眼,看到房裡銀燭靜靜亮著,枕畔的魏劭卻已經不見了。

      一早要祭祀家廟,他今日事也多,想是不知何時,已悄悄起身了。

      小喬爬坐了起來,擁被發起了呆。

      去年的這一日,她人在信都,沒參與魏家的宗族祭祀。

      按說,今年人回了,作為魏劭的妻,她自然是要參與今日這個家族活動的。

      但是小喬卻沒忘記,去年她以新婦身份剛到魏家的時候,魏劭根本就沒有帶她去參拜過家廟。

      從禮制來說,她當初的婚禮,至今其實還少了最後、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以新婦身份去參拜夫家的家廟。

      只有參拜過家廟,才真正表示被夫家認可接納。

      當然,小喬自己並不在意這種虛禮。都一年過去了,她本也早忘記了當初的這一茬事兒。

      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再次面臨是否要被拒在家廟門檻之外這一關,難免便想起了當初的事。

      因為昨晚到的太晚,她和魏劭歸家的消息遞到徐夫人,兩人只到她跟前叩了個頭,粗略說了幾句路上的經過,便回了西屋歇了下來。是以當時,徐夫人也沒提今早的事。

      以小喬的猜測,徐夫人應該要帶她參加家廟祭祀的。

      但魏劭那邊,小喬卻有點不肯定了。

      從他一早悄悄就起身走了,也沒叮囑自己一言半語,她越發覺得,他大約還是不樂意讓自己這個喬姓人踏進他魏家的家廟。

      小喬遲疑著的時候,忽然門外起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接著門推開了,屏風後春娘領了侍女轉了進來。

      “女君該起身了。再睡,怕要趕不上家廟祭祀了。”

      春娘笑盈盈地到了床前,將床帳勾起,示意侍女將捧來的衣物放下。

      小喬看了一眼。

      是套青白色的縹絲深衣。祭祀用的女服。

      春娘道︰“男君四更便起了,叫婢不要吵醒你,讓你再睡些時候。婢見時辰也差不多,便來喚女君起身。”

      小喬默然,掀被下床。梳洗過後,換上那套縹絲深衣。吃了幾口送上來的早點。此時天依舊未亮,正要去北屋,聽到門口僕婦喚“男君”,轉頭,見魏劭進來了。

      他也穿著一整套的黑色祭祀禮服。長冠,外玄色深衣,內著絳色緣領和衣袖的中衣。

      禮服莊重,顯得他人也越發長身而挺拔,雙目炯炯,精神奕奕,油然一種莊嚴家主風範撲面而來。

      小喬便朝他迎了過去,喚他“夫君”。

      魏劭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祖母那邊應也快好了。我們好過去了。”

      小喬點頭。便隨他出門,兩人往北屋去。

      五更起,魏府的大門、儀門、內門等全部正門都已打開,燈籠從大門起始,如火龍般沿通道一路點了進去,整個魏府燈火輝煌。

      到了西屋的垂花門前,小喬遠遠看到內院也是燈火通明。登臺階的時候,習慣性地低頭提了下裙裾,卻見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抬頭,見魏劭停下了腳步,正扭頭望著自己。

      黑早,冷。但小喬心裡卻有些暖,將自己的一隻手放進了他同樣溫暖的掌心。

      魏劭握住她的手,帶她登上臺階,跨過門檻,一直到了徐夫人正房門前,方鬆開了她。

      兩人進房。徐夫人早起身了。她受了拜,目光在二人面上巡了一圈,滿意點頭,笑道︰“甚好。這就去吧。親族們想必應都在等了。”

      ……

      魏家的宗祠在魏府正西的一座獨立大院之中。五間的朱紅大門,平日總是關閉,今早大開。魏家宗族族人都已齊聚到此,正等候在兩旁的抱廈裡,男女分列,立滿了兩間的屋,皆都屏聲斂氣,靜悄悄沒有發出半點的聲音。

      小喬第一次跨入這座令她第一感覺陰暗森冷的院裡。

      她隨著徐夫人和魏劭,在許多雙目光的注視之下,沿著腳下那條寬闊的青色甬道進入到了祠堂。松柏蒼翠,肅穆莊嚴,堂門陛台的兩側,置了兩只半人高的古色斑斕的巨大青銅焚鼎。鼎內已經焚著茂盛香火,兩蓬青煙從鼎口裊裊而起,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香火氣味。

      魏家宗族的執事早已帶人等候。恭敬迎了徐夫人並男女君入內。內裡燭火輝煌,神位的上方,懸了“祖德流芳”橫匾,左右各一神聯︰敬恭明袖則篤其慶;昭穆列祖載錫之光。之下供桌。桌後便是魏家歷代神主之位。始祖居中,以下代代,父子以昭穆左右依次序位。

      密密麻麻兩排神位之末,小喬看到了兩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先嚴魏公諱經大人之神位。先兄魏保之神位。

      這兩只神位,是以魏劭之名而立的,省略了一切的尊餃,簡單明瞭。

      小喬悄悄地望了身旁的魏劭一眼。

      他的神色肅穆。近乎沒有表情。雙目越過前頭徐夫人正向先祖拈香虔誠祝禱的背影,一直落在那兩張被漆成了黑色的烏沉沉的木頭神位之上。

      徐夫人拈香祝禱完畢,便是魏劭小喬。小喬跪於鋪設在神位前的跪墊之上,行大禮後,再無雜念,靜心斂氣,恭恭敬敬獻香敬爵,閉目誠心地祝禱了一番。

      祭拜禮儀結束,最後走出家廟的大門,小喬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彼時天大亮,新年正旦日的第一縷朝陽正從雲後噴薄而出,照在了那座大殿正脊的鴟吻之上,光明而輝煌,將小喬心底裡起先留下的那種陰暗森冷之感,立時驅逐的無影無蹤。

      ……

      正旦日,魏劭祭拜宗廟過後,徑去了衙署,於堂中受趕赴而來的各郡縣長官以及部曲將吏的拜賀。

      小喬這一日,也並不比他空閑多少。

      朱夫人至今還未解禁足,以養病不便見人之名,連早上的宗祠祭拜都沒露面。

      徐夫人如今不大見客。加上為起早祭拜宗廟,回了後精神有些不濟,歇了。小喬便完全代替了朱夫人作為魏府主母的職責,今天從早到晚,一直在應酬漁陽城中前來拜賀的各家命婦。直到傍晚,方空閑了下來。喝了口茶水,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飯。徐夫人問了些她這趟回兗州的情景。小喬撿能說的說給她聽。聽聞丁夫人病體已經無礙,徐夫人也是歡喜。用完飯,端詳了下小喬,心疼地道︰“你趕路本就辛苦,昨夜到的晚,一早起又忙碌到了此刻。且回吧。等劭兒外頭回了,叫他也不用來我這裡,你倆早些歇息。”

      小喬應了。見徐夫人再三地催,才起身出來,回到西屋,沐浴換了家常衣裳,方吐出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魏劭宴飲完畢,天透黑的戌時末才回來。

      他應該喝了不少的酒,腳步浮晃。

      小喬一直在房裡等他。聽到外頭僕婦起了聲音,忙出去相迎。

      魏劭撐她肩進了屋,一頭便仰在床上,閉目一動不動。

      小喬見他醉的厲害,一張臉通紅,酒氣噴人,也顧不得埋怨了,幫他除靴脫襪,親手擰了濕熱毛巾,替他細細地擦臉。擦完了臉,又幫他擦手腳,給他蓋好被子,起身出去,讓春娘和僕婦們都各自散了,回房後關門,自己也脫衣上床,鑽入被窩,輕輕躺在了他的身側。

      她聞著帳子裡經由他的呼吸漸漸帶出淡淡醇酒氣息的空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下半夜的時候,她被身畔那個男人給弄醒了。

      魏劭在黑暗裡,用滾燙的手掌摸索她的身體,隨後就壓住她,急切地頂開她的腿,並無任何前戲。入她。

      兩人已經日漸熟悉彼此的身體。但每次他剛進去的時候,即便她已經潮潤,往往也總要一會兒才能完全適應他的入侵。

      他漸漸也會照顧她的感受了。此前總會先和她溫存一番。

      但這會兒,黑暗裡的他好像又變回了一開始那個不顧她的魏劭。

      他的鼻息很急,呼吸撲到她的面龐上,小喬還能聞到一股酒氣。身體皮膚很熱,像火爐一樣地熨燙著她溫潤的肌膚。胸膛緊密貼著她柔軟胸脯的時候,小喬聽到他喉嚨裡發出一聲舒適至極般的低聲呻吟。

      他一直入她,入的很凶,手掌掐的她腰都似要斷了。氣喘如牛。最後小喬都被他入的嚶嚶低泣了。等他終於結束,喘息慢慢平定,小喬也慢慢停止了抽泣。感到自己臉上、身上,全糊滿了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的濕噠噠一層,很不舒服,便拿開了他摟住自己的那條胳膊,從他懷裡坐了起來,要下去清洗。

      魏劭的那條臂膀卻忽然再次伸了過來,將她一把摁回在了他的胸膛裡。

      “你嫁我的第一天起,便是我魏家的人了。往後不要再和兗州往來。我會護你一世。”

      黑暗裡,小喬聽到魏劭如此說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14 PM

第94章

      他的胸膛也布滿了汗濕。彷彿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正在源源不斷地往外蒸騰著熱氣。

      小喬亦同樣滾燙的頰俯伏其上,耳畔清楚地感覺到他那顆還沒從激烈跳動中平復下來的心臟的一下一下的飛快搏動。

      她閉上閉眼睛。

      “否則呢?”她微啞著聲,問。

      魏劭沒有作答。

      黑暗中的靜默,分分寸寸地延續下去,像一道無形的卻實實在在的暗流,無聲無息地籠罩住了小喬的全身。

      她忽然感到有些冷,微微打了個哆嗦,胳膊和後背皮膚仿佛冒出了一粒粒的細小雞皮疙瘩,才意識到自己汗濕著的身子還未著寸縷。

      方才是濕熱,此刻卻是汗冷了。

      她將魏劭那條壓在自己腰背上的沉重胳膊拿開,摸索著穿回了先前被褪去的衣裳,爬下床,點亮了燭火。

      魏劭依舊那樣仰在床上。額頭一片汗光。燭火映著,他雙目幽深地望著她。

      小喬慢慢地跪坐在了他的身畔,直視他的雙眸。

      “恐怕我的回答要讓夫君失望了。兗州於我不算什麼。但父母親恩,絕不可能因我出嫁而割裂。即便我的丈夫是你,我也不可能做的到。”

      語調平靜,卻一字一字,清晰地從她的口中說了出來。

      魏劭一動也不動。眸光仿佛漸漸亦凝固,兩點定在了她的臉上。

      “不欲隱瞞夫君,今早醒來,睜眼起先,未見到夫君在側,蠻蠻心裡有些惶惑。夫君知為何?因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剛來魏家時候,夫君不肯帶我入宗廟拜先祖的情形。蠻蠻以為到了如今,夫君還是相同念頭。及至見到夫君現身,牽我手入祖母屋,我方安心下來,心下對夫君更是感激。不想歡愛未散,夫君竟又對我提了如此要求……”

      她停了,平復了下自己內心此刻那種難以言明的艱澀之感。

      “有些話,蠻蠻從前只敢在心裡想,卻從不敢在夫君面前提。唯恐不小心就踫觸到了夫君的忌諱。但夫君方才既然向蠻蠻坦露了夫君的想法,蠻蠻料想夫君應也不想聽蠻蠻在夫君面前再說違心之話。蠻蠻便有話直說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再次迎上了魏劭盯視著自己的那兩道目光。

      許是片刻前的熾烈情潮已經漸漸消退下去了,他此刻的兩點眸光,有些空淡,淡的到了令她感到冷漠的地步。

      小喬說︰“我不敢妄稱自己能夠體味夫君今早祭拜先人蓮位之時的心情。我喬家當年確實有負盟約,以致令夫君遭受喪親的切膚之痛。這一點,我的父親他從未否認。父親也是深感愧疚。當初我喬家以婚姻主動求好於夫君,固然是為瞭解當日的兗州之困,但何嘗又不是想借婚姻來修好於魏家?畢竟,故人俱往,涉當年事的我的祖父也早入土。剩下我們這些還活著的喬家後人,除了盡量修好,希冀化解兩家宿怨之外,還能有什麼可彌補的方法?”

      她的聲音,漸漸地帶了些激動︰“我心知我人微位賤,不過區區一婦人罷了,即便以身侍奉,也不足以抵消你喪親痛之萬一。但婚姻乃兩姓之好。當初魏家既接納了婚姻,在我父親看來,便是魏家認同婚姻之盟,如達成諒解。我自然不敢如此做想。但從嫁入夫家後,一直以來,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克己奉禮,唯一所想,就是盡量侍奉好夫君以及家中長輩,以不辜負我父當日將我嫁來的一片修好之心。我捫心自問,平日應也無大的過失之處。今日實不相瞞,我雖忙碌,疲憊萬分,但早上得夫君如此溫柔對待,心裡其實充滿歡愉,更信只要我持之以恆,日後不敢奢求夫君愛屋及烏,但終有一日,慢慢能夠放下兩家宿怨,也不是白日做夢。卻不料夫君忽然就要我與母族斷絕交通!我知夫君待我是出格的好了,我該感激。然,人皆生而有父母,恕我直言,蠻蠻對此,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小喬最後一口氣,終於說完了有些壓抑在她心底已經許久的話,忽然胸口那陣原本憋的她差點掉淚的酸楚悶氣便如得以徹底釋放,整個人隨之都覺得輕鬆了。

      她實在模樣還很狼狽︰衣衫不整,長髮淩亂,面頰和睫毛,猶沾了殘餘的星點淚痕,衣襟領口未及遮掩密實之處,露出的一片雪嫩肌膚之上,更是布滿方被他虐愛過的可憐印痕。

      只是投向魏劭的那兩道眸光,卻慢慢地變得異乎尋常的鎮定。

      ……

      小喬知道自己應該是得罪魏劭了。不但得罪,還是狠狠地得罪了。

      有些話,即便是用再委婉的方式,或許原本也該永遠埋藏在心底的。

      再想說,最好也永遠不要讓男人知道。

      但這一次,她卻說了出來。是從嫁給他之後,第一次,她不是虛與委蛇,不是口是心非,更不是甜言蜜語,而是用自己內心真正所想的那種方式,給予了他一個回應。

      魏劭每入家廟,或許心情都會經歷一次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今天心情又不好了。才會喝醉了酒回來,佔有了自己。

      倘若她足夠聰明,她應該像從前那樣,想法子將他哄的歡喜,讓他順著自己的所想,最後收回他說出去的那句話。

      雖然今晚不會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她卻不想了。

      也是那些話,哪怕兩個人都已經心知肚明,但倘若不說出來,哪怕二人再親密,中間也永遠會有那麼一層窗紙相隔。

      又如養了一個表皮完好的潰癰,看似無事,實則內裡滾膿。

      他既然終於赤裸裸地在她面前表達了他從前埋在心底裡的那段難以化解的恨意,那麼她也就給予他相同的回應,讓他知道自己的所想。

      或許今晚未必就是個好時機。但誰能知道,什麼樣的時機,才是真正的所謂好時機?

      她真的想說出來。所以她說了。

      ……

      魏劭的目光起先在她臉上停留,一直停留,仿佛從不認識她這個人,也未見過她這張臉似的。

      接著,仿佛感到頭疼,小喬看到他閉了閉眼睛,抬起胳膊,用凝滯而遲緩的動作,揉了幾下他的額頭。

      接著,他倏然就坐了起來,翻身下床,穿起了他的衣裳。

      小喬知道他的意識此刻是完全清醒的。因為他的眼睛是清醒的。

      但他的肢體,卻仿佛依然還未從宿醉和片刻前的那場激烈歡愛裡徹底醒來。

      他隨意地穿好衣服,也未拿腰帶,便抬腳往外去,腳步卻一個趔趄,人撞了一下近旁的置衣架。

      架足在地面移動,發出短促的一聲刺耳摩擦。

      小喬急忙下床,追了上去,從後扶住他的胳膊。

      “夫君要去哪裡?”

      魏劭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望著自己的眸光中帶著關切。

      魏劭愈發感到心煩意亂。驚詫、失望、生氣,夾雜著被她無情頂撞了卻又無力反駁的一絲羞愧,他現在甚至頭疼欲裂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沒法能再繼續容忍這個喬家的女兒了。

      女人果然是不能夠待她太好的。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便盯著小喬拽著自己胳膊不放的那隻手。想她應當識趣地鬆開。卻未料她一直緊緊抓著,就是不放。

      “我知夫君生我的氣。只是生氣歸生氣,才四更,夫君未醒酒,外面又冷,夫君不要出去了。”

      她說道,仰臉望著他。

      魏劭冷眼看她片刻,抬手將她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給拿開了。啞聲道︰“你心裡眼裡只有你的喬家之人,何必留我。我去書房,省得擾了你的清靜。”

      說完,轉身快步出了房。

      小喬追到門口,見他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通往書房的那道走廊盡頭。

      ……

      初五日,魏劭為年前上黨一戰裡的功勞將士論功行賞,大置酒,饗軍士。

      初七日,魏劭出漁陽,巡邊境。直到過了元宵,才回到了漁陽。

      小喬這些時日也忙忙碌碌,也是過了元宵,才漸漸地空閑了下來。

      這日早上,小喬和昨日才回漁陽的魏劭一道去北屋。陪著徐夫人用了早飯。飯畢閑話了幾句,要告退的時候,魏劭忽然說道︰“祖母,我這幾日,大約就要動身去晉陽了。先跟祖母說一聲。”

      小喬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望向徐夫人,神色嚴肅。

      徐夫人略驚訝,道︰“不是原本說要出了正月才走的嗎,怎又如此急了?”

      魏劭道︰“晉陽地大事雜,張儉李崇方昨日又來信報,促我早日過去。諸多事務,懸而未決。”

      徐夫人想了下,道︰“你有正事,早些去也是應該。這趟去了,多久才回?”

      “少則三兩個月,多則半年,也未料定。”

      徐夫人哦了一聲,點了點頭︰“既然時日不短,你去晉陽也非行軍打仗,不如讓孫媳婦隨你一道去,如此邊上也好有個人照料。”

      魏劭道︰“她還是留在家中為好。祖母年事已高,當以侍奉祖母為先。孫兒無妨。”

      徐夫人看了眼小喬,想了下,道︰“也罷。讓孫媳婦留家裡也好。倒不是祖母要她伺候,而是不想她又出這麼大遠門的跟你出去吃苦。留家裡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17 PM

第95章

      徐夫人將從房外進來的貓咪抱上膝,出神了片刻,問道︰“前次那個李姓鄉侯夫人之事,可有後續?”

      鐘媼道︰“婢正想稟老夫人。這婦人看起來倒並無特殊之處。此前一直居於洛陽。去年鄉侯病喪,婦人便被翁姑送回了漁陽祖宅。居漁陽時候,深居簡出,平常不與人往來。不過……”

      她遲疑了下,道,“婢倒是無意間查到了個熟人,和她倒有那麼一些關係。”

      徐夫人道︰“哪位熟人?”

      “便是中山的那位蘇氏。早幾年,此婦人居於洛陽時候,曾有段時日,蘇氏和她密切往來,常宴樂同遊。後因這婦人與人牽出了一樁風流官司。許是為避嫌,蘇氏方和她漸漸斷了往來。這些都是數年前的舊事了。”

      徐夫人緩緩地撫摸著懷裡那只昏昏欲睡的貓咪,沉思片刻,又問︰“姜媼如何會與那個鄉侯夫人暗中往來,可有端倪?”

      鐘媼道︰“婢無用。姜媼與那婦人事發後相繼死去,並無口供。據鄉侯婦家中僕婦所言,平日也從未見過姜媼出入婦人家中。如何就勾到了一處,實在費解。”

      “姜媼來歷,可查過?”

      “姜媼本是夫人母家女僕,少寡,帶一子,朱夫人曾有恩於她,她便一直侍奉於夫人身畔,至今有三十年。”

      “姜媼的兒子,如今在何處?”

      “據說十數年前,才十幾歲,暴病而亡。”

      “何病?”

      “何病不知。不過,婢找到了一個從前曾與姜媼一同服侍過夫人,十幾年前卻被夫人趕走的老媼,從老媼口中,倒聽說了點事。據說當時姜媼兒子暴病死去,似與夫人的兄弟有關。她的兄弟,曾養男嬖。”

      如今貴族蓄妓或養男嬖,早已成風。

      徐夫人眉頭緊皺︰“便是那個兩年前赴洛陽花會醉酒,獨個兒掉到池裡淹死幾天才脹浮上來的兄弟?”

      “正是。”

      徐夫人不再說話,出神了許久,忽道︰“這兩日,你瞧劭兒,是不是又惹我孫媳婦的氣了?”

      鐘媼遲疑了下,不語。

      徐夫人搖了搖頭︰“他年前還巴巴不辭路遠地跑去南方把我孫媳婦給接回來,當成寶貝似的,這才幾天功夫,那邊又沒什麼火燒眉毛的大事,就說要走,還叫我留下她伺候。不是置氣是什麼?”

      鐘媼道︰“當年出事時候,男君尚小,切膚之痛,難免放不下去。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有的。幸而女君性柔,心性也是豁達。老夫人莫急,假以時日,男君必定能放下心結。”

      徐夫人只道︰“強驢一頭!”

      鐘媼道︰“男君和女君少年夫妻,這會兒又惹了閑氣出來。若真就這麼分開了五六個月,恐怕有些不妥。非婢多嘴,不如老夫人開口,叫男君帶女君同去便是。料過些時日,二人也就好了。”

      徐夫人道︰“你何曾見過強驢受鞭而心甘前行?我若開口強令他帶孫媳婦過去,倒顯得他有多委屈。我更不忍委屈我孫媳婦。”

      她想了一想,手掌摸了下貓兒的腦袋,笑道︰“年也過了,家中無事。這漁陽風大沙多,我有些想念無終城的好天氣了。”

      ……

      魏劭晚間回來時候,不見小喬在房裡,也不見春娘。徑去沐浴,出來後還不見她。便問林媼。

      林媼道︰“老夫人喚女君陪用飯去了。”

      魏劭略一遲疑,便往外去,剛到門口,聽到庭院踊道上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抬眼見兩個侍女在前打著燈籠,照小喬回來了,魏劭跨出了門檻,往書房方向去。

      他巡邊城回來後的這幾個晚上,回來後先都去的書房,晚些回房再就寢。和小喬倒也各自相安無事。

      小喬晃到了魏劭身影,叫他︰“夫君,祖母喚你去。說有事和你說。”

      魏劭看了她一眼,抬腳往北屋去。

      他到了北屋,入內,見地上放了幾只敞開的樟木大箱,內裡放置衣物以及各種日常所用雜物,僕婦手踫大小奩盒往來忙碌,鐘媼正站在一隻大箱旁,叮囑一個僕婦︰“那邊天氣一時也暖不了,那件狐氅先帶過去,仔細收好……”忽看到魏劭進來了,忙迎上來笑道︰“男君來了?老夫人在裡頭。”

      魏劭道︰“這是要做什麼?”

      鐘媼道︰“老夫人預備動身要去無終城。”

      魏劭眉動了動,快步入內,徐夫人坐那裡,看到魏劭,招手讓他來。

      魏劭靠坐過去︰“方才阿姆說,祖母要去無終城了?”

      徐夫人點頭︰“叫你過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你也知道,我喜那邊天氣舒適,冬暖夏涼,往年一年中,有半年是在那邊過的。這會兒元宵過了,等你一走,家裡也沒什麼人了,我便想去那邊過些時日。”

      魏劭道︰“祖母何日動身?孫兒先送祖母過去。等祖母安頓了,孫兒再去晉陽。”

      徐夫人道︰“我不用你送。我這趟過去,把你母親也一道帶去。晉陽既然事急,你自管早些去了便是。我有人護送。”

      魏劭微微一怔,遲疑了下,問道︰“祖母只帶我母親?”
  
      徐夫人點頭,微微嘆息一聲︰“上回那事出了,我雖禁足你的母親,只我自己的心裡又何嘗好過?畢竟是你母親,我知你心裡也是盼她好的。便想這趟去無終,帶她隨我一塊兒。換個地方,許能叫人換個心境。”

    魏劭便向徐夫人鄭重拜謝。

    徐夫人微笑道︰“有何可言謝。我記得早些年,你母親性子也不至於像如今這樣鑽牛角尖。如今成這樣,她自己固然錯在先,我這個做婆母的,應也有引導不到之處,難辭其咎。正好這趟帶她去那邊,我再和她好好處處。”

      魏劭再三謝徐夫人。徐夫人含笑道︰“叫你來,也就是和你說這個。你忙了一天,想必也乏,早些去歇息吧。”

      魏劭應了,從坐榻上爬了起來,作勢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道︰“祖母不帶她也同去?”

      徐夫人道︰“誰?你媳婦嗎?”

      見魏劭望著自己,搖了搖頭︰“她不去。”

      “按說,我們府裡人少,”徐夫人解釋,“你一走,我也走了,大可不必非要她留下。我原本也是想帶她一同去的。家中雜事交給新上來的管事便是。只你也知道,二月首民眾祭祀太社,祈五穀豐登,歷來要我們主持的。往年都是你的母親。這回你母親隨我走了,自然要她出面。此其一。其二,我也是存了點私心,心疼你。想她能留在家裡守著,萬一你什麼時候提早回來,也不至於到了家,冷冷清清,連個迎的人都沒有。”

      魏劭道︰“我無妨的。祖母盡管將她一並帶去無終城。”

      徐夫人道︰“我本也怕她獨個兒在家冷清。方才叫來她的時候,也問過她了。只她自己說無妨。我想罷了。她遲早要獨個兒擔起我們魏家主母之責,趁年輕多歷練,也是好的。”

      魏劭張了張嘴,終還是閉了上去。最後道︰“孫兒知道了。孫兒先行告退。祖母也早些安歇。”

      ……

      魏劭回到西屋。

      小喬正在房裡與春娘收拾他出門的衣物。

      魏劭站邊上,冷眼看了幾眼,去了書房。晚些回來,春娘已經不見了,地上也如同北屋裡那樣,擺了大小幾只箱子,都是他的衣物。

      小喬正坐在床沿邊,疊著他的幾件衣裳。見他進來了,也沒起身去迎,只說道︰“我向人打聽了下,晉陽那邊氣候冬乾冷,夏燥熱。因你說去個半年也未做準,是故這趟出門,幫你多收拾了些。除了這會兒要穿的袍、裘,另有十套中衣,十套換用的內衣。內衣都是細葛料。另有為天熱準備好的素紈禪衣……”

      魏劭視線掃了一圈地上的箱子,不耐煩地道︰“這些你看著辦就好。和我說什麼?”

      小喬便不做聲,低頭把攤在床上的最後幾件衣裳折好,歸入箱子,壓了壓,最後蓋上蓋,回頭說道︰“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兩人各自上榻,早不像先前那樣好的如膠似漆。各自懷了心思。

      小喬閉著眼睛,忽聽魏劭在耳畔道︰“明日你去跟祖母說,讓她帶你也同去無終城!”

     小喬一怔,睜開眼睛,轉臉看他。

     “你就跟她說,你一個人留家裡會冷清。怕!”他又道。

     小喬淡淡地道︰“我不怕。有什麼可怕的?祖母帶婆母去無終城,我留家裡守著,也是我的本分。”

      魏劭眉頭皺了起來。盯著她。

      小喬便轉回臉,閉上了眼睛。

      ……

      兩日後,徐夫人收拾好了行裝,叫個侍女抱上那只日漸肥胖的貓咪,帶朱氏一道,婆媳二人坐馬車,出城去往無終。

      魏劭不顧徐夫人阻辭,親自護送。白天走於馳道,傍晚投宿驛舍。一路不緊不慢。數百里的路,走了三天,才送徐夫人到了無終城。無終令迎他一行人於城門外。魏劭進城,安頓好一切,留下一隊家將護守,當晚也不住,連夜趕回,第二天中午便回到了漁陽。

      小喬原本以為他送完了徐夫人,回來便也要走了。不想這一趟回來,他竟就絕口不提再去晉陽了。在邊上觀察幾日,見他日日早出晚歸,異常的忙碌。自然也不會主動開口問他到底什麼時候動身出發。只叫人把先前已經收拾好的幾只箱子暫時歸置起來。等哪天他要走了,再抬出來就是。

      這樣一轉眼,正月底便過去,這日,是二月首的太社祭祀。

      太社祭祀主祭土神,以韭、卵為祭品,乞求接下來一年地產豐厚,五穀豐登。祭祀完畢,鄉民聚在一起作社戲舞蹈,也有青年男女趁機互贈蘭草傳達心意,是一年當中,除正旦外最為隆重的一個吉節。

      一大清早,小喬便起了身,梳妝完畢換好祭服,在隨行護送之下,坐馬車出城去往太社廟。

      魏劭當日等小喬出門,自己去了衙署,剛一進去,公孫羊就催他︰“主公,何日動身去往晉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24 PM

第96章

       公孫羊最近,心裡其實一直犯嘀咕︰君侯的心思,饒他也算半個人精,又佐多年,也依然有些猜不透。

      原本,照計劃是開春,也就差不多這會兒去晉陽的。

      不想他忽然提早,剛過了元宵,就說要走。

      公孫羊自然無可無不可。

      君侯一聲話下,下頭人立刻跑斷了腿,點將整兵,那些要隨君侯西去的將領軍士揮淚別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只等著出發。

      萬事俱備,不成想,君侯走了一趟無終城回來,忽然就閉口不提晉陽了。

      倒是每天見他天剛明就來衙署,天不黑必定不走。

      其實剛開年,真沒那麼多的事。

      為求一年好運,自古就有年首不交兵之慣例。

      所以正旦日後,衙署裡真沒那麼多的要緊事,非的綁著君侯親自在案牘後勞形。

      公孫羊不解。

      因下頭都等著君侯發話,所以先前也問了他一聲。

      君侯當時說,體諒廣大將士不易,難得年首,是故臨時又改了主意,讓大家再多得些閑。

      下面一片歡聲,紛紛感激君侯體諒。

      公孫羊憑直覺,有點不相信。但他看出來了一點,君侯這是還不想走。

      所以他也不催了。

      但這會兒,真的不催不行。

      因為事情出來了。

      三天前,張儉李崇那邊來了個快報,說隴西的燒當羌人作亂,攻打上郡一帶。幸被鎮壓。請君侯盡快趕赴過去,以定後策。

      昨夜,並州那邊加急又送來了一封快報,這會兒就在公孫羊的手上。

      雖然他還等著君侯過來拆,但也猜到應該是上郡亂的後續。

      所以一早起,他就在等著君侯來。

      偏他今天卻遲遲沒有現身。

      公孫羊等的脖子都快直了,正想派人去魏府傳信,可算見到君侯來了,於是趕緊遞上快報,順口催問了一聲。

      魏劭拆了快報,瀏覽了一眼,遞給了公孫羊。

      張儉報,疑涼州刺史馮招暗中挑唆燒當羌犯事,以圖謀不軌。請君侯速來。

      燒當羌是西部勢力最大的羌人政權,如匈奴一樣,最早以畜牧為生,後漸漸融漢,轉為農耕。在漢人印象中,羌人“狀極可怖,不類生人”,十幾年前,這支人口多達數十萬之眾的羌人曾歸化漢室,後卻遭到陳翔殘酷統治。陳翔視羌人為牛馬,殘酷對待。不但要羌人納貢給自己,擄來男子淪奴隸,女子充營妓。羌人新首領雕莫不服,脫漢再次作亂,一度曾攻下西河郡。

      去年陳翔失並州。魏劭第一時間招撫雕莫。但雕莫並未回應,只退居到了羌地。

      魏劭當時急著回幽州,見邊境安寧,便暫時放下事情,趕了回來。

      不想這麼快,才開年,燒當羌人竟又攻打起了上郡。且還牽扯到了涼州刺史馮招。

      “主公何斷?”

      公孫羊問。

      平西涼,收羌人,為他日南下杜絕後患,這便是魏劭開年要去晉陽的軍事目的。公孫羊自然清楚。

      魏劭皺眉,道︰“我明早動身吧!大軍三日內開拔,以常速發往晉陽便可。”

      ……

      魏劭從衙署回來,方中午不到。

      他平常罕在這個辰點歸家。是以西屋留下的僕婦侍女驚訝。伺候用飯。

      小喬卻依舊沒回。

      魏劭有些心神不定,飯都沒吃,騎馬出城,往太社祠的方向而去。

      二月首太社祠祭,對於以耕農為生的農人來說,意義重要。一清早,各亭裡鄉民帶了韭、卵以及去年家中所釀新酒,從四面八方湧聚到東郊桑林裡的太社祠前參與祭祀。

      吉時,皮鼓聲起,漁陽令領著身後參與祭祀的鄉民向土神行一跪三叩禮,敬酒、敬饌、敬五穀種,宣祝禱之文,最後將香火交給淨手過後的小喬,由她親手插入農壇,並再祝禱一番,祭祀禮成。

      魏家作為一地領主,向來為民眾愛戴。頭幾年來領祭的朱夫人倨傲,祭祀完畢,必定匆匆上車離去。今年換了女君。民眾見魏家的新主母年少而美,笑容可親,無不傾倒,完畢後,紛紛向她走去,團團圍住,請求女君品嘗新酒,評定優勝,與民同樂。

      這也是個傳統的太社祭祀娛樂項目。各宗姓亭裡,獻出新酒,品評過後,擇其中一種作供酒置於農壇。若被選中,宗姓亭裡,無不以為榮耀。

      民眾盛情,小喬難卻,和漁陽令一道來到品酒台前。

      一排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酒壇。壇腹貼了紅紙,上各有宗族亭裡的標記,一目了然。

      貴族女子亦如男,興飲酒。

      徐夫人酒量便極好。即便到了這年歲,每餐完畢,亦以溫酒漱口。

      小喬酒量卻淺,平日也不大喝酒。看到竟然有這麼一長溜的酒壇子擺在那裡等著自己一個一個地喝過去,當時心裡便發怵了。

      只是人都到了這裡,四周又全是期待的目光,如同趕鴨上架,也只能硬著頭皮,和漁陽令一道上去,從第一個啟封的酒壇開始,一一品酒。

      好在每個酒壇只取一盞,她只需淺飲一口,能品得出滋味便可。

      因都是個宗族用心釀造選送過來的新酒,事關各亭裡榮譽,她也不敢敷衍了事。

      每一口酒,都儘量咂出滋味。濃或淡、澀或潤,慢慢一共數十個酒壇,從頭到尾,竟一一全都品嘗而過。

      最後她與漁陽令商議,選了其中一種為優勝。

      當時那亭裡的鄉民便歡呼雀躍,舀酒請人品賞,又將新酒供於農壇之上。接著便是社戲舞蹈。

      桑林裡鼓樂陣陣,人們歡樂喜慶,青年男女繞著桑樹追嬉,留下陣陣歡快笑聲。

      方才那麼多的酒,她每種雖只因淺淺飲了一小口,但加起來也不少了,各種酒又雜一起,下了舌根滲入腹中,漸漸便燒了起來。漁陽令來請她同觀社戲的時候,小喬心口已經突突地在跳,面頰也有些紅了。幸好有一旁的春娘和林媼相扶,才不至於露出醉態。

      小喬也知自己大約是要撐不住酒力了,唯恐等下醉倒在這裡要出醜,便笑道︰“多謝使君以及諸位鄉民厚愛。今日大吉,肇興稼穡,必定福佑黎庶。使君與民共樂,我先便告辭了。”

      漁陽令見她兩頰微微泛紅,知她應不勝酒力了,也不敢再留,忙躬身敬送。

      小喬離祠出桑林。一路所過,無數的鄉民夾道向她致意歡送,其中更有從前那一撥曾去西王母殿偷窺過她美色的郡國學青年子弟。

      這些人今日來此,本只是為了圖個熱鬧。若能以蘭草遇贈個二八佳人,則更錦上添花。當中多人去年來過桑林,知魏家來參加祭祀的主母是那個中年婦人,今年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期待。

      卻沒有想到,今早露面的,竟然是去年曾欲窺一眼而不得的那位年少女君。果真貌如天仙,第一眼看到,一個一個雙目發光,兩條腿定在地上,邁不動步了。

      從小喬露面開始,這一幫郡國學的子弟便寸步不離地緊隨。她到哪兒,這些人也跟到哪兒。見她此刻要走,礙於她的身份,不敢靠的過近,全都簇擁著,在旁跟隨,只為能再多看上她那麼最後一兩眼。

      小喬出來,一群郡國學的輕浮子弟簇擁在後,爭相推擠,臉上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表情,顯得分外刺目。

      魏劭騎馬到了桑林口,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景象。

      他既未現身,更未露面。只停了馬,遠遠地注視著小喬被漁陽令送到了馬車旁。春娘林媼扶她上了馬車。

      馬車離去。

      ……

      小喬坐在馬車裡,行了段路,醉意越發的濃。連頭都暈乎乎的。有些無力地閉著眼睛,歪靠在春娘懷裡,漸漸醉睡了過去。連什麼時候入城回到魏府,怎麼回的魏府都不覺。

      朦朦朧朧只覺得仿似春娘抱了自己下馬車,又抱她走路進去,最後放她到了床上。

      感覺到身下踫觸到的似乎是張床了,她一下便放鬆,徹底沉入了醉夢鄉中,睡了過去。

      春娘和林媼立在一旁,看著剛將女君從馬車裡抱下,再一路抱了進來,放到床上的男君。

      見他神色仿佛不大好,各自不安。

      魏劭的目光從呼呼大睡的小喬臉上挪開,對春娘道︰“女君既不能喝酒,你也是她身邊的得用之人,你何以不勸著些?在外竟醉成了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他的語氣雖然平,但話中的質問之意,卻呼之欲出。

      男君雖然脾氣一向不大好,但來魏家這麼久了,還是頭回,春娘聽他用這麼重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難免心裡慚愧,也不敢自辯,只道︰“男君說的是。確實是婢疏忽了。下回定加倍小心服侍好女君。”

      林媼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只低著頭一動不動。

      魏劭拂了拂手。春娘和林媼對望一眼,轉身出了屋。

      魏劭在床前立了片刻,注視著醉了酒呼呼睡著的小喬。

      ……
  
      小喬沒料到今日參加祭祀,自己竟會意外地醉了酒。

      她現在沉入了醉鄉,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自己的身子仿佛被一把柔軟的毛刷刷過,十分的舒適,舒適的甚至令她打起了哆嗦,一雙玉足腳趾也緊緊蜷縮起來,但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卻都慢慢地舒張了開來。

      她整個人輕飄飄的,被什麼托舉在了水波之上,又似漂在雲堆之中,蕩漾無比。

      她覺得很是舒服,忍不住在夢裡也輕輕地哼了出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26 PM

第97章

      小喬從綿長而昏沉的一覺之中醒來了。

      外頭天已黑了,房裡掌著燈。床帳靜靜低垂,耳畔不聞半點聲息。

      只有她一個人躺在床上。

      不曾想醉的竟那麼的厲害,睡到此刻方醒。

      小喬慢慢地爬了起來,擁被坐在床上。

      她的頭還是有點暈乎。嘴巴很渴,又乾又燥。

      而且,身上也不大舒服。

      滿身黏膩膩。甚至……

      兩腿間也潮乎乎的……

      小喬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

      她的身上還穿著白天的那套中衣,只不見了外衣。

      外衣應是春娘幫她脫去的。中衣衣襟合掩之處,雖略有淩亂,但大體還算整齊。

      睡了如此長的一覺,也是正常。

      小喬撐了撐額,撩開床帳爬了下去。足剛落地,才覺得四肢酥軟竟透骨了,膝窩一軟,人便朝前傾去,一把扶在了床柱之上,這才沒當場軟倒在地。

      她定了定神,朝外喚了聲“春娘”,聽到己聲亦酥啞異常,用力叫了好幾聲,房門外才有腳步聲靠近。

      “女君終於醒了?”

      面前是春娘那張熟悉的令人見了心安的笑臉。

      小喬一隻手依舊抓著床柱,慢慢地坐回在了床沿,發呆。

      之前她從沒有喝醉過酒。

      沒有想到,醉酒過後,不但頭疼,連肢體和最私密處,竟然也會是這種讓她似曾相識的如同……

      小喬咬了咬唇。難免些微的羞恥。

      “春娘,我想沐浴。”

      身上實在感覺不大舒服。她抬起眼楮,說道。

      ……

      熱氣氤氳的浴房裡,小喬將自己整個人浸在了浴桶中,漸漸地,終於感到舒適了起來。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她泡了一會兒,通體的幼嫩肌膚,慢慢地泛出了淡淡的粉紅之色。面頰若兩片桃花。青絲垂落於肩,如藻花般緩緩飄擺在水面,漆黑的雙眉和睫毛之上,沾了幾顆細碎的凝瑩水珠。

      春娘在她身後,替她洗著長髮。

      小喬閉目,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將一雙藕臂搭在桶壁之上,說道︰“今日我是回來路上便醉了嗎?是春娘你將我抱進來的?”

      春娘想起了當時那幕。

      男君將醉酒了的女君抱進來放到床上,摒退了自己和林媼。

      然後,也不知如何了,等他再次從房裡現身,日頭已是西斜。

      他對一直候在房外的春娘說,女君此刻還是酒醉未醒,叫不要擾醒了她。

      然後他似乎遲疑了下,又吩咐己,勿讓女君知曉他于這個白日回來過。

      男君面無表情,說完離去。

      春娘當時莫名。等男君走後,因不放心,悄悄入房察看了一番。

      倒沒什麼大的異常。

      女君確實如男君說的那樣,依然沉醉未醒。身上衣衫也整齊,一幅桃紅錦被整齊蓋於她的肩膀之上,唯一可見之異態,便是兩頰緋紅,額頭脖頸積一層香汗,呼吸亦不勻,吐氣醇馥若蘭,醉睡不醒,姿態媚人之處,春睡海棠也難比擬一二。

      ……

      春娘貼身服侍小喬。她與男君是親是疏,即便隔著房門看不到內裡,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她的。

      正旦次日起,春娘還沒從女君終於得以正大地步入家廟的欣喜裡出來,便覺察到了兩人中間似乎又生分了。

      雖然男君照舊宿於房中,女君也如常那樣早送晚迎,但二人對望的眼神,春娘卻看出了不同。

      更不用說,兩人若相好時候,女君往往在送男君臨出門前,還會再幫他正一正衣襟,或是捋一捋腰飾懸下的絲絛。

      而男君趁機捏捏那隻小手。絲毫不避有她在旁。

      這半個月來,從元宵後男君巡城歸來,直到現在,這樣的情景,春娘再也看不到了。

      ……

      春娘遲疑著,沒有回答。

      小喬卻未留意她的神色,以為她默認了,玉臂摟她道︰“春娘你對我真好。幸好有你在旁。要不然我都不知會出什麼樣的醜了。羞死人。我記得也沒喝多少,竟醉的如此厲害。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春娘怎經得住女君如此在自己面前撒嬌露出小女兒情態,胸腔溢滿了柔軟,話都要說出口了,忽又記起男君白天臨走前面無表情的那一聲叮囑,終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長髮已經洗好。她命女君轉身趴在桶壁之上,取了一柄帶著顆顆圓潤浮凸的玉掌,替她推揉後背,消除疲乏。

      春娘手法熟練,又知力道掌控,小喬閉著眼楮,正感渾身舒坦,忽聽她在身後道︰“男君不定這幾日也要離漁陽了。女君真的獨個兒留下,不與男君同行?”

      小喬睜了睜眼,復又閉眼,不語。

      不像從前,她的那些心事,或是她和魏劭的關係,她總毫無遮掩地告訴給春娘。

      如今卻不想說了。也不知如何啟口才好。

      春娘繼續以玉掌揉摩她線條柔美的那片雪白後背,嘆了口氣︰“正旦那日,婢分明見女君和男君還好好的。女君還去家廟祭拜。婢心裡高興。卻不知好好的,女君怎又與男君生分了起來?女君如今有些話,仿佛也不願和婢說了。但以婢之所想,能同去,自是同去的好,若真叫女君獨個兒這樣在家過上個半年……”

      “春娘,我好了。”

      小喬回頭,朝春娘一笑。

      ……

      很晚,魏劭還沒回來。

      小喬無事。見他遲遲不歸,自己又上了床。

      白天醉睡,泡了個澡,身上感覺舒服多了。但此刻毫無睡意。她閉著眼楮,想著心事,將近亥時末,才聽到魏劭回來的腳步聲。

      “我明早便走。”

      魏劭躺下去後,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小喬睜開眼睛,朝他轉了臉。對上魏劭的那雙眼眸。

      他的眸底,隱有一縷暗色。目光緊緊地和她的眸光織在一起。

      “我想著夫君應也是這幾日要走的。夫君走好。明早我送夫君出行。”

      小喬柔聲說道。

      ……

      魏劭讓公孫羊隨大軍常速往並州。自己輕騎而行。

      他的腳程很快。

      昨日早方出漁陽,今晚便已經抵達了涿郡。

      今夜停一夜,明早繼續西去。

      照這樣的腳程,用不了兩三日,便能抵達晉陽了。

      現任涿郡郡守從門客那裡,曾獲悉自己倒楣上任被撤職的原因。

      據說是有回君侯來涿郡公幹,夜宿之時,他的上任為討好君侯,往他房裡送了個美人兒。這原本太過平常了。結果君侯卻大怒,美人嚇的從房裡跑出來,次日,那個郡守也被撤了。

      經過此事,涿郡眾人背地暗傳,君侯不喜女色。應有龍陽之好。

      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如今的這位郡守,自然不會再幹相同的傻事。

      迎君侯,設筵席,送君侯至驛舍下榻。特意管夫人借了個穩重的僕婦過去服侍起居。

      既不送美人,也不送男寵,如此,總不會出差池。

      ……

      魏劭當晚睡了下去,卻輾轉難眠。

      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了兩天前的那一幕。

      即便此刻想起來,他還依舊感到耳熱心跳,手心出汗,整個人仿佛被糅合著強烈刺激的一種深深羞恥感給攫住了。

      ……

      魏劭承認自己是喜歡這個女人的。有時候甚至覺得愛她愛的入骨了,到了近乎神魂顛倒的地步。

      他是願意為她做些讓步的,若這些讓步能討她歡心的話。

      譬如,允許她打自己之類的承諾。

      但,君侯也是有他自己的底線。

      他不能容忍正旦日的那個晚上,她仗著自己對她的好,竟如此放肆地挑戰著自己的底線。

      他當時感到既狼狽,又難堪,還憤怒,加上那麼一點的傷心。

      所以那個晚上起,他是真正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冷一冷她的。

      他都一個月沒踫她了,照樣也過了下來,過的也挺不錯的。

      但是那一刻,躺在床上的她卻和平時醒著的樣子,太不一樣了。

      她醉的不省人事了,雙眸緊閉,睫毛卷翹,臉龐紅撲撲的。

      他靠過去,聞她呼吸的時候,聞到呼吸裡都帶著一股甜醉的芬芳。

      魏劭本是沒興趣再踫她了。但是必是聞她氣息聞的也醉了。管不住手。就解了她的衣裳。一個月沒看到的一具白花花玉體,橫陳於他的眼皮子底下。

      極美。他看的實在受不了了。

      這副玉體可以任他享用,她還不知道。有什麼比這個是更大的誘惑?

      何況,他本是她的夫君,又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於是君侯不再猶豫了。當時非但將她抱入懷裡,還跪她身前,打開了她的一雙玉腿,做了件以前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腦海裡冒出過念頭,卻一直恥於去做的私密之事……

      ……

      魏劭猛地從睡夢裡驚醒,感到心跳加快,嘴巴裡更是渴的要命,喉嚨都快燒起來似的。

      也未點燈火,下地摸到桌案之前,提起整只茶壺,一口氣往嘴裡灌了半壺水。

      茶水已經涼透。冰冷的水順著他的喉嚨往下,終於壓住了他的乾渴。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將茶壺放回到案面,正要翻身再躺回去,忽然瞥到窗外隱隱似有火光,過去一把推開,看到距離驛舍不遠的一處民舍屋頂,往上冒出團團火光。

      起火了。

      魏劭立刻出屋,喚驛丞叫人撲火。

      君侯下榻的住所附近竟然半夜失火。驛丞大驚,一邊叫人撲火,一邊派人通知郡守。

      郡守得訊,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立刻調了大隊人手緊急趕來。

      幸而火勢發現的早,加上前幾日剛下過一場雨,半刻鐘後,火被撲滅了,但依然波及了近旁的幾戶住家。

      深夜的街巷,嘈雜聲一直不斷,中間夾雜著隱隱的哭號之聲。

      郡守唯恐沖撞到了君侯,臉如土色,等火情撲滅,立刻趕了過來向他請罪。

      魏劭早已經了無睡意。問火情。

      初春深夜,寒意依舊料峭。

      郡守卻滿身是汗。以袖擦額,說道︰“正中火場裡燒死一個婦人。鄰人說,婦人丈夫外出經商,經年不歸,婦人獨自在家,勾了漢子成姦。傍晚曾有鄰居見到婦人招姦夫宿于房中。不知怎的,竟就起了大火。方才火場裡,只見那婦人被燒的屍體,姦夫想必自己逃脫了……”

      郡守說著,見魏劭神色陰沉,更是膽顫,慌忙又道︰“這婦人趁丈夫不在家,勾姦夫夜宿失火,非但燒了己家屋子,還波及鄰人,也算死有餘辜。那個姦夫,下官已派人前去捉拿,等捉到後,必定嚴懲,以正風氣……”

      魏劭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對著窗外漆黑夜色,背影一動不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37 PM

第98章

      魏劭離城第三天。

      隨著最後一路隨他西行的軍隊於今早拔走,漁陽城也從這幾日的拔營騷動裡漸漸恢復了往昔平靜。

      魏府不像別的世家大族。人口本就不雜,加上十年前的變故,如今更是簡單。徐夫人朱氏走了,三天前魏劭也走了。北屋東屋便都空了出來。偌大的一座府邸,入夜之後,只有西屋這邊亮可燈火,看著難免顯得孤清。

      小喬這幾天,卻過得相當充實。

      魏劭走後的第一天,從去年底慢慢重新選拔上來的各管事僕婦齊齊到她跟前清報賬目,隨後看了下倉房,也不是全看,只是隨意抽點,這樣也一直忙到天黑咕隆咚,才歇了下去。

      因徐夫人平常喜蒔花弄草,尤其喜愛薔薇,去歲冬,一場極北寒流突然來襲,一時保護不及,徐夫人精心培了多年的稽山重台薔薇一下全都凍死了。莫說徐夫人,便是小喬見了也極心疼。便建議在庭院中建個花房。徐夫人當時也興致勃勃。只是後來相繼出了魏儼、朱氏之事,徐夫人自己也病倒,事情便懸了下來。

      如今開了春,又得了空閑,正好可以建造花房。是以次日,小喬叫花匠同來,在北屋勘察了大半日,選了花房地址出來。次日叫來了極有經驗的木工泥瓦工來,著手花房建造的事宜。

      又一天忙忙碌碌過去。

      今日木工就呈上了花房圖樣。小喬滿意。指定一個能幹的管事負責此事。

      女君起的事,還是討老夫人歡心的。管事自然盡心盡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天也是魏梁母親的五十歲壽。

      魏梁去年底在晉陽沒有回來,如今自然更不能趕回來賀壽。魏母和朱夫人平輩,論輩分,小喬叫她嬸母。是以今日又親自去了魏梁家中為魏母賀壽。

      魏梁母親及夫人見女君親自登門,受寵若驚,一番應酬,小喬回來已經晚了。沐浴過後,也無須像從前那樣要等魏劭回,叫人早早地閉了院門,自己爬上床,一頭便睡了下去。

      她這幾天忙東忙西,雖都是雞毛蒜皮小事,但也費精神,實是疲了,加上壽筵裡推卻不過又喝了兩盞酒。腦袋一沾枕頭,很快就睡了過去。

      一覺迷迷糊糊,睡到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一陣尿意憋醒。只好從熱被窩了爬了出來,也沒點燈,披了件衣服入浴房解了手,淨手出來,人依舊還是有點沒睡醒,半睜半閉著眼,憑感覺摸回到了床邊鑽進被窩,舒舒服服地再次裹緊。眼睛一閉,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忽一陣啪啪的拍門聲,聲音還不輕,夾雜著春娘的喚叫,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小喬頓時徹底給吵醒,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問︰“春娘何事?”

      “女君快起來!賈虎賁來了!此刻就等在大門之外,奉了男君的話,要接女君同去晉陽!”

      賈虎賁便是虎賁郎將賈偲,先前一路護送小喬南下北往,已經十分熟悉了。

       春娘雖極力克制了,但微微拔高了尾調的說話聲,還是洩露了她此刻興奮而驚喜的心情。

       小喬一怔,隨即翻身朝裡,懶洋洋地道:“半夜三更,我去什麼晉陽?你去跟賈將軍說一聲。我不去。”

       春娘心裡急,又使勁拍門,見房門就是不開,也是無奈,怕賈偲等的急了,思忖了下,忙先匆匆趕到了大門口,喘過來一口氣,道:“將軍再稍等。實在過於突然,女君起身、理妝、收拾衣物,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賈偲隨君侯從涿郡漏夜趕了回來。此刻君侯人就等在城門口,叫他來速速來接女君,方才話遞進去,也已經等了些功夫了,見女君依舊沒有出來,忙道:“君侯叮囑過的,只消先接走女君一人便可。剩下衣物,春媼你理好之後,明日再慢慢上路不遲。”

       春娘自然不知魏劭親自跑了回來,只以為他派了賈偲折回來接人,這會兒只想先拖住他,忙道:“知曉,知曉。賈將軍再稍等片刻。我再去催催。”

      說完,急匆匆又一路跑了進去,再拍門喚小喬。

      小喬心知這回,不開門她是不會罷休了,只得起身,點了燈開門,回到床上又躺了下去。

      春娘追她到了床邊,一邊喘氣,一邊苦勸︰“這可不是你置氣的時候!賈將軍還在門外等你出去哪!馬車都在等了!快些聽話,趕緊起來。”

      小喬只閉目搖頭︰“我不去。我要睡覺。”

      春娘急的在床前團團轉,恨不得將不聽話的女君搖醒才好。忽然想了起來,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忙道︰“婢那日沒說,你醉了酒,並非婢抱你進來,而是男君親自抱你進了房的。見你醉的不省人事,還說了婢幾句,怪婢未將女君照料好。可見男君就算面上和你生了,心裡也是疼你的!如今他人都走了三日,竟又派了賈將軍回來接你,便是想你同去的意思了。女君莫要再隨自己的小性子!快些去了便是。免得又惹出不快。”

      小喬本閉著眼睛的,聞言一下睜開,變的滾圓︰“是他送我進房的?春娘你那日怎不說?”

      春娘遲疑了下,低聲道︰“男君叮囑我不說的。許是他拉不下臉罷了。男君都如此了,女君你……”

      春娘還在一旁苦勸個不停,小喬卻沒留意她在說什麼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低頭仔細回想那日醉酒之後的奇怪感覺,慢慢地,仿佛有點回過神來了。

      難怪自己朦朦朧朧會有那種奇怪的感覺。當時其實也掙紮過想睜開眼睛的,只是醉的實在太厲害,根本就醒不過來。

      終於徹底明白了。為什麼醒來後渾身會有那種黏膩膩的不舒服感。還有下麵……

      “春娘,他送我進房,停留了多久?”

      小喬忽然抬頭,打斷了春娘,問她。

      “男君停了些時候……女君還是聽話!莫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婢這就服侍你起身!”

      說著轉頭,大聲喚人進來。

      方才這麼一折騰,整個西屋的僕婦侍女,早都已經被吵了起來。聽聞男君突然這時候派人要接女君走了,無不詫異,正都聚在外頭等著傳喚。聽到春娘叫,忙推門而入。

      小喬心裡是雪亮了。卻忍不住,一陣鬱悶,又一陣氣苦。

      雖然,她平日清醒著的時候,若他非要她履行妻子之責,她也確實不會拒絕他的。

      但是那天那樣的情況之下,她渾然沒有知覺,他竟趁機又在自己身上發泄了一通。更不知道他當時對自己,到底是怎麼擺佈,幹出了什麼下流的行徑。

      最最可恨,竟還要春娘瞞著不讓自己知道,過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世上怎有如此無恥的禽獸男人!

      “你們出去。睡你們的覺去!”

      小喬抬起頭,忽然說道。

      僕婦侍女一愣,面面相覷。

      春娘真的急了︰“我的小心肝噯——你是想急死婢嗎——”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疾行的腳步聲。接著,人影一腳跨入,從屏風後轉了進來。

      “春娘,她怎還沒起身?都等了多久了?”

      人隨聲至。魏劭已經大步地走了進來,停在那面屏風側旁。

      他的視線瞥了眼還坐在床上的小喬。話卻是對春娘說的,語調仿佛不悅。

      侍女僕婦沒想到三天前就走了的男君,這會兒竟然又冒了出來,驚訝。

      春娘也錯愕了。

      她以為魏劭派了賈偲回來接。

      卻沒想到,他自己竟也來了。

      只是方才,為何沒在門口見到?

      “男君稍安!”

      春娘很快反應過來。看出男君仿佛有些不耐煩,忙迎上去安撫,“女君立刻就好……”

      “春娘,你告訴他,說祖母吩咐的,讓我在家守著的。我哪裡都不去。”

      小喬眼角風也沒看一眼突然現身的魏劭,淡淡地道。

      魏劭目光投向小喬,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房裡站滿了人,卻全都大眼瞪小眼,無一人作聲,氣氛安靜的可怕。

      春娘簡直快要透不出氣了。手心一股股地往外冒著汗。

      “男君勿躁!”她趕緊打圓場,“女君並非存心要拂了男君的好意。只是家中諸事繁雜,一時脫不開身……”

      “你們都出去!”魏劭打斷道。

      僕婦侍女立刻呼啦啦走光了。

      春娘看男君。他的視線落在女君身上。

      春娘看女君。她依然那樣擁被坐於床上,眼睛不看男君。

      春娘也是心力交瘁,無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房。

     等房裡只剩兩人了,魏劭走到床邊,剛開口要說話,忽似聞到什麼似的,俯身朝她湊了些過去,聞了她兩下,眉頭又皺了皺︰“你又飲酒了?”

      小喬道︰“飲了。如何?”

      魏劭眉頭皺的更厲害︰“你分明一喝就醉,醉了不省人事。如今還是一人在家。怎就不記前次醉倒的教訓?”

      小喬慢慢轉過頭,盯了他片刻,唇角微微翹了翹︰“君侯是怕我又爛醉如泥人事不省,若遇上個禽獸不如的男子,會將我辱了去?”

      魏劭愣了,眼底迅速掠過一絲狼狽,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的神氣,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你當我想?是那日你醉倒,我好意抱你回房,放下你後要走,你自己留我不放的。只是你當時醉了,這會兒大約記不得了罷了。”

      小喬雪白貝齒緊緊咬住下唇,最後道︰“才知道我酒後亂性,是我的不是了。確實委屈君侯了。只是這會兒半夜三更的,君侯不讓人睡覺,跑回來招惹我做什麼?”

      魏劭乾咳了一聲︰“先前我送祖母去無終城,臨走前,祖母叮囑,說思量過後,覺得將你一人留家裡不妥,要我將你帶去晉陽。我覺得祖母安排有她道理。是故又折了回來,接你同去。”

      小喬道︰“祖母臨走前,怎沒對我吩咐過,要我隨你去?況且我這裡過的好好的,我不去。”

      魏劭道︰“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魏劭頓了一頓,又問一遍。

      “說了,不去。我要睡覺了。”

      小喬不再理會他,朝裡躺了下去,背對他,閉上了眼睛。

      魏劭盯著她給自己的後腦勺,臉色漸漸難看了起來。

      忽然一腿跪在了床上,俯身過去,伸手將她捉小雞似的從被子裡拖了出來,拽過一件掛在一旁置衣架上的瓖狐皮長斗篷,往她身上一裹,又拿起她脫地上的鞋,捉住她腳強行套了進去,半是抱,半是拖地挾了便往外揚長而去。

      身後掉了一地的下巴。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3-2 04:4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3-9 12:33 AM 編輯

第99章

     魏劭起先還挾小喬往前,見她不肯配合,拳頭擂在自己身上,咚咚作響,這倒罷了,腳還死命抵著不肯前行,漸漸躁了起來,索性將她橫挾在了胳膊裡,也不管她如何掙扎和捶打,大步往著門外走去。到了馬車前,在賈偲瞪的滾圓的雙目注視之下,將她一把丟了進去,“砰”一聲關了門。

      馬車裡鋪著厚厚的皮毛茵墊,小喬被他這麼丟下去,翻了個滾,倒沒覺得疼,只是狼狽,坐起來喘著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一隻鞋不知道丟哪裡了,光著隻腳。

      忽然門又開了,魏劭再次露臉,“呼”的往裡丟進來一隻鞋,又“砰”一聲,再次關門。

       小喬聽到他和賈偲低聲說了兩句話,馬車就動了起來,朝前行去。勻速行了段路,小喬聽到外頭傳來聲音,似是到了西城門,爬起來扒開望窗看了一眼,見火把光中,前面有兩個城卒打開了城門。

      馬車出了城門,速度就變得越來越快,將馳道兩旁的漆黑原野和身後的漁陽城,徹底拋在了後方。

      行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也一直在路上,只中間停經一個驛舍,略做了下整休,接著繼續上路,又到了一個深夜,抵達涿郡,終停了下來。說在這裡過一夜。

      小喬心裡實是氣,又這麼被他像只玩具似的想起來半夜就從床上拎出來給丟進馬車帶走了。只恨自己在他面前根本就沒半點話語權利,人都已經在馬車裡了,走了這麼遠的路,還能如何?再鬧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心情低落,加上連著坐了那麼久的車,中間幾乎沒有停頓,一下去,人就有些暈乎,又是深夜,四周黑漆漆,一句話也無,跟著魏劭便入了驛舍。

      涿郡是大郡,驛舍條件也好。房裡不但附浴房,驛丞得知君侯去而復返,今夜竟帶了女君同來入住,立刻換了一個嶄新的香木大浴桶,注滿熱水,供君侯夫婦消乏解解疲。

      兩天接連的日夜,小喬幾乎都是在馬車裡渡過的。北方初春天氣乾冷,道上塵土飛揚,馬車雖然封閉,內廂中難免也沾惹塵土。小喬自覺灰頭土臉,見有大桶熱水可洗,也算這兩天路上唯一的舒心事了。便脫了衣裳入浴桶。

      沒片刻,浴房門口一道身影一晃,魏劭也跟她進了,三兩下地除去他身上衣裳,一腳便跨進浴桶,和她相對而坐。

      他身軀甫一入水,水就沿著桶壁嘩嘩地往外溢了出去。且,裡頭一下就擁擠了。

      小喬感到水下有條毛腿踫到了自己的小腿,便縮了回來,屈貼於胸腹,又低頭加緊洗身,想趕緊出來,把地方讓給他。

      也不知是他無心,還是故意的,那條毛腿在水下竟又伸了過來。這回貼在了她大腿的肌膚之上。

      小喬抬起頭,看向對面的魏劭。

      他的肩膀動了,分水朝她靠了些過來,抬起一隻濕漉漉的手,慢慢端住了她的下巴,低聲道︰“你好好聽話,我自然也會待你好的。”

      這是從被他半夜丟進馬車之後,這兩天裡,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小喬和他對眸了片刻,唇角慢慢地彎了一彎,說道︰“我知曉了。夫君可還有別的吩咐?”

      魏劭的目光從她盈了水霧的雙眸漸漸往下,經過她的唇、玉頸、香肩,最後落到她被水面勾勒出了日漸飽滿線條的半片胸脯,喉嚨上下打了個滾,卻沒說話。

      小喬等了一會兒,便轉頭脫開了他的手,抓住浴桶邊緣,自己從水裡爬了出去,迅速以衣掩身出了浴房。

      她整理完畢,上床躺了下去。過了好些時候,魏劭才出來,臉色有些臭。

      當夜兩人同床而眠。他似先前在家兩人冷戰時候的樣子,沒有踫她。

      第二天早上,小喬醒來,有臉生的侍女捧著全套的錦衣裳進來,服侍她洗漱穿衣。

      衣衫不整了兩天之後,小喬今天終於能夠穿齊衣裳,也是要謝謝魏劭的大恩大德了。

      她梳洗完畢,下人抬進來一張食案。魏劭也隨之而入。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兩人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地吃了一餐早飯。

      食案被抬走後,魏劭終於說話了︰“我今日先動身去往晉陽。你先在驛舍裡住下來,等春娘到了你再上路。不必趕,慢慢過來便是了。我讓賈偲領五百士兵護送你。

      小喬道︰“謝夫君安排周到。”

      魏劭見她連眼睛都沒抬起來看自己,想昨晚她不和自己同浴的一幕,霍然站了起來,待抬腳而去,終於還是忍了下來,轉頭又道︰“非我不與你同行。而是晉陽那邊出了點事,等著我過去。我也不想你趕路過於辛苦,故留賈虎賁帶五百精兵送你過去。你莫擔心,一路必定無虞。”

      小喬道︰“正事要緊,夫君盡管先去。”

      魏劭忍下胸中翻騰的氣,轉頭而去。

      ……

      魏劭早上果然離了涿郡,留下小喬在驛舍裡。郡守夫人白天來拜望小喬,在旁陪侍。到了傍晚,春娘和兩個侍女坐著馬車,從後終於也趕了上來與小喬踫在一起。在驛舍裡又過了一夜,第二天,小喬改坐一輛內廂足足能容十來人的舒適大車在賈偲和五百軍士的護送之下,上路往晉陽而去。

     幽州至晉陽的大片地方,如今都是隸屬於魏劭,是以一路暢行無阻。過代郡、入平城,經過雁門郡,便是並州了。小喬路上也不趕,白天行路,天黑便宿,這樣不緊不慢,差不多走了二十五六日,到了三月初的時候,終於靠近了晉陽城。

      小喬抵達晉陽古城的這一天,天氣很好。風迎面吹來,已經帶了一種春天的氣息。

      她這一路雖走的不緊不慢,但畢竟每天都在道上行走,少不了顛簸,將近一個月下來,人早就感到乏了,漸漸也想早些到了才好。

      今日終於要入城了。她和春娘同坐車廂裡,推開望窗,眺望窗外泛出了新綠的原野,心情漸漸地也有些雀躍起來,一路順順當當,穿過護城河,進了城門。

      馬車穿過井然街市,將她送到了一座位於城池正北的門舍森嚴的屋邸前,停了下來。

      這裡便是晉陽衙署,魏劭過來後的居治之所。

      早有管事得知女君今日抵達,早早地帶了下人在門外等候,見馬車上下來一個貌美小婦人,知是燕侯夫人,迎奉而入。

      小喬入內,得知魏劭不在晉陽城裡,人去了西河郡。

      “君侯五六日前離城,想必這兩日,應也快回了。”

      管事見女君剛來,就見不到君侯,恐失望,還特意解釋了一番。

      小喬含笑點頭。當天白天,忙著安置行裝。入夜沐浴過後早早地歇了,當晚睡了一覺,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來,感到神清氣爽,一路的疲乏都消除殆盡。

      魏劭不在,小喬初來乍到,也沒什麼事。起頭幾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宅邸裡逛逛,發個呆,一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過了兩天,春娘說那日進城的時候,看到街畔有家鋪子掛出來售賣的羔皮看起來不錯。當時就想著,買幾張過來做冬日的護膝,也是極好的。怕天氣漸暖要收了去,想趁今日,過去挑一挑。

      小喬本就無所事事,換了尋常衣裳,戴了冪蘺,便與春娘一道出了門。

      管事知女君要去的那一帶城南平民聚居,恐有失,親自領路護送。

      小喬坐了馬車出門,漸漸靠近集市後,便下來步行。一路慢慢地閑逛,找到了春娘那日看到過的售賣羔皮的攤子,挑了四五張,付了錢,收了起來,又一路慢慢閑逛回去,順手買了些雜物。預備要走的時候,忽然看到集市道旁聚了許多的人,一個中年漢子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大聲吆喝招攬。原來是個販賣奴隸的攤子。被賣之人,有男有女。男披發,女結錐,全都是不知道哪裡擄來的羌人。一個個都蓬頭垢面,雙手被捆。身上衣衫襤褸,幾個女子更是衣不蔽體,露出布滿了一道道灰黑色污痕的胸腹,被圍來的路人盯著指指點點,目光中盡是猥褻。那幾個羌女卻神色木然,猶如泥胎木雕,沒有半點反應。

      晉陽為太原郡郡治所在。古曾為趙國都城,與範陽、漁陽、信都等同為北方著名都會。居民除了漢人,也雜居從祖先起便歸化了的羌胡人。

      羌人自古起,吃苦耐勞。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強而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稱得上一個勇而富有朝氣的民族。只是這百年來,與漢室衝突不斷。如今這些已經歸化了的羌胡人地位低下,大多淪為奴戶或蔭戶。尤其先前,陳翔佔據並州的幾十年間,或被強行發遣征戰,或遭大肆侵奪,情狀悲慘。

      管事見女君腳步遲緩下來,慌忙遮擋,不欲讓小喬看,道︰“這些都是下賤的羌胡,想是得罪了家主,才被送到集市發賣。女君莫望,免得汙了眼睛。”

      小喬問︰“這裡一直這樣公然在集市叫賣羌奴?”

      管事道︰“歷來如此,是個慣例。”

      小喬皺了皺眉,再看了眼那幾個衣不蔽體的羌女,遲疑了下,終還是轉身離去。剛走幾步,忽聽到身後一陣喧嘩,看到裡頭一個十來歲的羌人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沖過去狠狠地咬住一個作勢上來要買,實際伸手去捏年輕羌女胸脯的男子手腕。死死地咬住不放。

      男子吃痛,大聲地嚎叫,終於被人分開,手腕已經出了血。那個叫賣的中年男子大怒,命人將那少年撲壓在地,自己抽出鞭子,一邊大罵,一邊當頭夾腦狠狠地抽個不停。

      那少年十分倔強,雙目射出怒火,口中用不大純熟的漢話高聲嚷道︰“我們無主!我和我阿姐是在家中後山放羊之時,被這壞人捉走的……”

      中年男子大怒,也不抽鞭了,上去一腳,便重重踹在少年頭上,咬牙切齒罵道︰“賤奴!叫你再胡言亂語!”

      少年頭破血流,腦袋被那男子靴子死死踩在地上,身軀依舊在不停扭動掙扎。一旁那個原本神色木然的年輕羌女忽然放聲痛哭,也撲了過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中年男子磕頭求饒。

      周圍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一行四五個人,均做當地人的普通裝扮,當中是個青年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眉宇英氣,目光明亮,望著此情此景,眸底霾色漸漸濃重。

      他近旁幾個隨從,更早已經怒不可遏。

      從人裡,姜猛脾氣最為暴烈,額頭青筋暴起,咬牙切齒道︰“漢人竟欺我族人至此!”猛地握緊拳頭就要上去,卻被那年輕男子阻攔,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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