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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蓬萊客 -【表妹萬福】《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20 AM     標題: 蓬萊客 -【表妹萬福】《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3-1 12:49 PM 編輯

【書名】:表妹萬福

【作者】:蓬萊客

【內容簡介】:

  萬福小嬌妻,誰娶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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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28 AM

第一章

  嘉芙殉葬的時候,正是深秋。她記得清楚,金碧宮裡的滿園芙蓉開的極好,遠遠望去,猶如浮在半空的一團霓霞。

  那個午後的情景,她也記得很清楚。

  她已經好些天沒見到皇帝的面了,宮人說,皇后衣不解帶,一直在皇帝身邊侍病。

  她入內,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腫,神色憔悴,離開前對她說,皇上召她,讓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顏悅色,一如她平常的樣子。

  重重疊疊的明黃帳幔間,漂浮著一股香料和藥混合在一起的苦惡氣味。殿牖緊閉,深殿裡的光線昏暗而沉重,彷彿一團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

  嘉芙望著龍床上那個名叫蕭胤棠的男子,跪在那裡,已經跪了半柱香的時辰了。

  短短不過十年間,大魏的皇權便更替了四次,年號從天禧、承寧、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中間還起過戰事,不可謂不頻繁,但從先帝朝開始,大魏徹底結束內部動盪,國力日益強盛,民生亦得安定。蕭胤棠從父親世宗手中接掌皇權後,塞北邊陲再起風雲,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顧群臣的苦諫和阻攔,傾舉國之兵,御駕親征突厥。是役雖艱難而勝,但他卻不慎受傷,歸朝後傷情惡化,御醫束手無策,現在已經開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傳了。

  蕭胤棠一直昏睡著,突然,他的雙手抬了起來,在空中亂舞,彷彿正在奮力抵擋著什麼。

  他的雙目依舊閉著,但眉頭卻緊緊地團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驚恐,額前不斷有冷汗冒出,看起來正在經受著什麼可怕夢魘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來,靠過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濕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顧疼痛,爬起來再靠近,卻聽他發出了幾聲含含糊糊的夢囈。

  「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蕭胤棠的喉嚨下咯咯作響,似有一雙看不見手的正在掐著他,呼吸困難。

  嘉芙心口突突一陣亂跳。夢魘裡的蕭胤棠繼續囈語著,卻變了腔調。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你就算變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齒,面龐扭曲,亂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隻手腕,立刻收緊五指,齒關間格格作響,頃刻間,夢中全身最後的力氣似都凝聚到了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猶如要被捏碎了,強忍著劇痛,又叫了他一聲。

  蕭胤棠終於甦醒了,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雙目定定地注視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臉色微微蒼白,和他對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絲笑容:「皇上,是妾身……」

  蕭胤棠鬆開了她的手腕,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為他拭著額前冷汗。

  他臉色蒼白,閉目了片刻,用微弱的聲音問了句:「阿芙,方才你可聽到朕在夢中說了什麼?」

  嘉芙執帕的手輕輕一頓。

  裴右安,衛國公府長子,自小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但天資超群,讀書過目不忘,十四歲就中進士,當時的天禧帝對他十分喜愛,破格命他入弘文閣待詔,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對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於安西節度使任上,終身未娶,時年不到三十。

  據說,死前那夜,在素葉城中,他舊病復發,嘔血溢盂,秉燭見前來探視的左右下屬,人皆涕淚,他卻面不改色,依舊談笑自如,稱自己自小與藥石為伍,曾被斷言活不過十歲,苟延至今,已是問天多借了二十載,死並無憾。

  裴病殞於塞外孤城的噩耗傳至京城,據說先帝世宗悲慟過度,當時竟暈厥了過去。

  他死後並未歸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遺願,就地葬在了素葉城外,軍民哀哭震天,半月不願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為安西王,身後之事,極盡榮哀。

  論起關係,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兩人之間,除了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交集,一向並無往來。

  「妾並未聽到。」

  她應道,繼續替他拭汗。

  蕭胤棠慢慢籲出一口氣,再閉目片刻,神色漸寧,輕輕握住了嘉芙的手,說,阿芙,朕愛你如命。自見你第一面起,便將你放在了心尖上,這些年,除了沒能給你一個份位,自問寵愛已到極致。朕要去了,一概後事安排停當,你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捨不得的,便是你……

  等朕去了,你可願隨朕同去?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看她。

  他臉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氣,這張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層淡淡的瀕死的氣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著皇帝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怎的,你不願再陪朕了?

  他問,似笑非笑。

  稟陛下,妾願意。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龍榻的方向叩首,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後的氣力,緊緊地抱住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歎息裡,是無盡的遺恨和不甘。

  「朕怕地宮寂寞,去了後,再無人能如你解語,令朕忘憂。朕更怕朕去了,留你獨活於世,從此你孤苦無依。不如你就此隨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

  「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你一個皇后之位……」

  他的唇貼在她耳畔,喃喃低語,聲音裡充滿了柔情。

  ……

  神光二年秋,登基不到兩年的大魏皇帝蕭胤棠英年駕崩,諡號敦宗。

  篤親睦族曰敦。樹德純固曰敦。

  正如這諡號所彰顯的帝王美德,蕭胤棠在臨終前,留下了一道人人稱頌的遺旨。

  他說,以人為殉,朕不忍,故朕去後,嬪妃一概免殉葬,令頤養天年。

  前朝起就有了皇帝死,無所出的後宮女子殉葬的宮規,少則幾人,多則上百,大魏沿襲舊制。蕭胤棠年不過三十許,突然死去,於後宮那些女子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原本終日以淚洗面,只等到時懸樑自盡,殉葬地宮,卻沒有想到,皇帝竟赦了她們的死。雖說等著的命運依舊是冷宮白頭,但比起現在被迫追隨他而死,能夠活著,依舊是件幸事。人人感恩戴德,靈前哭的也格外真誠。

  但這一切,和嘉芙已經無關了。

  她本已無悲無喜,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

  這一輩子,她就如無根飄萍,委身蕭胤棠後,無名無分,見不得光,有今天這樣的結局,本不在意料之外。

  但她等到的,不是該有的三尺白綾。

  剛晉位的章太后下令,將她釘入那口特意為她而備的名貴金絲楠木棺裡,以此種方式,為先帝殉葬於地宮。

  先帝命我好生照顧你甄家之人。你放心隨先帝去吧,我必不負先帝所托。

  章太后不復往日的大度,雙目盯著她,用不加掩飾的充滿了恨意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對她說道。

  厚重棺蓋壓了上來,眼前的最後一道光明被擠壓了出去。

  嘉芙最後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漆黑,她被永遠地封閉在了這片地宮下的狹仄空間裡,再也無法出去了。

  沒有掙扎,沒有呼叫。因知道,無論是掙扎,還是呼叫,一切都是徒勞。

  這就是她的歸宿,命中註定。

  生不由她,嫁不由她,死亦不由她。

  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因為無法呼吸而疼痛,在將死不死的漫長的痛苦折磨中,她的指甲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抓摳起能夠觸摸到的棺體,在金堅的木板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到了這時,她才知道,原來她也恐懼死亡,以及伴隨死亡而來的身在人間時所不能想像的那種來自地下黑暗的無邊壓迫。

  她知道了,其實她是想活下去的,繼續活下去,再難,也想活下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輩子,她走到了盡頭。她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從前要是沒有嫁給二表哥,後來要是沒有遇到蕭胤棠,她這一生,又將該是如何模樣?

  她開始哭泣,淚水湧流,但哭泣只會消耗更多的空氣,讓她變得更加痛苦。

  她的眼前開始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覺,在光影的盡頭,恍恍惚惚裡,她彷彿看見了一個男子,穿破了地宮的無盡黑暗,朝她微笑著走來。

  她認了出來,他是她的父親。

  許多年前,在她還只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出海,她送他到了港口,臨踏上甲板前,父親向她許諾,這趟出海,他一定要給她帶回一串紫鮫珠做的項鍊。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明發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運。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歷歷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阿芙,爹回來了,給你帶來了項鍊,你喜歡嗎?」

  父親望著她的目光裡,含著無盡的慈愛。

  「爹——」

  嘉芙笑著流淚,朝他伸出手,叫著父親,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後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裡逸出,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溫暖的胸脯之上。

  她的唇邊,帶著微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37 AM

第二章

  澡間裡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隻香樟浴桶裡,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鬆鬆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彷彿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乾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裡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麼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裡,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裡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裡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麼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裡,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隻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裡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裡,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隻鳳頭香爐裡,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嫋嫋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裡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麼,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裡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著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裡,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裡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御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於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著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著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操辦。雖說是續弦,那裡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著,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於甄家來說,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後,京城和泉州之間路遠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後難以立足。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湧出,眼角便隱隱現出淚光。

  劉嬤嬤忙揀好話勸:「小娘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眾,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娘子怎樣,夫人你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後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孟夫人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著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著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後,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隨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歿。胡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悲慟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扛了過來,改而把希望寄託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妹妹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一塌糊塗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廝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著母親來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並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帶著女兒向她問安。

  老太太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夫人忙應:「娘放心,國公老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妥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裡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操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孟夫人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老太太滿意了,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麼用就怎麼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裡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麼風光了,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婦知曉。」

  老太太嚴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絲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後也能跟著享福了。」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紕漏,靠著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係不錯,但隨著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景氣,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係慢慢也就疏了下來。但孟夫人嫁來後,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著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麼情況,你心裡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你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留給你哥哥,往後你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你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你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態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著她的眼神裡,透出了些難得的溫情,點頭道:「你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了,養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43 AM

第三章

  老太太那裡出來,孟夫人就問兒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張大說不上來,只道晌午他還和自己在碼頭數點運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後來自己一忙,轉個身,他就連同小廝一起不見了,人去了哪裡,卻是不知。

  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發,這會兒他人卻不知跑去了哪裡。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張大自責:「小的疏忽了,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歎了口氣:「罷了,我沒怪你,他兩腿長自個兒身上,總不能叫你一眼不錯盯著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張大應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兒回了房,叮囑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漸漸深了,整個甄府裡安靜了下來。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北上了。

  這些天,前世的種種,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腦海裡如海波般翻湧。

  今夜更是徹底無眠。

  前世的這個夜晚,她記得自己也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但心情卻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時候,除了忐忑,更多的,還是欣喜和對於未來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她,又怎麼可能想的到,她將要嫁的良人,衛國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個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讓給了另一個男人。

  關於她即將要嫁入的衛國公府裴家的種種,再沒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衛國公府有兩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親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長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樣,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風光的時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國公府裴老夫人的長女文璟才貌出眾,被立為太子妃,沒幾年,太子繼位成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紅顏,次年就感染時疫,在皇家寺院內養病一年多後,不幸離世。

  元后雖去了,但裴家的聖眷愈發隆盛,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也就在那段時期,漸漸長大的裴家長孫、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聲滿京華,裴家風光,一時無兩。

  所謂月滿而虧,盛極則衰,對於裴家而言,頹運似乎全都起始於衛國公的去世。

  事情發生在天禧十六年。當時塞北邊境不寧,衛國公此前奉命領軍鎮邊,是年染病而亡,當時裴右安隨父同行軍中,撫亡父靈柩而歸。誰知不久之後,京中竟起傳言,說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逼姦了衛國公的一個美貌小妾,小妾羞憤自盡,辛夫人雖極力為兒子壓下,試圖遮掩這醜聞,但無濟於事,最後還是被御史台一本參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國。父親熱孝期間,做兒子的竟犯下邪淫,簡直駭人聽聞。天禧帝不信,親召裴右安問話,本想為他開罪,但據傳言,當時他竟一言不發,等同認下了罪名。天禧帝無奈,奪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離開了裴家。

  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曾經毫筆風流,光芒耀眼的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負著汙名,就此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裡。那一年,他十六歲。

  裴家此前的聖眷太過濃厚,風光了那麼多年,難免招來嫉妒。出這樣的事,一度成為眾人背後議論的話題。但這還不是裴家衰運的全部,隨後幾年間發生的宮廷之變,才是真正影響了京城那些高門世族命運起伏的決定性因素。

  兩年後,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傳位給八歲的太子蕭彧,因蕭彧年幼,除了指定輔政大臣,特意還將太子託付給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順安王,由順安王監國協助理政,直到太子親政。

  後來有傳言,據說天禧帝臨終前,特意叮囑順安王,讓他防備雲中王蕭列不軌。他對這個頗具雄才,又有戰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蕭列多年來表現的循規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軟,始終猶豫不決,兄弟之間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下來。

  在順安王涕淚交加的叩首應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歲的蕭彧成為大魏新帝,定年號承寧,順安王攝政。

  再兩年後,到了承寧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墜馬身亡,向有賢名的順安王被朝臣順理成章地推舉為新帝,大魏開始進入了永熙紀年。

  順安王的上位,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當初被先帝指為輔政之一的張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稱順安王謀害少帝。更有人一廂情願地臆想少帝並未死去,而是被身邊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這些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很快就被絞殺。順安王在另一輔政大臣的力舉之下稱帝,將以張太傅為首的一群舊臣殺的殺,貶的貶,很快立穩朝廷。

  從多年前衛國公死後,裴家就少了個立於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輕一輩的子弟裡,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無出挑之人。況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兒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關係深厚,儘管對於順安王的登基,衛國公府一聲不吭,絲毫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復從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對裴家不冷不熱,京中富貴場裡的人,哪個不知道,衛國公府已是強弩之末,明日黃花,門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還要看著親家宋家人的臉色辦事。

  嘉芙新生的這年,就是永熙三年,順安王做了兩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會回到了從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經到了盡頭,最後一刻,在幻象裡再次見到了父親,醒來就發現自己又活了過來,回到了十六歲的這一天,父親的三周年祭。

  幾人高樓起,幾人高樓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裡的許多人,命運或許又要發生跌宕起伏的改變了。

  就在前世,她嫁給裴修祉後,沒過一年,兄弟鬩於牆,永熙帝對雲中王蕭列下手,蕭列打著為承寧少帝昭天的旗號借機起事,雙方開戰,大魏半壁江山隨之陷入戰亂。

  而嘉芙的命運,也因為這場蕭家人爭奪皇權的戰亂,發生了徹底改變。

  那時,仗剛開始打的時候,人人都認定永熙帝會勝,已順利承襲衛國公爵的裴修祉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為了博取戰功,領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後,雲中王反敗為勝,大軍漸漸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開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軍打向京城的必經之地慶州,不敵後城破,帶著嘉芙逃亡,路上被當時還是雲中王世子的蕭胤棠所俘。

  後來發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傾城。

  裴修祉默認了蕭胤棠的奪妻之舉。

  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嘉芙或許還能理解。

  接下來發生的事,才讓她對這個男人徹底地絕望。

  她落入蕭胤棠手中後,以自盡相脅,蕭胤棠並未勉強她,只是將她帶在身邊。不久後,嘉芙意外地發現,多年前離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雲中王的軍中。

  她和裴右安從前只在她小時去裴家的時候見過寥寥數面而已,從無往來,以表哥稱他,不過只是順了自己和二房的關係而已。那時她還小,在她的印象裡,這個身上總是帶著藥的清苦氣味的少年有著一張微微蒼白的面龐,一雙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卻透著和他年齡並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貴而疏遠。在小小的她的眼裡,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爾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話,總是立刻遠遠避開。雖然並不抱希望,但當時那樣的情況,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設法見到了他,開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幫助了她,出面從蕭胤棠手裡要回她,並將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邊。

  讓嘉芙徹底絕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來的舉動。

  蕭胤棠對她志在必得,雖然當時礙於裴右安的面子,答應放走了她,暗中卻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並不知道他許諾,或是威脅了什麼。反正最後的結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親手送給了蕭胤棠。

  當時的那一幕,她至今想來,依舊渾身發冷。

  那天,裴修祉設下小桌,和嘉芙對飲,他彷彿喝醉了,定定地望著嘉芙,眼淚就流了出來。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聲威,因此,對因擁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勢的前岳家宋家百般應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個建功的大好機會,卻又這樣慘淡收場,大勢已去,所有雄心和夢想都灰飛煙滅了。

  知他心裡難過,嘉芙百般安慰。他抱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說自己對不起她,不配做個男人。

  嘉芙那時並不懂他話裡意思。見他如此難過,只恨自己沒用,無法為夫君分擔憂愁,只能陪著他一道流淚。

  那晚上的最後,她喝醉了,被他抱著回了臥房。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男人換了,蕭胤棠將她摟在懷中,酣眠未醒,而她渾身不著寸縷,頭還疼得厲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從衛國公夫人變成蕭胤棠藏納的禁臠,一塊永遠見不得光的禁臠。

  雲中王打贏了,也曾大張旗鼓尋找少帝蕭彧的生死下落,被證知確實應當已死後,國不可無君,在文武百官的擁戴下稱帝,是為世宗,他大赦天下,寬待永熙朝舊臣,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沒見過自己的這個前夫。

  這許多年間,蕭胤棠對她是極其寵愛的。在他當了皇帝後,僅僅因為她的名字裡有「芙」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宮裡種滿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時,如她的名字,美的恍若人間仙宮。

  所以她須回報他,禁臠對於帝王的最後回報,大概就是為他殉葬,追隨他於地宮之中。

  嘉芙眼眶發熱,鼻頭堵塞,一時透不出氣。

  月影漸漸升高,從西窗裡斜射而入,屋子裡朦朦朧朧,耳畔隱隱傳來更夫的打更敲梆子聲,更顯夜的靜謐。

  亥時末了。

  她從枕上坐了起來,一頭青絲垂覆雙肩,將她身子溫柔包圍。她坐了良久,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來到外間。

  檀香睡在這裡。今夜和她一同輪值的丫頭木香睡的呼呼作響,檀香卻睡的淺,嘉芙輕輕叫了聲她,她便醒了。

  「隨我去個地方。」

  嘉芙吩咐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49 AM

第四章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囂和繁華,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邊停泊著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隻,隨了海風送來的細浪,在水面上無聲地微微起伏聳動著。遠處,偶還有幾條船頭亮著零星的橘黃色漁火,火光在夜色裡點點跳躍,與那座幾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裡為夜歸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燈塔遙相呼應。

  但是有的出海客,從這裡離開後,再也沒有歸來,只餘燈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點香默默祝禱完畢,久久不願離去,站於堤壩之側,遙望父親當年揚帆遠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輩子,在嫁給裴修祉後,她的日子過的其實並不輕鬆。進門後她勤勤懇懇侍奉長輩,費盡心思討好繼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丈夫,一切都是為了維持她應當有的賢惠和寬容。

  那時候,做一個稱職的,能讓丈夫和夫家人認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標。

  後來她委身於蕭胤棠。在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擺脫他的掌控之後,她只能學會去接受。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他真的已經對她做到了他的極致,倘若她還敢有所不滿,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過,又重活,才知從前的她何其可憐,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地宮返至人間,她就固執地相信,一定是父親亡靈的保佑,才能讓她回到了將嫁之前的現在。

  這一輩子,她再不要嫁給裴修祉,更不想和蕭胤棠有任何的關係了。

  這兩個男人,無不口口聲聲地說愛她。

  裴修祉將她拱手獻讓,因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蕭胤棠以寵愛之名,將她變成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為他有苦衷,同樣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們。因人生而在世,確實有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們令她發冷,這種冷,發自髓血深處。

  世上男子於女子的愛,不過如此罷了,她徹底看透。

  迎著帶了微微鹹腥氣味的夜風,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生於斯,長於斯,記憶裡所有關乎溫情和美好回憶的一切,都和這別名鯉城的家鄉息息相關,此刻腳下所踏的這個碼頭,於她而言,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

  今夜就在方才,思緒起伏之間,忍不住來了這裡,再次祭奠父親。

  兩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間還夾著如今聖眷正濃的宋家,為了教好她這個出身不夠的繼母,幾個月前,宋家特意派了兩個婆子來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意氣就貿然提出中斷婚約的要求。

  況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她只能另想辦法。

  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靈,保佑阿芙。

  ……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娘子立於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裡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娘子,夜深風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物和香火拋灑向大海,隨即回來。

  張大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回走,一抬頭,看見對面來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抬著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忽然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借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倆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的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只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家夥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麼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裡起了疑竇,和轎裡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捲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東西,喝道:「站住!抬的什麼?」

  那倆夥計沒想到這麼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席筒的一頭裡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跑在碼頭調度,什麼事沒見過,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就形成了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譬如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於船主不吉。

  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裡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這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裡,屍體隨潮沖走,不但一乾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雇傭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黴,生病死了。

  張大哪裡肯放,冷笑:「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麼!」

  倆夥計恐懼,跪在地上不住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娘子莫來!這裡醃臢!」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怎樣是不知道,反正自己兩個是少不了要倒黴的,改向她求饒,涕淚交加。

  嘉芙皺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沒死,我剛看到,彷彿動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也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靈,但大約病的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昏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有些清醒回來,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動不動。

  金家夥計見狀,鬆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回在破草席裡,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回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張大知這兩人如此抬回少年,不過是在等他死,然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只怪少年命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料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回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的,也就作罷,回頭請嘉芙回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裡流露出的那種目光,腳步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過。

  她回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了,小娘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裡雇傭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娘子既開口了,他自然無不遵,點頭道:「小娘子心善積德,小的這就遵命。」說罷上去幾步,朝那倆夥計喝了一聲,命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倆夥計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呼倒黴,忽見張大願接手,鬆了口氣,立刻將人飛快地抬了回來,一邊不住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去。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此時已是子時,嘉芙問了聲門房,得知哥哥甄耀庭還沒回。

  哥哥從前倒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何況前世的這夜,嘉芙記得他並沒出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裡,心中牽掛,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剛梳妝完畢,換好出行的衣裳,就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塔塔作響的腳步聲,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扭頭,見哥哥一腳跨了進來,身上還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一夜未歸,迎了上去,剛要問他去了哪裡,卻見他變戲法地從身後拿出一隻盒子,獻寶似地雙手托了過來,興沖沖地道:「妹妹,快猜,盒子裡是什麼?」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鑲嵌了雲貝和寶石,精美華麗,光是這盒,就價錢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皺眉:「哥哥,你昨晚去了哪裡?怎不說一聲,娘擔心的很!」

  甄耀庭擺了擺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等下跟你說!你快猜!」

  嘉芙不猜,轉身不理他,甄耀庭急了,自己打開盒子嚷道:「紫鮫珠,這可是紫鮫珠項鍊!我追了一夜才買回的寶貝,送給你的!」

  嘉芙轉頭,驚訝地看著盒子裡的那條項鍊:「你從哪裡買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昨日他隨了張大在碼頭忙碌時,忽聽人議論,說有個波斯來的胡商,手裡有條傳說中用紫鮫珠串成的項鍊,聽說泉州巨富遍地,本想來此高價而沽,卻一直沒遇到合適的買家,今天就要走了。

  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從西山寺剛回來的那幾天卻撞了邪,有些不吉,甄耀庭雖喜好廝混,但對這個妹妹卻很是愛憐,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親訓話時教導,說妹妹嫁入裴家,雖說風光,但往後想必少不了各種辛苦,要他學好,給妹妹爭氣,當時他唯唯諾諾點頭答應,其實轉個身,也就忘了,此刻聽到紫鮫珠三字,那幾人又不停議論這寶貝的稀罕之處,心裡立刻就起了買下送給她的念頭,問了那波斯人的落腳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裡,當即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卻找不到人,打聽了下,才得知那波斯人見無買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經動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買下項鍊,問了波斯人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昨晚才終於在驛站裡讓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還不肯賣了,他越不肯出,甄耀庭就越想買下,出了高價,磨了許久,到了最後,終於逼迫那波斯人出了手,他拿了寶貝連夜趕回,今早方才到的家,顧不得趕路疲勞,先跑來妹妹這裡獻寶。

  嘉芙吃驚不已。沒想到哥哥昨晚竟是為了這事才夜不歸宿。看了眼項鍊,見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這是贗品了。

  上輩子在皇宮裡,她曾見過番邦使者進獻給章皇后的紫鮫珠。

  紫鮫珠名字帶了紫,其實顏色並非紫色,而是粉紅,只是對著日光,轉為深紫,故而得了這名。因為稀罕,千金難求,皇后得了後,當時還特意召嘉芙去她那裡欣賞,說她要是喜歡,就轉賜給她。

  嘉芙怎敢要,當時叩首婉拒,回來想到自己父親,還傷感了許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給你戴起來!妹妹你有了紫鮫珠,日後必定順順遂遂,平安富貴!」

  甄耀庭拿出項鍊,高興地道。

  這珠串子個個有小拇指大,難得的圓滾滾,瑩潤無暇,顏色也少見,自然是好東西,但卻不是紫鮫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看到他一臉疲倦,雙目卻興奮發光的樣子,心裡感動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興奮,但想到他是甄家家業的繼承者,要是總這麼渾渾噩噩容易輕信人,日後怕還要吃虧,遲疑了下,就道:「哥哥,你被騙了,這不是紫鮫珠。我聽見過的人說,紫鮫珠是因在日光下幻為紫色才得的名字,並非自帶紫色。」

  甄耀庭一愣,睜大眼睛盯著項鍊,臉色大變,怒道:「好啊,龜孫子竟敢騙我!我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斷他骨頭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來還是怒氣衝衝,一把抓起項鍊扔在地上,抬腳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攔,撿起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聲。這珠子價高,他賣不出去,這才故意引你去買,此刻人必是追不到了。在我看來,這是哥哥你的心意,雖不是鮫珠,卻勝過鮫珠。買了回來也是緣分。只是哥哥,往後你做事前,記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們商量,不要再這樣輕信別人,免得又上當受騙。」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的氣,恨不得把這東西踩碎了才解氣,聽嘉芙這麼一說,火氣立刻就消了,摸了摸頭,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祖母的教訓,我都記著呢。這回是急了些,怕趕不上你出嫁,一不留神被人騙了,往後我定會多留心眼的。」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后下令釘入棺材前,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知自己死後,哥哥的下場必定也是淒慘。這輩子,更是堅定了要改變命運的念頭。於是自己戴上項鍊,到了鏡子前,照了一照,回頭笑道:「謝謝哥哥,我很是喜歡。」

  孟氏得知兒子昨夜一宿未歸,竟是為了妹妹去買項鍊,抱怨了幾句,也就作罷。因所有行裝,昨日都已經上了船,一早,領了一雙兒女去向老太太辭了行,一行人便出門到了碼頭,登上了船。

  檀香臨走前,特特給了昨日那王婆子一匣的凍龍腦,裡有雙十枚,取十全十美之意,說是小娘子的吩咐,讓她拿去給女兒添妝。王婆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話,小娘子竟就上了心,驚喜萬分,千恩萬謝,滿口好話:「小娘子此番上京,必定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命裡富貴雙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53 AM

第五章

  這趟北上,出發前雖已預留出足夠的路上日子,但為確保能趕上下月裴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一路行程還是安排的頗為緊湊,從泉州港出發,走近海航線,過福州,等入江南,便轉入內陸運河,繼而直抵京城。

  還在數月之前,宋家夫人就派了兩個心腹婆子來到泉州甄家,此番一道返京。

  宋家雖是裴家的姻親,但甄家嫁女,他家怎又會派人同行,這說起來,還有一番掌故。

  宋家女兒從前嫁給裴家長房次子裴修祉,幾年前病去了,留下個兒子,乳名全哥兒。宋夫人膝下只這一個嫡親女兒,女兒不幸去後,傷心不已,對全哥兒疼惜如命。

  風水輪流轉。少帝沒了,順安王做了皇帝後,宋家因擁戴之功得皇帝重用,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權勢逼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衛國公府的落敗。

  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這幾年已經深居簡出,不大管事了。長子衛國公多年前去世,二老爺掛個閒職,一邊是煊赫新貴,一邊是沒落世族,宋家難免漸漸自大,於禮節處開始怠慢,宋夫人常來衛國公府看全哥兒,每次過來,架勢十足,就差呼奴喚婢了,辛夫人心裡不滿,但兒子還要指望這前岳家的提攜,故只能忍氣吞聲,笑臉應對。

  兒子喪妻後,辛夫人便張羅起他的續弦之事,但如今的裴家,大不如前,新帝對裴家的不喜,明眼之人,哪個看不出來?京城裡的得勢人家,誰肯把女兒嫁來,何況還是做個繼室。

  辛夫人挑來揀去,最後把目光落在了甄家上頭。

  甄家因與二房孟氏的親戚關係,早年起就有走動,除了門庭不夠,其餘條件,如今看來,再適合不過,兒子對甄家那個女兒也是滿意,若能娶進門,雖對仕途無大助力,但甄家有錢,恰是衛國公府現在的急需,實在就只剩個空架子了,要維持外頭好看,年年虧空,何況,低娶高嫁,以自家如今的景況,與其娶個要自己看她臉色的兒媳,還不如娶甄家女兒進門,畢竟,裴家再不濟,國公府的身份擺在那裡,甄家再有錢,也要承仰自家鼻息。

  辛夫人盤算著親事,自然瞞不住宋家。宋夫人雖對前女婿再娶感到不快,但她手再長,也管不到這事,打聽了下甄家,確定這甄家女兒將來難對自己外孫有所不利,也就默認了下來,又聽了人勸,提出認嘉芙做乾女兒,給她抬個身份,既是對甄家的籠絡,也算是給裴家賣了個人情。

  宋夫人紆尊降貴要認嘉芙做乾女兒,甄家自是要感恩戴德的,這才有了這倆婆子的此次南下。二人都是宋夫人的心腹,其中那個葉嬤嬤還是宋夫人的乳母。兩個月前到了泉州後,便狐假虎威擺起架子,「教導」嘉芙女戒女訓。

  孟夫人自己出身於官宦之家,父親也曾做過地方大員,於這些豈會不懂?在孟夫人眼裡,女兒的樣貌品性,哪點比不上京城那些世族閨秀?知宋夫人不過是在借機立威,好讓自家女兒明白,日後即便嫁了過去,也休想壓原配一頭罷了。心裡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反而把這倆婆子當菩薩似的貢起來,每天好吃好喝招待。

  這趟北上,船上除了帶著為裴老夫人預備的壽禮,另給宋夫人也備了一份厚禮,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另有綢緞,香料,無不是頂級寶貨,至於這倆婆子,上船後就安排住進上好的艙房,派丫頭服侍,不敢有半點怠慢。

  出來幾天,這日,船行到福建,風浪微大,那葉婆子本不會坐船,來的時候,就受了些苦楚,這趟回去,又暈船不適了,嘉芙聽聞,親自去探望,進去,見她腦門上貼了個狗皮膏藥,躺在那裡,嘴唇發白,兩眼直愣愣的,叫了聲嬤嬤,面露關切之色,坐到近前,拉住葉婆子的手,垂淚道:「全是為了我的緣故,才叫嬤嬤你吃苦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寧可這苦受在我的身上才好。」

  葉嬤嬤吃下去的魚肉剛剛全吐了出來,嘔的黃膽水都出來,有氣沒力地道:「小娘子知道我的不易就好。實在是為了你好,我才大老遠地來了南方,遭的那個罪,我這輩子加起來都抵不過了。」

  嘉芙不住地自責,說了許多的好話,臨走起身道:「嬤嬤你好生休息,我不擾你了,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丫頭,船上都有。我不懂事,又沒見過世面,等嬤嬤身體好了,我還盼著多教我一些道理呢。」

  葉婆子見她態度謙卑,處處以自己為大,心裡滿意,鼻孔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嘉芙也不以為意,叮囑自家派來的小丫頭好好服侍嬤嬤,囑完起身,一不小心,荷包掉到了地上,口子原本就沒繫牢,一下鬆開,裡面掉出來一隻黃符。

  身上配著寺廟求的吉符,原本再尋常不過,但嘉芙卻彷彿有些慌張,見東西掉出來了,忙彎腰撿了起來,又迅速背過身,塞回荷包裡,緊緊地攥在手心,這才轉頭,若無其事地告了聲罪,出了艙房。

  葉婆子眼睛何等尖利,雖說暈船暈的人都起不來了,但嘉芙掉出來的那個黃符和反常的舉止,哪裡逃得過她的眼睛。

  她這趟不辭勞苦南下,除了立威,另外肩負重任,那就是替宋夫人暗中觀察甄家女兒,看她是否另藏心機。先前嘉芙一直唯唯諾諾,瞧著就沒主心骨,加上娘家地位這個軟肋,這樣的女子,即便嫁入裴家,當了全哥的後母,日後料也興不出什麼⼳蛾子,葉婆子原本已經放心了,但此刻卻又起了疑竇,盯著她的背影出了艙房,便叫甄家丫頭出去,喚來自己帶出的丫頭素馨,低聲耳語幾句,素馨點頭,便跟了出去。

  孟夫人恰也來探望葉嬤嬤,在走道遇到出來的嘉芙,嘉芙道:「嬤嬤剛睡下,娘不必再去擾她了。」

  孟夫人知女兒剛去看過,便點頭道:「也好,那娘晚些再來看她。」

  嘉芙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瞥見素馨在後頭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裝作沒看見,挽住孟夫人的胳膊,引她到了一處舷窗前,母女憑窗把話。

  孟夫人覺得女兒有些反常,笑道:「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嘉芙收了笑臉,稍稍提高聲音,道:「娘,前頭就是福明島,明日便可到。我聽說島上有個觀音寺,我想去拜一拜。」

  觀音寺裡大士慈悲,名聲在外,雖要渡海半日才到,但每日都有善男信女登島,或是許願,或是還願,每年逢了香會期,更有無數婦女結伴渡海前去觀音殿燒香膜拜,多為求子,傳說極是靈驗,孟夫人也聽說過,忽聽女兒開口,一怔,隨即明白了。

  她對準女婿裴修祉是滿意的,但每每想到女兒進門就有一個繼子等著,打聽到那孩子有些頑皮,宋家夫人又厲害,心裡就愁煩,私心裡盼著女兒過門後,能順利地早早生下自己的兒子,有助早日站穩腳跟。既要路過,女兒又這麼說了,怎有不答應的道理?道:「也好,娘去說一聲,明日咱們停靠福明島,娘陪你一道上去。只是……」

  她回頭看了眼身後,屏退了跟著的丫頭,方低聲道:「最好不要叫那宋家嬤嬤知道,免得多生是非。」

  嘉芙點頭:「我聽娘的。」

  孟夫人將女兒送回艙房,自己便去找管事說明日停靠福明島的事。素馨方才躲在近旁,早把母女對話聽的一清二楚,悄悄回去,和葉婆子說了。葉婆子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冷笑道:「好個心計丫頭,在我跟前半點都不露,轉身竟就打起了生兒子的主意!實在是不要臉,這還沒過門呢,先盤算起了這個!她既攛掇她娘上島,明日自然不會叫我們知道的,且看著。」

  到了次日,甄家大船果然停靠在福明島,說是上岸補充些糧水,葉婆子吩咐自家一個機靈小廝,命他暗中盯著甄家母女,看她們的動向,回來務必把一言一行全向自己報告。小廝領命,尾隨孟夫人一行人悄悄下了船。

  孟夫人是真心拜佛,帶女兒到了觀音大殿,虔誠許願,捐出一大筆的香火錢,換來一枚開了光的靈符,鄭重放到女兒的荷包裡,叮囑她隨身帶著,這才轉出大殿回了船,繼續上路。

  小廝也回了船,把所見一一告訴了葉婆子:「我見她們入了觀音殿,求了個求子符,隨後就回來了。」

  葉婆子心中已如明鏡,亮堂堂一片,賞了小廝幾個銅板,打發走了,與同行的另個婆子道:「瞧瞧,甄家狐狸尾巴總算露了出來。也是虧的我有先見之明,否則險些被這丫頭給騙了!」

  那婆子滿口奉承。葉婆子心中得意,也不暈船了,精神格外的抖擻,道:「咱們須得趕緊叫夫人知曉。這甄家丫頭面似忠善,實是狐狸媚子,滿腹算計。全哥兒落到她的手裡,還能有個好?」

  第二天,孟夫人帶著嘉芙再來探望葉婆子,葉婆子表面沒半點顯露,暗中卻愈發留意起甄家女兒,越看,越覺得她一言一行,無不充滿心機,卻不點破,反而比從前和氣了,客客氣氣,心裡只恨不得能早些抵達京城才好。

  孟夫人全蒙在鼓裡,半點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只看到葉婆子對著女兒態度大好,還以為她是被自家女兒的殷勤探病給感動了,心中頗是寬慰。

  嘉芙不動聲色,只對葉婆子愈發嘴甜,如此一路相安無事,這日終於順利進入京城的水道,明日便可上岸了。

  是夜,孟夫人帶了女兒,特意去找葉婆子,屏退下人,敘了幾句閒話,便遞出一個荷包,笑道:「這些時日,實在有勞媽媽,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媽媽笑納。裡頭一張大的,媽媽自己收了,剩下的零碎,煩請媽媽代勞分給小的們,大傢伙都辛苦了。」

  嘉芙跟在母親身後,紅了臉,垂著頭,忸怩地道:「等到了京城,乾娘那邊,還盼嬤嬤能給我說兩句好話。」

  葉婆子接過荷包,捏了捏,知裡頭是銀票,滿口答應,親親熱熱地送出了甄家母女,關門後打開荷包,取出裡頭兩張銀票,見一張二十兩銀,另張十兩,大失所望,嗤的一聲冷笑,撇了撇嘴:「我還道出手有多大方,二十兩就想封我的口?也虧的拿的出手。小門小戶,也就只剩下這點見識了。」

  孟夫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預先備在荷包裡的兩張銀票已被女兒悄悄給換了,只道那婆子收了自己五百兩,在宋夫人面前,就算沒有好話,至少也不會不利,送嘉芙回艙房,便放心離去。

  永熙三年的深秋這日,甄家人抵達了京城。

  這也是時隔三年之後,嘉芙再次踏入京城。

  碼頭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不但甄家預先被派到京城理事的管事帶著一眾下人來接主母和公子小姐,衛國公府也來了人。

  孟夫人得知裴修祉一大早親自趕來碼頭等待接人,心裡歡喜,牽著女兒預備下船,卻覺她手心微涼,便捏了捏女兒的一隻小手,低聲道:「莫慌,一切娘都打點好了,定會順順利利,你等著安心出嫁便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0:58 AM

第六章

  碼頭上人頭攢動,眾人見停靠了一艘大船,艙門後隱有婢女俏影來回走動,婆子忙忙碌碌,知應是哪家大戶的女眷走水路進了京,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孟夫人從劉嬤嬤手裡接過一頂紫羅紗帷,戴在女兒的頭上,紫紗及肩,遮住了嘉芙的面,她在孟夫人和甄耀庭的陪護下出了艙,透過隨風飄拂的面紗,一眼看見岸上停了一匹駿馬,馬背上騎坐了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俊秀男子,髮束金笄,一身錦袍,在周圍那些灰撲撲的行旅走夫的映襯之下,格外富貴亮眼。

  他正往這方向不住地張望,看到嘉芙一行人現身艙門,眼睛一亮,迅速從馬背上下來,迎上前去。

  ……

  裴修祉快步登上甲板,向孟夫人見禮,笑容滿面地道:「算著這幾日應當就到,天天的在盼,今日可算等到了。路上都順利?」

  孟夫人上次入京,還是三年之前,丈夫不幸離世後,再也沒有北上走動,但中間倒是見過裴修祉的面,前年他與二房自己那個嫡親的姨侄裴修珞一道來過泉州,當時就落腳在自己家中。

  「托二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孟夫人心裡歡喜,笑道。

  甄耀庭叫了聲他二表哥,甄家隨行一眾管事在張大的帶領下也齊齊向他見禮。裴修祉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嘉芙。

  上次他去泉州時,她才十四歲,出落的已經極好,回來他便一直不忘,想起方才她出艙時,面紗恰被風給拂動,雖只驚鴻一瞥,但入目的仙姿佚貌,卻愈發令人驚豔。

  「表妹。」

  他望向嘉芙,喚了她一聲,聲音極其溫柔。

  嘉芙不過略微福了一福,便從他身邊經過了,被丫頭婆子簇著上岸,上了等在那裡的自家馬車。

  裴修祉轉過頭,一直望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馬車裡不見,方回過神,搶扶孟夫人上岸,自己一馬當先,喝開擋在前頭的路人,一路護著甄家母女回了甄家。

  ……

  甄家宅邸位於城西,距離國公府不遠,不過只隔了兩條街,原本是個京官的私宅,因外放,加上手頭緊,索性把房子也賣了,甄家買下,用以備辦婚事,幾個月前便有管事提早過來,裡裡外外,早收拾極為妥當。

  孟夫人一行人入內,稍作休息,換了衣裳,領著一雙兒女,帶著僕婢和見面之禮,又坐馬車,去往國公府走親戚。

  老衛國公是大魏的開國功臣,跟隨太祖東征西戰,方替子孫打下了這份世襲罔替的基業。國公府的圍牆就占了大半條街,東南角開廣亮大門,臺階下石獅相對分座,簷枋朱漆彩繪,上有代表超品秩的紋飾,高大莊嚴,氣派不凡,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大門截然不同,代表了國公府的超然地位。

  大門平常卻不大開的,此刻也閉著,只開了邊上另扇供平日出入的偏門,幾個門房揣著兩手站在那裡,遠遠看見二爺領人來了,一溜煙地跑去相迎,朝下了馬車的孟夫人見禮,口中嚷道:「奶奶可算來了,我們夫人方才還打發人來問了,快進去吧。」

  嘉芙已經揭掉帷紗,被丫頭婆子扶著下了馬車,隨母親和哥哥穿過那扇偏門往裡而去,穿廊過堂,最後到了東南一間大院落前,一扇油黑大門半開,這是便是國公府長房的所在。

  辛大夫人穿身家常衣裳,外罩件油紫的褙子,在屋裡聽到院子外起了丫頭婆子亂哄哄的動靜之聲,知道人到了,抿了抿鬢角,卻不起身,直到聽到腳步聲近,孟夫人的笑聲傳入,道:「我們家的那位夫人可在裡頭?」這才起身朝外走去,身後跟了六七個丫頭婆子,迎面看見了孟夫人,露出笑臉道:「可不,我這就來了!」撇開人自己快步上去,親熱地接住孟夫人,歎道:「你也是的,路上大老遠的來,想必辛苦,也不先帶著孩子們歇口氣。便是遲來幾日又能怎樣,難不成我還吃了你?」說罷責備起兒子:「我先前怎麼叮囑你的?急吼吼的,也不讓人先喘口氣。」

  邊上丫頭婆子無不笑出了聲,道:「我們夫人菩薩心腸似的。方才就一直在念奶奶你們路上勞頓呢,這是心疼,連二爺都罵開了。」

  孟夫人忙笑道:「不累。長久沒見面了,怪想念的,今天到了,便恨不得插翅飛來才好。」說完讓兒女上前見禮。

  甄耀庭作揖見禮,嘉芙也朝辛夫人道了萬福,辛夫人打量了眼嘉芙,上前愛憐地牽住了她的手,對孟夫人歎道:「這麼水靈的女兒,也不知你是如何生養出來的。我就常說,我沒那個福氣,要是跟前也有個這樣的女兒,也就有個能說貼心話的人了。」

  女兒被稱讚,孟夫人總是高興的,卻道:「阿芙人笨,又不懂事,就盼著日後不要討嫌,我就念佛了。」

  辛夫人身邊的婆子又道:「我們夫人疼愛還來不及了,怎會?」

  親親熱熱,又說了些見面的話,孟夫人被讓進座,辛夫人微微蹙了蹙眉,問身邊的婆子:「那邊的人,還沒來?」

  話音剛落,便聽門外丫頭的聲音傳了進來:「二夫人來了!」

  孟夫人急忙起身去迎。

  嘉芙抬眼,見自己的姨母孟二夫人帶著人入內,身後跟著四表哥裴修宏,進來笑道:「方才原本早就要來了,只是想等老三一道。他卻打發了個小廝回來,說是今日做的文章被太學師傅稱讚,絆住了回不來,叫我代他給姨媽陪個不是,等回來了再見禮。」

  她臉上帶著笑,親親熱熱,和從前看起來並無不同。

  其實最早,先是二夫人有意想把嘉芙說給兒子裴修珞的,卻又有些計較甄家的門庭。照她的想法,最好是讓嘉芙做自己兒子的偏房,私下便和孟夫人透了點口風,表示將來過門後,自己一定會視她如同己出,絕不委屈她半分。孟夫人當時裝聾作啞,並未接話,二夫人也就知道了,甄家這是不肯讓女兒做小,於是不提了。不想沒多久,人就大房給定了過去。

  孟夫人就這麼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給人做小的,哪怕對方是國公府的孫子。但辛夫人這邊來人說了後,家裡一向當家的老太太一口就應下了,孟夫人自己也斟酌過,女兒雖是續弦,但嫁過去就是正經的國公府世子夫人,生下兒子堂堂正正,何況大房的次子,無論是人品還是樣貌,都是百裡挑一的,實在沒理由反對,於是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因先前的那事,孟夫人原本擔心這回姐妹見面,多少會有些尷尬。此刻見她態度一如從前,以為這姐姐心裡並無芥蒂,終於放下了心,稱讚外甥上進。嘉芙和哥哥再去見禮,裴修宏也笑嘻嘻地叫了聲表妹,親戚敘舊完畢,孟夫人問:「老夫人可好?若得閒,我就領孩子們去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辛夫人便打發人去問話,沒片刻,那婆子回來道:「老夫人這些天身子欠安,人在佛堂裡,經還沒念完,說奶奶過來一路辛勞,不必特意去磕頭了,叫夫人和二夫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親戚。」

  嘉芙和裴修祉的婚事雖已敲定,兩家上下,也人人知道,但因嘉芙先前還沒出孝期,故一切只是口頭商定,並未正式過禮,老太太現在用「親戚」來稱呼甄家人,倒也不算見外。

  這幾年間,裴老夫人身體欠安,極少露面親自會客了,眾人早習以為常,況且,甄家於國公府來說,也不是什麼貴客,老太太那邊這麼回話,本就在眾人意料之內,方才打發人去問,不過走個場罷了。

  孟夫人忙起身:「那我便不打擾老夫人了,等老夫人的大壽之日,再領孩子們來磕頭。」

  壽日便是三天之後,也是快了,辛夫人點頭稱是。孟夫人又看了下左右,始終不見全哥兒,便問了一聲。

  辛夫人微笑道:「那家人說是想全哥兒了,我這兩日腰骨頭正發酸,想著全哥兒鬧,自己也吃不消,便送了過去。」

  她這話,其實不過是在替自己遮掩。全哥兒是昨日被宋夫人派人接走的,說得了樣稀罕寶貝,要接外孫去看。辛夫人不願放,偏全哥兒自己哭鬧個不停,倒在地上撒潑耍賴,定要過去,辛夫人無奈,只好叫人帶走了,今日還沒回來。

  二夫人嘴角露出微微譏嘲的笑,辛夫人瞥見了,有些惱,臉上卻依舊帶笑,又說了些話,看向二夫人:「你們姐妹也多年不曾相見,難得來了,若有話,自管去說,不必顧忌我。」語氣很是誠摯。

  二夫人笑道:「方才已經敘了不少的話,也差不多了,我看外甥外甥女都乏了,剩餘的,下回再說也是不遲。」

  孟夫人便告辭,辛夫人挽留用飯,孟夫人婉言推辭,辛夫人道:「也好,你們路上辛苦,回去早些歇了吧,我這裡就不留了。」說著起身送客。

  嘉芙自進來後,站在母親的身邊,雖始終半低著頭,卻感覺到裴修祉不時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看見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和他夫妻一場的最後一幕,可憐,可悲,可笑,又是可恨,此刻便是被他這樣多看幾眼,心中也感到極不舒服,對辛夫人和姨母的那些內宅陰私,更是一清二楚,半刻也不想多做停留,恨不能立刻出了這家大門。至於甄耀庭,剛到京城,幾年沒來了,正是新鮮,別拘在這裡聽婦人們說著不痛不癢的閒話,早就不耐煩了,聽到可以走了,鬆了口氣,忙跟著出了門。

  裴修祉不顧孟夫人的再三謝絕,不但送出大門,還親自送回甄宅,孟夫人十分感動,下馬車後,請他進來吃茶,裴修祉看了眼嘉芙,面露微笑,嘉芙忽道:「娘,我們今天剛到,家裡亂的很,行李都沒歸置好,爐灶哪來的火。這樣請二表哥進來,未免失禮,不如下回吧。」

  孟夫人微微一怔,看了眼女兒,見她神色嚴肅,語氣鄭重,一時有些不解。

  嘉芙不等孟夫人開口,又轉向裴修祉,微微笑道:「今日有勞二表哥出力,我代我娘謝過了。二表哥自然不會嫌棄我家茶冷,只是我娘走了一路,今日方到,二表哥也看到了,沒喘一口氣,便又先走了親戚,實在是乏了。今日諸多不便,還請二表哥見諒。」

  裴修祉本想跟進來了,被嘉芙這麼一說,腳步就停住了,只好道:「表妹說的是。那我就先告辭了,你們好生休息。」

  孟夫人請他走好,等人不見了,被女兒挽著胳膊走進去,整個人方放鬆了下來,笑道:「你方才說的倒也沒錯,娘是有些乏了。只是難得他這樣殷勤,又送我們回到家門口,不叫人吃一口茶便走了,有些過意不去。何況你們也不是外人了,等老夫人壽日過了……」

  「娘!我和二表哥還沒定親,就算定了親,咱們家也不好多留他的。今日他本就一直陪在邊上,您再留他,怕那邊會起閒話。」

  孟夫人頓時醒悟,歎道:「還是你想的周到,娘一時竟忘了。」

  在孟夫人的印象裡,女兒一向嬌嬌軟軟,言聽計從,如今快要嫁人了,進的還是國公府,原本總感放心不下,沒想到她考慮如此周到,連自己都疏忽了的事,她都想到了,雖有些訝異,但深覺女兒長大懂事了,心裡很是寬慰。

  嘉芙傍著母親,朝裡慢慢走去,說:「娘,你先去休息下,養回精神。我打發個人去宋家送個拜帖。要是宋夫人得空,咱們過了午,就去宋家走一趟吧。她是我的乾娘,我想早點去拜她,也顯咱們誠心。」

  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道:「原本我怕你累,想明日再去的。你自己既這麼想,也好,要是那邊回了信,咱們早點去,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嘉芙將母親送回房裡歇息後,自己半點也不覺乏,看著檀香帶小丫頭們歸置東西,等著宋家的回音。

  不到晌午,派去送拜帖的人回來了,帶來了信兒,說宋夫人叫甄家人申時過去。

  嘉芙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回訊。

  前世她和宋夫人打過交道。這個「乾娘」眼高於頂,性格急躁,這一路北上,她已經引的葉婆子十分不滿了,下船後回到宋家,必定早把她的一言一行報了上去。以宋夫人的性子,怎麼可能忍的住?就算她今天原本沒打算去,她也必定會把自己母女叫過去的。

  所謂的求子靈符,不過只是引子罷了。

  她從醒來後就一直在考慮的關於命運的那件事,能否如願,接下來的,才是關鍵。

  今日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她必須要抓住。

  嘉芙忽然感到激動,心裡又一陣的緊張,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等心情平復了下去,喚來檀香,說道:「我要沐浴更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06 AM

第七章

  申時差半刻,甄家馬車停在了宋府門前,孟夫人帶著嘉芙,被下人從角門裡引入,最後轉到一個偏廳裡,既無茶水,也不見人,只有兩個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如此乾等半晌,終於聽到一串腳步聲近,宋夫人一聲簇新華服,渾身纏金佩玉,在一群丫頭嬤嬤的簇擁下,眾星拱月地現身,坐下了,等孟夫人帶著嘉芙向她見禮完畢,也不說話,視線如同兩把細密篦子,將嘉芙從頭到腳,上下來回掃了好幾遍,無一遺漏之處,方指了指邊上一張椅子,開口請孟夫人坐,「方才家裡來了安遠侯府的女眷,多說了幾句話,倒怠慢了你這邊兒。」掃了一眼,提起嗓子便罵婆子不知禮數,人來了也不知上茶,與那些市井下等人家有何差別。婆子分明被叮囑過冷待的,這會兒卻被罵的七葷八素,也不敢回嘴,慌忙上了兩盞茶,向孟夫人告罪。

  孟夫人忙讓。宋夫人半笑不笑:「你們甄家在泉州,也算大戶,母女大老遠地進京,頭回來我這裡,下人禮數不周,倒叫你們笑話了。」

  這宋夫人一現身,孟夫人就感到了來自於她的不痛快,方才那幾句話裡,更是指桑駡槐夾槍帶棒,她豈會聽不出來?又見那葉嬤嬤在她身旁,也是冷眉斜眼,和今早在碼頭分開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宋家如今權勢煊赫,宋夫人趾高氣揚,不但辛夫人要看她的幾分臉色,連自家女兒和衛國公府世子的親事她都要插一腳,孟夫人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一心交好,以求無事,此刻不禁一頭霧水,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岔子,為了女兒婚事順利,只能忍下,和她虛應了幾句。

  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沒說幾句,就向嘉芙招手,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順眼地走了過去,叫她乾娘。宋夫人問她幾歲,平日在家都做什麼,嘉芙一一應答,十分乖巧。

  葉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趕回宋家,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話加油添醋地告訴了宋夫人,宋夫人當時很是不快。

  按說,人家要嫁女兒了,路過寺廟,順道去求個得子符,就算是繼室,那也天經地義,輪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甄家女兒能被自己認作乾女兒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個苦命女兒的空,這是天大的抬舉,麻雀飛上金枝頭,應當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著先來她這裡說一聲的。她又不是不允許甄家女兒日後生養,但現在瞞著她,竟早早動起這樣的念頭,顯然,這是針對自己那個外孫,這就萬萬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聽婆子說,甄家女兒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幾句枕頭風的,心裡更是貓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將人叫來看個究竟。方才其實並無什麼侯府夫人前來做客給羈絆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來了,故意壓下性子要晾一晾人,這才姍姍來遲。第一眼看見甄家女兒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葉婆子並無誇大,比自己那個亡故的女兒,更是不知道勝了多少,心中就厭惡了,此刻嘴裡拉著家常,暗中留意著她言行舉止,連一個眼神也不放過。嘉芙越是溫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總覺得她在裝模作樣,厭煩更是倍增,到了最後,兩道目光盯著她佩於腰間在外衫下若隱若現的那隻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這荷包的繡活瞧著別致,是你自己做的?拿來我瞧瞧吧。」

  孟夫人頓時想起那日路上去觀音寺求來的符,當時叮囑女兒收起來,後來自己也忘了。

  這求子符上繪有石榴紋樣,一眼就能認出的,萬一女兒還放在荷包裡,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難看,頓時感到不安,正想開口把這話題給錯過去,嘉芙卻已摘下了荷包,雙手奉遞過去,羞澀地道:「確實是我自己繡的,只是針線不好,乾娘謬贊了。」

  宋夫人接過,在手心翻動,假意稱讚幾句,藉口要看內層的針線走法,指一扯,口子便開了,覷了一眼,見荷包底有兩枚小香餅,另外果然有隻符,再藉口要細看,將荷包整個翻了個面,倒出來,卻發現是只尋常的護身符而已。於是瞥了葉婆子一眼。

  葉婆子原本正激動不已,睜大眼睛等著看甄家女兒出醜。要知道,一個沒嫁人的黃花閨女,被人看見隨身帶了個求子符,這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沒想到翻出來的卻只是個護身符,見宋夫人看了過來,便側過聲,拼命地向她聳眉擠眼,暗示甄家女兒這是收了起來,沒有帶著而已。

  宋夫人沒抓到把柄,只好又贊了幾句,將荷包歸置好,遞還給嘉芙。

  嘉芙接過,若無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鬆了口氣,暗呼僥倖,忙抽出一個信封,笑道:「我女兒愚笨,也虧的夫人抬舉,要認她做個乾女兒,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門前,特意叮囑要帶些土產過來,也不值錢,算是一點心意,東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進來,這是單子,夫人過目。」

  孟夫人打聽到宋夫人貪財好利,投其所好備了這份厚禮,口中說是土產,實則單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錢物件,其中幾樣,更是極品。

  宋夫人接過,看了一眼,心裡才覺滿意了點,心想甄家總算還有點眼色,得了好,臉色跟著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觀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氣,想起全哥兒,自己既到了這裡,不問一聲,未免不像話,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親戚,本以為能見到全哥兒了,卻說來了夫人您這裡。全哥兒如今也滿四歲了吧?我們家老太太特意給全哥打了個百福金鎖,求高僧開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貴,長命百歲。」說罷取了出來。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兩家的親事已經說到了這份上,自己先前又鬆了口,還認了乾女兒,如今就算她不滿甄家女,也拿不出什麼能上檯面的藉口去阻攔了,不如將全哥兒叫出來,借這機會敲打敲打,讓甄家女知道個輕重,等她過了門,自己再尋個由頭,派信靠的嬤嬤過去盯著,料她也翻不出什麼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話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領來,你也見一見。」

  孟夫人自然說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沒片刻,聽到外頭走廊傳來孩童的嬉笑,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丫頭四肢著地,背上坐了個四五歲的男孩,正一路爬了進來。

  那孩子便是全哥兒,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貪吃,變成圓滾滾的模樣,有些沉重,坐那丫頭背上,邊上幾個丫頭跟著,虛虛地扶,以防他摔下來,地上那丫頭爬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他手裡拿了根柳條枝,胡亂地揮舞抽動,口中發出如同騎馬的「駕」,「駕」之聲,就這麼騎著人進來了。

  嘉芙望著他,唇邊帶著微笑,目光卻很是冷淡。

  從前她嫁入裴家後,裴修祉十分喜歡她,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五個月大的時候,有天卻踩了綠豆,重重滑倒在地,當時就掉了胎,血流不止,養了許久才下了地,但身子卻落下了病根,此後,無論是和裴修祉,還是跟了蕭胤棠,再也沒有懷過胎了。

  那些綠豆,便是這孩子往她腳下撒的。嘉芙記得當時裴修祉十分憤怒,抓了要吊打,卻被辛夫人阻攔了,第二天宋夫人得知消息,還上門鬧了一場,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定還是被人冤枉的,後來這事不了不之,也就過去了。

  如今想來,上輩子沒有孩子的牽絆,於她也是一種因禍得福。但是對面前的這個孩子,嘉芙無論如何,也沒法生出親近之情。

  孟夫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宋家人卻彷彿習以為常了,宋夫人笑了起來,目光裡滿是寵愛,叱了聲頑皮,便叫人抱那孩子過來。

  全哥兒喜歡騎人,還專門挑模樣俊秀的丫頭騎,但在裴家時,不敢這樣玩兒,因先前被人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叫了辛夫人過去,辛夫人此後便不許全哥兒騎人,但宋家這邊卻不管,故全哥兒更喜歡往這邊跑。

  葉婆子急忙過去,抱了全哥過來,宋夫人接過,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扭來扭去要下去,她摟住了,抬眼盯著嘉芙道:「我就一個女兒,跟我心頭肉似的,如今沒了,全哥兒就跟我自個兒的嫡親孫子沒什麼分別。我這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誰對我全哥兒好,那就是對我好……」

  她頓了一下,眯了眯眼,加重語氣:「誰要是把主意打到他頭上,就算損了一根汗毛,要是被我知道,休想我放過。」

  孟夫人聽的倒抽了一口氣。嘉芙卻睜大眼睛,用力點頭道:「乾媽你說的極是,全哥金貴,誰敢碰?」

  宋夫人有些吃不準她到底聽懂了沒,盯著嘉芙時,她腿上那孩子也睜大眼睛盯著嘉芙瞧,忽然「哧溜」一下,從她胳膊彎裡滑了下去,跑到嘉芙面前,仰著脖子,叉腰指她道:「你趴下!我要騎馬!」

  嘉芙朝這孩子走了過去,停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彎下腰,道:「騎馬不行,不過,我可以抱你玩。」

  全哥兒立刻倒在地上,一邊胡亂蹬著兩腿,一邊乾嚎:「不要抱!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孟夫人臉色難看,宋夫人忙朝葉婆子使了個眼色,葉婆子上前抱起全哥,哄道:「咱們出去,出去再騎馬。」

  全哥朝她吐了口口水,拳頭不住地咚咚敲她,嚷道:「她好看!我就要騎!」

  嘉芙站在那裡,冷眼看著地上撒潑的這孩子,唇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

  這下宋夫人面皮也有點掛不住了,咳嗽了聲,幾個丫頭便齊齊上前,和葉婆子一起,七手八腳地抬了哭鬧的全哥出去了,哭聲漸漸消失,偏廳裡終於安靜了下來。

  宋夫人乾笑:「這孩子平時也不這樣,今日稍稍鬧了些。」

  孟夫人勉強笑了下,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葉婆子也哄完全哥兒回來,道:「夫人,你可親眼瞧見了吧?你看她生的一副狐媚子相,哪個男人能不入套?今日她人還沒到,世子就親自跑去碼頭接了,夫人你是沒看見,當時盯著她瞧的那個眼睛喲,也不帶眨一下的,哪裡還記得全哥兒她娘的半分好?俗話說,有後娘就有後爹。等她自個也生養了,全哥怕是連親爹都要沒了!夫人可千萬不要被她給騙了,這丫頭兩面三刀,我這幾個月同住同行,再清楚不過了。」

  宋夫人想起死去的女兒,又是傷感,又是無奈,皺眉道:「我又何嘗滿意這甄家女兒。只是先前已經應了,還聽了你的話,認她做了乾女兒,板上釘釘的事,叫我如今還怎麼開口?」

  葉婆子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便此時,方才出去了的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葉婆子沉下臉:「冒冒失失,驚到了夫人,瞧我拿針紮爛你的嘴!」

  丫頭不住地擺手,嚷道:「是全哥兒,哥兒有些不好了!」

  宋夫人一驚:「怎的了?」

  丫頭比道:「就在方才,我們帶著哥兒在院子裡玩,哥兒忽然嚷著身上有蟲子爬,到處地抓,我就看著他,好傢伙,那個臉,就跟發了麵,一下就胖了……」

  宋夫人神色一變,慌忙朝外疾步而去,那全哥兒已經被抱回了屋裡,躺在床上,哭鬧個不停,宋夫人上去一看,見他滿臉紅疹,臉腫的就跟吹了氣似的,嚇的不輕,上去抱住,心肝兒心肝兒地叫了兩句,慌忙讓人去請太醫。太醫趕到,全哥兒臉已經腫的跟鑽了螞蜂窩似的,整張都胖了,身上東一顆西一顆的疹子,因為發癢,有些已經抓破,躺那裡哼哼唧唧,哭鬧個不停。

  太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開了湯劑,讓熬了塗抹消腫,這腫卻死活消不下去,折騰了一夜,到了次日,方稍稍好轉了些。

  宋夫人原本不欲讓辛夫人得知,偏不巧,次日裴家來了接全哥兒的人,宋夫人瞞不下去,只好道出原委,自己也很是委屈,說好好的就這樣了。辛夫人聽聞了消息,急火火地親自趕了過來,沉著臉,把全哥兒給接走了。

  宋夫人很是沒趣,又不放心全哥兒,派人一趟趟地往裴家去,探聽全哥病情,得知辛夫人當著自家婆子的面指桑駡槐,氣的不輕,只是這回,人是在自己這邊不好的,她也抖不起威風,只能強行忍氣,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終於得知那孩子的腫消的差不多了,方鬆了口氣。

  葉婆子自忖這幾個月在泉州辛苦萬分,受了不少的罪,甄家最後卻只拿二十兩銀來打發她,心裡一口氣實在難平,遂以拆散這樁姻緣為己任,就在她耳邊吹風,說甄家女兒剛來家中,原本好好的哥兒就發了這前所未有的怪病,吃了這老大的苦頭,可見是八字不合,命裡犯沖。

  宋夫人最擅長的事情之一,便是遷怒,被葉婆子如此一攛掇,不禁也疑心了起來,再過一夜,到第三天,庫房的管事來報,稱甄家前日送的那些東西裡,原本應當最值錢的幾樣翡翠珠璣入庫時,發現成色不夠,雖也屬珍玩,卻非極品,如此價錢便大打折扣了,問如何歸置。

  宋夫人想起前日孟夫人來時對自己的恭敬態度,料甄家也沒那個膽子,敢以次充好來糊弄自己,想必這便是他家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鄙夷不已,呸了一聲:「我還道甄家多有錢呢,原來不過如此,裴家連這樣的親事都肯結,可見如今已經窮成什麼樣子了!」

  ……

  三天轉眼過去,這日便是衛國公府裴老夫人的六十大壽。

  衛國公府雖落敗了,但門第卻在,老衛國公功勳昭著,裴老夫人有超一品的誥命,女兒曾是天禧朝元后,因染疫去的早,當時的天禧帝對她一直很是懷念,老夫人份位非同一般,逢六十花甲大壽,一早,宮裡便也下來了黃門太監,賜下例定,以示天恩,京中那些本與衛國公府有往來的世族權貴也紛紛上門賀壽。這一日,衛國公府大門大開,裡外煥彩,看起來終於恢復了些昔日的榮華影子。

  那日從宋家回來後,這幾天嘉芙一步路也沒出去,孟夫人聽聞全哥兒鬧了病,從宋家被接了回來,心裡雖厭惡這孩子,但也過去探望了一番,回來對嘉芙道:「已經差不多好了。就是自己往身上撓破了幾處皮,還在哭鬧。」

  嘉芙當時抿了抿嘴,不說話,孟夫人心思重重,也沒再提此事了。到了今日壽日,辛夫人因事多忙不過來,請她早些過去幫忙,孟夫人自然答應,叫住了兒子,不許他再出去玩樂,換上為今日準備的衣裳,過了晌午,便帶一雙兒女去了國公府。

  母女一同坐在馬車裡,孟夫人一路沉默,嘉芙靠過去,蹭了蹭母親的胳膊:「娘,你在想什麼?我見你這兩日都沒話了。」

  孟夫人出神片刻,低聲道:「娘先前只聽說那孩子有些頑皮,萬萬也沒想到,竟鬧到這樣的地步。日後等你過了門,娘怕你有些難做……」

  嘉芙摟住了她,笑嘻嘻地道:「娘,過兩天萬一她們相不中我,我嫁不成表哥了,你會不會罵我沒用?」

  孟夫人一怔,有些驚訝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看了嘉芙一眼:「只要你自己不傷心,我為何罵你?若不是你的祖母,娘倒巴不得……」

  她打住,歎了口氣,愛憐地將女兒摟入懷裡。

  嘉芙收了笑,一張小臉靠在母親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很順利,事情正一步步地朝著她的預計在發展。

  全哥兒那日突然襲來的怪病,本就在她的預料之中。

  這個小孩,就是她退親計劃中的最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

  前世有一回,全哥兒前一刻還好好的,跑了趟辛夫人的屋,出來不久就頭臉發腫,身上起疹,痛癢不堪,擦藥也不管用,過了幾天,自己才慢慢地好了,沒想到不久,又發了這樣的病,反復折騰了好幾次,吃了不少的苦頭,太醫也查不出病因,辛夫人焦心如焚,後來有細心的婆子發現,每次都是去了辛夫人的屋,他出來就犯這樣的病。

  一開始,辛夫人以為自己屋裡不乾淨,趕緊請人做法事驅邪,卻還是不見效。

  後來還是嘉芙找到了病根兒。

  毛病就出在辛夫人屋裡熏的龍涎香上。

  真正的龍涎,香氣柔潤而沉馥,生動而溫雅,本香純正,毫無雜味,而凍龍腦的後嗅裡,還帶著一種特別的淡淡的木苔氣味,兩種香嗅,一般人很難區別。

  嘉芙對香料非常熟悉,辨出辛夫人屋裡熏的,並不是她一向用的龍涎,而是凍龍腦。算日子,正是開始換用這盒香料後,全哥兒才得的怪病,於是撤了熏香,果然,後來全哥兒再也沒有犯過病。後來太醫說,應是全哥獨對那味香料不適,這病極是少見,叮囑往後再不要在他近旁用這熏香。

  龍涎有天香之名,頂級龍涎,留香可長達數月之久,京中富貴人家,但凡用的起的,無不用龍涎,這也是身份的標誌之一。

  辛夫人一向熏龍涎,如今吃緊了,卻仍不肯改用別的。這盒凍龍腦,先前是下頭一個莊子裡的莊頭孝敬上來的,說是高價所得的龍涎,辛夫人不辨真假,原來的用完了,便拿出這盒來用,卻沒想到是盒贗香,還害得全哥兒受了許多苦楚,得知真相,當時還發了場不小的脾氣。

  這事當時把整個衛國公府鬧的雞飛狗跳,嘉芙印象深刻,這輩子,自然就想到了用凍龍腦來助自己擺脫困境。這也是為什麼她從西山寺回來後就一直用凍龍腦的原因。

  尋常近身之人,只會聞到她用龍涎,怎知此香並非彼香?

  慢慢引宋夫人對自己不滿,這是藥引。

  她缺一個發作的藉口,那就遞給她。讓她拿自己和全哥兒命裡犯沖為理由,出面把這門親事給攪黃了,這才是嘉芙要投的一劑猛藥。

  這法子對那孩子確實不算厚道,但那時候,嘉芙不過只猶豫了下,便做出了決定。

  前世裡,她與人為善,處處退讓,事事容忍,結果並沒有得到所謂的善果。

  人生本多艱難。這輩子,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如果可能,加倍的報答。

  這就夠了,其餘不必多想。

  「娘,妹妹,到了!」

  馬車漸漸緩了下來,車窗外傳來哥哥甄耀庭的聲音。

  「阿芙,到了。今日這邊人多,娘忙,恐怕照管不了你,你莫在前頭擠,免得衝撞了,到後頭清靜些的房裡待著,晚些娘會派人去叫你。」

  孟夫人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

  嘉芙睜開眼睛,沖母親甜甜一笑,嗯了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11 AM

第八章

  辛夫人這些時日,忙的是焦頭爛額。

  頭幾年老夫人一直不過壽,逢這日,不過隨意吃頓壽麵而已,今年六十整,在兒孫輩的請求下點了頭。大壽的籌備自然是辛夫人的頭等之事,除此,她一直在等吏部的消息,前些日終於盼到放文,裴修祉得了從六品上奮威都尉的缺。

  雖不過是個恤蔭的缺,職位也不起眼,和衛國公在世時不可同日而語,但如今的情況,與早先也是不同了。開國功臣,八公列侯,至今都三四代了,子孫裡能靠本事掙功名的畢竟不多,剩下全都望著祖上的恤蔭,朝廷正經官銜就那麼些個,都有例制,僧多粥少,以衛國公府如今的情況,裴修祉還能得到這空缺,已是不易。

  照說這是好事,到壽日那天也能增加體面,該慶賀才對,但二房卻有點不樂意了,說到底,也是被個錢字給鬧的。裴家還沒分家。裴修祉得了缺,雖說宋家也出了力,但需要走動的錢,半分也是少不掉的,為了這個,前後統共花出去了兩千兩。概因裴家早先有制,凡涉及族中子弟升遷或者進學的支項,一概走公賬,這裡去了兩千兩,二房自然肉疼,礙於老夫人還在,明面上不敢顯露太過,私下難免抱怨,話傳到辛夫人耳朵裡,又是一陣閒氣。再,甄家人進京了,議婚便迫在眉睫,處處要仔細盤算。辛夫人可謂心血耗費,忙忙碌碌,還沒來得及喘出一口氣,孫子全哥兒前兩日又落了這個不好。

  今早一覺醒來,辛夫人的一邊牙幫子都火腫了,但想到今日是國公府的頭等大事,自己長房當家,除了二房,宗族也都看著,不可出半點的岔子,便又精神抖擻,忙的似個陀螺,過午聽下人說孟夫人來了,不復頭天初見時的托大,飛快地出去相迎,親親熱熱地將人接了進來。

  孟夫人這趟來京城,雖不過才三四天,但走動個幾次,就覺出兩房失和,比早幾年更甚。她本和二夫人也算是姐妹相親,互通家事,自從兒女之事弄出尷尬後,這回進京,況味總覺大不如前,何況她一個外人,故裝作不知,面上一概如常,此刻到了,只盡力地幫著料理雜事,忙碌了起來,嘉芙便被領到二房,得知姨父裴荃的妾榮芳沒去前頭,於是找了過去。

  榮芳原是孟家的丫頭,先伺候了嘉芙母親幾年,後來到了姨母身邊,姨母嫁人,她便做了陪嫁丫頭,她忠心能幹,後來姨母讓她做了裴荃的通房,如今年紀漸大,下人都叫她芳姨娘。嘉芙小時來衛國公府就和她認識了,榮芳因了孟夫人的緣故,對嘉芙也格外的好。今天這樣的場合,她原本自是要幫著管事的,只是不巧,前幾天正好滑了一跤,腳腕子扭到,走路不便,只能在屋裡養著,正做著針線,見嘉芙來了,很是歡喜,忙讓小丫頭端來雲糕和麻糖,撿了一塊,磕去上頭沾著的糖粉,遞到她的嘴邊,笑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嘉芙笑道:「姨娘你腿不好,別亂動。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你餵我。」

  榮芳也笑:「是。小娘子就要嫁人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嘉芙笑笑,沒說話,榮芳以為她害羞,便也不打趣了,兩人一邊做著針線,一邊閒話,說說笑笑間,時間過的飛快,孟夫人邊上的丫頭來了,叫嘉芙到前頭去,說來了熟客,叫她過去見個禮。榮芳忙催她,嘉芙放下針線,帶著檀香去了,陪在孟夫人身邊,見完客又回來,穿過垂花門時,遠遠看見裴修祉站在自己方才來的那條路邊,身邊也沒跟著人,只不住地往這邊張望,想起昨日他來過甄家,自己避而不見,疑心他在那裡特意等著自己,不欲和他單獨碰頭,立刻轉了身。

  回的路上有裴修祉在等著,也不知道他會站那裡多久,嘉芙掉頭便折往後園。

  因今日前頭忙,園子裡也不大見得到人,隨意走了片刻,看見前頭那座石橋,下去就是一片竹林。

  她對這裡的路,自然不會陌生,想起過竹林有條路,雖要繞個彎,但卻能避開裴修祉回去,便拐了過去,下了橋。

  這裡平常似乎不大有人走動,竹竿青黃斑駁,腳下的石道兩旁爬著蒼苔,地上積了落葉,入目蕭瑟。行經竹林旁的院落之前,看見兩個婆子揮著竹帚在那裡掃徑,一邊掃,一邊說著話,隱隱約約,聽到似乎提及了自己,便停了一停。

  「……甄家要結成親事了,把姑娘嫁世子,」一個婆子嘖嘖了兩聲,「也是一步登天了。」

  「你才來沒幾年,知道什麼?」另個婆子接話,「從前他們家姑娘還小,領著一趟趟來,我就知道了,遲早是要親上加親,把人送進來的,只是當時以為他家想的是三爺,如今竟攀上了世子,也是想不到的……」

  一陣風過,吹的竹枝沙沙作響,掩了婆子的聲。

  檀香不忿,待要現身,嘉芙搖了搖頭,示意從竹林裡的岔道走,卻聽那倆婆子的說話聲又傳了過來。

  「你瞧瞧,這院子大白天都涼森森的,晚上恐怕鬼都要跑出來了。要不是今日前頭事多,要把人差斷了腿,我也不會攬下這活……」

  「夫人也是不易,想必一直牽腸掛肚。我來幾年了,年年到了這日子,夫人必定叫人打掃,想是預備大爺回來給老夫人祝壽的,偏哪回見到了人?老趙,我聽說,大爺當年是被削了世子之位給趕出去的?」

  那個老趙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聲隨風,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國公爺的熱孝還沒過呢……實在是難看了點……平日裡是半點也看不出來的……那個姨娘不肯活了,半夜就吊死在你靠著的樹枝子上,當時我跑來看,一臉的紫,舌頭都吐到脖子下,嚇的我幾夜都沒合眼……」

  「我的娘哎,你不早說!怪不得涼颼颼的!」

  另個婆子跳了起來,一躥三尺高,忙遠遠避開,才轉身朝樹拜了一拜,嘴裡念念有詞。

  嘉芙知道這院落從前是長房長子裴右安的居所,這些年一直空置,平日也門扉緊閉。路過這裡,無意聽這倆婆子嚼舌,若單單只說她的閒話,她也懶得計較。自己祖母確實就有這打算,也怨不得被人在背後議論。

  但跟著,這倆婆子卻又議論起了關於裴右安的是非。這令嘉芙不禁想起了那段往事。當時兵荒馬亂,自己孤身陷入囹吾,絕望恐懼之中,意外得到了一個原本並不抱希望的人的幫助。至今想起,那種猶如身處懸崖而得伸來一臂的感覺,至今印象依舊深刻。儘管最後自己又被送到了蕭胤棠的手裡。但那是後話,兩回事了。

  那男子給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幫了她,也是因為他的做派和風度,令她印象深刻。

  後來,嘉芙人在深宮,也聽說了些關於他的事情。

  皇家三兄弟的博弈裡,雲中王成為最後贏家,登基改元後,以裴右安在昭天事變裡立下的功勳和新帝對他的器重,富貴榮華,不在話下,他本完全可以位極人臣,但沒過多久,先是祖母裴老夫人離世了,喪後不久,恰逢突厥再次襲邊,他便自請離京,以節度使之職戍衛關外。

  按說當時,突厥之亂雖來勢洶洶,但以他的身體狀況考慮,關外氣候並不適宜他久居,他也並非新帝面前唯一可用之人,本完全可以另派他人的,但最後,依然還是他離了京城繁華,遠赴邊城,終節度使一任,安邊撫民,深孚眾望,名動塞外,直到最後病死任上。

  說實話,嘉芙有些不信,那樣一個男子,竟會在少年時做出如此遭人唾棄之事。現在聽到議論,頗感刺耳。

  她原本已經轉身走了,忍不住又停住腳步。

  「……聽說那會兒還惹怒了老夫人,被打了出去。雖說這樣吧,今日老夫人大壽,連八輩遠的親戚都來了,也不見他回。那麼些年,訊兒都沒來一個,可見還記恨著。本不該我們多嘴的。小時候做了那事,如今羞於回來見人,也是情有可原,但也可見孝心如何了……」

  那老趙倚老賣老,在那裡絮絮叨叨之時,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閉口轉頭,看見嘉芙帶著個丫頭走了過來,一愣,急忙放下笤帚,上來賠笑道:「今日前頭熱鬧,小娘子怎會來這裡?」

  嘉芙笑了笑,道:「趙媽媽,原本也是不該我多嘴的。只是既然路過了,便是見怪,我也是要說一句的。今日老夫人大壽,你們被差來收拾院子預備大爺回來住,不好好做事,都胡亂在說什麼來著?你們是打量著夫人忙,沒空理你們,偷懶不算,還嚼起了家主的舌?你們說的那些都是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我不信國公府裡沒個規矩,會放任你們這樣不敬家主!」

  老趙和那婆子面色微微一變。

  要是從前,自然不用忌憚這甄家女兒,不過二房的姨親戚罷了,但如今卻不一樣了,闔府上下都知,等老夫人大壽做完,立馬就輪到親事了。甭管背後怎麼議,這甄家小娘子很快就會嫁入裴家,再不濟也是正經的國公府世子夫人,聽她那話說的重,也不知方才到底被聽去了多少,不禁心虛,急忙低頭認起了錯:「是,是,小娘子說的是,方才是我們嘴賤!再也不敢了!」

  既忍不住站了出來,也就不怕得罪人。何況,等退了親,往後再不會和這家人有牽連了。前世所有被壓抑住的天性,這輩子彷彿慢慢都出來了。

  嘉芙看了眼那扇半開的門,見裡頭院落雖剛掃了一遍,卻不過劃拉幾下做做樣子而已,地上連落葉都沒清乾淨,更不用說灑水除塵了,索性又道:「今日老夫人六十大壽,大爺必定是要回來的,有嚼舌躲懶的閒工夫,怎不去把屋子裡外打掃乾淨?」

  趙婆子資格老,突然吃了年輕姑娘這麼一記不客氣的教訓,心裡雖在腹誹這甄家女兒還沒過門就著急擺威風了,面上卻不敢顯露,口裡說著「這就去,這就去——」,拖起地上掃帚,轉身鼓著嘴進去了。另個婆子見狀,忙也跟了上去。

  嘉芙見倆婆子嘩啦嘩啦又掃起了地,知等自己走了,接下來就算再嚼舌,必定也只會說自己的不好了,便掉頭朝前繼續走去。

  「方才咱們出來時,看那倆婆子的臉,真是痛快。就是怕招怨,說小娘子你手長呢。」

  檀香又覺解氣,又有些不安,在旁說道。

  嘉芙道:「怨就怨,我不在乎。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大表哥別管怎樣,都輪不到人這些人亂嚼舌頭。」

  「小娘子你說大爺今日要回,真的?」

  檀香想起她方才篤定的語氣,有些好奇。

  「我想必會回的。」

  「小娘子怎知道?」

  「我啊,昨晚夢見大表哥回來給老夫人過壽了,你信不信?」

  她玩笑了一句,拐過彎,腳步生生地止住了。

  就在竹林畔的拐角,對面不過幾步之外,一個華髮老嫗手拄拐杖,被身邊的大丫頭扶著,正立在路上,一動不動,看起來已站了有些時候了。

  這老嫗便是裴老夫人,今日的壽星,嘉芙對她自然不會陌生,卻不知她竟轉來了這裡,前頭賓客來了不少了,她身上卻還穿了件半新不舊的常服,便不似要做壽的樣子,一時沒防備,倒嚇了一跳。

  嘉芙小時來國公府走動,裴老夫人對她只是一般的親戚對待,不見厭惡,也無特別之處,每每來時,跟著母親向她磕個頭,去時再去拜個別,如此而已。嫁給裴修祉後,她也不大要嘉芙這個孫媳婦在跟前服侍,常日獨自留在佛堂,加上沒多久,遭逢戰亂,嘉芙離了裴家,此後便再未見面。對她的印象,可以說是淡而疏遠,此刻不期這樣碰頭,見老婦人站那裡,望著自己不做聲,神色不辨喜怒,慌忙後退了一步,帶著檀香向她見禮。

  老夫人沒作聲。

  嘉芙想起方才自己的語氣,不禁有點後悔,便垂下眼睛,耳畔只聽風穿竹林的颯颯之聲,片刻後,終於聽到她開口了,問道:「你是甄家那丫頭?」

  嘉芙低聲道:「是。數日前我和母親過來,老夫人當時在佛堂清修,故沒去拜見。」

  老婦人又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這裡多年沒人住了,有些荒,你早些回去吧。」說完轉身,在那大丫頭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

  嘉芙抬頭,望著老婦那道略微佝僂的背影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竹林盡頭,慢慢吐出一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16 AM

第九章

  嘉芙循路匆匆回了榮芳那裡,坐下後,榮芳問她方才去前頭的所見,她只揀見客的部分說了,跳過中途遇到老夫人的事,整個下午,再沒出去過一步路。

  天漸漸地黑了,賓客和宗族到齊,國公府裡燈火輝煌,裴修祉、二老爺裴荃,老三裴修恪,老四裴修宏以及宗族裡的幾位德高望重長輩於壽堂前迎客,辛夫人二夫人並族裡的一些婦人則應酬過府的各家女眷。嘉芙隨了母親來到壽堂時,拜夀已將近尾聲,只剩小輩女眷了,她夾雜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女人中間,立於壽堂一角,抬目看去,中堂高懸一副壽匾,上有裴荃為母祝壽所書的金光閃閃「寶婺星輝」四個大字,壽桌正中的顯眼位置處,擺著以黃鍛鋪底的御賜制物,橫架一雙長柄如意,兩邊壽桃壽餅堆成寶塔山,左右依次列著各色賀壽之禮,華冠麗服,金玉滿堂,說不盡的錦悅呈祥,道不完的富貴之氣,裴老夫人也不復白天嘉芙見到時的樣子,今夜頭戴珠冠,誥命制服,手扶著整根沉香木所雕的龍頭拐杖,滿身富貴,端坐正中,看起來紅光滿面,精神健旺,頻頻含笑點頭,叫對面那些前來向她參拜祝壽的起身。

  嘉芙還是親戚後輩的身份,排在後,隨禮贊的引導,與前頭人一道向老夫人拜夀。裴老夫人笑容滿面,叫全都起身去後堂吃壽酒,亂哄哄一片歡聲笑語裡,就此出了壽堂。

  裴甄兩家的婚事,到了今日,宗族裡幾乎無人不知,孟夫人和嘉芙也成了身旁人的關注焦點,裴家宗族女眷紛紛與孟夫人主動攀談,稱讚嘉芙溫柔美貌,嘉芙跟在母親身邊,含羞低頭,全然一副她該有的閨秀模樣,暗中卻一直在留意著全哥兒。

  僅僅幾天前的那一次,並不足以說明她和全哥兒命裡犯沖。在她的設想裡,今晚也是一個機會。

  全哥雖熊的離譜,卻也有著孩子天生的狡黠,知道國公府這邊不像外祖母宋家那樣可以任由他隨心所欲,且有些怕曾祖母,看見了外祖母宋夫人,只吵著要去她邊上。

  宋夫人今晚被人圍著奉承,風頭甚至壓了辛夫人,辛夫人怎肯放孫子過去,叫人牢牢地牽著,帶在自己邊上,一步也不許離開,以致於壽筵到了尾聲,陸續開始有賓客離席告辭,嘉芙卻一直尋不到合適的機會和這孩子近身,不禁有點焦急。

  婚事迫在眉睫了,她必須要抓緊,今晚原本是個很好的機會。好容易終於等到母親和辛夫人坐在了一起,全哥又犯了睏,辛夫人叫人送他回屋睡覺,人就被抱走了。

  嘉芙知今晚應該沒機會了,壓下失望之情,只能隨孟夫人繼續和人應酬。

  亥時中,壽筵畢,留下的賓客也陸陸續續全部都被送走了,熱鬧了一晚上的衛國公府,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孟夫人從過來起就忙碌個不停,此時也是乏了,因兒子起先已走,帶了嘉芙告辭,辛夫人向她道謝,說今日虧了有她出力,自己省力不少,要親自送她出門,孟夫人知道她有事,極力辭送,說話間,走來一個雙十年紀,穿戴體面,容貌秀麗的鵝蛋臉大丫頭,笑道:「夫人,老夫人請你過去,有幾句話要說呢。」

  這大丫頭名叫玉珠,就是白天嘉芙遇到的伴在裴老夫人身邊的那位。

  辛夫人應了聲,轉頭喊一個信得過的管事嬤嬤代自己先去清點下人收拾預備入庫的貴重用具,那嬤嬤卻不在近旁,丫頭說方才有事去了前頭,辛夫人皺眉抱怨,孟夫人便道:「老夫人既叫,想必是有要緊事。若信的過我,我代你數點便是了。」

  辛夫人大喜,道了聲辛苦,交待了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轉向嘉芙:「阿芙,你若累了,娘叫人先送你回家。等我這邊忙完,應還有一會兒。」

  嘉芙知道母親如此不辭辛苦地結好辛夫人,全是為了自己,心疼地道:「娘,我陪你一道吧。」

  孟夫人卻不肯。嘉芙知是那裡有搬運東西的小廝來來往往,母親大概是怕衝撞了自己,便也不再堅持。

  玉珠道:「有勞姨媽,不如我帶小娘子先去老夫人屋裡等你可好?那裡暖和,也不會有人胡亂走動。姨媽完事了來接就可。」

  這個玉珠,小時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八九歲時家門破落,進了衛國公府,因容貌出眾,能寫會算,爽利能幹,成了老夫人跟前的得力大丫頭,二十歲了還不願配人,老夫人便留下了她。有她這麼說了,孟夫人自然放心,便催嘉芙過去歇著。

  嘉芙隨玉珠轉到裴老夫人的正院裡,看見堂屋窗子上有幾道綽綽人影,隱隱飄來說話之聲。玉珠小聲道:「老夫人方才把二房你姨父姨母也叫了過來,想必一齊都在裡頭呢。我帶你去偏屋吧。」

  嘉芙道:「有勞姐姐了。」

  玉珠笑道:「怎當得起小娘子如此稱呼,叫我名字就好了。小娘子跟我來。」

  嘉芙被引著到了一間偏屋,裡面亮堂堂,暖洋洋的,玉珠讓嘉芙靠坐到一張榻上,往她腰後墊了個枕,又取了條裘毯,蓋在她的腿上,道:「小娘子若睏了,在這裡睡一睡也可,不會有人進來的。我那裡還有乾淨的香楓茶,我去給你端一壺過來。」

  檀香代嘉芙向她道謝:「我去端便可。」

  玉珠笑著點頭,帶了檀香出去,剛走出門,迎面看見奶媽和丫頭抱著罩了件風斗篷的全哥來了,說全哥剛醒了,哭鬧著要去宋家,奶媽哄不住,抱來找辛夫人。

  玉珠皺眉,噓了一聲:「夫人這會兒在老夫人跟前有事呢!你先抱回去,再哄哄。」拽著這不知事的奶媽要出去。

  奶媽苦著臉:「我哄不住,你也知道的,哥兒鬧起來的話,也就老夫人治得住……」

  她話音剛落,全哥兒已從她身上扭了下去,朝著臉生的檀香跑了過去。

  玉珠噯了一聲,急忙追了上來,喊道:「那屋裡沒人,哥兒不要進去。」

  門從裡打開,嘉芙露出臉,道:「讓他進來吧,我無妨。」

  ……

  堂屋裡,裴老夫人坐在一張椅上,已卸去珠冠,身上的誥命服卻還沒換下,目光掃了一圈立在自己跟前的兒子媳婦們,道:「這些時日,為了給我老太婆過個壽,哄我高興,你們幾個辛苦了。」

  裴荃忙道:「娘怎說出這樣的話?何來的辛苦,況且,原本就是我們的本分。」

  辛夫人和孟氏也點頭稱是。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們家最近好事不少。我過壽就罷了,不值一提。祉兒得了缺,珞兒功課拔尖,我很是高興。」

  這幾年,裴老夫人身體不大好,深居簡出,已經很久沒像今日這樣。將兒子媳婦幾人都叫到跟前了,方才看她神色凝重,本以為她對今夜壽慶感到不滿,幾人都有些惴惴,等她開口了,原來是稱讚,鬆了口氣,都笑道:「全是仰仗了娘的福氣和體面。」

  裴老夫人道:「我一老太太,有什麼體面可讓你們仰仗的,你們心裡不要嫌我糊塗老不死,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話說的實在是不輕,何況今日還剛做了大壽,辛夫人和裴荃夫婦愣了下,頓時面露惶惑,裴荃道:「娘這話說的,實是讓做兒子的擔不起。我若是有做錯了事的地方,惹娘傷心,娘儘管教訓,便是打死我,也是我當受的,怎好這樣咒自己?」

  裴老夫人沉默著。裴荃心裡漸漸發虛。

  此次蔭補,裴荃原本盼能落在自己身上,好進一進已經多年沒有晉升的官職,最後卻因了宋家的緣故,落到侄兒裴修祉的頭上,自然失望,又聽孟氏說大房花了將近兩千兩,心裡更是生出芥蒂,自然了,表面也是和氣的,卻沒想到今夜剛做完壽,就被叫來,又聽了這樣的話,不敢開口。

  辛夫人和孟氏相互看了一眼。

  裴老夫人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複道:「今日大家高興,原本我是不該掃你們興致的,只是心裡有些話,想著今日不說,下回又不知是何時了。」

  「娘有話儘管吩咐!」裴荃忙道。辛夫人和孟氏也附和。

  「如此我便說了。今日是我出了趟屋,無意卻聽到幾個下人背後閒話。那些話不堪入耳也就罷了,我更是不解,國公府何時開始,連個起碼的規矩也沒了,以致於下人鬆懈到了這等地步。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一句話,便是上行下效。上頭做家主的沒有個樣子,下面做下人的,自然也就變本加厲。」

  孟氏不吭聲,辛夫人臉色微變,遲疑了下,道:「全是我的不是,沒教管好下人……」

  裴老夫人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都忙,此刻把你們叫來說這話,不是要聽誰向我認錯,只是心中頗多感慨。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我年輕的時候,看著你們的老大人用命掙出了這份家業,如今一晃眼,我都已經有了曾孫。自古以來,身居富貴,能知止足者本就少,至於克己復禮,窮而無怨,更是罕有。裴家這幾年,境況是不如從前了,但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們,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家,若自己家裡人都你爭我鬥,用不著別人如何,再過個幾年,裴家自己也就先亂了。」

  裴荃額頭滲出薄汗,辛夫人和孟氏低頭不語。

  裴老夫人搖了搖頭:「也怨不得你們。說起來,最該怪罪的,第一個便是我。這幾年太過疏懶,未盡到長輩的本分……」

  她沉吟了下,望向辛夫人:「我知道家裡進項少了,你們各自都有難處。祉兒此次為補缺用掉的錢,從我的體己裡出……」

  辛夫人一愣,待要開口,老夫人又轉向裴荃和孟氏:「也不能讓你們二房吃虧。等珞兒成親之時,花費必定不少,我如今給了大房多少,到時便會補給你們多少。我所能做,也僅此而已,若還有不公之處,盼你們體諒我,就此把事情抹過,勿再因此生著嫌隙。被外人知道,臉往哪裡擱去?」

  裴荃上前噗通一聲下跪,磕頭道:「娘,這錢做兒子的萬萬不能要。全是我糊塗,竟和侄兒計較了起來。您莫氣壞了身子。您老人家健在,才是我們裴家的福。」

  辛夫人和孟氏亦紛紛自責。

  裴老夫人眼中微微顯出淚光,道:「不瞞你們說,今日這個大壽,於我是無可無不可,我是體諒你們,為了讓你們高興,才點頭出來見客的,我盼你們也能體諒我的一片心。福禍無門,惟人所召。我活到了這把年紀,見多了富貴沉浮,只要一家人心向齊,今日不順,未必明日就不會翻身了。話我言盡於此。你們若覺有理,回去了記著,比你們替我做一百個大壽還要給我添福。」

  裴荃磕頭,辛夫人和孟氏也唯唯諾諾,滿口答應。

  裴老夫人看向辛夫人:「全哥也不小了,過了年就滿五歲,該好好教教規矩,往後不許再隨意領去宋家了。」

  辛夫人一愣,遲疑了下:「那邊自己跑來接……」

  裴老夫人哼了一聲,盯著辛夫人:「他是姓裴還是姓宋?你只為兒子著想,怎就不為孫子著想?」

  辛夫人滿臉通紅,訕訕地低下了頭。

  ……

  深夜,子時了,裴荃和辛夫人孟氏從北屋出去。

  等人走了,玉珠進去,問服侍洗漱歇息。老婦人卻恍若未聞,依舊坐在那裡,眼睛望著屋角的那個滴漏。

  只剩不到一刻,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這麼晚了,老夫人還不歇息。玉珠有些不解,又不敢問,在旁邊陪了一會兒,忽想起白天伴著出去時遇到的那事,心裡陡然雪亮了。道:「老夫人,甄家小娘子這會兒就在偏屋裡,老夫人要是還不睡,我去將她叫來,讓她陪老夫人說說話?」說完,見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仿似陷在遙遠的往事回憶裡,便悄悄走了出去。

  嘉芙進了屋,向老夫人見禮。

  老夫人轉頭,見她來了,微微一笑,道:「玉珠也是多事。這麼晚了還叫你來,今日折騰乏了吧?我這裡無事,你回去歇息吧。」

  方才玉珠告訴過嘉芙,意思是盼她能來,說幾句好話,哄老夫人高興。

  看得出來,無論是玉珠還是眼前的這老婦人,都沒指望那個多年前離京的長房長子會在今夜歸來。

  但是嘉芙卻有印象。記得前世裡,他確實就是這一晚上回來的,只是很晚很晚,至於到底晚到什麼時辰,她有些記不清而已。

  她望著面前燈影裡這個除去珠冠華服後只剩孤單身影的老婦人,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心裡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剛才的算計。

  全哥要是發病,這老婦人今晚自然也沒法好好合眼。

  其實自己那事,遲一個晚上也是無礙。原本應該讓這老婦人好好過完六十壽的。

  她慢慢呼吸了一口氣,道:「老夫人,大表哥會回來的。」

  老婦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好孩子,去歇息吧。」

  嘉芙咬了咬唇,最後還是忍了話,福了一福,轉身慢慢朝門口走去。

  「老夫人——老夫人——」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院外傳來一個聲音,在這寂靜的夜半時分,聽起來有些刺耳。

  嘉芙腳步一頓,停在了門口。

  玉珠急忙出去,朝那個跑進來的婆子叱道:「瘋了嗎?大半夜的這麼喊,出什麼事了?」

  「大爺回了!」婆子跑的氣喘吁吁,表情怪異,比劃著手。

  「我都險些認不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20 AM

第十章

  這婆子嚷的實在是響,雖人還在院裡,聲卻滿屋子都聽到了。

  嘉芙身後靜悄悄,不聞半點動靜。

  裴老夫人還是那樣坐著,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橫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著就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就在嘉芙以為她要邁步出去了,她卻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並無兩樣。只那隻手緊緊地捏著拄杖龍頭,手背現出了幾道青筋,清晰可見。

  院中已傳來了腳步聲。嘉芙下意識地回頭,視線透過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時中夜了,烏藍的夜空裡,斜掛了半輪淡淡鏡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葉頭凝了層白色的薄薄霜氣,一個身影披星踏月,從濃重的夜色裡走來,穿過院子的門,朝這方向大步行來,在身後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頎長暗影。

  身影漸近,腳步越來越快,幾步跨上臺階,踏入門檻,燈影一陣微微晃動,那人從楹門後轉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燈光照出了他的膚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蒼白,但這絲毫不曾減損他眉宇間的那縷逸氣,反越發顯他眉如墨畫,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頭還不止,略清瘦,肩背筆直,走了進來,兩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門,越走越近,從她面前經過,與她相隔不過半臂的距離。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濕了他的鬢髮,他肩上那件與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幾分濕冷的潮寒之氣。

  方才第一眼,她就認了出來,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緊張,幾分自己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動,一顆小心臟有如鹿撞,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跟隨他的身影移動,等他來到面前,下意識地脫口叫了出來:「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並沒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過她了,聞聲轉頭,視線拂過她的面龐。

  他沒有回應,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定了一定。

  他的雙瞳裡,沉著夜色般的漆黑,燈火映照之下,卻又清的像水般透明,雖然無法觸摸,但那種微涼的冷淡之感,撲面而來。

  嘉芙臉龐發熱,有點難堪。

  他根本就沒認出她是誰。

  她張了張小嘴,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誰,面前這男子彷彿終於認出了她,挑了挑兩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點頭,以此作為回應,隨即轉向跟了上來的玉珠:「祖母可在裡頭?」

  他的聲音溫涼而低醇。

  玉珠點頭,壓低聲道:「就在裡頭呢,這麼晚了,方才還是不肯去睡……沒想到大爺竟真的趕了回來。老夫人不知該有多高興……」

  她的眼圈紅了。

  裴右安轉過了身,停在那道門簾前,頓了一頓,朝裡道:「祖母,不孝孫兒右安回了。」

  屋裡寂靜無聲。

  裴右安撩起衣擺,玉珠忙要給他遞跪墊,他已雙膝下跪,隔著門簾,朝裡三叩道:「右安來遲,未能及時替祖母賀壽。祖母福海壽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門簾裡還是沒有聲音。裴右安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涼,大爺想是遠道趕來,身上還是濕的……」

  片刻後,裴老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起來!你是想再惹上病氣,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裴右安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從門口退了出來,站在外屋門檻裡,猶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親,卻聽見腳步聲紛至遝來,抬眼,院裡呼啦啦地來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內,湧到老夫人那間屋的門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說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對著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聽她的聲音繃的很緊,像是一根兩頭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並沒說話,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見嘉芙,目光一亮,走來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點了點頭,便轉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隨即,視線也投向了那扇門,目光帶了些飄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樣,唇角緊緊地抿了起來。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滿二十了,學業一向不錯,文質彬彬,笑著和嘉芙點頭。

  做親沒成,姨媽孟氏似乎有點不快,嘉芙這趟來,對她也沒從前那麼噓寒問暖了,但這個親表哥看起來和從前還是一樣,應該沒怎麼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聲,又叫了一聲,裡頭隨即傳出一陣腳步聲,裴右安扶著裴老夫人走了出來。

  裴老夫人眼睛略紅,臉上皺紋卻舒展了開來,點頭:「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彷彿錯愕了,望著對面那個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樣的裴右安,目光一時定住。

  裴右安轉向她:「見過母親。我離家多年,母親身體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過神,臉上露出笑,但是就連嘉芙也看的出來,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強。

  「好,好,」她點頭,嘴唇翕動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掃你的院子,就是盼著你回。今日總算回了,好,好……」

  「有勞母親,多費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禮,又轉向裴荃和孟氏,同樣見禮:「侄兒見過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禮,孟氏更是笑容滿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見你,險些認不出了!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裡實在欣慰!你回來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個?」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為我牽掛,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聲:「都是一家人,說什麼感激不感激。珞兒,快來見過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幾歲,文章學問和你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進士,大名鼎鼎,當年年紀雖小,文章做的恐怕連你太學裡的夫子未必都比得過!這回他回來了,你要多向他學做學問,勞煩他幫你看文章,虧的你們是兄弟,這樣的機會,外人求都求不來!」

  裴修珞朝裴右安見禮,恭恭敬敬道:「見過長兄,還盼長兄撥冗,不吝賜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於筆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遠比不上三弟你了。我這趟回來,在家中預計停留時日也不會久。你若有文章疑難,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沒作聲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來都不說一聲的,原本我該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轉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氣了。我不在,祖母和母親都累你事孝,該我向你言謝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親兄弟,哪裡來的那麼多見外!」孟氏笑著,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歎道:「嫂子你看看,右安為今夜趕回,路上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這裡既拜過了,快些帶去換身衣裳,吃口熱飯,其餘話明日說也不遲。」

  辛夫人轉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婦先帶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裡傳出一陣孩童的哭嚎之聲,聲音尖利無比。

  辛夫人臉色一變:「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過來,看見這麼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厲聲問。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過來,耍了片刻,睏了,又睡了過去,我怕抱來抱去吹了風,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這裡安置哥兒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發了前次的病!嚷著渾身痛癢,哭鬧的厲害!」

  辛夫人臉色大變,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頓了頓腳,命人速去請醫,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歎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壓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忽聽一個聲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時曾習醫,也算略通醫道,侄兒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醫來前,能否先幫他止些痛癢。」

  裴老夫人鬆了口氣,點頭:「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過的那間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婦,全都跟了過去。

  嘉芙很是意外,沒想到裴右安竟也曾習醫。

  他口中雖只說自己略通醫道,但既然主動提出去給全哥看病,醫術絕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淺。

  不知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裡有點忐忑,見眾人都去了,遲疑了下,也慢慢跟了過去,並沒往裡,只站在門口,看了進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圍都是丫頭婆子,他頭臉皮膚紅腫,哭的嘶聲力竭,見祖母曾祖母都來了,哭嚎聲更是尖銳,手腳胡亂舞踢,力氣竟大的異乎尋常,幾個婆子想一齊穩住他的手腳給他脫衣,都被他給掙脫開了,一個婆子不小心還被踹到一腳,哎呦一聲,後退了兩步,險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萬分,眼睛裡也含著淚。

  裴右安命人都散開,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亂踢動的兩條腿,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屈起拇指,指節在那孩子的腳底心頂了幾下,那孩子渾身便軟了下來,只躺在那裡哭哭噠噠,順利脫去衣裳,只見身上皮膚冒出了一顆顆的紅疹,臉龐紅腫,眼皮和嘴唇也腫了起來。

  「前幾日就曾莫名發了一次,當時請了太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發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觀察片刻,又俯身,聞了聞全哥的衣服,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忽的彷彿想到了什麼,抬起眼睛,轉頭竟看向立在門口的嘉芙。

  嘉芙一時閃避不及,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兩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銳利如電。

  他為什麼突然看自己?

  難道被他發現了什麼?

  嘉芙心頭一陣亂跳,就在這一剎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怎樣,可看出來什麼?」

  辛夫人追問。

  裴右安轉回視線,扯被將全哥蓋住,道:「無須過慮。勤將門窗打開通風,給他泡個澡,裡外衣物全部換掉,我再開一副祛痛止癢的藥,慢慢便會自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26 AM

第十一章

  孟夫人將登記所造的賬冊交接了,看著管事鎖庫門,交了鑰匙,事畢,已是子時,人腰酸背痛,想著女兒還在等自己,馬不停蹄又趕來北正院,到了才知,方才自己人在庫房的時候,這裡竟出了這麼多的事。離家多年的裴家長孫裴右安不期而歸,全哥兒又發病,於是找了辛夫人,交待幾句,便帶嘉芙回了家。

  方才和辛夫人辭別時,見她強作笑顏,只隨口道了幾句謝,也沒說送她幾步,態度敷衍,孟夫人知她為全哥糟著心,自然不會在意被慢待,回來路上,坐在馬車裡,只和女兒議論今夜的所見所聞,說了幾句,便談到了今夜回來的裴右安,忍不住歎一聲:「可見人不可做錯一步,一步錯,步步錯。這孩子當年的風頭,我至今記得。若不是一時糊塗做出那樣的事,如今也不至於有家難歸。他自己吃苦,更是可憐了做長輩的,老夫人不用說了,我記得她從前最是疼愛他的,夫人也是不易,當年十月懷胎,產下雙生,一個出來就沒了,只剩他一個,體格又從胎裡便帶出不好,自小多病,夫人原本自也是拿他當心頭肉的,只是我聽說,這孩子打小就和旁人家的兒子不同,自己不肯和夫人親近,夫人後來生了你二表哥,二表哥和她親,做娘的,自然也就更疼小的了……」

  她說著這些自己也不知道哪裡聽來的裴家舊事,發覺女兒心不在焉,似乎懷著心事,便停了下來,問她所想。

  今晚裴右安那側目一顧,令嘉芙感到忐忑不安。

  她疑心他或許知道了什麼,但又覺得不大可能。自己的這個計劃,可謂天衣無縫,他不信他能瞧出什麼端倪。

  他那一瞥,或許純屬無意,自己疑神疑鬼罷了。

  回來路上,嘉芙不斷這樣安慰自己,但心裡的那種忐忑之感,始終無法消除。聽到母親問話,才回過神,抬起眼,見她端詳著自己,便努力做出笑顏,道:「沒想什麼。只是有些累了。」

  孟夫人心疼地摟住女兒:「你先眯一眯眼。今日大壽做完,你便沒事了。娘估摸著,等全哥病好了,那邊應該也就要說親了。既是說親,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再出入那邊了,過兩天娘自己過去探病,你不必同行,留在家裡好生歇息。」

  嘉芙不吭聲,靠在母親懷裡,閉上了眼睛。

  隔了兩日,出於該有的禮節,孟夫人果然自己過府,去探望全哥。

  裴右安於醫道,確實有獨到之處。這回照了他的醫囑處置,才兩日,全哥病情便大好,這原本是件好事,但孟夫人卻得了一肚子的氣,因剛過去,就從一個和她交好的管事嬤嬤那裡聽到了點風聲,說前日,宋夫人得知全哥又發病了,一早急火火地來看,後來和辛夫人在屋裡說了些話,等人走了,這兩日,慢慢就有閒話在暗地裡傳開,說宋夫人疑心甄家小娘子和全哥命裡犯沖,否則為何先前全哥都好好的,沒有半點不妥,這回她一來,碰了兩回,全哥就發了兩回這怪病。

  辛夫人本沒想到這一層,被宋夫人給點醒了,半信半疑,今日見孟夫人來了,態度又冷淡了下去,孟夫人草草坐了片刻,回到家中,越想越是不快,卻擔心讓女兒知道了難過,故在嘉芙面前,半句也不敢提,卻哪裡知道,自己回來還沒片刻,嘉芙就已經從她身邊的丫頭那裡,得知了消息。

  事情果然順著自己當初的設想在發展,這兩天,她原本最擔心的裴右安那邊,也沒什麼動靜。

  那夜他的側目一顧,或許真的只是無意為之。只是因了心虛,想的太多,自己嚇著自己而已。

  嘉芙繃了兩天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但看母親分明生著悶氣,又怕讓自己知道的樣子,心裡難免愧疚,正想怎麼安慰她,一個婆子跑進來稟話,說國公府老夫人身邊那個叫做玉珠的丫頭來了。

  孟夫人知玉珠必定是受老夫人差遣而來,忙叫人領入。沒片刻,見玉珠穿一襲水藍衣裳,帶著兩個小丫頭,提了食盒,笑眯眯地進來,便親自迎了幾步。

  玉珠慌忙道:「姨媽你坐著就是了,我不過一個伺候人的下人,怎敢勞動姨媽親自出來接我?」

  孟夫人牽著她手,道:「接你幾步又能如何,我腿斷了不成?我看你站出來,哪一點比不上正經的小姐,就是命不濟,比不過旁人罷了。」

  玉珠笑道:「我一個伺候人的命,得了姨媽這樣的誇,也算沒白活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暖屋裡坐下,玉珠命小丫頭將提來的食盒呈上,笑道:「姨媽,老夫人說,你們家小娘子很好。這裡頭是她平常吃的幾樣吃食,今日特意叫廚房多做了一份出來,命我送來給小娘子。就是不知道口味鹹淡。叫小娘子吃了告訴她,下回照小娘子的口味做。」

  小丫頭將食盒打開,裡面是一碟燕窩香蕈雞絲,一碟酥油豆麥,一碟桂花蘿蔔糕,並一盞羊乳奶皮酥,都還是熱的,冒著絲絲的白氣。

  孟夫人又驚又喜。

  東西倒在其次。她豈會看不出來,這當口,老夫人忽然特意叫人送這些吃食過來,還誇讚了自家女兒,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表示了她的態度。

  就在數日之前,自己剛到京城,帶著女兒過府去拜望老夫人,她也沒見面,態度淡淡的,沒想到才這麼幾天,忽然就表示出對自己女兒的肯定之意。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就這麼幾天裡,自家女兒到底那一點入了她的眼,但終究是件好事。

  孟夫人心裡宛如湧過一陣暖流,早上在辛夫人那裡受來的氣,也一下消去了不少,忙喚來嘉芙,指著那幾樣菜品,笑容滿面地轉述了老夫人的話。

  嘉芙臉上帶笑,心裡卻在叫苦。

  萬萬沒想到,老夫人忽然來了這麼一下。

  她自是好意,嘉芙心裡明白,但這恰恰是她現在最不想要的。

  「哪天方便,我帶阿芙過去,給她老人家道謝。」孟夫人笑道。

  「姨媽不必客氣。等我回去,轉個話就好了。」

  「那就有勞你了。」

  兩人又拉了一會兒的家常,玉珠笑道:「我聽說小娘子不但精於女紅,還是描畫的好手。我有一個圖樣,自己總畫不好,想向小娘子請教。」她說著,朝嘉芙使了個眼色。

  嘉芙何等的聰明,立刻知她應是有話私下想和自己說,壓下心中的不解之意,起身說帶她去自己屋裡教,孟夫人自然說好,嘉芙便帶著玉珠到了自己的閨房,進去後,屏退丫頭,請玉珠坐下,自己要去拿圖樣,果然被她阻攔,稱讚了幾句屋裡擺設雅致,靠過來壓低聲道:「小娘子,實不相瞞,我這趟過來,另外還有一事。方才臨出門前,大爺忽然叫我過去,讓我私下和你說一聲,往後再不要熏你如今用的香了,對人或有不利。」

  嘉芙心房突然打了個鼓點,人也激靈了一下,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玉珠:「這是何意?大爺可有跟你詳說?」

  玉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她方才暗中聞了下甄小娘子的體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似是辛夫人房裡慣用的龍涎。

  女子所用的熏體之香,雖可聞,但看不到,摸不著,且容易叫人聯想到著裡的小衣,故亦算是閨房隱私之一。這甄家小娘子雖從了二房,稱呼大爺為大表哥,但畢竟關係不熟,何況就要和二爺議親了,大爺剛回來沒幾天,忽然卻管起了甄小娘子的體香之事,未免叫人詫異。

  但大爺如此吩咐了,玉珠自然照辦,傳話後,聽嘉芙問,搖頭道:「我也是不解。大爺只這麼吩咐我,叫我轉告你,讓你務必照做。」

  剛剛消失沒片刻的那種不安之感,再次從嘉芙的心底油然而起。

  原來根本不是自己的多心。

  現在她完全可以確定了,那天晚上,裴右安確實當場便洞察到了自己身上的熏香和全哥犯病的內在聯繫。

  但是他到底知道了多少關於自己的秘密?他這樣通過玉珠來傳話,是出於善意的提醒,還是不滿的警告?

  這些都還是其次。

  最讓嘉芙擔心的,還是他會不會說出全哥犯病的真實原因?

  從玉珠此刻的口氣可以判斷,他還沒對別人提及。但保不齊他接下來不會說。

  萬一,假設萬一,他說出全哥生病的真實原因只是因為凍龍腦,那麼自己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苦心謀劃,都將毀於一旦。

  她的這個計劃,原本可以說是步步為營,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卻沒有想到,眼看就要收尾,卻突然生出了這樣一個致命的變數。

  天氣寒冷,但嘉芙的裡衫卻被冷汗緊緊地貼在了後背之上。

  她勉強定住心神,微笑道:「多謝姐姐傳話,我有數了,既然不好,那就不用了。」

  玉珠笑了,點了點頭:「大爺也是奇怪,有點沒頭沒腦。但他通醫,既這麼說了,想必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不見怪就好。我也沒別的事,傳了話,也該回去了,準備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大爺要送老夫人去慈恩寺拜佛還願呢。」

  嘉芙心亂如麻,隨口稱了句善,便送玉珠出來。孟夫人和玉珠站在客堂前相互話別,恰甄耀庭從外頭晃蕩進來,看見母親和一個穿著水藍裙衫的美貌姑娘在說話,一邊拿眼睛看,一邊朝孟夫人叫了聲「娘」。

  玉珠從前沒和甄耀庭打個照面,聽這一聲,知他是甄家那個兒子,見他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只是舉止流於孟浪,立那裡,兩隻眼睛盯著自己,便朝他福了一福,叫了聲「爺」,隨即轉向孟夫人,笑道:「姨媽留步,那我走了。」

  孟夫人笑著叫她走好,命婆子送她出去,等她身影消失,見兒子還扭頭望著,罵道:「一早你又去了哪裡?這會兒才回來!這裡不比泉州,可以讓你橫著走路,你要是給我惹出是非,你自己也知道!」

  甄耀庭滿口應承,說自己早上只是去城隍廟逛了一圈,給妹妹買了些玩的,隨即嘻嘻一笑,湊來來問:「娘,剛才那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孟夫人因玉珠剛走了這一趟,心情好了些,見兒子嬉皮笑臉,知他喜好拈花惹草,揪住了他耳朵,罵了一句:「那是裴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頭,你敢打主意,我立馬就把你送回泉州!」

  甄耀庭哎了一聲,慌忙脫開孟夫人的手,捂住耳朵,一邊往裡去,一邊道:「我不看行了吧?我去找妹妹!」

  ……

  這一夜,嘉芙徹底失眠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洗完畢,去了孟夫人的屋裡,母女沒說上幾句話,外頭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下人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國公府那邊來了人,說請你過去,有事呢!」

  嘉芙心頭一陣狂跳,勉強定住精神,跟著孟夫人走了出來。

  來的是辛夫人身邊那個和孟夫人關係不錯的婆子,說話間,嘉芙漸漸聽明白了。

  原來是辛夫人請孟夫人過去,說要商議婚事了。

  聽著婆子的口吻,全哥的事兒,應該還沒有被捅出來。

  嘉芙那顆狂跳的心臟,終於漸漸定了下來。

  孟夫人忙去換了衣裳,命甄耀庭在家老實待著不許出去,讓嘉芙幫自己看著,隨即帶了幾個下人,上了馬車,往國公府去。

  嘉芙目送母親身影消失,回來坐那裡,一動不動,出神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對甄耀庭道:「哥哥,反正無事,你陪我去個地方。」

  甄耀庭是那種在家一刻也待不住的主,沒心沒肺的,正在想著怎麼說通妹妹讓自己出去不要告狀,忽聽她主動開口要出門,正中下懷,問了地方,得知是慈恩寺,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拜佛求神,保佑婚事順利?成,哥哥我這就送你去,保管讓你稱心,嫁個如意郎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31 AM

第十二章

  慈恩寺位於城北安定門外,乃千年古剎,本朝立國之初加以敕建,更名報國慈恩寺。寺裡除尋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寶殿,大法堂及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經殿,名「輪轉藏」,即一木制經閣,巧設機關,可以人力推動旋轉,內藏浩瀚經卷,若輪轉一周,則意味著將這內裡佛藏全部讀過一遍,亦取輪回圓滿之意,

  因為這輪轉經閣的存在,歷朝歷代,慈恩寺的山牆之上,留下了無數文人騷客的題詞墨寶,更有僧人不遠萬里來此修行,但據說,數百年來,無數僧人潛心修讀,終其一生,也沒聽說誰能將這輪轉藏周轉完整。

  嘉芙趕到慈恩寺的時候,正是中午,寺裡香客寥寥,但剛才抵達山腳,看到國公府的馬車確實停在那裡,知自己想見的人,此刻確實就在寺裡,於是入了山門,徑直到大雄寶殿拈香拜佛,佈施香油,完畢出來,向一知客僧打聽國公府香客的去處。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后感染時疫,因當時疫病洶洶,為免在後宮擴散,被送到了慈恩寺裡隔絕靜養。元后病體纏綿了一載有餘,始終不見起色,每況愈下,最後不幸薨逝於後寺,因當時裴老夫人時常出入山門,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這知客僧本不欲理會,但見嘉芙隨喜大方,便道:「老國公夫人往後禪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燒香完畢,略用了些齋飯,畢竟上了年紀,顯出睏頓,裴右安便送她到禪房小歇。

  裴元后當年薨後,天禧帝將她在此處養病居住過的這個禪院封起,只允許元后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間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順利登基的皇帝對裴家也是不喜,但對於先帝兼長兄的敕令,也不至於公然悖逆,故這所方位幽靜的四合禪院,如今依舊獨為國公府所用,平日大門緊鎖,若老夫人要來,寺裡提早得訊,則開鎖打掃,預備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對自己那位於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時有懷念,此刻見她立在檻內,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昨日雖提早送來了消息,此處已經打掃整理過了,但時令畢竟入了初冬,禪院裡黃葉蕭蕭,薜荔殘萎,恐她觸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進去吧,風大。」

  裴老夫人入內,玉珠和同行的兩個丫頭待要服侍,見大爺已上前,親手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為她脫去腳上的鞋,併攏整齊擺放在地。

  丫頭看的有些吃驚,玉珠見狀,朝她兩人使了個眼色,帶著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邊,低頭看著孫兒。

  裴右安將老夫人的著襪雙腳攏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後,觸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將雙腳抬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閉上眼睛,裴右安坐於旁,靜靜伴她,待她入睡了,將被角輕輕掖了掖,起身來到窗前,佇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國公老夫人也在寺裡?」

  甄耀庭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昨日看到的那個丫頭。雖不算自己見過的極品美色,但不知為何,只看一眼,便覺入眼,念念不忘,心裡不禁發喜,攛掇著嘉芙:「你快去,叫人給你通報一聲。碰巧在這裡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禮。」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習慣,怎會聽哥哥的,何況她趕來這裡,想要見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裡,想了片刻,轉頭對甄耀庭道:「那我過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這邊候著,不要亂跑。」

  甄耀庭答應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見著了,千萬別忘記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亂點頭,帶著檀香,穿過大殿,朝著西南而去。

  這時分,自然聽不到晨鐘暮鼓,只在經過幾道低矮山牆之時,對牆隱隱傳來伴著木魚的幾聲誦梵,愈顯四周寧靜。

  腳下這條甬道鋪著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漸漸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顏色,縫隙裡苔蘚叢生。甬道兩旁,生有銀杏,盡頭是株千年古樹,樹幹筆直沖天,枝條在殿宇上空虯張鋪開,遮擋了半面的歇山殿頂,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從天下落,斜斜鋪了半片的殿頂,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落葉,彷彿下過了一場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正立於輪轉藏經殿那口幽靜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面橫樑,彩繪有天龍八部諸神與如來華藏界會的場景,佛陀低眉,金剛怒目。正午的陽光,穿過了藻井上空的銀杏樹頂,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這金光和昏暗交錯的邊緣,身影斑駁,半明半暗,一片落葉,從他頭頂的藻井裡飄下,在空中打著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腳邊。

  他始終低頭,翻著手中那卷經卷,全神貫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檻外,注視著前方那個男子的背影。

  剛才她猜測,他或許會來這裡。這是一種感覺。於是過來,想先碰碰運氣。

  運氣看起來很不錯,他確實就在輪轉藏裡。

  但此刻,真的讓她找到了他,她卻忽然又感到忐忑。幾次張口想叫他,又閉上了嘴。就在猶豫之時,那男子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異樣,忽然側過了臉,兩道視線隨之轉來。

  嘉芙心微微一跳,臉上立刻露出微笑,喚了聲「大表哥」,聲音柔婉,十分好聽。

  看到她在那裡,裴右安似乎也沒過於驚訝,依舊站在原地。

  「你怎來了這裡?」他只問了一句。

  嘉芙抬眸,對上他投來的兩道視線。

  「不敢相瞞,我今早來此,就是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請教。」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膽氣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合上經卷,插回到藏經架上,隨即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停了下來。一個檻外,一個檻內,中間相距七八步的距離。

  「何事?」他問。

  「昨日玉珠來我家,臨走前,忽然悄悄轉給我一句話,說大表哥你特意叮囑她,讓她吩咐我一聲,以後不許再用現在的熏香。我聽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於人有害。我再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只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話傳給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沒錯的,我也會照做。只是實在不解,且又牽到一個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無眠,今早也是無心做事,想到玉珠說大表哥你今日會送老夫人來慈恩寺,索性就過來了,冒昧找到這裡,打擾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擺了擺手,制止了她沒說完的話。

  「你可知,你於我祖母大壽之日,熏的是何香?」他問,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龍涎。」

  嘉芙立刻應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未作聲,審視般地看著她。

  嘉芙一臉茫然:「大表哥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你所用龍涎,來自何處?」

  「家中庫房。」

  「你可知道凍龍腦?」

  他頓了一頓,忽然問。

  嘉芙點頭。

  「以前父親在世時,我記得偶聽他有提及過,說是南天竺的一種香料,與龍涎性狀相似,但不及龍涎好。」

  嘉芙眨了下眼睛,望著他:「怎的了?」

  「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你用的所謂龍涎,實則凍龍腦。全哥的病,就是因了你所熏的凍龍腦所致。凍龍腦不僅是香料,在西域之地,亦可入藥,但極少數人不耐此香,觸及少量,便發不適之症,如誤服,甚至危及性命。全哥便是如此。這就是為何他與你兩次接觸,兩次發病的原因。」

  嘉芙心裡咯噔一跳。

  她只知道全哥熏了凍龍腦會發病,過個幾天,慢慢也就好了,卻不知道凍龍腦原來還是藥材,能致人死命。這實在意外。

  但到了現在,她早就沒了退路。她必須要說服他相信自己,甚至引他幫助自己,至少,不能壞了她的事。

  她露出了焦惶之色,不住搖頭:「我實在是不知!我家中的庫房,香料分門別類歸置,我一向用的都是龍涎,這回因要上京,臨走前發現原本那盒子香餅快用完,便叫人去取新的來,當時匆匆忙忙,許是庫房下人弄錯了,我實在不知!」

  她忽的睜大眼睛,露出駭然之色:「莫非……大表哥你以為是我有意要害全哥兒?」

  她望著彷彿不置可否的裴右安,眼中慢慢地閃出微微淚光,聲音也漸帶出了含著委屈的哭腔。

  「我小時候是來過幾次國公府,但那時全哥還沒出世,後來這幾年,我又一直在泉州為我父親守孝,就算我知道凍龍腦不好,我又怎知全哥不能碰觸?」

  她低下了頭,不再說話,貝齒緊緊咬唇,咬的可憐的唇瓣都變成了慘白的顏色,仿似極力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滴晶瑩的眼淚,卻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啪」的落到了她腳前地上。

  她慌忙側過了臉,抬手胡亂擦了下眼角。

  方才她說話時,裴右安一直在注視著她,神色冷淡,似乎在考量她話裡的真實程度。漸漸偏開了目光,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只道:「我料你應當也是無心之過。別哭了。」

  聲音平平。但聽起來應該是信了,在安慰她了。

  嘉芙說哭就哭,倒也不難。想到離去的父親,想到前世的最後一刻,眼睛就會發酸。

  原本只是為了哭給他看的。但聽他安慰自己了,不知怎的,情緒一時就失控了,心裡只覺無比委屈,默默低頭,眼淚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右安那張原本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開始露出不安之色,看了她好幾眼,捏了捏手掌,又鬆開,猶豫了片刻,終於走了過來,停在門檻前,微微低頭向著她,低聲道:「莫哭了。我信你的。否則怎只叫玉珠代我傳話提醒你。」

  「你想想看。」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彷彿在哄她。

  他微微俯身,靠的有些近,嘉芙彷彿感覺到來自他身體的溫度,如藻井那片冬日陽光的金色微暖。

  她慌忙背過身,低頭擦去臉上的淚痕,等情緒穩住,才轉回來,低聲道:「多謝大表哥肯信我。」

  裴右安已後退了幾步,神色也恢復了先前的平靜,目光掃了眼她還帶著淚痕的臉,沉吟了下,道:「我這兩日,也聽到了關於此事的傳言,道你和全哥命裡犯沖,恐怕於你議婚不利。此事既與你無關,我可以助你解釋全哥致病的緣由,你若不願讓人知道是因你誤用香料所致,我也可以不提及你。打消了我母親的顧慮,你與我二弟便可順利議婚。」

  嘉芙慢慢搖頭。

  裴右安一怔:「怎的了?你竟不願澄清誤會?」

  嘉芙暗暗捏了捏拳,道:「大表哥,你家肯接納我這樣出身的人進門,本是我的福氣,只是不瞞你說,這趟進京議婚,並非出於我的本心。家中祖母當家,我實在難違,這才無奈聽從安排,原本想著就這樣定了終身,過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卻沒想到,陰差陽錯,這兩日,因了全哥的病,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議婚許也是要擱置了……」

  她頓了一頓,抬眼,迎上他的兩道目光。

  「我可否斗膽,懇請大表哥你高抬貴手,就當不知道有這事?」

  裴右安微微皺眉:「你當真這麼想?寧可背負剋名,也不願嫁入國公府?」

  「是。」嘉芙點頭,「國公府門庭高貴,本就非我能夠高攀。全哥因我誤用熏香致病,以致於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猶如天命,亦是機會。求大表哥也成全我。最後嫁或不嫁,都是命定,我認就是。」

  裴右安望著她,心裡忽然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對勁,卻又無法捕捉的住。壓下心裡湧出的怪異之感,終於點了點頭:「你既這麼想,我自然無不可。只是——」

  他的語氣驀然嚴厲。

  「你先前不知,屬無心之過,故我不怪你。既已經知道凍龍腦於全哥有害,哪怕你再視國公府為洪水猛獸,只要有全哥在的場合,我便不允你再用這香去禍害他。」

  嘉芙悄悄抬眼,見他盯著自己,眉頭微皺,神色嚴厲,不敢不應,垂眸低低地道:「不用大表哥說,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裴右安撩起衣擺,邁步跨出殿檻,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立了片刻,轉頭,見那道身影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那條銀杏道的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52 AM

第十三章

  嘉芙慢慢地籲出了一口長氣。料他不會主動在老夫人面前提及自己來過慈恩寺,又想到今早母親去了那邊,到了這會兒,應該差不多回了,急於想知道結果,便轉身,匆匆往前殿拾路而去。

  甄耀庭正在那裡晃蕩著,左顧右盼,忽見嘉芙帶著檀香回了,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怎樣,可見著老夫人了?可是讓我去拜見一番?」

  嘉芙搖頭:「老夫人睡了,不便打擾,我也沒見著。娘想必要回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甄耀庭大失所望,實在不想就這麼走了,道:「妹妹你餓了吧,我叫和尚準備素齋去,咱們吃完了,再走也不遲……」

  嘉芙已朝外去了:「哥哥你自己吃吧,我先回了。」

  甄耀庭望著妹妹朝著山門去的背影,回頭看一眼身後,頓了頓腳,無奈跟了上來,兄妹二人進城,回到了家,一問,孟夫人果然早就回來了,此刻人在房裡。嘉芙顧不得換衣,忙忙地找了過去,還沒到,恰好見劉嬤嬤從遊廊上走來,臉色瞧著不大好,便停了下來。

  劉嬤嬤抬眼,見兄妹回了,忙走了過來。

  「嬤嬤,親事說的如何?何時定親,何時過門?」

  劉嬤嬤今早和孟夫人一道過去的,故甄耀庭開口就問。

  劉嬤嬤欲言又止,歎了口氣。

  嘉芙便猜到了,壓下心底湧出的一陣激動,急忙拉她進了自己的屋,盤問了起來,很快就知道了經過。

  原來今早,孟夫人到了國公府,發現宋夫人也在,開口不是議親,竟拿嘉芙來了後,全哥便生病的巧合來說事,言下之意,就是嘉芙命硬,恐怕日後有剋子之嫌,自己女兒已經沒了,只留下這麼一點骨血,如何能放的下心。孟夫人脾氣再好,再肯委曲求全,聽宋夫人當著自己的面竟就說出了這樣的話,怎麼可能還忍的下去?就回了一句,說自己女兒八字先前已經被裴家要去過的,合得極好,何來的命硬剋子之說?宋夫人便不鹹不淡地說,聽說先前有些人家,為了借婚事攀上高枝兒,拿假八字出來給人,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

  她說話的時候,一旁辛夫人始終一言不發。

  孟夫人便忍氣,問辛夫人,她到底是什麼個意思,叫她給句話。辛夫人便道,自己也是為難,因全哥的病,確實來的沒頭沒腦,先前一直都是好好的,讓孟夫人不要著急,先回去,自己再拿嘉芙八字好好請高人看一看,別的,等過些時候再說。孟夫人當場便起身,出了國公府。

  劉嬤嬤講完了經過,憤憤不平:「也太欺負人了!誰家孩子沒個頭疼腦熱的?就他們家的金貴,居然怪到小娘子你的頭上!我見夫人氣的臉都白了,回來就進了房,晌午都沒吃過一口飯。」

  嘉芙過去,推門而入,見母親正坐在梳粧檯前,還是早上出門前特意換上的那身衣裳,一手攥著帕子,一手撐著額頭,背影一動不動,想到母親性子一向柔弱,原本滿懷希望過去,卻這樣回來,心裡五味雜陳,走了過去,從後抱住母親的肩,道:「娘,全是我的不好,連累你受氣了。」

  孟夫人剛從國公府回來的時候,氣得手都還是發抖的,這會兒才緩了回來,拭了拭眼角,轉過聲,見女兒一雙美眸望著自己,眸光滿含愧疚,心裡又一陣發堵,將嘉芙摟住,道:「我受氣倒無妨。我是聽她們這麼詆毀你,我又沒辦法,我這個做娘的,心裡實在是……」

  她的眼圈又紅了。

  嘉芙抬手替她擦眼睛。

  「娘,我一點兒也不難過,你也別難過了。我從前不知道,如今越和那邊來往,我便越不想嫁去他們家。隨便他們怎麼說,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氣壞了身子。」

  孟夫人只覺女兒懂事肯體諒自己,心裡更是難過,道:「罷了,只怪咱們時運不濟,正好過來就遇到全哥出事兒,親議不成就罷了,還憑空往你身上潑污水。我叫人給你祖母傳個信吧,過兩天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回泉州……」

  「夫人!裴家世子來了!說求見夫人。」

  門外忽傳來劉嬤嬤的聲音。

  孟夫人一愣,和女兒對視一眼,嘀咕道:「他這會兒又來做什麼?」飛快拭了拭眼角,叫劉嬤嬤先將人請進來,自己到鏡前,往臉上撲了些粉,看不出異樣了,轉身道:「阿芙,你且回房。娘去瞧瞧,他來做什麼。」說著出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解決了半路殺出來的裴右安,才回個家,把母親安撫了下來,裴修祉就又來了。

  嘉芙剛下去的心,又懸了上來,怎會真的回自己房裡等著,片刻後悄悄來到客堂,藏身在窗外,朝裡看了一眼,見裴修祉坐在母親斜對面的一張椅上,正說著話,道:「姨媽,我一聽到這事,立馬就趕了過來,我知道姨媽你今日受了氣,求姨媽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全哥的那點事,怎會和芙妹有關?我母親本也沒這樣的想法,你也知道的,她對芙妹極是喜愛,一心盼著她能早日過門的,全是宋家那婆子從中作梗。她是巴不得我再不要娶妻,這才從中作梗,姨媽你若是就此冷了心,豈不是中了她的下懷?」

  孟夫人因今日事,連帶著對裴修祉也有些不滿了,勉強道:「世子,不是我這邊要冷了心,實是你那邊生事在先。嫁娶之事,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兩廂情願。我們兩家議婚,原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是我甄家高攀的,如今連那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這親還怎麼做的成?我們甄家雖門戶低微,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從小也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著。你母親那邊這樣的態度,你在我這裡再說什麼,也是沒用。」

  裴修祉自那日見過嘉芙,便日思夜想,心中愛極,眼見宋家那邊作梗,自己母親聽信,孟夫人這邊看著也萌生退意,心中焦急,竟從椅子上起來,幾步到了孟夫人跟前,單膝跪在了地上,道:「姨媽,求你看在我的面上,再等等!我對芙妹一片真心,日月可鑒!只要我娶了她,我必定會待她好一輩子的!姨媽你體諒我,容我幾天,等我回去和我母親好好說,我母親定會聽我的,若你就這麼冷了心走了,叫我怎麼辦?」

  孟夫人沒想裴修祉竟向自己下跪懇求,嚇了一跳,忙扶他起來,裴修祉卻不肯起身,依舊跪在那裡,只道:「姨媽你若不可憐我,我便不起。」

  嘉芙看的雙手緊緊捏起,見母親似乎左右為難,看起來竟有些被他給說動了的樣子,恨不得自己衝進去當場給拒了,正著急時,只聽一聲大吼:「欺人太甚了!當我甄家人都死光了嗎?」話音未落,「咣當」一聲,門被人一腳踹開,嘉芙望去,見哥哥甄耀庭闖了進來,噔噔噔地衝到裴修祉面前,怒道:「我妹妹不嫁了!實在沒人要,我養她一輩子,也不要她去你們家受這樣的氣!你快走!」

  孟夫人見兒子兩眼瞪得滾圓,額頭青筋直跳,忙叱駡:「你來做什麼?出去!這裡沒你的事!」

  裴修祉從地上起來,心裡惱他無禮,只是為了嘉芙,勉強忍住了,維持著平日風度,微笑道:「是二弟啊,二弟消消氣,確實是我那邊不好,我過來,原本特意就是為了向姨媽賠不是的。」

  甄家是泉州數一數二的大富,與州府關係經營的也好,甄耀庭出去了就是大爺,無人不奉承,一向混慣了的,方得知母親去國公府議親的經過,怒火中燒,怎還忍得住,徑直就闖了進來。見裴修祉一臉的笑,並不買帳,掄眉豎目地道:「我妹妹好好一個姑娘家,被你們這麼污蔑,潑了一身髒水,你倒是給她一個交代?」

  裴修祉臉色漸漸難看,不再說話,孟夫人高聲叫張大進來,把發渾的兒子強行給拖了出去,一陣亂哄哄後,按捺下心中紛亂,轉向裴修祉,道:「我今日心裡亂,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

  裴修祉知道自己再留也沒用了,臨走前,又再三地向孟夫人保證,說自己會說通自己母親,被送出甄家大門,一路眉頭緊鎖地回了國公府,進了門,得知祖母從慈恩寺回來了,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便往北屋去了。

  ……

  裴右安送祖母回來,安置妥,回了自己這趟回來暫時落腳的舊居,沒片刻,一個丫頭過來,說老夫人請他過去,裴右安又去了,見裴修祉也在裡頭,叫了聲自己大哥,便點了點頭,喚了聲「二弟」,轉向老夫人道:「祖母叫我,可是有事?」

  裴老夫人道:「你侄兒這兩回的病,來的是有些沒頭沒腦的,好在沒大礙,今天已經活蹦亂跳了。但宋家那邊卻怪在了甄家女孩兒的頭上,說什麼命裡犯沖,她來了,全哥便沒得好。你娘糊塗,也是信了,事情鬧的很沒意思。我雖不會看相,但看那女孩兒,容頰光豐,落落大方,不像是會剋人的。宋家那邊胡說八道,應是想借機發難,拆了她和你二弟的姻緣。你既替全哥看了病,可知病症到底是因何而起?如何根治才好?」

  裴右安望了眼裴修祉,見他朝自己投來兩道熱切目光,遲疑了下。

  他從小以才名得到姑父天禧帝的青眼,憾先天體弱,故從小除習武健身之外,也開始學醫,曾偶得一西域醫經,經裡詳載不少古方,包括各種藥材的功效、禁忌,內中有一味,便是被歸為香料的凍龍腦。當時他頗感興趣,特意找來凍龍腦加以驗證,所以不但對它色香味了然於胸,也知此藥性狀,極少數人並不適用,接觸會出現眼口腫脹,通體出疹等症,若誤服,輕者心悸暈厥,嚴重甚至窒息死亡。

  上天有所奪,便有所賜。他雖出世多病,以致於父親捨「修」字排輩,為他單獨取名「右安」,取「佑安」之意,但他不但天資過人,博識強記,且眼力嗅覺,都異於常人,極其靈敏。裴老夫人大壽的那個晚上,他連夜趕回,進屋後,在經過甄家那個表妹身前時,便聞出了她身上散發的凍龍腦的熏香氣味,當時並不以為意,但等全哥發病,見到他的病狀,再聞到全哥衣物上的殘留香氣,立刻便知道了原因。

  當時之所以沒有直接說明病因,是因為經過這個甄家表妹身前,被她那一聲突如其來的「大表哥」給喚停了腳步,轉頭和她短暫對視的一刻,她令他印象深刻。

  一開始他確實沒認出她是誰,等見她臉龐羞紅,顯然因了自己的冷淡感到尷尬時,他才想了起來,眼前這少女,便是多年前那個曾數次來國公府走動的二房叔母孟氏的外甥女。

  那時他已是少年,紫芝風流,名動京華,而她給他的全部印象,還是個沒有褪盡嬰兒肥的蘿蔔丁,皮膚奶白奶白,眼睛又圓又大,兩隻瞳仁像養在水裡的冰晶葡萄,水汪汪的,剪著整齊劉海,烏黑頭髮分垂在兩隻小肩膀上,看見他就遠遠地躲,如此而已。卻不料多年過去,這裡又見,她已長成亭亭少女,容貌自然還是不錯的,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仰著望他的那張臉蛋,而是她的一雙眼睛。

  當時她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眸子裡流露出滿是感激和信賴的歡喜之色,這種感覺……

  就如同他和她從前曾有過不淺舊交,而今不過是久別重逢而已。

  她的異常熱絡令他感到有些不適,但也不算如何反感,只是印象深刻。推斷出全哥病情和她身上熏香有關後,出於他一貫的謹慎,沒有當場道明,而是隱瞞了下來。

  顯然,這會兒祖母忽然叫他來,問起全哥的病症,應該是裴修祉求她出面做主了。

  原本他自然會據實說明。但想到慈恩寺裡的一幕,沉吟了下,終於還是道:「全哥的病因,我還不得而知。」

  裴修祉露出失望之色,裴老夫人微微蹙眉,忽然,院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又隱隱聽到爭執,似是有人強要進來,卻被婆子給阻攔住。

  玉珠在老夫人房門外,聽到院落門口起了嘈雜聲,出去道:「怎麼回事?吵吵嚷嚷?老夫人屋裡在說著話呢!」

  一個婆子跑來道:「姑娘,甄家那個公子來了,嚷著要見老夫人,凶巴巴的,你快去瞧瞧。」

  玉珠一怔,急忙到了院門口,果然,見甄耀庭被幾個婆子擋在那裡,一臉怒色,便上去道:「甄公子,你這是做什麼呢?大鬧天宮不成?老夫人這裡,也不是淩霄殿!」

  甄耀庭抬眼,認出是那日見過的那個大丫頭,高聲道:「我妹妹遭了不白之冤,我要見老夫人!」

  玉珠聽說了些今早孟夫人過來後的事,因從前就與孟夫人關係好,心裡本就暗暗有些不平,原本惱他舉動魯莽,出言略諷刺了下,等聽他這語氣,似乎過來是要替妹妹出頭,忙道:「你稍等,莫吵嚷,我先去替你傳個話。」說完匆匆入內,片刻後出來,道:「隨我來吧。」

  甄耀庭立刻跟著玉珠進去。到了門前,玉珠看了他一眼,小聲道:「等見到老夫人,你有話好好說,老夫人不是不講理的,別魯莽衝撞了她。」叮囑完,才上前道:「老夫人,甄家公子到了。」

  甄耀庭入內,見裴老夫人坐著,邊上是裴修祉和裴家的那個大爺。

  方才在家裡,他雖被孟夫人給趕了出來,心裡的一口氣,卻實在咽不下去,越想越是不平,腦子一熱,自己就來了,裴家門房不知他來的目的,因是熟人親戚,自然放入,他便徑直闖來這裡,又被婆子給攔了,原本怒火沖天,此刻真到了裴老夫人的跟前,終究還是不敢造次,先是跪了下去,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聽到老夫人叫他起身,問他事,爬起來道:「回老夫人的話,我娘今日過府,如何被對待,想必都知道的,我也不說了。我妹妹的親事成不成,還在其次,只是她原本好好一個人,才來這裡沒幾天,稀裡糊塗這樣遭了不白之冤,我實在是氣不過!話既說到了這地步,我也不怕得罪人了!你家不是說我妹妹八字不好,剋了全哥嗎?敢不敢把你家哥兒再抱我妹妹跟前一次?這回我就睜大眼睛盯著,要是他再和頭兩回一樣,不用你們家開口,我們甄家人今晚自己就麻溜地滾回泉州,往後再沒臉進你們國公府一步路!要是哥兒沒事,我們也不敢想別的,你們收回那些話,再不許說我妹妹一個字的不好!」

  屋子裡鴉雀無聲,只剩甄耀庭站那裡,呼哧呼哧地不住喘氣。

  「耀庭!我看你是瘋了不成,竟跑來老夫人這裡撒野!你這說的都是什麼渾話?」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人掀開,甄耀庭轉頭,見自己母親和辛夫人一道進來了。

  辛夫人臉色陰沉,孟夫人的臉色也很難看,上來狠狠就打了一下兒子的頭,立刻扯著他,要他和自己一道,朝裴老夫人跪了下去,流著淚道:「實在是我沒把兒子教好,瞞著我自己竟就這麼跑了過來,滿口胡言亂語。」一邊說著,一邊要他磕頭認錯。

  甄耀庭臉漲的通紅,道:「我哪裡說錯了?我就是見不得妹妹被人冤枉!」

  「你給我住口!」

  孟夫人按他腦袋,甄耀庭直著脖子,一動不動。

  「罷了!」裴老夫人忽道,「也沒什麼,這孩子也是出於愛護妹妹的心思,急了點,起來吧。」

  孟夫人鬆開了兒子,甄耀庭卻又不起來了,自己朝老夫人磕頭,道:「求老夫人做主!讓我妹妹再和全哥處一回!是好是歹,我都認了!」

  辛夫人終於忍不住了,不快地道:「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好好的怎又咒起了我全哥兒?」

  「都住口吧!」

  裴老夫人出聲制止,沉吟了片刻,緩緩道:「甄家孩子這話聽著荒唐,仔細想想,也未必沒有道理。就照他話,讓兩人都過來,在我跟前,再處一回,到底如何,也就清楚了!」

  這話一出,眾人無不吃驚,辛夫人急忙道:「娘,不妥!萬一全哥又發了病,豈不吃苦?」

  老夫人道:「全哥是我曾孫,我自然疼的,他是要緊,但若因此冤枉了甄家女孩兒,我也於心不忍。就這樣吧,去把全哥帶來!」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來。孟夫人心口亂跳,忽而歡喜,覺得女兒冤屈能夠得到昭雪了,忽而又緊張無比,手心裡不住地往外冒汗,終於定住心神,對甄耀庭顫聲道:「老夫人的話,你聽到了?快去把你妹妹接來!」

  甄耀庭噯了一聲,從地上一蹦而起,轉身就跑了出去。不到兩刻鐘,在外頭的玉珠進來,輕聲道:「老夫人,甄小娘子來了。」

  裴老夫人點了點頭,命屋裡閒雜人等都出去。裴修祉要留,也被請了出去。

  「右安,你留下。」

  裴老夫人吩咐了一聲。

  嘉芙人站在門外,還是有些不在狀態,做夢也沒想到,事情一波三折,竟然變成了這樣。見裡頭的人紛紛出來,只低著頭,等玉珠叫了,慢慢走了進去,抬眼就見辛夫人坐那裡,將全哥緊緊摟在膝上,用戒備厭惡的目光盯著她,裴右安站在窗邊,兩道目光掃了她一眼,隨即背過身,眺向窗外。

  「你坐吧。不必害怕。」

  裴老夫人朝她微微一笑。

  嘉芙低聲向她道謝,坐在了一張凳子上。

  ……

  這個午後,終於還是熬了過去。

  對於孟夫人來說,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哪一天的午後,會像今天這般漫長而煎熬。

  天漸漸地黑了,國公府裡開始掌燈,玉珠快步走了過來,笑容滿面,湊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姨媽,全哥沒半點不好!這會兒已經睡了過去!老夫人說,乾脆讓小娘子今晚再留下,在她屋裡睡一夜,等明日,你再來接她回去吧。」

  孟夫人眼淚唰的流了出來,緊緊抓著玉珠手不放,被玉珠慢慢地送到了國公府的大門之外,回了家,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又早早地來,見女兒已經起身,站在抱廈口等著自己。初升的朝陽照在她的身上,她俏生生地立著,嬌嫩的像是春天新發的一枝嫩柳。

  孟夫人接了嘉芙走,行到國公府二門口,辛夫人身邊的一個親信婆子匆匆趕了上來,陪著笑臉道:「太太,我們夫人有請,叫你回去,和你再商量原先那事。夫人說,宋家那邊不必管了,這是咱們兩家自己的事。」

  孟夫人腳步定了一定,看向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女兒,抬手愛憐地摸了下她的秀髮,慢慢轉頭,說道:「請媽媽代我傳一句話,我家阿芙也不算大,這兩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不捨這麼早就將她嫁出去,和世子原本也無婚約,故不敢耽誤世子,請夫人為世子另結良緣,我帶女兒先回泉州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1:58 AM

第十四章

  這一夜,嘉芙和孟夫人同睡。她被母親摟著,蜷在她溫暖的懷裡,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這幾天發生的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就在今早,當裴家那婆子趕上來,請母親回去重議婚事的時候,那一刻,她還以為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心迅速地下沉,卻沒有想到,下一刻,母親竟出言,拒絕了辛夫人的主動示好。

  嘉芙瞭解自己的母親。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熟讀女訓,父親在世時,父親是她的天,父親沒了後,在強勢的祖母面前,她言聽計從,從無半點質疑或是反抗,並且,從嘉芙有記憶開始,她也是被母親這麼要求著長大的。

  她緊緊地抱著母親:「娘,你今天拒了他們,回去萬一祖母怪罪,我和你一起!」

  「傻囡囡,關你什麼事?你祖母要怪罪,讓她怪我就是,娘不怕。我是看清了,這樣的人家,門第再高,也不是你的好姻緣。讓你就這樣嫁進去,娘不放心。」

  嘉芙鼻頭微微發酸,將臉貼在母親懷裡,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道:「娘,你對我真好。」

  孟夫人笑了,揉了揉女兒撲在枕上的那片柔軟烏髮,依稀似乎又聞到了她小時在自己懷中散出的那股子奶香味。

  「娘這輩子,沒別的了,就只盼著你和你哥哥兩人好。只要你們都好好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母親溫柔卻又不失力量的話語,陪伴了嘉芙一夜好眠。

  從西山寺歸來後,這麼久了,這是她睡的最為安心的一個長覺。第二天睡足了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身邊不見了母親。檀香說,太太一早起就忙著叫人收拾行裝,預備這幾日就要動身回泉州了。

  嘉芙梳洗完,便去幫母親做事。

  這趟進京,原本計劃至少要留居數月的,年也要在這裡過,故來的時候,帶足了一應的器物用具,光是裝衣裳的箱籠,就有十幾口之多,才前兩天剛剛全部歸置妥當,今天就要一一收起,管事張大和劉嬤嬤領著下人,各自分內外之事,忙忙碌碌,轉眼過去了三天,辛夫人那邊再沒什麼動靜了。

  在辛夫人看來,自己這邊主動開口再提議婚,已是極大的紆尊降貴,卻沒想到被孟夫人給拒了,遭了這樣的落臉一記,免不了有些含羞帶憤,這幾天都不大露臉了。只裴修祉來過一回,似乎還想努力挽回。

  許是前些時日心力交瘁,加上忙碌,孟夫人昨日不慎染了風寒,知裴修祉來了,還是親自接待了他,依舊說自家門第低微,高攀不上,泛泛敘話完畢,便將裴修祉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劉嬤嬤事後在嘉芙跟前絮叨,說裴世子走的時候,看著失魂落魄的,模樣倒是有些可憐。可惜了他,若沒那麼一個從中攪事的前頭宋家丈母娘,光他本人,倒也不失是個俊才。

  嘉芙聽了,淡淡一笑。

  是啊,要不是有過親身經歷,她又怎麼可能會相信,那樣一個平日對她愛極的丈夫,竟會兩次,將她送給了別的男人。

  權勢之下,他裴修祉不過就是一個下跪的軟骨頭而已。

  裴修祉那次去了後,便沒再現身了,根據上門的裴家二夫人孟氏的說法,是他私下來甄家的事被辛夫人知道,遭了訓斥,命他再不許過來。

  孟氏這兩天來的確實勤快,不但給養病的孟夫人帶來各種小道消息,熱心幫著理事,指點京裡哪些值得買了帶回去送人的土產特產,對嘉芙也是親親熱熱,芥蒂一概全無。

  孟夫人一向與人為善,這回雖然被弄的冷了心腸,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孟氏主動轉了態度,她自然不會拒人以千里之外,姐妹關係,面上看起來倒又恢復了從前的融洽。

  明日,甄家人便要動身離京,傍晚,二夫人又笑吟吟地坐了馬車來,這回是領了裴老夫人的命,帶了給嘉芙的賞,說她這趟進京,本是為了給自己拜夀,卻無端受了虛驚,這會兒要走了,給她壓驚,路上順風順水,早日歸家。

  孟夫人對老夫人,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今日感到人終於爽利了些,就想著應當親自帶著一雙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頭拜別的,只是因了前些天的那事,就這麼過去,恐怕尷尬,方才正在心裡揣摩著這個事,正準備叫人先送個帖,探探口風,卻沒想到老夫人先叫自己姐姐來了,又是感激,又是慚愧,道:「姐姐回去了,幫我問一聲,能不能叫我領了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就知道,特意叫我告訴你,她心領了,叫你們不必多事又特意去磕什麼頭。明日要走,晚上事情必定不少,收拾好早些歇息,養足精神要緊。何況老夫人自己也有事呢。」

  孟夫人便問何事,二夫人道:「明日是端惠元后忌日,年年到了這日,老夫人都要在慈恩寺裡給她做一場法事,前幾日不是剛親自去了一趟嗎,就是叮囑和尚們做足預備,免得到時不周。大房那位剛回來的大爺,聽說這些年都在西南那邊,本前兩日就要走的,這回也要先給他姑姑做完法事再走了……」

  她湊到孟夫人耳邊,壓低了聲:「要說老太太偏心,偏的最厲害的還是那位沒了的姑奶奶。這麼多年了,年年不落。倒也是,家裡出了個做過皇后的女兒,要不是命薄壓不住福,沒來得及留個皇子就走了,如今誰說了算,還說不準呢!」

  她的語氣裡,滿是惋惜和遺憾。

  二夫人的言下之意,是說當年元后要是生下過皇子,以她的中宮之位和天禧帝對她的寵愛,兒子必定會被立為太子,太子繼承皇位,一切順順當當,那也就沒有後來少帝和順安王當皇帝的事了,裴家更不至於敗落到這個地步。

  涉及朝堂,孟夫人含含糊糊地應了兩聲,二夫人也就收了話,又說了些別的,起身告辭,道明早自己若得空,便帶兒子過來相送,孟夫人力辭,最後叫了兒女一道,送走二夫人,叮囑她回去代自己向老夫人道謝。

  一夜再無多話,次日,留兩個信靠老僕留下守著宅子,甄家其餘人忙忙碌碌,預備離京。雖起的大早,昨日起,許多東西也都已經提早搬了,但等一應隨身之物全部上船,也是不早了,離巳時不過只剩一刻,準備要走,才發現甄耀庭不在船上,他那個小廝倒在,被孟夫人一問,道:「一早公子就走了,叮囑我說,要是等發船了他還沒回,就叫我和太太你說一聲,等他回了再走。至於公子去了哪裡,他卻沒和我說。」

  孟夫人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了,加上想趕在年底前回泉州,這才不顧身體還沒好全,今天就要動身,沒想到兒子人又不見了,無奈暫緩,叫人下船到附近尋找,找遍了可能的地方,也不見他人,原本的氣惱漸漸也變成了焦急,知道兄妹關係一向親近,便問嘉芙可知她哥哥一早會去哪裡。

  嘉芙剛才一直在想這個。終於想起了一件事。

  前日哥哥曾找自己,鬼鬼祟祟地將她拉到一個無人角落,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了出來,原來是想請她怎麼想個法子把老夫人跟前的玉珠給叫出來,說就要走了,有話想和她說。

  嘉芙看了出來,哥哥對玉珠動了點心思。但自己這個哥哥,年滿十八了,玩心卻還很重,常和泉州城裡的一幫公子哥兒廝混在一起,所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早見慣不怪。讀書不用說,早不指望了。對生意也興趣缺缺,說起來,一心倒想跟著船隊出海。甄家就他一根獨苗,祖母和母親怎肯放他上船?先前就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想借成家讓他安下心,原本今年初就成親的,不想女方夭折,把親事給耽誤掉,他也沒心沒肺,整天繼續晃蕩,不是走馬遊街,就是悄悄往碼頭跑。這回對玉珠動了心思,想必一時興起,過幾天也就冷了,嘉芙再糊塗,也不至於幫自己哥哥做這種事,當時立刻拒絕了,還告誡了他一番,記得他怏怏地走了。又想起昨天姨母過來時,提了一句,今天裴老夫人會再去慈恩寺。

  難道哥哥今早悄悄去了慈恩寺,想找玉珠?

  嘉芙越想越覺可能,便說了出來。孟夫人吃了一驚,氣道:「他這是想做什麼?氣死我不成?不行,我要過去!」起來就要出去,忽覺一陣頭暈目眩,閉了閉目。

  嘉芙急忙扶她坐了回去,道:「娘,你先別急,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說不定是我想錯了。你身子還沒好全,就在這裡等吧,說不定哥哥從哪裡自己就回來了。那邊還是我走一趟。我知道路,讓張叔送我過去就成。要是哥哥真去了那裡,我定將他帶回來。萬一冒犯了玉珠,我代他向玉珠賠不是。」

  孟夫人定了定神,道:「我再讓劉嬤嬤陪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嘉芙答應了,叫張大備好馬車,在劉嬤嬤和檀香的陪伴下,上了馬車,趕到了慈恩寺,得知法事在大法堂進行,於是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外頭,卻被攔住了,說裡面在做端惠先元后的法事,宮裡也來了執事太監,外人一概不能進入。

  嘉芙有一種感覺,哥哥甄耀庭必定就在這裡,只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裡而已。怕他又犯渾惹事,焦急不已,左右環顧了下,忽然看見一道熟悉人影正往這邊走來,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還是疾步迎了上去,停在那人面前,福了一福,道:「大表哥,我想找玉珠姑娘,有點事,要是我進去不方便,能否勞煩玉珠姑娘出來?」

  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道:「隨我來吧。」

  嘉芙低聲向他道謝,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面門拂過一縷淡淡衣風,他人就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忙轉身,帶著檀香一道,跟了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2:02 PM

第十五章

  甄耀庭早就到了慈恩寺,分明聽到隔牆大法堂的方向隱隱傳來做法事的鐃鈸木魚聲,知那大丫頭就在裡頭,偏自己不得而入,心裡跟貓抓似的,沿著圍牆轉來換去,晃悠了許久,找到了一處偏僻角落,牆角處長了株槐樹,枝幹伸向牆的另頭,他便手腳並用爬上樹,慢慢攀上牆頭,一個縱身跳下,終於得以翻牆而入,借著樹木掩映,遮遮掩掩地往主殿而去,靠的近了,遠遠看見裴家下人不時在殿門口出入,偶還有宮中小太監夾雜其中,一時不敢貿然靠近,便藏身在路邊一座碩大的法碑之後,探頭探腦地張望,等了許久,也沒見到個人影,正焦躁著,忽然看見玉珠和另個丫頭從法堂裡走了出來,手裡提著香籃,似要往大門方向而去,大喜,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等她從近旁經過,瞧准了,朝她後背投去了一顆小石子。

  玉珠感到身後彷彿被什麼輕輕擊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頭,赫然看到那座大法碑後竟探出個腦袋,認出是甄家兒子,正使勁地朝著自己在招手,心中疑惑,遲疑了下,扭頭和邊上丫頭說了幾句,讓她先去香堂,等那丫頭走了,自己折過來,停在路邊問:「甄公子,有事嗎?」

  甄耀庭見她停在跟前,兩隻眼睛看了過來,心跳竟也快了幾分,急忙從石碑後走出來,低聲道:「我們今日就要走了,今早臨上船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虧了有你幫忙,我才得以到了老夫人跟前說話,幫我妹妹洗了冤屈,我想起還沒跟你道一聲謝,若就這樣走掉,心裡實在不安,所以一早來了這邊,就是想向你道個謝。」

  玉珠對甄耀庭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好,覺的他浮油孟浪,到了上回,見他為了替妹妹出頭闖到老夫人跟前,雖舉動魯莽,但有感於他對妹妹的愛護之心,想到自己幼年家變,若是有個像他這樣的哥哥,說不定境況也會有所不同,故那日後,對他印象才好了些,此刻見他竟是為了向自己道聲謝,特意大老遠地跑來了這裡,除了意外,心裡難免也是有些感動。

  今日大法堂裡不讓外人入內,想起他剛才躲在法碑後的樣子,不用問也猜到,應是走偏路進的,不想被人看到了,看了下左右,壓低聲道:「小事而已,何須要你這樣特意跑來道謝?你快回去吧。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她說完,轉身要走。

  甄耀庭跑了大老遠的路過來,好容易等到了她,話還沒說兩句,見她就要走了,心裡一急,扯著她衣袖,一下就將她拉到了自己剛才藏身的大法碑後,見她臉漲得緋紅,似乎生氣了,忙鬆開手,低聲陪好道:「勿惱勿惱!我是想著光道謝未免不夠,就帶了點東西。」說著掏出一塊包起來的手帕,打開了,裡頭是雙玉鐲,通體碧透,水色十足,遞到了玉珠跟前,道:「你瞧瞧,喜不喜歡?」

  玉珠詫異不已:「我們非親非故,我怎敢要你這樣的貴重東西?你快收起來!」

  甄耀庭倒也痛快,聽她不要,立馬收了回去,接著卻跟變法術似的,又摸出了一隻雕飾繁複的小匣子:「我聽說上回你曾托人去香鋪裡買蘇合香。那個不好。這裡頭裝了幾枚龍涎,也值不了幾個錢,姐姐你拿去熏衣熏帕。」

  玉珠卻不知他何時連這種事情也打聽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皺著眉道:「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受不起。我們夫人使的就是這香,我不過一個伺候人的下人,我怎配使?你快走吧,被人瞧見了不好。我有事,我也走了!」

  她說完,轉身便出了石碑,匆匆往大門口的香堂方向而去。

  甄耀庭見她人就這樣走了,帶來的東西一樣也沒送出去,心裡一急,也管不了別的了,忙從石碑後轉出,追了兩步,口中道:「實在是不值錢的!別人也不知道,你何至於這樣!若龍涎你不敢使,我還有凍龍腦!我妹妹原本向來不喜熏香,這回進京前,卻特意叫我從庫房裡給她拿了一盒子這香帶出來使,龍涎也不要。我妹妹是個雅致人,她都喜歡,想必你也會喜歡。要不我這就回去,拿些凍龍腦給你……」

  玉珠生平頭回遇到這樣的主。高聲叫人來,怕落了孟夫人和嘉芙的臉,不叫,他卻這樣纏個不休,心裡又是惱,又是羞,聽他聲音越來越大,這條路又是大門通往大法堂的必經之道,怕萬一遇上了人,急忙停住腳步,正要沉下臉呵斥,一抬頭,冷不防看見大爺竟從對面過來了,身後還跟著嘉芙並她身邊的丫頭,生生嚇了一大跳,慌忙走了過去,叫了聲大爺,回頭看了眼甄耀庭,勉強圓道:「方才我去香堂取香,恰遇到了甄家公子,說了幾句香料的事。他也正要走呢……」

  嘉芙早就看到了自己哥哥。從玉珠的臉色就知道了,方才他必定口無遮攔得罪了人。

  但是此刻,這卻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她已經聽到了自己哥哥方才說的那話。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她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看向停在了自己前頭的裴右安。

  但願方才他沒留意自己哥哥都說了什麼。

  但很快,嘉芙就明白了。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裴右安並沒說什麼,但卻停住了腳步。他轉過頭,看著她,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神色極其古怪。

  嘉芙的臉,迅速地漲紅,紅的幾乎能滴出血了。

  他這樣看了她片刻,接著,雙眉微微皺了皺。

  嘉芙的心,跳的更加厲害了,下意識地朝他走了一小步,張了張嘴,但他的表情已歸於冷漠了。

  他不再看她,只轉頭,朝玉珠微微點了點頭,隨即邁步,朝前繼續而去。

  她望著前頭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僵在了那裡。

  被他知道了,她那天在他面前撒謊。

  她呆呆地立著,臉上的紅潮迅速地褪去,臉色又變白了。心裡發堵,堵的厲害。

  「妹妹?你怎來了?」

  甄耀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嘉芙終於被喚回了神,壓下心裡湧出的極度沮喪之感,轉向玉珠,道:「我哥哥也沒和我娘說一聲,竟就這樣跑了過來,方才若是得罪了,請玉珠姐姐見諒。」

  玉珠見她臉色不好,哪裡還計較這個,關切地道:「你怎的了?哪裡不舒服?我扶你進去坐坐,喝口水。」

  嘉芙定了定神,搖頭,勉強露出笑臉:「我沒事兒。今日是要離京的,方才都預備出發了,不見我哥哥,我過來就是要找他回去。若無事,我這就和哥哥先走了,我娘還在等著呢。老夫人跟前,若是有人提及這裡的事,麻煩姐姐你幫著說兩句話。實在是我哥哥太過孟浪,給你添了諸多不便。」

  玉珠聽她這麼說,也就不留了,道:「無妨。那我送你出去。」

  嘉芙看向甄耀庭,見他還一副不情願走的模樣,忍氣道:「哥哥你還不走?方才娘急的不行了。莫非你真想氣壞她不成?」

  甄耀庭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嘉芙往外去,出了大法堂,見妹妹一語不發地出了山門,腳步飛快,似乎生氣了,便追了上去,嘀咕道:「我不是已經留了話嗎?我自有分寸的。等我完事了,自己就回去,何至於要你又這樣巴巴地趕了過來……」

  嘉芙猛地停住腳步,轉頭道:「哥哥!我比你小,本也輪不到我說你。只是哥哥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你知道為何祖母定要將我嫁入裴家?就是因為我們家少個能站出來支撐門庭的男人!爹沒了,娘指望著你能立身,她日後也有個依靠。你已經不小了,卻還這樣沒有章法!我也求祖母讓我學著做事,她不應允!你明明可以為娘,為咱們甄家分事,卻偏這樣吊兒郎當沒個正形!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嘉芙心頭一陣難過,淚花在眼睛裡打轉。

  甄耀庭見妹妹似要哭了,這才慌了,圍著不住地說好話,罵自己混帳。嘉芙偏過頭,抹去淚,上了馬車,甄耀庭鬆了口氣,自己忙也翻身上馬,一路跟在旁地回了。孟夫人見兒子被找了回來,得知果然溜去慈恩寺私下擾玉珠了,幸好玉珠厚道,沒和他計較,幫著隱瞞了下來,才沒在老夫人和裴家一干人面前丟下大臉,氣的實在不輕,抓起雞毛撣子狠狠抽他,劉嬤嬤等人又勸又攔,雞飛狗跳之中,甄家大船終於離開碼頭,啟了南歸之路。

  京城的水道,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後。

  嘉芙記得清楚,就在不久之前,同樣是腳下的這條大船,載著她沿這條同樣的繁忙水道慢慢進入皇城之時,她那時候的心情,幾分決絕,幾分忐忑,還有幾分對於未知明日的茫然。

  那時候她想,如果上天垂憐,她運氣也夠好,最後讓她能夠順利擺脫這門親事的話,她將會是何等的快樂。

  而現在,她卻高興不起來。起頭的一連幾天,情緒都很低落,只是不想讓母親覺察,在她面前強顏歡笑而已。

  後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船行過半的時候,嘉芙終於想開了。

  罷了,婚事這樣終結,往後和裴家想必不會再有多少往來了。至於裴右安,更不可能再碰面。自己已經達成目的,這就是最大的幸運。至於他到底對她如何做想,印象是好是歹,又有什麼關係?

  上輩子,他與她不過萍水偶遇,交錯過後,各自有著不同的人生之路。

  這一輩子,想來也是如此。

  泉州就快到了。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往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這才是最要緊的。

  嘉芙的心情,終於從一開始的沮喪和低落裡,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這一日,船經過前次來時曾路過的福明島,恰逢觀音寺年底前最後一次法會,孟夫人決定再帶女兒上島,去寺裡捐些香油,便命船停靠過去,帶著一雙兒女及相隨下船上了島,往觀音寺而去。

  島上眾多香客,原本應有一場熱鬧的法會。沒想到快到觀音寺時,卻見許多香客從寺門裡爭相蜂擁而出,個個面帶驚恐,孟夫人忙叫張大去問究竟,張大很快回來道:「太太,今日拜不成佛了!我們快些走吧!來了許多的官兵,要抓寺裡的和尚,說是和尚裡頭藏了欽犯!」

  孟夫人吃了一驚,念了句佛,就要回去,才走了沒幾步路,聽到身後起了一陣吆喝聲,香客紛紛讓道,嘉芙轉頭,看見寺門裡出來了許多官兵,內中夾雜著目光陰沉的錦衣衛,押了七八個被鐵索鎖住的和尚,竟都是小沙彌,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之間。官兵個個兇神惡煞,小沙彌有的在哭,口裡喊著冤枉,有的嚇的癱軟在地,被強行拖著朝前,道旁香客無不面如土色,紛紛低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等這群官兵押著小沙彌走了,才開始議論,說什麼的都有。

  到底是什麼欽犯,才不過一些十三四歲大的小沙彌,竟連錦衣衛也出動了。孟夫人臉色發白,哪裡還有心思停留,等官兵的船走了,帶著嘉芙和一雙兒女匆匆上了船,張大命人解開纜繩,船正預備離岸,忽見幾人奔到了岸邊近前,其中一人朝著張大喊道:「喂!你這船可是要去泉州?我們公子也要去泉州做筆生意,今日行經福明島,原本想著順道上來,替我們老夫人求個福,不想遇到官兵抓人,還把船給徵用了。可否方便帶我們一程,錢少不了你們的!」

  嘉芙還沒進艙,聞聲轉頭,隨意看了一眼。

  蕭胤棠!

  她竟然看到了蕭胤棠!

  他就立在方才喊話那人的邊上,微微眯著眼,望著遠處那幾條漸漸走遠了的官船,雖然作尋常人的打扮,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就算把他燒成了灰,她也不會認錯!

  猶如頭頂憑空打下了一個焦雷,嘉芙定在了那裡,睜大眼睛,心狂跳的幾乎要蹦出了喉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12:41 PM

第十六章

  出門行船在外,向來有個規矩,輕易不帶不明來歷的半道之人,何況這幾人,雖都做普通商旅的打扮,但個個孔武,那個被稱為「公子」的男子,更是昂藏鷹顧。張大是甄家的親戚,又管事多年,本就謹慎,船上還有主母,怎會輕易放人上來,正要出言婉拒,方才喊話那人又道:「放心!我們是去鎮南門做生意的,不是一回兩回了,須儘快到,實在是沒了船,怕路上耽擱,見你家的應是條快船,故懇請順道捎載一程。大家出門在外,難免遇到難處,相互救濟,也是給自己日後的方便!」說著,朝船頭丟上了一隻五兩的銀錠。

  鎮南門是泉州最為繁華的地段之一。張大聽他語氣誠懇,講的也是在理,又問了幾句和鎮南門生意有關之事,那人一一回答,沒半點錯處,聽著確實像熟悉的人,遲疑了下,讓稍等,來問孟夫人的意思。

  岸上,蕭胤棠的注意力似乎終於從那官船轉到了甲板上。兩道目光掃了過來,就在他勘勘看到自己之前,嘉芙猛地掉頭,幾步就奔進了艙房。實在是太過倉皇,腳下沒留神,被裙裾一絆,打了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勘勘一隻手抓住了艙門,這才穩住身子,才站定,立刻朝自己母親拼命搖頭。

  孟夫人發覺女兒臉色陡然變的蒼白,急忙撇下張大過來。

  「娘,不要載那些人!我不喜歡外人上船!」

  孟夫人見女兒情緒似乎不對,十分擔心,哪裡還顧得了別的,忙對張大道:「還是不要多事為好。」

  張大應了,回到船頭,將方才對方丟來的銀錠投了回去,笑道:「對不住了諸位,我們雖去泉州,但中途要停經幾個地方,至少也要數日,怕耽誤了諸位的行程,還請另外搭船為好。」

  那喊話之人面露不快,道:「再加你錢就是了!」

  張大忙躬身,陪笑:「實在是對不住。因船上還有女眷,也不便再讓外人上船。」說完,喝令水手揚帆起槳。

  那人目露微微怒色,雙腳一踮,人就躍上了船頭,一把抓住張大的衣襟,道:「問東問西,和你費了這許多口舌,最後又說不載,莫非你是拿我們尋開心不成?」

  甄耀庭人還沒進艙,正在甲板上晃著,忽然看見船頭起了動靜,有人強行登船,還抓住了張大衣襟,立刻衝了上來,道:「快放開我張叔!哪裡來的狂徒,竟敢在我甄家船上撒野?」還沒來得及動手,被那人不過一推,腳下就站不穩腳,噔噔噔不住後退,一連退了六七步,這才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下人見家中小爺被人推倒在地,紛紛圍了過來。

  甄耀庭勃然大怒,從地上爬了起來,命人操起傢伙一起再上。

  張大吃了一驚,知道今天遇到了不講理的。但這裡是福建地界了,離泉州也就幾天的路,並不慌,只道:「爺您息怒!出門在外,誰不會遇到個難處,當行方便,我們自然會行。只是方才我也說了,實在不便。我們東家向來不會多事,但事情自己來了,也是不怕,州府衙門,我們也是時常出入……」

  「罷了!下來吧!」

  那個公子模樣的年輕男子忽然開口。強闖上船的那人回頭,見他眉頭緊皺,似是對他懷了畏懼,立刻鬆開了張大的衣襟,一把推開張大,自己轉身躍下了船,站到那男子身後,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幾人轉身便要離開。

  甄耀庭方才那個屁股墩摔的不輕,起來了還隱隱作著痛,又覺丟臉,怎肯這麼罷休,依舊衝到船頭,沖著那幾人背影罵道:「有種給我站住!剛才不是充大爺嗎?就這麼走了?烏龜兒子,縮頭王八!」

  張大想要阻攔,已是來不及了,見那公子模樣的男子驀然停住腳步,轉過了頭,視線掃向甄耀庭,目光沉沉。

  張大年輕時起,就跟著老東家走南闖北,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此刻見了這年輕男子的神色,也是沒來由地打了個激靈,知道此人已被惹出了怒氣。出門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立刻叫人將甄耀庭拉走,自己朝他不住地躬身,隨即命船速速離岸。

  嘉芙就藏身在艙門後,看著蕭胤棠眯了眯眼,終還是收回目光,向身邊幾個面露怒色的隨行搖了搖頭,那幾人方隨他一道,轉身離開。

  嘉芙緊張的幾乎就要透不出氣了,直到看著蕭胤棠一行人背影漸漸遠去,才覺手腳發軟,張開手,手心裡已捏出一層的冷汗,她扶著張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發起了呆。

  孟夫人也見到了方才一幕,少不了又責怪兒子莽撞,甄耀庭不服,梗著脖子頂了兩句,嘉芙心煩意亂,撇下母親和哥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和衣撲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前世的一幕一幕,又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原本以為擺脫了和裴修祉的婚事,回到泉州,不管日後京城怎麼變天,和自己再無干係了,她更不可能再和蕭胤棠碰面,卻沒有想到,老天剛幫了她一個忙,接著就和她又開了個玩笑,這輩子,竟比前世還要早,她就這樣看到了他。

  嘉芙想起剛才他臨走前投來的那一道陰沉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三王爺雲中王蕭列有雄才大略,識人善用的一面,也是一個心機刻薄,深沉隱忍的人,這才能從長兄天禧皇帝長達將近二十年的猜忌下保全住自己,直到最後,在三兄弟的明爭暗鬥中,成為了最終的贏家。

  蕭胤棠是他的兒子,骨血裡自然流淌著來自於雲中王的某些性情。嘉芙曾伴他身邊多年,不敢說對他有多深的瞭解,但也知道,他也不乏來自其父的手段和心機,至於心狠手辣,更不用說了。

  能上位的人,哪個手裡不是沾著累累人血。

  她記得清楚,上輩子,就在她嫁給裴修祉不久,還沒一年,現在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而上位的永熙帝就對一向蟄居西南的蕭列動手,蕭列豈會坐以待斃,兄弟衝突,終於爆發。

  嘉芙實在想不出來,這種關鍵時候,身為雲中王世子的蕭胤棠突然秘密現身於此,親自去往泉州。泉州到底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他想去做什麼?

  今日之事,哥哥也不算全錯,但這性子,實在太過莽撞了,遲早有一天怕要吃大虧。很明顯,蕭胤棠這趟出來,應是秘密行動,不想惹人注目,這才放過了。否則,以哥哥罵的那話的難聽程度,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就這樣掉頭而去?

  萬幸有驚無險,沒出什麼岔子,他就這樣走了。

  嘉芙心亂如麻,接連幾天,除了必要之事,寸步也沒走出艙房。孟夫人見女兒這幾天懨懨的,面色慘淡,起先以為她生病了,來看,不像是生病,問又問不出什麼,有點急,一急,又遷怒到了兒子頭上,埋怨他那天嚇到了妹妹,甄耀庭想起妹妹確實是那天後變成了這樣子的,心裡又後悔了,過來想著法子地逗嘉芙開心,照舊是說要正經開始做事。孟夫人讓他去和張大學著看賬,沒看兩頁,哈欠連天,趴在那裡睡了過去。

  嘉芙對自己這個哥哥,也是生出了些類似孟夫人般的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只能寬慰自己,總有一天,哥哥他會真正懂事。見母親為自己擔心,且又快到家了,勉強打起精神,以應對接下來來自祖母的不滿。

  這日,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泉州的家裡。

  胡老太太早半個月前就收到了信兒,且同行的下人裡也有她的人,早就知道最後還是兒媳婦這邊給拒了的,心裡原本很不痛快,但孟夫人卻一反常態,對著老太太毫無懼色,跪下去說,婚配講究和順生吉,這婚事一波三折,本就不吉利了,何況這些天也看了出來,裴家除了老夫人,沒幾個厚道的,女兒就算勉強嫁進去了,恐怕最後也是事與願違,故擅自做了一回主。邊上甄耀庭也一同下跪,一本正經地指天發誓,說自己往後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事,再不讓祖母擔心了。

  覆水難收,人也回了,胡老太太雖不痛快,但也無可奈何,加上年底要到了,家中船隊、船塢、鋪子,官府各處走動打點,各種事情林林總總,忙碌異常,這件原本寄予了厚望的婚事,也就草草算是這麼過去了。

  孟夫人鬆了一口氣,終日忙忙碌碌,助老太太做事,嘉芙也幫忙打著下手,哥哥被逼著跟在張大身邊,整天叫苦連天,日子看起來又恢復成了原本的模樣。

  但嘉芙卻始終忘不掉那日在福明島發生的意外。

  她聽的清清楚楚,他也是要來泉州的。唯恐和他再次碰到,從回家後,她便沒出去過一步路。就這樣過去了十來天,泉州城裡風平浪靜,慢慢開始有了過年的氣氛。

  要過年了,嘉芙猜測他應該已經走了。原本整天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慢慢地放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1:13 PM

第十七章

  離年底只剩幾天了。這日,嘉芙隨母親一道,到了甄家的船塢。

  這裡不僅是建造或修理船隻的船廠,還有一大片的棚戶。甄家厚道,祖上起就在這裡給為甄家跑海的窮苦水手和船工搭屋,讓他們上岸後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後來那些人娶妻成家,人丁漸漸繁衍,棚戶也越來越多,到嘉芙父親時,這裡已經有百來戶人居住了。三年前,那些隨父親一道出海沒有歸來的水手船工的家眷,如今也依然被收留在這裡,寡婦們就靠在船塢裡做零工度日,雖日子艱難,但至少,頭頂還有片屋瓦能夠遮擋風雨,也能養活自己和孩子。這幾年,每年到了年底,孟夫人都會親自來這裡給孤兒寡婦們分送米肉,每家再派兩吊錢,好讓他們也能過年。

  嘉芙年年都陪母親同來,今年也來了。探望完孤兒寡母,出船塢的時候,忽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夜裡被自己遇到後帶回來治病的少年,不知道後來救活了沒有,於是停了腳步,問了句近旁的一個船塢管事。

  那管事起先沒想起來,實在是裡頭做雜事的人太多了,片刻後,才拍了下腦袋,道:「想起來了!張管家那回叫人送來的那個小子!已經救回了,病也好了。如今就在船塢裡幹活兒。我把他喚來,讓他給小娘子磕個頭?」

  嘉芙道:「救回了就好。我是剛才忽然想起來,就問了一句。不必特意叫他過來了。」

  管事笑道:「小娘子善心,竟還記得他。也是那小子運氣好,當時遇到了小娘子你,才活活撿了條命,要是金家那樣的,如今早不知道葬身哪條魚腹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嘉芙被這一句「葬身魚腹」給觸動了心事,想起父親,心情便低落了下去。管事話說出了口,也立刻意識到失言,「啪」的用力扇了下自己的嘴巴,慌忙躬身賠罪:「怪我胡說八道。小娘子勿怪。」

  嘉芙知他也是無心,略略笑了笑,轉頭見母親一行人已到了船塢門口,正轉頭張望著自己,便提裙快步走了過去。

  船塢靠港,海風向來疾勁,口子這裡更是吃風。就在嘉芙經過路旁一片用來固定圓木堆的排架時,一陣風嗚嗚地刮了過來。

  排架立在這裡年長日久,接頭處的繩索風吹雨打,已是腐了,卻沒及時更換,勁風一吹,架子咯吱咯吱晃動,繩索忽然炸裂開來,一排堆的比嘉芙個頭還要高的圓木,嘩啦嘩啦地滾落下來,朝著嘉芙湧了過來。

  圓木是前幾日剛運來待用的,還沒來得及拖走,不是很粗,只有碗口的直徑。但即便如此,這麼多的圓木一齊湧下來,若被壓在了下面,後果也是不堪設想。

  嘉芙正低頭看著路,起先沒留意邊上的動靜,等發覺到情況不對,也反應不過來了,就那麼定在了原地。

  孟夫人站在船塢大門口,一邊和張大幾人說著話,一邊等著女兒上來,突然聽到身後起了一陣異響,扭頭看去,魂飛魄散,張大等人也發覺了,反應了過來,立即衝了過來,卻已趕不及了,眼看嘉芙就要被那成堆塌下的木頭給砸到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斜旁裡忽然奔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疾步如飛,身影快的如同一道閃電,轉眼便衝到了嘉芙的身邊,勘勘就在第一根圓木滾到嘉芙腳邊之前,一把抄住了她的腰肢,帶著她往側旁閃去。兩人一起撲到了地上。

  張大等人趕到了近前,固定圓木的固定圓木,救人的救人,船塢口亂成了一團。

  孟夫人嚇的臉色慘白,奔到近前,分開人群,見方才那少年趴在地上,將自己女兒緊緊地護在身下,慌忙撲了過來,道:「阿芙!阿芙!你可還好?你可還好?你不要嚇娘啊!」

  這少年動作是如此的快,以致於嘉芙竟然有些頭暈目眩,被他撲在身下,此刻才回過神來,聽到母親的聲音,睜開眼睛顫聲道:「娘,我還好……我沒事……」

  那少年從她身上迅速爬了起來,擠出了人堆。孟夫人和張大替嘉芙懸著心,起先也沒多留意他,只攙著嘉芙從地上起來,見她除了衣裙上沾抹了些地上的污泥,一張臉嚇的變成慘白顏色之外,身上其餘確實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孟夫人驚魂未定,摟著嘉芙,不知道念了多少聲佛,聽張大呵斥著船塢管事疏於防範,忽然想起方才救了女兒的那少年,看了過去,見他越走越遠,忙叫人扶著嘉芙先上馬車歇著,自己走了過去,叫住了那少年,看了一眼,衣衫襤褸,大冬天的,腳上也只一雙破了洞的草鞋,臉上沾滿泥灰,但細看,容貌卻生的很是俊秀,也不嫌他髒,捉住了他手,道:「好孩子,今日多虧了有你!你叫什麼名字?是哪戶的孩子?」

  張大趕了上來,看這少年,總覺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他既在這裡現身,自然是在自家船塢裡做事的,見這少年不吭聲,於是轉向船塢管事。

  管事見因自己疏忽,方才險些釀出了大禍,面如土色,慌忙上前道:「他便是數月前小娘子叫人送來的那個小子。當時快病死了,我因記著小娘子和管家你的叮囑,一直悉心給他治病,救活了後,就叫他在裡頭做些零活。」

  張大這才想了起來,看了少年一眼,把先前湊巧帶回他的經過向孟夫人略略地說了一遍。孟夫人感激不已,不住地稱讚他,說了幾句,留意到這少年沒了方才衝出來時的那股子靈敏勁,只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語不發,瞧著呆呆的,便不解地看向管事。

  管事道:「稟太太,這小子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又許是那回發燒燒傻了,平時腦子也不大靈活。」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少年吆喝,要他向孟夫人見禮。

  孟夫人啊了一聲,更是憐惜,急忙制止管事,歎了口氣:「可見這孩子的厚道。腦子都不清楚了,卻還牢牢記著阿芙救了他的事,方才不顧性命也要還恩。我看他長的也是清俊,若在父母身邊,不知道寶貝成什麼,想是被人拐子給拐出來了,生生磨成了這樣,可憐!」說完,讓管事速速給這少年送身厚的新衣新鞋,又再三地叮囑,叫往後要好好待他,不許欺負他。管事連聲答應。

  孟夫人又說了幾句,方鬆開那少年的手,轉身回去,也上了馬車,對嘉芙道:「可憐這孩子,是個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嘉芙在馬車裡已經歇了片刻,人也從方才的巨大驚嚇裡漸漸地定下了神。看著母親鬆開了他,他又轉身,低著頭繼續朝前走去——嘉芙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步伐有些僵硬,略微蹣跚,和先前衝出來救自己時的身手判若兩人,遲疑了下,叫母親稍等,自己又下了馬車,快步追上去,攔住了那少年。

  少年抬眼,見她來了,彷彿微微一怔,但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嘉芙朝他露出笑容,柔聲道:「你的腳方才可是受了傷?我見你走路有些拘著。」

  少年不應。

  「你可聽的懂我說話?」嘉芙聲音更溫柔了,朝他走的近了些,「若有傷到了,只管說出來,不要害怕。」

  她靠的近了。少年彷彿聞到了來自於她身上的幽香,這香氣若有似無,卻悄悄地鑽入了他的肺腑,與這裡的他漸漸已經開始習慣的總是泛著淡淡鹹腥的空氣味道是如此的不同,更不同於他曾經熟悉的彌漫在華屋蘭室裡的名貴熏香和胭脂香粉。

  他的耳根不自覺地微微發紅了。幸而臉上沾滿污泥,她看不到。

  他搖了搖頭,低頭避開了她,從她身旁飛快走了過去。

  嘉芙轉頭,盯著他的腳,看到磨的只剩一層草筋的鞋底上,滲出了一縷鮮紅的血跡。

  「你站住!」

  她再次叫住了她。

  張大趕了上來,脫去了那少年的鞋。

  一根小指長的竹籤,彷彿一把鋒利的小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腳底心。

  對上嘉芙投來的心疼目光,少年那雙原本似乎總是蒙著層陰翳的雙眸,漸漸地透出了明亮的色彩。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一個一閃而過的,就只她一人捕捉到了的細微表情。

  ……

  永熙三年的除夕就這麼過去了。舊歲方除,泉州城裡的民眾還在敲鑼打鼓舞獅舞龍,才初三日,嘉芙便得知了一個消息。

  泉州府來了人,傳達來自上頭的命令,讓甄家將歷年間所有用著的無籍之人全部造冊上報,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在十三四歲之間的少年,更是一個也不能少。倘若隱瞞不予上報,若被官府查證,嚴懲不貸。

  來人和張大素來有深交,傳完了命令,屏退旁人,咬著耳朵對張大道:「這個上頭,可不是簡單的上頭,是錦衣衛……來了個姓王的,聽說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也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們大人出來,我見他臉都綠了。金家的船塢還有船上,用了不知道多少的無籍苦力,不知其中的厲害,瞞報了幾個,以為沒事,倒黴了,昨晚被叫走了幾個人,那些無籍的還活著,查了一番,也就拘去充軍了,倒聽說他家船塢裡的兩個做事小子被打死了,拖出來時,肚腸子都流了一地。這話我原本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你們甄家生意大,這麼多年,難免會用幾個無籍之人。我是不忍看你們也遭殃,這才多說了幾句。切記不要外傳!」

  張大送走來人,轉頭就向胡老太太稟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讓他造出名冊,將所有的無籍者,包括跑船,跑碼頭,搬運,以及船塢裡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報上去,將人也看牢了,一個不能少。

  孟夫人當時在旁,回來後,和嘉芙提了一句,歎道:「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弄的我心裡慌張不已。這幾日須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亂跑,萬一惹事。」

  孟夫人說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點心神不寧。

  根據船塢管事的說法,那少年不但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但嘉芙卻有一種感覺,那少年或許未必真的腦子就不靈光。

  那天她遇險,少年將她捲出去,撲倒在地的時候,姑且不論他身手如何,就在那一刻,兩人的目光有著短暫的相接。

  當時她雖然被嚇的呆若木雞了,手腳全不聽使喚,但他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她此刻還記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還有被發現腳受傷後,他的微微一笑。當時他的眼睛裡,閃耀著如同太陽般的光芒,就連滿臉的塵土,也沒法遮掩他那雙眼睛裡的光彩和靈氣。

  說他腦子不靈光,嘉芙真覺得不像。

  如果他是故意裝的,那是為了什麼?這個少年的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年才剛過,官府就來了這樣的動作,難道真的是和這個少年有關?

  嘉芙想起蕭胤棠的莫名現身,想起經過福明島遇到的一幕,那些被鐵索鎖走的小沙彌的樣子,歷歷在目。

  不知道那批錦衣衛,和來泉州的這個王大人是不是同一撥人。

  張大聽了祖母的命令,必定會將這少年記入名冊的。

  出於一種自己也很難說的清的感覺,嘉芙並不想這樣。她忽然替那個少年擔起了心。

  但是她也知道,祖母的做法並沒錯。錦衣衛如狼似虎,無孔不入,他們甄家若敢有半點貓膩,萬一被查出,後果不堪設想。

  嘉芙想告訴他這個消息,讓他儘快悄悄離開。卻又有所顧忌。

  在猶豫中渡過了一夜,第二天,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去找張大,假意探聽那少年的腳傷。

  張大看了眼嘉芙,小心地道:「小娘子,我前幾日忙,忘了告訴你。那小子在除夕夜裡就沒了。有人看見他獨自去了海邊,一頭跳了下去,再沒上來,這幾日船塢裡也不見他人,睡覺的鋪蓋和那身新衣服卻都散著,就跟半夜睡醒了迷迷糊糊爬起來走了似的。聽睡旁邊的說,是被炮竹聲給嚇的,稀裡糊塗出去,跳下了海……」

  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難過。

  她原本只擔心他或許會身處危險,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為何,這個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順手救回來的少年的意外死訊竟會讓她感到如此氣悶。

  或許是當初,那瀕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滿求生意願的目光讓她感同身受。亦或許是幾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單薄身體為她擋住危險後,獨自默默離開時,那一抹腳步略微蹣跚的孤獨背影,令她難以忘記。

  她呆了片刻,壓下心裡湧出的難過之感,道:「張叔,勞煩你叫人給他燒兩炷香吧。」

  張大道:「老叔記住了。小娘子你莫難過。」

  嘉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

  正月十三,離元宵還有兩日。但泉州城裡,家家戶戶門前已經懸了花燈。入夜,花燈和明月交相輝映,滿城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靜的無人港口。

  這是一個晴朗的深夜,明月懸空,一個少年獨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沒在夜的暗影裡。海風迎面吹來,他一動不動,面向著漸漸湧起的夜潮,背影孤獨。

  忽然,他飛快地脫去了衣裳和鞋子,縱身一躍,猶如一塊石頭,掉進了夜潮之中。

  片刻後,伴著一聲輕微破水的「嘩啦」之聲,少年的腦袋從水下露了出來,他揮臂打了幾下水,就靠到了堤壩上,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個用製軟了的熟牛皮包起來的四方塊的東西,掌心大小,濕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裡,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這個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濕冷濕冷的,少年卻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開牛皮,雙眼盯著托在自己掌心裡的那樣東西。

  一方玉璽,紐交五龍,上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文,通體不沾半點塵埃,皎潔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瑩瑩,將那少年托著它的那隻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肉之色。

  這便是秦之後的傳國玉璽,國之重器。千年以來,時沒時現,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視得它為天命。

  大魏立國,太祖以機緣得到傳國玉璽,欣喜若狂,將它藏於宮中元始殿內,每逢祭天大禮,請璽加蓋於祭天詔書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歸。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質疑之聲之所以不斷,就是因為他的手中,缺了這一方代表皇權授受的傳國玉璽。

  據說,少帝蕭彧於獵場墜馬身亡後,這面傳國玉璽便也離奇不見。

  這片堤壩之側,白天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想到,這三年來,它就被這一塊牛皮包著,藏在了下面一個被海水蝕出的空洞裡。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靜而孤獨地守著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這個少年。

  少年盯著手中的玉璽,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語地道:「我留你還有何用?不如送你隨潮而去,從此無拘無束,放游四海,勝過躲躲藏藏,終年不見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揮抬臂膀,就要將手中玉璽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洶湧,捲去之後,這東西從此將永沉大海,再不復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1:18 PM

第十八章

  就在少年要將手中玉璽奮力投向海潮之時,一個聲音忽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一別三年,小皇上你可還好?王錦給小皇上叩頭了。」

  少年的手頓住,慢慢地回頭。

  一個人影從夜色的昏暗裡現身,鉤鼻長臉,青衣小帽,再尋常不過的一身打扮,口裡說著叩頭,卻不過虛虛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雙目在月下閃閃發亮,泛著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色微微一變,肩膀才一動,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裡的東西,甄家的那個小姑娘,下場會比金家人不知道慘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應是知道的。」

  他的語調陰惻惻的,叫人不寒而慄。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錦向來陰沉不外露,但此刻,看著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還是壓制不住心底湧出的狂喜,目光愈發閃閃。

  「小皇上若老老實實這就跟我回去,我保證不會為難你,更可對天起誓,不動甄家人半根指頭,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說起來,甄家人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當上報皇上予以嘉獎。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經沒了。」

  若這少年,曾經的少帝蕭彧就那樣被金家人丟下大海葬身魚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個心腹之患,但這面令天禧帝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如何能得以重見天日?

  誰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蕭彧藏在了這種地方?

  蕭彧慢慢地轉身,和王錦面對著面。

  「小皇上,你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我王錦設的一個局吧?」

  這次的計策,實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滿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聰明,當年被你僥倖逃脫之後,竟藏身到了泉州這種地方。嶺南本就天高皇帝遠,泉州更是魚龍混雜,想要找到一個存心把自己藏起來的人,確實猶如海底撈針。但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幾年間,為了找到你,我派了無數的人出去,他們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負,終於上個月,讓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塢裡見到過與你形貌相似的一個少年啞巴,於是我親自趕了過來,沒費多少力氣,就得知你於瀕死之際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帶走你的,但那時,我不確定你就是小皇上,畢竟,這幾年間,你的模樣還是有所改變,且你裝傻裝的也極像,差點連我也被騙了過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這麼帶走的話,人是有了,但這寶璽……」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榮華富貴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約很難能從你嘴裡順利問出。所以我設了一個局,故意放出查找無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開刀,果然,你被驚動,悄悄離開。離開之前,你自然不會忘記你的這面寶璽。」

  「小皇上,你很聰明,但畢竟嫩了點,這不怪你……」

  他緊緊地盯著那塊在月色下瑩瑩生光的東西,朝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給我吧!皇上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隨我回去了,不過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這幾年你藏身於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當也知道,這天下比你倒黴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當個太平王爺,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有什麼不好?」

  蕭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聲:「難為我那位二皇叔了。雖當了皇帝,這幾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裡總覺底氣不夠吧?罷了,我這條命,本在幾個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連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還抱著這東西不放?他想要,給他就是了!」

  他將玉璽朝著王錦丟來,寶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王錦狂喜,縱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隨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隨我走吧。我保證,只要你不逃,我絕不為難你。」

  蕭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轉,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閃閃,冰芒雪寒。

  王錦一怔。蕭彧神色瞬間轉為傲寒:「與人刃我,寧自刃!我死之後,你割我人頭帶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與我,半點干係也無。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後,你若違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終!」

  他曾貴為天子,坐擁四海,而今墮入塵泥,終日與卑賤為伍,但這一刻,雙目湛湛,令王錦也心生畏縮,竟不敢直視,慢慢低下了頭。

  蕭彧轉過身,面向極北遙不可及的無窮漆黑長空,神色莊重,行三叩九拜之禮,旋即起身,站的筆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雋逸孤清,眉目決絕。

  他閉目,仰首向著頭頂星空,伴隨一道寒光,匕首揮向自己咽喉,眼見就要血濺三尺,便在此刻,傳來一道隨風之聲:「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王錦,如今你是四品鎮撫,錦衣衛裡紅人,但我若我沒記錯,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舉第三十六名,當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孫山,先帝聽聞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鄉,遂帶母入京趕考,盤纏用盡,母子宿於橋洞度日。你於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饑,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動,破格錄取,添你名於文榜之末,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於你,先有君恩,後有師恩,時移世易,如今順安王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為了一己榮華,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錦,你不畏於天?你不愧於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洶湧嘶鳴,夜風疾勁吹過,這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入耳,蕭彧和王錦一同聽到,兩人無不震動。

  蕭彧睜開眼睛,循聲回頭,見不知何時起,數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細看,身影幾乎和這黑夜融成一體。

  「你是何人?」

  王錦拔刀,厲聲喝道。

  那人置若罔聞,只朝蕭彧大步走來,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後。

  他轉過臉,朝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蕭彧道:「一別多年,皇上可還記得我?當年我離京時,你還是太子,記得才六七歲大而已,我教你讀的最後一篇文章,便是左傳王孫滿對楚子,我記得當時,你還沒來得及交上你的讀書劄記。」

  他的聲音溫和,語調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英逸面孔。

  蕭彧猛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正是。裴右安來遲,讓皇上吃苦了。」

  就在這一剎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激動和光芒。

  他三歲被立為太子,四歲進學,啟蒙之後,他的父皇天禧皇帝為他選定了幾位老師,其中他最喜歡的那位,便是時年不過十四歲的裴右安。

  「少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那篇劄記,我當時寫好了,等著你來,你卻一直沒有來替我看……後來我登基了,曾四處尋你,卻始終不得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已經……」

  他朝裴右安奔了過去,聲已然微微哽咽。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撫。

  「裴右安?裴右安!真的是你?你怎會在此?」

  王錦終於認出了他,雙目死死盯著,怪聲叫了兩句,滿面的震驚:「你好大的膽子!今上已登基三載,海晏河清,滿朝皆舉,難道你想公然抗命?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投效皇上,以你的才能,皇上必會重用於你。你若執迷不悟,你就不怕我回去了上稟皇上,牽連到你裴家之人?」

  裴右安道:「你覺得今夜我還會讓你活著走掉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緩,但語調裡的森冷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王錦一愣,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冷笑:「裴右安,你未免過於狂妄了些。我知道你小時為強身健體,曾師從劍術大師,也跟衛國公上過沙場,但就憑你,想殺我,恐怕還是做夢。」

  裴右安微微一笑,注視著他:「誰說殺人必須自己動手?」

  王錦臉色微變,環顧了下四周,打了聲尖銳的呼哨。

  呼哨聲過,四周卻沒有動靜,耳畔依然只聞海潮風聲。

  「不必看了。你的手下都已經死了。」裴右安道。

  王錦咬牙,拔刀朝著裴右安疾步而來,身形迅猛如鷹,轉眼到了近前,距離不過幾步路時,忽然又一個人影朝這裡快速奔來,風中聽他大笑道:「大公子說的沒錯!王錦,你帶來的那些爪牙,都已經被我的兄弟幹掉了!」

  這人身材雄偉,聲音渾厚,聽起來似是個中年人,臉上罩著一張面具,月光下泛著微微銅色,只露出兩隻眼睛,模樣看起來有些古怪,一轉眼,就奔到了近前。

  王錦再次吃了一驚:「金面龍王?」

  金面龍王是近幾年在南洋一帶迅速崛起的一個著名海盜頭子,聚眾占島,在海上勢力極大。但和那些動輒劫殺,令海上之人咬牙切齒又聞風變色的海盜不同,金面龍王只向通過自己掌管航道的商船收取保護費,一旦納入了保護,必定保證商船平安。與其冒著繞道行走被別的海盜打劫喪命的風險,船主反而樂意向金面龍王交納保護費,以求來往順利。官府對他無可奈何。因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一副黃銅面具,故海上之人稱他金面龍王。

  那人笑道:「你也知道我?殺你這種人,何須大公子出手?我來就是了。」

  王錦咬牙切齒,拔刀而上,一陣纏鬥,只聽一聲慘叫,那隻握刀的手竟被生生砍下,斷手連著刀身飛了出去。

  王錦痛苦倒地,抱著自己那隻噴湧鮮血的斷手,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裴右安,目中滿是不甘和怨毒。

  裴右安蹲到他面前,將那面被他納入背囊的玉璽取了出來,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跡,托於掌心,對月端詳了片刻,隨即起身,對著金面龍王道:「董叔,給他一個痛快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1:53 PM

第十九章

  手起刀落,王錦便停止掙扎。金面龍王收刀入鞘,掀開面上面具,是個中年男子,向望著自己的蕭彧納頭要拜,被一把托住了。

  這人雖滿面鬍鬚,蕭彧卻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吃驚地道:「董將軍?」

  金面龍王名董承昴,當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英勇善戰,屢立功勳,衛國公病死前上書,向天禧帝薦舉董承昴。後董承昴曆天禧,少帝兩朝的那些年間,一直身居要職,及至少帝被傳意外死去,順安王上位,董承昴便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被革職,以牢籠押回京中審罪,路上被舊部所截,從此再無消息。

  誰能想到,這幾年間縱橫南洋的金面龍王,竟然就是當年的董大將軍。

  董承昴也是唏噓不已,敘話了幾句,道:「皇上,這數年間,我一直暗中尋訪你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幸而大公子一直沒有放棄,這次他來得也及時,早有安排,否則董承昴萬死難辭其罪!」

  董承昴想到方才驚險一幕,猶是心有餘悸,又要謝罪,蕭彧忙再次阻攔。董承昴便道:「皇上,大公子,你們稍等,我去將人都集來這裡。」說完轉身匆匆去了。

  蕭彧轉向裴右安:「少傅,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裴右安道:「錦衣衛的耳目非同一般,盯著他們,就相當於自己有了耳目,但他們行事非常隱秘,且上下級之間,等級分明,消息保密,除非上頭想讓下級知道,否則裡頭即便有人,有時未必也能得知確切情報。王錦這回到了泉州,他要抓人的話,何必大張旗鼓讓商戶上報名冊多此一舉?直接全部抓走就是了,何況還動了金家,弄出不小的動靜,和他平常行事大不相同。我料他應是查到了什麼,故意投餌罷了。他的這舉動,可謂雙刃之劍,雖如願確實引出了你,卻也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圖,這才給了我可乘之機,便是順著他,我才找到了你。」

  蕭彧頭臉和身上還濕漉漉的,一陣夜風吹來,打了個冷戰。

  裴右安立刻解了身上的外氅。

  「不不,少傅你自己身體要緊,我不冷……」蕭彧忙退讓。

  裴右安微微一笑:「無妨。這點風我還是經受的住的。你身上濕的,不要凍著。」說著,氅衣已罩到了蕭彧的肩上,又為他繫上了帶。

  氅衣溫暖,彷彿還帶著來自於他的體溫。蕭彧望著裴右安,一動不動,眼中漸漸漸閃爍出了微微淚光。

  「……多謝少傅。是我太蠢了,竟然上了他的當……」

  裴右安搖了搖頭:「皇上無須妄自菲薄。王錦做事多年,陰謀詭計,防不勝防,奸猾又豈是皇上你能想像的到的?皇上年紀雖小,胸中卻有丘壑,雖身處泥淖,而不忘赤子之心,先帝在天有知,必定得慰。」

  他安慰完少年,又道:「順安王一心要除去三王爺,王爺也非池中之物,不久之後,恐怕會有一戰,情勢複雜,勝負難料,你暫時還不能現身,泉州更不能留了,你先隨董叔過去,等著日後我的消息可好?」

  「一切都聽少傅的安排。」

  蕭彧立刻道,一頓,又道:「少傅永遠是我少傅,我卻早已經不是皇帝了。請少傅往後不要再叫我皇上,叫我彧兒便可。且做不做皇帝,於我也沒多少緊要了,少傅多年來對我不捨不棄,今日又救了我,已是對我父皇最大的盡忠。我絕不願少傅為了我而將自己再置身於險地。少傅你可答應?」

  裴右安注視著少年,見他雙目仰望自己,神色鄭重,目光坦誠,想起這少年小時在上書房裡讀書犯睏坐著也能打瞌睡的模樣,心中慢慢地湧出一陣暖意,微笑著點了點頭。

  董承昴很快奔了回來,道:「皇上,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又看了眼地上王錦的屍體:「大公子,是否先處置乾淨?」

  「董叔,你能保證今夜就將皇上送走嗎?」

  「大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岔子。」

  裴右安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沒錯,泉州城裡此刻應當還有一撥想要尋找皇上下落的人。萬一被他們有所察覺,也不是那麼容易能夠甩脫的。留下屍體吧,不必處置了。」

  他說的有些含糊,董承昴起先一愣,再一想,明白了,哈哈笑道:「還是大公子想的周到!用這些屍體拖住那些人個幾天,想必問題不大。」

  裴右安笑了笑,領著蕭彧離去。

  蕭彧走了幾步,遲疑了下,停住腳步,低聲道:「少傅,當初若不是甄家女兒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個王錦,既然已經知道了甄家曾收留過我,現在他死了,我也這樣走了,她會不會有危險?」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道:「放心吧。這次南下的錦衣衛有兩撥。王錦到了泉州,另一撥錯得消息,先前去了別地抓捕你。王錦和那人向來明爭暗鬥,為獨吞功勞,相互之間消息絕不共通。王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審問的丟你下海的金家兩個夥計也被當場打死,旁人再不會知道其中內情了。」

  蕭彧鬆了口氣,這才露出笑容:「這樣就好,我就是怕連累了她。」

  裴右安轉頭道:「董叔,往後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勞煩你多照看著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裴右安遠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隨即邁步離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隱沒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們走過不久,蕭胤棠帶了幾人,終於趕到了附近,發現地上錦衣衛的屍體,目露詫異,立於一旁,看著隨從迅速搜檢屍體,片刻後,隨從起身道:「世子,屍體身上很乾淨,什麼都沒有!」

  蕭胤棠沉吟著時,遠處隨風彷彿傳來一陣異動,一個負責望風的手下匆匆跑來道:「世子,有官兵來了!」

  蕭胤棠望了眼遠處已能看到的影影綽綽的執著火把的人影,皺了皺眉:「分頭散開,切勿暴露身份!」

  ……

  隔兩日便是元宵,原本當是滿城處處元宵人,火樹銀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過的卻有點不一樣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締燈會,實施宵禁,嚴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無路引之人,還封鎖住各個城門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車以及船隻,都要經過嚴密搜查,城裡人心惶惶,街頭巷尾暗中傳言,說城裡進來了金面龍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沒有戶籍或是沒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緝拿。

  嘉芙這幾日又覺提心吊膽,偏家裡還出了點事。事兒也不算大,就是鬧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說要給孫子再說門親事,甄耀庭不答應,鬧了幾天,又,按照計劃,到正月底,甄家會有今年第一條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隨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許。為了這兩件事,從年後開始,家裡就沒安生過,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爭論,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將他暫時鎖在房裡,等船走了再放他出來,沒想到一早,發現窗戶被撬開,他人不知何時竟不見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這會兒陸續回來,都說沒見到。城裡這幾天本就不太平,門房說,方才還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過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點慌,嘉芙也很擔心。

  前後以及角門的門房都信誓旦旦,絕對沒見公子出去過,家裡各處也都找了,卻不見他人。嘉芙想他到底會去哪兒,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於是匆匆趕了過去。

  甄家地方很大,後花園的西北角,有一處工坊,是早年父親所用。

  嘉芙的父親從小喜歡做木工活,打造各種船的模型,甄耀庭這一點也隨了父親,小時候常跟在他邊上來這裡玩兒。後來父親終日忙碌,一年到頭,難得再來一趟,這裡漸漸就成了甄耀庭的樂園。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從父親去世後,這幾年間,這裡慢慢便廢棄了,平日門扉緊閉,連下人也極少經過。

  嘉芙趕到那間工坊,站在門口,聽到裡頭傳出一陣刨木頭的哧溜哧溜聲,心裡先就鬆了一口氣,湊到門縫裡看了一眼,果然,見哥哥就在那張舊馬凳前,正彎著腰奮力地刨著一塊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單衣,外衣脫了,隨意丟在一旁,看起來還滿頭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趕緊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親繼續擔憂,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甄耀庭見妹妹來了,手上也沒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說吧,我聽著就是,只是你別打攪我幹活!」

  嘉芙原先心裡很氣,但真的在這裡找到了他,望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心漸漸地又軟了,環顧了下四周,歎了口氣,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說說嗎?」

  甄耀庭不應,繼續呼哧呼哧地刨著木頭。

  「你是至今還在想著,爹沒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麼他自己沒法回來的地方,你沒親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頓。

  嘉芙坐到了邊上的一堆舊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還在繼續刨著木料,漸漸地,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工坊裡光線昏暗,空氣裡泛著淡淡的黴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著他沒事兒,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有些話,我早就想和你說了,趁這回方便,全說了吧!要是你覺得難聽,那是因為我說的全是實話。你還記得年前我們回來經過福明島發生的事嗎?那回也不是說你全不對,那人對張叔無禮在先,你護著張叔,原是沒錯的,但後來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後的那些人,看著都不是良善之輩,咱們出門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點虧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鬧了一場,幸好那幾個人自己走了,否則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甄耀庭哼了一聲:「妹妹你這話就不對了。當時那人先釁事,還把我摔地上,我罵幾句也是我的不對?」

  嘉芙道:「你打的過他?你知那些人什麼來頭?你罵幾句,是過了嘴癮,萬一得罪了我們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麼辦?」

  甄耀庭嘀咕道:「會有什麼來頭?我們家在泉州,誰不給三分面子?」

  嘉芙冷笑:「你也就知道個泉州那麼大的地方了。年前進京,難道就沒有半點感悟?隨便什麼樣的人,只要是個官,我們見了先就低人一等。至於那些稍有點權勢的,要是有心要我們不好,還不和掐死螞蟻一樣輕巧。哥哥,先前因你是一心護著我,我就沒說。那日你衝進去,強行要見老夫人,還說了那樣一番冒犯的話,要不是咱們運氣好,遇到了老夫人那樣的開明人,歪打正著,換成了別人,你倒是試一試?」

  甄耀庭一怔。

  「咱們先要自己立起來,足夠強大了,別人才不敢,也動不了你。人先自立,而後立於人前。你在泉州,出去了人家聽到你的名頭,都叫你一聲爺,那是沖著咱們爺爺,咱們爹留下的家業,不是沖著你的。說句難聽的,萬一有事了,光是你,誰會買你的賬?我也不說別的了,就說玉珠姐姐。你相中了她。她不過一個丫頭而已,但哥哥你能做什麼?你只能偷偷摸摸去找她,能說上一兩句話就是運氣好了。先不說玉珠姐姐看不看的上你,就算她也看中你了,你有那個底氣堂堂正正地過去,開口把她從那裡接出來?你沒有!」

  甄耀庭的臉慢慢地漲紅了。

  「讀書不成便罷,祖母和娘如今也不逼你了,但至少,哥哥你要擔起身為甄家獨子的責任吧?我還記得那日二表哥來的時候,你衝出來說,要是妹妹嫁不出去,大不了你養她一輩子!哥哥,我有你這樣護著,實在是我的福氣。只是爹已經沒了,祖母老了,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叫我怎麼去靠你?」

  說到了動情處,嘉芙淚光微現:「哥哥,你道我們家為何先前要將我嫁去他們家?娘為何對他們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後接不了甄家家業,才想著用我去給你換個靠山!只是那邊水太渾了,娘不忍心,這才帶了我回來。哥哥,你要是真的想愛護我一輩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長的樣子,別整天不切實際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業,要不然這回,就算娘拼著祖母責備為我推了這門親事,下回還有別家在等著我。因咱們家是祖母說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說到玉珠,他便覺得心裡彷彿被針給紮了一下,再說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當頭棒喝。

  他從前一直以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運氣好,往後要做人上人了,卻沒有想到,竟還有這樣的隱情。

  他羞愧萬分,腦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讓他鑽進去,半晌,方抬頭,咬牙道:「妹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讓妹妹你為我換靠山,我甄耀庭算個什麼東西!你別難過了,我往後一定不會再讓妹妹為我受委屈了!」

  從先每次,無論家裡怎麼打罵,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應著,轉個頭照舊,嘉芙從沒見他露出像此刻這般羞慚的模樣,心裡也感覺到了,哥哥這回應的和從前完全不同。

  萬事開頭難,哪怕他現在還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裡真的有所觸動,那就是個好的開始。

  連日來壓在心中的鬱頹,也終於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邊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這個做完吧,送給我。」

  甄耀庭撓了撓頭:「我做的沒爹好。你要是不嫌棄,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歡。」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來,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來很快的。」

  嘉芙點頭,托腮帶笑坐在一旁,看著他忙忙碌碌,過了一會兒,甄耀庭找不到墨斗了,嘉芙起身幫他找,環顧了一圈,看到墨斗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過去,彎腰去撿,抬頭之時,不經意間,竟看到木料堆後有只穿著黑靴的男人腳,露出半隻鞋頭。

  嘉芙吃了一驚,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裝作若無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過來道:「就在你前頭腳邊呢,妹妹你怎麼不撿起來?」

  嘉芙抓起了墨斗,起身轉頭捉住了他的手臂,帶著徑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來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來找你也有一會兒功夫了,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吧,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遲……」

  說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壓低聲飛快地道:「別回頭,別說話,和我出去!」

  甄耀庭滿頭霧水,但見妹妹雙眼筆直看著前方,神色緊張,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

  就在兩人快出工坊大門時,一個聲音在背後傳了過來:「站住!」

  嘉芙頭皮發麻,一把扯著還不明就裡的甄耀庭,抬腳向外狂奔,張嘴正要高呼,側旁身影一閃,門口就被擋住,一柄雪亮長劍,橫在了她的面前。

  嘉芙立刻認了出來,竟是那日在福明島問船的起了衝突的那個人!

  甄耀庭起先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猛地睜大眼睛,正要張口,那人已經上前,一掌擊到甄耀庭的後頸。甄耀庭還沒來得及吭一聲,便昏了過去,倒在了地上。

  嘉芙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蕭胤棠竟從那堆木料後現身,朝著自己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的兩道目光,陰涼而無情,如刀般停在她的臉上,似要剜割她的髮膚,深至血肉,薄薄雙唇卻偏帶著溫柔微笑:「小娘子莫怕。我雖不是良善之輩,但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證,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1: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2-19 01:58 PM 編輯

第二十章

  蕭胤棠的父親是雲中王蕭列,封於雲南。

  作為王府的世子,按照法度,在沒有得到皇帝的詔令或是許可之前,他也不能擅自離開雲南,否則,輕被視為藐視朝廷法度,重則等同謀逆。而且,他這一趟離開雲南,屬私下所為,事先並未過他父親雲中王的許可。

  三年前少帝狩獵意外駕崩後,關於他其實並未死去,而是事先有所防範,故當時得以逃出生天流落草野的傳聞便一直不斷。因事關重大,這幾年間,蕭胤棠一直暗中在探尋少帝的下落,但始終無果。就在幾個月前,他又收到探子的消息,朝廷錦衣衛近來頻頻現身福建泉州一帶,疑似是和少帝的下落有關。

  當時雲中王正隨朝廷派來的宣慰使馬大人去往滇西孟定府,召宣孟密王、木邦王等西南蠻夷首領,教化四夷,宣揚君威,人並不在王府裡。蕭胤棠唯恐耽誤時機,派人秘密給雲中王送去個消息,自己帶了幾個得力親信,連夜喬裝便出了雲南,一路周折,輾轉終於追蹤到了泉州,不想還是遲了一步,前夜趕到通津門外的海邊時,只看到了幾具錦衣衛的屍體。

  據這兩天的消息,那晚的事情,似和近年崛起在海上的金面龍王有關。

  金面龍王是什麼人,為什麼牽涉到少帝案裡,少帝是否真的活著,那晚是落入了金面龍王的手裡,還是早已不在人世,當晚不過只是錦衣衛和金面龍王之間的單純衝突,這些都是疑問,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沒法確定。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事情到了這地步,自己就算再留下,也無大用了,而且,他需儘快趕回雲南。

  那個馬大人,名義上來雲南宣慰,但不用想也知道,皇帝必是怕父王和那些蠻王相交,這才派他來監視父王,記錄他的一言一行,以致於父王在這個小小的宣慰使面前,也要畢恭畢敬。這種時候,萬一他的行蹤,或是擅自出雲南的消息有所洩露,就是給了朝廷發難的最佳藉口。

  按照既定行程,馬大人會在這個月底回昆明,作為雲中王的世子,到時他必須要在王府裡露面。時間所剩已經不多,他要儘快離開泉州回往雲南。

  但那天晚上過後,接連兩天,泉州城裡白日嚴查,入夜宵禁,蕭胤棠還沒來得及撤出,全城已封城閉港,截斷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在出來前,自然攜帶了預先準備好的用以證明假身份的路引,從前向來通行無阻,但這一次,他還是疏忽了。

  昨天一早,就在他預備以路引出城時,前頭一個來自雲南的商人被攔下抓了起來,商人喊冤,城門衛給出的理由是上頭有令,但凡攜雲南籍路引的外鄉之人,見了不問原因,一律先抓起來。

  官府為什麼要抓來到泉州的雲南人?

  蕭胤棠推斷,錦衣衛應當把這次的事件和雲中王府也聯繫了起來。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恰也說明,皇帝如今對自己父親的防範,已經到了怎樣的地步。

  路引既然無用了,他當時就退了回來,另想辦法。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天在福明島與手下劉義起過衝突的那條船的船主。

  他記得清楚,當時那個衝出來的紈絝兒自稱甄家,從船和那個紈絝的口吻來判斷,這個甄家,在泉州應是數一數二的大富。

  商戶地位雖低,但能做成大富,和當地官府的關係往往非同一般,有些事情,旁人辦不了,越是這樣的商戶人家,反倒越暢通無阻。

  劉義探聽回來的消息,確證了他的所想:甄家和州府往來叢密,而那個少年紈絝,名叫甄耀庭,三年前喪父,是甄家唯一的獨苗。

  猶如天賜的機會,權衡過後,蕭胤棠就不再猶豫,決定鋌而走險,以甄家獨子來挾制甄家,借助甄家在泉州的人脈,儘快出城返回雲南。

  昨天整整一天,那個少年並未出門,而蕭胤棠卻拖延不起了,於是趁著深夜,與劉義一道潛入了甄家。

  蕭胤棠原本並沒將甄家放在眼裡,不過泉州一商戶而已,家業再大,請的看家護院,料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想到甄家因老的老,小的小,胡老太太對看家護院這一塊兒極為重視,重金請了官府退下的一個林姓老捕頭,老捕頭組織人手,盡心盡責,且這幾天外頭亂,入夜更是親自守著門關,蕭胤棠一時難以得手,也是有所忌憚,怕萬一不成反而驚動官府,故天快亮時,退到了甄家後花園,本要先退出的,沒想到老天也幫了一把,一早,竟看到紈絝子自己獨自來了後花園,蕭胤棠便和劉義跟了上去。

  就在方才,他正要出手時,看到一個容貌生的極美的少女又找了過來,便繼續隱身在角落,靜靜地聽完這一番兄妹對話,心裡的計劃,更加篤定了。

  這個甄家的女兒,腦子清楚,有條有理,兄妹感情看起來更是不淺,制住了甄耀庭,讓她代自己去傳話,再好不過了。

  ……

  嘉芙看著蕭胤棠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出現,停在自己的面前,有那麼一瞬間,胸口針紮般悶疼,眼前陣陣發黑,一種猶如上輩子臨死前的那種極端的絕望和痛楚之感,從天而降,將她整個人再次緊緊地裹纏了起來。

  她抓住了手邊的門框,一側肩膀無力地靠了上去,閉了閉目,等那陣襲來的暈眩感過去,站直了身子,慢慢地睜開眼睛。

  「這裡是我家。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她盯著他問,一字一句,聲音異常清晰。

  蕭胤棠微微一怔,目光在對面這個少女的臉上再次定了一定,心裡的那種奇怪感覺,愈發強烈了。

  這個甄家的女兒,生的極美。

  王府裡不乏美人,但可以這麼說,這少女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美的美人了,不但膚光玉曜,色殊無雙,更有一種叫人見了便想摟入懷裡疼愛的楚楚之感。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面對這樣一個美人,起一點念頭,原本再正常不過。

  蕭胤棠自然也樂於享受美人。但他分得清,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事。

  這種時候,再美的美人,於他也只是一個借助脫身的工具而已。

  但這個甄家女兒,就在方才,卻忽然令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內心波動。

  他走出來,她看到自己那一剎那,臉上血色頓失,雙眸圓睜,那種第一反應的眼神和表情,騙不了人,更逃不過蕭胤棠的一雙眼睛。

  她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她從前認識他,並且,對他懷了極大的厭惡和恐懼。有那麼一瞬間,她看起來虛弱的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但很快,她就穩住了神,睜開眼睛時,目光已經變得清明而冷漠。

  這更異乎尋常了。

  一個看起來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少女,突然看到自家後園裡冒出陌生的闖入者,闖入者將她的兄長襲倒在地,她卻很快鎮定了下來。

  蕭胤棠忽然想知道,這是她的真實反應,還是在強作鎮定。

  但是此刻,他已經沒有多餘閒情去探究這個了。

  他看了眼地上被劉義用劍指著的那個少年人,抬起目光,兩道視線再次落到面前這少女的臉上,說道:「現在就去告訴你家裡能做主的那個人,我需要儘快出城。等我安全離開,你的哥哥也就安全了。否則,他會為我陪葬。」

  ……

  一輛馬車被車夫趕著從甄家出發,邊上隨著騎馬的張大和甄家小廝,一路轔轔,去往城西的義成門。

  義成門今日當班的是總把石全友,帶了一隊的人,分列城門左右,正對出城的人馬進行一一搜檢,坐轎的掀開轎簾,挑擔的拿刀尖戳著籮筐,走路的打開包袱,吆三喝四,正抖著威風,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一輛馬車,認出邊上騎馬的張大,呦了一聲,上去迎了兩步,張大忙下馬,叫馬車也停下,和他寒暄,還沒說兩句,忽聽馬車裡傳出一個男子的不耐煩之聲:「張大,前頭是死了人擋道不成?馬車怎不走了?」

  石全友便知道了,馬車裡坐著甄家那個有名的公子哥兒甄耀庭。

  這甄家的兒子,泉州城無人不知,他先前也遠遠看過他幾眼,這回一聽聲,果然不是什麼好路數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啊?實在是對不住了,想必公子你也聽說了,咱們城裡這幾天不太平,我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嗎?甄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張大歎了口氣,道:「就是被這不太平給鬧的,你也知道,我們家老太太年紀大了,要管這麼多事,原本就是撐著的,這幾天再被城裡這事一鬧,說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風寒,今天躺著起不來了,偏說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莊子有事的,就讓我家小爺代去了。勞煩兄弟你檢查下,我好陪我們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了,我去找你吃酒。」

  張大說著,朝他遞了個眼神,隨即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正好這裡碰到了,順便和你說一聲。我們東家去年底回來一條船,帶了不少好貨色,我們老太太前幾日正好提了句,說你時常帶著兄弟替我們巡碼頭,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時沒顧上謝人情,這兩天你瞧何時有空,晚上過來,我領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撈一筆好處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過了去,只是這回上頭再三嚴令,也不敢懈怠,道:「上頭有令,無論哪家出去,都要看過才放,甄公子,得罪啦。」說著走到馬車前,推開車門,朝裡望了一眼,赫然看見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頭髮也沒梳齊整,半邊垂落下來,一襲麗衣散亂,懷裡竟坐抱了個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親熱,只露個額頭出來,那女子背對著門,一頭烏髮光可鑒人,衣領有些散亂,髮間露出一片雪白後頸,雖看不到臉,只光看這一段頸背,便已是婉轉可憐,令人遐想無限。

  石全友兩眼驀然發直,哪裡還敢細看,一回過神,急忙關了車門,定了定神,心道聽聞甄家兒子向來紈絝,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出城辦個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風流快活,也是他投對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這樣的命,想自己終日辛勞,也不過就是混個飯飽,果然人比人氣死人,暗歎口氣,示意手下讓道。

  張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謝,吆喝了一聲,馬車便朝前繼續而去,出了城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02 PM

第二十一章

  泉州有七個城門,之所以選通津門出城,事先是經過再三考慮的。

  嘉芙父親去世後,甄家的對外事務一概由張大跑動,他穩重能幹,長袖善舞,將泉州官府上上下下打點的無不妥帖,出去了也有幾分臉面,人都稱一聲張爺,這個石全友,和他的關係向來不錯,最重要的一點,石全友對甄耀庭並不熟悉,平常更無往來。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張大才決定走這個城門,終於有驚無險,順利得以放行。

  馬車車廂內一眼到底,絕無可能藏人,那個石全友怎會想到,車廂裡大喇喇坐著的男子並非甄家公子,而是一個亟待出城的來歷不明之人,他更不會想到,同車女子竟是甄家女孩兒嘉芙。

  嘉芙曾伴蕭胤棠多年,知他精於算計,做事不擇手段,天性裡又帶了一種類似賭徒般的凶愎和自負。

  就在出發之前,他提出要她同車而行以做掩護,胡老太太起先不應,說給他另外安排一個機靈的信靠使女,但他堅持定要嘉芙,因孫子被他制著,胡老太太最後無可奈何,要他對天起誓,不能傷害嘉芙,且出城後要立刻放了她。

  蕭胤棠答應了。

  方才馬車快靠近城門時,他將她髮髻打亂,扯散了衣襟,一隻手牢牢掐住她一段腰肢,臉壓在她的肩膀之上,做出和她親熱的樣子。

  就在馬車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嘉芙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勁加劇,力道大的似要將她腰肢掐斷,且渾身陡然繃緊,猶如一張拉滿的弓。

  這是情緒極度緊張,肢體也隨之變得極度興奮的一種徵兆。

  嘉芙一直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出城門,便推開了還抱住自己的蕭胤棠,要從他膝上起身,才站起來,他雙手忽的搭上了她的雙肩,嘉芙感到一重,膝窩一彎,人竟被他又壓坐了回去。

  蕭胤棠微微低頭,目光落到嘉芙那張幼嫩的吹彈可破的面上,從她一雙眉眼開始,視線慢慢往下梭巡,經過她的鼻,最後落到她唇瓣上,停駐了片刻,忽微微靠過來,鼻尖湊到了她的鬢邊,試探般地聞了下那縷散自她髮間的馨香,喉結隨之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跟著抬起一隻手,似要捏抬起她的下巴。

  嘉芙迅速轉臉,避開了他的動作,抬手飛快地敲了敲車壁,發出兩下清脆的「篤篤」之聲,車窗外立刻傳來張大繃的緊緊的聲音:「公子有何吩咐?」

  剛出城門不久,這裡距離還很近。蕭胤棠那隻手落了個空,停在空中,微微一頓,盯了嘉芙一眼。

  嘉芙便掙脫了出來,自顧扶著車壁到了靠近車門的一個角落裡,背對著他,低頭整理好略微淩亂的衣衫,再綰回長髮,再沒有回過頭。

  馬車方才一出城門,便加快了速度,張大在旁緊緊跟隨,一口氣出去了十多里地,終於趕到莊子口,停下後,遠遠地打發走了車夫和近旁的所有人,上前壓低聲道:「這位公子,到了。」說著便推開了車門,往裡看去,一眼看到嘉芙坐於旁,那男子斜斜靠坐在馬車後座裡,目光盯著她的背影,除此,並無別的異狀,方鬆了口氣。見那男子依舊不動,便又道:「公子,到了,此地已經安全,馬出來前餵過,腳力也是極好的,今日至少還能行數百里的路,從這裡往西,有條便道可出泉州,白天也少有人往來,請公子速速離開。」

  蕭胤棠唇角勾了一勾,方收回目光,自己束回頭髮,將衣襟掩齊,起身從嘉芙身邊走過,彎腰下了馬車。

  張大忙將自己方才出城的坐騎奉上,見這人翻身上馬,臨走前,轉頭又回望了一眼已閉門的馬車,終於朝著自己方才指點的方向策馬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長長籲出一口氣,擦了把汗,跑回到馬車前,低聲安慰道:「小娘子,方才你委屈了,好在這惡賊已經走了,並無人知道……」

  「張叔,我沒事的,不必為我擔心。」

  隔著那扇馬車門,傳出一道低柔的聲音,語氣平靜。

  嘉芙當晚沒有回城,而是宿在了田莊裡。她泡在注滿了熱水的浴桶裡,將自己整個人埋入水下,一遍遍地反復擦拭著全身的肌膚,直到最後,擦的渾身發紅,被碰過的肌膚泛出血絲,在熱水浸泡下變得隱隱刺痛,這才終於壓下了那種發自體膚深處般的蝕骨惡寒之感。

  蕭胤棠人是離去了,他的那個隨從劉義卻還一直秘密留在甄家,將甄耀庭扣住。胡老太太把事情瞞的密不透風,全家上下,除了孟氏、嘉芙和張大,其餘人對此一概不知,直到半個月後,官府清查全城無果,城門封鎖結束,劉義才於深夜時分悄悄走掉,而這半個月裡,甄耀庭就一直被他捆在那間工坊裡,次日清早,嘉芙衝進工坊看到哥哥的時候,險些認不出他了,甄耀庭臉頰凹陷,形容憔悴,渾身散發惡臭,聽到嘉芙撲上來叫他哥哥,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第二天便病倒了,這一病,直到入了三月,身體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大病過後,甄耀庭像是變了個人,再也不提隨船出海,更不再和泉州城裡的那幫子紈絝少年廝混,每天跟著張大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就像變成了個大人。

  這年的開頭,甄家雖遭了這樣一場莫名的飛來橫禍,所幸事情終於渡過,甄耀庭經此意外教訓,性子也大為轉變,胡老太太和孟夫人看在眼裡,欣慰不已,到了三月廿三媽祖會的那天,泉州全城而出,民眾唱戲放炮,紛紛到媽祖廟裡祭祀祈福,整條路上,從頭到尾,擠滿了人。往年媽祖會都是由甄家和城裡的另幾個大戶牽頭,今年也不例外,老太太帶著孟夫人和甄耀庭嘉芙兄妹,一起到了媽祖廟。

  媽祖廟裡人頭攢動,隆重祭祀過後,老太太便親自帶著甄耀庭去拜會今日也過來了的州府裡的官員,孟夫人帶了嘉芙,預備去媽祖廟後專為大戶女眷所設的靜室裡小坐,帶了幾個僕從,母女二人從前殿轉出來,孟夫人遇到了一個平日關係不錯的小官太太,被那太太拉住,一邊說著話,一邊笑眯眯地不住看著嘉芙。嘉芙知她應是想替自己牽線說媒,心裡不快,便背過身,往邊上靠了點,等著母親把那太太打發掉,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囂之聲,抬眼,見那裡竟冒出一陣滾滾濃煙,也不知道哪家停在港口的船起了火,接著,就聽到有人高呼,說金面龍王上岸打劫了,殺人放火,正在往這邊衝來,讓人快跑。

  泉州的許多海船在出海時雖受金面龍王的保護,但這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的事兒,對方畢竟是海盜,且在官府的公文裡,金面龍王罪惡滔天,不啻海上惡魔,通緝的榜文還明晃晃地張貼在各個城門口,忽然聽到金面龍王上岸打劫殺人放火,無不恐懼,紛紛掉頭,奪路而逃。

  其實只要稍微帶點腦子,也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媽祖在南洋一帶被認為是保護神,金面龍王雖是海盜,但也靠海吃飯,就算他真要上岸打劫,也不至於選在今天這個日子。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旦有人逃跑,恐慌就會迅速蔓延,誰還會去想是真是假。

  媽祖廟前,一下亂成了一團,眾人紛紛掉頭逃跑,孟夫人被一個衝過來的人給撞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腳,幸好被邊上的劉媽給扶住了。嘉芙聽到母親焦急呼叫自己,應了一聲,正要跑去和她匯合離開,轉眼竟就被衝來的人流給隔開了,腳踝也不知被誰給勾了一下,打了個趔趄,還沒站住腳,口鼻忽然被人從後捂住,鼻息裡鑽進一股甜津津的氣味,想叫,叫不出聲,很快,人就失去了意識。

  ……

  嘉芙甦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被縛,嘴巴堵著,人躺在一輛馬車裡,馬車門窗封閉,光線昏暗,行進速度極快,顛簸的厲害。

  她的頭還昏昏沉沉的,手腳酸軟,趴在那裡,連動一動都沒有力氣。

  年初的那次意外過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嘉芙再次陷入了夢魘。一睡著,就會夢到關於前世的種種,醒來心驚肉跳,平日更是不敢單獨出門。

  她有一種感覺,那天蕭胤棠的離去,並非終結。

  那一刻,或許才是這輩子夢魘的開始。

  她被這樣一種想法給折磨著,內心充滿了仿徨和恐懼,想擺脫,卻無法擺脫,更無人可以傾訴,哪怕是最疼愛自己的母親。

  終於,兩個多月後的今天,她的隱憂被證明了,來的這麼猝不及防。

  蕭胤棠。他是她唯一能想的到的會對自己下這種手的人了。

  也只有他了!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著,嘉芙忍住那種想吐的天旋地轉之感,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十個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肉裡,用疼痛來逼自己儘快恢復意識。

  這幾個月來,持續一直折磨著她的那種恐懼和焦慮,突然煙消雲散了。

  最壞的事情,既然無可避免已經發生了,那麼現在,她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想辦法,去直面就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12 PM

第二十二章

  嘉芙的猜測,在當夜就得到了證實。

  馬車停下,上來了一個壯實的中年婦人,做尋常民婦打扮,手裡提著盞燈。雖然燈光昏暗,但一個照面,嘉芙立刻就認了出來,這婦人正是雲中王府裡的一個下人,姓朱,會拳腳,力氣極大,打尋常一兩個男人,稀鬆不在話下,在王府下人裡資歷頗高。前世裡,在她剛失身於蕭胤棠被帶回去的時候,有段時間,情緒很是不穩。那時蕭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後來做了皇后的章鳳桐,她在得知蕭胤棠私藏了一個女子後,非但沒有因丈夫納人心生不悅,聽聞嘉芙並不順服,反親自過來,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說,為了防備她尋短見,還派了這婦人盯了嘉芙一段時間。

  婦人上了馬車,起先並不說話,只暗暗地打量了嘉芙一眼,見這少女果然生的沉魚落雁,花顏月貌,想到出來前得過的吩咐,知道萬一路上有個閃失,回去了恐怕沒法交代,便決定先給這少女一個下馬威,以斷了她逃跑的心思,於是將燈掛了起來,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堅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隨手一捏,「喀拉」一聲,核桃碎裂,攤開手沉著臉道:「上了這馬車,那就要老老實實,要是不聽話,當心吃苦。」說完,又換了一副笑臉,「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來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嬤嬤就是了,路上就由我來伺候小娘子。」

  嘉芙縮在馬車角落裡,一動不動。

  這個婦人上來後,馬車繼續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腳於一間客棧,下馬車前,婦人解了捆住嘉芙雙腳的繩索,依舊留著手索和塞在嘴裡的東西,用一件大氅將她頭臉完全遮住,夾雜在一行人裡挾她入內,至天明,再次出發上路。

  這一行七八個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僕,挾著嘉芙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趕去,一開始,白天有時不走官道,專揀偏僻的顛簸小道,入夜則宿在小客棧或是道旁人家裡,但半個月後,就改走官道,一路暢行無阻,入夜則入住驛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驛丞對這一行人,畢恭畢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應當已經入了雲南。想來再這樣走個幾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於武定府的雲中王府了,但儘管如此,這個朱嬤嬤卻半點也沒放鬆警惕,雖然應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腳了,卻將她衣裳收走,睡覺時壓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還給她,以防止她趁著自己睡著了逃跑。

  從被擄著上路,距離泉州越來越遠之後,嘉芙其實也沒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讓她僥倖真的抓住機會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風險,也將是她無法預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還是前世的老路。儘快找到裴右安。只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脫身。

  她十分確定,裴右安這幾年應該一直都在雲南,和雲中王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但她並不知道,現在這個時點,他人到底在不在這裡,她也不能向這個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的朱嬤嬤打聽,免得惹出她的疑心。

  嘉芙估摸著,應該快要到武定府了,這個朱嬤嬤似乎也急著早日趕到,這天先是行路了一個整整白天,入夜又繼續趕路,最後才停了下來。

  根據這些天的經驗,嘉芙知道應該抵達了今晚要落腳的驛舍,同行裡有人進去先排定屋子,隨後自己就會被朱嬤嬤從偏門直接帶進去。

  朱嬤嬤早已饑腸轆轆,又不想吃車上帶著的乾糧,見進去的侍衛還沒出來,等的不耐煩,爬起來推開車窗,探頭出去張望,正好見人出來了,便問:「怎麼回事?」

  那侍衛道:「裡頭只有一個單院,已給人留了,只是人還沒到,我便叫驛丞先給我們,他卻不應!」

  「是誰?」

  侍衛附耳過來,低聲道了一句。

  朱嬤嬤一愣。

  驛丞方才看了路牌,知這一行人來自雲中王府,瞧著雖像是辦事的,但既是王府出來的,又怎敢怠慢,親自跟了出來,跑到近前躬身賠笑道:「這位奶奶,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膽,也不敢不敬奶奶,只是實在不巧,那個單院已留給裴爺了,我這裡另還有一間上房,連左右廂房,旁邊沒有屋子,除了不帶院,其餘無不上上,也極清靜,正適合你們一行,我這就帶幾位進去歇腳如何?」

  從進入雲南後,這幾天一路過來,驛舍裡住的屋,都是最好的,便是已經有官員入住,得知王府有人來了,也無不讓出。

  朱嬤嬤心裡有點不快,但這趟出來,並不適宜大動聲勢,且也不敢強行佔用了那人的房,加上腹中饑餓,皺眉道:「罷了,就這樣吧,快些去安排,上熱菜熱飯!」

  驛丞鬆了口氣,躬身答應,正要安排,被朱嬤嬤又叫住,壓低聲道:「我們明日一早便走,不許在那姓裴的面前提及我這一行人!」

  驛丞有點不明就裡,但連聲答應,轉身跑了進去。

  朱嬤嬤轉頭,將大披風遞了過來,對嘉芙道:「下去了。」

  嘉芙接了過來,默默地罩在了頭臉上,一言不發,心卻陡然間跳的厲害,一雙手也在微微發抖,以致於領口衣帶繫了幾次,都沒繫好。

  她方才聽的清清楚楚,驛丞提到了「裴爺」。據她所知,在雲中王的勢力範圍內,除了裴右安,並沒有第二個姓裴的人能讓這個跋扈的王府朱嬤嬤也有所忌憚。

  要是沒有猜錯,十有八九,這個「裴爺」,應該就是裴右安了。

  這一路上,她曾想過無數次,到了後,該怎麼想辦法儘快把自己的消息遞給裴右安,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沒到達王府所在的武定府,此刻竟就先在這裡聽到了裴右安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今晚還會和他落腳在同一間驛舍裡!

  朱嬤嬤在旁等著,見她半晌還沒繫好衣帶,盯了一眼。

  嘉芙怕被她瞧出端倪,極力穩住心神,終於穿戴完畢,低聲道:「我好了。」

  朱嬤嬤端詳著她,將她戴著的軟帽朝前又拉了拉,遮住大半的頭臉,這才推開車門,自己先下去,又扶嘉芙下來。

  夜很深了,驛舍大門前亮著兩隻燈籠,上頭顯著「澂江府」幾個大字,起了夜風,燈籠晃來晃去,在地上投出一團昏黃的光暈。

  嘉芙腿腳發虛,剛下馬車,站了一站,才穩住身子,被朱嬤嬤催促著,正要抬腳前行,就在這時,夜色下的驛道上,出現了一行四五騎的身影,那幾人朝這邊疾馳而來,捲出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很快,縱馬到了近前,速度減緩,幾團黑色影子從馬車旁穿過,停在了近旁,距離嘉芙不過十來步路的距離,中間前頭那男子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將馬韁遞給了隨從,朝前走去,行到大門口時,燈籠照出了他半張側臉的輪廓,雖光線黯淡,但嘉芙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裴右安!

  朱嬤嬤也認出了人,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不願被他看到自己一行人,立刻拖著嘉芙閃身後退,借著馬車遮擋住了自己。

  就在看到裴右安的一剎那,嘉芙全身血液驟然沸騰,心跳的不能自己,下意識地掙扎了起來,轉頭正要高聲呼他,卻被朱嬤嬤一把捏住了嘴,狠狠地拽了回來,婦人目露凶光,將她一雙胳膊反拗,嘉芙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無法動彈。

  婦人湊到了她的耳畔,壓低聲叱道:「你想幹什麼?」

  嘉芙一凜。

  就算她繼續掙扎,發出的動靜吸引了不遠處裴右安的注意力,這個朱嬤嬤也絕對不會讓她再有機會開口了,更不可能會讓裴右安看到她的。

  嘉芙停止了掙扎。

  裴右安已經走到門口了,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一輛普通制式的馬車靜靜停在路邊,黑魆魆的一團影子。

  「裴爺,您到了?」

  驛丞看到了他,急忙從裡面迎了出來。

  裴右安朝驛丞微微頷首,轉頭又看了一眼身後,終於還是邁步,朝裡走了進去。

  朱嬤嬤只知這女子來自泉州,是一家商戶的女兒,做夢也想不到嘉芙和裴右安認識,兩人還是那樣的關係,但對嘉芙方才的舉動極其不滿,帶她入房後,飯也顧不得吃,神色陰沉地盯著她:「你方才到底想幹什麼?我見你是想叫住那人?你和那人認識?」

  他們的距離已經那麼近了,但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走了過去。

  錯失了最好的一個機會,嘉芙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沮喪裡,但這還沒完,要是無法打消掉這個婦人的疑慮,過了今夜,等他走了,而她被送到了蕭胤棠的手裡,下次想再找機會把自己的消息遞到他的面前,便不知會是何時了。

  嘉芙泣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原本有兩個哥哥的,有一個小時候走丟了,方才一看到那人,我就認了出來!絕對不會錯的,他就是我那個小時候走失了的哥哥!嬤嬤,你說的那個地方再好,我也不想去!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求你行行好,帶我去見我的哥哥!我想讓哥哥送我回泉州!」

  她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汩汩而下。

  朱嬤嬤方才本已起了疑心,聽完嗤之以鼻,心道這女孩兒年紀畢竟還小,從前想來一直養在深閨,也不知怎的就入了世子的眼,遇到了這樣的事,這一路過來,想必也是嚇傻了,看到隨便什麼人竟就敢認成是自己的哥哥。那裴右安什麼時候竟成了泉州一個商戶人家裡的兒子?便冷笑道:「小娘子,這一路過來,我待你已經很是周到了,好話也都和你說盡,我勸你不要再胡思亂想。再兩日就到了。我告訴你,這裡是雲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若再敢給我惹事,當心沒好果子吃!」

  嘉芙縮在床邊,抱膝只是不住地飲泣,這婦人打消了疑慮,因腹中饑餓,也就不管她了,自己先去吃飯,半飽時,斜眼看了嘉芙一眼,見她漸漸停止哭泣,坐在那裡發呆,便呼她過來吃飯。

  嘉芙慢慢走了過去,婦人看了她一眼,見她兩隻眼皮子哭的紅腫,燈下看起來,倒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之色,想這女子日後若得了世子的寵愛,自己此刻倒也不好太過得罪於她,便破天荒地親手打了一碗飯,推到嘉芙面前,笑眯眯地道:「咱們已經到了澂江府,再走兩日,就到了地方,到了你就知道,我先前和你說的那話,沒半分騙你。你這福氣,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來的。」

  嘉芙心裡冷笑,口中卻問:「敢問嬤嬤,那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朱嬤嬤道:「到了就知道,你莫問。」

  嘉芙不再開口,只低頭默默吃了飯,婦人叫人入內收拾了,又命人送來水,胡亂洗了洗,便出去吩咐侍衛輪班值守,嘉芙人在屋裡,聽見她的聲音隱隱了傳來:「……過兩日就到了,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要是臨最後出了岔子,誰都擔不起那責!」

  白天趕路也是乏累,這婦人安排妥了事情,此刻也想早些躺下歇息,回房後,叫嘉芙脫的只剩小衣,將衣裳拿來壓在自己的枕下,命嘉芙躺下,自己也熄燈,睡在了她的外面。

  夜深了,驛舍裡終於安靜了下來,一道慘白的月光,從窗櫺裡照了進來。

  朱嬤嬤睡的漸死,發出陣陣如雷的鼾聲。嘉芙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望著躺在自己外側的這婦人的模糊身影,心裡的那個念頭,越發的強烈。

  澂江府的這間驛舍,從前她曾跟隨蕭胤棠入住過數次,知道裴右安今晚入住的那間單院的所在,剛才進來時,曾特意留心記下了路,距離自己住的這地方很近,只要出去了,穿過一道長廊,就是他的住所。

  這樣的一個機會,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錯過,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哪怕最後不成功,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被這個姓朱的婦人抓回來看的更緊而已。

  嘉芙不再猶豫,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繞過那酣睡婦人的腳,下了床,躡手躡腳地來到桌前,摸到桌上的油燈,拿了火摺子,回到床尾,屏住呼吸,將燈裡的清油慢慢地倒在了帳子上,倒完了,點亮火摺子,湊向了帳子。

  火苗點了起來,迅速地上躥,很快,半邊帳子就燒了起來,跟著又燒著了床架,火勢畢畢剝剝地蔓延,煙霧也漸漸濃烈,那朱嬤嬤睡的極死,亦或許是被熏暈了,依舊躺著,沒有醒來。

  嘉芙捂住口鼻,忍住嗆人的濃煙,一直忍到火勢起來了,這才往身上胡亂裹了剛才抓來的那件披風,跑到門口,打開門,才出去,迎面遇到聞聲而來的守夜侍衛,嘉芙指著身後道:「屋裡著火了!嬤嬤還在床上睡著!快去看看!」

  侍衛沖到門口,果然,見濃煙外冒,一片火光,吃了一驚,抬腳便奔了進去,嘉芙立刻轉身,朝外衝去,才衝到那道廊前,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腳步聲,另個值夜侍衛發現了她,追了上來。

  嘉芙沒有回頭,用盡全力,朝著長廊對面的那個院落狂奔而去,心裡不斷地企盼著,裴右安就在裡面,他就在裡面,他一定會自己開門。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跑到那扇院門之前。

  勘勘只剩最後一小段路了,那侍衛一個跨步追了上來,堵住了她的去路,接著,身後又傳來了一陣伴隨著劇烈咳嗽的咒駡聲。

  朱嬤嬤也追了上來。

  「大表哥!救阿芙!」

  嘉芙沖著前頭院子的方向,用盡全力,喊了一聲。

  「把這個小賤人的嘴巴堵上,快弄回去!」

  朱嬤嬤眉髮皆被火給燎的焦黑,衣衫不整地追了上來,一邊咳嗽,一邊沖那侍衛喝道。

  這侍衛雖同行了半個多月,也知道馬車裡載著的是個女孩兒,卻從沒看過嘉芙的模樣,冷不防這樣打了個照面,一呆,遲疑了下,朝嘉芙伸過來手,嘉芙尖叫了一聲,拔下腳上那隻還沒跑丟的鞋,朝他面門摔了過去,擋了一擋,轉身便死死地抱住身側的一道欄杆,再次喊了一聲:「大表哥——」

  侍衛手裡捏著嘉芙丟來的那隻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朱嬤嬤氣急敗壞,自己追了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對看呆了的侍衛喝道:「還不快來!」

  侍衛回過了神兒,急忙上來,就在這時,走廊盡頭那座院落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放開她。」

  一個聲音隨之說道。

  短短的一句話,三字而已,但在嘉芙聽來,卻宛如天籟之音。

  她還沒看清那個人,卻已認出了這道聲音。

  這是裴右安的聲音。

  他終於還是出來了!

  嘉芙鼻頭一酸,張嘴狠狠咬了一口朱嬤嬤的手,朱嬤嬤痛叫一聲,甩開了她。嘉芙立刻鬆開欄杆,轉身朝著前方月光下的那道人影就狂奔而去,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伸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大表哥!救我……」

  她嗚咽著,仰起臉,睜大一雙含淚的眼睛,望著低頭看向自己的裴右安。

  裴右安被她撞的晃了一晃,還沒回過神兒,便感到一具綿若無骨的身子緊緊地貼著自己,腰身更是被她抱的緊緊,渾身不由地一僵,雙手便定在了兩旁沒法動彈,遲疑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柔聲道:「莫怕。你先放開我。有事慢慢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21 PM

第二十三章

  或許是和幼年病弱有關,亦或許是心慮所致,隨著年齡漸長,裴右安的睡眠越發淺少。今日白天雖因行路風塵僕僕,但時至深夜,方才他卻依舊沒有睡意,輾轉難眠,索性起身,一盞清燈,一卷舊書,四下寂寂之時,突然間從隔牆傳來了一道「救阿芙」的呼叫之聲,聲雖隱隱,燈下卻靜水破裂,他的腦海裡,立刻浮現了一段似是模糊,又極清晰的身影。

  他辨的清清楚楚,這呼救就是甄家那個表妹所發。但實在難以置信,她怎會突然現身在此,隔牆如此呼叫自己?待循聲開門而出,怎麼也不會想到,看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幕。更叫他沒有防備的是,她竟就這麼衝了過來,抱住了他。

  裴右安清楚地感覺懷裡那具身子在微微顫抖,說完了那話,見她恍若未聞,依舊那樣死死地抱著自己,顯然極是驚恐。

  懷中忽然多了一具溫香軟玉,這種感覺……叫他很是不自在,心跳有些失常,呼吸不暢,雙手更是無處可放,但見她如此驚恐,又不忍就這樣將她強行推開,猶豫了下,只好暫時由她,改而抬眼,望向對面那王府婆子,道:「她是我的表妹,一向居於泉州。誰借你的膽,竟幹起了人販的勾當,將她擄到了這裡?」

  他待人一向溫和,喜怒亦不形於色,但此刻,投來的兩道目光銳利如電,聲音不高,卻隱含厲色,顯然動了怒了。

  朱嬤嬤出來前,曾被囑不可洩露此行消息,所以先前在門口遇到了裴右安,怕被他看到,立刻藏了起來,實在是沒有想到,裴右安雖不是這甄家女孩兒的親哥哥,但兩人竟真的是表兄妹。自己千年道行,栽在了小鬼手裡,這女孩兒看著老老實實,柔弱膽小,方才不但放火險些燒死自己,還生生把裴右安給喊了出來。

  此刻再想起她先前在門口看到裴右安的反應,這婦人終於明白了,自己徹底是被耍了。

  朱嬤嬤又是怒,又有些慌張,勉強定下心神,往前靠的近了些,陪著笑臉道:「裴爺誤會了,我怎敢做這種勾當?我也實在不知,她是裴爺你的表妹,方才她放火燒屋,險些把我也燒死在裡頭,裴爺你也看到的,我是怕她又擾了旁人,追了出來,才心急了些,若有得罪,還請海涵。其實也沒大事,只是貴人有請小娘子而已,絕無半點不利,裴爺放心就是,煩請將小娘子交給我。」

  「哪個貴人?」裴右安冷冷問。

  朱嬤嬤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見那甄家女孩兒抱住裴右安,不住地朝他搖頭,心知這事徹底辦砸了。

  世子之名,是萬萬不能提的,但不說,這個裴右安又怎麼可能放人給她?要不回人,她又怎麼交待?

  「裴爺!你這裡可有事?」

  走廊的領頭,傳來了驛丞的聲音。

  方才那一陣亂,將這驛丞也引了過來,見到王府那幾人住的上房方向起了火光,大驚,急忙呼人撲火,所幸這屋子和別屋並不相連,發現的也早,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一撲完火,匆匆便趕來這裡,影影綽綽,看到有個女子緊緊依在裴右安的身前,王府那婦人也在,兩邊似乎起了衝突,情狀詭異,驛丞猜測中間應有隱情,又牽涉王府,不是自己惹的起的,故不敢靠近,只隔著長廊喊了一聲。

  朱嬤嬤回頭,見長廊那頭聚來了不少的人,應當都是被方才那陣動靜給給引過來的,臉色有些難看。

  事情辦砸了,要是再洩露出去,那就真就沒法交代了。

  「我這裡無事!也不早了,叫弟兄們各自都去歇了吧!」

  裴右安提聲,應了一句。

  很快,走廊那頭恢復了安靜。

  朱嬤嬤定了定心神,道:「裴爺,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也知道,我是奉命行事的,還請勿要為難……」

  「表妹便如我的親妹。你回去告訴那個貴人,人我帶走了,有事來找我,我在武定府等著。」

  裴右安打斷了她的話,隨即低頭,將嘉芙那雙還環著自己腰身的手臂輕輕拿下,道:「沒事了,隨我進來吧。」

  朱嬤嬤看著他帶著那甄家女孩兒轉身入了院門,隨著院門關閉,兩人身影也隨之消失,摸了摸自己被火燎的生疼的一張臉,咬了咬牙,轉身疾步而去。

  ……

  嘉芙蓬頭散髮,臉上沾了幾道煙灰,雙手拽著那件用來蔽體的披風,但即便這樣,還是遮不住露在外的兩段雪白小腿和一雙赤裸玉足,腳趾圓潤可愛,此刻卻彷彿羞於見人,緊緊地蜷在一起,狼狽之餘,帶了幾分嬌憨,又似隱有香豔。

  原本清寂的一間屋子,因為多了一個這樣的少女,一下便活色生香了起來。

  裴右安挪開了目光,聲音有點發乾:「你可還有衣裳在那邊?我叫人先替你取來。」

  雖已脫險,嘉芙卻還是驚魂未定,忽聽他問衣服,頓時又覺冷風嗖嗖地從披風下往上鑽,羞恥無比,雙腿閉得緊緊,哭喪著臉道:「那婦人為了不叫我逃跑,晚上把我衣服都收走了,剛才一把火,應是全燒壞了……」

  裴右安頓了一頓,過去取了一件自己的厚重外衣,放在邊上,並沒說什麼,只背過了身。

  嘉芙會意,忍下心裡的羞恥之感,走過去拿了他的衣裳,脫去身上那件不夠長的披風,將他衣裳套在外面,掩緊衣襟,繫好衣帶,雖鬆鬆垮垮,好歹總算遮住她的腳了。

  她小聲道:「我好了。」

  裴右安這才轉身,視線再次掃了她一眼,隨即示意她坐下。

  嘉芙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已經恢復成了一貫的嚴肅,乖乖地坐了過去,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他問。

  嘉芙就從蕭胤棠挾持自己出城起,直到那天在媽祖廟外發生的意外,全部講述了一遍。她講的時候,裴右安就聽著,始終沒有插一句話,直到嘉芙講完,他依舊一語不發,只是轉過身,慢慢地走到窗前,對著窗外,似乎出起了神。

  嘉芙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因為前世他對自己的幫助,讓她理所當然地相信他現在也會幫自己。

  確實,他剛才如她所想的那樣出手了,令自己終於順利脫身。但這事顯然還沒完,基於他的立場,這應該也是一件會令他感到十分為難的事情。

  嘉芙咬了咬唇,慢慢地站了起來,輕聲道:「大表哥,是不是我叫你為難了?」

  裴右安轉過身,看了她一眼,見她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朝她微微一笑,道:「無妨。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保證平安送你回家,往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用加重的語氣,又說了一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29 PM

第二十四章

  隔兩日,裴右安帶著嘉芙入了武定城,將她安置在自己的住處後,換了身衣裳,去往王府。

  雲中王蕭列獨自在書房裡,站在一張懸於牆上的碩大地圖之前,已經站了有些時候,背影一動不動。

  這張地圖,平日被秘密捲藏在牆後,閱時展開,蕭列聽門外傳報,說裴右安求見,也沒將地圖藏起,只拉了幕布,便命人傳見。

  裴右安快步入內,向蕭列見禮。

  蕭列早已年過四旬,但容貌依舊儀偉,年輕之時的英俊,可見一斑,打量了下他,目光欣喜之色,笑道:「回來了就好。你這趟出去,一晃數月,我甚是掛念。怎樣,你祖母身體可好?一切可都順利?」

  說起裴右安和雲中王蕭列的淵源,還要回溯到多年之前,當時少年裴右安離開京城之後,便回了他父親衛國公生前曾戍守的關外,曾經光風霽月的大公子如同變了個人,終日沉默寡言,每戰必以敢死騎兵的身份衝在最前,一次受傷失蹤,於冰天雪地中瀕死之時,被雲中王找到,將他秘密帶去雲南,或許裴右安命不該絕,經過悉心照料,最後竟轉危為安,活了下來,雲中王對裴右安從此也就有了救命之恩,此後少帝失蹤,順安王當政,那幾年間,西南邊境時不太平,衝突不斷,裴右安慢慢便留了下來,助蕭列安定西南,他處事公允,法度嚴明,又能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多次巧妙轉圜,化解夷族矛盾,西南各族對他十分敬服,有事非他莫屬,蕭列對他更是器重,凡遇疑難軍政之事,往往問策於他。去年底,裴右安因思念祖母,向蕭列告假過後,回往多年未曾踏足的京城,一去數月,現在才回。蕭列對裴老夫人也極敬重,見裴右安終於回來,心裡歡喜,便問了幾聲。

  裴右安道:「雖多年未見,所幸祖母一切安好。」

  蕭列歎息:「我幼年喪母,難免有憾,小時還在京中之時,有幸得過老夫人的垂愛,至今感念在心,可惜我如今諸多羈絆,不得自由之身,否則也該親自過去,為她老人家賀壽道安。」

  「右安代祖母謝過王爺。」

  兩人又敘了幾句閒話,蕭列神色轉為凝重,負手在書房裡踱步片刻,忽轉頭,望向裴右安,道:「如今順安王鳩占鵲巢,對我又磨刀霍霍,右安,你也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尋訪少帝的下落,若少帝在世,我必復擁他歸位,可惜一直無所獲,少帝生死未明。我知你對他也是放不下的,你可有新的消息?」

  他的語氣十分誠懇,裴右安神色不動,只道:「不瞞王爺,趁著這次出了雲南,見過祖母後,我也特意去往可能有少帝下落的泉州一帶暗中查訪過,遇錦衣衛與金面龍王起了衝突,可惜並沒得到少帝的消息,因出來也有些時候了,只能無功而返。」

  蕭列微微皺眉:「這個金面龍王,到底什麼來頭?為何會與錦衣衛衝突?」

  「我亦不十分清楚,但從金面龍王行事來看,似與順安王作對,順安王要除去他,也是理所當然。」

  蕭列沉吟片刻,點頭:「罷了,所謂事在人為,但也要看老天給不給那幾分運氣了。你剛回來,想必辛苦,這幾天好好休息,哪裡也不要去了,自己身體最是要緊,要多加照顧。」

  裴右安微微笑道:「多些王爺關愛,右安記住了。」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頷首道:「去吧,記住,有事儘管來找我。你也知道,我與你父親當年有發小之誼,我一向將你視若子侄,往後我這裡,需要你的地方還很多。」

  「王爺當年於我有救命之恩,這些年蒙王爺不棄,能為王爺分憂,是右安之幸。」

  裴右安向蕭列恭敬地行禮,「右安先告退了。」

  他轉身,快出書房時,蕭列忽將他叫住,又道:「右安,你二十有三吧?胤棠比你小,雖也未成親,但早有婚約,只等章家女兒過孝期便可成婚,你也該成個家了,身邊好有人照料。你可有了心儀之人?若有,我替你操辦,若無,我可為你留意。」

  「多謝王爺。身還未立,何以成家,右安尚無心於此事,不敢有勞王爺。」

  蕭列目送他離開,唇邊笑意漸漸消失,踱步到窗前,雙手負後,目光眺向北方,出神了許久,忽喃喃歎了一聲:「蘭兒,你看到了嗎,一晃眼,我鬢生白髮,他都這麼大了……」

  ……

  裴右安出了雲中王的書房,往王府大門走去。

  蕭胤棠站在路邊一道亭階之上,陽光照在他身上所穿的世子爵服的金絲繡線之上,一片絢爛。

  裴右安繼續朝前走去,到了近前,朝蕭胤棠微微頷首,叫了一聲「世子」,蕭胤棠面露笑容,走來道:「聽說你回了,咱們也有些時候沒見面了,我正想去尋你,沒想到你自己來了,怎樣,一路可都順利?」

  裴右安笑道:「有勞世子掛心,還算順當。」

  蕭胤棠亦笑:「順當就好。不瞞你說,前些時候我也出去了一趟,雖無功而返,但也略有收穫……你莫笑話,是在我遇險之時,得了一女子的相助,我對那女子,可謂一見傾心。」

  裴右安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好事,我為何笑話?恭喜世子了。」

  蕭胤棠似笑非笑,盯著裴右安:「那個女子半道被人奪走了。奪我所愛之人,恰又是我的一位友人。我實在是為難,右安,你有多智之名,倘若是你,你會如何處置?」

  裴右安注視著蕭胤棠,道:「世子既問了我,那我就直言了。不瞞世子,前兩日我路過澂江府,夜間投宿驛舍,倒確實做了一件半道奪人所愛的事。那女子是我的表妹,泉州人氏,清白好人家的一個女兒,機緣巧合之下,被貴人相中了,這原本是她的福分,為妻,大福,為妾,也不算太過委屈,偏偏那貴人捨媒聘之禮,竟派人直接將她從泉州擄來雲南。禮記云,聘為妻,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恕我直言,若那貴人得逞,我表妹恐怕連這妾也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貴人打算將我表妹置於何地?可曾想過,自己逞了一時快意,她家人不知愛女消息,又該當如何焦慮?故我大煞風景,壞人好事。我也請教世子一句,我如此截人,該是不該?」

  蕭胤棠臉色漸漸陰沉。

  裴右安微微一笑:「那夜我曾對那刁奴講,表妹如我親妹,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設身處地,倘若有人如此對待世子之妹,世子難道無動於衷?我裴右安願意成人之美,但絕不容旁人如此褻瀆我這個表妹,哪怕那人身份再貴,地位再高。世子以為如何?」

  蕭胤棠不語。

  裴右安向他拱了拱手:「我先告退。」

  「右安留步!」蕭胤棠忽道,快步追了上來。

  裴右安停下腳步。

  蕭胤棠在道旁來回踱了片刻,道:「聽了右安你這一番話,我猶如醍醐灌頂,極是後悔。我想你也知道了,將你甄家表妹從泉州接到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先前確實是我考慮不周,委屈了她。你也知道,我身份受限,不能出雲南一步。她卻居於泉州,一西一東,且我和她相會之時,正好又逢泉州生亂,這種時候,我怎能派人登門表明身份前去說親?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延緩些時日,但你也知道,我父王受朝廷猜忌由來已久,我若等待,不知還要等到何年何月,甄家又怎會將女兒長留在家?思前想後,實在是對她傾慕至極,這才用了非常手段。怪我太過心急了。你方才的責備,句句在理!是我有錯在先,盼得寬宥。」

  裴右安注視著他,神色終於放緩,道:「世子知先前所為不當便好。既如此,我便擇日將她送回泉州。望世子勿再擾她安寧。」

  「不可!」蕭胤棠立刻道。

  「至少現在不行。」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裴右安看向他。

  「你勿誤會。你也知道,朝廷派來的那個馬大人,正要抓我父親的錯處,雲中王府岌岌可危,隨時會遭發難。她知道我曾去泉州,如今更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回去之後,萬一被人獲悉她和我有牽涉,不但於我父親是件禍事,於她更是不利。並非我不信她,而是人有身不由己之時,這既是為王府考慮,也是為了她的安全,干係重大,故不得不謹慎考慮。」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緩緩道:「世子的顧慮,也不算空憂。我會考慮合適時機送她回去。」

  蕭胤棠點頭,神色誠懇:「右安,你是她的兄長,我也一向視你如兄,這事既然最後到了你的面前,我便直說了。我對她一見傾心,此生若能得她相伴,死而無憾。先前確實是我冒犯太過,讓她受了驚嚇,可否容我見她一面,為我的錯處向她賠罪?無論打我罵我,我都甘心領受!」

  裴右安望著蕭胤棠,眼前卻浮出那夜那女孩兒衣衫不整衝過來死命抱住自己不肯撒手的一幕,又想到她整個人被自己的衣裳裹住,乖乖坐著,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模樣,心裡慢慢地湧出一絲怪異之感。

  「也好,我回去了,代你轉達。」

  他頓了一下,說道。

  ……

  裴右安的住處從前是一個當地土司的別居,不是很大,三進的格局,但建築很有當地特色,處處雕飾,入內有一種別有洞天之感,正院裡,有座攢尖頂的三層圓樓,在三樓臥室,便能看到全城景象,臥室裝飾更是充滿異族風情,富麗華美,地上鋪著織了繁複花紋的厚厚地毯,但大約裴右安並不喜歡,先前一直空置著,嘉芙來了,裴右安就讓人打掃出來,讓她住了。嘉芙倒挺喜歡這個地方的。一早裴右安出去前,告訴她說,他已經派人去泉州給她家人報送平安消息了,所以現在嘉芙就只等他送自己回去。這個白天,她就在他的住所裡轉來轉去,心情愉快,彷彿回到了小時候父親還在世時的那段無憂時光裡。

  天漸漸地黑了,裴右安終於回來了。

  天黑後,嘉芙就豎著耳朵在聽前頭的動靜,一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飛快地迎了出去,像隻歡快的小鳥。

  「大表哥!你吃飯了嗎?我在等你吃飯!」她甜甜地沖他笑。

  一個侍女伸手去接裴右安脫下的外氅,嘉芙搶著拿了,掛了起來。

  裴右安望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微微一笑,道:「往後你自己先吃,不必特意等我。」

  嘉芙應好。吃飯的時候,他坐平常那個主位,她就坐在他側旁的位置,給他遞飯端湯,殷勤無比,只差上去給他捏肩捶背了,也不知裴右安是不習慣,還是別有心事,很快就放下筷,坐直身體,對嘉芙道:「你慢慢吃,吃完到我書房來一下。」

  裴右安一走,嘉芙也就沒胃口了,想起他剛才的凝重臉色,不禁有點忐忑,匆匆吃完,端了一壺茶,到了書房門口,輕輕敲了敲,推門進去。

  他坐在書桌後,執筆而書,嘉芙將茶端到他邊上,輕聲道:「大表哥,茶。」

  裴右安示意她放在一邊。嘉芙放了下去,站在一旁。

  裴右安並沒停筆,眼睛也沒看她,只道:「你的事,我和世子已經說過了,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嘉芙綻出笑臉,雙眸晶亮:「謝謝大表哥!」

  裴右安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只是世子說,想再見你一面,為先前的舉動向你賠罪。你要不要見?」

  嘉芙吃了一驚,眼睛立刻睜的滾圓:「不要!我不想見他!也不要他賠什麼罪!何況我和他又沒干係,見面算怎麼回事?大表哥你沒答應吧?」

  裴右安淡淡唔了一聲:「知道了,我會替你回掉的。」

  嘉芙這才舒出一口氣,想了下,又問:「大表哥,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泉州?」

  說實話,她心裡還有點捨不得走。是捨不得離開裴右安。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到他在身邊,她就沒來由地感到安心。

  裴右安道:「再過些時候吧。等時機合適了,我就送你回家。」

  見嘉芙不解,裴右安就把蕭胤棠的顧慮說了一遍,道:「他的所想,也並非沒有道理。你的家人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反倒好些。你知道的多,危險也大。我想了下,還是讓你先在我這裡再留些日子,對你也好。」

  嘉芙知道裴右安確實是為了自己好。她對他的這個決定,也並不抗拒。但是一旦和蕭胤棠也有了關聯,嘉芙心裡立刻起了不安之感。

  蕭胤棠他真的會就此放過了自己?

  嘉芙不由地又想了從前。那時第一回,也是像現在這樣,她被蕭胤棠看中,落入了他手,裴右安將她帶回來後,她終究還是沒有擺脫掉蕭胤棠。

  對於看中的東西,蕭胤棠這個男人,真會這麼輕易就放棄?

  嘉芙對於蕭胤棠的擔憂,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半個月後,這天,嘉芙迎來了一個訪客,這個訪客,是嘉芙事先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章鳳桐,蕭胤棠的未婚妻。

  章鳳桐是楚雄世族大姓章家的女兒,從小以女德而著稱,遠近聞名,雲中王得知她的賢名,在她十四歲的時候,為兒子定下了這門親事。也是她運氣不好,到今年,十九歲了,因為接連替母親、祖母、祖父守孝,到現在,孝期還有數月才滿,所以至今沒和蕭胤棠大婚。但整個王府早已經將她視為世子妃,她也時常來武定府走動,人還沒有進門,就已經贏得了王府上下的交口稱讚。

  她是幾天之前來到武定府的,原本今天要走,得知裴右安的表妹遠道而來,於是特意駐足多停留一日,更沒瞧不起甄家出身,紆尊降貴,親自登門來看她。

  裴右安不在家,嘉芙為了避禍,這半個月,半步路也不敢出去,當時無聊,為了打發時間,靠在自己臥室的窗後無聊地數著遠處路過的路人玩兒,忽然看到一輛華麗馬車沿著街道而來,停在了門口,接著,裴家管事就來稟話,說章鳳桐來看她了。

  章鳳桐容貌普通,但長了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話未開口,先帶三分笑,聽她說話,令人如沐春風,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女子。

  嘉芙上輩子,也是到了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她也不是聖人。

  她不過也是個會因丈夫寵愛別的女人而心生痛苦怨恨的普通女人。

  嘉芙和十九歲的章鳳桐對坐,見她朝自己露出笑容,用溫柔的聲音喚自己「表妹」,死前曾遭受過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和痛苦,在看到面前這張臉的那一剎那,猶如再次過了一遍全身。

  她渾身毛骨悚然,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片幽涼之意,低眉垂目,一語不發。

  章鳳桐並不在意對方是否健談,因為通常,只要有她在的場合,她就是主導一切的那個人。

  她在用最真誠的讚美之詞稱讚過嘉芙的美貌和儀態後,將下人都打發走了,改坐到嘉芙的身邊,輕輕握住嘉芙的手,端詳著嘉芙,輕輕歎息了一聲:「多美的妹妹啊,連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動,難怪世子,怎捨得忘記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33 PM

第二十五章

  嘉芙依舊垂首不語。

  章鳳桐繼續握著她手:「甄妹妹,你和世子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世子人中龍鳳,世所少有,他對你更是一往情深,我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對你這般上心過……」

  她頓了一下:「世子先前將你這般從家中接來這裡,路上你想必受了驚,這才有了誤會。世子其實也不忍這樣待你,但實在有他苦衷,個中緣由,日後你就明白了,你要知道,一切所為,都是出於愛你之心。我有幸和世子訂立婚約,卻因我的緣故,令世子至今未能成家,身邊更少人噓寒問暖,每每想起,我便自責不已,偶然得知他有意於你,我極是欣慰。我德薄人微,但那幾分容人之心,還是有的,只要你如今點個頭,往後絕不會委屈了你的,待日後方便之時,側室份位不是給你,還能給誰去了?往後咱們親如姐妹,服侍世子,共享富貴,豈不是美事?若你還有任何顧慮,或是需要助力之處,也只管告訴我,我必定全力幫你。」

  她說完,含笑望著嘉芙。

  嘉芙沉默,屋子裡隨之陷入了沉悶,氣氛漸漸變得有些尷尬。

  章鳳桐輕輕咳了一聲,正待再開口,嘉芙忽將自己那隻還被她握住的手抽了出來,抬起頭。

  「章姐姐,你來看我,實在抬舉了我,只是我愚鈍,都聽不大懂你的話,只聽懂側室兩字。姐姐莫非是想讓我給世子做小?我家中雖是商戶,地位低微,但從小母親就教導我,寧為窮妻,不為貴妾。我母親更常常自責,因不允父親納妾,於婦德有虧,幸好父親非但不怪,反而甘之如飴,自娶了我母親,終身只對她一人,和她舉案齊眉,夫唱婦隨。我記得小時曾偶爾聽到父親與家母私話,說即便家母有這念頭,他也不願接納,世上女子雖多,他心中只敬她愛她一人,怎捨得拿旁的女子委屈了她……」

  章鳳桐依舊帶笑,但原本端莊的笑容,微微發僵。

  嘉芙卻笑了,笑的天真又好看:「章姐姐,我來這裡雖沒幾天,但也聽說了你的賢名,方才你的一席話,令我更是有所感悟,姐姐你真乃女中典範,令我仰望。那天晚上,我實在不知叫人抓我來了這裡的那個貴人就是世子,害怕被那婆子一夥人給拐到火坑裡去,這才做出逃跑之舉。那婆子要是早跟我說清楚是世子,我也不至於要逃。以我的出身,能得世子青眼,又遇到了章姐姐你這樣的大度之人,原本真的是我福分,只是想到母親從前對我的諄諄教導,就又不知如何是好,何況此事關係我的終身,未得家人許可,就這樣自己答應,怕日後被人知道,笑話苟合。」

  章鳳桐的兩片耳垂,隱隱開始泛紅,抬手摸了摸墜在畔的耳璫。

  嘉芙皺眉,露出為難之色:「可是我又實在喜歡章姐姐你的風範,一見姐姐,心裡就覺親切,只想和姐姐多加親近……」

  她忽的輕輕「啊」了一聲,露出笑容:「雖然我家人遠在泉州,消息傳遞不便,幸好我還有大表哥在這裡!要不章姐姐你先回去,等我問過了大表哥的意思,他若點頭,我就答應!」

  章鳳桐從小自知容貌普通,故努力修德,以彌補缺憾,加上章家人的刻意宣揚,十幾歲就聞名遐邇,終於不負家人所望,許給了雲中王世子蕭胤棠。這幾年間,她與蕭胤棠碰過數次面。她對蕭胤棠是一見傾心,蕭胤棠對她的態度卻十分冷淡,她知蕭胤棠身邊侍女容貌也比自己出色,被冷待後,並不氣餒,暗中在王府裡收買眼線,漸漸知道了些隱情,去年趁著蕭胤棠來楚雄家中拜望長輩的機會,私下和他再次見了一面,向他剖白心跡,表示自己願做賢內助,承諾日後定要全力助他成就大事。那回之後,蕭胤棠終於對她態度有所轉變,此後兩人才漸漸熟悉起來。

  數日之前,章鳳桐忽然收到來自蕭胤棠的一封信,將自己和一個泉州甄姓女孩兒的事給她講了,要她代自己過去和那女子見面,說服女子點頭。章鳳桐為了討好他,不敢不從,這才有了今日此行。方才第一眼看到這甄家女孩兒,她的心裡就像被貓爪給撓過,再聽嘉芙提及父母之事,又似被針給刺了一下,疑心她是在暗諷自己,再聽下去,又覺這甄家女孩兒說話字字天真,或許方才那話只是無心之語,不經意踩了自己痛處而已,又疑又窘又惱之際,忽聽嘉芙又說讓裴右安做主,頓時回過了神兒,急忙阻止:「甄妹妹,方才那些話,只是我見了你喜歡,拿你當好姐妹,私下和你推心置腹而已,姐妹間的私語,怎好外傳?更不能叫你表哥知道了。」

  嘉芙眨了下眼睛,為難地道:「可是姐姐你不是說要我點頭跟了世子嗎?我自己不敢答應。」

  章鳳桐勉強保持著笑容:「只是我的盼望而已,你若自己拿不定主意,罷了便是,姐姐我難道還強行要你點頭?」

  嘉芙鬆了口氣的樣子:「那就好!原本我還正愁怎樣和大表哥開口提這個呢,生生要羞死人了!」

  章鳳桐懸了起來的心,這才慢慢放了回去,接下來再不提此行目的,若無其事和嘉芙又說了些閒話,藉故另還有事,起身離去。

  嘉芙親親熱熱,一路親自送她到了門口,答應下回去楚雄探她,目送她姿態優雅地被隨行婆子給扶上馬車,廂門關閉,一行人前呼後擁著,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等馬車一走,嘉芙臉上笑容立刻消失,低頭一路慢慢走了回去,回往自己那間位於圓樓三樓的屋子,樓梯才爬了一半,腳步就沉重的彷彿被灌滿了鉛,爬不動了,停了下來。

  暮色漸漸濃重,一道夕陽從樓梯轉角處的那扇四方窗口斜斜射入,投在了嘉芙的腳下。

  嘉芙坐在樓梯上,靠著牆,發起了呆。

  蕭胤棠果然沒有罷手,竟然讓章鳳桐來當說客,方才雖然被自己打發走了,但以嘉芙的推斷,一再被拒,極有可能反而更會激怒了他,他絕不會就這樣罷手的。

  雖然裴右安現在保護了她,也答應幫助她,但她不可能一直都這樣留在裴右安的眼皮子底下,何況裴右安自己也有事情,不可能一直保護她。遲早她是要被送回泉州的。一旦脫離了裴右安的視線,蕭胤棠就算不再強擄她人了,但隨便換用點別的手段,自己家人恐怕就會置於危險之中,更不用說日後他還會成為太子,甚至做了皇帝。

  到了那時候,她從是不從?

  上輩子,哪怕她和蕭胤棠有再多的肌膚之親,也從沒有因他的碰觸,而感覺到過半分真正的心底溫暖。

  他要求順服,擅長掠奪,盡情享受著來自於她美貌和身子的饋饗,與此同時,每當他從別的女子那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總是用溫柔的語氣告訴她,他只愛她一人,其餘女人,在他眼裡不過只是工具而已。

  因為無法抗拒,更沒有勇氣拿以為她已在多年前的戰亂中遇禍死去的家人的安危去和他抗拒,因為他一遍遍的表愛,她是他最寵愛的那個女人,漸漸地,哪怕活的像個死人,哪怕知道自己從沒有被他的愛所感動過,她也開始相信了,他或許真的愛她,只是身在其位,無奈罷了。

  也是到了最後的時刻,她才終於明白了,他真正愛的,只是他自己的感覺而已。

  她已經稀裡糊塗地糟蹋了自己的上一輩子,好容易重新來過,這輩子的她,哪怕還是那麼沒用,她也不想再糟蹋在同一個男人身上了。

  但是該怎樣,才能徹底擺脫來自這個男人的威脅?

  嘉芙心亂如麻,思前想後之際,腦海裡忽然蹦出了一個主意。

  賴上裴右安,嫁給裴右安,讓他娶了自己,只有和他有了這樣一層牢不可破的關係,自己才能得到裴右安的長久庇護!

  嘉芙並不是十分清楚裴右安和蕭胤棠兩人之間關係到底如何。他們要是關係一向很好的友人,這種情況之下,她嫁裴右安,無疑會替裴右安招來蕭胤棠的不滿,兩人關係也極有可能受到影響。並且,在嘉芙的記憶裡,上輩子的裴右安也就只活到了三十歲左右,距離現在不過只剩七八年了。

  但她沒辦法替裴右安考慮那麼多了,也來不及想那麼長遠的事情,現在蕭胤棠就已經對她步步緊逼,她還是先想個法子怎麼賴上裴右安,別的,以後慢慢再想。

  嘉芙被這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給弄的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瘧疾,渾身一陣冷,一陣熱,雙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小娘子?你怎的了?可是人不舒服?」

  一道聲音突然傳來,驚的嘉芙打了個哆嗦,抬起眼睛,見一個侍女正沿著樓梯上來,看到自己坐在那裡,露出擔憂之色。

  嘉芙搖了搖頭,定住心神,站了起來,順著樓梯飛快地爬了上去,進了自己的屋,把門一關,靠在門上,閉目,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趁著現在還有機會,想想該怎樣,才能讓裴右安娶了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44 PM

第二十六章

  時令已進入了四月中,往年這時候,早春暖花開,今年卻不同往昔,前幾日不但來了場倒春寒,昨晚還下了場夾雪凍雨,把庭院裡那株西府海棠枝頭吐出的嬌嫩花蕊都凍蔫了頭,裴右安這會兒才回來,早過了掌燈的時辰,天黑漆漆的,風吹過來有些紮冷,他翻身下馬,搓了搓略冰的手指,便穿過大門,朝裡快步而去。

  這些天,他早上出門前若沒特意提醒過,無論多晚,哪怕再饑腸轆轆,嘉芙也必定要等他回來一道用晚飯。傍晚原本可以早回的,卻被件突然送至跟前的事情給耽擱了,方此刻才回來,已是戌時中,怕嘉芙餓壞了,腳步便有些急匆,徑直入了二進門的房廳,跨進去,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她如之前那樣迎出來的飛快腳步聲,停了一停,朝前望了一眼,便問來迎的侍女銀環。

  銀環接過他脫下的披風,道:「甄小娘子還沒用飯呢,想是這會兒人還在房裡,大人你也餓了吧?我這就去叫小娘子下來。」

  裴右安至飯廳,洗了手,入座,家僕擺上飯菜和兩副碗筷,裴右安等了好片刻,銀環才匆匆回來道:「小娘子不在房裡!我方才叫人近旁都找了找,不見她人!」

  裴右安一怔:「她白天出去了?」

  銀環搖頭:「沒有。」忽然想了起來,忙又道:「是了!白天楚雄章家的小娘子來過!」

  「她來這裡做什麼?」裴右安眉頭一沉。

  「說是聽說大人你的表妹來了,特意過來探望的。等她人走了,後來我上樓去,看見甄小娘子一個人坐樓梯口在發怔,臉色白白的,瞧著有些不對勁,我就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又搖頭,上去後,仿似就沒見她下來過了。」

  裴右安立刻起身,往嘉芙住的圓樓快步而去,登上樓推開門,裡面空蕩蕩的,不見她人影,床沿上只搭了件她的淺粉色外衫兒,衫角靜靜地垂在地上,

  「叫人再去找!所有屋子,院角,一處也不能落!」

  裴右安驀地回頭,高聲道。

  銀環轉身匆忙下去。整個裴府裡的下人全都緊張起來,到處地尋,依舊不見她人,裴右安自己又到門口,向門房問話,確證這個白天門房一直都在,半步也沒離開,並沒見她出去過。

  裴右安眉頭緊鎖,沉吟了片刻,轉頭眺向她住的那間屋的窗口,視線在圓樓的最頂處停了一停,忽地轉過身,撇下人便朝裡疾奔而去,回到了圓樓前,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樓梯,一口氣攀到頂層,沿著一道窄梯,上了在當地建築中設計用來戰時瞭守的小天臺,步入還沒站定,視線便飛快地掃了一圈四周。

  天臺早已廢棄,平日幾乎無人上來,此刻黑漆漆的,冷風四面吹蕩,角落裡有道纖弱身影,正是嘉芙,這樣的天氣,瞧著也只穿了層春衫,抱膝靠坐在一道木欄杆側,望去,側影猶如和夜色融成了一體。

  裴右安大步走去。

  「怎的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跑來這裡?知道方才多少人在找你?」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帶出了嚴厲。

  嘉芙恍若未聞,依舊那樣坐著,一動不動。

  風呼呼地從他耳畔刮過,捲的衣袂翻湧,他停住,等了片刻,遲疑了下,靠的近了些,終於到了她的身後,這次俯身下去,放低了聲。

  「先隨我下去吧,這裡冷。」

  嘉芙這才彷彿終於覺察到了他的到來,纖影動了動,慢慢地轉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裴右安,低低地道:「對不起,表哥……我剛才沒留意……」

  她的聲音極是細弱,弱的隨時能被夜風吹散,說著,一隻手抓住了欄杆,靠著,慢慢地站了起來,轉身朝著裡頭走去,才走了兩步,身子一歪,裴右安一驚,本能地伸出雙手,一把扶住了她。

  嘉芙身子便傾在了裴右安胸前,一動不動。

  那種似曾有過的柔軟,頃刻間再次滿懷。

  裴右安定了一定,慢慢地低頭,借著周圍黯淡星光,見她一片螓首軟軟地抵著自己的左胸口,眼睛微微闔著,兩排長長的睫毛,捲影朦朧,卻因距離近了,又一根一根,清晰可數。

  左胸口被她額給抵住的那塊拳頭大的地方,若有似無,跳了一下。

  「表妹——」

  他感到身前她的重量彷彿壓了過來,遲疑了下,輕輕叫了她一聲,又不動聲色,往後稍稍挪了一寸,肩膀才一動,懷中的人兒失了依託,身子便軟了下去,無聲無息地撲在了他腳邊的地上。

  裴右安吃了一驚,急忙蹲下去,轉過她的臉,見她雙眸緊閉,竟昏了過去,想起銀環方才說的話,一凜,立刻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隔著衣衫,肌膚觸手冰冷,身子蝴蝶般輕若無骨,飛快地下去,送她入了屋子,將她鞋輕輕除去,放平躺在了床上。

  方才天臺光線昏暗,此刻才看清了,她臉色雪白,平日紅潤潤的兩片唇瓣也凍的發青,也不知在上頭吹風了多久,展被將她捲蓋,只露出一隻細弱手腕在外,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氣,屏息靜氣,隨後輕搭雙指,診她腕脈。

  她脈搏細弱,息感不定,但跳動平穩,應是元氣不足所致,歇過來後,問題應當不大。

  裴右安放鬆了些,輕輕抬被將她手也蓋住,望了一眼她血色蒼白的面容,轉過身,打算出去叫銀環來陪侍。

  「……大表哥……」

  他才轉過去,便聽到身後傳來含含糊糊一聲細細嬌音。

  裴右安轉過了頭。

  嘉芙一雙睫毛輕輕顫抖,雙目慢慢睜開,醒了過來。

  裴右安走了回去,柔聲道:「醒了?感覺如何?餓了吧?你不必下來,我叫人送東西上來給你吃。」說完,見她搖頭說不餓,躺在枕上,眼底慢慢似有星淚閃爍,模樣可憐至極,不由想起方才在天臺頂上,自己剛尋到她時,語氣過於生硬,不禁微微後悔,和顏悅色地道:「怎的了?」

  嘉芙不語,只定定地凝視著他,眸中淚光愈顯,很快聚滿了眼眶,淚花倏然奪眶,沿著面頰滾落,瞬間消失在了鬢髮之中,眼角只餘一道濕潤淚痕。

  裴右安聲音放的更輕了:「莫哭。有事的話,儘管和我說。」

  「大表哥……你可有意中人了?」

  嘉芙抬手胡亂擦了擦面上的淚痕,用帶著嬌柔鼻音的聲,問道。

  裴右安一愣,看向了她,見她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壓下心裡湧出的怪異之感,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大表哥你先告訴我,求求你了……」

  裴右安覺得匪夷所思。他完全可以不用理會她這樣的突兀疑問,頓了一下,卻淡淡地道:「沒有。」

  嘉芙坐了起來。

  「白天蕭世子的未婚妻章家女兒來這裡看我了,她和我說了一大堆的話,意思是要我從了世子!我不願意,回絕了她,可是我又害怕極了!我一再得罪於他,世子那樣的人,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大表哥你先前說幫助我,可是你幫我現在,幫不了我以後,遲早我會回泉州,大表哥你也有自己的事,到了那時候,要是世子還對我不利,或是拿我家人威脅,我該怎麼辦?我很害怕……」

  她原本已經擦去了眼淚,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忽然爬了起來,一下撲到了裴右安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不放,就像那夜在驛舍,她驟然看到他現身時的樣子。

  裴右安定住了。

  嘉芙面頰貼在他的胸口,眼淚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

  「大表哥,你不是答應過幫我嗎?既然你還沒有心上人,那就讓我成為你的人,好不好?」

  裴右安大吃一驚——甚至可以說是震驚了。

  「不可!」

  他斷然拒絕,抬手,要將她纏住自己的雙臂解開,嘉芙卻纏的更緊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表哥,但我想來想去,只有讓世子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才會收手,不再這樣步步緊逼。我也不敢占了妻位,只要大表哥你點頭,我為妾為婢無不可,大表哥要是實在嫌棄我,讓我掛個名也可!」

  「大表哥,求求你了!」

  嘉芙仰臉望他,美眸中含著淚花,目光裡滿是期待,嬌花帶雨,我見猶憐,任鐵石心腸,見了怕也是要軟了三分。

  裴右安低頭注視著她,面上起初的那種震驚之色漸漸消失,神色變的凝重。

  他慢慢地,終於還是將嘉芙的雙臂解開了,沉吟了下,道:「世子秉性,我確實略知一二,但你這法子,實在過於荒唐了,不必再想,我不會答應的。你思慮過重,以致於神思不定,想太多了。我叫人服侍你,你早些休息,睡一覺便會好。放心,我應許過保你,便定會做到。」

  他果然輕易不肯答應,鐵石般的一個人,她再怎麼誘惑示弱懇求,都是沒用的。

  這本也在嘉芙的料想之中。

  她緊緊地咬唇,哀怨地看著他,忽然從床上掀被而起,鞋也沒穿,赤腳就朝外奔去。

  裴右安一怔,叫了聲「表妹」,急忙追了上去。

  嘉芙宛如一隻兔子,這回動作異常靈活,轉眼爬回了天臺,奔到方才自己坐過的那道欄杆旁,身體靠了過去,見裴右安追了上來,嚷道:「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我做過夢,知道我遲早有一天會落到那人手上的,與其那樣,我不如就自己不活了,也免得你再嫌我逼你……」

  她一邊嚷著,一邊將身體往欄杆外傾去。

  裴右安大驚,厲聲道:「危險!你給我回來!」上來就要拉她。

  「大表哥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也不肯真心幫我——」

  嘉芙正嚷嚷著,突然,身側靠著的那道欄杆發出一聲輕微的喀啦之聲,嘉芙還沒反應過來,感到腰後一空,欄杆竟斷了,她驟然失去憑力,人就朝外一頭栽了出去。

  這地方,是她傍晚時選好的,本想這樣威脅一下裴右安,表明自己的決心,然後等他拉回自己就可以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道木頭欄杆因為年久日深,風吹日曬,外頭看著完好,其實已經不能靠力。

  這圓樓三層高,至少十丈,這樣掉下去的話,真就不必再愁蕭胤棠的逼迫了。

  「大表哥,救我——」

  嘉芙頭已朝下,大半個身子出去了,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一隻腳腕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扣住,下墜之勢立刻頓住,接著,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從半空被拖了回來,「啪」的一聲,給甩在了地上。

  嘉芙剛才嚇的靈魂幾乎出竅,此刻還沒完全歸位,整個人瑟瑟發抖著,突然摔在地上,「哎呦」一聲,眼淚就掉了出來,下一刻,腳下一空,人又被懸空給拎了起來。裴右安像捉小雞似的把嘉芙給提了下去,快步回到她的屋裡,將她重重地擲在了那張床上。

  「我是對你嬌縱太過,你才敢胡鬧到了這種地步,是也不是?」

  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抬起頭,對上裴右安滿臉的怒色——

  從沒見過他發這樣的火,從前也沒法想像,他也會發這樣的怒氣。

  「裴大人?」

  外頭傳來下人的聲音。

  方才樓頂發生的動靜雖短,但也足以把人都招來了。

  「都下去!未召勿入!」

  他朝門外喝了一聲。

  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腳步聲,門口安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頭,再次盯著嘉芙,目光陰沉。

  嘉芙瑟縮了一下,慌忙低下頭,縮在床的角落裡,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46 PM

第二十七章

  嘉芙垂著頭,頭髮絲兒都不敢顫一下,心裡又是羞恥,又是後怕,又覺無比的懊喪。

  裴右安是願意幫她的,也有能力幫她。嘉芙很確定。之所以這麼確定,除了他曾向她承諾之外,更出於直覺,一種女子天生對於男子的狡黠直覺。

  在他面前以死明志,借此向他施壓——剛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嘉芙自己也鄙視自己,但鄙視也無法阻止她決定不要臉一回。

  她太需要安全感了。只有裴右安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而什麼才能牢牢地將男女緊緊維繫在一起,乃至於永不分開?

  不是表哥表妹的關係,也不是口頭的承諾,而是超越了表哥表妹的男女關係。

  既然已經決定不要臉了,那就應該堅持到底,死也不要鬆口的。現在想想,剛才自己一頭栽下去的時候,即便沒有喊那一聲現在讓她後悔的恨不得咬掉舌頭的「救命」,裴右安也一定會及時救回她的。

  不幸的是,就在那個生死瞬間,她下意識的反應將她徹底出賣。

  他知道了她在作怪,利用了他對她的善意和同情。

  空氣凝固得可怕,裴右安的怒氣更是可怕。

  「方才我要是慢了半步,你此刻已然丟了性命。好自為之。我去了。」

  就在嘉芙膽戰心驚準備迎接來自於他的雷霆怒氣之時,耳畔忽傳來這麼一句話。

  沒有怒氣。他的聲音,只有冷漠。

  嘉芙一顆心驀然一沉。鼓足勇氣抬起眼睛,見他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轉身便朝門口走去。

  這些時日,兩人原本已經漸漸熟悉了起來。因為她刻意,亦是發自內心的接近和討好,十天當中,有七八個晚上,她都能等到他回來和她一道用飯。他也會對她笑了,眉眼溫和,甚至有時候,對於她在他面前的那些有意無意半真半假的類似於撒嬌賣癡、實則試探的舉動,嘉芙還能感覺到來自於他的縱容,彷彿他也喜歡看她這樣。

  正是因為如此,才給了她在他面前玩尋死覓活把戲的底氣。

  但就在這一刻,那個漸漸溫柔起來的寬容她的裴右安消失了,他又變成了他們初見時的樣子,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冷漠。

  嘉芙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前方那個離去的疏漠背影,呆了。

  「大表哥——」

  她軟軟地叫了一聲,眼眶一紅,「啪嗒」一下,眼淚便掉了出來。

  「我錯了……你不要生氣……」

  她的聲音哽咽了,低下頭,跪坐在床角,抬手用手背去擦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止不住,最後連鼻涕泡泡都冒了出來。

  面前忽然多了隻手,手裡有塊潔白的手帕。

  嘉芙抽噎著,抬頭,睜大了一雙紅紅的眼睛,看向跟前的人。

  裴右安回來了,站在那裡,皺眉看著她的狼狽樣子。

  嘉芙急忙接了過來,低頭擦眼淚,又擦鼻子,漸漸止住了,心裡又覺得很是羞恥,緊緊攥著手帕的兩隻角,下意識地繞著手指纏來纏去,低頭一聲不吭。

  他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視線從她扭著手帕的雙手轉到臉上,道:「哭完了?」

  嘉芙「嗯」了一聲,輕若蚊蠅,額前那幾根自己跑了出來的頭髮絲兒隨之顫了顫。

  「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他的聲音很是生硬。

  「大表哥你對我這麼好,我卻假裝尋死覓活去威脅你……」

  潔白貝齒咬過方才哭的水潤潤的嬌紅唇瓣,嘉芙耷拉著腦袋,有氣沒力地道。

  因為被識破了,所以才分外羞恥,說完,耳朵根就發紅了。

  「豈止如此!你竟還拿自己終身當兒戲!為妾為婢無妨,甚至掛名也可?荒唐!」

  嘉芙心口一跳,不敢吭聲,腦袋垂的更低了。

  她的姿態顯然並沒有令他消氣,話聲滿帶著極力克制般的怒氣。

  「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對於男子來說,可有可無,但於你卻是頭等的大事?你是女孩兒,怎可因胡思亂想之事就貿然拿終身去犯險?今天你這話在我面前說了,我當你一時失言,倘若換成了別人,你知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你就如此篤定,那人會善待於你?太過荒唐了!」

  嘉芙一呆。沒想到這竟也惹惱了他。

  於她而言,根本就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對除了裴右安之外的別的男人開口說出那樣的事情。

  即便那個男人能像裴右安一樣可以助她擺脫前世噩夢,她想她也不會說出的話。

  裴右安卻不一樣。

  她信任他。

  她悄悄地抬眼,見他眉頭緊皺,兩道目光掃向自己,鼓起勇氣和他對望,輕聲道:「大表哥教訓的是……阿芙知道錯了……只是阿芙只會求大表哥一個人,別人那裡不會這樣……」

  裴右安沉默了,屋子裡也隨之變得靜悄悄的,嘉芙心跳之聲,恍若可聞。

  「你放心,我既答應過你,便會保你,你犯不著拿自己的終身犯險,即便是對我。」

  片刻後,他道,神色終於跟著緩和了些。

  嘉芙暗暗鬆了口氣,急忙點頭:「阿芙知道了,往後再不敢和大表哥提這個了……」

  話音未落,肚子裡伴著發出一陣輕微的咕咕之聲。聲雖輕,卻沒逃過裴右安的耳朵。

  他瞥了眼她的肚子。

  甄家雖是商戶,但孟氏對女兒的規矩卻教的很嚴。這樣的失禮,從前在嘉芙想來,簡直匪夷所思,彷彿從想出跳樓相脅的法子開始,一切似乎全都不成樣子了。

  嘉芙難為情地閉上了嘴。

  為了在他面前努力裝出足夠虛弱以致於暈倒的樣子,這樣的天氣裡,她不但故意只穿了件薄薄春衫在天臺頂吹涼風,白天章鳳桐走後,也沒吃喝過一口東西。

  裴右安淡淡道:「去用飯吧!」

  他說完,轉身出去了。嘉芙如逢大赦,急忙來到鏡前,迅速理了理頭髮和妝容,這才匆忙跟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50 PM

第二十八章

  吃飯的時候,兩人還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語不發,神色嚴肅。

  嘉芙起先以為他還在生剛才那場鬧劇的氣,因為自己還有些訕訕的,不敢像平常那樣賣乖討好,只老老實實地低頭扒飯,連菜都不多夾一筷,邊上站著等著服侍的不明就裡大眼瞪小眼的僕侍,氣氛有點詭異。

  但很快,嘉芙就發覺,裴右安顯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什麼也沒說,轉身去了書房。

  嘉芙沒精打采地吃完了自己的飯,回了屋,洗了澡,上床後,腦子裡塞滿了今天發生的事,一會兒是章鳳桐的笑容,一會兒是蕭胤棠盯著自己的目光,一會兒是裴右安的怒氣,心裡亂糟糟的,根本就睡不著覺。

  裴右安的書房斜對著嘉芙住的這座圓樓,從她屋的窗口看下去,正好能看到。

  嘉芙從窗口偷偷往下看。書房裡的燈一直亮著,直至深夜。

  這個晚上,她不知道爬起來躲在窗後偷看了多少次,終於睏了,看完最後一次,倒下去閉目睡了過去,睡到第二天早上起身,裴右安已經走了,銀環說,大人臨走前留話,讓她晚上不必等他回來用飯。

  當天晚上他果然回的很遲,接連幾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的樣子。

  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彷彿就這麼過去了。終於這天,他回來的早些,對嘉芙說,過兩天他要去趟孟木府,大約半個月的時間,這些天會留人保護她,讓她待在家裡,在他回來之前,哪裡也不要去。

  孟木土司和孟定土司是西南勢力最大的兩個土司,早年因為地盤劃分交惡,雙方衝突不斷,兩年前的一次衝突中,孟木土司的獨子受傷,瀕危之際,被裴右安以醫術救下,土司對他十分感激,接受了裴右安的勸告,願意和孟定土司談判,在裴右安的轉圜之下,雙方終於結束多年衝突,握手言和。沒想到前次宣慰使馬大人來時,借著皇命,故意厚此薄彼,從中挑撥離間,馬大人一走,兩府便又起衝突,雙方糾集人馬,戰事一觸即發,消息送到了蕭列之前。

  孟木和孟定這兩個大土司一旦再起糾紛,西南其餘各府必會受到波及,這種時候,雲南若亂,對蕭列極為不利,裴右安自然又要出面調停,前些天送了信過去,兩邊都賣他面子,願意暫時停兵,這兩天,他還要親自再去走一趟。

  嘉芙一聽他要去別地,心裡就慌了,第一個念頭便是也要跟過去,只是聽到他把離去後自己的事都給排好了,知道他輕易不會帶自己過去的。

  要是沒前次的作死,她還可以尋個機會在他面前耍賴撒嬌,或是哭哭啼啼,弄的他心軟了,說不定也就點頭了。但現在卻不敢造次,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一語不發。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第二天裴右安出去了,銀環給他收拾行裝,嘉芙心裡空落落的,發著呆時,下人引了一個打扮體面的婦人進來,說雲中王妃有請,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

  嘉芙認得這婦人,姓林,是雲中王妃的一個親信,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不去。

  先是章鳳桐,現在又是雲中王妃,嘉芙知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要是她人在屋裡,沒被這林嬤嬤看到,還可以裝病推脫,等裴右安回來就是了,現在人都面對面了,實在沒法推脫,只能答應,借著回屋梳頭換衣,讓銀環叫人去告訴裴右安一聲,這才出來,硬著頭皮跟著婦人出門,上了馬車,往雲中王府而去。

  雲中王妃姓周,年近四旬,但保養的好,打扮極其精緻,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身華服,富貴逼人。

  蕭胤棠的容貌,其實更多還是來自他的父親蕭列。

  以蕭列這樣的身份地位,多年以來,王府裡卻只有周氏一個嫡妻,無側妃,也無侍妾,並非周氏不容,而是蕭列自己不納,故早年間,還在京城裡時,人皆言三王爺專一,周氏於一干皇室貴婦中頗得臉面。

  嘉芙自然認得周氏,對周氏性情,也略知一二。

  按理說,蕭列不好色,幾十年獨對她一人,夫婦感情應當很是深厚,但在嘉芙的印象中,雲中王夫婦似乎也沒外人所傳的那麼親密,周氏更多的,是把關注放在了兒子蕭胤棠的身上。她對蕭胤棠極其寵愛,幾乎無所不應。年前蕭胤棠擄她到了雲南,路上負責看管自己的那個朱嬤嬤就是她跟前的人。可見她應當知道自己兒子做過什麼的。大約在她看來,一個泉州商戶家的女兒,兒子看上了,弄來也就弄來了,並不是什麼大事。

  令嘉芙不安的,是她現在又召自己過去,到底是想幹什麼?

  難道和章鳳桐一樣,讓自己從了她的兒子?

  嘉芙懷著忐忑的心情,被帶到了雲中王妃的面前,叩頭行禮過後,王妃笑容滿面,招手示意嘉芙到她近前,先是誇了一番,接著道:「我兒子對你做的那點事兒,我都知道了,我極是生氣,不但懲戒了那婆子,也將他狠狠訓斥了一頓,他也悔不當初。還有你表哥那裡,我也打過招呼了,叫他放心,往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王妃一開口,竟是在責備自己的兒子,嘉芙起先有些不解,再一想,隱隱便有所了悟。

  裴右安這麼護著自己,王妃必定也知道了,叫自己過來說這麼一番話,應是做給裴右安看的。

  王妃和顏悅色,又和嘉芙拉了幾句家常,諸如平日讀過什麼書,女紅如何,家中幾口人,和國公府的關係,諸如此類,嘉芙小心應答,人是站在磨鏡地上,卻如芒刺在背,只想快些離開才好,終於近尾,王妃喚了一聲,那個林嬤嬤出來,手裡端了個描金彩繪託盤,揭開上頭蓋著的紅色絲絨,露出一隻如意,一雙玉鐲,一盒插戴的宮花,宮花無不鑲珠嵌寶,熠熠生輝。

  王妃笑道:「叫你來,也無別事,就是怕你嚇到了,見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是右安表妹,我兒子先得罪了你,你又頭回來我跟前,怎好叫你空拜我?這幾樣賞了你,你且拿回去玩吧。」

  終於聽到辭客了,嘉芙鬆了口氣,哪裡想要這些,婉言謝絕,王妃又豈肯收回,嘉芙再謝,也只好接了過來,再次叩頭道謝。

  王妃面含微笑,叫林嬤嬤再送嘉芙出去,剛跨出門檻,嘉芙腳步微微一定。

  她最不想見的那個人,果然還是沒躲過碰面。

  蕭胤棠就在遠處另條道旁,立在那裡,雖距離不算近,但嘉芙依然能感覺到,他的兩道目光陰沉沉地投向了自己,眯了眯眼,並沒走來。

  陽光照在他頭頂的束髮金冠之上,金冠發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嘉芙渾身汗毛直豎,卻極力穩住心神,雙目望著前方,面無表情地繼續前行,走了過去。

  走出去很遠了,她彷彿還能清晰地感覺到蕭胤棠的兩道目光,始終就落在自己的背上。

  出了王府,重新登上馬車,坐定之後,嘉芙手心已捏出了一層冷汗。

  越是受挫,蕭胤棠就越不會放過她,她知道,他現在隱忍不發,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已。

  ……

  蕭胤棠盯著前方那抹身影轉過拐角,徹底被花木掩蓋,一側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擰了一下,轉過頭,進了王妃的屋,笑道:「母妃何等身份,何必忌憚裴右安?裴家一棄子而已。再能幹,也是受父王驅策。」

  王妃道:「你當我怕裴右安?你做了這樣的事,我是怕你父王知道!我總覺得,你父王對他,非同一般,比你這個親兒子還要器重,難道你就沒瞧出來?他哪天若存心和你過不去,拿這事在你父王面前說句你的不好,有你的好果子吃!我這是在替你消事!」

  蕭胤棠慢慢地收了笑:「母妃,這次我確實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從前我何曾為一個女子做過這樣的事?當日在泉州,這女子助我出過城,我對她是一見傾心,一時忍不住,才將她弄了過來,卻沒想到節外生枝,還勞煩母妃你出面,實在是兒子的不孝。」

  王妃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這甄家女孩兒是上了心,只是如今時機不對,你再如何上心,也要忍住了。裴右安現在還不能得罪,你父王信任他不說,用他的地方也多。他為你父王驅策,就是為你驅策,就算看在這一點上,你現在也要忍住。」

  蕭胤棠挑了挑眉,不語。

  王妃道:「你一向是不用我多操心的,這事先就這樣了,現在你不好再動那女子了。若實在是喜歡,等有機會了,母妃再替你想個辦法。」

  蕭胤棠露出笑容,湊過去替母親捏肩:「還是母妃最疼兒子了。」

  王妃笑道:「我就你一個兒子,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

  嘉芙回來,沒多久,裴右安也就匆匆回了。嘉芙人在自己屋裡,他將她叫了出來,詢問方才之事。

  嘉芙簡單說了經過,裴右安點了點頭:「和我所料相差無幾。昨日王妃便尋過我,和我說了這事了。放心吧,有所顧忌,世子必會收斂。」

  嘉芙不語。裴右安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張小臉兒白白的,眼圈下淡淡發青,神色有些憔悴,頓了一下:「你怎的了?人不舒服?」

  嘉芙低聲道:「表哥,最近我天天晚上發噩夢,總夢見後頭有隻惡虎在追趕我,要吃了我,我怕極了,睡不著覺……你又要走了,我心裡很是害怕,你帶我一起過去好不好?我可以打扮成你的小廝,保證別人看不出來。」

  裴右安想也沒想,立刻拒絕:「我去有正事,帶你不合適。你且回房去,我等下就去給你診個脈,開一副安氣定神的藥,你照著吃,會好起來的。」

  嘉芙腦袋晃的像撥浪鼓:「你的藥太苦,我吃了要吐。表哥,求求你了,帶我一起去吧,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事。」

  裴右安遲疑了下,柔聲道:「聽我的話,在家等我回來,最多半個月……」

  嘉芙咬唇,哀怨地盯了他一眼,沒等他說完,撇下他,扭頭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54 PM

第二十九章

  到了用飯刻點,嘉芙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辨出是銀環,忙和衣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銀環入內,道:「小娘子,莫睡了,大人叫我來喚你下去用飯了。」

  嘉芙道:「我肚子不餓,也吃不下去去,讓他不必等我,自己先吃便是。」

  銀環走了,嘉芙便爬回到了床上,躺了回去,就等裴右安過來看她了,誰知等來等去,等的肚子都快餓扁了,天都黑了,還不見他人影,也不見銀環再次來叫,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只好自己又爬起來,走到窗口看了下去,見他書房裡的燈已亮了。

  原來他早就吃完了飯,進書房了。

  嘉芙呆了一呆。明白了。

  他必是看穿了她的意圖,並不予以理睬。

  嘉芙懊惱無比,壓下心裡湧出的挫敗之感,盯著漏出燈光的那間書房,出神了良久。

  ……

  戌時中,天已經黑透了。

  嘉芙來到書房前,叩門數下,旋即推開入內,到了桌前,將託盤裡的一隻白瓷盅輕輕放在裴右安的手邊,輕聲道:「表哥,我給你送宵夜了。」

  裴右安視線依舊落在手中的書卷上,淡淡地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嘉芙道:「方才我去廚房找東西吃,恰好看見廚娘有泡好的雪耳在那裡,就親手做了我家鄉的雪耳芋奶羹,我從小最愛吃的,廚娘說你不大吃甜,我就只加了一勺蜂蜜。方才我自己嘗過,還能入口,這才送來給表哥吃。表哥你吃吃看吧。」

  裴右安抬眼,看了嘉芙一眼。

  她的一頭烏黑秀髮梳成了未出室少女的垂鬟髻,髮鬟結在頭頂,髮尾青絲如燕,自然垂落雙肩,一身淺粉衣裙,嬌嫩的像枝初初綻開的海棠,就這麼站在他的側旁,雙眸凝視著他,眸光微微緊張,又似是滿含期待。

  裴右安眉頭微微一動,語調卻還是平平:「知道下來吃飯了?」

  嘉芙「嗯」了一聲,垂下了腦袋:「先前我其實是氣大表哥你不肯帶我同去,這才沒下來……方才肚子餓的實在難受,就自己去了廚房……廚娘說,表哥你吩咐她給我留了熱飯……表哥你對我這麼好,我卻總和你耍性子……我知道我又錯了……」

  嘉芙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右安默默拿起調羹,吃了一口,停了下來。

  「難吃嗎?」

  嘉芙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又吃了一口,道:「這是甜羹,下次可以多加一勺蜂蜜,想必會更好吃。」

  嘉芙鬆了口氣,雙眸立刻變的亮晶晶的,眸中若有星輝流轉,用力地點頭:「我記住了!除了這個,我還會做我們家鄉的牛肉羹、粿碗糕、芋果……都是我娘要我學起來的,說日後出嫁了……」

  她飛快地捂住嘴,睜大眼睛看著裴右安,目露窘色,含含糊糊地道:「總之表哥要是吃的話,我天天做給表哥吃……」

  裴右安神色不經意地舒展,微微一笑:「我不大吃宵夜的,不用你天天做。你飯吃了嗎?」

  嘉芙臉龐泛出淺淺紅暈,小聲地道:「方才我自己已經吃了。」

  裴右安眼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也未覺察的淺淺笑意,略微頷首,隨即示意她坐到近旁一張椅上。

  嘉芙一愣,又聽他叫自己伸手平放於桌面,這才明白了過來,心裡其實有些不情願,卻不敢違逆,只好伸出了手。

  裴右安輕輕為她捲了衣袖,指與肌膚毫無碰觸,露出一段白膩膩的玉腕,雙指方輕搭脈於上,完畢,便收手,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列字,道:「並無大礙。等下我便叫人照這方子給你煎藥,今晚起,睡前兩刻時辰服用,有助安神入眠。」

  「藥不會很苦,藥性和熟蜂蜜相和,稍涼後加些,亦可補血養陰。」

  他想了下,又道,提筆添了幾字。

  嘉芙定定地望著裴右安,雙眸漸漸淚光瑩然,見他偏臉,看向了自己,慌忙扭頭,抬手以指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怎的了?除了夜夢多驚,可還有哪裡不舒服?儘管告訴我。」

  裴右安望著她,聲音聽起來也格外的柔和。

  嘉芙搖頭,低聲道:「我在想,表哥對我這麼好,就算你開的藥吃了還會做惡夢,我也不好再煩擾你了……」

  裴右安提筆懸腕於紙上的那隻手微微一頓,瞥了她一眼。

  嘉芙卻沒看他,只顧自己低頭,吸了口氣,又道:「表哥你明日一早就要出門了,晚上也早些睡吧,我不打擾你了。你放心走吧,不要管我了,我一個人在家,一定會好好的。」

  她抬起臉,朝望著自己的裴右安露出一個強作歡欣的可憐笑容,站了起來,端起託盤,出了書房,伴隨著一陣輕悄的腳步聲,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

  銀環送來了煎好的藥,並一罐熬過的熟蜜,在旁等藥稍涼後再添加蜂蜜。嘉芙說自己會加,打發她走了。

  等銀環出去,她端起藥,倒在了屋角的一株杜鵑盆景泥裡。

  很明顯,裴右安對周王妃和蕭胤棠的認識,遠不及她來的刻骨銘心。

  可是有些話,她卻又沒法和他講明白。

  不管蕭胤棠接下來會不會對她下手,或是什麼時候下手,她都想跟著裴右安。他去哪裡,她也去哪裡。

  明早他就走了,這個晚上,她決定就睜著眼睛熬足一宿,抓住最後的機會,再賭一把。

  她真的極想他就在自己的身邊。只有時時能看到他的身影,她才能感到徹底的安心。

  夜深了,嘉芙從床上爬起來,再次來到窗後,看向書房的時候,心微微一跳。

  書房原本一直亮著的燈火滅了,月影下,她看到一個身影從書房裡走了出來,裴右安去往他的臥房,走了幾步,身影停住,他轉過了頭。

  今夜月光皎潔,她看的清清楚楚,他臉朝過來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所在的這扇窗口。

  她急忙縮了回去,等砰砰跳動的心漸漸平定,片刻後,再悄悄探頭出去。

  那裡已經不見了人。庭院裡空空蕩蕩,唯餘白色月光,一片清輝。

  ……

  翌日,裴右安天不亮就起身。隨他一道上路的隨從和侍衛也早到了,一隊人馬等候在外,整裝待發。

  早膳不見嘉芙。裴右安待要走了,也不見她露面相送。回首望了幾眼,腳步微微遲疑。

  不知她服了自己開的藥,昨夜睡的如何?

  裴右安剛想叫銀環去問一聲,忽又想了起來,今日天亮還沒多久,並非是她遲了,而是自己比平常起身要早,此刻她想必還在睡夢之中,便打消了念頭。

  裴右安被管事等人送出二門廳堂,又想起她那日向自己傾訴憂懼,被蕭胤棠逼迫以致於惡夢纏身的一幕,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眼身後那座圓樓。雖先前已吩咐過的,想了下,又將奉了他命留下守護她的侍衛隊長楊雲叫來,再次叮囑了一番。

  楊雲信誓承諾。

  裴右安知他武藝高強,行事素來也穩重,稍稍放下了心,繼續朝外而去,至大門口,管事領著跟出來的下人恭聲相送。

  裴右安命人都散去,從一侍衛手中接過馬鞭,待要出門,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昨夜她被自己冷待後,無奈尋到書房的一幕。

  昨夜他睡的其實也不好。睡夢輕淺,閉上眼睛,模模糊糊,似都是她怕他著惱,強作笑顏暗求諒解的一番模樣。

  裴右安忽然有些後悔自己待她的冷硬。

  她負氣,不願下來吃飯,想讓自己哄她,這也是人之常情,小女孩兒的一點小心思罷了,雖然幼稚,但也無傷大雅。

  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首,望向身後的圓樓。

  時辰還早,初陽未升,那樓籠在一片朦朧的晨曦裡。耳畔靜悄悄,只有門外傳來的間或的馬蹄踏地之聲,在催著他動身上路。

  裴右安吐出一口氣,收回目光,轉身待要走了,視線忽地定住。

  大門近旁那間側廳抱廈的一根立柱之後,竟有一道身影。

  嘉芙就在那裡,也不知何時來的,身子嬌小,得以藏在那根立柱後,只衣裙微現,露出了半張嬌面,睜大一雙眼睛,正看著自己。

  目光相遇,她彷彿受驚的兔子,腦袋立刻縮了回去,被立柱擋住,看不見臉了。

  裴右安手心忽感發熱,將馬鞭還給近旁侍衛,吩咐他先出去,到門外等著,自己抬腳,朝她快步走了過去。

  嘉芙慌慌張張,轉身匆忙要跑,裴右安已一步跨上臺階,叫了聲「表妹」。

  嘉芙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頭,低低地叫了聲「表哥」,垂下了眼睛。

  和昨日一樣,她的眼睛下泛著一圈淡淡的青色瘀痕,滿臉的倦色。

  「昨晚還是沒睡好?」裴右安端詳著她,問。

  嘉芙雙手背後,搖頭道:「吃了藥,睡的比平常好的多,也沒做惡夢了,表哥你放心。」

  裴右安知她扯謊。遲疑了下,改而問道:「怎一大早就跑來了這裡?何時起的?」

  嘉芙慢慢地仰起一張小臉,齒緊緊地咬著唇,咬的唇都發白了,卻只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不吭。

  晨曦微白,有涼風湧過,輕輕掠動了垂在她耳畔的幾根鬢髮絲兒,裴右安望著她,一陣淡淡恍惚,眼前忽浮現出她那夜跳樓被自己識破伎倆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模樣,胸口左邊的那片地方,慢慢地軟了下去。

  「動作快些,去換身衣裳……」

  嘉芙眼睛驀的一亮,還沒等他吩咐完,立刻轉身,匆忙道:「我都收拾好了,表哥你等等,我馬上就出來!」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朝裡飛奔而去。

  裴右安轉頭望著她的背影,有點錯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2:59 PM

第三十章

  嘉芙從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會跑,唯恐遲了裴右安就會改變主意,奔回到了圓樓前不算,竟還一口氣不帶停地從下面跑上了三樓,匆匆換上昨日讓銀環拿的一套家中小廝穿的短打,長髮綰在頭頂,成男子的樣式,壓一頂方巾,腳套皮紮,穿戴完畢,匆匆對鏡照了照,見鏡中的自己儼然已成了個俊俏小僕,一把抓起包袱,又趕回了門口,停下來時,跑的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胸脯不停起伏。

  她胸脯自遠不及豐滿,但也不算貧瘠之地,來不及束胸,方才心急火燎的,為趕時間,先湊合就下來了,此刻站在了裴右安的面前,見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自己,視線最後似是在她胸口略頓了一頓,下意識地低頭,才發覺這種打扮之下,胸前顯得分外突兀,急忙抱起包袱,想遮一下,裴右安已淡淡轉過了臉,指著方才拉來停在門口的一輛小馬車道:「上去吧。」

  嘉芙面龐發熱,低低地道了聲謝,急忙走了過去,將包袱先放在車轅板上,也不用人扶了,自己手腳並用,順利地爬了上去,在身後數十道目光的盯視之下,抱著包袱一頭鑽進了馬車,坐定,終於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裴右安環顧了一圈看完馬車又看自己的隨從和侍衛,面無表情地道:「上路。」

  ……

  昨晚熬了一夜,很是辛苦,此刻心事終於落地,嘉芙上了馬車,一躺下去,連馬車的顛簸也沒能阻止她睡著。

  這個白天,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或者爬起來,從車窗縫裡偷看裴右安騎在馬上的背影,怎麼看都覺看不夠,甚至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發自內心的快樂。當晚隨裴右安入住驛舍,屋子也和他挨著的。想到他就在自己的隔壁,距離近的甚至能聽到他走動發出的腳步聲,一夜便是安眠。

  第三天的傍晚,一行人抵達了孟木。

  孟木土司姓安,名繼貴,是孟木府的第三十五代土司,因裴右安曾救過他獨生子,對他格外敬重,知他今日會到,親自到幾十里外迎接,引一行人入了土司府。

  嘉芙和他同住在一個院落裡,屋子連在一起。接連好幾天,不斷有附近的小土司抵達,裴右安很忙碌,和安繼貴進進出出,夜夜赴宴。嘉芙白天無所事事,只在晚上,有時候能等到他回來,給他端茶送水,說上幾句話,這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

  幾天後,她留意到了一件異樣的事情。

  土司有個女兒,名叫安龍娜,和嘉芙差不多的年紀,十五六的樣子,昨天傍晚,嘉芙在院落門口翹首等著,終於等到裴右安回來的身影,心裡一喜,正要跑出去相迎,看到安龍娜早了自己一步,先跑到了他的面前,攔住了他的路。

  當時距離有些遠,嘉芙聽不到安龍娜和他說了什麼,但卻一眼就瞧了出來,所謂少女懷春。

  她望著他的那種神情,嘉芙再熟悉不過了,可不就是她自己的翻版嗎?

  嘉芙當時心裡咯噔一跳,躲到了門後,透過門縫偷看,心情有點緊張。所幸裴右安看起來就是和她初次相見時的樣子,禮貌而疏遠,沒幾下,就打發走了安龍娜,隨後入了院子。

  嘉芙微微鬆了口氣,自然不會在他面前提這個。當晚過去了,第二天的傍晚,嘉芙像先前那樣等著他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伴著環佩叮咚的腳步聲,接著,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喂!你是裴大人的什麼人?」語氣很不客氣。

  竟是安龍娜來了。嘉芙這才近距離看清了這土司府小姐的樣子,長髮結辮,掛滿飾物,身穿水藍長袍,腰繫繡帶,腳蹬牛皮小靴,打扮華麗,生的美貌,但看向自己的兩道目光,卻帶了一絲敵意。

  人在土司府裡,何況自己在別人看來還是裴右安的一個貼身小廝,嘉芙自然不想招惹事情,叫了她一聲「烏哲」,在當地是對土司女兒的尊稱,隨即要走,安龍娜卻幾步追上,攔住了她的去路,上下打量著嘉芙,譏笑道:「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我聽說漢人裡有一種被叫做孌童的男子,最是低賤下流,專供男主人淫樂所用,莫非你就是孌童?」

  嘉芙明白了。

  她應當是被裴右安給拒在先,又見自己和他同居一院,這是來找茬洩憤了。便忍住心中氣惱,道:「烏哲見多識廣,連這個都知道,卻認錯了人。裴大人等下就要回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轉身要走,一側後襟卻被安龍娜從後給抓住了,「撕啦」一聲,衣領就被扯破了道口子,跟著後頸一陣辣痛,皮膚應也被她指甲給抓破,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安龍娜竟又朝自己撲了過來,十隻尖尖指甲,這次直接朝她臉抓來了。

  上輩子的嘉芙,小時候其實也是活潑的天性,在疼愛她的父親面前,更是個愛撒嬌的小哭包。只是十三歲那年父親走了後,一切的天真和歡樂都離她而去。後來她被祖母安排,先是嫁給裴修祉,沒多久又輾轉到了蕭胤棠的身邊,至死的那日,都是個溫柔淑靜的女子——但那並不是她的真實天性,只是壓抑後的順從和漸漸的麻木習慣,直到這一刻,因為這個前來挑釁的無理取鬧的小姑娘,嘉芙這兩輩子積聚起來的所有委屈和怒氣彷彿都得到了宣洩的口子,見她得手了還不依不饒,一副不把自己臉給抓花便不罷休的姿態,心頭火起,就在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曾活了兩輩子,忘了這裡是土司府,根本控制不住情緒,抬手就抓住了她的頭髮,狠狠一拽,安龍娜尖叫一聲,兩人便撕打在了一塊兒,起先難分難解,到了後來,安龍娜畢竟力氣大些,將嘉芙死命壓在了身下,握拳咚咚地捶著嘉芙,嘉芙掙扎不動,便使出殺手鐧,死死扯住她的頭髮不放,兩人都是狼狽不堪,就在安龍娜的拳頭要朝嘉芙再次捶下來時,伴隨著一聲低喝,嘉芙被一雙手直接給抱了出來,她這才看清,竟是裴右安來了,那邊安龍娜也被一個穿著錦袍的年輕男子給捉住,安龍娜嚎啕大哭,指著嘉芙不住地道:「哥哥!他欺負我,他抓住我頭髮就不鬆,我要被他扯成禿頭了,我痛死了!」

  嘉芙指縫裡,確實還抓著從安龍娜頭上拽下的一綹頭髮,見裴右安看向了自己,急忙背在身後,悄悄鬆開手指,正想張嘴,安龍娜的哭聲已變成了尖叫:「他是女的?他竟然是女的?」

  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頭髮散了下來的嘉芙,又看了一眼還將嘉芙抱在懷裡的裴右安,「哇」的一聲,再次大哭,跺了跺腳,轉頭跑了。

  「疼嗎?」

  裴右安視線掠過嘉芙的後頸,輕輕放下了她,皺眉問道。

  嘉芙喘息漸定,攏了攏因為和小姑娘打架散下來的長髮,這才覺到無比羞愧,忍著疼痛,搖頭道:「我沒事。表哥,實在對不住,我……」

  裴右安已轉向那個定定看著嘉芙的華服男青年,道:「滄珠,她是我表妹,為出行方便,作了男子的打扮。方才若有得罪令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賠不是。」

  安滄珠這才回過神兒來,急忙搖頭:「無妨,我知道我妹妹,必是她生事在先,還請表妹見諒。」

  裴右安微微一笑:「好說。我已到了,滄珠不必再送,請止步。」

  他朝安滄珠點了點頭,隨即領嘉芙入內,一進去,便道:「怎會和人廝打了起來?」

  他的語氣不辨喜怒,嘉芙依舊羞愧,又怕他對自己印象惡劣,不敢看他的眼睛,囁嚅道:「她以為我是男的,一過來,就擋住我的路,用難聽的話辱駡,說我是表哥你的……還先動了手,抓破了我衣服……」

  那兩個字,她實在是說不出口,跳了過去,臉漲的通紅。

  裴右安似是明白了,皺了皺眉,洗了手,隨即取出一盒藥膏,命嘉芙轉身。

  嘉芙知他要替自己擦藥,乖乖地轉過身,默默將散落下來的長髮綰起,低頭露出後頸。

  一片嬌嫩雪膚,上頭卻留了幾道深淺不一的指甲刮痕,中間最深的那道,已經滲出了幾顆血珠子,瞧著觸目驚心。

  裴右安以潔布拭吸血痕,動作無比輕柔,隨即手指沾藥,輕輕替她抹在傷痕之處。

  嘉芙感到絲絲的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口氣。

  「忍忍,等下就不痛了。」

  他柔聲安慰。

  「你氣力又不及人,蠢打只會吃虧。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情,若我不在,邊上也無人,高聲呼喊,或是跑往人多之處,記住了沒?」

  他的語氣,聽起來竟有點語重心長、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嘉芙終於鬆了口氣,心裡又甜絲絲的,低聲道:「謝謝表哥。」

  裴右安:「可還有其餘傷處?」

  嘉芙搖頭,扭臉望了他一眼,膽子忽然大了。

  「表哥,土司的女兒,她是不是喜歡你?我看到她……將你攔住過……」

  裴右安彷彿一怔,瞥了她一眼,收了藥,轉身離開。

  嘉芙亦步亦趨跟了上去,死皮賴臉:「是不是啊,表哥?」

  裴右安彷彿有點無奈,道:「小女孩不懂事而已。你也別胡說八道。」

  「表哥,那你為什麼一直不娶妻?」

  鬼使神差般的,這個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竟就問了出來。

  嘉芙知道,即便在前世,他最後於塞外素葉城中死去的時候,也依然是孤身一人。

  而在那之前,蕭列做皇帝的數年間,裴右安可謂富貴登頂,位極人臣,他不娶妻,唯一理由,應該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目光微微一沉。

  嘉芙問了出來的那一刻,其實就有點後悔了,但卻死撐著,並不躲閃他的目光,反而睜大眼睛看著他。

  兩人對望片刻,裴右安似乎終於敗在了她明媚軟糯卻又不屈不撓的目光之下,抬手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我先天體弱,雖調治過,但於血氣始終有虧,且從前又受過重傷,非壽考之人,何必娶妻,空誤了女子青春?」

  他說完,撇下了她,徑直過去洗手。

  嘉芙望著他的背影,一瞬間,胸口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極是難過,慢慢地,全身血液卻又沸騰了起來,衝口而出:「表哥,你要是不嫌棄我,我願意服侍你,照顧你,你一定能好起來的,長命百歲!」

  裴右安微微俯身,在門外的一口蓄水缸畔洗手,身影一頓,隨即繼續,不疾不徐地洗完了手,直起身轉過來,微微一笑,用安慰的語氣道:「我知你心中諸多憂懼。我既承諾護你,便不會食言,如今這樣,待日後你嫁為人婦,倘夫家不足以庇護,我亦會看顧。若我不測,臨前也必會為你安排妥當。這樣你可放心?」

  嘉芙一愣,隨即明白了。

  他是以為她又在耍花樣地想賴上他了。

  胸中似有什麼在激蕩,她面龐滾燙:「表哥,我……」

  「就這樣了,往後再不要想這無謂之事,我不可能應你的。」

  他的神色隨之轉為嚴肅,不再理會她,從她近旁走了過去。

  嘉芙彷彿一隻被戳破了的球,望著他的背影,頓時泄了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3:04 PM

第三十一章

  這個傍晚的意外,於裴右安來說,就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他靜如止水,一如常態。但在嘉芙,從被他帶出門後這幾天以來的所有歡欣和雀躍,卻如地裡剛鑽出的寸頭嫩芽,還沒來得及在春風雨露裡舒展枝芽,便已被一場倒春寒給凍住了。

  嘉芙有些懊悔自己一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但也是因了他隨之而來的回應,讓她再次得了提醒。

  她前幾日高興的早了。

  裴右安對她好,容忍她,體察她的小心思,甚至在她面前讓步,譬如這次,臨行最後一刻,還鬆口答應帶她同行,但他設在兩人中間的那道壁閡,卻是如此的堅固,嘉芙幾乎看不到有破壁的希望。她更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慢慢謀他去喜歡自己,為她所迷——況且說實話,在裴右安面前,她對自己毫無信心,除了一副前世給自己招致了不幸,這輩子看著似乎也要在劫難逃的的皮囊,她還有什麼?裴右安那樣謫仙般的男子,怎麼可能會喜歡她,繼而答應娶她?

  但嫁他的念頭,從第一天冒出來開始,就牢牢地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嘉芙無法擺脫這種想要靠近他,從而得以有枝可棲的誘惑。

  到底該怎樣,才能讓他答應了自己?

  這新的打擊,正如她那句未經頭腦便脫口而出的話一樣,來的猝不及防,嘉芙情緒難免低落,但有了前次負氣不去吃飯所得的教訓,這次學乖了,隔日,到了他快回的時辰,再次揚出笑臉去等他,等了片刻,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出現了,旁邊還是昨天那個同行過的土司府少主安滄珠。

  安滄珠是方才追上來和裴右安同行的。這是一個皮膚黧黑,濃眉高鼻,身材強壯的青年,一耳佩環,腰間繫一短刀,刀鞘上鑲滿各色寶石。裴右安從前曾救過他的命,故他對裴右安很是敬重。

  安滄珠說了幾句自己父親明日將和孟定土司伊桑的會面之事,隨後便問:「裴大人,你的表妹,她可有夫家了?」

  明日孟木孟定兩大土司在邊境安龍關的會面,是由裴右安一手促成,因事關重大,方才一路行來,他一直在思著此事,忽聽安滄珠問這個,微微一怔,轉臉,看了他一眼,見這青年面露微微忸怩,兩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卻充滿期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論年紀,他比這位土司府少主也大不了多少,但在身畔這個渾身充滿了勃勃生氣的青年的對比之下,有那麼一瞬間,裴右安的心底,忽生出一絲淡淡的秋沉蒼涼之感。

  他並不是很想和身畔這青年談論關於嘉芙的這種話題,但還是道:「她尚待字閨中。」

  安滄珠眼睛一亮:「她家在何方?」

  裴右安道:「泉州人氏。」

  安滄珠一下就興奮了起來:「我知道泉州!我幼年時父親曾為我請過一西席,恰也是泉州人。我聽他講,泉州物阜民豐,船港比比皆是,每日數百上千船隻出入,天下奇珍異寶,十有七八是從泉州而來!泉州有一甄姓巨富,專走海船,表妹恰也姓甄,莫非和那甄家有關?」

  裴右安含糊道:「她家確實有幾條船……」

  安滄珠搶道:「太好了。裴大人可否容我與表妹面談?我父親正欲購進一批香料,恐被人欺我地處邊陲,以次充好,表妹家中有船,想必也有香料的營生,由我直接尋表妹商洽,豈不正好?」

  裴右安所居的客房就在前方不遠了,他遲疑著時,安滄珠抬眼,正好看到嘉芙站在門口翹首望著這邊,面露喜色,撇下了裴右安,自己疾步到了近前,喚了聲「甄表妹」。

  嘉芙認出是昨天那個土司府的公子,見他笑容滿面地和自己招呼,還叫她「甄表妹」,口吻似乎很熟,一愣,看了眼後頭跟上來的裴右安,有點不明就裡,出於禮節,便應了一聲,行萬福之禮。

  安滄珠忙擺手,開口先為昨天自己妹妹的舉止向嘉芙賠罪,說回去已經教訓過她,她再不敢來尋事了。

  昨天的那場架,當時打的是痛快,過後裴右安也護她,沒責備她半句不懂事,但打完後,想自己活了兩輩子,臨了還和一個小姑娘這樣撕扯在一起,實在匪夷所思,更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本就不想提了,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安滄珠也不是為了賠罪才跑來這裡的,起完了頭,道:「方才我聽裴大人說,你家在泉州,有船行走海外?我這裡正要購進一批香料,數目也不算小,且日後還會回購,不知表妹家中可願接這筆生意?定金交貨,一切都照你那邊的規矩走,若是方便,我這就能和表妹詳談。」

  這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裴右安。

  他就站在安滄珠的身後,神色平平,和平常差不多的樣子,嘉芙也看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卻想也沒想,立刻道:「多謝少主美意。只是不巧,我家中雖也有幾條船,但這兩年走的貨裡,卻沒多少香料,這生意恐怕做不了。」

  安滄珠並不氣餒,又道:「表妹既是泉州人氏,想必也知道些貨主,可否替我引薦幾家好的?」

  嘉芙面露歉色:「實在對不住,我平日在家只知繡花描紅,對外面營生一無所知,恐怕幫不了少主的忙。」

  安滄珠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又興致勃勃地道:「無妨。我想著,裴大人這些日事務纏身,恐怕無暇顧及表妹,表妹既來了我這裡,便是土司府的貴客,我這裡有幾處景致還算可以,表妹若不棄,我派人引你出去走走如何?」

  他轉向裴右安:「裴大人,我見表妹成日這樣留在客舍之中,寸步不出,未免氣悶。裴大人此行遠道而來,是為我孟木府解決紛爭,勞苦功高,我也當盡地主之誼。」

  裴右安不由地看向嘉芙,視線恰和她投來的兩道目光空中相遇。見她唇角微翹,笑意若有似無,眉情柔軟,眸光水色,其情其態,嫵媚婉轉,忽竟有了一種似是旁人不知,而唯在他和她二人之間隱隱流動著的曖昧之感。

  這感覺極其玄妙,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他一個恍惚,疑心自己看錯了眼,下意識地再望過去,嘉芙卻已經轉臉,於是一切瞬間煙消雲散。裴右安見她對安滄珠微笑道:「不敢勞煩少主。實不相瞞,我之所以隨大表哥來此,是因先前體有不適,需大表哥調治,不巧大表哥要來貴地,因不可半途而廢,這才將我帶來。等我身體養好,再勞煩少主如何?」

  這話應的滴水不漏,既說明了裴右安莫名帶她來此的原因,也委婉推掉了安滄珠的盛情邀約。

  裴右安回過了神,又看了她一眼。

  她一雙明眸望著那土司的兒子,神情懇切。

  安滄珠再次失望,只好點頭,讓她安心靜養,怏怏離去。

  嘉芙跟著裴右安入內,殷勤地端來茶水,笑道:「表哥,今日怎回的如此早?晚上可還要出去?」

  從來了這裡,裴右安每日要見各色各樣的人,明日更是此行關鍵,心思原本沉凝,但此刻,看著她在自己跟前轉來轉去,心情莫名便輕鬆了起來,微笑道:「事情都安排妥了,我也推了土司的筵席,晚上不出,早些休息,明日還有正事。」

  嘉芙很高興:「太好了,表哥你坐,我去瞧瞧我做的甜湯,好了我就給你盛一碗來。」

  裴右安原本不愛甜物,但她口味喜甜,他便也隨她了,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

  次日清早,裴右安安繼龍一行人出土司府,抵達了與孟定府交界的安龍關。在這裡,在裴右安的主持下,安繼龍和孟定土司伊桑將進行一場會面,以解決近期再起的紛爭。

  這場新的紛爭,來源於不久前離開的宣慰使馬大人。他在的時候,故意厚賞安繼龍,傳皇命封他「大土司」的名號,又以口頭一句話,輕飄飄地將孟木府和孟定府向來有紛爭的安龍關全部劃給安繼龍,引發了伊桑不滿,等馬大人一走,伊桑便以祖地不可失於自己之手的由頭毀了幾年前定下的盟約,再次攻打孟木府。

  今日之所以將會面地點選在這裡,也是為了令雙方相互放心。會面的這塊平地,周圍坦蕩,無樹木山石遮擋,藏不了人,亦不可設下埋伏,對方帶多少人,一覽無餘。

  按照先前的約定,安繼龍只帶了二十名精選護衛,到了地點,命護衛停在數丈外的空地上,自己和裴右安入座。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刻鐘,除伊桑未到,其餘被邀來做見證的十數位土司都已經到了。在座之人,無不識裴右安,見他來了,紛紛相迎,寒暄過後,裴右安當仁不讓坐了中間位置,安繼龍坐左,右位空置,等著伊桑的到來。

  日頭漸漸升高,約定的時辰已到,伊桑卻還沒有現身,安繼龍面露不快,土司們低聲議論,片刻後,視線盡頭,終於出現了一大團黑壓壓的馬匹奔馳卷起的揚塵,朝著這邊過來,看這架勢,至少有數百人之眾,浩浩蕩蕩,漸漸到了近前,看的清楚,正是遲到了的伊桑。

  雙方原本約定最多各帶二十侍衛,現在會面還沒開始,伊桑遲到不說,先破了規矩,現場帶來這麼多的人馬,立於安繼龍邊上的安滄珠面露怒色,立刻道:「父親,他想做什麼?我這就去數點人馬過來!」

  出來之前,為確保萬一,安繼龍也帶了數百人,但剩下那些人馬,都被留在數里之外,並未帶來這裡。

  安繼龍亦感惱怒,看了眼裴右安,見他巋然不動,依舊端坐其上,雙目凝視前方,神色平靜,想了下,忍怒道:「他應是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有裴大人在,料他不敢亂來。且再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05 PM

第三十二章

  安滄珠怒視前方,見伊桑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來,打著哈哈:「我從馬援出來,一路緊趕急趕,不想還是遲了,叫諸位久等了,實在慚愧!」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旁若無人大喇喇地先坐了下去,這才似乎剛看到裴右安,轉身朝他拱手道:「叫裴大人久等了,勿怪。」

  裴右安一笑,不置可否。對面安繼龍冷冷道:「叫我們這許多人等你也就罷了,只是你帶這些人馬過來,是為何意?莫非以為只有你才有這幾號人不成?」

  伊桑鼻孔裡哼了一聲:「你如今是大土司了,我人再多又能如何?對不住了,我信不過你們這些人。要不是看在裴大人從前為我孟定府救治過瘟病,今日我又豈會來到這裡和你囉嗦?」

  安繼龍忍住怒氣,道:「你我原本已經立下誓約止戈,那個馬大人分明是在挑撥離間,你怎就上當又來滋事?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伊桑冷笑:「好話說的好聽!好處全都讓你得了,連我的祖上之地都劃給你了。你們真當我是死人不成?」

  安繼龍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分明是你在藉口生事!將這安龍關劃給我孟木府,那不過是馬大人的一句空言!他走之後,你何時見我孟木府的人有越過邊線半步路?倒是你的人,前些日越境生事,還傷了我幾個人!我看你是半點也無和談誠意!我安繼龍從不生事,但也不會怕事!你要打,那就打!」

  伊桑霍然而起:「諸位都聽到了,這可是大土司說的。既如此,還有什麼可談?我便走了,諸位好自為之!」說完掉頭便走,他身後帶來的那幾百武士便發出轟然喝彩之聲。安繼龍臉色鐵青,在座土司面面相覷。

  「伊桑,你從前曾歃血立下盟約,允諾休止干戈。你分明也知,孟木府如今並無半分實際違約行為,你卻悍然滋事,是何道理?」

  一道聲音從後傳來,不疾不徐,中氣十足,隱隱竟似壓過了伊桑身後那幾百武士所發的喧囂。

  伊桑停下腳步,回過頭,見裴右安起身,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他遲疑了下,笑道:「裴大人,你莫誤會,更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我絕無意要和你作對。我今日來這裡,本就是沖著你的面子。既和他話不投機,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該怎樣,就怎樣!」

  他環顧一圈,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又大聲道:「且這是我與安繼龍的恩怨,無須外人插手。裴大人,我這人向來有話說話,說句得罪的,你是漢人,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此行名為調停,我卻聽聞,你早早就入了孟木府,何來中立?你來這裡,想必不是安繼龍給你許了好處,就是你也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吧?」

  安繼龍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伊桑!你往我身上潑髒水也就罷了,竟連裴大人也敢污蔑?當初你馬援城中起了瘟疫,若不是裴大人出手相助,你伊桑今日還能站在這裡口出狂言?」

  裴右安示意安繼龍勿躁,轉向面帶不屑的伊桑,笑道:「正被伊桑土司給說中了,我裴右安這趟過來,確實是存了點私心。」

  四下土司相互耳語,伊桑面露得色。

  裴右安環顧了一圈四周大小土司,道:「諸位都知,三王爺持先帝之節藩鎮於此,撫邊安民便是三王爺的第一要務。孟木孟定兩府,若因誤會再起戰事,朝廷御史台那裡,三王爺一個失察之過,怕是少不了的。我此番奉三王爺之命而來,諸位倘若賞臉,願意給我裴右安一個面子,回去之後,我對三王爺也算有個交待。」

  土司們發出一陣笑聲,一人高聲道:「裴大人,我們對你一向是佩服的!今日之事,由你主持便是!」

  裴右安向四座拱手道:「論資歷,我裴右安遠不及在座的諸位土司,承蒙看得起,裴右安先謝過諸位了。對諸位,我只有一言。戰無倖免,亂無獨安。宣慰使馬大人此行,看似和諸位無關,實則在座之人,無一不受牽連。孟木孟定兩府,在西南舉足輕重,倘若戰事再起,諸位何以能得以置身事外高高掛起?或受脅迫,或為自保,牽一髮而動全身,再加上外敵在旁,虎視眈眈,到時西南和局,一去不復!」

  土司們面上笑意漸漸消去,神色無不凝重。

  裴右安轉向伊桑:「伊桑土司,你與孟木土司若真再次開戰,你捫心自問,贏面能占多少?」

  伊桑冷笑道:「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外人占走半寸我的先祖之地!」

  裴右安淡淡一笑:「說得好!只是我想問土司,馬大人口頭講了一句將安龍關劃歸孟木府,你便如此憤慨,以致於無視事實悍然毀約,那麼你趁今日眾多土司在此相會,暗中派人去占木邦,又是何道理?」

  這話一出,伊桑臉色一變,全場更是譁然。

  木邦是安繼龍的祖地,安繼龍大驚,猛地上前,厲聲喝道:「伊桑!你竟做出這樣的無恥之事!真當我安繼龍怕你不成?」

  安滄珠已拔出腰刀,領了身後二十侍衛衝了上來,怒道:「你這卑鄙小人,我這就殺了你!」

  伊桑高呼一聲,身後數百名武士,立刻呼啦啦地上來,將會場團團圍住,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土司們無不變色,紛紛起身,斥道:「伊桑,你想幹什麼?」

  伊桑環顧一周,冷笑道:「你們這些人,無不是和安繼龍一個鼻孔出氣的。裴大人,既被你知道了,我便也沒什麼可遮掩的,我已派出大隊人馬去往木邦,木邦絕無倖免的道理。我把話放在這裡,安龍關原本世代為我孟定府所有,今日安繼龍若不答應全部交出安龍關,非但木邦保不住,你們一個一個,也誰都別想離開!」

  罵聲四起,伊桑卻面不改色,在一隊親信的保護之下,神色倨傲無比。

  裴右安注視著他,神色漸漸變冷,忽拍了拍手,立於他身後的一個侍衛便放出一枚火信,火信升空,啪的炸裂,片刻之後,遠處來了一隊人馬,轉眼疾馳到近前,伊桑轉頭望去,臉色大變。

  楊雲縱馬而來,拔刀指著一個被掛在馬腹側的五花大綁的男子,厲聲喝道:「伊桑,看看這是誰?再不向裴大人謝罪,我手中之刀,可不認你的兒子!」

  這被綁住的男子,正是伊桑最為喜愛的長子伊努,向來能征善戰,是伊桑的左臂右膀,被他視為後繼之人。

  這次秘密行動,他派伊努領了兩千精兵,奇襲並不設防的木邦,本以為手到擒來,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出了這樣的變故,定了定神,立刻轉向裴右安:「你意欲為何?你若敢傷我兒一分,我便起誓,今日絕不罷休!」

  裴右安冷冷道:「伊桑,你兒子被刀指著,尚未傷及半根毛髮,你便如此焦心,放言不惜與我同歸於盡,倘若我未能及時阻止你的詭計,你可會對木邦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施加半分憐憫?你兒子出自你的骨肉,旁人便無血親之痛?」

  伊桑看了眼被堵住嘴不住掙扎的兒子,臉色極其難看。

  「還不叫你的人全部退下?」

  裴右安厲聲喝道。

  伊桑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臉一陣紅,一陣白,示意手下退去。

  很快,那幾百武士如潮般退去,遠遠不見了人影。

  方才緊張的氣氛,終於鬆了下來,眾多土司吐出一口氣,對著伊桑,無不怒目橫視。

  裴右安命楊雲將伊努帶上,楊雲推著伊努上前,見他還強行掙扎,不肯下跪,一腳踢在了他的後膝,伊努撲在地上,對著裴右安怒目而視,口裡嗚嗚不停。

  伊桑勉強定住心神,道:「裴大人,我今日栽在你手裡,認了!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的兒子?」

  「伊桑,你們伊家雖也傳了多代土司,但從前不過只是一個小土司府而已,名不見經傳,也是到了你的曾祖,伊家才得以坐大。我聽聞老土司在世時,孟璉司曾來攻打你馬援城,城池岌岌可危,老土司也身陷險境,幸得馬援城民眾傾力相助,這才反敗為勝,老土司從此視馬援城為福地,將土司府也遷了過去,也是從那之後,你們伊家開始得勢。馬援城民當初為何要助力老土司?我聽聞,因他仁慈愛民,一諾千金,是個大大的英雄人物。孟璉司為何失了人心?因窮兵黷武,民眾苦不堪言。而今你們伊家勢盛,孟璉司又安在?早化為了一抔黃土。」

  「人無信不立。我知你一心想朝廷封你為大土司,只是像你這樣,僅僅因為沒能得到預期中的好處,便心生不滿,目光只及眼前三寸,視諾誓如同無物,有約不遵,言而不守,即便你得了大土司的名號,何以立身?又何以服眾?」

  裴右安話音落下,四周鴉雀無聲。

  伊桑面紅耳赤,見他負手而立,淵渟嶽峙,不怒自威,竟不敢開口,眼睜睜看著他轉向安滄珠,取要腰刀。

  安滄珠立刻拔出腰刀,雙手奉上。

  裴右安接過了,一指輕觸冰冷刀刃。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肅殺寒氣。

  他邁步,朝地上的伊努走去,到了他的近旁,俯身下去,拔了伊努口中木塞。

  伊努立刻嚷道:「父親,別管我!他要殺就殺!這個漢人詭計多端,你不要上當!」

  裴右安以刀背壓住他一側面臉,手腕一沉,伊努頭臉立刻就無法動彈,雙目瞪的滾圓,向著裴右安怒目而視。

  氣氛陡然緊張,眾人無不屏住呼吸。伊桑更是面如土色,咬牙道:「你若殺他,我定與你勢不兩立!」

  裴右安面沉如水,手起刀落,刀刃便割過了伊努一臂。

  伊桑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裴右安如法炮製,竟又劃過自己的一側手臂,一道鮮紅血跡,立刻順著他的衣袖,殷殷而下。

  全場驚呆,又是不解,地上伊努也是吃驚不已,看著裴右安,停止了掙扎。

  伊桑原本一顆心已懸至喉頭,忽見裴右安如此舉動,遲疑了下,道:「裴大人……你這是何意?」

  裴右安注視著他,道:「伊桑,你方才說,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可瞧見了,我與你的長子,雖非同族,衣貌亦異,體膚之下,血脈卻是同色,排除成見,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齊?你與安繼龍,可謂西南雙虎,多少人盯著,想要取而代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而駑犬得利。我此行出來前,三王爺曾有言,你本也是條好漢,惜心性略狹,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於有了今日紛爭。安土司本就無意與你敵對,三王爺更盼你懸崖勒馬,今日是戰是和,我也不多說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來,朝裴右安納頭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從不認輸,今日卻輸的心服口服!是我錯了!要殺要剮,全由裴大人定奪!」

  裴右安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伊桑土司願化干戈為玉帛,便是大善,起來。」上前將他扶起,隨即轉向安繼龍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決?」

  安繼龍心中起先自然憤怒無比,又後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彌了一場禍事,這才鬆了一口長氣,見伊桑又認錯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這裡,也只能揭過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鑄惡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與你計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絕不輕易罷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饒我兒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這命我先留著,日後隨時為裴大人效命。你這裡,咱們恢復原先的盟約,一切照舊,我擺酒供牲,照向來的規矩,我向你當眾賠罪,讓這裡的諸位,一道做個見證!」

  安繼龍原本還以為他在羞愧之下,會說出將安龍關全部讓給自己的話,沒想到還是算計精明,一點虧也不肯吃,心中暗罵了一句老狐狸。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罷了,轉頭對著眾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擺酒設宴,請裴大人上座,諸位一道,不醉不歸!」

  ……

  嘉芙知今日事關重大,等在土司府裡,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隱隱聽到前頭傳來筵席鼓樂之聲,便猜到裴右安應是平安歸來了,沒片刻,來了一個侍衛,說大人叫他來傳個話,一切安好,不必掛心。

  嘉芙徹底鬆了口氣,開始翹首等著他回來,一直等到亥時,中間出去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終於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忙跑了出去,看見裴右安被一個侍衛扶著過來,腳步竟然略微踉蹌。

  在他邊上有些時日了,便是到了這裡,時有筵席,嘉芙也從沒見他飲過酒,今晚卻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讓侍衛去歇了,隨即抽回那隻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裡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穩,還是我扶你吧。」

  他腳步停了停,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擔憂,遲疑了下,終還是沒再抽手出來,任她攙著自己,進了屋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11 PM

第三十三章

  嘉芙扶裴右安到了榻前坐下,待要叫人送茶送水進來服侍,一個轉身,眼角風瞥見他左臂衣袖上沾了些血滲的痕跡,視線一定,大吃一驚:「表哥你受傷了?」

  裴右安向不飲酒,但今夜前堂之上,西南眾大小土司均在座中,個個彘肩鬥酒,豪氣沖天,爭相向他敬酒,盛情難卻,破例也就輪了一回,此刻略略不支酒力,循她所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眼,見她緊緊盯著,雙目睜的滾圓,神色裡帶著驚慌,心裡忽然一暖,安慰她:「只劃破了點皮而已,並非受傷,無妨。」

  嘉芙急道:「血都出來了,你還說無妨!」轉身便翻出他先前給自己抹過的那瓶傷藥,洗了個手,拿著匆匆跑了回來。

  手臂劃出的那道口子,早就處置過,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氣隨了酒力翻湧,這才慢慢又滲了些出來,並無干係,但看她如此焦急擔心,定要給自己再敷一遍傷藥,便也不加阻攔,坐著不動,默默看著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後小心解開先前侍衛為他纏上的那圈止血帶,看到臂上綻開了一道長約數寸的傷口,有血跡正慢慢地往外滲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傷口鮮血淋漓的樣子,但此刻,這傷口卻彷彿割在自己身上,絲毫不覺可怖,只是心疼萬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輕抹止血藥膏,又想起那日他給自己擦的時候,剛抹上去時有點辣痛,便微微嘟嘴,湊了些過來,朝他傷口輕輕吹氣。

  傷口被她吹的涼絲絲的,還有些癢,像根輕羽撩瘙而過。裴右安極力忍著,才沒將手臂收回。她的頭臉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聞到了散自於她髮膚的馨香——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國公府裡聞到的來自她的那種刻意的香料氣息全然不同,她是輕暖甜潤的,他漸漸似乎也開始習慣這種氣息,每每聞到之時,總讓他覺得心情愉悅。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這樣的。」

  聽著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話語,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陣翻湧,醺醺然,慢慢地閉目。

  嘉芙敷完了藥,小心地紮回繃帶,又替他放下了捲起的衣袖,抬眼見他閉目,似是不勝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觸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睜眼,抬手略略擋了擋,道:「表妹,我有一事,須和你說。」

  他的語氣,忽然多了點鄭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雙眼。

  「明日我們便回了,到了後,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語氣溫和。

  嘉芙胸脯彷彿被猝不及防地錘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應過你的事,我必不忘。」

  雖然知道遲早他會送自己走的,但就這樣從他口中聽到了,還是太過突然。

  嘉芙實是沒準備好,一時心亂如麻,緩過了神兒,努力露出笑容:「謝謝大表哥……只是……現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嗎?」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來的兩道乞憐目光,以沉默應答。

  嘉芙心一點點地下沉。

  「……非要現在就走嗎?就不能再過些時候?我保證我會聽大表哥的話,不和你發脾氣,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氣……」

  嘉芙聲已略帶哭腔。

  又是一陣酒意翻湧。窗開著的,裴右安卻感到氣悶,喉嚨發緊,呼吸不暢。醉意在他胸間,一分分地濃酵。

  她是以為他在生氣……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緣由,告訴她也是無妨。事已出,再無任何挽回餘地,用不了多久,還沒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這也是今日調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敗的緣由。

  「和你無關。是王府那邊出了點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為由,恩召世子入京參祭,世子殺了使者,雲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彷彿怕嚇到了她,也彷彿他早已預知到了會有這樣的一天,只是從前不知道這一天將會伴著何種契機到來而已。

  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數日之前,京中再次來使,皇帝召雲中王世子蕭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為質了。雲中王當時接旨,拖延著時,蕭胤棠派人殺了使者,用這種方式,替自己的父親做出了決斷。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應該也快是這個時候,皇帝會向雲中王發難,戰事爆發,隨後雲中王入京,登基稱帝。

  她卻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來這便是她前世噩夢的開端。

  裴右安望著她蒼白的一張面容,聲音愈發柔和:「若所料沒錯,戰事不久便起,我沒法再帶你同行了,這裡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衝,也遠離紛爭之地,不至於會受太大波及,應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後,也會有人保護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讓什麼人去保護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現在回去後的那段時日裡,那人或許真的能護住她。

  但不久的將來呢?等雲中王做了皇帝,蕭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權力將翻雲覆雨,到了那時候,如果他還沒打算放過自己,面對來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護她的人,真的還能護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時候,人又會在哪裡?

  或許,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別,她將再也沒有機會再次與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驛舍中碰見時那樣,撲到面前這男子的懷裡,死死地抱住他,懇求他容許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護枝下,不要就這樣將她推離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這就是他最後的決定了,再不會更改。

  她呆呆看著他。

  他沉默著,片刻後,似湧上一陣醉意,和衣臥了下去,閉目,用平靜的聲音說,她可以回房了,他這裡用不著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間和他傍著的屋裡,整個人被一種大難臨頭般的感覺給緊緊地攫住了。

  知道將來會發生的可怕的事,卻無力擺脫,眼睜睜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這才是最大的恐懼。

  夜深了,土司府裡漸漸安靜下來,嘉芙屏住呼吸,將耳朵緊緊貼靠在牆上,側耳聽著來自於隔壁屋裡的動靜。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聽了許久,沒有聽到半點的動靜。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裡紋絲不動,就這樣坐了良久,終於從床上爬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剛回的時候,醉意或許並沒那麼深沉,但從他打發她離開後,他的情緒沉鬱了下去,隨之,醉意便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鋪天蓋地淹沒。

  最後,他甚至做起了夢,他夢到了關於一個十六歲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少年扶著父親的亡靈從戰場歸京,葬禮剛結束的深夜,懷著悲傷,他去探望臥病的母親辛夫人。

  下人說辛夫人還在小靈堂,他尋了過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獨自對著父親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靈堂口,正要進去的時候,辛夫人忽然對著靈牌低聲咒駡,聲音是如的此充滿怨恨。

  「十六年了!」

  「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

  「我認了你從外面抱來的野種做兒子,看著他搶走原本屬於我兒子的一切!現在你竟這麼死了?」

  「該死的是他!他為什麼還不死?不是說他活不過十歲嗎?現在都已經多少年了?」

  可憐的寡婦,沉浸在屬於自己的無盡悲痛和怨恨之中,並沒有留意到少年曾來過,又悄悄地離去。

  夢中的這少年,地位高貴,驚才風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驕子,生平唯一遺憾,大約就是身體病弱。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體不是他的不可說,他的難言之痛,來自於他得到的母親的對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齡孩子還懵懵懂懂之時,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歡他,非但不喜歡,而且,對他懷了一種強烈的厭憎之情,私下裡,她曾盯著他的那種目光,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成為了伴隨他長大的的無法消除的陰影。無論他多麼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種憎惡的情感。但天生的內斂,註定他不會將內心陰影剝給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親和祖母面前,他也絕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關係的意願,尤其是在父親剛去世了的情況之下。

  小時他也曾猜想過,辛夫人不喜歡他,或許是因為他身體不好的緣故。所以他學醫,習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別人一樣,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歡自己,原是因他陰私的來歷。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長子。

  他只是他父親從外面抱回來的一個私生子。

  這個無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歲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認和厭惡之中,他曾習以為常的一切認知,一夕之間,轟然崩塌。

  隨後,三個月後,在他父親熱孝將滿的某個深夜,發生了那件後來影響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親的一個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樹上,第二天早上被發現屍體,流言開始傳播,有人看到他對她施加淫辱,小妾應是不堪受辱,這才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離京的方式,結束了他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屬於他,交還出去,天經地義。

  ……

  成年後,一向淺眠的裴右安就沒做過夢了。

  但今夜,他卻陷入了這樣一個令他並不愉快的夢境裡。夢裡的他,回到了那個外人眼中光鮮,於他卻只剩壓抑灰暗的少年時代,一個恍惚,那個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圍殘肢枯骨,狀如地獄,他忽冷忽熱,夢寐難安之際,鼻息裡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識的輕暖甜潤,懷中綿軟盈手,夢中一切陰暗,漸漸被驅散而去,他下意識地貪戀這種溫暖柔軟的感覺,夢中追逐,戀戀不捨。

  嘉芙被裴右安攏入懷裡時,吃了一驚,身子僵了片刻,慢慢地,感覺著他帶著酒氣的陣陣灼熱鼻息撲到自己臉上,方意識到他並未醒來,身子終於控制不住地起了微微戰慄,一顆心砰砰地跳,渾身肌膚,灼熱滾燙。

  就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了,抱住他不放,等他酒醒過來。

  嘉芙橫下了心,朝他又靠了些過去,直到完全蜷在了他的懷裡,眼睫顫抖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15 PM

第三十四章

  五更,雞鳴平旦之間,窗外朦朧昏青。

  裴右安將醒未醒。

  成年後,他便從未睡過如此好的一覺了,儘管這一覺的開端起始於令他並不愉悅的夢境碎片,但當那些夢的碎片被驅散,這一覺是如此的綿長和深沉,並且,香暖……柔軟……

  他緊了緊臂膀,朦朦朧朧間,滿掌所得的柔膩,令他忽覺異樣,雙眉蹙了蹙,如墜雲霧之中的混沌意識,慢慢變得清明了起來。

  他眼皮一跳,驀地睜眼,醒了過來,借著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蓋,整個人就蜷縮在了他的懷裡,一臂抱著他的腰腹,看起來小小的一隻,只從被角頭裡露出一腦袋落於他肩臂的青絲和半張臉,此刻還未醒來,猶閉目酣眠,臉龐紅撲撲的,一動不動,他也擁著她,一臂繞過她細柳腰肢,掌心貼於肌膚之上,兩人似乎這般已經睡了很久。

  裴右安驚呆了,初初以為自己依舊深陷夢境,終於回過神來,如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縮回那隻手,霍然坐起,下意識低頭,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雖依舊著了中衣,但滿是淩亂褶皺,下腹更是起了異狀,猶隱隱脹痛……

  裴右安腦袋轟的一聲,迅速掀被,從床上一躍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脫下懸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頭,見她已被自己驚醒,爬坐了起來,一手擁被壓於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閉,顏若朝華,嗓音含含糊糊,帶著剛睡醒的輕軟和嬌慵。

  她渾身上下,仿似未著寸縷,這樣坐起,雖已以被角壓胸,但光溜溜兩隻香肩和雪白膀子依舊露在了外,縱然屋裡晨曦昏暗,也壓不住勝雪膚光,海棠春慵,一時酥了人眼,亂了人目,裴右安胸間悸震,眼角泛紅,閉了閉目,倏地轉身,卻聽身後聲音再起,她又說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雖還沒有男女之實,但我這身子,也不能另許人了。」

  她應當也已完全醒了,聲音雖輕柔,卻一字一句,異常清晰。

  空氣彷彿凝固。

  許久,裴右安肩膀動了動,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聲音啞澀。

  身後傳來輕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聲,片刻後,聽她道:「好了。」

  裴右安並未立刻轉身,依舊立在原地,良久,忽問:「昨夜你已回屋,後來又是如何與我同睡一床的?」

  身後報以靜默。

  裴右安慢慢轉過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漸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絲覆肩,起先一動不動,漸漸抬起臉,迎上裴右安的兩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來的。」她輕聲道。

  「你一個女孩兒家,是誰教你用這樣的不入流手段?」他的聲音緊繃,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嘉芙睫毛微顫,垂下了腦袋。

  空氣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無用。分明已經想好的,對他說是昨夜他醒來喚渴,她聽到了過來服侍,他半醉半醒,將她拉上了床,而她無力反抗。

  只要她這樣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沒法撇清自己。

  她有膽子爬他的床,事到臨頭,真的等到他發問了,卻不知為何,她竟又不想藉口這可鄙的托詞了。哪怕說出實話,會被他輕視,乃至厭惡。因為這托詞聽起來是如此的令她作嘔。

  他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她只要能夠留在他的身邊就夠了。以她對他的直覺,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會庇護她的。至於別的,她並不在意。

  她這樣告訴自己,壓下心裡隨之湧出的惶然和難過,鼓足全部勇氣,再次抬頭,對上了他的兩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還不要我,我日後又僥倖能從世子手裡逃脫活下去的話,下半輩子,我就剪了頭髮去做姑子!」

  她說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裴右安和她對望了片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沒我的話,一步也不許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複了一遍,背過了身。

  嘉芙渾身血液漸漸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頭從他身邊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道門檻不高,才半尺不到,她邁過去的時候,腿腳卻彷彿灌滿了鉛,沉重異常,足尖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自己扶住了門,幾乎是一步步地挪著回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嘉芙便撲在了枕上,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她有一種感覺,她這最後的一搏,還是失敗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氣,回了他的屋,脫了自己衣裳,鑽進了他的懷裡後,猶猶豫豫之間,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後,竟就一頭睡了過去,一覺睡到方才,被他起身發出的動靜才給驚醒了。

  世上有她這樣的傻瓜嗎?

  嘉芙眼淚流的更凶,卻怕被人聽到,死命地捂住嘴,無聲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還要動身走的,怕哭腫了眼睛被人看見,拼命止住了淚。到了中午,一個侍衛來敲門,說裴大人命他來喚她,可以出來,預備動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誤,拿了東西,一路低頭,隨了侍衛出了土司府,來到門前,遠遠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裡,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話別,邊上許多的人。

  她的頭垂的更低了,朝著那輛停在後的留給自己的馬車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甄表妹!」

  嘉芙聽出是安滄珠的聲音,裝作沒聽到,急忙加快腳步,安滄珠卻飛快趕了上來,在她面前站定,擋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時回泉州?等過些時日,等我這邊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聲,靠了些過來:「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腫?哭了?」

  嘉芙又是羞慚又是氣悶,搖了搖頭:「我沒事。我先上去了……」繞過安滄珠,飛快往馬車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煩?你跟我說……」

  安滄珠追了上來,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楊雲走了過來,拿了她手裡包袱,人擋在安滄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請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馬車,關了門,坐在裡面,片刻後,馬車晃晃悠悠地啟動,終於上路。

  當天晚上,嘉芙就發現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發時的武定府,而是往東,直接去往泉州。

  護送她的人,就是楊雲和他的手下,而裴右安,他再也沒有露面了。

  她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能夠想的到,做的出的辦法,終於還是沒能成功地留在他身邊,更不用說讓他娶自己了。

  雖然那天早上,她跨出那道門檻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真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時候,她還是陷入了無比的感傷、後悔和羞慚之中。

  很奇怪,這種時候,她原本最應該想的,是失去了她原本想牢牢抓住的來自裴右安的庇護,往後蕭胤棠要是再對她下手,她該怎麼辦才好。但這一路東去,她竟沒再怎麼想這件事了。

  倘若到了最後,真的無法避免,又再次落回到了蕭胤棠的手裡,最大一死而已,忽然也沒覺得有多恐懼了。反倒每每想著那日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緒低落,難以自拔,一路就這樣回了泉州家中,孟夫人見到失而復得的女兒,抱住嘉芙又哭又笑,哥哥甄耀庭欣喜萬分,就連祖母胡老太太,臉上也露出笑容,敘話完畢,當晚,家中設宴,為嘉芙接風洗塵,闔家歡喜不提。

  到家的這一天,距離嘉芙被劫走,不過也就過去了數月而已,但對於嘉芙來說,竟滿是物是人非,心境蒼涼之感,猶如經歷了一場大夢。

  半個月後,這日,胡老太太將孫女單獨叫進屋,屏退了下人,道:「我聽送你回來的那位楊恩人說,你是被人販給捉去雲南,路上幸而得到他家主人的救助,這才脫身而出,如今他奉主人之命將你送回了家中,這自然是好事,等哪日若能得見恩人,我自當重謝。只是阿芙,你老實告訴祖母,你如今清白可還在?」

  媽祖會那日,嘉芙不見之後,胡老太太一邊派人到處尋找,一邊嚴守口風,對外只說孫女走了遠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時,老太太又在為孫女物色婚事了,州府裡有戶官家,家中有一庶出子,有意要和甄家聯姻,老太太怕消息走漏,壞了嘉芙名節,故半句也不透出去。後來始終沒有嘉芙消息,萬分焦急之時,忽然喜從天降,有人送來了嘉芙下落的消息,這才鬆了一口氣。如今終於等到孫女回來了,老太太便又打算起了婚事,問完嘉芙,便緊張地盯著她。

  嘉芙沉默著,胡老太太便明白了,面色沉重,目露失望,半晌,長長歎息了一聲:「罷了,你也不容易,人回來了就好。你下去吧。」

  嘉芙朝老太太磕了個頭,道:「祖母,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聯姻來為家中謀得助力。從前和國公府的婚事如此,這回也是。孫女既已沒了清白,還有什麼好人家願意娶?即便婚前瞞著嫁了過去,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萬一被知道了,非但不能助我甄家,反而落個沒趣,說不定還要結怨。孫女斗膽,請祖母往後不必再安排我的婚事了。我也無意嫁人,請祖母勿要逼迫。」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胡老太太說出這樣的話。老太太吃驚,又有些不快,盯著她,皺眉道:「有你這樣和祖母說話的?我替你留意的婚事,固然有助力於我甄家的考慮,但也無一不是好人家。你也是我孫女,我豈會將你胡亂嫁出去作數?如今不幸,就算失了清白,嫁過去了,也不是沒法子遮掩,你何必如此喪氣?女孩兒不嫁人,難道在家一輩子老死?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嘉芙含淚道:「恕孫女不孝。祖母若再安排婚嫁,我便剪了頭髮去當姑子!」

  胡老太太大怒,正要訓斥,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下人在外道:「老太太,太太叫我趕緊來給老太太傳個話,家中來了個貴客!」

  胡老太太忍怒,轉頭道:「哪家的貴客?」

  下人道:「說是京城國公府裴家的長公子來了!」

  胡老太太一怔,遲疑了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道:「他來做什麼?快迎進來。」說著撇下嘉芙,自己匆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19 PM

第三十五章

  老太太換了齊整衣物,拄杖領婆子丫頭往前堂去,遠遠看見兒媳婦正等在抱廈前。

  孟氏見婆婆來了,急忙迎上來攙她。

  「素無往來,無緣無故,長公子怎突然來我家了?」老太太一邊往裡去,一邊低聲問。

  孟氏亦是一臉疑惑:「媳婦亦不知。方才聽張大說長公子攜禮登門,還以為弄錯了。去年我帶耀庭阿芙過去時,他恰好也回京給那邊的老夫人過壽,和他碰是碰過一兩回,長公子亦很是客氣,只也限於招呼一兩句而已,今日這般登門,我是沒想到的。」

  老太太便問待客,孟氏道:「人早迎進了客堂,張大和耀庭正陪著。」

  婆媳說話間,邁進門檻,轉了進去,老太太抬目,見一男子身著元色衣袍,腰束嵌玉鞶帶,姿儀雋拔,神情溫雅,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的樣子,目光卻極是沉穩,端坐位上,正聽著甄耀庭講述泉州風土人物,偶插問一兩句話,便笑容滿面地走上道:「今日是個什麼風,竟然把貴客吹來了我家,長公子親臨寒舍,蓬蓽生輝,老身怠慢了,還望長公子見諒。」

  裴右安見孟氏入內,攙了個身穿富貴團錦襖的老婦,老婦濃眉寬額,目光精明,望之一種慣常發號施令的家長模樣,知她應便是嘉芙的祖母,起身迎了上來,向老太太行後輩見面之禮。

  胡老太太雖是商婦,但當家大半輩子,自歷練出一雙辨人之眼,因從前聽聞裴家長公子的一些事情,說身體從小不好,便以為他是病癆模樣,沒想到竟如此風度,周身一種無意張揚,而發自骨子裡的清貴氣象,想來如今就算早不復世子之尊,甚至不容於家族,但必定非庸碌之輩,又豈敢怠慢,寒暄了幾句,見這個曾經的天子近臣對自己很是敬重,禮節周全,絲毫不見架子,心中高興,再次讓座,望了眼站在一旁的孫子,自謙道:「我這孫子沒什麼見識,又駑鈍,若有說錯了話的地方,還請長公子勿見笑。」

  裴右安望向甄耀庭,微笑道:「府上公子抱璞含真,恰我輩所缺,品質難能可貴,老夫人怎如此自謙?」

  胡老太太聽他如此稱讚自己孫子,心中更是歡喜,又自謙了幾句,雖好奇他此行目的,但身為主家,客不開口,自己自然不可能先問詢,便又敘了幾道閒話,裴右道:「右安今日登門,本就冒昧,卻蒙盛情款待,很是感激,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私心盼兩位慈長應允,不知容我開口與否?」

  胡老太太和孟氏對望了一眼,笑道:「長公子何須如此客氣?有事儘管開口,但凡做的到的,必定不會推辭。」

  裴右安望向左右,孟氏便明白了,立刻屏退下人,叫甄耀庭也出去了,待堂中只剩她與老太太,聽他道:「老夫人,夫人,實不相瞞,前次送表妹歸家的那位楊雲楊統領,乃奉我命而動。表妹先前便是被我所救,雖當時受了些驚,所幸化險為夷,如今想必已然順利歸家。」

  胡老太太和孟氏聞言,驚訝萬分。

  先前嘉芙被送回來後,孟氏知楊雲是奉主人之命行事的,便問恩人身份,楊雲卻沒透漏,孟氏只好作罷,又怎會想到,事情這麼巧,救了女兒的那個恩人,竟然會是裴右安!

  孟氏這下感激萬分,想起女兒失蹤那段時日自己所經歷的煎熬,忍不住又痛斥那將女兒捉走的無良人販,再不住地向裴右安道謝。

  胡老太太卻精明的多,嗅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知長公子這話,應當只是起了個頭而已,笑著也道謝了幾聲,隨後道:「長公子方才所提,不知是為何事?」

  裴右安站了起來,面向老太太和孟氏,各又鄭重行了一禮。

  老太太孟氏都是不解,忙辭禮。

  裴右安道:「我今日登門,不為別事,正是為了表妹。」

  他頓了一下:「我對表妹,慕艾已久。」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這短短八字,一說出口,別說孟氏,連胡老太太也怔住,看著裴右安,緘默了下去。

  裴右安神色卻分毫沒有改變,語氣更是誠懇:「右安小時起,便與表妹相識。去年祖母壽辰,有幸和表妹再遇,又前次,以此種際遇,再次得以重逢。表妹德言容工,彌足珍貴,令我傾心不已,遂決意非她不娶。故雖知此舉無禮,今日還是冒昧登門,向老夫人和夫人稟明心跡,若能得以成全,則是我裴右安之幸,不勝感激!」

  孟氏詫異萬分,看著裴右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裴右安對自己女兒一見鍾情,以致於發願娶她,這在孟氏看來,絲毫無奇怪之處。女兒容貌雖出自自己,卻又遠勝自己,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也不為過,這些年,家中為她擋了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覬覦,現在這個國公府的長公子也對她一見鍾情,特意為她登門拜訪,可見用心。

  但問題就出在這上頭。

  別的暫且不說,什麼時候,見過有人自己登門來為自己求親的?

  孟氏看了眼老太太,見她不開口,自己便道:「長公子龍章鳳姿,不嫌我女兒粗鄙,願娶她為妻,這原本是她的福氣,只是……這叫我如何說呢?」

  她遲疑了下。

  裴右安微微一笑,笑過之後,神色愈發鄭重:「我知婚姻需輔以三媒六聘,如此方合乎禮儀,亦顯誠意。我對求娶表妹之事,懷了萬分誠意,三媒六聘,更是不可或缺,但今日,之所以獨自登門貿然來見慈長,一為剖我心跡,表我誠意,二來……」

  他頓了一下,看向老太太和孟氏。

  「二位慈長想必也聽到了些關於皇上和雲中王的消息,接下來我恐怕無暇顧及婚事,故而,右安這趟上門,也是想求二位慈長,許我些時日,等時機合適,右安必請祖母做主操辦媒聘。但請放心,只要答應將表妹許我,我必竭我全力護她一生。」

  孟氏終於徹底明白了裴右安今日登門的目的。

  他是要甄家在他來求娶之前,先將嘉芙人留著,不要許配了出去。

  泉州四通八達,每天無數商旅進出,消息自也傳播的快,前幾日,坊間就已到處在傳皇上要和雲中王打起來的消息了,但因為距離遙遠,民眾也就只當皇家熱鬧來看了,有說皇上兵多將廣必定能贏,有說雲中王有少帝護體,指不定能出其不意天翻地覆。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孟氏對裴右安印象很好,何況他還救下了自己的女兒,聽完裴右安那一番話,她心裡已是認了七八分這個未來女婿了。剩下幾分,一是顧慮裴右安的當年之事,二是生怕女兒不肯點頭。猶猶豫豫,便再次看了眼老太太,見她始終沒有作聲,顯得有點反常。

  「娘?你看……」

  「你去瞧瞧阿芙,跟她說一聲,恩人大表哥來咱們家了。」

  老太太忽道。

  孟氏瞧了出來,老太太應是私下有話要和裴右安說,這才支開自己的。她心裡也急去見女兒,向裴右安笑點頭,便出去,匆匆到了女兒屋裡。

  從那日被他用那種方式給送回泉州後,說心死如灰,徹底絕望也絲毫不為過,嘉芙根本就沒想到,裴右安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出其不意地現身,來了自己家中。

  他來做什麼?

  嘉芙滿心焦慮,又覺羞恥,正坐立不安六神無主,見母親來了,怕被她瞧出什麼端倪,強行鎮定,等孟氏一開口,說裴右安登門竟然是為婚事,驚呆了,一顆心砰砰地跳,半晌都沒法平復下來。

  「……長公子說,他對你很是傾心,想娶你為妻……」

  孟氏小聲和女兒絮絮叨叨。

  「娘覺著,長公子看著很是信靠,你要是嫁了,他日後應當不會虧待你的,只是娘想起他從前的那些事,就又有些不放心……」

  嘉芙臉漲的通紅,一把抓住了孟氏的手,拼命搖頭:「娘!他怎麼可能是那樣的人?從前那些,一定是有誤會的!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

  孟氏見女兒如此焦急,一怔,隨即笑了,伸出一根指頭,輕輕點了她腦袋一下:「瞧你急的!我都還沒說什麼呢。莫非你也願意嫁他?」

  嘉芙慢慢低頭,一語不發。

  孟氏看著女兒,又想起她被擄之事,雖最後獲救,但清白恐怕已失,想來這也是為何前些時候她回家後抑鬱不樂的原因,心裡一陣欣慰,又一陣難過,將女兒摟入懷裡,歎道:「原本我還擔心你不樂意嫁他呢。這樣最好。他又是你的救命恩人,這姻緣也算天定了。等他正式來求親了,娘就把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23 PM

第三十六章

  堂中只剩裴右安和胡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我孫女何德何能,能得長公子的青睞,老身豈有不應之理?只是老身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右安恭敬地道:「老祖母有話,但講無妨。」

  「長公子的意思,老身是明白了。外頭接下來想必要亂上一陣子。這些朝堂之事,老身不懂。長公子你的事,必定是大事,老身也不多問。老身更能體諒長公子如今的不便。只是不瞞長公子說,阿芙先前那件婚事雖沒成,但恰就這些時日,你來之前,家中正預備給她再說親的,就我們本地州府裡,也是戶做官的人家,給兒子相中了我孫女,前些時日使了人來問消息,老身正想著回話,不想這麼巧,長公子今日就來了……」

  老太太停了一停。

  裴右安眸光微動,卻未開口,只等老太太繼續說下去。

  「那戶人家,自然沒法和國公府的門第爭輝,但在我們這裡,也算數一數二的頭臉人家,族裡幾人都是當官的……」

  老太太歎了口氣。

  「這種話,老身本是不該對外人講的,但長公子本就和我甄家有淵源,今日來了,更不是外人,我便也不怕長公子笑話,就直說了。我甄家的情況,長公子應也知道一二,經商處處不易,家中少了頂樑柱,孫兒還需磨礪,老身斟酌過後,覺著這親事可做,一來,於我孫女而言,確實是樁好姻緣,二來,對方誠心娶我孫女,若真結成了親事,對我甄家,原本自也算是件好事。不料長公子來了,承蒙看的起,如此開口,老身自然無不允,那邊回絕了就是。只是長公子這邊,可否也能再給個準信兒?阿芙是不算大,但正當嫁期,女孩兒家說親的好年紀,一輩子也就看這一兩年了。我們心裡但凡有個數,那什麼事也不叫事兒了,哪怕三年五載,安心等著日後裴老夫人來下聘就是了。長公子你說是不是?」

  胡老太太精明了一輩子,於孫女的婚事,算盤自然也是來來回回要打個清楚的。先前和國公府婚事不成,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但裴右安今天的突然造訪,卻令老太太又嗅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皇上和王爺現在要打起來,自然是為爭奪金鑾殿的寶座。但裴右安卻為什麼說自己現在也無暇婚事?他既親自上門,對親事的鄭重,可見一斑。

  老太太也知面前這位國公府前世子早年間的風光,曾經的天子近臣,絕非池中之輩。兩件事聯想起來,隱隱便猜到,他應也牽涉到了中間。

  這就好辦了。

  先私下答應,消息並不外泄。日後,他若能借雲氣興起,神龍飛動,再次得以平步青雲,甄家自然樂見好事。若萬一事敗,也不至於牽連自家。

  這就好比一筆買賣,若成,一本萬利,若不成,甄家的損失,也就是耽誤了孫女嘉芙的花嫁之年,和整個甄家所能得到的好處相比,不值一提。

  這樣的一筆生意,老太太怎會拒之門外?何況,除此之外,老太太對裴右安這個人,也是非常滿意的。

  她瞧了出來,裴右安自己應當也是有這方面的顧慮,所以才沒有立刻就安排正式上門提親。

  現在就肯為甄家和孫女考慮的如此周到,這樣的一個男子,值得信託。

  現在需要的,只是他再給顆定心丸。

  老太太說完,滿面笑容地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何等聰明之人,老婦人這一番話還沒說完,他便已經察知了老婦人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右安謝過老祖母。請老祖母放心,他日右安若朝不保夕,必會早早告知,請老祖母另為表妹擇選良配。若有幸娶到了表妹,甄家便如我己家。」

  他從懷中取出一貼身收藏的黑色小囊,打開,取出裡面一隻玉佩,雙手奉上,恭敬地道:「口說無憑,這是先父彌留之際贈我遺物,多年來我一直收藏,今日留下作為登門信物,請老祖母代收。」

  老太太接置於掌心,見玉佩外刻連理枝藤,中間鏤以蘭紋,溫潤光潔,望去便知是上品美玉,小心地收起,笑道:「長公子有心了,那老身便暫代你妥善收藏。」

  ……

  孟氏摟著女兒,低聲安慰了幾句,忽想了起來:「長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他如今有所不便,要我們先留著你,等他日後再來正式提親。方才正說這個,你祖母將我支出,也不知她要說什麼,萬一不利,娘還是先回去瞧瞧。」

  嘉芙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搖頭道:「娘,祖母拒了就拒了,娘不必再過去說什麼了。」

  孟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兒:「難道你又不願嫁他了?」

  嘉芙低聲道:「我配不上他。」

  孟氏一怔,隨即明白了,壓下難過,再次摟住女兒肩膀,柔聲安慰道:「阿芙,你大表哥救了你,他心裡當也清楚你的遭遇,既還親自登門求親,那便是不計較的。這樣的男子,你去哪裡尋第二個過來?莫鑽牛角尖了,娘先去看看。」

  她便起身,這時聽見兒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娘,長公子要走了,祖母叫我來喚你過去。」

  孟氏驚訝,立刻打開門:「這才過來,連一盞茶都沒喝完,轉眼怎就要走?」

  甄耀庭撓了撓頭:「我也不知。」

  孟氏匆匆出去,沒片刻就回來了,將下人都支開,把門一關,面露喜色,低聲道:「好事!你祖母應下長公子了!說就等著他日後再來求親,又叮囑我,此事不可外傳,除了你,再不許叫第二人知道!」

  孟夫人對裴右安極其滿意,只是他要自家先留著女兒,等他日後再來正式提親,這卻有些非同尋常,本擔心老太太那裡要費口舌的,沒有想到,事情居然這麼順利就定了下來,意外之餘,歡喜無限,方才匆匆回來,親自將這消息轉告嘉芙,好叫她定心,又道:「我再三地留長公子,他卻說另還有要事,這就要走了。娘先去送他。你安心吧,莫再胡思亂想!」

  孟夫人又匆匆去了,留下嘉芙獨自心亂如麻,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匆匆來到了前堂,停在門外。

  裴右安背對著她,祖母正被母親從位置上扶起,笑容滿面地對他說道:「長公子既還有要事,老身便不強留了,長公子走好,老身盼著早日收到長公子的佳音。」

  裴右安向老太太行辭禮,老太太要親自送他出門,裴右安辭,嘉芙一腳跨了進去,說道:「祖母,娘,我想和大表哥單獨說幾句話。」

  堂屋裡除了老太太,孟氏,還有甄耀庭,張大,並一些僕婦,冷不防被她這麼一句,全部人都看了過來,無不面露詫色。

  四周安靜了下來。

  裴右安轉頭,望了身後的嘉芙一眼,兩人四目相對。

  從被迎進大門始,他的面上便一直帶著微笑,此刻也是如此。

  但嘉芙卻清楚地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復從前的溫暖了。

  他在微笑,但看著她的目光卻頗是冷淡,並且略帶詫異,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突然現身。

  嘉芙收入眼中,心下猶如翻江倒海。

  先前在武定府住小圓樓裡的那段日子,雖時間短暫,自己在裴右安面前也是蠢計百出,但如今想起,卻是如此的暖心。

  他對她的保護和包容,讓她在他面前不斷地退化,退化的猶如一個膽大包天肆無忌憚的孩子。

  他也讓她產生了一種直覺,他會一直這樣包容她的,無論她做了什麼。

  正是因為這樣的直覺,也是借了他給她的膽量,她才會在那個晚上,驟然得知要被送走,無計可施之下,做出了那樣的事情。

  今天他的登門,再次證明了她的直覺。

  她果然還是得逞了,雖然中間過去了些時日。

  她最後還是贏了,達成了目的。

  但是她卻是如此的難過。

  她也沒有想到的,自己贏了,卻如此難過。

  嘉芙沒看旁人,也沒有避開他的目光,直視著他,輕聲道:「大表哥,我有話和你說。很重要。」

  胡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

  她又豈會猜不出來,孫女失蹤後被裴右安救走的那段日子,兩人中間必是發生過什麼的,這才會讓裴右安對她念念不忘,以致於今日這樣登門求親。

  不管孫女自己願不願意,老太太是認下了,並且也告訴了媳婦,此刻孫女想必也是知道了。

  她突然這樣冒出來,不說失禮了,就看她這樣子,倒像是有變。

  老太太便看了眼媳婦。

  孟氏忙上前,壓低聲道:「阿芙,你怎麼了?先跟娘過來……」

  嘉芙不動,依然看著裴右安。

  裴右安轉頭,對老太太道:「老祖母若是信得過我,可否容我先聽表妹之言?」

  老太太頓了一頓,笑道:「那是自然。你們在這裡說便是。只是阿芙被我們養的縱了性子,若說錯了話,你多擔待。」

  裴右安一笑:「表妹溫柔知禮,淑嘉貞惠,老祖母過慮。右安謝過老祖母給了方便。」

  胡老太太盯了孫女一眼,領了媳婦出去,眾人便陸續跟出,最後走光。

  周圍人一去,偌大的客堂裡,只剩嘉芙和裴右安兩人,立時便曠靜了下來。

  嘉芙不知他今日會來,也無見客的準備,身上只穿了套家常衫裙,上是素色羅衫,下束一條紗絹裁制的細褶長裙,通身不飾,只裙擺寸餘處刺繡了一圈連枝海棠作壓腳,此刻人立在門檻裡,一陣風從近旁的窗牖裡吹來,掠動了褶裙,她面色蒼白,身形纖弱,便如一支隨了水紋波動的芙蕖,實在是我見猶憐。

  她邁步,在他冷淡的目光下,朝他慢慢走了過去,最後停在距離他數步之外的一張插屏之畔,沉默了片刻,說道:「大表哥,方才我聽我娘說了你來的目的。我很是感激,但還是罷了吧,我自己會去和祖母再說的。你這裡,更不必將這事掛在心上了。」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但沒開口,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嘉芙垂下了眼眸。

  「這事原本就是我的算計。那時我是太過害怕了,就只想賴著你,什麼也不顧,更不替大表哥你考慮。這些時日,我回家後,慢慢倒是想清楚了,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很是後悔。反正全是我的錯。大表哥你也沒做過什麼,若這樣娶了我,實在沒有天理……」

  對面那男子始終一語不發,聽憑她自己在那裡咕嚕咕嚕地說個不停。嘉芙只覺兩人中間,氣氛愈發凝滯,不禁氣短,再次抬眼,卻看見他雙眉緊緊皺著,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比之方才愈發陰沉了,訕訕地道:「大表哥,這次我沒有騙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的聲音悄沉了下去。

  「這就是你要與我講的?」

  片刻後,她聽到他問。

  嘉芙嗯了一聲。

  裴右安點了點頭,語氣稍緩:「我問你,倘若世子再次謀你,你意欲如何?」

  嘉芙沉默了片刻,語氣輕鬆地道:「天無絕人之路,到時走一步看一步吧。況且,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罷了。上次既不成,他說不定如今早已把我撇在腦後了,不會再尋我的事……」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偏過了臉,眼睛盯著窗外。

  「……總之,我很後悔我之前的所為。那事我自己並不在意,當時那麼說,不過是為了賴上你而已。我現在已經改了主意,不想再賴著你了……大表哥你本就什麼都沒做,更不必掛懷……」

  裴右安順著她目光看了眼窗外,見她盯著那裡的一叢芭蕉,皺了皺眉,道:「該當如何,我自有數。就這樣吧!你祖母那裡,我已和她說好了,日後我若僥倖還能回來的話,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我另有事,先走了。」

  他說完,就從嘉芙身側走了過去,跨出了門檻。

  嘉芙轉頭,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庭院的甬道盡頭,頭也不回,鼻子一酸,「撲簌」一下,眼淚又掉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29 PM

第三十七章

  永熙四年,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雲中王世子入京祭祖,雲中王不遵,弒使者於封地,消息傳至京城,帝震怒,以謀逆罪名削蕭列王爵,命川貴兩行省都督調集兵馬,分兩路入雲南擒逆,蕭列便以自己的名義,在武定發佈了一封告天下書。

  書說,當年皇長兄天禧帝出於信任,臨終前將少帝託付二王,二王本當信受奉行,輔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滿三年便身遭不測,其中波譎雲詭,諸多闕疑。而自己牢記先父皇之囑,多年來在封地戍邊安民,循規蹈矩,從無越矩半步,只因心繫少帝,不容於二王,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他本想忍辱負重,但身邊人都勸他,說即便為了從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後,他不得不有所動作,初衷絕無謀逆,除自保,更是為了保住他日光復少帝正統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與他並肩,匡扶正義,剷除奸佞。

  蕭列的這封告天下書,情義處感篆五中,激揚處熱血蹈鋒,檄文一出,天下便廣為傳播,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百姓無不議論。

  五月末,朝廷軍和武定軍首次會戰,揭開了這場皇家兄弟內鬩之戰的序幕。戰事開始,朝廷傾力合圍,來勢洶洶,蕭列兵馬雖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幹將,起初互有勝敗,不久之後,卻屢屢受挫,形勢岌岌可危,最危險,也是戰機轉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軍於雲貴邊境會安,迎戰當時被封為討逆平西大將軍的劉九韶。

  這幾年間,順安王登基後,隨著董承昴等一批前朝武將的沒落和消失,劉九韶因功勳卓著,成為順安王面前最得用的猛將。此前蕭列軍隊本已開出雲南,占了川貴的部分城池,就是被他打的不斷收縮後退,此次他領兵,一口氣攻到了會安。

  倘若會安再次失守,武定軍將被截斷外出雲南的最後一道據點,是役可謂生死大戰,故蕭列極其重視,領世子蕭胤棠,親自上陣督軍。

  會安之戰陸陸續續,打了半個月之久,蕭列竭盡全力,劉九韶一方也傷亡相當,奈何劉治軍有道,麾下部將令行禁止,加上又來了後援,蕭列最後陷入包圍,恰危急關頭,一支奇軍借著地形,從側翼殺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劉九韶軍割為三股,迅速切斷軍令傳送,劉軍陣腳大亂,蕭列立刻配合反攻,最後關頭,被他反敗為勝,活捉了劉九韶,俘虜無數。

  這支奇軍統領便是裴右安。此前他一直沒有參與武定軍與朝廷的正面作戰,留在雲南主事統籌調度,此次危機關頭,不但助蕭列於危難,更成了挽救武定軍生死命運的頭號功臣。

  劉九韶被俘後,蕭列出於慕材之心,派人遊說他投降自己。劉九韶非但不肯,反而高聲痛駡蕭列。蕭列麾下諸多部將,無不憤慨,紛紛要求將劉九韶處死,以提升士氣,震懾那些和他一樣還在助紂為虐的朝廷軍將領。獨世子蕭胤棠,知父王求才若渴,提議留下他命,散播他領軍投降的消息,如此一來,朝廷必定遷怒劉的家人,一旦家人被殺,斷了劉的退路,再許以高官厚祿,劉便只能投向蕭列。

  蕭列猶豫不決,私下問於裴右安。

  裴右安對他說,順安王從前就有賢王之名,如今之所以能得到朝廷諸多臣將的支持,是因王爺借少帝之名起事,先占天時,他自知有虧,為籠絡人心,對京城裡的世族大家和可用之人,無不多加恩撫。譬如周王妃的母家周家,在向順安王呈遞痛斥王爺謀逆的奏疏之後,得了順安王的嘉獎。又譬如裴家,叔父裴荃上書,稱將自己從宗祠除名,裴修祉則請命上陣平叛,以表裴家對朝廷的忠心不二。順安王非但不怪,反而下了那道懸了多年的冊書,准裴修祉承襲其父衛國公的爵位,代朝廷上陣平叛。

  裴右安又說,武定起事之初,他便留意到了劉九韶,日後極有可能會成為王爺勁敵。此人崛起於順安王稱帝的這幾年,對順安王自然忠心不二,加上脾性剛烈,世子之計,雖斷了他的後路,但極有可能事與願違,反而促他和王爺勢不兩立,他的那些部下,對他很是愛戴,也定會全力繼續與王爺敵對,如此則後患無窮,不如由王爺親自去見劉九韶,不必勸降,只向他言明苦衷,表明自己無意為難大魏忠臣良將的立場,放他回去,等待後效。

  蕭列採納了裴右安之言,客客氣氣地放了劉九韶。劉獨自歸京,向永熙帝請罪,永熙帝命他將功折過,劉既敗被俘,又得了蕭列的極大禮遇,羞於再次上陣,便以傷病推脫,招致了永熙帝的猜忌和不滿,以勾結逆儔、動搖軍心的罪名,將他投入大理寺問罪,家中數十口人,無一倖免。

  劉九韶最早出身於中下層軍官,以功勳成為將軍後,這幾年間,在北方安邊,深得軍心,投獄消息傳出後,他的諸多部將十分不滿,人心渙散,對著武定軍作戰,也就敷衍了事,正是抓住了這個機會,戰局轉換,從這年的年底開始,蕭列一口氣打下川貴,穩定後方腹地,大軍便朝京城開去。

  永熙帝這才意識到不妙,將已關了小半年的劉九韶釋放,以他家人性命為脅,命他領兵抵禦叛軍。其時劉母已病死獄中,蕭列不惜暴露從前暗埋於京中的重要暗線,傾盡全力,將劉九韶妻兒救出京城,於陣前帶到他的面前,劉九韶當場淚灑戰袍,向蕭列下跪,領兵投誠。自此,武定軍一路勢如破竹,到了次年初夏,京城被攻破,永熙帝在逃往揚州的路上,被蕭胤棠追擊圍堵,最後困於揚州別宮,在侄兒逼迫之下,焚宮自盡。

  這一日,距離蕭列起事,正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京城裡,街道灑掃除塵,城門四面洞開,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順安王親信,其餘將近千人,浩浩蕩蕩,依次列隊,五體投地地跪於城門外的道路兩側,迎接蕭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擁戴蕭列登基稱帝。蕭列推拒,稱自己當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舉,無意黃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見確切消息,宮中那把寶座,便仍歸少帝所有。

  群臣無不感動,紛紛涕淚交加。在以靖國公陳廷傑、吏部尚書何工朴、禮部尚書張時雍、周王妃之父周興等為首的九卿的推動下,文武百官呈萬民請願書,說,禮記有云,「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尋訪,而國卻不可一日無君王,民更不可一日無君父,紛紛泣懇蕭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蕭列再讓,無果,終於無奈應允,遂滿朝慶賀,京城家家戶戶,無論貧富,張燈結綵,張時雍周興等人負責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沒幾日,便呈上了炮製出來的關於新帝登基的禮儀制式。

  蕭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幹最為出眾,幼年時,也最受老皇帝的喜愛,只是因為行三,且生母不顯,老皇帝出於各種考慮,將他遠封在了邊陲,他隱忍多年,人過中年,終於坐上了他幼年時曾見過的他的父皇、兩個皇兄、一個侄兒都曾輪坐過的金鑾殿裡的那把椅子,緝凶佞,定人心,論賞罰,事情可謂千頭萬緒,接連幾天夙興夜寐,日理萬機,晚上也沒回後宮,熬不住睏,就睡在這處臨時用來辦事的宮殿後殿裡,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幾下,丟在一旁,沉吟不語。

  張時雍察言觀色,以為他嫌日子定的太遲了,忙解釋:「皇上,欽天監圈了本月裡的兩個日子,一個是十八,一個是廿六,恰青龍玉堂,會於紫微,乃大大的黃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擇了十八為皇上的登基之慶,皇上以為如何?」

  蕭列微微出神,似在想著什麼,張時雍周興屏息以待,片刻後,聽他道:「改成廿六吧。」

  蕭列登基大典之後,才會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冊封禮儀。

  周興一愣,忙勸道:「皇上,今日初三,距離十八也還有半個月。事雖多了些,但臣等確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籌備妥當,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萬民之福。」

  蕭列道:「就改廿六吧。遲幾日也是無妨。」

  張時雍周興雖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來,新皇帝似乎並不急著舉行登基大典,只好諾聲,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蕭列轉向身邊一個年近五十的太監,問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說何日抵京?」

  這太監名叫李元貴,從少年起就服侍在蕭列的身邊,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貴卻了然於胸。

  方才蕭列要將登基大典推遲到廿六,張時雍周興疑惑不解,他卻猜到了原因。

  兩個月前,武定軍一路揮戈指向京城的時候,西南烏斯藏傳言甚囂塵上,說雲中王對當地法王向來支持永熙帝的舉動不滿,由來已久,若奪位,必派漢官接管當地,收回八王世襲屬地。八王發生騷動。

  烏斯藏毗鄰雲南,全民教眾,一旦起亂,後果難以預料,蕭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烏斯藏闢謠。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京城這邊已經改天換地,他那邊只在小半個月前送來了消息,說已然化解危機,不日便可動身歸來。

  以李元貴的度測,皇帝之所以推遲日期,應是想等裴右安回來之後,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開口問這個了。

  李元貴便躬身道:「啟稟皇上,奴牢記著皇上的叮囑,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時呈上。昨日沒有,今日也沒有……」

  他覷了眼新帝,見他眉頭微鎖,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蕭列不語,繼續翻閱著面前堆疊如山的摺子,李元貴知他伏案已久,輕手輕腳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點進來,看見章鳳桐身後跟了兩個宮女,卻自己親手提了一隻精緻的食盒,正走了過來,迎上去道:「章小娘子來了?」

  章鳳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幾乎天天打仗,章鳳桐雖時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蕭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擱了下來,昨日,她雖隨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宮,但李元貴至今還是以未出閣女子的稱呼喚她。

  不過,她和世子的婚期應也近了。

  章鳳桐對李元貴極是客氣,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隨後道:「王妃知皇上這些時日辛勞,方才親手做了點心,叫我送來,皇上可在裡面?」

  李元貴讓她稍等,自己匆忙進去,片刻後,出來笑道:「皇上讓你進去呢。」

  章鳳桐向李元貴道了聲謝,李元貴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壽。」

  章鳳桐笑道:「李公公辛勤服侍皇上,幾十年如一日,替我們做我們原本應當做的事,我年紀小,公公你承我一聲謝,又算得了什麼?」

  李元貴笑眯眯地又讓了兩聲,領她進去,自己立在門口等傳喚。

  章鳳桐將茶點置好,向座中的蕭列下跪叩頭:「鳳桐給皇上叩頭了。這點心是王妃親自做的,王妃叮囑我轉告皇上,萬民固然重要,然皇上也不可過於操勞。鳳桐斗膽,也請皇上暫歇,哪怕片刻。這也是世子的孝心。」

  蕭列對章鳳桐的印象一向很好,加上憐惜她時運不濟,至今還沒能與兒子成婚,向來將她當女兒看待,便和顏悅色地點頭,叫她起來說話,章鳳桐卻長跪不起。蕭列便道:「你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

  章鳳桐再次磕頭:「多謝皇上,如此鳳桐便斗膽開口了。先前有一回,世子去往泉州之時,遇險落難,被困城中,後得一甄姓人家救助,這才得以脫困出城,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蕭列敲了敲額:「被你一說,朕想起來了。記得胤棠早先在我面前確實提過一句的。怎的了?」

  「鳳桐先前知道這消息時,心中就生出了個念頭,有朝一日,定要報答甄家對世子的救助之恩。從前是不方便,如今卻不一樣了。我聽說甄家有一女兒,比我小了幾歲,如今還待字閨中,鳳桐有個想法,想代世子要了甄家女兒,立她為側妃。如此一來,這是對甄家當日救助世子的答謝,二來,日後我也能得一姐妹,為我分憂,共同服侍世子。故今日大膽來到皇上面前,請求皇上的許可。若鳳桐有說錯話,還請皇上恕罪。」

  蕭列一愣,看了她一眼:「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胤棠的意思?」

  章鳳桐道:「不敢欺瞞皇上。世子對那甄家女兒應是有幾分好感的,但先前也只提過一句而已,再無後話,這是我自己的心願。今日我來皇上這裡,世子還不知道。我是想著,若能先求得皇上你的許可,再叫世子知道,也是不遲。」

  蕭列遲疑了下,慢慢地道:「鳳桐,你和胤棠的大婚,朕想著再過些時日,便給你們辦了的。你這想法是不錯,泉州那戶人家,想必也是願意,只是你老實對我說,你真願意如此?若違心,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答謝甄家,多的是別的法子。」

  章鳳桐再次恭敬叩首,道:「心甘情願。想到很快就能得一姐妹助我理事,我極是期盼。」

  蕭列微笑,頷首道:「好。既如此,朕就准了。胤棠能得你這樣一個知恩必報、度量寬大的賢內助,實在是他的福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34 PM

第三十八章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又到一年仲夏時節,和風駘蕩,草木生發。這日,雅州一處名為大邑的古渡之畔,一條渡船載了十幾個要過江的渡客,船夫以竿點岸,慢慢將船推離岸邊,正要往江心而去,岸邊隨風傳來了一道呼喚之聲:「船家,等等!」

  船夫回頭,見道上來了四五個人,很快到了近前,一行人尋常打扮,衣沾風塵,其中一個略清瘦的年輕男子,眉宇沉靜,目光明亮,剩餘幾人都隨擁著他,瞧著應是領頭之人。

  「船家,回來!去對岸!」

  他身邊一個男子朝著船夫大聲喊道,聲震耳鼓。

  這古渡雖緊鄰路旁,唯一的這條渡船,也是從西岸到東岸的必經之道,但因為地處偏僻,渡客不多,且江面遠闊,達數十丈之寬,江中水流又很湍急,來回一趟至少半個時辰,船夫有時一天也走不了幾趟,此刻見又有人來了,面露喜色,高聲應了一句,忙將船撐了回來,伴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朝那幾人躬身道:「客官,我的船小,這趟最多只能再上兩人了,擠不下你們全部。江心水急,人多不利。」

  其餘人便都看向那年輕男子。他微微眯眼,眺了一眼莽莽對岸,點了點頭。

  船夫說定價錢,忙吆喝先前上船的那些渡客都坐一起,給新上來的客人讓些位置。

  那男子對身邊人道:「我和楊雲先過吧,你們等下趟。」向船夫道了聲「勞煩」,上了船尾。

  這男子便是裴右安。七八天前,他離了烏斯藏,取雲川近道,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但這一段路程,因地勢險阻,多山多水,驛道不通,故行程不快,今日才來到了這去往東岸的古渡。

  船夫忙躬身,連稱不敢,等人上去了,再次點篙,將船推離岸邊,隨後便隨水勢,慢慢地撐著渡船,朝對岸而去。

  船漸漸靠近江心,風大,水流亦變的湍急,渡客裡有膽小的,便緊張了起來。那船夫卻是常年來回,面不改色,赤腳穩穩立在船尾,一邊撐船,一邊給客人說著當地掌故,他頗是健談,口才也好,船上渡客被他口中掌故吸引,漸漸倒沒開始那麼害怕了。

  楊雲一向警惕,此刻人在江中,便護在裴右安身邊,靠在船舷上,打量了下同船之人,見船尾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少婦,二十出頭,膚色白皙,大約膽小,緊緊抱著懷裡包袱,閉目一動不動,其餘人亦都是普通路人,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想到到了對岸,驛道便會漸漸恢復通暢,明日起可以馬代步,到時便能加快行程,慢慢放鬆下來之時,忽聽身畔裴右安問那船夫:「大叔在這裡可是掌渡多年?上岸後,不知離華陽府還有多遠?路如何走才方便?」

  船公笑道:「我在這裡掌船半輩子了,問我你就問對了人!到岸後一直往前,過幾十里地,有個三岔路,向東過去兩百里,前頭就是華陽府了。客官可是去做生意?」

  裴右安注視著船夫,微微一笑,道:「正是。多謝船公。」

  船漸漸到了江心,船體被水流牽的微微晃動,船夫神色亦變得凝重,不再和人攀談,小心撐著竹篙,破水朝前,忽然,聽到「啪」的一聲,他手中那根小腿粗細的竹篙彎折太過厲害,突然從中竟折成了兩段,事發突然,誰也沒有想到,連那船夫似也驚呆,定定地立在船頭,一動不動。

  船體驟然失了憑力,立刻就在江心旋渦裡打起了轉,船體左右晃動,船上乘客無不驚慌失措,那少婦更是尖叫連連。

  楊雲一驚,但早看到船底橫了一條備用竹篙,喝道:「船公休慌!接著!」抄起竹篙,朝那船夫遞了過去。

  船夫這才反應了回來,慌忙過來接篙,經過裴右安的身邊之時,竟然變生不測,只見他驀然彎腰,手迅速探進腰間,竟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出,匕尖便朝裴右安的脖頸抹了過來。

  楊雲驚駭萬分,但立刻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大人小心!」,目呲欲裂,丟下竹篙,飛身就撲了過去,想要加以阻攔,卻是晚了,那船夫距離裴右安太近了,揮匕不過是在眨眼之間,動作又準又狠,哪裡還有半分船夫的樣子,分明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眼見裴右安就要血濺船頭,情況竟又有變。他似早有防備,眸底精芒一掠而過,身體一個後仰,匕鋒便揮了個空。那船夫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已被裴右安五指牢牢鉗住,只見他一個反手,伴隨著金鐵入肉的「噗」的一聲,匕首已刺入船夫心口,沒根而入,只剩匕把插在胸間。

  船夫身形驀然凝住,自己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匕把,看起來就彷彿是他自己插入心口,斷了性命。

  船夫佝僂著身體,死死地盯著裴右安,雙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般的駭異恐懼。

  一個浪團打來,船體一晃,船夫身體往後仰去,「砰」的一聲,一頭栽進了水裡,轉眼就被水流吞沒。

  一切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直到那船夫掉落水裡,船上渡客這才反應了過來,驚叫聲再次四起,那少婦甚至哭了出來。

  「大人!你沒事吧?」

  楊雲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便覺船體晃的厲害,幾乎要站不穩腳,回頭,見幾個渡客驚慌失措,竟站了起來,船體立刻失了平衡,江面恰又一個漩渦卷來,打的船體往一側傾覆,伴隨著一陣尖叫,一側四五個人,接連「噗通」幾聲,全都落到了水裡,掙扎著呼叫救命。

  「你穩住船!我來救人!」

  裴右安立刻朝楊雲喝了一聲。

  楊雲水性不及裴右安,一凜,回過了神,急忙應是,操起方才那根竹篙,自己站於船頭,將篙抵在一塊突出水面的江石之上,奮力與水流抵抗。船體終於漸穩,不再打轉。裴右安也早已縱身躍下江面,很快就將近旁幾個落水之人一一送回船上,最後自己爬了上來,這時,又聽到一聲微弱「救命」,循聲轉頭,見是同船的那個少婦,方才被水流給捲到了船尾,他沒看到,也是她命大,竟叫她抓住了船尾拖在水裡的一段纜繩,這才沒有沉下去,立刻來到船尾,伸手將她拽住。

  才抓住這少婦的手,裴右安眉頭便微微一皺,沒有立刻將她拉上,而是看了她一眼,突地鬆手。

  少婦原本一副有氣沒力快要淹死的樣子,見裴右安鬆開了自己,目露凶光,抓住纜繩,一個縱身,靈活異常,人竟攀上了船尾,和方才那個船公一樣,手中赫然也多了一柄匕首,朝著裴右安刺了過來。

  船上驚叫聲再起。

  伴隨著腕骨折斷的輕微「哢嚓」一聲,那少婦痛苦尖叫,人再次墜入江中,腦袋在水裡沉浮了幾下,最後慢慢沉了下去。

  船上剩餘渡客都是常人,又何曾經歷過今天這樣的驚心動魄?知道運氣不好,今日上了條賊船。見裴右安不動聲色間便連殺兩人,下手不留半點餘地,此刻轉過頭,兩道目光掃向自己,銳利如電,早嚇的面無人色,幾個機靈點的爬起來磕頭求饒,口中叫著好漢,不住地為自己辯白。

  裴右安知剩下這些人裡,確實再無異常了,神色漸漸放緩,回到船頭,緩緩坐了回去,擰著自己身上的濕衣。

  楊雲定下心神,借著水勢,奮力慢慢撐著渡船前行,終於將船靠岸。

  一靠岸,渡客拿了自己東西,頭也不回逃命而去。楊雲複撐了回去,將剩餘隨從也載了回來,上岸後,見裴右安立於江邊,眺望江渚,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接連驚險,猶心有餘悸,便走了過去。

  「大人,這一路行來,我也早覺有人跟蹤。今日果然出事了!所幸大人吉人天相,有驚無險。可惜那兩人都死了,問不出口供。大人可知是誰要對大人不利?」

  裴右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的仇家不多,但也不算少,一時也不好說。確實可惜,方才我下手略重了些,否則倒可以問問。」

  楊雲聽他語氣如常,似乎並沒將方才的遇刺放在心上,心情跟著一松,忍不住又問:「方才船公行刺之時,我見大人似乎早有防備。大人怎看出他有不對?我也看出他下盤穩重,但這種常年撐船之人,練出這樣的下盤,也不算異常,故沒有警惕。幸而大人警覺,否則大人若是有失,我死也不足償罪。」

  裴右安道:「這船公確是當地人,皮膚黧黑,掌船手法無誤,瞧著確實再普通不過了,但你注意到沒,他的雙腳和小腿,膚色卻比面皮和手臂要淺上不少,可見絕非常年赤腳短褲的打扮。你想,一個船公,怎會常年著鞋長衣?故我問他是否常年在此掌渡,他應我是,自然是在扯謊了。」

  楊雲露出欽佩之色,道:「我遠不及大人!往後請大人多多指教!但是那個少婦,大人又怎看出她的不對?」

  裴右安道:「很簡單。這少婦皮色白皙,顯然不是幹活的農門粗婦,卻單獨出門,此第一反常,但也不排除她有特殊情況。方才我抓她手要將她拉上時,她手背光滑,手心卻有磨繭,位置和常年練刀劍之人相當,故我斷定她和那艄公定是一夥。」

  楊雲恍然大悟:「我方才也看了渡客,卻沒怎麼留意這婦人。此次得了教訓,往後定要多加防備。」

  裴右安道:「你記住,有異則為妖。尤其是女子。往後你就知道了,對女人多些防備,總是沒錯的。」

  楊雲佩服的五體投地,衷心道:「大人英明,屬下記住了。」

  裴右安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眼前方,道:「若我所料沒錯,王爺此刻應當已經入了京城。不必再在這裡耽擱了,前頭應有驛站,去要幾匹馬,路上提起精神,早些趕到吧。」

  楊雲應是,一行人便沿著驛道,疾步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4:5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2-19 04:57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這一日,裴右安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剛剛歷了一場生死刺殺,而與此同時,遠隔萬里之外的泉州甄家,今日也注定將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這一年來,夾在雲南和京城之間的許多地方因戰亂受到波及,農田大片荒蕪,百姓紛紛外逃,泉州雖還是舊日模樣,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影響。打仗要錢,朝廷自然就把目光落到了泉州這樣的富庶之地,官府一年內接連三次強行增加捐稅,加上上頭還要層層抽剝,最後分攤到每家每戶,大戶大派,小戶也不能倖免,民間抱怨不斷,稅官也是叫苦連天。民眾從前原本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熱議皇上和三王爺到底哪個能贏,到了後來,就變成了盼著這場仗能快些打完了,不管哪個贏,讓自己恢復從前的太平日子,這才至關重要。

  午後,張大聽到門房一路嚷著來報,說官府來人了,以為又是來要攤派的,這一年間,這樣的人已上門了不知道多少次,心中暗罵了一句,皺眉叱道:「來就來,嚷什麼嚷,驚到了老太太。」不料門房又道:「是巡撫高大人親自來的!說奉了聖旨!」

  張大一愣:「你說什麼?巡撫大人?聖旨?」

  門房飛快點頭:「說是奉了皇上的聖旨來的,叫全出來接旨!」

  巡撫主一省之事,平日高高在上,張大雖時常出入官府,但最多也就限於泉州州府,何曾見過巡撫這樣的地方頂級大員?聽到今日竟親自下來到了自家,不禁大吃一驚。

  前些時候,泉州城裡已經在傳,說三王爺快打下京城了,張大剛想問是哪個皇上,閃過了神,一把拉住門房:「有沒說是何事?」

  門房搖頭。張大立刻叫人快去通報老太太她們,自己理了下衣冠,飛快迎了出去,到了門口,看見一溜十來頂官轎停在那裡,中間一頂四方大轎,邊上是州府的官員,一眾衙役抬著儀仗,排場凜凜,引來許多路人觀望,也不知是福是禍,壓下心中忐忑,奔出去跪在台階下道:「不知高大人和眾位大人到來,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官轎門簾被掀開,福建巡撫高懷遠露出一張臉,笑容滿面地道:「免禮。本官乃奉旨而來。你們家出大喜事了!」

  ……

  胡老太太帶著甄耀庭很快出來,恭恭敬敬地將高懷遠一行人引入大堂。

  高懷遠道:「順安王逆道亂常,今已伏誅,我朝新帝登基,萬象更新,特發榜昭告天下,安撫民心,本官已命轄下各州府將詔書張於四方城門,我這裡,另還有一道聖旨,甄家人聽旨。」

  老太太忙領閤家丁口下跪,聽高懷遠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大意是說甄家世代為地方望族,歷年修路建橋,賑災建倉,善舉義行,上達天聽,朝廷為癉惡彰善,特賞賜甄家匾額一面,官銀若干,另召甄家之女即刻進京面聖。其餘賞賜,日後下達。

  高懷遠唸完,甄家上下驚呆,隨之欣喜若狂,胡老太太回過了神,叩頭謝恩,心裡喜慮半摻,不大確定。

  裴右安走後,這一年多來,老太太便一直在關注外頭的消息,前些時日終於聽得雲中王快打入京城了,鬆了口氣,心裡便開始算著日子,一邊等裴家長公子前來提親,一邊卻又擔心,萬一他富貴得勢,反悔當初許諾,不想沒等到裴家派人提親,卻先等到了今天這樣的一道聖旨。

  縱然精明了一輩子,此刻的胡老太太也是吃不準,這道來自新皇的聖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隱隱只知,必定是新朝裡的哪個貴人相中了自己的孫女。至於貴人到底是誰,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孫女,實在一頭霧水。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疑慮,向高懷遠道謝,又作不解,打聽聖旨裡為何指明要自家孫女入京。

  新舊朝廷更替,作為地方大員的高懷遠在這種時候,格外敏感。他嗅到了這道聖旨背後的意思,這才不辭勞苦,親自跑到泉州甄家來傳達聖旨,聽甄家老太太發問,一改官腔,笑道:「老夫人切莫客氣,本官面前,往後無需多禮。依本官看,新朝新氣,應是皇上也知道了貴府厚德之名,這才破格擢賞,貴府怕是要出貴人了,往後本官還盼老夫人能夠提攜一二。」

  老太太諾諾而應,高懷遠道:「聖旨說的很清楚,要貴府女孩兒即刻入京,此事不可耽擱。本官正要入京參拜皇上,待貴府準備妥當,本官可帶人一道上路,路上必會照顧周到,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太太千恩萬謝,送走了人,立刻叫來孟氏和嘉芙,將事情說了一遍。

  孟氏滿頭霧水,和老太太在那裡說著話,指望著是裴右安皇帝面前求了恩典。嘉芙在旁,一語不發,心裡卻隱隱生出了一種直覺。

  絕不可能是裴右安。

  就算他要娶她,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興師動眾的事情。

  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如她所知的那樣,雲中王終於還是當上了皇帝,而蕭胤棠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且,很明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他依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這就是個證明。

  從前,每每一想到蕭胤棠,嘉芙就會從心底感到恐懼和厭惡,但是現在,或許是麻木,又或許不在乎了,就算面對這樣一個於她而言算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她竟也沒覺得有多可怕,只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祖母和母親兩人的商議。自然了,商議的結果是讓她隨了那個巡撫大人一道進京,等著後面的消息。

  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下這道命令的人,是新上台的皇帝。

  隔日,在老太太的千叮萬囑之下,嘉芙在母親孟氏和張大的陪同下,隨了巡撫高懷遠,踏上入京的道路。

  將泉州再次拋在身後的時候,嘉芙知道,過去一年那如同偷來般的平靜生活,從此大約將會離她遠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這一天,距離裴右安上一次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年零二十三天。

  ……

  高懷遠為能在新皇登基大典之前抵達京城,一路趕的就跟火燒屁股似的,終於在這日傍晚到了,離登基大典還有三天,換上官服,氣都沒來得及喘勻,也等不及明日了,立刻就去禮部回報甄家之事,嘉芙則隨母親到了家中。

  上次議親不成離開京城之前,甄家置的房子裡,留了一對老僕夫婦看守,這一年多來,老夫婦將房子打理的很好,雲中王打進京城,亂著的那幾天,老夫婦緊緊閉門關戶,沒半點損失,後來亂完了,起先也一直不敢開門,直到最近這幾天,聽人到處說換了皇帝,京中除了夜間宵禁之外,白天依舊熙熙攘攘,看著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才鬆了口氣,沒想到今天就來了主人,歡歡喜喜,迎接進來,一番安置,天便黑了,第二天早,宮裡來了人,領頭的是個嫩臉太監,嘉芙認得他,這太監名叫崔銀水,是大太監李元貴的乾兒子,人很是能幹,擅長揣摩上頭心思,也有些勢利,但對李元貴和蕭列,忠心耿耿,前世蕭列做皇帝的那些年裡,他在宮中曾紅極一時,但後來,蕭列不到五十年紀就急病死去,李元貴隨主殉葬後,當了皇帝的蕭胤棠對這個太監似乎很是痛恨,沒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將他也活活打死了。

  如今的崔銀水,剛剛跟著乾爹踏入皇宮,前途一片光明,又怎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此刻笑容滿面,命跟來的小太監抬上賞賜後,對著下跪的孟氏和嘉芙,讀了一道聖旨,說甄家女兒如何如何好,有古時班姬謝庭之風,等世子被封為太子,將她立為側妃,再勉勵一番,最後讓她暫時留在京中,等待後續受冊。

  孟氏心裡,早就認定裴右安是女婿了,也只想把女兒嫁給他,這一路過來,雖憂心忡忡,但一直還抱著點希望,盼著皇帝是要將女兒指給裴右安的,沒想到一早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頓時定在那裡,一動不動。

  崔銀水以為她歡喜懵了,笑吟吟道:「孟氏,還不領著你女兒接旨謝恩?貴府很快就要出貴人了,可喜可賀。」

  孟氏說不出話,看向女兒,卻見嘉芙說道:「多謝崔公公,勞煩崔公公,可否代民女傳話,民女自知資質鄙陋,何敢玷辱皇家,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一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天大的恩賜。你竟不願?」

  嘉芙道:「崔公公,非我不願,而是無功不敢受祿,何況還是這般天大恩賜。民女斗膽,懇請公公告知,民女何德何能,能得今上如此厚恩?」

  崔銀水覷了她一眼。

  新皇百忙之中,為什麼還要下這麼一道聖旨,崔銀水自然有數,想來就是世子相中了這個甄家女兒,輾轉求到了新皇面前而已。他來之前還有些好奇,也不知會是何等一個美人,方才一見,果然是黛眉綠鬢,瑰姿花顏,般般入畫,百般難描,心裡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推斷,但這話卻不好說。聽這甄家女兒的口吻,居然不願,也不知是她真無求還是假推脫,一時吃不準,便沉下臉:「甄小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你若不接,便是抗旨,你想清楚了?」

  孟氏心一陣亂跳,正要阻攔嘉芙,卻見她叩頭:「民女怎敢抗旨。方才也說了,只是自知粗鄙,萬萬當不起皇家如此恩澤,故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錯愕,想了下,道:「罷了。這樣的事兒,我還是頭回見。你既執意,我且回去傳個話,看你自己……」

  他本想說「看你自己造化」,又吞了回去,連茶水也不喝,轉身領了人便出了門。

  太監們一走,孟氏立刻領著嘉芙進了屋,關門道:「阿芙,你別怕!上回長公子來的時候,曾給了你祖母一塊玉珮,說是他父親臨終前留給他的,他留給你祖母做了信物。這趟出門前,你祖母將玉珮給了我,說要是用不上了,就叫我尋個機會還給長公子。如今他人雖不知在哪裡,但有了這信物,娘這就去找裴老夫人,請裴老夫人出面,不定能擋住這事。」

  孟氏心慌意亂,轉身便要出門,被嘉芙攔住,搖頭道:「娘,當日長公子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如今過去了這麼久,指不定人家早改了主意。這事不要牽扯裴家,免得拖人下水。我也沒怕。話都說了,再看吧。我不過是不願嫁他兒子而已,難不成他會要了我的腦袋?」

  孟氏望著女兒,見她神色平靜,愣住了,當夜輾轉無眠,第二天,宮裡又來了人,這回除了昨天來的那個崔銀水,還有一個中年太監,面相和善,孟氏聽的他是今上跟前的大太監,姓李,急忙恭敬見禮,見他態度頗為和氣,似乎並不是來找茬的,才稍稍定下神。

  李元貴讓孟氏叫來嘉芙,屏退了人,只剩她一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乾兒子把你的事都跟我講了,我怕你不懂事,先沒稟上去,自己過來問問你。你是怎麼回事?如此膽大包天!這樣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敢悖逆?」語氣不輕也不重,辨不出喜怒。

  嘉芙知道蕭列跟前的這個大太監,性情算是正直的,並非佞惡之人,定了定神,道:「多謝李公公的體恤,民女萬分感激。皇上聖旨之中,半句沒提為何要賜下如此一個天大的恩待,民女自己想來想去,想起了一件事。從前有一回,泉州來了錦衣衛,封鎖全城,到處抓人,我家闖入一個貴人,最後我被那人帶上馬車,掩護他出了城。當時情況,凶險萬分,我至今想起,依然歷歷在目。民女斗膽,猜測當日那位貴人,或許就是如今的世子。」

  李元貴不語。

  嘉芙朝他跪了下去:「李公公,先前皇上鋤奸之時,我在泉州也有聽聞,說皇上大軍沿途所過,對百姓秋毫無犯,愛民如子,天下人人稱頌,民女極是敬仰。民女昨日對崔公公也說了,自知鄙陋,萬萬不敢玷辱皇家,皇上若是為了當年那事,才對我甄家賜下厚恩的話,求李公公,可否代民女轉話,懇請皇上另賜恩典?」

  嘉芙說完,以額觸地,久跪不起。

  李元貴注視著嘉芙,目色裡漸漸露出一絲詫異,沉吟了片刻,道:「罷了,原先我還以為你不懂事亂說話,這才過來看一眼,瞧著你是知道的,既如此,回去了給你說一聲,至於成不成,就看皇上意思了。」

  ……

  李元貴回宮,蕭列依舊忙碌,到了晚上,稍息之時,終於想了起來,問道:「甄家那個女孩兒,你可替朕去瞧了?雖說甄家當日對胤棠有救護之功,但既立為側妃,人材也是要略過得去的。」

  李元貴便道:「啟稟皇上,甄家女兒人材無礙,只是有一樁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列翻著手中摺子:「講。」

  李元貴道:「奴婢去見那女孩兒,聽她說了一番話,奴婢學給皇上聽。」說著便把嘉芙道給他的那話,一字不漏地複述而來出來。

  蕭列起先還在翻著摺子,漸漸停了下來,面露微微不快,哼了聲:「這麼說,她不樂意朕的這個安排?」

  李元貴道:「奴婢不知,這才把話都轉到皇上面前。皇上英明,瞧著辦便是。一個商戶家的女孩兒而已,能有多少見識?」

  蕭列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罷了,她不願,難為還要給我戴高帽,朕也不好勉強,明日你再走一趟,另賜些東西,把人打發回去吧。」

  李元貴笑道:「皇上英明。奴婢知曉了。」

  「皇上!」

  殿口忽然傳來一道女子聲音,李元貴抬頭,見周王妃一身華麗宮裝,款款而來,身後一個宮女,手中端著吃食,便露出笑臉,迎了上去,叫了聲「王妃」。

  周王妃到了蕭列身畔,站定,看了眼李元貴。李元貴急忙退了出去。那宮女將碗盞放下,也低頭離去。

  跟前無人了,周王妃柔聲道:「皇上,昨夜你沒回寢宮,我聽胤棠說,你批閱摺子到了天明,我不放心,過來瞧瞧你,你先歇歇,用些吃的可好?」說著到他身後,為他慢慢揉肩。

  蕭列笑道:「勞你掛心了。新朝甫定,事情難免多了些。等忙過這段時日,朕便會空。你先回寢宮吧,遲些,今日摺子看完,朕便回去。」

  周王妃慢慢吐出一口氣,收了手,笑道:「那我先回了。皇上你也不可太過操勞。」

  蕭列含笑點頭,目送她身影漸漸離開,低頭之時,周王妃忽然又停住腳步,轉身道:「皇上,非我故意偷聽,而是方才恰好來到殿前,無意聽了幾句。那個甄家女兒,實在有些不識抬舉,仗著當日送胤棠出了趟城,竟這樣不把皇上你放在眼裡!皇上怎還縱著她?」

  蕭列抬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周王妃道:「她這是抗旨不遵!不必立她做我兒子側妃了,她不做,多的是人想做。投她到浣衣局裡,過幾天再看看,我不信她還敢如此膽大包天目中無人。」

  蕭列皺了皺眉:「罷了,民間之女,不懂規矩,何必和她計較。此事就這樣了,你下去吧。」

  「皇上!」

  周王妃還待開口,李元貴匆匆進來,躬身道:「皇上,衛國公府裴老夫人來了,求見皇上。」

  蕭列一愣,道:「老夫人人在哪裡?」

  「還在華陽宮門口等著。」

  蕭列立刻投筆,站了起來:「快,將她老人家迎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5:03 PM

第四十章

  李元貴行至華陽門畔,看到一個著了命婦全服的老嫗身影立在宮門之外,宮燈拖出地上一道靜靜身影,一步上前,跨出高高門檻,笑道:「讓老夫人久等了,是我的罪!老夫人快請進。」

  他說話間,兩個小太監已抬了一頂坐輦,飛快跟了上來,矮身放了下來。

  「老夫人,皇上這些時日還在西苑安置著,過去有些路,老夫人請上輦,讓小的們送你。」

  老夫人朝李元貴點了點頭,笑道:「勞動李公公了。多謝周到。只是老身腿腳還好,且皇宮大內,豈敢僭越,煩請李公公引路,老身自己能走。」

  李元貴又勸了兩句,見她執意不上輦,只好叫小太監抬著在旁跟從,自己親自提燈,一路引著裴老夫人入了西苑門,穿過芭蕉園,最後來到承光殿。

  蕭列早在外殿等著,一聽到外頭起了呼聲,轉身迎出去,見一華髮老嫗手拄拐杖,被李元貴虛扶著走了過來,雖已多年未見,比印象中的模樣蒼老了許多,但依舊一眼認了出來,正是裴老夫人,幾步並做一步地跨下殿階,朝李元貴道:「不是叮囑了,要請老夫人坐輦而入嗎?」

  未等李元貴開口,裴老夫人已道:「多謝皇上體恤,皇上勿怪李公公,是老身不好失禮。」說著,便向蕭列行叩拜之禮,蕭列一個箭步上去托住,道了聲「免禮」,親自攙扶著上了殿階,引入內殿。

  不待吩咐,李元貴已搬來一張繡椅,裴老夫人再三地讓。蕭列誠摯地道:「朕至今記得幼年之時,生母早逝,老夫人待我親厚如己,忽忽數十年過去,身邊物是人非,朕如今有幸得以再次歸京,前些日便想去見老夫人了,只是諸事纏身,一時不得脫身,便想先等右安回來,不想朕未去,老夫人竟先來看朕了,老夫人若執意不坐,朕也陪老夫人同立便是。」說完,命李元貴將自己的座椅撤去。

  裴老夫人這才虛坐下去。

  蕭列問她身體,又問府中情況。裴老夫人道:「承皇上記掛,老身身子還好,就是我的兒孫,先前不分是非,跟著旁人一道,給皇上添了不少麻煩,皇上寬仁,不予計較,老身感激不盡。」

  蕭列攻入京城,被擁立上位後,行寬赦之策,前朝的舊臣,除順安王的親信之外,剩餘之人,只要呈上擁戴賀表,便毋論舊過,一概免罪。譬如周興、裴荃之流,武定起事之初,為和蕭列撇清干係免遭牽連,曾上表斥責他為亂臣賊子,如今蕭列上位,這些人又第一時間再次上表陳情,稱先前乃是受了脅迫,這才發了違心之語云云。

  裴修祉更是如此。先前為了掙功,瞞著裴老夫人,請命領軍對抗武定軍,可謂拼勁全力,奈何最後關頭沒守住城池,棄城逃走的路上,被蕭胤棠所俘。蕭列入京後,蕭胤棠轉呈了裴修祉寫下的悔過書,稱他痛悔不已,願意效忠新帝,請求從輕發落。

  其實便是沒有蕭胤棠從中求情,蕭列也無意為難裴家子孫,很快赦免,放他歸家,只奪了他那個得來還沒多久的國公頭銜,以儆效尤。

  裴老夫人說著,再次起身,要向蕭列謝恩,蕭列再扶她入座,喟歎了一聲:「老夫人無須介懷。朕並非不明事理之人。當時情況,誰人不是被迫。倒是朕有些愧對老夫人,剛入京城,便收了二公子的爵銜。朕也是難做,畢竟二公子曾傷我部下,若不如此,難以服眾。但老夫人放心,裴家為大魏立過功勳,公爵之銜,依舊保留。」

  裴老夫人忙道:「皇上言重了!他如今正在家面壁思過。鑄下如此彌天大錯,皇上留他性命,已是天大的恩情,老身感激不盡,怎還會有別念?」

  「老夫人向來明理。不怪朕,朕便放心了。叫他先安心下來,往後多的是機會再去報效朝廷。」

  裴老夫人道謝,蕭列又說了幾句,察言觀色,道:「老夫人可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但凡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笑道:「既被皇上瞧了出來,老身便說了。實不相瞞,老身是為長孫右安的婚事而來。」

  蕭列一愣,隨即大喜:「好事啊!右安前些時日受朕所遣,去往烏斯藏定亂,應也快要回了。但不知老夫人為他定的是哪家女兒?快快道來,朕願出面,好生操辦!」

  老夫人道:「多謝皇上美意。不是別家,正是泉州甄家的女兒,名喚嘉芙。她也不是外人,恰是老身次媳的外甥女,論起親戚,也是右安表妹。」

  蕭列遲疑了下:「這個甄家,可是前兩日剛隨了福建巡撫高懷遠入京的那個甄家?」

  老夫人笑道:「正是。」

  蕭列愣了。

  老夫人神色自若,道:「皇上有所不知,甄家女兒小時起,便時常來老身跟前走動,右安打小就認識她了,只是老身一直不知右安對她心意,直到去年,皇上被迫起事之際,老身收到了右安一封手信,這才知道,他竟繫情於甄家女兒,只是當時顛沛,隨皇上於鞍前馬後,無暇顧及兒女之事。他再三懇求,叫老身務必替他上心,等到合適時機,便代他向甄家提親。如今大事終於落定,老身聽聞,甄家人這兩日跟隨福建巡撫進了京,內中便有甄家女兒,似是皇上的意思。老身也不知皇上召她入京所為何事,本想徑去問甄家人的,又怕甄家人有所不便。皇上也知,右安自小知事,這麼多年了,從未要老身為他做過什麼,只獨此一事,故老身記掛著他當日囑託,仗著從前在皇上跟前得的那麼一點老臉,貿然入宮求見。」

  「不知皇上召甄家女兒入京,所為何事?若與右安婚事無沖,則老身也好放下心,儘快去替右安向甄家提親,畢竟,右安已是不小了,老身亟盼他能早日成家,安定下來。」

  老夫人說完,含笑望著蕭列。

  蕭列定了片刻,方如夢初醒,霍然站起:「朕先前不知右安和甄家女兒竟有如此淵源!老夫人放心。朕此次召甄家人入京,並無別事,只是從前甄家曾有恩於胤棠,朕為賞賜甄家而已,和右安婚事,無半點不便!」

  裴老夫人便道謝,蕭列遲疑了下,注視著老夫人,道:「不瞞老夫人,從前還在武定時,朕便數次問過右安婚事,盼他能早日成家,他卻屢屢推脫,朕無可奈何。右安多年隨朕,為朕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喜逢大婚,朕又豈能不賞?朕不但要為他賜婚,更要風光大辦。老夫人以為如何?」

  他說完,雙目緊緊望著對面的老嫗。

  裴老夫人和他對望片刻,頷首道:「一切聽憑皇上安排便是了。」

  蕭列似鬆了口氣,目露喜色,道:「朕必會安排妥當。老夫人放一萬個心。」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起身告退,蕭列親自送她出了西苑,回來後,依舊坐於案後,漸漸卻出起了神,隨後召入李元貴,問起甄家女兒。

  李元貴道:「那女孩兒生的頗為周正,舉止落落,說的話,奴婢先前已轉到皇上面前了,皇上自可定斷。若還不放心,奴婢可將她召入宮中,皇上看了便知。」

  蕭列起先點頭,想了下,又搖頭:「右安既鍾情於她,又豈會差到哪裡去,叫來叫去,怕嚇到她,罷了。」

  李元貴一本正經地道:「皇上放心,奴婢若有半句不實,到時候皇上砍了奴婢腦袋就是。」

  蕭列哈哈大笑。許久沒有如這一刻般欣慰,心中猶如放下了一塊石頭,卻又隱隱有些遺憾。

  到了裴右安這樣的年紀,於尋常男子而言,早已成家,他卻始終形單影隻,也不要女子留在身邊照顧起居,如今終於有了著落,蕭列豈不欣慰?只是欣慰之餘,想到他在自己面前隻字不提,也是今日裴老夫人尋來才知,若非那甄家女兒起先拒婚,自己險些鑄錯,未免又覺心中遺憾。

  蕭列笑過後,漸漸又出起了神,忽道:「去把世子喚來。」

  李元貴出去,一盞茶的功夫,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入內,向蕭列下跪,口稱父皇。

  蕭列命他起身。蕭胤棠道:「父皇,兒臣正想來見父皇。這些日,兒臣奉命,一直在忙於整頓五軍事務,方今日理出些眉目,將五府所屬都司、衛所官旗軍人數額統計完畢,名冊共計三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七十三員名,實際不過半數而已。具體情由,兒臣將儘快寫入折中,以供父皇御覽。」

  蕭列點頭:「可見本朝從前弊端甚多,往後任重道遠。你辛苦了。」

  蕭胤棠道:「為父皇分憂,本就是兒臣之責,況且,兒臣也沒做什麼,何來的辛苦。倒是父皇,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父皇這些時日,又日理萬機,今夜當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才好。」

  蕭列含笑:「朕知道。胤棠,朕叫你來,是因有件事和你有關,和你說一聲。前些時日,鳳桐來見朕,說你從前受過泉州甄家之惠,她想將甄家女兒立為側妃,以為報答。朕先前不知內情,以為妥當,便答應了,今日才知有所不便。甄家原是裴家表親,他家女兒,與右安有青梅竹馬之誼,且先前也有過口頭婚約,只是礙於戰事,這才耽擱了。先前不知便罷,這會兒知道了,豈能錯牽姻緣?故朕改了主意。甄家對你有恩,自當報答,朕改賜別的賞賜便是了,鳳桐所言之事,就此作罷,往後不議。」

  蕭胤棠神色略僵。

  蕭列注視著他,目光一動不動,片刻後,道:「怎的,關於此事,你還另有話要說?」

  蕭胤棠和父親對視,見他望著自己,兩道目光,似是若有所思,一凜,立刻垂下眼睛,恭敬地道:「兒臣無話。父皇說的是,對甄家,另行賞賜便是。」

  蕭列凝神了片刻,緩緩道:「極好。明日登基大典完畢,朕便冊立你為太子,著禮部操辦你與鳳桐大婚,至於側妃,若有合適之人,朕也會替你留意。」

  ……

  次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日。

  新朝定年號昭平,將始於次年元日,是年則沿襲少帝在位時的年號,為承寧七年六月廿六日。

  這一日,三更,禮部和太常寺官員便抵寰丘,五更,九卿,京城七品、外省四品以上官員,亦全部抵達,肅穆列於寰丘兩側,萬餘校尉力士,沿著皇宮往皇城北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開出通往寰丘的蹕道,民眾候跪於蹕道兩旁,只等吉時吉刻,迎接新皇出宮,舉行告天祭禮。

  據欽天監所定,新皇當於巳時整出宮,巳時三刻抵寰丘,隨後告祭禮。

  此刻距離巳時出發,只剩兩刻鐘了。蕭列身著帝王冕服,龍威燕頷,天子威範,叫人不敢直視,留在承光殿隨駕的禮部尚書張時雍和太常寺卿盧齊見他坐於座中,凝神不動,似是在等什麼人,心裡疑惑,相互望了一眼。

  又過去半刻終,張時雍正想出言提醒時辰,殿外忽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只見崔銀水一溜煙跑了進來,哧溜一下,雙膝滑跪於金磚地面,喜形於色:「啟稟皇上,裴大人回京覆命了!人就在殿外候著!」

  皇帝立刻起身,眉頭舒展,目露微微喜色,道:「快傳!」

  崔銀水「哎」了一聲,又飛快出去。片刻後,伴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之聲,張時雍和盧齊轉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身影穿過斜斜射入承光殿殿門的一片朝陽,踏入殿檻。

  他似剛長途跋涉而歸,風塵僕僕,眉宇間亦帶著披星行路的淡淡倦色,但雙目卻明亮有神,皎如明月,穆如清風,大步行來,這樣的風采,整個大魏朝堂,十年之間,除了當年那位曾名動京華的少年卿相裴右安,還會有誰?

  雖多年未見,當年翩翩少年,如今也成青年男子,但張時雍和盧齊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驚呆之餘,心中也立刻明白了。

  新帝今朝在等的人,終於到了。

  ……

  裴右安隨蕭列轉入後殿,立刻向他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禮,得平身,道:「臣昨日行至京畿,聽聞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便連夜趕路,今晨才入城門,校尉又告知,說得過皇帝的吩咐,若見了臣,命即刻入宮,臣怕耽誤了皇上的吉時,衣容也來不及整,有失儀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蕭列握住他肩膀,欣喜道:「朕便知道,你定能及時趕到!路上如何?」

  「幸不辱命,歸途亦一路順利,多謝皇上記掛。請皇上容臣一夜,明早便呈上奏摺,詳述此行經過。」

  「你好生歇息,不必這麼著急,遲幾日也是無妨!」蕭列撫慰道。

  殿外隱隱傳來鐘聲,離皇帝出宮祭告寰丘的時刻,又近了一刻。

  「右安!」

  裴右安正要出言提醒,蕭列忽喚了聲他,神色凝重。

  「皇上若是有話,請講。」裴右安道。

  蕭列在殿內緩緩踱了數步,停住道:「右安,這皇位,朕本想留空,若他日有少帝消息,便歸他所有,奈何當日,文武百官苦諫不止,朕難以推脫。你不會對朕懷有異見吧?」

  蕭列說完,雙目緊緊望著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笑,恭敬地道:「皇上,臣人雖在路上,但也讀過張貼於城門前的萬民請願書,上有一句,『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臣贊之。古之聖賢便知,天下非一人天下,乃社稷萬民共扶之。皇上如今秉從天意,登基臨朝,日後臨下有赫,選賢用能,若四海升平,黎民安樂,臣何以心懷異見?」

  蕭列目光炯炯,哈哈笑道:「朕便知,右安乃朕之肱骨也!朕已為你備好禮服,你去換上,隨朕同往寰丘,見證朕今日之登基大禮!」

  裴右安謝恩,要退出時,又被叫住。

  蕭列笑道:「還有一事叫你知道。泉州甄家女兒此刻人在京中。昨夜你的祖母見朕,代你求娶於她,朕許了,賜婚不日便下,你可稱心了?」

  裴右安目光微微一動,頓了一頓,道:「臣稱心。臣謝過皇上厚愛。」

  他的語氣,恭恭敬敬。

  ……

  蕭列賜給裴右安的禮服,是為八梁佩玉冠,青緣赤羅裳,革帶佩綬,白襪黑履。

  這是大魏朝最高的王公級別的禮服。

  當日,裴右安隨新帝現身在了寰丘祭禮之上,見證了大魏一個新朝的開端,也以這種非同尋常的方式,在時隔多年之後,回歸視野,再次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寰丘告祭歸來,通贊官引文武百官入丹墀,向北分立,向寶座上的蕭列行三跪九拜之禮,繁文縟節完畢後,禮部派遣官員,冊立周王妃為皇后,世子蕭胤棠為太子。

  至此,登極禮完成。

  第二天,禮部同時又下了兩道詔書。

  第一道是關於太子和章鳳桐的大婚詔書。

  第二道是為衛國公府長子裴右安和泉州甄家之女甄嘉芙賜婚的詔書。

  消息迅速傳開,曾經數年間門庭冷落的衛國公府,從早到晚,登門恭賀的人絡繹不絕,門檻險些要被踏斷。而甄家那座在京城裡原本毫不起眼的宅邸,轉眼也變成了關注的焦點。

  兩道詔書的婚期,定在同日,次月十六,禮部和光祿寺合力操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5:11 PM

第四十一章

  深夜,裴右安才擺脫諸事,終於踏入了衛國公府的大門。

  到了此刻,國公府裡依舊燈火通明,無人睡去,闔府上下,全都在等著他的歸來。

  一年多未見,裴荃和孟二夫人帶著兒子裴修珞迎他,夫婦笑容滿面,諸多殷勤,裴修珞執弟之禮,恭恭敬敬,一臉敬仰。

  辛夫人也沒歇下,露臉的時候,亦一臉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臉深處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執子禮,畢,她勉強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間吃了藥,撐不住想是睡了過去,要麼我叫人喚他出來……」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養病便是,不必驚動。」說著,轉向聞聲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著向裴右安見禮:「老夫人還沒睡。」

  「已是不早,竟累母親、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過,請各自及早安歇為宜。」

  裴荃夫婦知他要去見老太太,笑著點頭。

  辛夫人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笑意漸漸僵凍。

  「嫂子福氣。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紅人,修祉的爵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往後嫂子你啊,等著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著辛夫人。

  辛夫人覺察出了自己妯娌隱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實心情。

  她就像是隱藏在陰暗角落裡的一條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麼,譏笑她,鄙夷她,幸災樂禍,只是這個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罷了。

  想到自己兒子正遭受到的恥辱,辛夫人渾身發抖,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女人的一張偽善面皮給撕扯下來。

  但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機械地遊移著,勉強笑著,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頭。

  祖孫上回見面,還是老夫人大壽的那次,一轉眼,時移世易,天翻地覆,這座宅邸裡的人,命運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飄萍,下一刻濃墨重彩,人生如戲,想來大抵不過如此。

  再次見到長孫跪於膝下,這個老嫗,無疑是欣喜而激動的,但很快,情緒便穩住了,視線掠過他身上那套尚未脫下的載滿榮華的賜服。

  裴右安仰面道:「孫兒央求祖母之事,中間諸多牽扯,孫兒也知,必會令祖母為難。縱然如此,祖母卻還為孫兒達成了心願。孫兒愧疚之餘,萬分感激!」

  這一年多來,裴右安人雖距離泉州萬里之遙,但卻始終守著從前對嘉芙所許的諾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撫帶著聖旨來到甄家,隨後攜嘉芙入京,一行人還在路上之時,消息便遞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給自己祖母預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欲娶甄家女兒為妻,只是身不由己,飄零在外,倘若祖母見到了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護她周全之際,懇請祖母務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視著裴右安,起先沒有開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這事,你確實是叫祖母為難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議親過往,如今換你來娶,雖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麼過不去的大事兒。真正不好過的,是她牽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奪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應承你的……」

  她的聲音漸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蕭索,彷彿陷入了什麼往事的回憶。

  「祖母活到了今日,見過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禍想來未必便是禍。你幼起知事,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從小到大,更是見你第一次求祖母為你做事,還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開了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歎了一聲。

  裴右安眼底蘊了微微淚光,叩頭道:「孫兒任性了,幸而祖母厚愛,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邊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孫兒湊過來的那隻腦袋上,愛憐地撫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來,扶她往內室去,到了床邊坐下,像從前那樣,蹲下身去,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著,忽似不經意地道:「右安,我記得祖母上次過壽之時,你和表妹還頗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頓,隨即除下鞋,輕輕放在地上,扶著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時起我便對表妹一見傾心,只是當時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視著他,一時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搖了搖頭:「罷了,你什麼都好,就是從小到大,事情都悶在心裡……」

  她說了半句,打住了,望著孫兒,目光愈發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歡的。這回皇上起先立她為太子側妃,她也不願。你娶了她回來,往後便和她好生過日子吧,祖母對你,是放心的。」

  裴右安微笑應好,替老夫人蓋好被,方輕輕出去。

  ……

  新帝登基,封賞隨於武定的諸多舊日臣將。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書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國榮勳,兼東閣大學士,朝夕左右奉侍帝於左右,本就一身晝錦之榮,令人眼熱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賜婚,還特恩許與太子同日大婚,這樣的榮恩,本朝立朝以來,實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對於將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禮部以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兒上表謝恩,但請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說,朕與衛國公幼年時情同手足,少年時同袍而戰,衛國公為大魏捐軀沙場,英年早逝,此為朕心中難解之痛憾;武定戰中,軍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險境,裴右安領軍奇襲而至,救難於千鈞一髮,今日特賜與太子同日大婚,沒有別的原因,一是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為彰汗馬功勞,三是期盼太子與裴右安能延續朕與衛國公的孔懷之情。見詔奉行便是。

  群臣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餘,無不感動,紛紛上表奏賀。

  這日,衛國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帶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驗封司官員送至的封賞上諭。裴老夫人除原本的頭銜,因長孫之功,加封懿德康頤太老夫人誥命,賜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經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銓選考察百官之時,優先得了「勤勉肅敏,歷年兢兢業業,鮮有怠誤」的上上之評,很快被提為工部營繕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這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裴家滿門榮耀,如烈火烹油,如鮮花著錦,一夕之間,不但恢復了從前天禧朝的榮煌富貴,而且更勝往昔。時人無不感慨,家族興衰,果繫於子孫出息。裴家便是個例子,京中誰人不羨?

  裴家風光無限,甄家的門面,跟著也水漲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誥命,頭冠翟衣,連同錢帛彩鍛等賜物,以快驛送至泉州。家中賓親,更是絡繹不絕。泉州籍的京官,紛紛上門尋親問故就不用說了,連許多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也攀親沾故地找來道賀,坐下後,說起來竟也都成了一家親,帖子賀禮,收的幾乎填滿屋子,無處落腳。

  因是賜婚,許多事有禮部和宗人府從旁協辦,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時間雖緊迫,好在前次為了備婚,嫁妝已備辦的七七八八,都運來了京中,如今都在,趁這些時日,又查漏補缺,務必要將嘉芙風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頭一天,甄家要送嫁妝鋪新房的床了,這天,孟二夫人帶著榮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幾人一起來了甄家,幫孟氏預備事情。喜氣洋洋忙忙碌碌,順利到裴家鋪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當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著女兒,喁喁細語,教她許多從前未曾提過的新婚隱秘之事,陪她渡過出嫁前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一個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舊了無睡意,回憶女兒婚事的一路周折,實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間搭來一隻胳膊,女兒腦袋靠到了自己懷裡,這才知她也還醒著。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說話時,她似乎心不在焉,也無半點小女兒出嫁前該有的嬌羞之態,越臨近婚期,越是沉默,心裡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將女兒摟入了懷裡,低聲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沒想過,洞房怎麼替你尋個法子遮掩過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擄走過的,咱們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來咱們家求親,可見他對那事並不計較。」

  嘉芙一直睡不著覺。昏暗裡,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如此的安慰話語,心裡反而更加酸楚。

  被擄那段日子裡發生的事,如今想來,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難當。連對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她都沒臉說的出口。這些日子裡,看著她忙前忙後地為自己預備嫁事,她卻忍不住總是想起當日裴右安來家中提親,兩人獨處之時,他對著自己的那種冷淡目光和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日後我若僥倖還能回來,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

  這口氣裡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難過一次,更要自慚形穢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臉埋在母親懷裡,用聽起來輕鬆的聲音說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來,示意嘉芙躺著,自己下榻點燈,取了一柄鑰匙,打開櫃門鎖,又開一隻櫃中鎖,捧了個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後再打開一隻小鎖,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面藏著的那面玉佩,遞給嘉芙,說道:「先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前次你大表哥來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臨走前還留了這面玉佩做信物,說是國公臨終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過去了,這信物,你收好,也帶過去吧。」

  嘉芙驚訝,坐了起來,小心接了過來,借著燈光,見玉面外鏤枝蔓,連理纏綿,中間雕刻一朵幽蘭,狀猗猗生香,看樣子應是女子之物,玉緣也十分光潤,似常被撫摩所致,托於自己掌心之時,溫潤貼融,觸感猶如女子體膚般的潔致溫暖。

  「……你想,既是國公爺臨終前留給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視若珍寶,當日卻拿了出來留給咱們家做信物,可見他對你的真心實意。」

  或許是母親的話,給了嘉芙一點信心,又或許是掌中的這東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頭,指尖輕輕碰過玉體,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不少。

  孟氏讓女兒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兒又這麼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等嫁過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過去了……」

  「阿芙,信娘的話,你大表哥必會疼愛你的。」

  嘉芙握著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親的絮絮叨叨聲中,閉上眼睛,終於慢慢進入了夢鄉。

  ……

  次日便是大婚。

  整個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熱鬧和喜慶,和她這個新嫁娘,倒無半點干係。後堂裡,嘉芙只被身邊十來個僕婦丫頭環伺著,沐浴,梳頭,換正紅喜服,戴上珠冠,衣妝完畢,頭蓋喜帕,等到黃昏,吉時將到,禮部贊官引導,繁縟禮節後,她被人送上了一頂八抬大轎,在大樂和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被抬離甄家,往衛國公府而去。

  與此同時,東宮裡的那場婚禮,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禮成後,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蕭列獨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階之前,遙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乾爹今夜去了衛國公府,崔銀水遠遠立在角落裡,望著前頭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

  皇城北的安定門,於深夜時分,發出一陣沉悶的開啟之聲,一人坐於馬上,前後隨扈伴駕,出了城門,朝著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場賀順法事,此刻,和尚從熟夢中被驚醒,看著一個全身沒於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獨自進了天禧元后當年最後留居的那方禪院。

  院門閉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蕭列立於昏暗的禪院殘道,良久,身影一動不動,耳畔只有夜風吹過牆頭荒草發出的窸窣之聲。

  更深宵重,老樹昏影,他身影終於動了一動,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間靜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戶。

  裴家這一年,也沒有來過人了。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一聲,一股淡淡的霾塵之味,撲入了他的鼻息,鑽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回了。」

  「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樣了。你恨我吧?」

  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發熱,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人已去,香亦散。

  空氣裡,再也聞不到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一縷猗猗蘭息了。

  ……

  衛國公府。

  裴右安大婚,新房設在裴老夫人所居北院側的一處院落,三間正房,兩側兩廂,除臥室,還有起居、書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老夫人定了,也就佈置了出來。

  嘉芙今晚一直蓋著蓋頭,像個木偶似的,被人牽著下轎,行禮,拜堂,終於完畢,這會兒手裡又被塞了一條紅緞,知那頭就是裴右安,禁不住心如鹿撞,像做夢般的,暈暈乎乎地被帶進了洞房,坐到床沿上,低頭等著裴右安來揭自己的蓋頭。

  滿屋子都是鬧洞房的婦人們的笑聲。除了裴家宗親,還有兩個公夫人,五六個侯伯夫人。或許是頭上珠冠和身上禮服太過沉重十幾斤壓下來,壓到現在,嘉芙脖子肩膀都要酸了,又或許是緊張不安,聽到喜娘念著吉利話,女人們起哄,催裴右安快揭蓋頭,等不及要看新婦了,嘉芙緊張的彷彿快要暈厥了,那張蓋頭卻遲遲沒動。

  就在她頭昏腦漲,呼吸不暢之時,忽然,面龐一縷輕風掠過,眼前一亮,嘉芙呼吸一停,下意識地抬眼,視線便撞到了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男子的眼睛。

  今夜這屋子裡,只有他這一個男子。

  著了纁紅華服,腰束玉帶的裴右安。

  嘉芙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只在印象中,一遍遍地描繪他的光風霽月,卻從沒想像過他今夜這般的模樣。古老的吉色,莊重的華服,將他烘托的分外英俊,她睜大一雙眼睛,仰望著面前這個好看的令她一時失神的男子,直到耳畔傳來婦人們的驚歎聲,方回過神來,臉一紅,急忙垂下眼睛,微微低頭,再不敢看他了。

  幸好面頰上胭脂擦的厚,但玉白耳垂和一段露在衣領外的脖頸,也已是輕染酡紅。倒正好應和了新嫁娘的嬌羞,惹來近旁圍觀婦人們的競相誇讚。

  新婦確實是美,當的起再多的誇讚。

  裴右安目光微動,瞥了她垂睫不動的模樣,順了喜娘的指揮,面帶笑容,和她並肩而坐。撒帳,吃湯圓,喝合巹酒。

  嘉芙小心翼翼,在歡聲笑語和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之下,哪怕是一根兒頭髮絲兒,都沒再出錯兒,只按照預先被教過的,一步步地完成了整個過程。

  喝了合巹酒,今夜這個婚禮,算是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後一步,洞房。

  自然了,這是新夫婦兩個人的私密之事。

  此刻還早,外面賓客眾多,裴右安喝完合巹酒,看了始終低著頭的嘉芙一眼,放下杯,從床沿站起身,對著意猶未盡還要繼續拿新人打趣的婦人們笑道:「她今日乏了。眾位嬸子伯母,看在我的面上,都出屋吧,若還沒盡興,我去給嬸子伯母們多敬幾杯,如何?」

  安遠侯夫人笑吟吟道:「走吧走吧,還沒怎麼鬧,佑安就心疼新媳婦了。今日他是新郎官兒,也不好拂了他面子,我們這些老妖精們,還是識相些好,免得下回串門不讓人進!」

  嘻嘻哈哈笑聲之中,婦人們終於魚貫出了新房。

  裴右安轉頭,對嘉芙低聲道:「你先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客要應酬。」說完也出了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5:21 PM

第四十二章

  嘉芙出嫁,除了此前同行帶著的檀香木香幾個丫頭都陪了過來,孟氏還讓自己身邊的劉嬤嬤也一併跟了過來。裴右安揭完帕頭走了,方才歡聲笑語喜慶熱鬧的氣氛便也消失了,洞房裡安靜下來。劉嬤嬤帶著丫頭們入內,幫嘉芙除去頭冠,摘了首飾和霞帔,脫下厚重喜服,身上只剩三層衣裳,隨即換了特為今夜這場合裁製的大紅紵絲雲肩通袖袍,領胸繡有四合如意雲紋,下面貼身留條起纏枝蓮暗花的緞褲,腰繫紅織金妝花緞裙。比起方才過於莊重的禮服,喜慶不減,而愈添柔媚之姿。

  嘉芙從中午起就沒吃過東西了,此刻那些人都走了,跟前只剩幾個自己熟悉的人,繃了一晚上,慢慢感到腹中飢餓,猶如前胸貼了後背,但卻沒有半點胃口,草草喝了幾口劉嬤嬤命人端入的雞醢湯,剝了小半隻江南密羅柑,便吃不下去了,劉嬤嬤便命丫頭撤了,又親自服侍嘉芙淨面,以芳液漱口,一番事情完畢,便讓嘉芙坐於床沿,等著新郎回來。

  嘉芙等了許久,終於聽到外面再次傳來隱隱腳步聲,廊下有丫頭婆子呼著「大爺」。

  嘉芙忍不住再次緊張,身子坐的筆直,雙眼望著門口方向,藏在大袖下的雙手,十指緊急地攥在了一起。劉嬤嬤也聽到了,領了丫頭急忙迎了上去,只聽門輕輕吱呀一聲,一道身影轉入洞房,裴右安回了。

  他看起來也沒喝多少的酒,走路頗穩,進來後,自己除了頭冠,便命人都退下。劉嬤嬤望了嘉芙一眼,示意她上去服侍,自己帶著笑臉,領了丫頭們出了屋,帶上了門。

  時隔一年多後,今夜,再次看到裴右安出現在自己面前,不像方才,周圍全是人,兩人變成了獨處,嘉芙的心跳的飛快,想起母親的再三叮囑,定了定神,從自己已坐了一晚上的床沿邊站了起來,輕輕來到他的身後,鼓起勇氣,低聲道:「夫君,我來為你更衣。」

  裴右安背對著她,自己正脫著外衣,聽到身後她在說話,動作一停,轉頭,和她對望了一眼。

  兩人距離很近,嘉芙終於看清,他今夜應該並沒喝多少的酒,但雙眸裡依然氤了一層淡淡酒意。

  他唔了一聲,說了句「有勞」,將自己方才脫下的外衣放到了她伸過來的手裡,轉身便從她身旁經過,自己坐到了床榻邊上。

  嘉芙定了一定,手中拿著他的衣裳,想起從前在武定和他同住時的情景,那時他每晚回來,她總是和侍女搶著去接他脫下的衣,他有時會笑上一笑,有時也沒什麼表情,但她從不覺得有半點彆扭。

  今夜他成了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他卻如此的客氣。

  嘉芙將他衣裳放好,轉過身,慢慢地回到了他的邊上。

  他坐在床沿,她就站在他邊上望著他,雙眸一眨不眨。

  紅燭燒照,暗影浮動。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片刻後,他彷彿醉了,不勝酒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眼睛也沒看她,含含糊糊只道了一句:「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說完,自己便躺了下去,身上依舊著了裡外三層,最外中衣,看起來整整齊齊,連半絲褶皺都無。

  嘉芙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背對他,慢慢脫去衣裳,脫的只剩裡衣,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最後躺在他的身畔。

  她促縮身子,面向著他,和他同睡一隻繡了文王百子萬福紋的長錦枕頭,兩人中間卻隔著一尺之距。他仰臥著,一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連睫毛都沒動一下。

  嘉芙起先也閉著眼睛,慢慢睜開,注視著他展給自己的半張側臉線條,看了許久,想起母親的叮囑,再三猶豫之後,終於鼓足勇氣,慢慢地朝他靠了些過去,伸出一條柔軟的胳膊,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的睫尖微微一動。

  嘉芙知他還醒著,有些不敢看他。

  「夫君……」

  嘉芙小聲喚他,聲幾乎蚊吶,睫毛微顫,閉上了眼睛,螓首輕輕貼在了他的一側肩膀之上。

  裴右安沒有回應,也沒有將她推開,片刻後,道:「我娶了你,便會護你周全。從今往後,你要老老實實,再不要動不該的念頭。」語調平靜。

  嘉芙一怔,身子便僵停了,慢慢睜開眼睛,抬起臉。

  他也睜開了眼睛,微微偏臉過來,兩人目光遇在了枕畔。

  他的雙眸漆黑,眸光清冷,見不到半點的柔情。

  嘉芙面上霞暈漸漸褪去,那隻攀著他腰腹的胳膊,也慢慢地縮了回來。

  「我知道了……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你……」

  她不敢再望他了,心中喪氣無比,垂下眼眸,囁嚅著道。

  「我倒罷了。你入了我家門,日後難免要和人朝夕相對。全哥兒那裡,你若不喜這孩子,往後離他遠些就是。有事和我說。記住,我不允你再用不入流的手段去達目的,在我面前,也不可再撒謊。不管出於何種緣故。」

  如果說,剛才嘉芙還只是感到羞慚的話,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僅僅用羞慚,已經遠遠無法表述她此刻的心情了。

  凍龍腦的那件事情,她原本早已經忘記。但這一刻,她被提醒了。

  原來他一直都沒有忘記她曾對他撒過的謊。只是從前一直沒有在她面前提而已。

  而就在今晚,他娶了她後,終於說了出來,教訓她了。

  嘉芙瑟縮了下,抬起眼睛,再次看向他。

  他說完,已閉目,神色平靜,彷彿再次睡了過去。

  「我……記住了……」

  應完這短短一句話,便似用盡了全身氣力,嘉芙耷彎著頸子,一動不動。

  屋子裡沉寂了下來,耳畔只剩他的呼吸之聲。

  嘉芙不再靠著他了,如先前挪出來的那樣,又悄悄地,一寸寸地挪了回去,直到自己不會再碰到他半片衣角。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翻了個身,一閉上眼睛,眼淚便滑落,滾到了耳側。

  她不敢發出抽泣之聲,淚卻止不住,默默地洇濕了一片枕面。

  「你哭什麼?」

  片刻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拚命搖頭,含含糊糊道:「我沒哭。」

  「你分明在哭。」頓了一頓,她聽到他又說道。

  嘉芙再也忍不住,一下哽咽出聲,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既這麼厭煩我,瞧不起我,還娶我做什麼?我先前都說了,那事我不在乎了,更沒逼你再娶我的。」

  裴右安偏過頭,望著她背對自己的身子,遲疑了下,道:「我何時說厭煩你瞧不起你了?我方才只是教你,往後要老老實實,不要再動歪腦筋。」

  「你分明就是厭煩我,瞧不起我……」

  嘉芙嗚咽著,「……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日後等你有了可心的人……」

  她說著這話,只覺悲從中來,拚命忍著,淚卻愈發不絕,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越哭越是傷心。

  「別胡說了。不要哭了……」

  身後裴右安又道。聲音比起方才,柔和了許多,帶了點哄的小心翼翼。

  嘉芙將臉埋在枕裡,膀子一抽一抽,聲音含含糊糊:「……我忍不住……你別管我……」

  裴右安起了身,半靠在床頭,轉臉看著她背對著自己,片刻後,微微俯身,手朝她伸了過去,快觸到她肩,又停住了。

  「莫哭了……」

  嘉芙繼續抽泣。

  「你要怎樣才不哭?」

  嘉芙充耳未聞。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再哭,我就去書房了。」說完,作勢要下榻。

  嘉芙一下停住,下意識便飛快轉過臉,睜大還含著淚的一雙美眸,望向了他。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瞥了眼她沾滿淚痕的一張臉,翻身下了榻。

  嘉芙望著他下榻的背影,心砰砰地跳,臉色再次失了血色。

  她也不是故意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惹他厭煩。只是方才實在感到羞恥傷心,忍不住就掉了幾顆眼淚。

  洞房之夜,他要是真的被她哭厭煩了,丟下她逕自去了書房,那她明天也不用見人了,直接挖個地洞把自己給埋了了事。

  「大表哥!」

  嘉芙一下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撲過去,從後緊緊就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

  「我不哭了,你別走……」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卻拚命忍著。

  裴右安感到後背突然壓上來一片馥軟,腹前也被兩隻軟軟的胳膊團抱住了,人還坐在榻沿上,肩膀微微一頓,隨即低頭,將她雙手輕輕解開,自己站了起來。

  「大表哥……我真的不哭了……」

  嘉芙坐在一團錦被之上,仰臉,用驚慌的目光望著他,聲含乞求,眼角掛著一顆晶瑩淚珠,將落不落,可憐巴巴。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轉過身。

  嘉芙看著他進了浴房,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塊在水中擰過的巾帕,回到床前,俯身下來,伸手為她擦臉。擦完臉,低聲道:「你聽話,我就不走。」

  嘉芙立刻點頭,眼角的那顆眼淚,「啪嗒」一下,滾落了下來,自己急忙擦去,飛快地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片刻後,嘉芙身畔多了一人,裴右安也躺了回來。良久,一隻臂膀慢慢伸了過來,將她攬了過去。

  嘉芙感到他在輕輕解著自己衣裳。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慄。

  「莫怕。要是疼,就和我說。」

  他小心褪下她身上的小褲,抬起她那段柔滑瑩膩的腰臀,往她身下墊了一塊羅帕,輕輕壓上來的時候,唇碰觸過她的耳垂,低低地道。

  她的耳垂滾燙如同火燒,他的唇卻帶著微微涼意,猶如他體膚的溫度。

  整個過程,他極其溫柔,但也沒有多餘的任何動作,更沒有親吻過她。只在剛剛入了她,她因吃痛,緊緊攀住他肩背,細細地嗚咽出聲之時,他停了一停,吻去了她額頭沁出的一滴香汗。

  結束後,他為閉目含羞而臥的嘉芙擦拭身子,將那塊沾了她羅紅的帕子放在邊上,隨即穿回他自己的衣物,整整齊齊地躺了回去。

  這一夜,嘉芙一顆芳心,忽感甜蜜,忽又酸楚,起起落落,睡睡醒醒,身邊的男子,卻彷彿睡的很沉,沒有翻過一個身,也沒再碰她一下了。

  五更不到,天還黑著,門外傳來叩門之聲,僕婦來喚新人起身,拜翁姑,祭宗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6:11 PM

第四十三章

  裴右安的這個下半夜,一直都是醒著的。

  他雖一向少眠,但常年超乎常人所能企及的自律,令他也養成了一種習慣,哪怕思慮再重,到了身體感到應當休息的時候,躺下去,很快也就能摒除雜念入睡,睡眠方可養津生精,而像昨夜這樣,整個下半夜,他就一直醒著,沒有片刻的合眼,並不多見。

  昨夜他娶了她,並且和她有了男女之間的肌膚相親。

  枕畔驟然多出了一個人,還是女子,這於他而言,實在是種前所未有的的感受。這和從前那次在孟木府,她趁他醉後爬上了他的床,他稀裡糊塗擁她睡了一夜的情況完全不同。

  昨夜,在他為她履行自己作為新婚丈夫洞房之夜的本分之時,他其實還是相當留意她的反應的。

  她在他身下一動不動,娥眉緊蹙,雙目閉著,從頭至尾,他很確定,她甚至沒有睜眼看過他一眼,似乎正在忍受一樁她並不十分樂意而又不得不經歷的事情。

  於是他在她的身上,愈發謹慎,儘量不去碰觸她或許並不願他碰觸的地方。

  這也讓裴右安再次確定了一個由來已久的念頭。從一開始,這個小表妹留在他身邊,百般討他歡心,乃至於處心積慮做出那種匪夷所思之事,繼而要他娶她,只是出於避禍的緣故。這個洞房夜,她的委曲求全,應該也只是考慮要以這種方式,來穩固她和他剛結成的夫妻關係。

  今夜他原本完全可以無視她的,但想到明早她可能遇到的尷尬和此刻被自己所拒的傷心失望,終究還是不忍。

  她肯因憐憫之心便救下了一個原本毫無干係的瀕死之人,可見還是能教好的。既然娶了她,當讓她徹底安心。當時,他朝她伸臂過去的時候,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她是為了避禍而依附於他,這個念頭也不是今晚才有。他早就知道了。但從前,他並沒覺得如何排斥,唯此刻,這個特殊的時刻,將她壓在了身下,相同的念頭再次冒出之時,他才體味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不快之感。

  畢竟,他也不是聖人。吃著五穀雜糧的血氣之身,誰又會是聖人。他答應娶她,也真的娶了她,對於那夜發生的意外來說,他已做到了仁至義盡,今夜他原本也並不覺得自己有心情去和她做這種事情的。

  幼年因為體弱的緣故,他曾遇到過為他調治身體的各種各樣的醫士,其中有聖手大家,自然也有所謂的奇能異士。在他十歲的時候,曾有一道士,以辟榖修氣而聞名,據傳兩百歲了,看起來依舊髮黑皮潤,猶如中年,衛國公慕名,將道士請來,教他呼吸吐納,強身健體,一段時間之後,有一天,道士拿出一本心經,教他說,可照心經所載,以處子陰精練氣,日後必定百病全消,要求尋來符合條件的少女用以試煉。衛國公那時知道了,這道士也就年過花甲,比常人保養的好些罷了,根本沒有兩百歲,於是將人趕走。所謂的心經練氣,自然也就停留在了理論層面。

  那道士所傳的調息吐納之法確實有用,多年以來,裴右安一直堅持,並且有所受益,而所謂的心經,則是裴右安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男女事上所領受到過的唯一一次的隱晦的教化。

  那麼多年過去了,這事他原本再沒記起過了,但此刻,鬼使神差般地,在他的腦海裡,竟浮出了一些不該有的印象。

  他天資過人,從小讀書便過目不忘,那冊心經上的內容,當時道士取出之時,他雖只一目十行地掃了幾眼,但此刻一想起來,便立刻浮出腦海,畫面栩栩如生。

  望著她在自己身下閉目忍受般的模樣,裴右安的心裡,忽竟生出了一個帶了邪惡的念頭。

  要是他拿道士心經上的法子去對付她,此刻她又會怎樣?

  只是那念頭一掠而過,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她便似乎因為不適,身子在他身下略略扭了幾下,當時他便控制不住,草草了事,一陣銷魂過後,後背熱汗還未消去,看到她閉目蜷在自己身畔,身上僅存衣物淩亂,手腳抱掩玉體的一番可憐模樣,心中立刻便被濃重的自責和愧疚給攫住,凜住心神,安頓好她,自己也收拾了下,最後歇了下去。

  裴右安知身邊的她,起先也一直睡的不深,中間應醒來過幾次的,及至更深,才因倦極,睡了過去。

  但整整一宿,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從前體弱而致的血氣不足之症,在他成年之後,平日雖無大顯了,但從昨夜來看,真的還是對他起了不良。

  起先的自責,愧疚,隨後的顧慮,以及伴隨而來的不可避免的隱隱沮喪。

  裴右安這夜就這樣,徹底失眠了。

  她睡著後不久,便翻了個身,滾到了他的身旁,毛茸茸的一隻小腦袋,抵在了他的肩膀,和他靠在了一起。

  睡夢中的她,彷彿喜歡依偎著他,靠過來後,便再沒有動過,沉沉睡去。

  裴右安的耳畔只有她輕輕的呼吸之聲。一片溫熱蘭息,隨了她的呼吸,似漸漸彌漫了開來。

  他便閉目,靜心斂氣,但無論如何吐納呼吸,都沒法像她一樣安然入睡,直到此刻,聽到門外傳來叩門之聲。

  他慢慢地睜眼,眼底布了淺淺一層血絲。

  窗外還昏黑著,龍鳳喜燭燃了一夜。借著透進帳中的朦朧燭光,裴右安看了片刻她貼著自己的那張還帶著睏倦的沉睡小臉,輕手輕腳地起了身。

  ……

  嘉芙昨夜一開始睡睡醒醒,夢境不安,此刻酣眠夢沉,睡的正好,卻被人強行推醒,努力睜開惺忪睡眼,赫然看到劉嬤嬤一張放大的臉湊到了自己面前,低聲道:「大奶奶,好起了!五更都過了一刻,大爺早就起了,就等著你呢!」

  嘉芙起先茫然,忽的頓悟,這一聲「大奶奶」是在叫自己,立刻清醒,飛快地轉頭,見枕畔果然已經空了,裴右安不知何時起了,早不見了人。

  醒了居然也沒叫她一聲,害她睡過了頭!

  嘉芙慌忙爬了起來。

  辛夫人身邊一個姓王的嬤嬤,帶了個丫頭,也跟了進來。劉嬤嬤知她目的,走了過去,親手將那隻盛了元帕的盤子端了。王嬤嬤看了一眼,收了,朝嘉芙陪著笑臉,躬身道早,去了。

  劉嬤嬤和檀香服侍嘉芙更衣,很快穿好,木香帶了幾個裴家丫頭捧盥洗之物入內,收拾完畢,嘉芙連東西都來不及吃一口,匆匆便往外去。

  「大奶奶,大爺方才也說了,時辰還沒到。今早事多著呢,吃兩口再去吧……」

  劉嬤嬤知道嘉芙昨晚就沒吃多少,心疼她餓,追上去道。

  「我吃不下……」

  嘉芙轉過落地長屏,匆匆步入外頭的起居間,一眼看到裴右安端坐在棋桌旁,手執一卷,似正借著看書在等她,衣裳齊整,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聽到她的聲音,抬起了頭。

  嘉芙猝然停住了腳步,和他對望一眼,略感局促,低聲解釋:「早上是我不好,竟睡過了頭,讓你等我。我已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裴右安道:「也不算太晚。你且吃了再去,也是無妨。」隨手將書卷擱於棋桌之上,轉身便出了房門。

  劉嬤嬤忙提了廚下剛送來的食盒,打開放在一張小炕桌上,一碟嫩筍,一碟木蘭蕨芽,一碟蔓菁,炒鮮蝦、醃雞脯,一碗粳米粥,聞著香氣撲鼻,看起來清爽可口,這才覺得饑腸轆轆,也不管裴右安了,忙坐了下去,吃了大半碗,覺得飽了,這才起身,出了房門。

  外面天色漸白。庭院裡種了秋海棠,木簪花,不知晨鳥藏在哪片葉底,歡快啾啾做鳴。裴右安背對著門,立於廊下,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嘉芙到了他身後,輕聲道:「夫君,我好了。」

  他轉頭,目光從頭到腳地掠了她一眼,面上隨即露出嘉芙熟悉的那種微笑,朝她點了點頭,不疾不徐地道:「隨我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6:17 PM

第四十四章

  到了正堂外,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於自己身前的裴右安在階前,腳步漸漸有些放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她便幾個快步追了上去,隨他一道入了內。

  堂中燃著明燭,兩側伺立滿了各房僕婦,卻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音,裴老夫人坐於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於左右,其下是裴修珞,並不見裴修祉。

  才一進去,嘉芙就覺無數道目光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跟著裴右安來到裴老夫人面前,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禮。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今早卻著了沉香底起暗金萬字紋的一身新衣,看起來精神也是難得的矍鑠,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禮完畢,命起身。裴右安起了,嘉芙依舊跪著,從隨旁跟著的劉嬤嬤那裡取了預先備好的新婦孝敬長輩的兩樣針線活,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一副黑絨抹額,另一雙石青布面繡花軟底女靴,繡工雖精緻,料卻頗是拙樸,一看就是土物,一拿出來,近旁的裴家僕婦便盯著,又看向嘉芙,目光裡隱隱露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卻被老夫人攔了攔,自己親自接了。

  嘉芙輕聲道:「祖母,抹額天冷所用,靴合了這季。我想著,祖母富貴榮華,便是天上仙衣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孫媳婦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適要緊,索性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成鞋,勝在輕軟舒適,尤其天氣再熱,也不悶腳。只是針線是我自己做的,針腳刺繡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摸了摸抹額,又摸過靴幫上的繡紋,點頭笑道:「那些花裡胡哨的精貴東西,不過也就好看罷了,誰家沒有。我年紀大了,難得你如此貼心,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熱便穿,若好,到時你再給我做兩雙,我叫人送去給幾個老姐妹。」

  嘉芙笑著應好,接過了老夫人的賞,向她叩謝,起來後,方才那些個目露不屑的裴家僕婦瞧著嘉芙,又已是換了一種眼色。

  裴右安依舊面無表情,瞥了眼嘉芙,帶著她又向辛夫人見禮。

  辛夫人坐一椅,另側是已故衛國公的虛位,她臉上也帶著笑,整個人坐的筆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樣針線,給了見面禮,接著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總是端著架子,平日在家不苟言笑,這回心知是沾了長房侄兒的光,自己才得升官晉位,嘉芙向他見禮之時,他格外和氣,孟二夫人更是親熱,執著嘉芙的手,對裴右安笑道:「昨晚鬧完洞房,你那些嬸子伯母出來,沒一個不誇讚阿芙的,容貌好不說,更難得賢惠貼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歡的不行。我這個外甥女啊,從前我就一直當自己女兒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成了真正一家人。你和阿芙,這是前世的緣分,命中註定的。」說著又招手,喚來自己兒子。

  裴修珞恭恭敬敬,叫嘉芙「大嫂」。

  裴修珞年紀和裴修祉差不多,只小了他半歲,但命運卻截然不同。他沒有蔭恩,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掙。自然了,像裴右安這種十幾歲就考中進士的,幾十年也難現一個,裴修珞讀書極其刻苦,但如今也只有秀才的功名,好在得以以貢生身份,入了國子監太學裡讀書,等著參加明年新帝要開的恩科,親事也定了,等考完成親。

  按說,嘉芙和他是親表兄妹,關係應該更好才是。原本小時候,確實如此,裴修珞對嘉芙很好,看見她總是笑眯眯的,但後來有一次,嘉芙來裴家,無意撞見他將一個比他大了幾歲,初初發育的丫頭堵在後園假山旁親嘴摸胸,當時受驚不小,悄悄跑了。

  那時嘉芙還懵懵懂懂,不通人事,但隱約也知道,這事不好讓別人知道,更不好像從前一樣讓他摸自己的頭髮,或是捏臉蛋,便誰也沒說,但此後,便不單獨靠近他了,加上長大後,也不常來裴家,關係慢慢就淡了下來。

  如今裴修珞一表人才,溫和爾雅,嘉芙想著自己小時候無意撞見的那次,應也是他少年好奇一時所為,但心裡總是還留了個疙瘩。見他叫自己大嫂,便笑應了一聲。

  全哥也被乳母帶了進來。比一年多前,個頭高了不少,他似乎有些懼怕裴右安,站那裡一動不動,被教著,叫嘉芙「大伯母」,嘉芙給他預備了一套衣裳,乳母代收去,他又怯怯地朝裴右安叫「大伯」。

  嘉芙留意到,裴右安似乎頗喜歡小孩,見全哥叫自己,臉上不但露出笑容,還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裴老夫人看了眼門外天色,道:「修祉早上本要來的,只是病還沒好,身子要緊,是我叫他先安心養病的。阿芙本就不是外人,都不必拘泥禮數了,右安,你也好帶阿芙進宮謝恩了,回來再去拜祖宗吧。」

  裴右安應是,嘉芙跟著他向眾人行辭禮,出了中堂,檀香往她身上加了件軟緞披風,嘉芙出了大門,和裴右安一道坐上馬車,往皇宮而去。

  這時天剛亮,馬車轔轔行於路上,道兩旁行人稀稀落落。裴右安似有手不釋卷的習慣,上車後,便從角落的一隻便箱中取了本書,自顧翻看。

  嘉芙坐在他邊上,百無聊賴,忍不住將脖子伸了些過去:「大……」

  她頓了一頓,改口:「夫君在看什麼書?我從前在家,也愛看書,說不定看過……」

  裴右安頭也未抬,只合上,將扉頁朝她展了一下,淡淡道:「論衡。」

  嘉芙自然不算才女,但從小確實喜歡看書,父親很開明,並不限她只讀閨範女德,常領她去書坊,除了哥哥甄耀庭讀的那些經史子集之外,諸如竺典地志,畫像曲本之類的雜書也看了不少,方才見他手中這書,邊角有些起毛,可見他經常翻看,應該頗是喜歡,便想尋個話題和他搭上話,此刻聽他應答,看一眼書扉,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裴右安聽她忽然安靜了,抬眼瞥了她一眼。

  嘉芙尷尬地笑:「夫君真是博覽群書。」

  裴右安沒反應,轉回臉,繼續翻開他的書。

  嘉芙有些沒趣,自己發呆了片刻,忍不住想起昨晚。

  昨晚事後,他雖然也溫柔對待自己,但她感覺的到,他分明就在勉強和她同房而已。

  老實說,嘉芙原本對自己的這副皮肉身子,還是有點信心的。畢竟,前世她經歷過兩個男人了。無論是裴修祉還是蕭胤棠,在這種事情上,沾身過後,對她無不迷戀。

  但是昨夜,她卻收到了一個打擊。

  她悄悄又看了他一眼,見他視線始終落於書卷之上,心情忽然低落,將頭靠在角落裡,閉目假寐,再不說話。

  裴家距離皇宮不是很遠,馬車行了片刻,漸漸放緩速度,停了下來。

  宮門到了。

  嘉芙睜開眼睛。見裴右安自己已起身,下了馬車。太監崔銀水正等在宮門口,看見裴右安下了,眼睛一亮,飛快迎了上來。

  嘉芙被跟在後頭馬車裡的林嬤嬤給扶了下去,站定。

  崔銀水已到近前,叫了聲裴大人,又轉向嘉芙,笑容滿面地喚她「夫人」,嘉芙含笑點頭,和裴右安一道,隨他入了宮門,行至西苑,最後到了承光殿前。

  距離禮部安排面君謝恩的辰時,還差一刻。

  崔銀水進去通報,嘉芙忽然感到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向身畔的裴右安,見他長身而立,目光凝肅,站在自己身邊,巋然若嶽,微微仰頭,望了他片刻,忽然間,彷彿獲得了力量,慢慢吐出一口氣,心又定了下來。

  蕭列坐在御案之後,雙目微微浮腫,似昨夜並沒睡好的樣子,待兩人並肩下跪謝恩,讓平身,端詳著嘉芙,臉上露出滿意之色,太監端出賞賜,嘉芙再次下跪,一併謝過皇帝對自己母家的厚賞。

  蕭列和顏悅色道:「不必多禮。你們甄家本就有功。你往後好生服侍右安,便是你們甄家對朕的盡忠了。」

  嘉芙飛快看了眼身畔的裴右安。

  他望著座上的皇帝,並沒看她。

  嘉芙低頭應了。起來後,照規矩,自己再要去介福宮叩謝皇后。

  李元貴親自領嘉芙過去。到了介福宮,嘉芙入內,見周皇后端坐殿中,章鳳桐伴坐在側,下首還坐了一個身穿黃衫,手執拂塵的女冠子。

  那女冠還很年輕,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極好,修眉聯娟,素齒朱唇,坐在那裡,仙姿玉色,被一身道服,更是襯托的超凡脫俗。

  嘉芙不認得這貌美女冠。向周皇后叩拜後,又與章鳳桐見禮,章鳳桐向嘉芙介紹這女冠子,說她在城南白鶴觀出家,俗家姓遲,號含真,這才有點印象,終於想了起來。

  當年順安王上位之初,曾受到一批忠於天禧帝的朝臣的反對,其中有位姓遲的翰林,當時是國子監祭酒,也是當世的書畫大家,極有聲望,反對順安王,暗中聯合大臣,呼籲徹查少帝墜馬案。當時順安王隱忍下來,過後,卻將遲翰林扣上一個謀逆罪名,全家百餘口,男丁全部誅殺,女眷削籍為奴。

  這個女冠子,就是遲翰林的孫女,當年才十四歲,就已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譽,被投為官奴後,不肯屈於狎客,墜樓自盡,也是她命大,跳下去時,恰好壓在一個路人身上,沒有死成,但事情很快傳開,民意沸騰,坊間編詞唱曲,頌她氣節,順安王便予以特赦,允她出家為道。後來蕭列上位,為當年那批人平反,其中就有遲翰林,此後,這個女冠子便頻繁出入皇宮,和太子妃章鳳桐結成密友,名聲盛極,也受到很多男子的愛慕,其中不乏達官貴人,但她執意不肯還俗嫁人,一直做著她的女真人。

  章鳳桐向嘉芙介紹完女冠,又笑吟吟地對女冠子道:「她便是裴大人的新婚夫人,泉州人氏。」

  遲含真清冷雙眸轉向嘉芙,定了片刻,才從座上起身,向嘉芙行了個道禮,面上並不見笑意,眉目隱含清高。

  嘉芙乍知眼前這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女道士就是遲翰林的孫女,便還禮。

  遲含真轉頭,向周皇后道:「多謝娘娘關愛,只是如今我無意還俗。含真回去,會請師傅為娘娘開壇祈福。若無別事,含真先回了。」

  周皇后笑道:「皇上已為你祖父昭雪平冤,我是想到你年紀輕輕便青燈黃卷,有些可憐,昨日才召你入宮,你既無意還俗,我自不會勉強,往後無事,你常來走動,你從前就有才女之名,往後給我講講經書也是好的。」

  遲含真應下,向皇后和章鳳桐再次行禮,轉身飄然而去。

  周皇后便轉向嘉芙,和顏悅色,說了些閒話,嘉芙應對,最後告退,章鳳桐送她,嘉芙推辭,章鳳桐卻執意送她到了殿外,握住了她的手,道:「甄妹妹,我起先出於報答之心,卻不知你和裴大人的淵源,這才鬧了個誤會,如今知道,我也被母后說了一頓,很是後悔,你莫怪我。好在太子和裴大人情同手足,往後你我自然也如姐妹,你若無事,記得常入宮,咱們多走動。」

  嘉芙笑著答應,又再三請她留步,章鳳桐方停下腳步,面含微笑,目送嘉芙離去。

  嘉芙依舊被李元貴引著,回往承光殿,行至半道,心微微一跳,腳步就停了下來。

  裴右安就停在前方宮道之上,正在和一個女子說著話。那女子背影嫋娜,黃衫飄飄,便是方才離開的女冠子遲含真。看起來兩人從前似乎認識。也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遲含真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禮,狀如極其感激,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女冠子離去,裴右安轉頭,看見停在道邊的嘉芙,眉頭微微揚了一揚,朝她走了過來,到了近前,對李元貴道:「勞煩公公了,皇上那邊已經沒事,我先帶內子出宮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6:26 PM

第四十五章

  出了宮。兩人依舊同坐一輛馬車,裴右安也依舊自顧看著手中的書。

  嘉芙控制不住自己,眼前總是浮現出方才裴右安和女冠子停在宮道上說話的情景。

  看起來,似乎是他來接自己的途中,遇到了出去的女冠子。

  那麼從時間推測,她過去的時候,兩人應該已經說了一會兒的話了。

  嘉芙很確定,他看向那個女冠子的時候,目光溫柔。

  雖然一直以來,他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但嘉芙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用這種溫柔的目光看過自己。

  對著她的時候,要麼沒表情,要麼是在教訓她,要麼就是顯然帶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又看了身邊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視線落在書頁之上,聚精會神。

  嘉芙心裡漸漸發酸,有點難過。

  很明顯,他們兩人從前是認識的。她在心裡已經推算了好幾遍了。

  遲含真被投為官奴的時候,裴右安當時已離開京城。但遲翰林一直供職翰林院,是當時的書畫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國子監祭酒,而裴右安素有才名,少年便考中進士,和遲翰林必定有往來。

  既然有往來,他認得遲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個是少年進士,一個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覺得兩人配一臉。

  她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道裴右安上輩子終身不娶,是因為他傾慕這個女冠子,而女冠子感於身世,不願還俗,他才黯然離開京城,遠赴塞外,以致於最後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轉頭再次看向裴右安,盯著他線條雋逸的一張側臉,

  裴右安繼續看著書,忽道:「何事?」兩道視線,依舊落在書上。

  嘉芙一嚇,張了張小嘴,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低低地道了「無事」,怏怏地轉過了臉。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隨即翻了一頁書。

  兩人一路再沒說過一句話,回到裴府,裴右安帶著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陸續見了些宗族裡的長輩,到了傍晚,兩人到裴老夫人那裡用了飯,終於空閒了下來,一回房,裴右安換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沒和嘉芙說要去哪裡。

  老夫人體諒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飯的時候,特意說,讓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確實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難盡,根本就沒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現在好容易能鬆口氣下來……

  他卻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剛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況早上,剛去過宮裡,快天黑了,嘉芙覺得他不可能為了公事而出去。

  要麼是會友,要麼……

  她有一種直覺,或許是和早上遇到的那個女冠子有關。

  嘉芙洗了澡,換了身輕便衣裳,在房裡等他。

  天徹底黑了,他一直沒回來。

  嘉芙上了床,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書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時候,嘉芙發現他有一個習慣,有些書,他會預備幾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隨時取閱。

  她秉燭,在他的書房裡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論衡》。

  嘉芙取了書,回到屋裡,靠坐在床頭,開始秉燭夜讀。

  翻了幾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書。前頭在講大道理,中間在講大道理,後頭也在講大道理。

  總之,這就是一本講關於天、地、人的大道理的書。

  嘉芙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他既然喜歡讀,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讀。

  夜越來越深,嘉芙也越來越睏。捧著書,就這麼睡了過去。

  亥時中,裴右安外出歸來,推開虛掩的門,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

  嘉芙靠在床頭,睡了過去,一隻胳膊軟軟地垂下,白嫩小手裡,滑著一本書。

  裴右安輕輕走近,到了床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讀過的那本。

  她歪著隻腦袋,斜斜靠在錦枕上,雲鬢蓬鬆,兩瓣紅唇微嘟,一雙長睫輕輕顫動,也不知夢到什麼,睡夢裡都帶了幾分委屈的模樣。

  裴右安站在床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書,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動,睜開眼睛,看清床前的人影。

  「大表哥!你回了!」一聲驚喜嬌呼,立刻撩開被子,人就要爬起來。

  裴右安拿走了書,隨手放在床頭案几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這麼一說,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沒那個膽子跟進去了,人跪坐在床上,看著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來後,嘉芙鼓起勇氣,裝作無意地問:「夫君,晚上你去了哪裡?」

  「白鶴觀。」

  他信口般地應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覺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沒勇氣問他去白鶴觀做什麼了。眼前已經浮現出他和那個女冠子談詩論畫,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下去。裴右安彷彿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樣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書房,遲些回來。」說完便走了。

  這一走,直到過了子時,才終於回來。嘉芙還醒著,卻裝作睡了。他輕手輕腳地上床,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間隔了半邊身子的距離。

  新婚的第二個晚上,他沒有碰嘉芙,次日午後,人又出去了。

  朱國公夫人,安遠侯夫人,午後來裴家走動。老夫人自然將新進門的孫媳婦喚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亂如麻。她的直覺告訴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鶴觀。但是對著老夫人,卻不敢有半點情緒洩露。

  她笑起來時,天生的雙目彎彎,便是不笑,紅豔豔小嘴的兩邊唇角也微微上翹。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說,家中有她這樣一個成日愛笑的,能招來福氣。於是夫人們聚在老夫人跟前敘著閒話,嘉芙陪在末位時,便保持著乖巧笑容,腮幫子漸漸發酸,忽的心口一跳。

  幾人說到了近日頗為引人注目的池家孫女遲含真。

  朱國公夫人道:「聽聞前日,皇后娘娘憐惜她,將她召入宮中,問她還俗的事。她卻拒了。實是個有心性的女子。」

  安遠侯夫人嘆息:「可不是嗎?當初那樣的氣節,莫說女子,便是男子裡,又幾個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從前就是個才女,命運不濟,逢了逆王作亂。」

  裴老夫人點了點頭:「當年右安中進士的那場科舉,她祖父遲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師生之誼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鶴觀的老真人,我從前也認識。過幾日等有了空,我過去瞧瞧。」

  夫人們便贊老夫人仁厚,嘉芙漸漸出神,最後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爾,自己那院還沒有設小廚房,飯暫時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還沒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飯。因跟前沒外人,也不拘規矩,老夫人讓她同吃,問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訪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見了他,我會說他的。」

  嘉芙裝賢惠,給老夫人打湯,甜蜜蜜地笑道:「無妨。他一個大丈夫,出去應酬是應該的。」

  裴老夫人點頭:「好孩子,真的懂事。只是新婚燕爾,也不好總丟下你。還是要說說的。明日你回門,等他回了,晚上早些歇息,養好精神。」

  嘉芙應了,吃完飯,被裴老夫人打發了回來,到了戌時中,裴右安才回來。

  他彷彿很忙,回來換了衣裳,便又去了書房。

  嘉芙忍住紛亂的情緒,親自到老夫人那邊的小廚房,做了個鴿蛋玉蘭奶羹,雪白的奶羹裡,幾枚剖開的鴿蛋,漂了幾片玉蘭瓣,金黃的金黃,乳白的乳白,奶香撲鼻,又好看,又好吃,還有個別名,叫做雪裡臥金。

  這甜點的功夫,全在奶羹之上,等著慢慢煨的功夫,嘉芙先回房,匆匆洗了個澡,換上一條月華裙。裙子用料十幅,色澤不一,粉、綠、鵝黃,霞霓,都是清新淡嫩的顏色,每幅淺淺暈染,宛若水墨,收於腰間打襉,行路之時,裙裾隨了步伐拂動,宛如月映池面,光華點點,美不勝收,故得名月華裙。

  嘉芙叫檀香替自己梳了一個妖嬈花冠髻,再輕染薄脂,攬鏡自照,豔光動人,這才親自端了吃食,送往書房。

  裴右安背對著她,站在書架前,正埋頭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籍,聽到嘉芙聲音,頭也沒回,只道:「放下吧。費心了。」

  嘉芙放下,不甘心,站在一旁,又道:「夫君,記得要趁熱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右安終於回過頭,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定了一定,隨即很快收了,又轉回頭,唔了一聲:「知道了,等下就吃。你去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事。」

  他說完,再沒回頭。

  嘉芙無奈,只好默默出了書房,回到臥房,脫了衣服,負氣真的不等他了,自己爬上了床。

  他又是深夜才回。像昨晚一樣,嘉芙裝睡,他也沒動她。

  嘉芙柔腸絞結,這夜自然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眼圈微微泛青,怕回門了不好看,撲了幾層的粉,收拾好,跟著裴右安一起上了馬車,回了門。

  女兒剛出嫁,孟氏這會兒自然還在京中,一早就在盼著裴右安和嘉芙的到來。裴右安面帶笑容,態度極其恭敬,孟氏看著女兒和所嫁的如意郎君,心滿意足,盛情款待,用了午飯,本該走了,孟氏有些不捨,裴右安笑道:「岳母,阿芙再留些時候吧,正好我也有點事,你們母女說話,我先去去,晚些我回來,再接她回家。」

  再過些時候,孟氏便要先回泉州,和女兒見一面是少一面,聞言大喜,對女婿的體貼很是感激,親自送他到了大門外,回來,和嘉芙進了房,便有說不完的話。

  嘉芙有些心不在焉,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到了申時,孟氏起身,說叫廚房燒點心給嘉芙吃。嘉芙哪裡有胃口,也跟著起身道:「娘,早上出門前,祖母她們以為我過午就能回的。祖母要我伺候的,夫君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不如我先自己回去,等夫君回了,你和他說一聲就是。」

  孟氏想想也是,道:「伺候老夫人是要緊。你先回也好。我叫張大送你。」

  嘉芙含笑應了。孟氏送女兒上了馬車,吩咐張大送她回國公府,到了平常出入的那扇門前,嘉芙被劉嬤嬤扶下馬車,進了門,隨即停下腳步,等張大人一走,又出去,逕自坐上了馬車,吩咐車伕往白鶴觀去。

  同行的劉嬤嬤檀香莫名其妙,但見嘉芙口氣不容置疑,只能聽從,馬車行到了城南的白鶴觀,觀門大開,只見三三兩兩女道眾挽著香火袋,不停進進出出。

  嘉芙方才憑了一口惡氣,一口氣地趕來了這裡,但人真的到了,卻又不知該如何才好。自己進去尋人,這樣有失身份體面的事,自然萬萬不能做的。若叫劉嬤嬤進去探究竟,免不了又要和她說緣由。

  這樣的事,嘉芙卻不想叫別人知道。

  進又進不了,就這麼回去,又不甘心,坐在馬車裡,發了片刻的呆,便讓車伕將馬車停在路邊,守株待兔,先等裴右安出來再說。

  劉嬤嬤和檀香不明所以,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好同坐在馬車裡,大眼瞪小眼地守著嘉芙。

  日頭漸漸偏西,女觀大門進出的人變得稀落,嘉芙從望窗一角看出去,眼睛盯的都快花了,還是沒見裴右安出來。又想到這兩個晚上,他都是天黑才回,這會兒恐怕還在裡頭,自己卻等不到天黑再回了,邊上劉嬤嬤又不停地催問,心裡跟貓抓似的。

  「我的小娘子噯!你盯那扇道觀門都盯了一個晌午了!花都被你盯出來了!到底盯什麼?天都要黑了,再不走,怕回去了要問的!」

  劉嬤嬤很是焦急。

  嘉芙欲哭無淚,有氣沒力地道:「回吧。」

  劉嬤嬤念了聲佛,趕緊起身,正要催車伕回去,就在這時,聽到馬車外傳來車伕的聲音:「大爺?!」

  嘉芙心砰地一跳,還沒來得及坐直身子,便聽到車門被推開的聲音,轉頭,見裴右安出現在車廂口,兩道目光盯著嘉芙。

  嘉芙僵住。劉嬤嬤和檀香面面相覷,反應了過來,忙起身叫他。

  「你們下去。」

  這話自然是對劉嬤嬤和檀香說的,語氣平靜,卻隱含命令之意。

  兩人不敢違抗,應了一聲,慌忙爬了下去。

  裴右安上來,把車廂門一關,馬車便朝前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19 06:38 PM

第四十六章

  路上,裴右安一句話也無,嘉芙更是一語不發。

  掌燈時分,馬車回了國公府。方才劉嬤嬤和檀香分坐在車伕左右,一停,立刻跳下馬車。

  裴右安先下去,嘉芙下的時候,劉嬤嬤和檀香忙要上來扶,裴右安已自己伸手,抓著她胳膊,幾乎是將她拖抱了下去,鬆開手,轉身便朝裡而去。

  嘉芙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跟了上去。

  兩人先去了裴老夫人那裡,辛夫人和二夫人也在,正服侍著老夫人用飯。

  裴右安面帶笑容,道:「本早回了的,過午我想到了個事兒,便叫阿芙先留家裡再陪岳母,這才好,是我晚了。」

  老夫人笑道:「不過就是遲些回而已,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母女多說幾句話也是好的。飯用了沒?」

  「在岳母那裡用過了。」

  老夫人點頭:「那就好,你們回屋吧。」

  裴右安恭聲應是,帶了嘉芙,從裡頭出來,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嘉芙幾乎是小步趕著,回了自己住的院。

  一進門,他便命跟入的檀香和另幾個丫頭出去,將門一關,道:「你給我跑去道觀?你在做什麼?」

  他背對著她,自己脫衣掛起。

  他的語氣是克制的,但嘉芙清楚地感覺到,他生氣了,語帶質問。

  路上回來,嘉芙就知他不快,也知自己這舉動不妥,心中本是忐忑不安,但此刻,聽他一開口就是質問,死死地咬著唇,盯著他背影,心裡原本的忐忑不安立刻就被委屈和氣惱所替代,一語不發,走到梳妝桌前,坐了下去,自顧拆著髮髻。

  裴右安沒聽到她的聲音,回頭,見她坐了下去卸妝,沒理自己,皺了皺眉:「你怎不說話?我是見岳母不捨的你走,想著我也有點事,就叫你留下再陪她,過後我再來接你。你卻給我跑去道觀了!你還有理了?」

  「我沒理!你就有理了?」

  嘉芙再也忍不住了。盯著鏡中的自己,一邊飛快拆著頭髮,一邊飛快地道:「我是去了道觀,但你又是什麼事?祖母問我,我都沒臉提了。去個一次也就罷了,兩趟三趟!藉口我娘留我,今天還撇下我,自己跑去了哪裡?我還是那句話,先前是我賴你娶我沒錯,後來我知道錯了,沒賴你了!你既這麼看不上我,才娶了我三天,就跑去見別的女人,你那會兒何苦又要娶我?」

  早上為了回門,檀香給她梳了一個繁複的漂亮髮髻,頭上插戴不少首飾。嘉芙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噹噹丟了一桌,最後發裡還剩一柄用以固髻的銅絲篦。篦腳尖細,勾纏住了髮絲,怎麼拆也拆不下。

  裴右安望著她的背影,神色略微錯愕,片刻後,皺眉道:「我實在是不知道,你成日都在想著什麼……」

  嘉芙充耳未聞,繼續和那柄銅絲篦奮戰著。

  裴右安神色漸漸緩和,遲疑了下,終還是走了過來,停在她的身後,伸手探向那柄銅絲篦,細辨語氣,竟還似帶了絲戲謔:「你一向不是最愛哭的嗎?方才我說你,你怎不哭了?」

  「你想我哭,我偏不哭!」

  嘉芙冷哼一聲,頭一偏,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一個發狠,連著十來根還纏在上頭的髮絲,咬牙一下就將銅絲篦給拽了下來,卻沒想到他的臉正俯下,胳膊一揚,聽他發出「嘶」的輕微一聲,好巧不巧,篦尖竟刮過了他的額,立刻劃拉出一道半指長的細密排列血絲。

  一顆血珠子,從破口裡滲了出來。

  空氣一下凝固了,兩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嘉芙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嚇了一大跳,手上舉著那柄篦,呆呆看著鏡中那個正俯於自己身後的男子。

  裴右安雙目也望著鏡中的她,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啪」的一聲,手中凶器掉落,嘉芙人跟著一下站了起來,轉過身,手忙腳亂找了帕子,就要替他擦拭血痕。

  裴右安偏了偏頭,避開她手,自己以指抹了下,看了眼沾在指尖上的血痕,又瞥了她一眼。

  嘉芙方才所有的脾氣全都沒了,指緊緊攥著帕子,指節發白,睜大眼睛望著他。

  「……大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

  裴右安冷哼一聲:「要是故意,那還了得?」

  嘉芙貝齒咬唇。

  裴右安俯視著她:「你知道我去了哪裡,就跑去道觀要堵我?嗯?」

  「不是道觀,還會哪裡?」

  嘉芙盯著他的衣襟,弱弱地辯了一句。

  裴右安一頓,彷彿為之氣結。

  「前日我是告訴過你,我去了道觀,昨日,還有今日,我去了太醫院!」

  嘉芙倏地抬眼。

  「遲女冠有個弟弟,五年前遲家滿門抄斬時,當時才三歲,被遲翰林的一位老友捨命救下,只是當時落了不好,患病在身,到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人就在道觀裡躺著。那日我在宮中偶遇遲女冠,她央我為她弟弟看病。她祖父是我當年恩科主考,從前對我也頗多指點,我敬他如師,如今那孩子危在旦夕,我怎能不管?那日我去替他看了病,有些疑難,這兩日有空便在太醫院裡查找醫書,也在與太醫辯症。」

  「你的腦子裡,都在給我想著何物?」

  嘉芙呆住了,抬頭望他,唇瓣微張。

  「今日我想到了一個療方,但有一味藥,不確定太醫院裡是否有藏,因那藥外來,又不易保存,是我少年時從大食醫師那裡得過的,我見你母親依依不捨,便叫你再留些時候,我先去太醫院查問。未時末,我去你家接你,岳母說你回了,我便也回,到了,門房說你回來在門口站了一站,便又上車走了,也沒說去哪裡。我起先以為你又回了家,再過去,怕萬一你不在,徒惹岳母擔憂,便假托你丟了樣東西在家,叫人進去拿,出來說沒有,這才知道你也沒回家!你可知道,我叫了幾個五軍都督府屬衛兄弟,暗暗找了幾個去處,最後自己想到了,才找去道觀?」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語氣,越來越是嚴厲。

  嘉芙又羞又愧,面紅耳赤,慢慢耷下腦袋,一動不動。

  屋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裴右安彷彿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惱火,雙手背後,在她面前踱了幾個來回,最後停下,慢慢吐出一口氣,再開口,語調已是平靜了,只聽他道:「罷了,你無事就好。下回再不要做這種蠢不可及之事。我去書房了。」說完,轉身往外而去。

  劉嬤嬤和檀香等人候立在廊下,見門被打開,一道人影出來,忙迎上去,叫了聲「大爺」。

  裴右安抬手,擋了擋額,轉身往書房去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嘉芙眼睜睜看著他背影出門,呆呆地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沒片刻,聽到劉嬤嬤和檀香進來的步聲,慌忙轉身,逼回就要掉下的眼淚,坐回到梳妝台前,假意整理著方才被扯亂的發髻。

  劉嬤嬤和檀香方才人在廊下,隱隱聽到屋裡傳出大爺起起伏伏的說話聲,自然,並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但結合晌午後的事,雖還一頭霧水,卻也猜到兩人怕是起了不快,等大爺出來往書房去了,入內,見嘉芙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自己抬了兩手,正在整理滿頭秀髮,檀香忙上去,正要幫她,卻聽她道:「這裡不用你們了,出去吧。」

  兩人對望一眼。

  「出去吧。有事我會叫你們。」她提了提聲音,頭也未回。

  劉嬤嬤和檀香只好退了出去。

  嘉芙一手撐額,另手撿起方才被自己丟了一桌的首飾。一隻一隻地放回匣裡,又取了隻梳子,慢慢地梳通方才被扯的打結的長髮,默默坐了片刻,終於起身,喚入檀香,洗了個臉,梳了個簡單髮髻,將長髮清爽束起,最後換了身家常衣裳。

  劉嬤嬤轉身:「還沒吃晚飯呢。我去小廚房瞧瞧,拿幾樣便菜過來。」

  嘉芙道:「我自己去吧。」

  ……

  書房門扉裡透出燈光,嘉芙提著食盒,來到門口,叩了下虛掩的門,跟著輕輕推開。

  裴右安坐在案後,正提筆而書,抬起視線,看了過來。額前傷口已經止血。

  嘉芙慢慢走了進去,停在他的桌前。

  「何事?」

  嘉芙輕聲道:「你還沒吃晚飯吧?應被我氣都氣飽腹了。方才我去了小廚房,揀了幾樣便菜和飯過來,都熱過。見有現成泡好的雪耳,又做了個雪耳芋奶羹。我記得以前你說過,可以多加一勺蜂蜜的,我便加了兩勺……」

  裴右安停筆。

  嘉芙垂睫。

  「是我錯了……錯想了你,也錯想了遲女冠。你教訓我是應該的,但不要氣餓壞了自己。食盒我放下了,你要是餓了,多少吃些……」

  嘉芙將食盒放在桌案一角,轉身低頭離去。

  「你吃了沒?」

  嘉芙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腳步停下,慢慢轉頭,見他望著自己,咬唇,搖了搖頭。

  「一道吃吧。這麼多,我也吃不完。」他道。

  嘉芙一愣,隨即雙眸立刻一亮,點頭道:「好。」轉過身,飛快回來,打開食盒蓋子,將裡面燒筍鵝、江南蒿筍、海白菜,一碗雞醢湯,並一大碗飯擺好,又飛快地到了門口,叫檀香再取一副碗筷。

  碗筷很快送到。

  裴右安大約確實有些餓了,不再說話,過來和嘉芙一道吃起了飯。嘉芙見他很快吃完了,道:「我飽了。你要是沒飽的話,叫人再送些飯來。」

  裴右安道:「不是還有雪耳芋奶羹嗎?吃了就差不多了。」

  嘉芙露出笑容,忙端出羹盅,打開蓋子,散著微微熱氣,正好可以入口。

  嘉芙將羹盅推到他面前。

  裴右安道:「我吃不完這麼多。你先吃些,剩下我再吃。」

  他語氣自然,嘉芙聽了,臉卻悄悄一熱,輕聲道:「要麼我再去拿個小碗,分出來吧……」

  「不必了。你先吃,無妨。」

  嘉芙心裡慢慢地甜了起來,輕輕嗯了一聲,拿了調羹,舀著,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隔霧海棠,燈下美人,洗去脂粉的一張清水芙蓉面龐,比之白日別有一番動人。

  裴右安並不是有意的,視線卻禁不住,落在了她張開吃著雪耳奶羹的嘴唇之上。

  櫻唇鮮潤,泛著一層誘人的釉澤,像朵半綻半閉飽含花蜜的花骨朵,誘人想探嘗其中滋味,方吃進了一勺奶羹,唇瓣便沾了層晶瑩乳白,一點粉嫩舌尖從口底伸了出來,舔了下唇瓣,還沒看清楚,便又縮了回去。

  裴右安忽一陣口乾舌燥,下身似隱有反應,立刻移開視線。

  嘉芙卻分毫不覺,數著吃了幾口,將剩下的推到他的面前,道:「大表哥,我吃飽了,剩下你吃吧。」

  裴右安沒再看她,隻手端了起來,幾口便吃光,放下道:「我也飽了。我還有些事,稍晚些回。你先去睡吧,不要等我了。」

  嘉芙見他說完,便轉過了身,坐回到案後,不敢再強留,怕惹他生厭,哦了一聲,收拾了碗筷,放回食盒,提著出去。

  「大表哥,不要太晚了,早些回房睡覺。」

  臨出門,她回頭,又道。

  裴右安抬眼望她,頷首微微一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1:29 PM

第四十七章

  書房一角,多寶槅中,銅壺滴漏點滴不絕,猶如一束簷頭落下的春夜細雨,滴滴答答,聲聲催人。

  裴右安習慣晚睡,深夜書房也一向是他靜心之所。但此刻,他卻漸漸神思不定,想起那女子離開前回眸一望的叮囑,抬眼,再次看了眼滴漏。

  銅壺裡的浮舟升到亥時了。

  這辰點於旁人而言,自然算晚,但離他慣常的就寢時間,卻還早。

  他終還是起了身,熄燈出書房,往臥房而去。

  臥房門窗裡透出一片昏黃燈火。他低聲吩咐還候著的值夜丫頭婆子去歇了,輕輕推門,入了內室,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帳。

  暖香雲屏,美人臥於其中,身影一動不動,應已是入夢。

  和前兩夜一樣,他輕輕入內,解帶脫衣,入浴房,出來,儘量不驚動她地靠近床前。

  她朝外側臥,一臂彎起枕於臉畔,臂若玉筍,腕白肌紅,睡態綽約,鼻息間又一陣幽幽暖香,直熏胸臆。

  他胸間氣息不禁浮動,便屏住了呼吸,轉頭正要熄燈,床上嘉芙動了一動,慢慢睜開雙眸。

  裴右安一頓:「我吵醒了你吧?」

  嘉芙搖了搖頭:「是我自己睡不著。」

  裴右安便上了床,仰於她身側,道:「還在想今日之事嗎?我並非故意責備於你,只是當時不知你去向,一時焦慮,話說的重了些。」

  嘉芙輕輕嗯了一聲:「我不怪大表哥你。」

  裴右安轉臉,看了她一眼,想了下,又道:「你來的第一個晚上,我記得就和你說過的,有事和我說。你不說,我怎知你在想什麼?」

  「大表哥,我無論什麼,真的都可以問嗎?」她似乎有些底氣不足。

  裴右安道:「自然。」語氣肯定。

  「大表哥,那你有沒有瞧不起我?」

  一道輕輕聲音,傳入了他的耳畔。

  「我總惹你生氣,以前還做了那樣的事情……」

  聲漸輕悄。

  裴右安道:「過則正之。我沒有瞧不起你。」

  他說完,彷彿為了安慰她,伸手過來,替她體貼地拉了拉被角,將她露涼於外的一段香肩玉頸蓋住了。

  「好了,別胡思亂想。不早了,睡吧。」

  他又柔聲哄了一句。

  錦帳裡沉靜了下來,只聞彼此呼吸之聲。

  「大表哥,那我能再問你一事嗎?」

  片刻後,耳畔再次傳來她的聲音。

  裴右安未睜眼,只唔了一聲。

  「大表哥你沒有瞧不起我,那是不是討厭我?」

  裴右安再次睜眼,轉頭看她。

  嘉芙雲鬢散於枕間,下巴也縮在了被頭裡,只剩半張臉露在外,雙眸一眨不眨,凝睇於他。

  「怎會?我說了,別胡思亂想。」

  「那為什麼,你這兩夜回來……都不理我?」

  錦帳裡的那片幽幽暖香,熏得彷彿愈發濃郁了。

  裴右安聲音乾澀:「我是見你睡了……」

  她的眼睫顫眨了下,慢慢垂覆下去,一動不動,宛如停立花間一雙蝶翼。

  裴右安話說一半,自己也停了。

  新婚燕爾,共寢一床,自己卻接連兩夜沒有碰她。

  原本以為她並不願自己碰觸,現在卻知或許是個誤會。不過一個小女孩兒罷了,什麼也不懂,只知道歡喜了朝他笑,傷心了在他面前哭,害怕了便死死抱著他。如此不諳世事,又能忍的住多少委屈?也難怪她胡思亂想,以致於鬧出了今日之事。

  既娶了這女孩兒,護她周全是必定的,若力所能及,也當儘量讓她快活。

  猶豫了下,裴右安終於朝她伸出手,將她身子輕輕攬入懷裡,便如洞房夜曾做過的那樣。

  這具身子柔若無骨,滑若凝脂,一入懷中,與他綿綿相貼,不用她做什麼,片刻後,他便已經可以做事了。只是想到洞房夜時初入艱澀,此刻她應當還不便承受,抱她再貼自己片刻後,掌心貼於她的肌膚,如撥弦,如奏琴,不疾不徐,漸漸引她起了顫慄,面頰緋雲,自己也是脹的隱痛,才輕輕解了她衣,壓了上去,

  很快,和洞房夜類似的那種亟待釋放之感便朝他湧來。裴右安心知不妙,忙退了些出來,閉目,腦海裡掠過「意守丹田」、「運息至踵」,又「漸采漸凝」……

  只是還沒想妥到底如何操作,覺她兩條玉臂緊緊纏上自己脖頸,香唇貼耳,聽到一聲似泣似啼「大表哥……」鑽入耳中,便似被勾動了心魂,一陣皮緊毛豎,再忍受不住,自己又先於她事畢了。

  裴右安胸腔裡心跳如同鼓震,渾身熱汗涔涔,待從極樂快意中慢慢回神,見她縮於自己身下,雙目緊閉,狀極乖巧,心中不禁愧疚,抱著懷中女孩兒低聲道:「我叫你失望了吧?」聲音略微沙啞。

  嘉芙面布紅潮,星眸半睜半閉,搖頭安慰道:「大表哥不要難過。阿芙已經很是快活了……」

  她感覺到了他的情緒。知道這對於男子而言,並不是件可誇的事,自然努力安慰他。

  何況,說的也不是謊話。

  她根本不在乎這個。他小時體弱,留有不足之症,也是正常。她此刻的心情,除了對他憐惜,真的感到無比快活。

  裴右安沉默了,再沒說話,只摸了摸她的腦袋,從她身上翻身而下。

  屋裡燈熄了。

  嘉芙渾身放鬆了下來,終於可以大膽地伸臂環著他腰身,和他胸腹相貼,就這樣窩在他的懷裡,很快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也不知睡到什麼時辰,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人有點醒來,意識卻還停留在夢裡,眼皮也重的很,黏在一起,怎麼睜也睜不開,還在努力著,感到雙腿直接被人打開,接著,有熾硬之物欺入。

  「大表哥……」

  嘉芙迷迷糊糊,還沒叫完,黑暗中,嘴巴便被堵住了。

  嘉芙很快從迷糊睡夢裡醒來。

  是被裴右安弄醒的。

  她不過睡著了,人還沒醒來的功夫間,他竟判若兩人,不但沒了先前彷彿調弄自己的從容姿態,手勁放的很大,有時甚至會弄疼她嬌嫩肌膚,腰更是帶了一股狠戾勁兒,彷彿要將她撞的支離破碎。

  嘉芙起先忍著,到了後來,從枕上被頂到床角,魂飛魄散,泣不成聲。

  這一場,竟一直弄到雞鳴,她渾身散架,等他鬆開了她,癱在凌亂衾堆之中,便一動不動。

  裴右安從頭至尾,只是悶聲咬牙弄她,竟沒發出一聲,只在喘息漸平,抱著懷中已是癱軟成泥的女體,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胸中之氣。

  嘉芙一覺睡的昏天暗地,醒來驚覺天已大亮,身邊男子早不見了人。

  裴右安今日新婚假畢,應是回朝履事了。嘉芙擁被坐起,喚人入內,問了聲檀香,果然,檀香說,大爺一早就走了,特意吩咐讓大奶奶睡夠,自己代她去老夫人跟前問安了。

  嘉芙想起昨夜後來他對自己施加的那股子狠戾折騰,禁不住耳熱心跳。又想起他額前被自己弄出的破口,上朝之時,應可以用官帽前沿遮掩,但今早在家對著老夫人和辛夫人,卻是遮掩不了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解釋的,心裡有點忐忑。撐著還發酸的雙腿,下床洗漱,穿戴完畢,匆匆去往老夫人那裡。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見裴修祉從裡面走了出來,應是剛探完老夫人的,一眼看見了她,便停住腳步,雙眼定定,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開了。

  裴修祉前些時候含羞帶恥,抱病不出,嘉芙嫁過來第四天了,這才第一次遇到。見他面皮蠟黃,兩眼無光,早沒了從前那種意氣飛揚的公子風度,雖玉帶華服,也掩不住滿身憔悴。

  嘉芙不過略停了一停,便繼續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見他不向自己見禮,便如沒看見一樣,帶著身後檀香木香,從他身旁徑直走過。

  「芙妹……」

  耳畔傳來一道顫抖的低微聲音。

  嘉芙恍若未聞,繼續朝前走去。

  「芙妹……」

  裴修祉竟又道了一句。

  檀香木香相視一眼,急忙跟上嘉芙,緊隨在她身後。

  嘉芙停住腳步,轉過了頭,見裴修祉雙目痴痴望著自己,一臉深情被負的失落模樣。

  倘若不是有過前世經歷,單單看他今日這境地,倒還真有幾分值得同情之處。

  偏嘉芙知道,自己前世經歷的這第一個男人,便如一條可憐蟲,又可恨,又可笑。

  「二弟,從前我雖叫你表哥,但女子出嫁,便以夫家為大。如今我是你的長嫂了,你見了我,不叫長嫂,倒也無妨,但我的名,也是你能叫的?」

  裴修祉嘴角微微抖了一下。

  「往後都是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望你記住我方才的話,我便當你是一時失口。」

  嘉芙說完,再不看他一眼,轉身入了院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1:50 PM

第四十八章

  玉珠聽外間婆子喊了聲大奶奶,忙挑起門簾,快步遠遠地迎了出來,到了近前,笑著朝嘉芙問了聲好,一邊傍著她朝裡去,一邊湊過來低聲笑道:「正要去大奶奶你那裡傳個話呢,不想你人已來了。大爺今早出門早,過來時老夫人還沒起身,就叫我跟老夫人說一聲,說他昨晚為預備今日面聖的一起公事,在書房裡留遲了,累大奶奶你也跟著熬了大半宿,早上過來要晚些了。老夫人方才正打發我過去,叫你再睡遲些,不用來了呢。」

  玉珠雖是黃花閨女,但二十出頭的年紀,應曉得些人事了。嘉芙自己心虛,見她笑容滿面,疑心她猜到了什麼,忍不住想像裴右安今早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汗顏,更不知裴老夫人聽了會如何做想。只是自己遲都遲了,他話也說了,強忍著臊進來,玉珠替她打簾,進去見老夫人坐在一張小炕桌旁,辛夫人和孟二夫人都還在裡頭,辛夫人面色不大好,似乎正在說著什麼,嘉芙一進來,就停了口。

  嘉芙問了老夫人的安,向辛夫人行禮,最後孟二夫人。孟二夫人親熱地道:「方才老太太正打發玉珠要去你那裡呢,你就來了。」

  嘉芙耳根發熱,道:「全是我的不好,起得這麼晚,耽誤了時辰。請祖母和婆婆責罰。下回再不會了。」

  辛夫人盯了她一眼。

  老夫人笑道:「我年紀老了,有時也懶得早起和你們說話。前幾日是你們剛成婚,這才撐著天天起的大早。小輩對老一輩事孝,心意最是重要,少來幾趟,也勝過天天露臉,心裡頭卻勉強的。右安事忙,一向不到三更不會歇下,我說也不管用。如今娶妻成家了,你照顧好右安,就是對祖母和你婆婆的最大事孝。你婆婆跟前,她應當也是這麼想的。且這話,不單單是說給孫媳婦的,你們兩個也一樣,往後都不必天天過來,隔三兩日來趟便可。忙你們自己的事去。」

  辛夫人露笑附和,和孟二夫人一道,向老夫人道謝。

  老夫人道:「昨日聽了遲女冠的事,我有些掛心。我記得那孩子從前名叫慕娘是吧?池家人一身氣節,這孩子自己也是,叫人敬佩。明日我無事,你們若得空,隨我一道去白鶴觀打醮,順道瞧瞧那孩子去。」

  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應了,道:「媳婦回去就派人過去,預先準備出來。」

  老夫人點了點頭,便打發嘉芙和二媳婦先走,對辛夫人道:「你且留下。」

  孟二夫人和嘉芙被玉珠送了出去,院裡的僕婦丫頭,對嘉芙無不笑臉恭送,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大奶奶走好」,出了院,二夫人便親熱地捉了嘉芙的手,和她同行,笑吟吟地打趣:「虧的右安昨晚疼了新媳婦好一宿,才叫我也跟著沾了光,往後再不用早起到老太太這邊站牆根兒了。我外甥女就是有福氣。」

  今早自己晚起的貓膩,裴右安他不來說,也就罷了,特意那麼說了一聲,弄巧成拙,倒宣的滿屋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了。自己這個姨母,最會見風使舵,好起來賽過蜜糖,對著沒用處的人,雖不至於翻臉,但陰陽怪氣,叫人齒冷,從前並不是沒有體會過。半羞,半也是和她無話,並沒接,只順勢低頭不語。

  孟二夫人打趣了幾句,將聲音壓的更低,道:「方才老二剛出去,你沒碰到吧?你婆婆啊,不是我說她,也太偏心了。從前也就罷了,如今要不是有右安在,就憑老二先前那個鬧法,咱們公府的公字兒怕都要沒了。我聽她口風,竟還似埋怨右安不照顧兄弟,先前沒在萬歲爺跟前薦舉老二去平叛,如今眼睜睜看著功勞被別人給拿了。」

  蕭列入京城後,皇族裡的太原王糾合數股順安王的舊日親信在太原起兵,叛軍達數萬之眾,聲勢浩大,鬧的山西人心惶惶。蕭列問裴右安何人可平叛,裴右安當時薦舉了天禧朝時做過晉西總督的張正道,說此人善於練兵,且熟悉晉陝一帶地方軍情民情,能用。此人頭幾年在順安王朝時,被貶為地方總兵,鬱鬱不得志,此次領兵去往山西,果然順利平定了叛亂,前日回朝覆命,入京時得到特許,不用下馬,走御道行至宮門之前,風光無比。

  嘉芙想起方才進時辛夫人的面色,這才恍然。心中也是不解,同是自己生出的兒子,為何竟會如此區別對待。

  自己失去父親後,來自母親的關愛,備顯珍貴。雖然裴右安是男兒,但子女對父母的拳拳之心,卻古今皆然。想到他十六歲那年喪父後遭遇的一切,也不知當時,他孤身離開京城之時,到底懷了一種怎樣的情感,他的心裡,又到底是何所思?

  嘉芙忽然感到一絲淡淡的莫名心疼。

  「你還不知道吧,老二也快娶親了!」

  孟二夫人又道。

  「不是別人,就是你婆婆娘家一個隔了好幾房的什麼親戚的女兒,姓周,名月娥,仿似和皇后娘家有些沾親帶故。從前也沒聽她提,如今萬歲爺進了京,有皇后在中宮,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要挖空心思攀上關係了。」

  孟夫人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但嘉芙聽的分明,她的語氣帶酸。

  「我瞧老太太是不想做這門親的,只是你婆婆要說。方才老太太留她,應就是在說這事兒了。」

  孟二夫人定要親自送嘉芙回院,一路慢聲細語地說到了院門前,最後湊來耳語道:「姨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門親事,我們那邊自然是盼著能成的,也希望老二好,但家裡要真來了個和皇后娘娘沾親帶故的二奶奶,你這個大嫂,風頭恐怕就要被壓了。姨媽替你心疼。」

  嘉芙道:「二弟若成好事,不止嬸嬸你那邊,咱們全家人都高興。說什麼風頭,我又哪裡來的風頭,嬸嬸你取笑了。我到了,我送嬸嬸回屋吧。」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嘉芙一眼,隨即改口笑道:「也是。瞧我,方才只顧閒話,路都忘了看,我自己回便是,你進吧。」

  嘉芙站在門口,望著二夫人和丫頭僕婦漸漸離去,轉身回了房。

  以她的推測,裴修祉的這門親事,十有八九,應該會成。

  裴家裡老夫人雖地位最高,但再高,孫子的婚事,也沒有越過辛夫人強行做主的道理。況且,以裴修祉的現狀,能結一門這樣的親事,至少在外人眼中,是為上上,老夫人又憑什麼去阻攔孫子的好事?

  嘉芙的推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傍晚玉珠過來,給嘉芙送了兩樣菜,趁邊上無人,悄悄告訴說,早上她在外頭,隱隱聽到辛夫人隱帶哭訴,仿似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什麼的,隨後辛夫人出來,臉上就帶著點多日不見的喜色。想來婚事應該很快就能成了。

  玉珠稍停了停,便走了。

  申時末刻,裴右安曾打發一個小廝回來告過一聲,說萬歲臨時增開午朝,他晚飯也在宮裡吃了,叫嘉芙不必等他。

  蕭列登基數月以來,不但每日早朝不輟,且時常增開午朝。攤上這麼一個勤政的皇帝,做臣子的,自然只能捨命相陪。

  嘉芙自己吃了飯,天黑後,泡了個香湯澡,慢慢晾乾長髮,拿起那本《論衡》,一邊讀,一邊等著裴右安回。

  ……

  白天蕭列召見立功返京的平叛將士,依功各自封賞,其中張正道封正三品昭勇將軍勳職,拜中軍都督府指揮僉事,統領神策衛營,一戰翻身,朱紫加身。封賞完畢,晚間又於宮中設宴慶功,蕭列居於正位,其下太子蕭胤棠,再裴右安,九卿百官,以及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

  宴至半,一個大漢將軍入內跪稟,說安樂王世子抵京,代父告罪,盼得寬宥,此刻人在宮外,等待召見。

  太原王起兵之初,安樂王也暗中有所往來,但臨起事,又心生懼怕,退了出去,如今太原王事敗,蕭列雖沒追究於他,但安樂王在江西卻惶惶不可終日,派世子入京代自己告罪。

  蕭列蹙了蹙眉,命人將世子帶入。很快,世子入殿,跪於蕭列面前,代父陳詞,表痛悔之心,最後奉上貢單,上列五千兩黃金,珍寶兩車,願進獻蕭列,以表自己的向正之心。

  蕭列賜酒世子,隨後命人帶他暫入驛館安置。安樂王世子走後,蕭列便問群臣,當如何處置這批黃金珠寶。

  做官做到今夜這樣,能和皇帝同堂分肉而食,除了少數幾個顢頇的,其餘哪個不是人精。早看了出來,蕭列無意接受這筆貢物。

  一旦接納,無疑是向宗室表明,哪怕犯下謀逆,只要繳納金銀財寶,皇帝那裡就能通融。且蕭列初初登基,更不願因這五千黃金兩車珠寶而被人冠以貪財好利的名聲。

  但若直接拒了,又可能引起包括安樂王在內的一批宗室的不安和猜疑,認為蕭列不肯容人。

  群臣獻計獻策,卻沒有一個讓蕭列感到滿意的法子。

  蕭列看向裴右安:「裴卿以為朕當如何?」

  一堂目光,望向了裴右安。

  裴右安道:「皇上不妨先納下,再以犒賞為名,轉賜安樂王麾下將士便可。」

  滿堂悄聲,隨即,近旁的朱國公安遠侯等人紛紛點頭。

  這確實是個雙全之法,既全了安樂王的顏面,又用安樂王的錢替皇帝在安樂王那裡收買人心。

  蕭列已微醺,以筷擊案前金缶,金缶發出震越鳴聲,他大笑:「此法極好!就照此行事!裴卿果不負少年卿相之名,總不叫朕失望!」

  眾人望向裴右安,目光無不帶欽羨。

  「父皇,荊襄一帶百萬流民已然成賊,若不及時平定,他日必定成我大魏心腹之患。不知父皇可定下平定之策?」

  蕭胤棠忽然起身,恭敬問道。

  流民構成,除了盜賊、亂兵,更多的,還是失去土地的農民。流民之患,從本朝立朝以來,就屢撲不絕。尤其荊襄一帶,土地肥沃,而地處數省交界,山高林密,官府鞭長莫及,一旦逢災年,或是戰亂,交不起租稅失去田地的民眾便遷往此處,自成一體,而這裡卻恰好地處和胡人征戰的前緣地帶,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歷朝皇帝,都想盡法子,要將這些流民牢牢控制,但往往事倍功半。順安王當政的最後一年,還因為遷出逼迫,發生了一場流民暴,動,當時聚集人數竟高達百萬,幾乎和朝廷五軍都督府下所轄兵員人數相當,朝廷焦頭爛額。

  武定起事,蕭列之所以能勝,流民之亂,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助力。

  宴堂裡再次安靜下來。

  蕭列沉吟之時,蕭胤棠道:「兒臣薦舉一人,必定能夠助父皇安荊襄,平天下,兒臣願為他在父皇面前立下軍令狀!」

  蕭列道:「你薦舉誰?」

  「用人不避親。兒臣所薦之人,便是兵部左侍郎周進。」

  大臣們紛紛看向周進。

  周進是周皇后的弟弟,進士出身,頗有才幹,行事雷厲,在武定起事中立下功勞,如今官居三品,有循吏之名。

  周進起身,向蕭列下跪,凜然道:「承蒙太子舉薦,臣便毛遂自薦,於此向萬歲立下軍令狀,若三個月內不能平定禍患,還我大魏晏清荊襄,臣便辭官,回鄉務農!」

  蕭列遲疑了下,笑道:「愛卿忠心可嘉,甚好!太子既舉薦了你,你也如此表態,朕為何不信?朕封你為總督軍務,這兩日便可動身。」

  周進叩謝皇恩,蕭胤棠也向皇帝謝恩,坐了回去,自斟自飲,兩道目光,投向了斜對面的裴右安,見他端坐位中神色凝重,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微微眯了眯眼。

  宴畢,已是戌時中。蕭列半醉,被李元貴、崔銀水相扶回往後宮。大臣們起身,紛紛向周進賀喜,預祝馬到成功。

  蕭胤棠和周進到了裴右安面前,笑道:「右安,父皇准我舅父出馬剿平荊襄流賊之亂,舅父知你素來計斗負才,你有何高見,望不吝賜教。」

  裴右安從位上起身,轉向笑容滿面的周進,道:「太子言重了,何來高見,只有一言而已。剿與平,民與賊,都不過一字之差,於萬民卻關乎生死大計。民被擾,必困,民困,則亂生。盼周大人日後行事之時,斟酌一二。」

  蕭胤棠目光閃動,笑而不語,周進顯然更是不以為意,口中只道:「多謝裴大人之言,周某對萬歲披肝瀝膽,蒙萬歲信用,自當全力而為。三個月後,在堂諸君,等我捷報便是!」

  大臣們紛紛附和。

  裴右安不語,瞥了眼大殿角落放置的滴漏,和近旁同僚告辭,轉身離去,出宮,打馬徑直回了裴府,至門口,將馬鞭丟給迎來的僕從,往裡而去,越近,步伐卻越慢,待跨入院門,行至走廊階下,一眾僕婦丫頭相迎,喚他大爺,他遲疑了下,停了腳步。

  「夫君你回了?」

  嘉芙方才人一直在屋裡,卻豎著耳朵只聽外頭動靜,隱約彷彿聽到他回來的聲音,急忙拋下書,飛快出來相迎。

  她顯是出浴不久,輕綰婭鬟,玉簪斜插,羅襦碧裙,嬌姹動人,便這般站在階上望他,面帶甜蜜笑容,一雙眸子,在廊前燈光的映照之下,閃著晶燦光芒。

  「香臉半開嬌旖旎,玉人浴出新妝洗。」

  裴右安的腦海裡,忽冒出了這樣一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3:02 PM

第四十九章

  「大表哥——」

  嘉芙喚完了夫君,見他立於階下,望著自己不應,微感不安,又輕輕喚了聲大表哥。

  仲夏夜晚的風從欄檻處吹拂而過,掠動了她的裙裾,她抬腕,輕輕捋過被風吹落給沾到面龐上的一綹髮絲兒,腕上一隻鐲子銀光浮動,躍入他的眼眸。

  裴右安便點了點頭,唔一聲,跨上檻階,入內。

  嘉芙忙跟進去。

  這個白天過的彷彿特別漫長,此刻終於看到他回來了,嘉芙心中除了歡喜,想起昨夜黑燈瞎火中他對自己做的那事,也是有些嬌羞,站在一旁,聽他一言不發,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摘帽脫衣,神色一本正經,眼睛始終不看自己,咬了咬唇,便走了過去,接了他的衣裳。

  已入夏,官服雖改成了府綢料子,但裡外三層,罩的嚴嚴實實,脫去一絲不苟的外衣後,便見裡層略沾薄汗,貼於他的後背。屋裡靜悄悄的,兩人皆默,等著僕婦送水而入,裴右安彷彿有點不自在,略略扭過臉,看見了方才被她丟下的那本書,終於打破沉寂:「你還在看這個?」

  嘉芙點頭,輕聲道:「方才等你,便拿它打發時間。只是有些艱澀,囫圇吞棗,也不知看懂沒。」

  裴右安道:「若有不懂,可來問我。」

  嘉芙道:「好。」

  說完,兩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婆子們送水而入,裴右安彷彿鬆了口氣,目光從她露於領外的一段脖頸冰肌上掠過,輕咳一聲:「有些熱,我先去沐浴了。」

  嘉芙道:「乾淨衣裳已替你放在裡頭了。若有事,喚我便可。」

  他點頭,轉身入了浴房,自然沒有叫過她,出來已換上輕白中衣,自己又往外套了件家常穿的紗袍,一邊穿,一邊道:「我先去書房了,你若睏,自己先睡吧。」

  嘉芙哦了一聲,目送他朝外走去,見他到了那扇隔斷裡外的落地雲屏之側,背影遲疑了下,又停住,轉頭道:「你若還不睏,可隨我一道去書房看書也好。」

  嘉芙面露歡喜之色,忙不迭地點頭,立刻拿了那本論衡,小跑著飛快到了他身旁,道:「我就靜靜看書,保證不打擾大表哥你。」

  裴右安微微一笑。

  兩人到了書房。他一坐下,就打開部衙帶回的牘書公文,埋頭做事,時而翻頁,時而提筆。

  案牘很大,嘉芙自己搬了張便椅,坐到他斜對面的桌角之旁,將書攤開,陪他做事。

  銀燈耀耀,書房裡靜悄悄的,只有銅壺滴漏發出的輕微的有韻律的滴答滴水之聲。

  嘉芙起先認真看自己的書,才翻過一頁,漸漸便走起神兒,視線忍不住,總飄往坐斜對面的那男子的身上。

  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子。

  嘉芙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從前讀過的樂府詩集裡描述過的那位水神白石郎。他靠江而居,出行之時,前有江伯為他引道,後有江河群魚緊隨不捨,他英俊無比,風采翩翩,「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小時每每讀到這裡,掩卷之後,忍不住總會想像水神凌波迎風,衣袂飄飄的風采。該是如何一位少年,才能當得起如此描述。此刻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眉目沉靜的男子,恰便是那位世無其二的江神白石郎君。

  裴右安審讀公文,辭句或艱澀,或繁瑣,向來一目十行,章決句斷,走筆成章,但此刻,他卻漸漸分神了。平日坐下到了此刻,早已應該完成的事,此刻卻未及半,方才不慎,還寫錯了一個字。

  他終於停筆,抬起眼睛,看向那個引他分心的方向。

  她一隻玉腕托腮,雙眸正看著自己,仿似微微出神,也不知她在看什麼,想什麼,衣袖從手腕處滑落,堆疊在了手肘附近,那隻鏤雕著精細葡萄蟈蟈紋的銀鐲不勝玉膚光滑,下落卡在了那段玉藕小臂的中間,冷不防撞到自己的目光,她彷彿嚇了一跳,立刻放下手臂,坐直身子,垂下眼眸,翻了一頁書。

  裴右安靜心斂氣,將那段卡了銀鐲的藕臂從腦海裡驅趕出去,繼續低頭,做著自己的事。

  片刻後,他感到她又看向了自己,忍不住再次停筆,抬頭,以指輕輕叩了叩桌面,以示提醒。

  嘉芙臉一紅,小聲道:「我有些看不懂……」

  裴右安覺得自己有點後悔,不該將她帶來書房的。暗嘆口氣,索性放下筆,微笑道:「哪裡不懂,我說給你聽。」

  嘉芙立刻點頭,捧著書到了他近旁,將椅子挪來,和他挨肩而坐,翻開書,一根嫩白手指戳著書頁,道:「這裡看不懂。」

  她方坐下挨到自己身旁,裴右安便聞到了來自於她的髮膚之香,幽幽沁脾,頓時想起昨夜錦帳之中,自己抱她縱情若狂的一幕。

  昨夜第一次時,他的初衷和洞房夜那次一樣,全是為了讓她快活而已,偏竟把持不住,她未得快活,倒是自己,一敗竟又再敗,得她柔聲媚語安慰之時,裴右安折銳摧矜,內心之喪,簡直無法描述。熄燈後她緊緊依他酣然入眠,黑暗裡他摟著懷中綿彈香軟,漸漸覺到可再一戰,終是不甘,忍不住還是將洞房夜曾冒出過的那個邪念付諸行動,再不顧岸然道貌,終於下手,將她狠摧的徹底臣服身下,最後那一刻,其酣暢,其快意,連攻城拔地,也未必能叫他如此熱血沸騰,幾爆裂體膚,雖隔了一個晝夜,此刻想起來,依舊汗毛直豎……

  裴右安一陣腹下發熱,忽聽她聲音在耳畔響起,順她指尖看去,見是論衡第十三篇本性篇,立刻凜神,道:「禮為之防,樂為之節,此說法,最早可見《禮樂之白虎通德論篇》,是說情性是治人的根本,禮樂制度便是由此制定出來的,目的是用禮來作防範,用樂來作節制。」

  嘉芙哦了一聲,仰臉看他:「那這個全篇,是在講什麼?」

  裴右安道:「通篇是在表述人之本性惡善,故篇名《本性》,無論孟子之性善論,荀子之性惡論,告子之人性無善惡論,抑或揚雄之人性善惡兼有論,都只是片面之詞。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故人性往往善惡交加,孔子曾說,惟上智與下愚不移,至善至惡之人,不能改變,我深以為然,但平常之人,人性往往隨習氣而變,所謂習善為善,習惡為惡……」

  他的聲音低醇悅耳,不疾不徐,如山澗清泉,在她耳畔淙淙流石。嘉芙漸漸再次托腮,用崇拜的目光望著他,見他講完,低頭瞥了自己一眼,才回過神,忙跟著低頭,翻了一頁:「那這篇呢?我前兩日就讀了,囫圇吞棗,更是不解……」

  裴右安方才解說之時,早留意到她微微歪頭,托腮凝神望著自己,雙眸一眨不眨,神情認真,亦純真至極,偏自己竟被她看的心旌動搖,嘴裡說著禮樂,心裡卻慾念叢生,身上明明著了涼爽夏衣,卻覺陣陣燥熱,後背已是隱然沁汗,一陣罪惡之感,聽她終於翻篇,鬆了口氣,再次看去。

  「此為物勢篇。」

  他吐出一口氣,用儘量平穩的聲音說道。

  「開篇說,『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意思是說,從漢代開始,儒家認為,天地有意識地創造了人,此話荒誕。書中加以駁斥,說因天地氣相結合,人才偶然自己產生,就如同男子和女子的氣相合,孩子自己便會出生一樣……」

  他頓了一頓,咳了下,視線盯著書頁,勉強繼續解釋:「篇中以人為例,說男女氣相結合,也並不是當時想生孩子,而是情慾使然,交合所誕。男女尚且不是有意識地生下孩子,由此可知,天地也不會有意識地創造人。由此推類,萬物生於天地之間,如同男女交合誕嬰,都是同樣情況……」

  他猝然合上了書,拋在一旁,道:「論衡偏澀,不合你看。我有空替你另尋本書吧。」

  嘉芙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他下腹位置,雖被案牘遮擋,但隱隱也瞧見了,他那裡已是不可描述……

  嘉芙想起昨夜之事,心如鹿撞,輕輕嗯了一聲:「我聽大表哥的。那大表哥你繼續,我去小廚房瞧瞧,點心好了沒……」

  她站了起來,卻沒料到方才搬椅過來之時,一片裙角被椅腳踩住,此刻站起身來,牽動椅子,椅子嘩的一聲,她也沒站穩腳,身子一歪,裴右安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相扶,嘉芙胸腹便擦壓他的面門,人跟著傾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臀下清晰頂了硬異,身子一僵,不敢亂動。

  裴右安感到面門結結實實,壓滾過了一片綿彈香肉,呼吸為之停滯,閉了閉目,慢慢睜開,已是香滿懷抱,人之惡源雖被她壓坐住了,卻勃勃抬頭,逞兇之念,愈發昭然。

  彷彿過了很久,才有「滴答」一聲,滴漏嘴裡墜下一顆水珠,掉落銅壺,打破沉寂。

  嘉芙不安地扭了扭腰肢,倉促起身,臀才離了他腿,感到腰肢一沉,竟被一雙男子之手牢牢鉗住了,一個下壓,身不由己,整個人便再次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面若桃花,仰面朝他,唇瓣微張,忍不住細細嬌喘:「大表哥……」

  男子的雙眸,再不復平常靜水,如深流過淵,眸底無比暗沉。

  「回房吧,可就寢了。」

  他低低地道,聲沉沉,如此刻窗外那片無邊夜色。

  ……

  皇宮之中,蕭列已是半醉,腳步踉蹌,被內侍攙扶回了寢殿。

  周氏正在等他,見狀,急忙過來相迎,說了一句,安置下去後,蕭列閉目仰臥,恍若沉睡,一動不動。

  周氏今夜特意精心修飾過了,龍床之上,亦淡著脂粉,雖不再青春,但在宮燈映照之下,依舊眉目豔媚,別有一番風姿。

  她臥於蕭列身旁,貼靠過去,一隻手在被下,朝身畔男子慢慢伸了過去,探入衣內,輕輕握住那處,慢慢揉捏挑逗。

  蕭列未睜眼,轉了個身,朝裡睡去,低低地道:「下回吧,朕今日乏了。」

  入京城後,蕭列便沒碰過她了。周氏暗中留意,並沒發現他寵幸過別的年輕宮女,不是通宵達旦處理政務,便是回來倒頭而睡。

  周氏神色微僵,盯著蕭列一動不動的背影,慢慢收回了手。

  半夜,蕭列已是睡去。周氏輾轉難眠,悄悄起身,喚來心腹,道:「替我去查,太子大婚之夜,萬歲去了何處,竟徹夜未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3:11 PM

第五十章

  次日早,裴府閤家動了起來,預備老夫人動身去往白鶴觀。因是出城,路略有些遠,故捨轎就車。老夫人叫嘉芙和自己坐一輛,邊上陪著玉珠,辛夫人和二夫人一車,其餘各院跟出來的丫頭僕婦再分坐,一行總共幾十人,一溜馬車,華蓋朱輪,首尾相銜出發,在路人駐步注目之中,出南門數里之外,護城河流經的一處鬧中取靜綠蔭匝密之所,便是白鶴觀了。

  裴右安知老夫人今日出行,隨同女眷眾多,雖裴修祉已去了那裡打點等候,路上還有裴修珞和管事們護送,畢竟不放心,怕萬一被衝撞,特意一早呈遞告假留在了家中,自己親自護送而至。

  此處道姑人至中年,道號虛塵,昨日便知裴老夫人今日要帶家中一眾女眷過來打醮,早灑掃除塵,此刻領了一眾弟子,開門遠遠出來相迎,一旁是一早便到了的裴修祉。

  裴右安送老夫人到了道觀門前,被老夫人催了好幾聲回去,道:「你是向萬歲告假出來的,雖說出於孝心,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不好叫你因我帶出不好的頭。我到了,剩下便沒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不用你再來接了,你二叔會來迎我們的。」

  虛塵笑道:「太老夫人到了老道姑這裡,那就是老天尊下凡,老道姑怎敢懈怠?裴大人放心便是。」

  裴右安向虛塵道了聲費心,又叮囑裴修祉和裴修珞好生照應,叫管事領人守好各門,不放外頭人隨意進來,吩咐完了,臨轉身前,望了眼立在裴老夫人身邊的嘉芙。

  嘉芙方才一直望著他,見他視線投來,禁不住便想起昨夜書房回去的一幕。完事後,他又親自幫她拭體,種種憐惜對待,令她想起,總覺如墜夢中,不像真實,心中甜蜜滿足,無法言喻。

  嘉芙知他喜自己笑,但此刻大庭廣眾,自然不敢衝他笑,只略抿了抿嘴,唇邊露出一隻小小梨渦,煞是可愛。

  裴右安倒無多表情,只又看了她一眼,隨即收了目光,上馬而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老夫人讓嘉芙和玉珠左右扶著,和虛塵入了觀門,身後辛夫人二夫人以及一眾同行僕婦丫頭們也魚貫而入,人雖多,卻無雜聲,裴老夫人先到了大殿,向清虛三聖虔誠拈香叩拜,默默誦了祈詞,捐奉過後,被引著四處覽看。

  白鶴觀很大,前後三院相套,觀門便有三道,其中可看之處不少。老夫人略略看了幾處,便停下腳步,虛塵以為她乏了,要引到自己修所小坐,老夫人擺了擺手:「怎不見含真女道?」

  虛塵忙道:「她此刻就在觀裡。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因她和旁人不同,雖掛名是我徒弟,我卻不敢真以師父自居。她又一向清高,平日也不願被擾,我便單獨在後頭給她撥了個清修之所,平日門開也好,閉也罷,全在她自己。且這幾個月,她那裡又來了個重病的孩子,說是她弟弟,從前躲著見不得人,落了一身的病,如今被她接了來,就在她那裡落腳,我怕萬一有個不好,更不好隨意過去,只看她缺什麼,我給她送去便是了。」

  虛塵語氣隱隱不滿,裴老夫人聽了,卻愈發不忍,嘆息一聲:「原本是世家女兒,羅綺文秀,我記得小時也來我家中做客過,雖性子淡了些,不像別的女孩兒那樣黏人,卻也極是懂事。可惜命不濟,如今落到了這地步,更難得那份氣節,尋常鬚眉到她面前,恐怕也是比不過的。」

  虛塵陪笑道:「太老夫人過來,自然不一樣了。我這就叫人,去將她喚來,見過太老夫人。」

  老夫人道:「她不比從前,如今是出家之人,跳出五丈外,不在紅塵了,怎好叫她就我這俗人?還是我自己去瞧瞧吧。」說著搭住嘉芙的手,繼續朝前而去。

  虛塵道:「太夫人菩薩心腸,又最是憐弱憫小,從前我就有過聽聞,如今親眼見了,才是傳言非虛。」一邊引著老夫人,一邊給邊上小徒弟使眼色,小徒弟會意,一溜煙飛快跑走。

  嘉芙扶著裴老夫人,身後隨了辛夫人和二夫人等人,一路往虛塵所指的後觀方向而去,漸漸入目清幽,前方道路盡頭,一堵青牆,兩扇黑門,牆內露出幾竿青竹。

  「太夫人,便是前頭那裡了。」虛塵指著道。

  嘉芙望去,清門靜戶,門匾上懸著「太素館」三字。

  嘉芙的字寫的也不錯,但偏於圓潤秀媚,這三字卻秀中見骨,極有功力,嘉芙自愧不如,知若無多年潛心練習,絕寫不出這樣的一筆好字。但再細看,提勾轉折之間的筆鋒,嘉芙又隱隱覺的眼熟,好似哪裡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尋思著,見那兩扇黑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面出來一道鵝黃身影,一個貌美女冠,身後跟著兩個伺候的小道姑,匆匆奉迎而來。

  正是女冠子遲含真。

  遲含真小快步地行到裴老夫人面前,行道禮:「才得知老夫人親自來這裡瞧我,我一賤軀,如何當的住?」

  她語氣極是恭敬,但眉眼之間,卻絲毫不見諂媚,正如那日她在宮中面對周後時的態度,不卑不亢,極有風度。

  如此冰清玉潔之人,前日竟被自己誤想成了別有用心人,嘉芙不禁再次自愧。

  老夫人笑道:「無妨。我也是隨意走動,到了你這裡的。倒是擾了你的清靜。」

  遲含真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若不嫌我這裡茶水粗陋,儘管隨意。」

  老夫人便回頭,叫一眾丫頭僕婦都停在外,自己繼續扶了嘉芙,並兩位夫人一道,進了那扇黑漆剝落的舍門。入了屋內,見靠牆一面書架,黃卷堆疊,砌滿一牆,窗邊書案,案上文房四寶,筆是湖筆,墨是徽墨,紙是宣紙,硯是歙硯,其餘擺設,無不清雅。桌上還攤著一張寫了一半的紙,擱在筆架上的筆端猶含墨汁,裴老夫人看見了,道:「倒是我打擾你了。」

  遲含真微微笑道:「我阿弟這兩日病情穩住了,我略得空,胡亂寫了幾個字而已,叫老夫人笑話了。」說著命小道姑奉上清茶,向辛夫人、二夫人和嘉芙略見了個禮。

  辛夫人不喜她高傲,態度也淡淡的,二夫人卻笑容滿面,走到桌旁,看了眼紙上的字,讚道:「好字。」

  嘉芙瞥了一眼。

  竟如此巧,紙上的字,寫的正是她這些時日剛讀過的論衡幸偶篇,雖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論的是人的福禍之理。紙上字體,和方才門上所題的「太素館」三字,一模一樣。

  嘉芙終於想了起來,方才乍看到這三字,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和裴右安的字有幾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邊老夫人和遲含真還在敘話。老夫人問遲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說了幾句,遲含真漸漸不復一貫清冷,目中微微蘊淚,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宮,問還俗之事,我正為阿弟煩憂,自然不願,出來時,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醫曾說,裴大人醫術獨到之處,連他也自嘆不如,便貿然開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當日便來為我阿弟看病,隨後又和太醫辯證,太醫再次出手,這兩日,阿弟病情終於趨穩,我實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無身外之物,恰老夫人來了,請受我一拜,權當為代阿弟謝恩。」說著便鄭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將她扶起,安慰道:「何須如此。右安當年也算是你祖父門生,如今能治,自當盡力。」

  遲含真再次道謝。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過去,便沒進,只在門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黃肌瘦,方才聽遲含真之言,已有十歲,看起來卻如同七八歲大小,瘦弱異常。

  裴老夫人大約是聯想到了長孫幼年時的境況,憐惜更甚,出來後再坐片刻,起身離開,被遲含真送出後,對虛塵道:「她有傲氣,我若給她別物,不定引她自憐身世,也未必肯要,故來時只叫人備了些精貴藥材,你稍後給她送去。」

  虛塵應下,又滿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裡已經起了醮台,親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場,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過午膳,略休息,午後又繼續下半場,待做完了,捧了個籤桶過來,老夫人撲出一支,虛塵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顏開道:「第六十四籤,管鮑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稱意,吉無不利,故為上上籤!」說著雙手呈給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歡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貢,終於末了,將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經來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見人出來了,忙指揮眾管事安排回程,一陣短暫忙亂,一行人如早上來時那樣,依次上回馬車,轔轔朝著城裡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則有些睏頓,閉目養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動說話,馬車裡便靜悄悄的,只聽車輪軲轆之聲。漸漸靠近城門一道岔道口時,側旁忽縱馬來了一行十數人,彩佩玉鞍,馬速極快,轉眼就到了近前,那趕著頭輛馬車的裴家車伕一時沒有把好,猛地頓馬,因過於倉促,不但兩扇車門被帶的自己一下展開,車裡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雙雙一把扶住,這才沒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卻已撞到馬車廂壁,雖沒摔,肩膀卻被撞的有些發疼,下意識地抬臉,朝前看去。

  那車門方才展開,自己已又關了回來,但就這麼一個短暫的功夫,嘉芙已經看見了,前面路邊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車伕失誤的,竟是蕭胤棠和他身後的一眾隨從。

  他的雙目也看了過來,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面上,唇肌微微一動,目光瞬間變得奇異。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將車裡的人,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眾下人,向著方才從側路縱馬而來,恰也要歸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著,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來,聽著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衝撞,還望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員和一二品誥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衝撞才對。我這就叫人讓路,請太子先行入城。」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語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隨著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身感激不盡,那便只能失禮了。」

  裴荃見蕭胤棠目光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面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只好領人起身,催著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於路邊,目送那輛載著她的馬車漸漸消失,眸光閃爍,隱見異色。

  ……

  入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所設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入東宮寢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女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嬌顏,卻愈發銘刻入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入內寢,胡亂將手邊一個剛升為側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洩之間,醉眼迷離,盯著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喘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著自己,目光血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錯了,妾身是曹氏,並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著身下女子,眸光漸漸變冷,伸出一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白皙光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微微閉目,嬌吟出聲,忽喉嚨一緊,被一隻手被緊緊鉗住,越收越緊,臉漲的通紅,拚命掙扎,卻哪裡能掙脫的掉,只最後狠命踹了一下,將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出「嘩啦」一聲,喉嚨裡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章鳳桐方才聽到裡面動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將宮人驅走,自己在外守著,隱隱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著卻動靜不對,急忙進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鳳桐吃了一驚,盯著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雖低了些,父親從前只是武定一個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諳媚術,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鳳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她同房一兩次,曹氏隱有得意,章鳳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交待。

  她看向蕭胤棠,見他翻身,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幹的名聲嗎?這裡交給你就是了。」說完轉身,朝裡走去。

  章鳳桐望著蕭胤棠背影消失,轉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女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3:20 PM

第五十一章

  天黑掌燈沒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氣暑熱,嘉芙傍晚從道觀回來時洗了澡,此刻正在等著他,見他回了,迎上去問晚飯,他說酉刻在宮中值房和同僚用過些點心,此刻還不十分餓,嘉芙先前也吃過一碗荷葉蓮子羹,此刻也不餓,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隨後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飯,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裡,回來後,和昨晚一樣,嘉芙又跟他去了書房。

  院中玉簪盛開,入夜芬芳愈發濃郁,花香隨了夜風,陣陣地飄入書房的濃綠紗窗。

  裴右安坐於牘案之後,做著他自己的事兒,嘉芙站在他身後的書架之前,輕輕抽翻著架子上的書,兩人不再面對著面,她臉上起先一直帶著的笑容便漸漸消失,走起了神兒,直到聽見裴右安叫她幫他取一本書,才回過神,「哦」了聲,忙放下手裡的書,抬頭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數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沒回頭,只又繼續道了一聲。

  嘉芙照他所講,很快找到了書,轉身送到他的身邊。

  裴右安接過,翻了一下,放下書,抬頭仔細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撐在這裡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後便回。」

  嘉芙確實暗懷心事,而且事還不輕。

  那日在皇宮,從第一眼看到遲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宮道旁說話起,她便感到了隱隱的威脅。當然,事情最後以她再一次出醜,而裴右安寬宏大量,選擇原諒她而告終了,一如從前曾多次發生在兩人之間的那些事兒,這一次,甚至還因禍得福,打破兩人洞房夜的那種尷尬,算是一個很好的結果。

  嘉芙感激慶幸之餘,反思過後,更為自己的衝動和小心眼而自慚形穢。這兩天,因為裴右安的溫柔和私下裡並不刻意掩飾的親密,她也終於漸漸拋開了頭幾日的陰影。

  但今天的道觀之行,卻令那片剛消散的陰影,再次慢慢籠罩而下。

  直覺告訴她,遲含真極有可能,確實對裴右安懷有好感。

  其實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師生之情,她小時來裴家走動過,和裴右安從小認識,兩人當時又各有才名,她愛慕他,並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亂來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卻還是叫她難以釋懷。

  這個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書寫論衡的方式來遣懷,字又隱有裴右安的風采。裴右安是風光月霽,她是林下之風。雖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觀,境況勘憐,但嘉芙心裡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總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為他對自己的好而受寵若驚。

  但遲含真卻應是那種能和他站在同一高處之人。當年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當然,嘉芙也是跳過樓的人,但那個一言難盡的經歷,和遲含真的烈舉相比,除了自慚,只剩形穢。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潔,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這揮之不去的淡淡陰影,回城時與蕭胤棠偶遇的那個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蕭胤棠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也是因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會死死抓著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嫁給了他,得了安穩。

  裴右安只要在,蕭胤棠哪怕身為太子,應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這一點。

  從前想著抓住裴右安嫁給他的時候,她也曾想過,這一輩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樣,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紀便病死了,為免日後蕭胤棠登基再報復為難,她甘心隨裴右安一道離去,並無畏懼。

  新婚夜時,她便想過,這個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獨活也是無趣。這輩子,能和他做上幾年夫妻,過幾年安穩日子,她已是心滿意足。

  從武定相遇開始,一路磕磕絆絆,到了現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漸漸熟悉了,她終於發現,他的身體,也並不像自己從前想像的那麼弱不禁風。

  他略消瘦,身材確實不像武人彪健,但脫了衣裳,身體卻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輕男子,並沒什麼區別。

  她有些難以相信,這樣的裴右安,何以會在數年之後舊病復發,嘔血不止猝死於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後,在浴桶裡閉目冥想之時,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蕭胤棠快死的那幾天裡,夢魘之中,被跪在龍床前的自己聽到,他曾說了句和裴右安有關的夢話。

  他說,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求你了,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夢中的這話,再想到上輩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當時不禁毛骨悚然。

  蕭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關係,確實沒有表面看起來和氣,兩人私下從無往來。尤其這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蕭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這一點。

  但如果她的懷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輩子裡,這兩個男人之間,並沒有自己夾雜其中,即便蕭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奪他風頭,但當時,蕭列還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動離開富貴紫雲遠赴塞外素葉之城,一去便是數年,毫無歸京的跡象。對於身居太子之位的蕭胤棠來說,實在沒有理由還要冒著被蕭列覺察的風險,下手去置他於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覺應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聽到裴右安問,她眼前浮現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時蕭胤棠投向自己的那兩道帶了異色的目光。

  「大表哥……」

  對上他望來的兩道審視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聲,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隨即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轉而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牽,嘉芙便側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從後伸來,環住了她的腰,動作溫柔,自然無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摟著自己後背的臂膀之上,頭略略後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頭,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聽他說了,你們路上回來時,遇到了太子?你還害怕?」

  嘉芙從前確實很怕蕭胤棠,有了裴右安後,她不怕了。但此刻的這種感覺,比從前那種單純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應當很是恨你……」

  她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裴右安彷彿有些詫異於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審視般地看著她,起先沒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視之中,嘉芙漸漸變得不安,咬了咬唇:「許是我胡思亂想的……要是說錯了,你別生氣……我並非有意挑撥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緊摟著她的那隻臂膀,低聲道:「我為何氣你?方才只是有些驚訝你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頓了一下。

  「太子從前起,確實便存了與我相較之念,我本也無意交惡於他,但身處朝堂,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為你,他也與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還在,他便不至於公然發難。至於日後,縱然世事難料,福禍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傾盡全力,護你周全。」

  他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陰霾,漸漸消減了些,低低喚了他一聲大表哥,抬起雙臂,圍攬住他的腰身,埋臉在他頸側。

  裴右安手掌輕拍她的後心,似在安慰受了驚嚇的小女孩兒,默默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將她臉兒抬向自己,視線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麼,慢慢低頭,臉朝她壓了下來。

  嘉芙知他應是要親吻自己了。

  雖然和他已經做過幾次比親吻更加親密的男女之事,但還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暈腮潮紅,輕輕顫抖著眼睫,閉上了眼睛,在面龐感覺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時,禁不住撅起兩瓣紅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頓,停了下來。這人實在太壞了,竟跟著發出短暫一聲嗤笑,笑聲清晰入耳。

  這還不算,嘉芙人在他懷裡,甚至還清楚地感覺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顫動。顯然,他還在極力憋著,暗笑於她。

  嘉芙登時羞紅了臉,連耳根子都燙了,也不要他親了,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惱道:「我睏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腳,身後伸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輕輕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懷裡。

  嘉芙一張小臉還紅紅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聲哄道:「方才我真沒笑你……」

  他才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胸膛跟著又微微起了震顫。

  「大表哥!」

  嘉芙這下真的惱了,用力掙扎,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雙臂緊緊環著她細細腰肢,正哄著,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婆子過來,隔著門道:「大爺,白鶴觀的含真女冠派了個人來,急著請大爺過去,說她弟弟又發了急病。」

  嘉芙停止了掙扎,轉頭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鬆開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隻病貓,怎敢阻攔,點了點頭,隨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離去。

  ……

  裴右安帶了個隨從,騎馬出南城門,趕到白鶴觀,虛塵一個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門口,見裴右安來了,來迎,裴右安帶了藥箱進去,問情況。

  清心道:「白天還好好的,方才又發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嚇人的緊……」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館,那裡門開著,一個小道姑正焦急地翹首張望,看見裴右安來了,忙接了進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臥房。裡面燈火通明,虛塵也在,遲含真聽到動靜,轉身快步迎了出來,雙眼紅腫,沒等她開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邊,掀開被子,見那孩子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脈,從藥箱裡取出針包,叫人固定住手腳,往身體和腦頂穴位紮了幾針,漸漸地,那孩子呼吸變得平穩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阿弟!」

  遲含真喜極而泣,撲過去,緊緊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寫了張方子,自己揀好藥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來,繼續施以針灸,兩刻鐘後,藥端了進來,他扶那孩子坐起來,喝下了藥。片刻後,那孩子慢慢閉上眼睛,終於再次睡了過去。

  虛塵方鬆了口氣,送裴右安到了外間。

  裴右安收拾著藥箱,遲含真叮囑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來,望著裴右安,雙眸泛紅,道:「實在是慚愧,因我阿弟,又攪擾了大人的清靜。這兩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穩了,白天裴老夫人還來看過他的,傍晚他起來,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還扶著他在院了慢慢走了兩圈,不想方才竟又發病。我本想叫人去請胡太醫的,又怕太醫今夜在宮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個空,怕耽誤急病……」

  裴右安擺了擺手,阻止了她,道:「無妨。令弟病症來的凶急,確實不可耽誤。我會再留片刻,確定無礙了再走。」

  遲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虛塵也鬆了口氣,知裴右安守慎,上回來看病,看完病後,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後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來幾樣時鮮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蟲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著,一番慇勤招待過後,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於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遲含真親自端了茶水,從屋裡走出來,道:「我知大人新婚燕爾,今夜實在出於無奈,又勞煩大人遠道來此,實是感激,更無以為報。我這裡也無好茶,只有舊年留下的一塊龍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親手泡的,大人請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聲無妨,隨手端起那隻茶盞,喝了一口。

  遲含真問症。裴右安放下茶盞,道:「是他原症的並發之症,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時給他服藥,若我所料沒錯,應當不會再發。」

  遲含真沉默了片刻,道:「大人,這些年,我家族凋敗,舉目無親,如無根漂萍,受盡折辱,看慣人情冷暖,早也心死如灰,見到了大人,方知這世上還有好人,心腸才得以漸暖,請大人受我一拜。」

  說完,捨了道禮,以尋常女子禮節,向裴右安深深下拜。月下一段身影,纖瘦若竹,我見猶憐。

  裴右安道:「女真人請起。你祖父當年一身傲骨,忠肝義膽,於我又有師生之誼。如今這於我不過是順手之舉,你又何須掛懷。」

  他抬頭,看了眼頭頂漸漸升高的那片雲後月影,想了下,道:「令弟應當無礙了,如此,我先回了。」

  遲含真親自送他,裴右安再三推辭,遲含真方停下腳步,道走好,想了下,又道:「從小到大,捨下不知道多少身外之物,唯獨捨不下讀書。大人上回所薦的論衡一書,這幾日趁著阿弟病情穩定,我已讀完,只是內中有幾處不解,若大人何日有空,可否再為我指點一二?」

  遲含真自幼喜愛讀書,裴右安去往遲家之時,曾數次指點於她。

  裴右安道:「我亦無多少的心得。你若不懂,可尋註疏自己對照求解。我記得書坊裡有。」

  遲含真一頓,隨即道:「我知道了,多謝大人指點。」

  裴右安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道了聲留步,轉身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影之下。

  ……

  送走裴右安後,嘉芙便回了臥房,脫衣上床,卻哪裡睡得著覺。

  先前是為今日偶遇蕭胤棠感到不安,暫時打消顧慮後,這麼巧,裴右安竟又被女冠子給叫走了,白天本就落下了心病,這會兒雖然明知他是去給小孩看病,心裡依舊空落落的,沒心情看書,更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頭昏腦漲,起來看了下時辰,已過亥時中刻,也不知道裴右安什麼時候回來,萬一那孩子病情緊急,不定一夜都沒法回了,心裡郁躁,又嫌起屋裡悶熱,汗津津的,起身正要再打開一扇窗戶,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動靜,裴右安回了,隱隱聽到他在和檀香說話,似乎在問自己睡了沒,鬆了口氣,飛快地下床,趿了鞋就要迎出去,才走了一步,又改主意,飛快放下帳簾鑽回了床上,扯過被子胡亂蓋住胸腹,翻身朝裡,裝作睡了過去。

  一陣輕輕腳步聲入內。他先去了浴房,片刻後出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帳子被撩開,身邊便躺下了個人。

  嘉芙依舊不動。裴右安起先也沒動她。一會兒,她感到腰後摸過來一隻手,鑽入她的衣下,指叩了起來,輕輕瘙了瘙她的腰眼。

  嘉芙最怕呵癢,拚命忍著,再被瘙兩下,實在忍不住,咕嘰一聲笑了出來,身子跟著就被那手給拖了過去,裴右安抱住她,附耳道:「你就這般侍奉你的夫君?」

  嘉芙睜開眼睛,嘟囔道:「我睡著了,被你給癢醒的。分明是你自己叫我先睡,這會兒卻又說我的不好。」

  裴右安凝視著她風嬌水媚的一張嬌面,視線漸漸落到她的朱櫻唇上,忽道:「再笑一個給我看。」

  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時不解,茫然睜大眼睛。

  「像今早我送你們到了白鶴觀,你朝我笑的那個樣子。」

  嘉芙這才想起當時一幕。記得他就那麼看了她幾眼,扭頭走了,她還以為他沒感覺到呢。沒想到這會兒又要她笑了。

  嘉芙沒法拒絕他。憋了片刻,抿了抿嘴,果真笑了,唇角那隻小梨渦若隱若現。

  裴右安捧住了她的臉,湊過來,親了下那隻入他眼目的小梨渦,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張嘴,含住了她。

  帳外銀燈輕跳,帳內暗香襲人,嘉芙風鬟霧鬢,嬌體橫陳,被男子一下下地頂送,一回回地摩研,時輕時重,時緩時急,伴隨一聲嬌哼,一條玉臂忽的從帳隙間打了出來,手腕無力掛在床畔,腕上鐲子懸空微微晃動,碰到木沿,發出輕微的一下一下的碰撞之聲。

  「我和她沒什麼的,過去只是看病而已。你今晚也很懂事,很是不錯。睡吧。」

  完事後,睡之前,裴右安摟著嘉芙身子,順手般地又摸了摸她的腦袋,低頭親了下她的額,柔聲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4:15 PM

第五十二章

  次日,東宮傳出一個消息,才晉為太子側妃的曹氏,昨夜暴病而亡。據說,太子妃夢中驚聞坐起,倒趿半履,髮亦來不及綰,便急召太醫前來診治,又親自守護於旁,竟徹天明。奈何曹氏從前在武定之時,便罹患腹痛隱疾,當時雖多方調治,卻未曾斷根,此次又驟然發作,來勢洶洶,終究還是未能熬過,不幸亡故。

  太子妃強忍悲痛,派人告知宗人府,到了天亮,消息傳至曹家,曹家上下驚呆,痛哭不已,曹氏母親被特許入宮。等被帶入之時,女兒已停靈於專為往生宮妃備辦喪事的極樂殿裡,只見到一具楠木棺槨,殿中素幔白綾,宮女太監服麻披白,黑壓壓地圍跪靈前,哀哀痛哭。

  太子並不見露面,太子妃卻親自見了曹母,但見雙目紅腫,未語先是落下了淚。說從前在武定之時,曹氏先於自己侍奉太子,一向敬慎淑惠,那時自己尚未進門,已然和她相惜,結下了姐妹之情,如今終於共居東宮,本想往後同心共力,虞侍太子,卻不想她昨夜暴病,太醫藥石無效,自己在旁,徒然頓腳,天人永隔,悲慟難當。

  話沒說完,又數度哽咽,以致於口不能言,被女官相扶,淚不能絕。

  曹母此前從未聽說過女兒有過腹痛舊病,乍聞噩耗,悲慟之餘,心中也是驚疑,只是自從女兒進了王府之後,她便再沒見過她的面了,只在四時節令,得些王府裡送出的賞賜罷了。如今萬歲成龍,世子被封太子,女兒也跟著水漲船高,太子大婚次日,她被立為側妃陪喜,猶記全家歡慶,洋洋得意,做夢也沒想到,餘榮未散,才不過幾天,再得到消息,竟是女兒暴死宮中,自己連最後一面也不得見了。

  曹母縱然心有疑竇,又怎敢質疑半句,只怪自己女兒福薄,享不了這天家富貴,淚流個不停。又聽太子妃說,可將曹氏平日美德操行上報,求封榮謚,以加哀榮,便顫巍巍地向著太子妃下跪,太子妃又是一番撫慰不提。

  蕭列日理萬機,得報東宮有喪,驚訝過後,也未多想,御筆朱勾,便准了太子妃的請求。曹氏得封名號,葬入皇陵,從前貼身服侍的四個宮女四個太監甘願殉葬陪主,喪事辦的極為風光,曹家過後也得了撫慰。

  東宮暴死側妃的意外,如石子投入湖面,連微波都沒漾出幾圈,便消彌於無痕。很快,就沒人再提那個命比紙薄的女子了,倒是太子妃,新婚不過數日,正喜氣當頭,卻橫遭喪諱,難為她年紀輕輕,絲毫沒有計較,不但處置得當,事事親力親為,更兼仁厚賢達,美名再度彰揚,章家門庭也倍添光彩,過了半月,恰是太子妃母親過生日,在京凡四品以上官員女眷,無不上門慶賀,皇后周氏也打發人送去賀禮,並特許章鳳桐於當日回府省親,章夫人臉面生輝,進宮謝恩。

  待人走了,林嬤嬤入殿,周氏知她應是來稟前次命暗中查訪蕭列於太子大婚之夜行蹤的進展,便屏退了宮女太監。

  林嬤嬤低聲道:「啟稟娘娘,我私下查遍自己人,前兩日終於叫我探聽出來一個消息,說那夜城北安定門曾出去過一行數人,其中一人罩了披風,遮住頭臉,坐於馬上,足未落地,看不見他面目,幾個隨從,當值城尉也不認得,只其中一人出示宮牌命開門,看他樣子,似是宮中年輕太監,那幾人出城,便往北而去,不知所蹤。我若所料沒錯,那人當是萬歲爺了。因那夜,李元貴去了裴家賀喜,伺候萬歲的是崔銀水。那年輕太監的樣貌,聽起來和崔銀水倒是無二。」

  周氏眉頭蹙了蹙。

  「萬歲爺身邊那幾個親信近衛,自然是不能打聽的。我便去試探崔銀水的口風,說娘娘知道他伺候萬歲辛苦,要給他賞賜,沒想到這閹人極是狡猾,說什麼自己下賤,伺候萬歲是前世修來福分,不敢要娘娘獎賞,若娘娘定要獎賞,便請他乾爹代受。斷了子孫根的兔崽子,滑溜的跟泥鰍似的,我說了兩句,便曉得了,想從這閹人嘴裡問出話,怕也沒多少指望,便不敢把話說的太透,怕他轉頭去稟了李元貴,若叫萬歲知道,反是給娘娘惹禍,故便回了。全是我的沒用,請娘娘責罰。」

  林嬤嬤說著,見周氏眉頭越皺越緊,急忙趴下去磕頭請罪,半晌沒聽她開腔,偷偷抬眼瞧去,見她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模樣怪異,一時不敢再發出聲響,只屏住呼吸候著,半晌,終於聽到皇后道:「你確定,萬歲那夜出了城北?」

  林嬤嬤忙用力點頭:「十有八九,那一行人就是了!」

  周氏道:「你再派信靠的人,去城北慈恩寺裡繼續給我悄悄地問,那晚上,寺裡有沒有到過什麼特殊的人,都去了哪裡。」

  林嬤嬤是周氏乳母,周氏當初被老皇帝做主嫁給蕭列時,她便已跟來,知道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一愣,想起了件事,倒抽口涼氣:「娘娘你是說,萬歲爺那晚上竟去了慈恩寺的那個地方?」

  周氏面肌微微扭搐,咬牙道:「半夜三更,私密出宮,還是城北,不是那裡,會是哪裡?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本以為他早放下了,沒想到到了如今,他竟還唸唸不忘,才進京城幾天,活人不看,竟跑去死人那裡悼亡……」

  她猝然停下,嘴唇微微顫抖,十個尖尖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肉裡,也不覺得疼,只長長呼吸了一口氣,最後起身,冷冷道:「你立刻去查,一有消息,就報給我。」

  林嬤嬤應聲,從地上爬起,轉身退了出去。

  ……

  章家夫人過生日,太子妃又獲准回府省親,當日章家門前,但見香車玉馬,往來不息,因到的都是各府女眷,太子妃也會出宮回府,為母賀壽,章家怕衝撞了,一早起便將整條街封住,到了傍晚,街頭街尾,亮起連綿不絕的一片明角燈,燈火通明如晝,各府女眷陸續到來,停的馬車和轎子,首尾相連,竟將整條街佔滿,路人遠遠翹首圍觀,但見寶馬雕車,靡麗竟奢,難以描摹。

  裴右安和蕭胤棠雖私下斷無往來,但明面上還是和氣的。蕭列入京城後,裴家、章家、周家這幾戶,如今可稱京中豪門之最,平日人情往來一概不少,章夫人今天過生日,早早便往裴家送來了請帖,邀辛夫人、孟二夫人和新過門不久的裴大奶奶一併上門做客。

  到了申時末,嘉芙早裝扮完畢,隨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出門,辛夫人自己一輛馬車,孟二夫人拉了嘉芙同坐,前後兩旁家奴隨行,後頭馬車裡跟了丫頭僕婦,一路往章家而去。到了門前,被候著的章家管事媳婦給迎了進去,二門還沒到,便見章夫人帶著僕婦現身,親自出來迎了。

  章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壽字紋的簇新錦衣,額前抹了個繡金絲鑲嵌各色寶石的抹額,富貴錦繡,春風滿面,上來便親熱地捉了辛夫人的手,相互寒暄過幾句,笑道:「我不過過個生日熱鬧罷了,本也沒想著驚動你們這些貴客的,只是皇后娘娘說,太子妃前些時日辛苦了,叫她回家歇一歇,往熱鬧裡辦,我想著,娘娘既如此叮囑了,索性便在家中園子裡搭個戲台出來,把平日交好的夫人奶奶們都給請來,一起細細聽戲,如此才有意思。別家倒罷了,你們家長公子如今得萬歲爺器重,聽聞貴府也日日貴客不斷,我本以為夫人今日沒空來我寒舍,竟過來了,實在蓬蓽生輝。」

  長子榮光,嘉芙留意到,辛夫人笑的卻並不快意,只是旁人瞧不出來,也未仔細留意罷了。章夫人又招呼二夫人,最後將目光投到了嘉芙身上,略略打量了一眼。嘉芙向見了禮,她笑吟吟地道:「這位想必就是得萬歲爺賜婚的大奶奶了,玉人兒一樣的,我一見就喜歡,都別站這裡了,快進去吧!」說著引辛夫人等進去,一路說說笑笑,穿過幾重門,路上不見半個小廝男僕,一色全是丫頭僕婦,最後入了專為今日而佈置出來的壽堂,珍樓寶屋,花團錦簇,裡頭已到了許多的人,但見衣香鬢影,珠光寶氣,又有脂粉團團香氣,撲鼻而來,各府女眷,打扮的無不光鮮亮麗,敘話的敘話,喫茶的喫茶,笑聲不絕,忽見章夫人親自引客入內,紛紛看了過來。

  這是嘉芙嫁給裴右安後,第一次在京城貴婦的應酬圈中露面。

  蕭列對裴右安的倚重,甚至超出當年的衛國公,裴家也因了裴右安的緣故,一躍成為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門,煊赫一如多年前裴文璟入主中宮之時的盛況,裡頭那些女眷,哪個不認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見裴家的到了,紛紛笑臉相迎。

  今日自己是個陪末,嘉芙的裝扮,自然不會刻意張揚,但也不敢怠慢。知自己容貌偏於嬌稚,故要往穩重裡打扮。沐浴過後,淡掃蛾眉,薄粉敷面,輕施胭脂,唇染丹朱,高綰髮髻,金瓚玉珥。身上衣裙,是十二片的裙面,以金絲縫製而成,每一片裙幅上,各自刺繡了四季不同的花鳥圖紋,雅緻中見富麗,行走之時,猶如鳳尾,端麗冠絕。

  裴右安大婚,不只得了皇帝賜婚,還有和太子同日的殊榮,娶的卻是泉州商戶表妹,嘉芙還未露面之前,便已引來不少人的關注,此刻跟隨前頭幾個婦人,位置雖排在後,但甫入壽堂,身上便落滿了投來的目光。

  壽堂裡的女眷們,有些嘉芙認得,譬如朱國公夫人和安遠侯夫人,之前都有來裴家走動過的,更多的卻不認識,自然少不了一番引見敘話。她面帶微笑,話並不多,但應對卻極是得體,就算當中有輕視她家世的,以裴右安今日今時的地位,又有誰敢明面裡得罪她。輩分比她高的,個個親切無比,和她平輩的,無不小心奉承,乃至於卑躬屈膝,所謂妻憑夫貴,大抵便是如此。

  內中有劉九韶夫人和張正道夫人。張正道今日富貴,全賴裴右安的舉薦。至於劉九韶,當初武定起事之時,陣前被俘,若不是因了裴右安,莫說今日地位,此刻全家怕都已經成了順安王的刀下之鬼,兩位夫人也不等著引見,自己過來便和嘉芙攀談,態度慇勤,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嘉芙和兩位夫人敘話之時,忽然看到孟二夫人帶了個婦人,挨挨擦擦地朝著自己靠了過來,一身簇新的油紫華服,滿頭珠翠,兩隻眼睛望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立刻便認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全哥的那外祖母宋夫人。

  宋家在順安王當皇帝時,風光了幾年,後來蕭列打到京城,大軍還沒到,據說第一披暗中向他投靠的官員裡,其中就有宋家。蕭列登基後,對宋家也免於究責,但似乎頗為厭惡宋家,官職一降再降,宋大人從當初的二品大員,降成了如今一個毫不起眼的太常寺六品寺丞。這樣場合,全靠宋夫人鑽營奔走,送上厚禮,這才終於得了邀貼,此刻能夠站在這裡。

  二夫人笑吟吟地領宋夫人到了嘉芙面前,背過身,便皺起眉,湊過來耳語:「阿芙,這婦人方才一直纏我,要我帶她到你跟前說話,我實在是怕了她,只好領來,你隨便應付兩句,打發走就是了。」

  嘉芙備嫁之時,宋夫人就曾厚顏攜禮登門,除了帶回從前自家送的那些珍物,另又加送了許多東西。孟氏豈會要她的好處?一送走人,立刻就叫人將多出來的東西挑了回去。

  想起母親從前委曲求全,為了自己在她面前受過的那些氣,看不見人也就罷了,現在見她竟還厚顏無恥要來說話,如何會有好臉色,壓下心中厭惡,笑了笑:「乾媽一向可好?」

  宋夫人慌忙擺手,陪笑道:「怎敢當得起大奶奶如此稱呼?我算是哪門子的乾媽。大奶奶叫我一聲太太,我便拜佛了!我聽說太太如今還在京中?有些想念,心裡一直想著再去拜會太太的,就是知道她忙,怕貿然登門打擾到她,不知這幾日可方便?」言語間滿是諂媚,哪裡還有從前半分飛揚跋扈的神色?

  自己被皇帝賜婚給裴右安的消息傳到泉州後,哥哥甄耀庭就上路往京城來了,等見過面,就接母親孟氏一道回泉州,算著日子,過兩日應也快到了。

  嘉芙不會刻意當眾羞辱這勢利婦人以洩憤,但也不會讓她打蛇隨棍上地糾纏上來,道:「我母親確實有些忙,這些日訪客不斷,沒片刻歇息的功夫,人也極乏,夫人若無要事,我代我母親心領好意便可。」

  宋夫人訕訕點頭:「是,是,太太既乏了,那就好好休息才是……」

  嘉芙淡淡一笑,轉過臉,不再和她說話。

  一個宮中太監忽然飛快入內,報說太子妃到了,全壽堂裡的人立刻停了手頭的事,照著次位排序,隨了章夫人,迎了出去。

  嘉芙隨眾人來到二門停下,見大門外全副儀仗,太監宮女捧巾打扇,一個小太監彎腰上前,打開宮轎轎簾,章鳳桐從轎子裡下來,章夫人帶了全家女眷,將她迎入,排場極是浩大。

  嘉芙和其餘人分立甬道兩側,看著章鳳桐被人簇擁著,笑容滿面地朝裡而來。她一身宮裝,雍容華貴,燈光將她整個人照的燦爛炳煥,大魏未來皇后的風範,一展無遺,待走的近了,那些二品之下的夫人領著跟隨的姑娘小姐,朝她紛紛下拜。

  嘉芙份位,排在前列,見太子妃免行跪禮。看著她從自己面前經過,章鳳桐轉頭,仿似無意看到了嘉芙,面上露出笑容,停下腳步,折了過來,到了嘉芙面前。

  嘉芙向她行常禮,她讓免禮,順道又讓那些跪在道旁的也一併起來,對眾人笑道:「我與裴夫人從前就是舊交,惜乎各自忙碌,不得深交,一直引以為憾,今夜值此良機,當與裴夫人暢談為快。」說完執了嘉芙的手,要她和自己一併入內,又對章夫人笑道:「母親,記得等下將裴夫人的位置安排在我近旁。」

  眾人見太子妃也青眼有加,投向嘉芙的目光,愈發豔羨。

  嘉芙以份位不夠辭謝,章鳳桐卻誠摯再邀,嘉芙心知推脫不了了,便微笑道謝。

  入了壽堂宴廳,安排座次,嘉芙果然被排在了章鳳桐的那一桌,是為上上貴座。同坐之人,不是超品秩的誥命,便是年長德高之人。嘉芙因年紀最小,為下首位,恰和章鳳桐相對而坐。

  壽筵即開,眾人動筷。

  這種場合,本就不是飽腹之所,嘉芙出來前已經吃過,並不餓,此刻便謹小慎微,執筷跟著旁坐的秦國公夫人,只往上到自己面前那幾盤菜饌裡,略微夾了兩筷而已。

  章鳳桐笑道:「我母親今日壽誕,蒙諸位長輩尊親來家中祝賀,十分感激。我雖名為太子妃,實則年紀輕,論輩分,更不敢在長輩尊親面前託大,我先向大夥兒同敬一杯。」

  她說完,一個宮人手中端了一隻酒壺,上來為同桌之客倒酒。先是太子妃面前的酒盞,再依次輪轉。

  同桌夫人們紛紛謙讓。

  嘉芙視線掃過宮人手中那隻酒壺,本是無意,看了一眼,心中卻微微一動。

  這酒壺腹圓嘴尖,和尋常酒壺,形狀看起來並無區別,但底色卻是皇家獨用的明黃,壺肚上燒繪了龍鳳祥雲圖紋,龍鳳栩栩如生,極其精美,一看就知,應是宮中御物。

  嘉芙總覺這把酒壺有些面熟,彷彿從前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努力搜索回憶,那宮人依次倒酒,漸漸快要轉到嘉芙面前之時,她終於想了起來。

  前世蕭胤棠當上皇帝後的次年,封了一個梁姓的妃子。梁家那時隱有崛起之態,和章家處處針鋒相對,那個梁貴妃又是以德才出名,入宮後,沒半年,就成了地位僅次於章鳳桐的貴妃。但是就在那年中秋,章鳳桐大宴後宮和群臣誥命夫人的宮宴之上,那個梁妃竟喝醉了酒,不但言語失態,還發狂謾罵皇后,又胡亂脫衣,醜態百出,當時攪亂宮宴,消息傳出宮外,梁家顏面盡失,蕭胤棠也對她厭惡至極。梁妃卻不斷喊冤,說自己是被人陷害的,當時喝了酒後,就神志不清。蕭胤棠也是個精明的人,細想不對,命人徹查,最後查了出來,竟是一個姓朱的妃子妒恨梁貴妃,在宮宴上,買通宮人,用了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酒壺,名鴛鴦乾坤壺,酒壺外表看起來和尋常酒壺無二,但內中卻暗藏機關,一分為二,可灌入不同酒水,撳動壺把上的一個暗鈕,出來的就是這部分酒水,旁人絕無知覺。當時梁貴妃就是誤喝了被下過藥的酒,這才當眾出了大醜。

  蕭胤棠得知真相後,下令拷問朱妃,只是她已提前畏罪自盡。那把酒壺,後來就被蕭胤棠拿來給了嘉芙玩兒,供她解悶。

  嘉芙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為什麼請帖上指明請她務必同來赴宴,為什麼章鳳桐要她同坐一桌。

  嘉芙面上若無其事,帶著該有的笑容,看著那個宮人給身畔的秦國公夫人倒完了酒,提壺到了自己身畔,與方才無二,將壺嘴伸向她面前的那隻酒盞。

  她看的清清楚楚,宮人的拇指,就在倒酒的那一刻,改撳了手把上方的一個小小按鈕。動作極其細微,倘若不是她刻意留意,絕對難以察覺。

  金黃色的酒液穩穩地被倒入她的酒盞。至此,全桌人都已滿酒,宮人將酒壺輕輕放到了章鳳桐的面前,隨即離開。

  嘉芙壓下心中劇烈波動,慢慢抬起雙眼,見章鳳桐起身,端起酒杯,雙眸含笑,掃了一眼全桌,視線最後落到了自己的面上,道:「此一杯,先敬我大魏風調雨順,萬歲萬壽無疆,請共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0 04:38 PM

第五十三章

  直到此刻,嘉芙才頓悟了,上輩子梁貴妃的遭遇,或許主謀並不是那個畏罪自盡的朱妃,極有可能,就是此刻對面這個正含笑望著自己的雍容女人。

  她杯中的這杯酒,酒液金黃,端起來微微晃動,宛若裡有碎金浮動,和身畔秦國公夫人的那杯,看起來一模一樣。

  不知章鳳桐獨留給自己的這杯酒裡,到底下了什麼藥。不管是什麼,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喝下去。

  身畔秦國公夫人等都隨了章鳳桐起身敬祝,餘桌女賓紛紛跟隨,嘉芙也緩緩站了起來,望著章鳳桐,端起酒盞,看準她喝酒,視線離開自己的那短暫一刻,將酒杯也送到嘴邊,手腕微彎,藉著大袖遮掩,一杯酒水便沿著她的手臂和袖管,全部倒了進去。

  雖是夏季,衣衫料子沒冬服那樣厚重,但這種場合穿的衣裳,裡外至少三層,必不可少,酒水流入,迅速就被裡層和中衣給吸滲走了,外衣碧色,袖管下便是略有滲出,嘉芙放下了胳膊,便遮的嚴嚴實實,邊上的人也毫無察覺。

  一飲過後,章鳳桐望了眼嘉芙面前空盞,笑了一笑,落座,至此,壽筵才正式開始。

  嘉芙不動聲色,和身畔的秦國公夫人低聲說著閒話。不時有女賓來這裡單獨拜見章鳳桐,嘉芙留意到,章鳳桐百忙之餘,時不時總會瞥一眼自己的方向。她裝作毫無察覺。

  漸漸地,章鳳桐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打發走了一位前來奉承的夫人,朝身後那個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會意,再次過來,端起酒壺,如法炮製,如第一次那樣,再次為一桌人倒酒,輪到嘉芙杯中之時,依舊是上次的手法,被嘉芙悉數收入眼底。

  這個女人,實是逼人太甚,一杯還不算,應是以為藥性不夠,竟如法炮製,要自己再喝下第二杯酒。

  嘉芙心中怒氣,漸漸翻湧勃發,見章鳳桐端起酒杯,又替她母親祝酒,同桌之人紛紛同祝之時,她也跟著端起了酒杯,卻又放下,裝出頭暈的樣子,扶住了額。

  身旁秦國公夫人覺嘉芙有異,忙發問。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歉然道:「方才忽感到腹中火燒,又些許目眩,人好似頭暈……」

  秦國公夫人關切道:「你平日可會吃酒?」

  嘉芙彷彿頭暈的厲害,雙手捂了捂臉,搖頭:「極少……」

  秦國公夫人笑了:「這就是了,想是你有些醉了。我常吃酒,方才一吃就知道,這酒確屬精釀,比我平常吃的要醇烈,看來你是沾不得酒。」

  嘉芙歉然一笑,看向章鳳桐道:「我怕我再喝下去,當場失禮,惹大傢伙笑話便不好了,不如以茶代酒,同祝夫人誕辰……」

  桌上有現成的茶壺,嘉芙自己提了,轉頭向侍立在後的丫頭要了個新杯,自己往裡注茶,手卻發軟,竟拿不住茶壺,一下滑手而出。

  秦國公夫人笑道:「真是醉了!來,來,我給你倒,你趕緊喝茶,好醒醒酒。」

  章鳳桐注視了嘉芙片刻,忽笑了,道:「裴夫人看來確是不會吃酒,才一杯下去,便成這樣了。也不好叫你醉倒,以茶代酒也是一樣,你且多吃些菜,等緩過去,想必等下就好。」說著舉起手中酒杯,和眾人正要飲酒下腹,壽堂外忽進來一個小太監,拖長聲音宣道:「萬歲爺命人送來壽匾一面,壽桃兩隻,跪迎。」

  全場原本歡聲笑語,忽聽宮使到了,立刻安靜下來,章夫人正蝴蝶似的滿場遊走勸客盡樂,此刻喜出望外,忙領了人迎了出去。

  章鳳桐也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匆匆往堂門而去,壽堂裡的女賓,連同所有侍立在旁的丫頭婆子媳婦,無不嘩啦啦地跟著同迎了而出。

  一桌之人,頃刻間走光,只剩嘉芙一人被落在了後。

  嘉芙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這杯酒,再瞥一眼章鳳桐位上那盞剛端起來沒喝又被放下的酒,心跳的厲害,端起來飛快繞桌而過,順手就換了酒杯,定了定神,這才匆匆跟了上去,和眾人一道,下跪迎接。

  被派來的太監是崔銀水,笑容滿面入內,宣了旨意後,幾個小太監抬入壽匾和壽桃,放在壽桌之上,猶如滿堂增輝,章鳳桐和章夫人這才領著眾人起身。章夫人向崔銀水道辛苦,留他吃酒,崔銀水擺了擺手,朝章夫人恭賀了幾句,帶著小太監便走了。

  章夫人送人歸來,賓客們已再次紛紛歸坐,比起方才,氣氛更是熱烈,章夫人不必說了,得意萬分,章鳳桐聽著同桌夫人們的恭維之辭,目中也是含笑,端起酒杯。夫人們紛紛相隨。

  嘉芙看著章鳳桐將那杯酒喝了下去,端起茶,自己也慢慢地喝了一口。

  壽筵繼續,這時一陣鑼鼓蹡蹡聲起,連著壽堂出去,隔了一片水池,對面那座搭出來的戲台之上也開始唱戲了,唱的是五女拜壽。

  嘉芙始終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但除此,並無別的不妥。

  章鳳桐一邊和坐她近旁的夫人們說著笑,一邊不時看她一眼。

  嘉芙知她此刻必定困惑萬分,裝作被戲吸引了,和身畔的國公夫人看著戲台方向,聽著戲,低聲敘話。

  「太子爺到——」

  戲台上大戲唱的正酣,一太監又入內,高聲宣道。

  壽堂裡的氣氛,徹底被推到了今夜高潮。

  章夫人大喜過望,飛快扭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章鳳桐起先仿似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呆了一呆,隨即面露喜色,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和方才一樣,滿堂之人,又紛紛起來跟去相迎。等身穿明黃色太子袍的蕭胤棠現身在壽堂門口,滿堂女賓,見禮的見禮,下拜的下拜,台上戲子們也停下了戲,跪在戲台之上。

  蕭胤棠笑容滿面,兩道目光掃了眼堂中之人,迅速便看到了嘉芙站在秦國公夫人身後的嘉芙,目光落她身上,微微定了一定,隨即道:「免禮。我來是為岳母賀一聲壽而已,不必拘禮。」

  從前還在武定時,章夫人就心知,自己女兒並不得蕭胤棠的歡心,今晚她過生日,根本沒想過太子會親自過來賀壽,怕女兒為難,也沒在她面前提過半句這個想頭,萬萬沒有想到,太子竟如此給足面子,如何不喜笑顏開?

  不等蕭胤棠向自己行禮完畢,忙上前,親熱攙扶起來。

  章鳳桐的父親和幾個兄長也聞訊趕來,因此間都是女賓,不便久留,蕭胤棠向岳母賀壽完畢,便被請去別堂另坐。有意無意,目光又掃了眼嘉芙,這才離去。

  先是皇帝賜下壽匾壽桃,再是太子親自過來賀壽,夫人們再次落座之後,對著章鳳桐,恭維更是不斷。

  章鳳桐起先自然也笑容滿面,漸漸地,臉色卻彷彿有些不對,面龐泛紅,仿似頭暈,往側旁靠了靠,自己扶住額頭。

  坐她身側的是朱國公的母親,見狀,忙扶了扶。

  同桌的夫人們,終於發現她的不對,停了說話。那宮人也覺察到太子妃的異常,忙將章夫人叫來。

  章夫人撇下賓客匆匆過來,見女兒面色潮紅,雙目定定望著前方,坐那裡一動不動,仿似醉了酒的樣子,吃了一驚,忙上來扶住,低聲道:「鳳桐,你怎的了?」

  章鳳桐充耳未聞,忽的轉頭,雙目盯著戲台的方向。

  戲台上正在演著寒門子鄒應龍中狀元,對糟糠妻三春不離不棄的深情告白。章鳳桐死死盯了片刻。雙目越睜越大,目光愈發迷亂,突然竟呵呵冷笑出聲。

  章夫人終於覺察到女兒不對,急忙叫了人,要扶她先回房,卻不料章鳳桐忽的一把推開了她。因沒有防備,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

  「停下,都給我停下!你們這些戲子,都在胡亂唱著何物誆騙世人?世上又何來深情郎君?全是騙人!」

  章鳳桐一把推開了章夫人,轉頭就衝著戲台上唱著戲的戲子們高聲嚷道,聲音裡滿是厭惡。

  戲子們唱的正深情投入,忽見太子妃大發雷霆指責自己,全被嚇住,倉促間停下,慌忙下跪。

  整個壽堂頃刻間安靜了下來,全部人都轉過頭,看著突然狀若醉酒發癲的章鳳桐,驚疑不定。

  章夫人大驚失色,不知女兒怎突然如此失態,慌忙再次上前,附耳低聲道:「鳳桐!你怎的了?快醒醒!」

  章鳳桐雙目泛紅,轉頭望著章夫人,盯著她看了半晌,眼淚忽然流了下來,哽咽道:「娘,我心裡苦,你不知道嗎?」

  章夫人心知女兒應是醉的不知人事了,轉頭,見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忍住羞怒,勉強笑道:「太子妃應是吃醉了酒,失禮了,我先送她去歇息……」朝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架住章鳳桐,急忙要帶她出去。

  章鳳桐奮力掙扎,尖叫不停,不讓人碰自己,「嘩啦」一聲,寬大宮衣袖子捲的桌上幾隻碗碟,連同那隻酒壺,一併掉落在地,碎成了一片,只見她咬牙切齒,盯著身畔那個被嚇呆了的朱國公的母親,突然伸出手,竟掐住了她脖子,一邊掐著她腦袋使勁晃,一邊大笑:「曹氏,你早就該死了!你以為你爬了幾次太子的床,太子就是喜歡你了?竟敢在我面前無禮!你這個蠢貨,我告訴你吧,太子他肖想的是裴右安的女人!那個姓甄的狐狸精!你這條可憐蟲,被太子掐死,那也是活該!」

  滿堂皆驚,目瞪口呆,等反應了過來,又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心跳得飛快。

  她方才將那杯酒換給了章鳳桐,確係是被她激怒了,不過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水推舟略施懲罰而已。章鳳桐也不會想到,自己是兩世之人,知那隻茶壺的秘密,即便事後回想,也絕不可能想到是被自己給換了酒的,只會以為是那宮人倒錯了酒。

  但嘉芙沒有想到,這藥酒藥性竟如此可怕,章鳳桐喝下之後,完全失了心瘋,不但扯出前些時日的東宮喪事,竟還把自己也給牽了進去。

  偌大的壽堂,鴉雀無聲,只剩章鳳桐的呵呵冷笑聲和被她掐住脖子的秦國公老夫人發出的拚命掙扎之聲。

  章夫人大驚失色,和人奮力扳開了章鳳桐的手,未料她手勁異常的大,費了老大力氣,才終於將已經半翻白眼的老夫人給弄開,老夫人脖子一被鬆開,人就癱軟在地,一下背過了氣,近旁夫人們見狀,慌忙上前,捶胸的捶胸,揉背的揉背,那邊廂,章鳳桐已被下人困住手腳,強行拖著退出壽堂,她奮力掙扎,章夫人怕她又胡亂說出什麼話來,自己用力摀住她的嘴,卻不料被她張口狠狠咬了一下,章夫人痛叫一聲,甩開了手。

  「娘啊,我心裡苦啊,為何連你也這樣對我——」

  章鳳桐雙目赤紅,又哭又笑,狀如癲狂,伸手死死抱住一條桌腿不放,整張桌子都跟著她被人拖的朝前移動,桌角和地面摩擦聲中,盤碟紛紛落地,湯汁飛濺,夫人們驚叫聲四起,她掙扎之間,腳上一隻宮鞋都飛了出來,哪裡還有之前的半分雍容模樣。

  誰還有心情再喝酒吃菜,滿堂之人,聚攏而來,勸的勸,議論的議論,一地雞毛之時,壽堂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眾人回頭,見太子和太子妃的兩個哥哥飛奔而入,見狀,臉色大變,推開眾人,上前,一個死死捏住章鳳桐的嘴,另個將她胳膊強行掰開,迅速著人拖抬了出去。

  蕭胤棠臉色鐵青,望了眼站在人堆後的嘉芙,對眾人勉強道:「她吃醉了酒,方才全是一派胡言,叫眾位受驚了。」說完便匆匆離去。

  章鳳桐人是被帶下去了,壽堂裡卻還亂著,剛被她掐了脖子的老夫人此刻終於甦醒,家人也聞訊匆匆趕到,見狀,面露慍色,勉強聽章夫人賠禮解釋了幾句,便攙著老夫人走了。

  壽筵是吃不下去了,章夫人滿頭大汗,站那裡,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勉強繼續為自己女兒方才的失態打著圓場。

  夫人們漸漸從方才的驚駭裡回過神,心知今晚這事鬧的是難看了,簡直駭人聽聞,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順著章夫人的口風紛紛安慰,說太子妃應是前些時候心力耗損過度,今晚又多吃了幾杯,這才一時失態。

  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告辭,章家下人送客,卻早沒了先前的精神,個個驚疑不定,神色如喪考妣,出錯不斷。

  嘉芙心裡有些後悔,又幾分的後怕。

  倘若不是自己預先有了防備,今晚必定會喝下那杯酒。若真喝了下去,方才實在難以想像,自己會出什麼樣的醜。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身側有人扯了下她的衣襟,她轉頭,見孟二夫人朝自己丟了個眼色,湊過來低聲道:「右安打發人進來說,他人就在外頭,等著接咱們,好走了。」

  嘉芙轉過身,見辛夫人冷冷瞥了自己一眼。

  章鳳桐是自作自受,出了個大醜,嘉芙的心情,卻也帶了幾分羞恥,在身後那些人的目光注視之下,跟著默默出了壽堂,來到分隔內外前後堂的一道垂花門前,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裡,身影一動不動,心裡不禁愈發忐忑。

  壽堂裡的事鬧的這麼大,想必他應該也知道了。

  章鳳桐發瘋,大庭廣眾地說太子覬覦自己,對於身為丈夫的裴右安來說,無疑是種羞辱。

  嘉芙經過他的近旁,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微微低下了頭。

  嘉芙聽到他對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說,他方才從宮中回來,想到她們幾個來了章家赴宴,因無事,便過來接了。

  語氣聽起來和平常也沒什麼兩樣。

  嘉芙悄悄抬起眼,正撞到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不敢細看,飛快又低下了頭,一路無話地出去,到了門口,登上馬車,裴右安也翻身上馬,就要走的時候,章鳳桐的父親從大門裡匆匆趕了出來,喊道:「裴大人留步!」

  裴右安轉頭看了一眼,下馬。

  章父將裴右安引到門房附近,周圍無人。

  「章老還有何事?」裴右安道。

  章父素有名望,年紀也大,章鳳桐是他的幼女,故在朝中,人人都以章老敬稱於他。

  章父早沒了平日的模樣,面露難堪,話未開口,先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禮,愧道:「老夫是來代太子妃來向裴大人告罪的。她今夜吃醉了酒,失了心瘋,滿口胡言亂語,誹謗太子不算,竟還冒犯了裴大人和夫人,實在是老夫從前教女不嚴所致。今夜老夫便入宮去向萬歲告罪,萬死難辭其罪!只是裴大人這裡,望大人大量,千萬不要見怪,老夫代全家,感激不盡!」說著,又深深作揖。

  裴右安語調客套,卻相當冷淡,只道:「太子妃自然是在醉酒亂語了。章老要向萬歲告罪,還是快去為宜,遲了,怕宮門已閉。」

  他朝章父略還了個禮,轉身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3:08 PM

第五十四章

  回去路上,嘉芙依舊和二夫人同坐一車。

  嘉芙早就看了出來,二夫人此刻內心應當是頗為興奮的——其實除了她之外,今晚到場的另外許多夫人們,應當也是和她相同的這般感受:原本只想應個景,錦上添花地去給太子妃娘家母親過個生日罷了,誰又能想的到,好好的一個壽筵,中途竟會以如此的方式戛然收場?不但有東宮前些時日側妃暴死一事的隱私,更證實了此前曾暗傳過的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和裴右安曾同時有意於泉州甄氏,最後皇帝做主,裴右安抱得美人歸了。

  畢竟,甄家人當時奉旨隨了福建巡撫一道入京,太監隨後又去甄家傳旨,動靜也不算小,消息不可能沒人知道,何況,這事牽涉到的兩個人,一個太子,一個是新帝最為倚重的能臣,又關乎風月,這種消息,原本就是喜聞樂見傳的最快的,只是此前,一直只在暗中傳言罷了,誰會想到,今晚竟真就如此精光赤條地被抖摟了出來,最關鍵的是,說出這話的,還是那個向有賢名的太子妃!

  二夫人一直留意著嘉芙的神色,等著她開口哭訴蒙冤,見她上來後一語不發,自己忍了片刻,實在忍不住了,靠了些過來,道:「今晚也是奇了,那太子妃便是喝醉了,這酒瘋撒的,也是夠瞧的,竟胡言亂語到了這般地步,不但咬了太子,竟還扯上了你和右安!不是我在背後不敬,我看她是失了心瘋了!先前我還以為如何端莊賢惠呢,這才幾天的功夫,竟就露出這般醜態!」說著嘖嘖搖頭。

  嘉芙依舊沒開口。

  她實在是沒心情,也沒力氣應付身邊的這個姨母。

  方才章鳳桐的父親留裴右安說話,嘉芙能夠猜到是在說什麼。當時壽堂裡的人實在太多了,眾目睽睽之下,章鳳桐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想壓是絕對不可能的。

  裴右安回來的時候,嘉芙曾撩開馬車窗簾子的一角,偷看過他,見他神色凝重。

  她愈發確定,他真的是生氣了。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蕭胤棠對自己的意圖的,她和他的開始,也起始於這件事,但在今晚之前,對於外人來說,這是一個隱秘,至多猜疑,沒有誰會把這個拿到明面上去講。

  今晚之後,卻不一樣了。

  不必等到明天,恐怕整個朝堂之人,都會知道這件事了。

  一個朝廷重臣的妻,被當朝太子覬覦,於太子來說,自然是失德,但對於裴右安來說,被人在背後議論這種風月糾葛,也絕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他會因為自己而蒙羞。

  嘉芙真的懊悔了,懊悔自己當時只圖一時意氣,把那杯藥酒換到了章鳳桐的面前。如果知道她喝下去後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寧可忍氣,也絕不會做的。

  二夫人覷了眼嘉芙,見她依舊出神,便執了她的手,改安慰語氣道:「阿芙,嬸嬸知道你難過,但你是什麼人,別人不知道,嬸嬸會不知道?你莫往心裡去了,但凡是個明理的,都不會相信太子妃方才的胡言亂語,你不過遭了池魚之殃罷了。右安必定也是如此做想,回去了你好生跟他解釋就了是。」

  自從上次她自稱「姨母」,嘉芙叫她「嬸嬸」後,如今二夫人和嘉芙說話,不再以「姨母」自稱了。

  嘉芙只覺身邊二夫人聒噪的厲害,心煩意亂,轉過頭,微微掀開車廂窗簾子,又朝外看了一眼。

  他騎在馬上,不緊不慢地行於馬車的前方道側。

  一行人到了裴府,馬車在門口依次停下,後頭馬車裡的丫頭婆子下來,抱來踏腳放在馬車旁,二夫人被婆子扶著先下去了,嘉芙跟著下,檀香上來,要扶嘉芙的時候,裴右安伸來手,輕攙了下她的胳膊,嘉芙站定腳,他鬆開了手。

  兩人要先送辛夫人回院,辛夫人說不必送,又道:「右安,你若得空,我有兩句話要和你說。」

  裴右安應了一聲,轉向嘉芙道:「你先回房吧,早些歇了,我稍後便回。」

  他的語氣很溫柔,又吩咐檀香和劉嬤嬤先送大奶奶回去。

  嘉芙看了一眼辛夫人,壓下心中惴惴,只得轉身先去了。

  裴右安送辛夫人到了她屋,道:「母親有何話要吩咐?」

  辛夫人望著他,臉上露出笑容:「右安,我知你一向和我不親,心裡許也怪我偏向你二弟。並非是我對你成見。你也是我的兒子,還是長子,如今不但家中全靠你撐著,便是娘老了,也是要靠你的。只是你從小懂事,從不用我多操心,你二弟卻沒你能幹,我這才多看他兩眼。望你能體諒我做母親的不易。」

  裴右安道:「這些母親不說我也知道。不知有何吩咐?」

  辛夫人這才嘆了口氣:「今夜章家出的事,想必你知道了。太子妃大庭廣眾之下,竟說太子肖想咱們家新媳婦,指名道姓,把你也給繞了進去,你在萬歲和同僚跟前,恐怕有點失臉,畢竟,這說起來不好聽。新媳婦嫁進來這麼些日了,我也不是說她哪裡不好。我跟你說這個呢,更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著你是我的兒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樣被人糟蹋了名聲。她那裡,你回去了,還是說說她為好,免得往後,又這樣丟了你的臉。」

  裴右安道:「母親覺得我當說她說什麼?」

  辛夫人一怔,遲疑了下:「太子妃怎會憑空污衊太子?想是實在氣不過了,這才說了出來。所謂人正不怕影斜,想必是她和太子有所往來……」

  「不早了!母親若無別事,歇了吧,我也回了。」

  裴右安向辛夫人略行了禮,轉身便出。

  「右安!娘也是為了你的名聲——」

  裴右安忽的停下腳步,轉過頭,兩道目光射向辛夫人,竟帶肅殺厲色。

  這麼多年,辛夫人和這個「長子」,雖然關係冷淡,但他面對她這個「母親」,卻一直是守禮的,謹守著做兒子的本分。

  像此刻這樣的神色,辛夫人還是頭回見到,不禁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她是怎樣的人,我比母親你更清楚。懷璧其罪,母親你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個發癲女子的胡言亂語,也值得你如此拷問於我?」

  他用「拷問」,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辛夫人說大吃一驚也不為過,望著裴右安,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你……怎如此和我說話……」

  她聲音微微發抖,有些氣惱,但對著這個彷彿突然被惹出怒氣的長子,又不敢再說什麼。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待再次開口,聲音裡雖已不帶怒意,但語調卻是涼寒若水。

  「母親!」他說道,「你所謂的名聲,十六歲時我失去的,遠甚今日。那時我都未曾為自己發過一聲,難道你以為今日我還會在意?」

  「從前你為我母親,如今依舊如此。如你方才所言,倘若你真需我靠老,到那時,我若還在,我必不會推卻。但也僅此而已。我的事情,以及芙兒之事,往後望你不必過問。該當如何,我自己心中有數。」

  「不早了,你歇下吧。」

  辛夫人僵在那裡,望著裴右安消失的背影,整個人一動不動,只剩兩片嘴唇,不住地微微顫抖。

  ……

  嘉芙沒精打采地進了屋,洗了個澡,才換好衣裳沒片刻,裴右安就回來了。

  嘉芙有些猜到辛夫人可能會對他說什麼,悄悄觀他臉色,見他面色如常,毫無異狀,沐浴更衣,出來後,像往常那樣,去了書房。

  他有每天晚上去書房的習慣。

  最近,有時她會跟著他同去,有時,他先去,她晚些過去。

  到了書房,裴右安有時會被她分心,丟下事情和她親熱,兩人一起回臥房。

  但也有時候,面對她的美色,他巋然不動,只專心於他自己的事。遇到這種情況,嘉芙就只能坐在一旁看書打發時間,直到最後趴在書上睡著,被他抱回臥房,或者撇下他,自己先回房睡覺。

  總之,隨著兩人關係越來越親暱,嘉芙現在出入他的書房,已經隨意的如同臥房,根本不用問他的意思了。

  她原本也可以像昨晚、前晚那樣,自己直接跟過去的,但是因為今晚的事兒,她又變得有些畏手畏腳,留在臥房,一直等到了亥時中刻——前頭的幾個晚上,到了這時辰,兩人都已回房了,因為這是嘉芙定給他的最晚就寢時間。

  她是有理由的,而且振振有詞。祖母吩咐過,讓她督促他不可歇的太晚。當時他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瞧著似乎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點頭說好。

  今夜悶熱,此刻房裡紗窗雖都開著,卻悶的沒有半點風,叫人有些透不出氣。

  嘉芙來到了書房,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意外地發現他沒坐在那張案牘之後,而是立於北窗之畔,雙手負後,向著窗外烏霾夜空,背影凝沉,彷彿已經這樣立了有些時候了。

  嘉芙的腳步,便生生地停在了門前。

  裴右安聽到了她發出的動靜,轉過臉,看了她一眼,目光略帶暗沉。

  嘉芙遲疑了下,小聲道:「不早了,你還不睡嗎?」

  裴右安笑了一下,回身熄滅燈火,道:「走吧。」

  兩人回了臥房。燈滅了。裴右安彷彿有點疲乏,躺下去後,便閉上了眼睛,如沉沉入睡。

  嘉芙卻覺帳中又悶又熱,雖洗過了澡,全身卻汗津津的,又心事百轉,如何睡的著,片刻後,睜開眼睛,望著帳中模糊暗影裡,他那張沉靜如夜的側臉,鼓起勇氣道:「大表哥,你是生我的氣嗎?怪我,讓你蒙羞了……」

  「我無事,也未曾生你的氣。你莫多想。」

  耳畔傳來他的回答之聲。

  她又睡了片刻,感到衣衫貼在了後背之上,極不舒服。低低地道:「我有些熱,我再去擦個身吧……」

  她慢慢爬坐了起來,黑暗中,摸索著撩開帳子,爬下床,坐在床沿上,彎腰下去找自己的鞋時,腰間忽然一緊,被一雙手從後箍住,她輕呼一聲,人被他給拖回了帳子裡,按在枕上。

  嘉芙渾身血液翻湧,心跳倏然加快,還沒反應過來,身上一重,他身體便壓了下來,將她牢牢固在身下,接著低頭,一下尋到了她的嘴。

  嘉芙被他壓在身下親吻,感到他身體的慾望迅速升騰,人還有些發懵,不知他何以突然就這樣了。

  他已經不止親吻過她一次,每次都很溫柔,唇舌的相接,令她感到愉悅和甜蜜。

  這次卻不一樣,他的呼吸灼著她的面龐,親吻像是佔有似的,重重碾著她的唇舌,弄的她一點兒都不舒服。

  「大表哥……你弄疼我了……」

  嘉芙氣都快透不出來,不住地搖頭,好容易掙脫出來,吞了口口水,含含糊糊抱怨。

  「喚我夫君!」

  他的語氣,帶了不容置疑般的命令口吻。

  「夫君……」

  嘉芙渾身顫慄,嬌喘著,順從了他的話。

  這個悶熱而漫長的盛夏夜晚裡,裴右安佔有著身下這具甜蜜的,令人銷魂,只屬於他所有的女體。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夜雨,雨水沖刷過庭院中的樹木,積聚在遊廊瓦頭之處,嘩嘩地落下,帶了雨潮的夜風浸潤了一片紗窗,也漸漸帶走了帳中的郁躁悶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3:18 PM

第五十五章

  美人被摧,玉軟花碎,眼角掛了一兩點星星殘淚,軟綿綿無力地窩在裴右安的懷裡,一動不動。

  「方才弄疼了你嗎?」

  裴右安低低地問。

  嘉芙緊緊閉著眼睛,委屈般地抽噎了一聲,卻又搖了搖頭。

  裴右安有些歉疚地吻了下她汗津津的額,將她摟住。

  片刻後,嘉芙慢慢睜開眼睛,面龐紅暈猶未散去,卻將腦袋往他懷裡又拱進去幾分,抱住他手臂軟語:「大表哥,你在想什麼?」

  「太子妃怎突然發瘋,經過如何,把你看到的,都仔細說給我聽,一點細枝末節也不要落下。」

  嘉芙微微仰臉,見他望著自己,咬了咬唇,輕聲道:「我和她同桌,她起先好好的,吃了兩杯酒,後來突然就發瘋,先是罵唱戲的胡說八道,接著自己胡言亂語,攔都攔不住……」

  裴右安眉頭微微一皺:「你怎會和她同桌?」

  「她定要我同桌,我推辭不去……」

  「為何?當時怎麼說的?」

  嘉芙有點發虛,垂下了眼睛。

  裴右安一手端起她的下巴,讓她看向自己:「有事不要瞞我。」

  「大表哥,要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生氣罵我?」嘉芙終於問。

  裴右安一怔,大約是被她提醒,想起了從前的事,笑了,眉目舒展。

  「我不會生氣,更不會再罵你。要是真的不好,我會教你,下回不要再犯便是了。」

  嘉芙終於稍稍放下了心,道:「那我就說了,你說話要算話的。太子妃發瘋……是因為喝了藥酒……」

  她看著他的臉色,見他目露詫異,急忙搶著道:「是她自己投藥入酒!和我無關!」

  裴右安從枕上坐了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神色變得鄭重異常。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嘉芙也不敢再隱瞞,跟著坐了起來,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是說到那宮人給自己倒酒的一段時,略改了一改。

  「……那宮人往我杯中倒酒,被我無意看到她執壺手勢異樣,拇指撳了下壺柄,指下部位竟能動,稍稍落了下去。我便想到在武定時,我分明得罪過太子妃,她方才卻何以如此盛情邀約定要我和她同坐,就留了個心眼,悄悄倒了那杯酒,她大約見我沒事,又要灌我,被我推脫了過去,再後來,趁著萬歲聖旨過來,我就……我就……」

  嘉芙吞吞吐吐。

  「你就把酒換給了她?」

  裴右安雙眉微揚,極其訝異的表情。

  「大表哥,你答應過我不生氣的——她欺人太甚,非要我當眾出醜,我出醜不就是大表哥你出醜嗎?我一時氣不過,趁人不備,順手就給換了……」

  嘉芙有點慌,說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他,人就使勁往他懷裡蹭。

  裴右安喉結微微滾動了下,將她肩膀和腰身扶住,阻止她往自己懷裡鑽。

  「我沒生氣。你莫亂動,好好說話。」

  嘉芙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哦了聲,放開了他。

  「她不知道我換了酒,喝了下去,然後就……瘋了似的胡說八道……」

  「大表哥,我真的後悔了,要是我知道她會說出那話,我就算再怎麼委屈,忍下去也就算了,現在讓你蒙羞,我心裡很是難過……」

  嘉芙垂下腦袋,一動不動。

  半晌,他沒有出聲。

  嘉芙心裡漸漸難過了起來,有點想哭,卻強行忍著。

  「過來。」

  忽然,她聽他說道,聲音溫柔。

  嘉芙抬起眼睛,見他朝自己張開雙臂,狀似要抱,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真的沒有怪她。

  「大表哥!」

  她立刻朝他撲了過去,裴右安沒有防備,被她撲的整個人往後仰去,倒在了枕上,嘉芙便趴在了他的胸前。

  「大表哥,你真好。」嘉芙親了他一口,雙眸亮晶晶的,聲音又軟又甜。

  裴右安的心,有那麼一瞬間,徹底地軟了。

  這個女孩兒,從她當初在武定驛館裡不顧一切地朝他跑來,死死抱住他腰身不放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了來自於她的對自己的全身心信賴。彷彿他便是她的天。

  裴右安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何她會如此信賴於他,那時候,他和她之間所有的往來,不過也就是小時候寥寥可數的幾次碰面以及去年祖母過壽時的碰頭,並且還不是很愉快。

  但是她就這樣跟上了他,他趕不走,也沒法放開。

  今晚他本是去接她的,卻意外地得知了壽堂裡發生的事。當時他確實便怒了。接她回家後,辛夫人對他說的那些話,令他的怒意更添一層。

  但絲毫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

  太子對她的覬覦,他一直是知道的,她從前為了尋求他的庇護,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強調過這一點。但他還是疏忽了,以致於今日因一婦人之妒,而令她蒙羞。

  世人只會冠她以禍水之名,而無人知她懷璧其罪。

  這女孩兒,全身心地依賴他,以為嫁給了他,從此萬事無憂。但就在今晚,倘若不是她自己機警,躲過了這一劫,他無法想像,若她誤飲下那杯藥酒,此刻她將已經受到了何等的傷害!

  他那顆本軟下去的心,瞬間便硬了起來。

  「你是有些調皮。只是那婦人太過歹毒了,你換了就換了,沒事最重要。且這也不算壞事,或許是向好之始。」

  裴右安說道。

  嘉芙睜大眼睛。

  「你是說,太子殺人,太子妃當眾妄誕,他們是要倒大黴了?」

  「倒大黴未必,他們也不會坐著不動的。但往後有所收斂,則是必定。那隻酒壺呢,可是被人收起來了?」

  「太子妃發狂時,掃落了桌上一些盤碟器具,酒壺也砸碎了。」

  裴右安沉吟。

  嘉芙忽想了起來。

  「哦。是了!那個宮人倒給我的第一杯酒,我灑在了袖子裡。我擔心我闖禍了你罵我,晚上洗澡換下來後,特意放了起來,沒讓檀香收去洗了,心想說不定能留個證據。」

  裴右安有點意外似地,揚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小滑頭!還不拿給我看?」

  ……

  東宮。

  「嘩啦」一聲,一桶夾著半化冰塊的水朝著地上的章鳳桐澆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章鳳桐打了個哆嗦,意識漸漸地清晰,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一時卻還不知身在何處,只覺渾身濕透,頭痛的厲害,整個人極為痛苦。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今夜的壽筵酒席之上。

  她模模糊糊記得,甄氏喝下了藥酒,但除了頭暈酒醉之外,卻沒有半點她預期中該有的反應。

  既已下定決心,她便絕不會輕易放棄。從小到大,也是因為這種過人的心性,才推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倘不是如此,小時候,姐妹們鬥花草,盪鞦韆,歡笑嬉鬧,她又何以能熬過窗讀之苦,去做一件件她原本並不感興趣卻能為自己贏得名聲的事?

  她沒有容貌,恰又不甘泯然於眾,靠著對自己夠狠,才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在決定下手之前,她也曾再三猶豫。但曹氏的死法,猶如給她敲了個警鐘。

  此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可以無視蕭胤棠寵幸別的女子。

  世上女子,於男子而言,不過分為兩種功用。

  第一種,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這是正妻。

  剩下的第二種,便全是伺候男人,滿足男人欲望,如此而已。

  她會是蕭胤棠的前者,而那個甄氏,不過也就只是皮肉色相,想來蕭胤棠得到過後,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但現在,她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

  蕭胤棠對甄氏的上心程度,遠超了她一開始的想像。

  曹氏跟了蕭胤棠多年,算他寵愛之人,卻僅僅因為聽到了那樣一句和甄氏有關的話,便被他給掐死了,事後蕭胤棠也無半點後悔憐憫之色。

  這令章鳳桐感到些許懼怕。

  人大多如此,越是得不到的物件兒,越是心心掛念。

  她和甄氏打過幾次交道。幾次言語交鋒,自己絲毫沒有佔到便宜,可見那女子絕非如她外表那般軟弱。

  更蹊蹺的是,據她所知,這個甄氏從前和裴修祉似也有所牽扯,又是這樣的家世,竟能夠在如此快的時間裡,讓裴右安這個天子面前的第一紅人娶了她。

  裴右安是什麼樣的人,從前在武定之時,章鳳桐心裡就清清楚楚。

  章鳳桐相信,沒有異於常人的手段,這是絕對不可能達成的事情。

  她有一種深刻的危機之感。

  一旦日後,蕭胤棠能夠隨心所欲了,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討好這個心機女人,想方設法扶她上位,繼而廢了自己?

  扶原本的臣妻上位,雖看似荒誕,但只要皇帝想,總是會有法子的。

  與其日後不可控制,坐以待斃,不如趁著如今蕭胤棠還被制衡著,自己先暗中下手,毀了甄氏。

  她往酒裡下的秘藥,來自烏斯藏密宗,性怪而烈,吃下去後,靈台迷亂,宛若醉酒,效果因人而異。

  天性暴烈者,即刻殺人。

  天性狐媚者,當眾宣淫。

  章鳳桐認定這個甄氏狡詐而狐媚,只要吃下藥酒,眾目睽睽,醜態畢露,徹底毀去名聲,不但裴右安蒙羞,她不信,蕭胤棠還會對她如此上心,過後只要毀去證據,誰能懷疑到她的頭上?只會想那甄氏自己醉酒,無德無教,這才醜態畢露。

  但是後來,事情卻彷彿有些不對……

  她記得自己漸漸渾身發熱,繼而腦子昏沉,恨台上戲子聒噪。

  她到底做了什麼?

  章鳳桐頭痛欲裂,掙扎著從濕漉漉的地上爬起,呻吟了一聲,便覺臉龐一陣劇痛,「啪」的一聲,一個耳光子重重抽了過來,她整個人被扇的歪了過去,撲到地上,面龐猶如滴血,火辣辣地疼痛。

  「賤人!竟如此當眾詆毀於我!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一道冰冷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終於徹底清醒,睜開眼睛,轉過頭,看見蕭胤棠一臉怒容地盯著自己,目光厭憎如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4:11 PM

第五十六章

  執壺宮人面無人色,跪在一旁瑟瑟發抖,幾乎癱軟在地。

  當章鳳桐從這個親信口中聽到自己今晚當眾做出的事、說出的話後,腦袋「嗡」的一響,眼前一黑,鼻孔裡頃刻間便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濺落在繡了一隻金鳳的宮裝胸前衣襟之上,黃的黃,紅的紅,血斑蔓延,分外慘烈。

  她瞪大了眼睛,一雙眼珠子幾乎都要暴眶而出,揮手狠狠一記耳光,便如自己方才受過的那樣,扇到了那個宮人的臉上,宮人撲倒在地。

  這遠遠不足解她心頭之恨,她恨的幾要生啖人肉,從頭上拔下一枚簪子,狠狠胡亂刺向宮人,口裡發出狂亂而憤怒的呵呵之聲。

  「你這賤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好!竟害我至此!」

  「噗噗噗」,那宮人脖頸,臉龐,迅速多出了幾個血洞,人蜷縮成一團,一邊抬手摀住臉孔,一邊哀聲尖叫:「太子妃饒命!奴婢怎敢害太子妃,奴婢記得清楚,太子妃杯裡的酒是乾淨的——」

  「還狡辯!我打死你!除了你,還會有誰知道?莫非你是故意就想害我?」

  章鳳桐此刻並沒有飲下藥酒,卻面色慘白,雙目充血,頭髮散發,鼻嘴染血,模樣就和癲狂無二,只見她撲向那個宮人,繼續胡亂狠狠刺她胳膊,宮人發出慘厲尖叫,夜色中聽起來,分外得滲人。

  「賤人!害我還不夠,想把李元貴的人引來不成?」

  蕭胤棠怒火中燒,上去一腳就踹在章鳳桐的肩膀上,伴隨著輕微喀拉一聲,章鳳桐人飛撲出去數尺,倒在地上,那枚沾血的簪子也脫手飛了出去。

  來自肩膀的劇痛,讓她神志似乎突然間又清醒過來,不過掙扎了數下,竟就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飛快地爬到了蕭胤棠的邊上,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太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知道這賤人連倒個酒都能出錯?我原本只想——」

  她陡然停住,牙齒不住打著顫,發出清晰的「的的」之聲。

  蕭胤棠反手又一個巴掌甩了過去,蹲下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咬牙切齒道:「你本是想讓甄氏喝下這酒當眾出醜?是也不是?你這個蛇蠍婦人!虧我想著今日過去,好替你章家人長個臉,你這賤人,瞞著我動我蕭胤棠的人不算,竟還惹出這禍事來!」

  他猛地起身,抓起擱於案上的一柄長劍,拔劍指向章鳳桐,朝她逼了過去。

  章鳳桐面無人色,在劍尖指向之下,一寸寸地往後挪移,終於被逼到了牆邊,再無路可退。

  「太子,你不能這樣殺了我,殺了我,豈不是坐實了我說的那些話……」

  章鳳桐哀聲泣道。

  蕭胤棠停住腳步,劍尖沒再向前,卻也沒再後退,凝固在半空。

  原本英俊的面龐,五官已然微微扭曲,死死地盯著牆邊的章鳳桐,目光閃爍不定,片刻後,慢慢地收了劍,冷冷道:「賤人!我的人這會兒守著宮門,父皇還不知道這事兒,我現在就和你的那個爹去父皇面前請罪,你腦子要是清醒了,到了父皇面前,該怎麼說,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章鳳桐整個人斜掛在牆邊似的,一動不動。

  蕭胤棠再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

  「太子!」

  就在他快出去之前,章鳳桐喚了一聲,人靠著牆,慢慢地站了起來,兩隻眼睛猶如銅錢,側旁燭火映照,裡面放出幽幽慘光。

  「為今之計,只有一法,或許還能在父皇面前有所迴旋,我這就去求皇后娘娘。」

  她說了自己的法子,聲音不住地發顫。

  「甄氏之事也就罷了,你殺了曹氏,若此事被認定了,即便曹家人不敢追究,言官必也不會放過彈劾,到時就算父皇有心要將此事揭過,也要有個交代的由頭……」

  蕭胤棠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脅我?」

  章鳳桐忍住肩膀疼痛,跪了下去:「太子,此事確是因我而起,我如何無關緊要,便是父皇賜我死罪,也是罪有應得。只是你我如今是一根線上的蚱蜢,洗脫了我,才是洗脫太子你自己,這道理,太子應當比我更明白。」

  蕭胤棠用憎惡目光,掠過她宛若厲鬼般的一張青白面孔,冷冷道:「還不快去?」

  章鳳桐應了聲是,蕭胤棠邁步,走了一步,又停住,轉身道:「賤婦,這回若僥倖過關,你給我記住,你要是再敢妄動甄氏,她便是少了一根頭髮,我也絕不會輕饒於你!」

  章鳳桐面色青白交加,人軟倒在地,蕭胤棠早已經大步而去,她的親信宮人這才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看了眼狀若厲鬼渾身濕漉漉的章鳳桐,又用畏懼目光,投向還在地上掙扎呻吟的那個宮人。

  「都是死人嗎?還不扶我起來?」

  章鳳桐厲聲喝了一句,才提氣,覺肩臂劇痛,這才醒悟,方才應是被他給踹斷了骨,強行忍住疼痛,扭曲著臉,被人慢慢扶住,命速速梳頭更衣,經過地上那宮人身邊時,朝一個太監做了個眼色。

  太監會意,上去摀住那宮人的嘴,像拖死狗一樣地將人給拖到了陰暗角落。起先還有斷斷續續嗚哇掙扎聲傳出,很快,這聲音便輕了下去,最終歸於沉寂。

  ……

  蕭列登基以來,卷不輟手,事必躬親,昨日又因地方旱災急需賑災撥款的奏報,連夜召戶部堂官議事,深更未眠,今日連軸上朝,幾本重要些的奏摺,晚間召裴右安和吏部何工朴、張時雍等人商議勾批之後,倍感疲倦,便睡在了便殿,甫入夢,被李元貴喚醒,得知太子妃在今夜為母慶壽的宴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竟酒醉發癲,舉止失儀,吃了一驚,隨即皺眉道:「怎會如此?罷了,叫她下回禁飲酒便是!」

  李元貴道:「萬歲爺,若只這樣,怎敢驚擾到萬歲爺面前?實在是太子妃說了些話,恐要惹出軒然大波,太子和章老恐萬歲降罪,這會兒人都來了,就跪在殿外,懇請萬歲恕罪。」

  「說了何話?」

  李元貴小心將話複述了一遍。

  蕭列僵住,猛地將崔銀水方才遞來的腰帶擲摔在地,怒道:「豈有此理!竟會有這樣的事!」也不知他怒的是太子妃口出亂言,還是她說出來的那些事。

  李元貴慌忙將腰帶捧起,見上頭鑲嵌的一塊寶玉已然碎裂,示意崔銀水換一條來,自己躬身道:「是,是,想來只是太子妃醉酒亂語,只是當時人太多了,瞞是瞞不下去的,故太子和章老都來向萬歲請罪。」

  蕭列怒道:「說都說了,來向我請罪又有何用?」

  李元貴遲疑了下:「那奴婢去傳話,讓他們退下?」

  蕭列起先不語,忽道:「叫太子進來,讓章老回去。」

  李元貴應是,急忙出去傳話。片刻後,蕭胤棠快步入內,神色惶恐,跪下去便叩頭不止,道:「父皇,太子妃酒後失德,竟滿口胡言亂語,兒臣殃及池魚,感慨憤怒之餘,更是慚愧,愧對父皇平日諄諄教誨,懇請父皇責罰!」

  蕭列盯了他一眼:「你媳婦說你掐死曹氏,可是真的?」

  「醉酒亂語,怎會是真?那曹氏跟我多年,與我感情甚篤,平日也無錯處,我為何要殺她?便真的黑了良心,也斷不會送掉她的性命!當時王太醫也在,親自為她診的病情,父皇若是不信,可召王太醫來詢問!」

  蕭列哼了一聲,冷冷道:「朕信你容易,只是你叫朝臣言官也能信你?」

  「父皇!外頭那些人不信也就罷了,若連父皇也不信兒臣,兒臣快要冤死了!」

  「住口!」

  蕭列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摺,朝他劈頭蓋臉擲了過來。

  「你若不愧屋漏,她便是爛醉如泥,如何能憑空編出這樣的話來誹謗於你?」

  「父皇!兒臣確實有罪。事情既到了這地步,兒臣也不怕說了。兒臣從前被甄氏救過,確實對她動過心意,這兒臣認,只是後來,甄氏被父皇做主嫁了右安,兒臣視他一向為兄長,便就此斷了念頭,再無半點不當有的非分想法。只是這個章氏,看似豁達大度,實則最是小雞肚腸。她本就不滿兒臣冷落於她,見兒臣與曹氏相和,又知兒臣從前曾有意於甄氏,心底妒恨不已。平常自然不會外露,今夜醉酒,心魔失控,想是在她心底,恨不得兒臣身敗名裂,故胡言亂語發作出來,請父皇明察!亦可叫她起來,一問便知!」

  蕭胤棠說完,不住叩頭。

  蕭列冷眼看著他。

  便在此刻,李元貴的聲音從外傳來:「皇后娘娘到!太子妃到!」

  蕭列抬起頭,見周氏匆匆入內,身後跟著臉色憔悴的章鳳桐,兩人入內,章鳳桐跪在了蕭胤棠的邊上,周氏卻神色激動,道:「皇上!不得了了!這後宮要亂了天了!有件事情,妾是不得不說了!太子大婚之前,妾便得了密告,說那曹氏因嫉妒太子妃,於宮外尋了方士,暗中對太子妃施展巫蠱之術,能讓人失了心瘋,做出妄誕之舉。全怪妾疏忽,當時並不相信,想著曹氏平日看著老老實實,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想是哪裡得罪了人,被誣告了到了妾的面前,當時便將那人打了一頓,罵了出去。沒成想今夜太子妃竟出了這樣的事,妾這才驚覺,方才叫人去東宮太子妃的居所,果真竟在她的床下找出了惡蠱之物!實在是駭人聽聞!」

  她朝外喚了一聲,那林嬤嬤便躬身入內,跪在殿門口,雙手高高捧著一隻托盤。李元貴過去,將那托盤取來,裡面放了一個白面小人,臉上寫著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胸口後心,紮著銀針。

  周氏也跪了下去,流淚道:「萬歲,全是妾之過失!怪妾太過面軟心善。若在當初得到消息之時加以警惕,將那曹氏拿了追查到底,也不至於釀成今日之過!太子妃是被惡蠱詛咒,今夜這才當眾失態,胡言亂語,那些說出的話,又豈能當真了?不定就是曹氏惡靈作祟!求萬歲明察!」

  章鳳桐深深下拜,跟著低聲哭泣。

  殿中氣氛沉悶無比,再無人說話。

  「啟稟萬歲爺!章老得知萬歲不見,方才以額觸柱,說要以死謝罪!這會兒頭破血流,不省人事……」

  李元貴又匆匆入內,稟道。

  章鳳桐泣聲驟然變大,又強行忍下。

  殿內死寂,最後只剩章鳳桐的低低飲泣之聲,迴蕩在大殿的那被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之中。

  蕭列蕭臉色極是難看,目光從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身上依次掠過,忽的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道:「好啊,齊全了。」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向著夜空佇立片刻,冷冷道:「皇后和太子妃退下,太子留下。」

  周氏和章鳳桐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偌大殿內,只剩下了父子兩個。

  燭火洞洞,蕭列神色漸漸平和,沉吟了片刻,道:「胤棠,此處跟前,你我不是君臣,而是父子。子若不教,父亦有過。你和我說實話,曹氏到底是否被你所殺?太子妃平日如此穩重,今夜為何異常癲狂?」

  蕭胤棠低頭下去,道:「啟稟父皇,曹氏確係暴病而是,兒臣也極是悲慼,奈何無力回天。至於太子妃何以突然如此,兒臣不敢妄言,母后既在她床下找出了巫蠱之咒,或許便是緣由。父皇向來英明,可派人去查。」

  說完再次叩首在地。

  蕭列望著俯伏於地的這個身影,目光裡漸漸露出蕭瑟失望之色。

  「罷了,你去吧。」片刻後,他道。

  蕭胤棠謝恩,從地上起來,恭敬退後,待要出殿,忽被蕭列叫住。

  「跪下!」

  蕭胤棠心跳飛快,急忙又跪了下去。

  「你聽清楚了,朕能立你為太子,便也能廢了你的太子之位!此下不為例。若下回再有失德之舉,不必言官彈劾,朕這裡,也絕不會輕饒於你!」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劍,貫刺人心。

  ……

  第二天,消息便傳開了。

  昨夜太子妃當眾癲狂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先前暴病死了的那個曹氏,因嫉恨太子妃,生前就對她行了巫蠱之咒,這才有了昨夜一幕,人證物證俱在,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太子妃既是被人行了巫蠱,昨夜那些胡言亂語,自然全是失心瘋後的妄誕不稽之言,若有人私下再拿去傳議,一概以亂惑擾滋之罪加以懲處。

  皇帝派人去了朱國公府,安慰昨夜被掐住脖子險些別過了氣的老夫人,曹家上下,如履薄冰,無不戰戰兢兢,曹氏之父跪在皇宮大殿之外,痛哭流涕,把頭磕的破出了血,最後暈倒在地,皇帝讓太醫給他瞧了,說,念在曹家是武定舊臣,功勛卓著,曹家人對此事也分毫不知,故只奪去曹氏身後名銜,棺柩遷出皇陵,命曹家自行安葬,另外一概不予追究。曹家感恩戴德,領旨行事。

  接下來,太子妃再沒露面,據說受那巫蠱之害,患了一場大病,如今一直在調養身體,待好轉之後,再重履太子妃之責。 

  嘉芙在家,陸陸續續聽到了這些消息,竟都被裴右安給料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4:19 PM

第五十七章

  太子關乎國體。這事雖然鬧的有點難看,但就算是真的,充其量也就證明太子性情暴虐,私德有虧,而這些都是虛的東西,只要善加引導,便有洗心革面的可能。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如同大同世界,天下為公一樣,只是古來聖賢的一種理想罷了,哪怕殺了側妃,也遠未觸及帝王那條不可容忍的底線,且皇帝新登基不久,一切朝局,無不求穩,寄希望於皇帝會因此便真的動了太子,這不大可能。

  他正需要一張可以將這件事揭過的梯子,現在梯子遞了過來,他也就接了。至於是真是假,信還是不信,反倒都是其次了。

  這些都是事後的一天晚上,嘉芙跟去書房伴讀之時,裴右安解釋給她聽的。

  嘉芙有種茅塞頓開之感。

  她原本頗為自己那晚上的一時衝動之舉感到後悔,但聽他的口吻,反正她那天晚上幹的事,不叫壞事。

  最後他將她抱坐到膝上,對她說,之前是他過於疏忽了,以致於讓她險些出事,他向嘉芙保證,說往後一定會加倍小心,再不會叫她遇到像前次那樣的凶險之事。

  有他在,嘉芙真的很是安心,除了點頭,幾乎什麼都不用多想。

  她辛辛苦苦連逼帶騙,終於讓他娶了自己的這個男人,就像是一株參天大樹,替她遮風擋雨。

  ……

  過了兩日,嘉芙哥哥甄耀庭到了京城。

  小半年不見,哥哥言行舉止之間,雖還是偶可見從前的一點稚影,但比早先,已經不知穩重了多少,人也黑瘦了些,當時兄妹碰面,無比歡喜,嘉芙在家中一直留到傍晚,裴右安從宮裡出來便過來了,留下一道吃了晚飯,才接嘉芙回了府,次日,孟氏領了兒子登門來拜望長輩,磕頭過後,老夫人說都是自家人,不必那麼多的避嫌,留甄耀庭在跟前一道說話。老夫人問及了甄耀庭的婚事,得知前頭因耽誤了,如今一時還無合適的人家,道:「孩子年紀也不算大,婚事關乎終身,最是急不得的,慢慢尋訪,合適才最要緊。」

  孟氏不住地點頭:「我也這麼想的。耀庭打小頑皮,又不服我管,我從前就想著,將來媳婦,最要緊的便是知事穩重,好幫我一把。」

  說這話時,嘉芙留意到哥哥,轉頭看了眼身後門簾子的方向,想是在找玉珠,見那裡不過立了兩個小丫頭,不見她露面,目露怏怏之色。

  再敘話片刻,老夫人聽的孟氏說不日便預備回泉州了,道:「倘若不急著回,何妨再多留些時日。再過些天,便是我二孫的婚事,都是親戚,一道過來熱鬧熱鬧,吃了喜酒再回。」

  孟氏聽到裴修祉終於也要成親了,心下終於鬆了口氣,問了聲女方,滿口應承下來,轉頭對兒子笑道:「這樣再好不過了。咱們娘兒倆且再留些時日吧。」

  甄耀庭正捨不得就這麼回去了,正中下懷,欣喜應下。

  裴老夫人的身體,前幾年間,迅速衰老下去,也就這小半年間,精神才回好了些,但底子畢竟是掏空了,坐了半晌,漸漸面露乏色,孟氏怕擾了她休息,便起身告辭。

  老夫人便朝外喚了一聲玉珠,玉珠挑簾入內,聽得孟氏母子要走了,叫自己代為送人,笑著應下,引了孟氏和甄耀庭出去。嘉芙也隨了同行。

  這趟過來,孟氏不放心,私下早再三地提點過兒子,命他再不可像去年那樣做出那種私下堵人的事,免得再給妹妹丟臉。甄耀庭答應了。果然今日從頭到尾,除了中間聽到老夫人和孟氏提及自己婚事之時回頭找了幾眼之外,舉止毫無失禮之處,只是出來後,扶著母親上了馬車,要走了,心裡不捨,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幾眼。

  玉珠撇過了臉。

  嘉芙看在眼裡,不禁有些遺憾。

  哥哥對玉珠,竟真是上了心,過去這麼久了,這趟進京,昨天兄妹見面,她臨走前,他還特意悄悄向她打聽玉珠的近況,聽到她沒配人,鬆了口氣。

  裴家每年都會放一次丫頭,今年也快到時候了,府裡一些到了年紀的丫頭,陸陸續續都有了著落,或者配人,或者出府。獨玉珠,已是年紀最大的一個老姑娘,瞧著還沒半點打算。恰就前幾日,嘉芙來老夫人這邊的時候,還聽老夫人問過玉珠,說要是有想法,儘管說出來。玉珠當時臉有點紅,飛快瞧了眼嘉芙,搖頭說並無想法,仍只願一輩子伺候老夫人。老夫人當時笑著嘆了口氣,說,自己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她伺候自己這麼多年了,不好再耽誤下去。

  嘉芙想起那日和她一同坐車從白鶴觀回來時,她一反常態地沉默,神色間略見感傷。想是那女冠子的身世,引出了她對自己幼年遭遇的回憶。

  嘉芙原本想著,玉珠若對哥哥也有心,不如自己厚著臉皮,去老夫人那裡說說。母親一向就喜歡玉珠,只會贊成,再憑了老夫人的抬舉,祖母那裡,想必也不好拗著不鬆口。

  若哥哥能娶玉珠為妻,往後家中內外,才算真的可以放了心。

  只是看玉珠這一路出來,只和母親以及自己說話,竟沒看自己哥哥一眼,完全無心的樣子。

  她若無心,哥哥剃頭擔子一頭熱,也是無濟於事,自己更不好貿然開這個口,免得有迫人之嫌。

  只怪哥哥從前太過孟浪,從前給她留下了糟糕印象。

  嘉芙只得打消掉了念頭。

  很快,裴家上下,都為裴修祉的婚事忙碌了起來。因娶的繼室,那周嬌娥從前也曾訂過一次親,後來據說兩邊八字不合,退了親事,在家留了兩年了,如今兩邊都想著早些將婚事辦了,一應禮節順風順水,不久,裴修祉便成了親。

  裴老夫人對裴修祉的這樁親事,顯得格外的上心,不顧自己精力不濟,不但常常親自過問,還出了一大筆的錢,用以補貼操辦孫子的婚事。

  裴修祉犯事之後,不但丟了爵位,連同先前的上奮威都尉一職也一併給免了,如今便是一個白身。他要成婚了,裴右安替他在皇帝面前請到了個蔭恩,入幼官舍人營,得了個帶刀散騎舍人的官職。

  舍人營隸屬於京營五軍營下。這官職雖然沒法和國公爵位相比,但能入營的,無不是公、侯、伯之勳衛子弟,好好歷練個一兩年,只要有本事,很快便能出人頭地,一向是僧多粥少,許多世家子弟想入也入不了。

  裴修祉雖是二婚,但除了沒有賜婚之榮,當日娶親之時,排場絲毫不亞於先前裴右安的大婚。裴府裡來了許多的賓客,除了衝著裴右安來的,還有不少皇后周家那邊的人,當日從早到晚,熱鬧了整整一天,辛夫人忙裡忙外,向來不怎麼看得到笑的一張臉,紅光滿面,到處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第二天的早上,嘉芙看到了自己的妯娌周嬌娥,比她大些,十八九歲的樣子,人如其名,容貌頗好,打扮精緻,兩片薄薄嘴唇,很會說話,當時裴修祉站在她的身邊,臉上也帶著笑,但不知為何,笑容看起來卻有些勉強,目光游移不定,飄到嘉芙臉上,很快又挪開了,似暗帶沮喪羞慚。

  嘉芙當時也沒在意,沒想到沒過幾天,就從劉嬤嬤那裡聽來了一個消息,說二爺裴修祉洞房那夜,起先好好的,不久,值夜的在外頭隱約聽到裡頭彷彿起了爭執之聲,接著便安靜了,接下來幾夜也無動靜,但昨晚半夜,裴修祉和周嬌娥突然又吵了起來,起先吵架聲壓的很低,但越吵越響,被外頭聽到了幾句,竟是裴修祉罵她不知廉恥,不守婦道,周嬌娥便砸了一地的東西,裴修祉當時怒氣衝衝地出了臥房,去了書房,周嬌娥哭個不停,下人急忙去把辛夫人喚醒,辛夫人匆匆過來,安慰新媳婦,又親自去書房叫兒子,逼他回了臥房。

  過後辛夫人雖然也將院中伺候的丫頭婆子叫去,嚴令不准將事情說出去,但當時動靜鬧的太大了,在院子外頭都能聽到聲音。劉嬤嬤平日好管閒事,跟著嘉芙進裴家還沒幾個月,已經認了好幾個乾女兒,方才從乾女兒那裡聽到消息,立馬就來告訴了嘉芙。

  嘉芙想起裴修祉婚後次日早上的那副表情,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劉嬤嬤應當也是想到了一處去,壓低聲道:「這麼看來,這個二奶奶幾年前在家做姑娘時被退了婚,應也不是什麼八字不合了,說不定是男家聽說了什麼,這才在家乾留了兩年,恰好如今皇后娘娘起了,這才有人問親,嫁了二爺。她才進門沒幾天,走路就抬著下巴,除了對老夫人奉承,連二房那邊的夫人都不放在眼裡,聽說把二夫人氣的在背後說了不少的話。我還道她有多清高呢,也就大夫人才把她當寶貝似的供著。」

  劉嬤嬤臉上露出鄙夷之色。

  嘉芙叫她不許再傳話出去,劉嬤嬤點頭:「大奶奶面善心軟,我不是怕你被她給欺負了,這才替你打聽消息嗎?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放心,我的嘴有個門把的,我有數。」

  次日清早,裴家兩房,連同宗族,以及和裴家密切往來的人家,出動了全部數百口人,天還沒亮,拉拉雜雜,陸續聚集到了裴家大門之前,預備動身發往慈恩寺,去給老國公做七十的逢整冥壽。

  冥壽也就逢十才做,十年一次,故此次,不但裴家操辦異常隆重,要在慈恩寺裡連做七天,以求圓滿正日,宮中皇帝,也派太監賜下御物。

  替先人做冥壽,意在光前裕後,家人自然不用哭喪著臉,女眷們也都隆重穿著。裴右安為了今日,特意向皇帝告假,四更不到,天還烏漆墨黑,就起了身,叮囑嘉芙再睡,自己便出了門,和裴荃去安排各種事項去了。嘉芙此刻收拾完畢,去了老夫人那裡,一起往門外去,天才濛濛亮,一路打著燈籠,才轉過照壁,見大門外火杖通明,人影憧憧,爺們和管事們匆忙往來,進進出出,那麼多的人裡,她卻依舊一眼看到了裴右安的身影。入門房旁的一間花廳,等著被安排上馬車的功夫,看見他和一個管事行來,覷了個空,等在了照壁後。

  裴右安和管事說著話,眼角風卻早瞥見了她。見她一手背後,另手朝自己在招,停下腳步,叫管事先去,走到嘉芙身前,將她擋在了自己和照壁牆的中間,才低頭望她,微笑道:「何事?」

  嘉芙看了眼左右,見無人,那隻背在後的胳膊飛快地伸了過來,朝他遞來一包包了東西的手帕:「你半夜就起了,事那麼多,等下出發,到了寺裡,想必也沒空吃東西的,我怕你肚子會餓,方才順便給你包了幾種點心,有綠豆糕,乳糖餅,還有杏仁酥。杏仁酥是廚娘昨晚剛做好的,今早吃最好,又香又脆,一口一個,你要是餓了,填填肚子……」

  「大爺,靖安侯到了!」

  門口一個管事高聲尋他。

  嘉芙趕緊把點心往他手裡一塞,扭身就從他胳膊旁溜走了。

  裴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被她強行塞來的點心,抬頭,見她已經像隻小兔子似的,飛快跑進花廳,不見了身影,唇角不自覺地微微翹了翹。

  他的這個小稚妻,真的是在拿她自己的口味在養他。因為他從沒拒絕過,所以從最早的那碗雪耳芋奶羹開始,一發不可收拾,晚間給他做的吃食,全是甜的,現在塞給他的,也是能把人甜掉牙的點心。

  但他好像漸漸也覺到了甜點的滋味,似乎並非那麼不喜。

  四更起忙到現在,剛起來時吃下去的那點東西,早就已經沒了,此刻被她一說,好像確實有些餓了。

  裴右安展開手帕,拈了塊杏仁酥,丟進嘴裡,幾下嚥入腹中,將剩下的包起收入袖中,方轉出照壁,朝著大門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4:24 PM

第五十八章

  男賓和眾管事僕從先行回避,馬車一輛輛地依次停到裴家大門之前,請女眷們先上車。

  照原本的安排,裴老夫人帶兩個孫媳婦同坐一車。嘉芙和玉珠攙老夫人上去,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在後虛扶,人坐定了,卻依舊不見周嬌娥的身影。

  二夫人玩笑道:「嫂子,你家新媳婦莫非和老二這會兒還在房裡捨不得出來?方才不止新媳婦兒,老二我也沒見著。也就新婚燕爾才會如此了。」

  辛夫人大約也覺得臉面有點過不去,略訕訕的樣子,吩咐身邊一個丫頭去瞧瞧,才吩咐完,轉頭便看見周嬌娥和裴修祉從二門方向過來了。周嬌娥打扮的千嬌百媚,妖妖嬈嬈地靠著裴修祉,裴修祉臉色卻極是勉強,抬頭見眾人視線都望了過來,抬腳待要撇下周嬌娥,卻又仿似被她喚住,勉勉強強,最後終於和她一道到了馬車前,方告罪遲到。

  二夫人笑的愈發親切,誇小夫婦恩愛,羨煞旁人。裴修祉神色極是僵硬,笑的比哭還難看,周嬌娥卻似面露隱隱得色,直到老夫人馬車裡說了一句「上來吧」,這才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和嘉芙相對,坐在了老夫人的另手一側。

  上了車,周嬌娥向等著自己的老夫人賠罪,話下隱隱之意,便是一早因被裴修祉纏著,自己這才遲了。

  老夫人不過笑了笑,並沒說什麼。

  晨光熹微。在晨起路人充滿豔羨的目光注視之下,裴家這支頭尾長達數箭之地的出行隊列,沿著街道而動,說不盡的富貴香塵,迤邐出了城北,朝著慈恩寺而去。

  嘉芙對慈恩寺並不陌生,算起來,這已是她第三次來此了。

  裴府要做冥壽,今日整個寺院都被包下,沒有一個別的香客。到了後,被山門外等著的僧人恭迎而入。女眷們略略更衣安頓了一番,便開始法事,由長孫裴右安主持,領裴家之人追薦牌位,叩拜完畢,大殿裡四十九名僧人齊頌懺經,側殿則擺上素齋席面,流水款待那些隨後陸續到來的賓客,場面熱鬧無比。

  嘉芙在大殿裡隨老夫人聽經到了中午,法事暫停下來,用過齋飯,因早間也陸續來了些別府女眷,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此刻正忙著迎來送往,正是忙碌,便自己送老夫人去往鋪設好的一間清靜後廂,服侍歇了下去,老夫人叫她也去歇了,不必再守自己跟前,嘉芙應了,出來時候,聽下人來報,說秦國公夫人也來了,方才問起大奶奶。想起那晚上在章家時兩人同坐,頗為談得來,她既來了,又問起自己,不好不去見,帶了檀香往前頭而去。

  此刻正是晌午,天氣正熱,太陽火辣辣地在頭頂懸著,嘉芙便撿了一間帶了簷廊的配殿走,寺裡僧人們此刻也各自也都去用飯歇息了,周圍不見半個人影,才轉過一個拐角,忽見對面前頭,裴修祉和周嬌娥從配殿裡走了出來,兩人似乎剛在裡頭吵過架,裴修祉陰沉著臉,走的飛快,那周嬌娥在後追著,手裡捏著條帕子,似不甘心,繼續追上來和他爭執。

  嘉芙怕遇到了尷尬,忙退了回去,因方向不同,便想等這倆人先走,自己再繼續往前。不想兩人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爭執聲音漸大。裴修祉說若非被他識破,此刻已經被她蒙蔽,周嬌娥便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罵他血口噴人,沒有良心。

  嘉芙聽這兩人吵架,看樣子也不知要吵多久,正想掉頭離開,又聽到辛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忍不住好奇之心,回頭示意檀香噤聲,自己悄悄又將腦袋探出去一點,果然,見辛夫人匆匆過來了,將隨行的幾個丫頭婆子遠遠給遣開了,這才壓低聲,呵斥自己的兒子,又安慰周嬌娥。

  周嬌娥哭的成了淚人,一邊拭淚,一邊哽咽道:「娘,你也看見了,我既嫁了過來,便想好好過日子的,偏他橫豎看我就不順眼,雞蛋裡挑骨頭,天天找我的事。他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賴你們家,我這就去向皇后娘娘稟了,讓她做主,大不了一拍兩散,也省得我天天被人這麼欺負。」

  辛夫人忙摟住她,口口聲聲我的心肝兒,百般撫慰,又令兒子向她賠禮,裴修祉瞧著極是不願,但拗不過辛夫人,終於勉強向周嬌娥陪了個不是,周嬌娥這才漸漸止住了泣。辛夫人便命兒子送她先去午歇,裴修祉卻站那裡不動,說自己還要去前頭陪客,辛夫人看著十分氣惱,卻強行壓下,改口說這裡日頭毒,讓周嬌娥先回,自己再好好教訓兒子,讓他晚上回去了再好生向她賠個不是。

  裴修祉臉色鐵青,周嬌娥卻面露得色,瞥了丈夫一眼,扭頭款款而去。

  「娘!她分明不守婦道。那晚上想用手段蒙混過去,被我給識破了,你為何還如何護她?我要休了她!」

  等周嬌娥人一走,裴修祉便沖自己母親嚷了起來。

  辛夫人捂住了他的嘴,看了下左右。

  嘉芙忙將頭縮了回去。

  辛夫人將裴修祉扯到靠裡的一個角落,狠狠擰了一把,這才壓低聲,叱道:「你怎如此沒腦?娶都已經娶了,你這麼鬧,叫人都知道了,丟臉的反倒是你自己!」

  裴修祉道:「大丈夫豈能忍的下如此羞辱?我要休了她!」

  辛夫人沉默了下,道:「修祉,你心裡恨,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如今,咱們娘兒倆無依無靠,她那邊卻能和皇后娘娘說的上話,日後不定還要指望她家提攜,你還是忍忍吧。」

  裴修祉聲音驚訝:「娘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是還有兄長在嗎?」

  辛夫人臉色漸漸陰沉,目光裡露出懊惱之色,咬牙,終於下定決心,附到兒子的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

  嘉芙聽到裴修祉驟然提聲,聲音充滿駭異:「什麼?大哥不是娘你生的兒子?」

  辛夫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噓了一聲。

  坦白說,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發作,聽個熱鬧罷了,反正也不會外傳出去,不提防突然間聽到這一聲從裴修祉的嘴裡冒了出來,立刻豎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將兒子扯進那間配殿,順手將門又關上。

  嘉芙聽到說話聲消失,關門聲傳來,知兩人應進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實在是忍不住,回頭示意檀香在這裡等著,自己躡足出了拐角,來到一扇槅窗之前,靠過去,屏聲斂息,仔細聽著裡面的說話之聲。

  辛夫人將兒子引到配殿一處角落,這才道:「修祉,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訴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們娘倆死活先說了出來,我便也不義了。你聽了,自己知道,心裡有個防備就好,千萬不要叫別人知道。裴右安現在得勢,不是我們娘兒倆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頭霧水:「娘,你到底在說什麼?」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對往事的一片回憶。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衛國公,一個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幾個月後,便如願有了身孕,卻沒想半年後,有一天,衛國公告訴她說,他在外頭有了一個兒子,剛生下來沒幾天,母親已沒了,他希望讓那孩子活的能體面些,打算將他抱回家來,要她將那孩子認在自己的名下,把他當成親兒子來養。

  衛國公說,他會先將那孩子養在外頭,等她臨盆那日,再將那孩子抱回來。到時無論她生男生女,對外便說她產下雙胞。

  衛國公還說,他知道這樣對不住她,但那個孩子,生下來便先天體弱,極有可能早夭。他說,如果她願意接受,作為對她的回報,他向她保證,這一輩子不會納妾。

  辛夫人當時無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頭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還要她將那孩子認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掙扎過後,她最後還是答應了。

  丈夫既然這麼開口了,她若不應,便顯自己氣量狹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對她自己孩子的影響,應也不大。並且,衛國公的許諾,也是令她動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應了下來。到了生產那日,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果然,當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來。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衛國公應當沒有騙自己。那孩子生的極好,應該已經幾個月大了,但卻弱的和隻小貓無二,看起來並不好養。

  那一刻,她對那個孩子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心底裡除了厭惡,也摻雜了些憐憫。她甚至也曾想過,就按照丈夫的意願,好好地養他,直到他因病痛離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兒,不久就夭折了。而這個外頭抱來的原本被認為熬不過去的孩子,卻彷彿野地裡草,生命力竟異常頑強,雖跌跌撞撞,卻慢慢地長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兒子。隨著自己兒子的長大,日子一天天過去,辛夫人對那個孩子的感情,終於漸漸開始發生變化。

  衛國公確實兌現了他當初對她許下的諾言,直到十六年後他死在戰場,也沒有再碰過別的女人。那個在他死前兩年進來的小妾,是皇帝的軍功賞賜,來了後,便一直獨守空房。

  但是這已經遠遠無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衛國公也終究還是騙她了。那個野孩子,不但沒有死,才四五歲大,便開始顯露出他不凡的天資。他不但占了原本屬於自己兒子的一切,在他的對比之下,自己這個身體健康的兒子,顯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彷彿把所有恩賜和榮耀,都給了那個有著最下賤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後悔了自己當初的點頭。她的心理,也終於徹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開始恨這孩子,恨他為什麼不像衛國公所說的那樣早夭,恨他奪去了自己兒子的一切,這恨意一直縈繞著她,她揮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還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這個兒子在她面前說的那一番話,令她恍然大悟。

  原來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咬牙道:「你這個兄長,當初是你爹從外面抱回來放我名下養的一個卑賤私養子!從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罷了,如今必是從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說的再好聽,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沒了,日後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結住你媳婦兒,靠上皇后娘娘,日後咱們娘倆怎麼死,都不知道!」

  ……

  話語之聲,隔著槅窗,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

  嘉芙一顆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嚨,聽到裡面起了腳步聲,怕被發現,屏住呼吸,轉身,飛快回了原來的地方,朝一臉茫然的檀香使了個眼色,領著她便匆匆離去。

  整整一個午後,她人在大殿裡,陪在老夫人身邊靜聽佛法,心卻沉浸在中午聽來的那幾句話上,神魂不定。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長子分明如此出色,卻始終不得母親歡心。

  她想著裴右安前世的結局,想著他十六歲年那年從雲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負一切獨自出京的過往,柔腸百轉,心中充滿了酸澀和憐憫。

  聽辛夫人的口氣,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這秘密的。但這個男子,卻山高水深,雲淡風輕,平日根本就沒在她面前表露過半分。

  嘉芙心裡,難過極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願,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蓮台俯瞰眾生的佛,心裡想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4:31 PM

第五十九章

  冥壽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圓滿正日之後,將追立的牌位供於寺院,以饗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兩個兒媳婦及裴荃,今夜留下繼續為老國公守法,守滿三天,孫一輩的,白天事畢,傍晚便可歸家,明日再來。

  裴右安和嘉芙同歸,但此刻他還有點事兒,人在裡頭沒出來,嘉芙在丫頭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門的碑亭旁等著。等了片刻,看見裴修祉和周嬌娥先出來了。

  和中午兩人吵架的感覺已經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嬌娥的身後,已沒有絲毫怒氣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無不一表人才。裴修祉從前也曾輕裘寶馬,意氣風發,但這一刻,他身上的那種意氣已經蕩然無存,宛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整個人從裡到外,透出一絲萎靡,垂頭喪氣。而周嬌娥卻和他截然相反,不過一個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氣揚,身後跟了奶娘、全哥,還有七八個丫頭,一行人呼啦啦地出來,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頭婆子紛紛喊她「大奶奶」,周嬌娥腳步停了停,偏過頭,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樣子,也喚了聲「嫂子」,隨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後腰,嬌聲嬌氣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還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動了。」

  慈恩寺位於山上,但位置不高,從山門下去到山腳,有一段大約幾百級的山階。

  旁邊丫頭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漲紅,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慚,喚下人抬軟轎過來,送二奶奶下山。

  轎子很快抬到,周嬌娥揚起下巴來到轎前,下人撩開轎簾,請她上去,她卻不動,更不睬身邊丫頭伸來相扶的手,兩隻眼睛只看著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來,勉強伸手相扶。

  周嬌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這才扶著丈夫的手,彎腰入轎。全哥見了,便嚷著也要坐轎,轎子裡沒有聲音。裴修祉無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抬頂轎子過來,周嬌娥已打起轎簾,含笑道:「小孩兒正長個,和我這種弱質女流不同,當多走動走動才對腿腳有好處。若他真走不動了,我下來便是,讓給全哥坐罷!」說著作勢要下。

  裴修祉忙阻攔,讓轎伕抬了下去,轉頭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強行抱起,摀住了嘴,跟著前頭轎子下了山階。裴修祉護轎,匆匆離去。

  嘉芙目送這一行人消失,轉回頭,見裴右安的身影漸漸出現,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腳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來晚了。」

  嘉芙搖頭:「才一會兒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聲謝,便領了嘉芙,兩人步下山階,往山腳而去,劉嬤嬤和檀香帶了另幾個丫頭跟在後。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塊略微聳起的山階,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朝她伸過來手,嘉芙兩根纖纖玉指,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牽她跨過了那道山階,穩穩地站定。

  「小心腳下。」

  他低聲道,隨即輕輕鬆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卻依舊勾著他的手指,戀戀不捨似的。兩人衣袖下垂,倒將勾在一起的雙指遮住了,從後也看不大清楚,只見兩人靠的很近罷了。

  裴右安微微偏頭,瞥了眼身後不遠之外的丫頭婆子,轉回頭,彷彿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繼續勾著。

  嘉芙便悄悄地,一點點地勾緊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著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卻慢慢地映出一層若有似無的笑意,那隻手便被她一直這樣勾著,走完了這段山階。

  車伕見大爺和大奶奶來了,忙趕著馬車靠近,停穩後,取了腳墊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進去,自己也跟著坐了進去,下人坐了後頭接上來的另輛馬車,朝著城裡而去。

  夕陽的金色餘暉,灑滿了整片田野,遠處有農人趕著犛牛荷鋤而歸的身影。車廂一側的窗簾子被捲起,一縷夕光從車窗裡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養神,自己握了一冊書卷,微微低眉,看起了書。

  嘉芙依言,將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閉上眼睛,腦子裡卻全是白天聽來的那些關於他身世的話。

  背負這樣一個出身,對曾經高貴如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恥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連他自己,對此也是諱莫如深。嘉芙自然不會貿然告訴他,自己這個白天都聽到了什麼。

  她想安慰他,想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心,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悄悄睜開眼睛,偷看著他。

  他正凝神於手中書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層細細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抬手碰觸。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動了一下,裴右安轉過了臉。

  嘉芙搖頭。

  裴右安拿書角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用帶了略微歉疚的語氣說道:「是氣我上來就只顧看書,沒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書,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著嘉芙,將側望窗窗簾捲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說道:「你嫁我也有些時日了,我每日忙東忙西,放你一人自家,從沒帶你出去玩過,你想必悶的很。過些時日,天氣稍涼些,我帶你去城東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記得我小時去爬過,景緻不錯,也好多年沒去過了。」

  「好的好的。」嘉芙點頭如同搗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要是乏了,靠著我先眯一會兒吧。我不看書了,就抱著你。」

  嘉芙嗯了一聲,環抱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

  馬車晃晃蕩蕩,嘉芙蜷在他的懷裡,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被他輕輕拍醒,睜開眼睛,才知已經到了。

  裴右安扶她下了馬車,兩人進去,門房飛快迎了上來,說道:「大爺,白鶴觀遲含真女冠子打發人來,說她阿弟吃了大爺前次開的藥,病情好了不少,只是這些時日,胃口不知為何,又敗壞了下去,前日曾請了胡太醫來看,也不見效,問大爺何時若有空,盼撥冗再施妙手。」

  說著,又呈遞上來一卷用卉紋錦緣經帙包裹起來的東西。

  「女冠子還送了這一卷經帙過來,說是為老國公冥壽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經。」

  裴右安接過,打開經帙,翻開看了幾眼,合了上去,帶著嘉芙回了房,換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點迷糊,此刻卻早就清醒了過來,知他預備出去了,見他看向自己,壓下心裡冒出的異樣之感,主動道:「看病要緊,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著自己了,記得早些回來休息。」

  裴右安問她:「你還累嗎?」

  嘉芙略微茫然,搖頭。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個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應了過來,頃刻間笑顏如花,點頭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換好衣裳就出來,我去收拾下東西。」

  ……

  天黑之時,馬車停在了白鶴觀的山門之前。裴右安叫人通報,很快,裡面快步出來服侍遲含真的一個小道姑,引著兩人進去,行到太素館前,小道姑飛奔入內,沒片刻,只見小道姑手裡打了一盞明角燈,遲含真從門裡現身而出,迎了上來,似正要開口喚裴右安,視線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攜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與內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來,恰得知了遲真人的口信,便攜內子順道同來。遲真人的手書經卷,我也收到,改日我會轉呈祖母,用心了。」

  遲含真的目光,終於從微笑臉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須客氣,裴大人對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國公翁冥壽之慶,想著出家之人,無以為報,這才抄了一卷道經。大人和夫人快請進。」她說著,匆匆轉身,引兩人入內,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遲含真引他入內。

  那孩子的氣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時,已經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細看了,要了太醫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說問題不大,應是前次那個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調,這回可適當增減藥味,慢慢調理,過些天應該就會好轉,太醫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遲含真就照太醫方子抓藥便是。

  遲含真目含微愧,低聲道謝,又為自己今日唐突打攪致歉。

  裴右安道:「何須如何介懷?你如今雖已出家,然我依舊視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還有事,無論何事,自己若感無力,儘管來尋我。我不在,尋我內人亦可。她必也會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見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應了過來,立刻站到他的身邊,頷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雲中白鶴,品志高潔,我對你一向敬重,請不必拘泥世俗。」

  遲含真定定望著嘉芙,一時竟然無言,裴右安便收了東西,帶著嘉芙,告辭離去。

  遲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兩個背影漸漸消失,目光虛空,轉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淨室,將門閉合,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間不絕而下。

  杏黃道衫袖口從她手腕滑落,只見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數道用刀尖所劃的猙獰傷痕。舊傷未癒,新傷又添。

  本是世間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無第二人,如他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與他並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卻第一次深刻體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於到了最後,竟無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設,儷影無雙。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對自己並無半分綺情,卻為何連刀割體膚之痛,亦不能驅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兩人沐浴更衣過後,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蓋好被子,親了親她:「你就是個貪睡貓,睡不夠就眼圈發黑,別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明早還要早起的。且睡吧。」說晚,便閉上了眼睛。

  嘉芙凝視著他的面龐,卻半點也不想睡。一會兒想著白天的事,一會兒想著方才一幕,心底只覺有無數話要說,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過去一雙軟軟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頸,把唇貼了過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後,你要是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裡,你告訴芙兒,芙兒會疼你,愛惜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1 04:44 PM

第六十章

  裴右安原本一直稱她表妹,親近之後,隨她家人喚她阿芙,再後來,上回有次繾綣,情濃之時,見枕上芙蓉嬌面,香喘細細,弱骨輕肌,我見猶憐,猶不堪采折之態,情不自禁喚了她一聲芙兒,嘉芙聽了,在他身下愈發婉轉承歡,嬌啼不絕於耳,兩人俱是銷魂,那回之後,裴右安便一直用這愛稱來喚她了。

  裴右安聽到了她這話,眼睫輕輕抖了一下,隨之睜開眼睛。

  嘉芙睜大雙眸望著他,目光認真至極,見他望自己片刻,眸底仿似掠過了一絲悅色,偏唇角卻勾了一勾,看起來似在忍笑,最後竟伸手,哄孩子般地,輕輕拍著自己的後心,柔聲道:「我知道了,睡吧。」

  他竟不信?或是覺得她的這話好笑?

  嘉芙頓感沮喪,心裡更是不甘,鬆開環住他脖頸的雙臂,改而緊緊抓住他那隻拍撫自己的手,用力將它按了下去,加重語氣道:「大表哥,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大表哥你如何,芙兒定會疼你,愛惜你一輩子的!」

  裴右安舒眉軟眼,凝睇了嘉芙片刻,不再笑她,只低低地道:「芙兒預備如何疼大表哥?」

  他聲音本就醇厚,此刻錦帳重重,低語偏濃,便似醉誘,嘉芙只覺心肝兒都發顫了,勇氣無限,爬到了他衣襟微散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對望片刻,見他喉結微翕,情不自禁,一張玉面湊了過去,香唇如蜻蜓點水,輕吻一下,道:「大表哥想芙兒做什麼,芙兒便會為大表哥做什麼。」

  聲音竟鄭重異常。

  裴右安惜她今日勞頓,一早出門,半夜方歸,白天在寺裡想必也是片刻不得空閒,故放她早睡,卻不料,她竟不肯體察他的好意,對著他聲聲告白,情雖動人,卻話語帶稚,偏又做出一番認真的可愛模樣,本是有些惹人發笑的,偏他竟也吃了她這一套,聽的快要不能自持了,她卻還不肯停。

  她越認真,便越撩人,他越發無法自己……

  裴右安一怔,又感到喉結被她輕吻,腦血翻湧,彷彿「轟」的一聲,血流沖刷而過,眸底頃刻變色,卻依舊強行忍著,默默望她不語。

  嘉芙立刻便感覺到了來自他身體的異樣變化,自然明白為何,又見他這般盯著自己,神色略顯古怪,心裡不禁慌臊,又有幾分懊喪。

  天地良心,她方才真的沒有半點別的念頭,只是想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無限憐惜和愛意,只怪自己人笨嘴拙,怎麼就成了撩撥他了。

  嘉芙又羞又窘,面龐微微漲熱,人趴在他的胸膛上,身子不敢再亂動半分,只慌忙解釋:「大表哥你莫誤會我……」

  裴右安只「唔」了一聲,眸色愈濃,頓了一頓,又啞聲道:「再親我吧!」喉結再次上下滾過。

  嘉芙覺得有點看不懂他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說過的話,還是乖乖地湊了過去,再次親他喉結,聽到他喉下仿似發出一聲低低咕嚕之聲,唇要離開時,後腦一重,竟被他抬手壓住了。

  嘉芙心裡終究還是不甘,懷了幾分委屈,在他壓制之下,氣喘吁吁地又奮力掙脫出半隻腦袋:「大表哥,我真的是……」

  裴右安只覺再也無法忍耐,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低頭便含住了她那張說的比做的要多的小嘴。

  露濕翠雲,裘上秾香,繡幃斜掩之處,錦帳裡一枝芙蓉,含露向夜而開。

  美人哀啼聲漸起,燭搖羅帳,帶的金鉤輕搖,發出一陣窸窣細聲。

  裴右安只覺狂情波湧,慾念張熾,竟獷悍異常。事畢,有些意猶未盡,也不抱她去洗洗了睡下,捉了條玉腿且要從後再試,但見她汗濕額髮,一副落花碎瓊的不勝可憐模樣,兩隻手捉了被頭,鵪鶉似的將個腦袋縮了進去,死死地摀住,就是不肯露出臉來,忍不住放聲大笑。

  時辰已至次日初更,值夜房裡的僕婦正昏昏欲睡,突被內房隱隱傳出的那幾聲男子笑聲給驚醒,辨出是大爺的聲音,也不知這麼晚了,他怎還不睡,且發出這樣的大笑之聲,實在有些匪夷所思,起身到窗邊張望了一下,見那屋裡,還亮著燈。

  裴右安笑完,便放過了嘉芙,連人帶被地捲著,抱去了浴房,出來後滅了燈,兩人躺回床上,擁她入懷,手掌輕揉她的肩頸和後腰,為她放鬆消乏,待氣息漸平,低聲問道:「你可是遇到了什麼事?今晚怎突然和我說這些話?」

  嘉芙身上洗乾淨了,這會兒貼在他的懷裡,享受著他給自己摩背,感覺舒服無比,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了,忽聽他這麼問了一聲,睡意又被驅走,遲疑了下,小手攀緊了他的腰身,低聲道:「芙兒就是想大表哥你一直快活,對大表哥你好一輩子。」

  裴右安心裡湧過了一陣暖流,將她抱的更緊了幾分,在黑暗中,低頭尋著了她的唇瓣,啄吻了一下,柔聲道:「我知道了。累了吧?不早了,快睡吧。」

  嘉芙心滿意足了,可是卻又不知為何,心底又隱隱似有一縷惆悵,說也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終還是「嗯」了一聲,輕輕閉上了眼睛。

  夜終於沉靜了下去。

  嘉芙睡的昏天暗地,也不知是幾時,忽被外面傳來的一陣叩門聲給驚動了,模模糊糊間,聽到值夜僕婦的聲音傳了進來:「大爺,宮裡來了人,說萬歲急召,請大爺今早起來,先進宮一趟!」

  嘉芙醒了。裴右安已坐了起來,撩帳下榻,亮了燈。

  嘉芙揉了揉眼,跟著坐了起來,探頭出帳,看了一眼滴漏,才不過寅時兩刻,便是離早朝,也還有好些時候。

  裴右安今日原本繼續告假,要連告三日的,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皇帝這麼大早竟派人來傳裴右安了。

  裴右安披衣出去,開了門,問了一聲,知是崔銀水來叫的,便回來,自己一邊穿衣,一邊對嘉芙道:「我先入宮去了,你再睡吧。」

  嘉芙哪裡還睡的著,隨意穿了自己衣裳遮住身子,便下去幫他拿出朝服,裡外穿好,開門喚人進來服侍洗漱,吃了幾口東西,送他出了門,此時天還透黑透黑,聽了他話,回到床上又去睡,卻也睡不著了,只等天亮。

  ……

  裴右安出了內院,行至前堂。崔銀水等在那裡,面帶微微焦色,正張望個不停,忽見裴右安現身,急忙迎了上去,見了個禮,道:「裴大人,煩請速速入宮。」

  裴右安和他一道匆匆出去,邊走邊問:「出何事了?」

  崔銀水方才是一路小跑而入的,這會兒氣還有點不平,道:「三更之時,宮禁那邊直遞來了川總督的八百里加急飛遞,仿似和周進周大人奉旨去往荊襄平定流亂一事有關。具體情況咱也不得而知,咱在外頭,只隱約聽到萬歲爺似乎大發雷霆,隨後乾爹出來,就叫咱來喚大人入宮。」

  裴右安眉略微蹙了蹙,不再說話,快步到了大門,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朝著皇宮疾馳而去。

  寅時中,裴右安趕到御書房。遠遠看見裡頭燈火通明,李元貴人在外頭,見裴右安來了,立刻迎了上來,一邊引他入內,一邊低聲向他說明事由。

  確實是先前,周進奉旨平定流亂一事,如今出了個大紕漏。

  他初到荊襄之時,採取霹靂雷霆手段,將不從調令的流民先安上一個流寇之名,從毗鄰的西南幾個行省調集了兵馬,集中發動猛烈圍剿,初期效果顯著,殺了一批「流寇」,殺雞儆猴之後,便以官府名義誘逼流民遷移。百萬流民,被逼無奈,拋家棄地出來,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官府非但沒有發放田地,給他們安排落腳之處,反而將他們全部發往邊境戍邊,不肯去的,當場便以流寇論處,驅趕到一起撲殺。無數的流民,被迫在皮鞭和棍棒驅趕之下,沿著江流往雲、貴邊境而去,一路倒屍無數,加上天熱,瘟疫橫行,屍體漂在江中,臭氣熏天,以致於江面為之堵塞,慘烈之狀,猶如人間地獄。

  就在數日之前,一批不堪忍受的流民暗中呼應,趁夜起事,殺死了看守之後,奪了兵器,繼而一呼百應,人越聚越多,竟達數十萬之眾,公然和官府開始對抗,掉頭全部回往荊襄,沿路攻城佔地,聲勢浩大,州官望風而逃,不敢應戰。

  周進見大事成,往京中送了捷報,隨後便預備返京述功,得知消息,匆忙趕回,再次調兵欲行圍剿之事。這川總督原本就和他不合,更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一紙快報,將他告到御前,詳述種種,指責他貪功冒進,濫殺無辜,實是此次西南動亂之始作俑者。

  「萬歲氣得一夜都沒睡著,等不到天亮了,便命咱家將大人和兵部堂官叫來。那幾個大人,應也快到了。」

  李元貴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05 AM

第六十一章

  寅時末不到,兵部尚書陳廷傑,右司馬陸項,主西南數省軍務都司的劉九韶,周進之父周興以及太子等人,悉數趕到。

  陳廷傑幾個,從睡夢中被喚起,趕到皇宮,又從宮門口一口氣趕到這裡,無不氣喘,尤其陸項和周興,年歲大了些,兩人更是汗流浹背,喘個不停。入內,見蕭列神色陰沉,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叩拜過後,也沒聽到平身聲起,便繼續跪在那裡。半晌,終於平身,聽皇帝問:「周進去往西南撫平流民一事,可有進展?」

  陳廷傑心中一鬆,忙道:「啟稟萬歲, 恰昨日,兵部得了周進奏報,稱因感皇恩,招撫後自願出山復業之流民,總數達到五十萬七千餘眾,擒獲賊首三十人,斬首梟示共計六百二十人,其餘免死充軍者三萬兩千餘人,繳獲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兩百五十件,馬匹牛騾五千餘頭,大獲全勝,西南民眾,無不稱頌天恩,臣昨夜已連夜寫好奏報,正擬今日早朝向萬歲奏捷……」

  陳廷傑奏報之時,周興面露得意之色。蕭胤棠看了眼目光愈發陰沉的皇帝,心中卻忽的掠過一絲不祥之感。

  皇帝點了點頭,聲更沉了:「那些自願出山復業之流民,都是如何安置的?」

  「啟稟萬歲,周進捷報稱,一些自願歸往原籍,餘下皆欣然去往滇黔等地戍邊墾田,從此歸入戶冊,由流民轉為良民,擾我大魏數十年之久的流民禍患,迎刃而解……」

  「放屁!」

  蕭列大約太過憤怒,竟破口大罵,幾人無不吃驚,陳廷傑也呆住了。

  「呼啦」一聲,蕭列操起面前那份奏摺,朝著侃侃而談的陳廷傑迎頭擲來,厲聲怒道:「這是四川部堂昨夜八百里加急發給朕的奏報,都給朕睜大眼睛瞧瞧,西南那邊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

  奏摺砸歪了陳廷傑的官帽,掉到地上,顧不得扶正,陳廷傑急忙撿起,飛快看了一遍,臉色大變,那邊陸項劉九韶立刻接過,也看了,對望一眼,遞給周興,周興忙接了,掃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摺跌落在地。

  「好一個出山復業!好一個稱頌天恩!」蕭列站了起來。

  「朕怕是怨毒之氣,上衝於天!」

  這話說的極重,不止陳廷傑戰兢,其餘數人,連向來行免跪之禮的周興,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口稱有罪。

  蕭列冷笑道:「你們怕什麼。要罵,恐怕也是朕在背後被人痛罵,不有陽譴,必有陰報!」

  周興連連磕頭,顫聲道:「萬歲,周進急於為朝廷剷除疽瘡之患,以致於行事不當。盼萬歲看在他向來忠君體國的份上,予以寬宥!」

  陳廷傑也道:「萬歲,周進奏報,或有誇大功勞之嫌,但四川部堂奏報,未必也不是一面之詞,臣請萬歲明察,勿偏聽偏信。」

  蕭列道:「朕聽你的,便是兼聽,聽聽別人的,便成了偏聽,是也不是?」

  陳廷傑額頭沁汗,慌忙磕頭請罪。

  蕭列目光掃向始終沒有說話的蕭胤棠,冷冷道:「太子,朕若沒有記錯,當初是你舉薦的周進,你還立下了軍令狀,如今事未成就,反而惹出人亂,你怎不說話?」

  蕭胤棠叩頭,一字一字地道:「父皇,周進貪功冒進,以致於釀出民亂,兒臣無話可說。當初既舉薦了他,又立過軍令狀,兒臣甘願同罪!只是父皇降罪之前,懇請准許兒臣戴罪立功,兒臣願立刻去往西南,平定禍亂!」

  蕭列冷冷道:「是要再殺一個浮屍滿江,天下側目?」

  蕭胤棠面臉漲紅,御書房裡陷入一片死寂。

  蕭列轉向陸項:「右司馬有何見解?」

  陸項四朝為官,算是朝廷元老之一,咳了一聲,顫巍巍地奏道:「啟稟皇上,流民之亂,歷朝皆有,前朝並非沒有剿過,但均為一時之功,即便當時遣散,一旦遭遇天災人禍,便又聚而生息,根深蒂固,難以拔除。且此次民亂,聲勢空前,西南又為萬歲龍潛之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以臣之見,當務之急,便是盡快另派主事之人前去平亂。太子自告奮勇,但一國儲君,存報效朝廷之心便可,萬萬不能涉險。以臣之見,或有一人能夠勝任。」

  他還沒說出來,人人心中便已瞭然。

  蕭列問:「何人?」

  陸項奏:「主事之人,當有雷霆手段,更需柔遠綏懷之能。臣以為,非尚書檯右丞裴大人莫屬。」

  劉九韶道:「臣附議。」

  ……

  天亮,裴右安沒有回來。嘉芙起身洗漱後,只好先去了慈恩寺。

  午後,便傳來了一個消息。

  太子舅舅周進手段不當,引發西南流民變亂,裴右安臨危受命,被皇帝委任為平西南經略都督。因事態緊急,不日便要動身,離京去往荊襄平亂。

  消息來的太過突然了。裴老夫人立刻讓嘉芙回了家,當夜,將寺中事情交託給了僧人,自己也帶人趕了回來,為長孫踐行。

  如今夏末,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明天他就要動身走了,今天一個白天,人都在宮裡。

  嘉芙帶著丫頭婆子給他收拾行裝,心裡有點想哭,是那種依依不捨的感覺。但在裴家和下人的面前,卻絲毫不敢有所流露。

  到了晚間,裴右安終於從宮中回來了。

  老夫人為他設了踐行家宴。兩房人坐齊了一桌。

  這一頓飯,席間氣氛怪異。

  孟二夫人那邊,從頭到尾,一直在說笑個不停,無非在誇讚裴右安如何得君所用了,辛夫人這邊,臉上雖也帶笑,卻顯然笑不由心。

  皇帝已經下旨,不但革去了周進總督三省軍務之職,也革了他兵部侍郎的官職,著令即刻回京,交由兵部大理寺問罪。

  據說皇后為他求情,也被皇帝給駁了回來。

  上次是章家,那事的餘波還沒有消盡,這次因為周進的事,令周家又成了眾目焦點。

  替兒子娶了周嬌娥,婚後發現這兒媳婦不妥,但也忍了,就當吃了個啞巴虧,原本是衝著周家勢力的,現在好了,才娶了沒多久,周家就這樣被打臉。

  辛夫人自然笑不出來。

  飯畢,裴右安親自送裴老夫人回屋。老夫人一番叮囑過後,見裴右安欲言又止,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媳婦兒,祖母會替你照看的,盼你不負皇命,早些回來就好。」

  裴右安下跪叩頭,起身離去,走了兩步,轉頭,見祖母坐那裡,面含微笑,凝望著自己的背影,身形微微佝僂,看起來蒼老無比,遲疑了下,又回來道:「祖母,我見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濟。我不在家,你自己定要保重。回去我會叮囑阿芙,讓她多加照顧祖母。祖母但凡覺察不和,記得請胡太醫及時過府調理,我今日特意叮囑過太醫了。」

  老夫人笑道:「祖母知道。」

  裴右安又看了眼老夫人,這才離去,走到門口,忽聽老夫人突然又叫住自己,便停下,轉身回來。

  老夫人叫住了他,一時卻又沒有說話,只凝視著孫子,良久,方低聲道:「右安,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離京之前,曾被我打了一頓的事嗎?」

  裴右安沉默著。

  老夫人嘆息了一聲:「那時你來質我,你的生母到底何人,你既非嫡長之子,為何要讓你鳩佔鵲巢,一錯再錯。便是如今,倘若你再來質祖母一遍,祖母也依然回答不了。你不會怪祖母吧?」

  裴右安微微一笑:「祖母,那時我不懂事,惹祖母傷心了。祖母不必掛懷,右安早就已經忘了當年之事,也再不會問。」

  老夫人目中微微含了淚光,點頭道:「你能如此做想,祖母甚是欣慰。如今祖母另有一話,想叫你記住。出生並非人所能擇。生而在世,行走磊落,便足以無愧天地己心。我知你定能叫祖母放心。」

  裴右安微微一怔,佇立片刻,再次朝老夫人下跪,鄭重叩首:「祖母放心。祖母今日教誨,右安必定牢記在心。」

  老夫人笑道:「從前你一人,祖母總覺得你來去了無牽掛,很不放心。如今娶了媳婦,祖母放心了。好了,我這裡無事了,你回吧。明日便動身,你們兩個想必也是有話要說的。」

  裴右安起身,再次望了老夫人一眼,見她坐在那裡,含笑,朝自己拂了拂手。

  ……

  裴右安漸漸加快腳步,進了房,檀香劉嬤嬤等人也不用吩咐,自己便相繼出了屋子,順帶還帶上了門。

  嘉芙撲到了他的懷裡,被他抱上了床。

  是夜溫柔繾綣。

  嘉芙起先竟也忍得住沒哭,直到天亮起身,幫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最後扣上腰帶,終還是忍不住,掉下了一顆眼淚,卻立刻擦掉,笑道:「大表哥,你放心吧,我會記住你的話,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祖母。我和祖母一道等你回來。」

  裴右安將她摟入懷裡,用力地抱了一抱。

  天亮了。嘉芙和裴老夫人等人,一道送他出門。

  她立在大門裡,望著裴右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13 AM

第六十二章

  「怎的,你不願再陪朕了?」

  那男子一張英俊面龐,堆積著人之將死的灰白陰影,他目光微涼,看向那個跪在龍床前的絕色女子。

  後宮佳麗三千人,她是他的唯一寵愛。

  「稟陛下,妾願意。」

  那女子回說,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男子目露欣慰之色,用最後的力氣,將她抱入懷裡,懷著無限的遺恨和不甘,喃喃地對女子說:「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你一個皇后之位。」

  ……

  蕭胤棠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坐而起,滿頭冷汗,因為恐懼,雙手甚至微微發抖。

  「太子殿下,你怎的了?」

  睡他身邊的一個侍妾被驚醒,慌忙爬了起來,跪在旁邊,用驚恐不安的目光望著他。

  自從前次出了曹氏之事,太子的性情愈發陰沉不定,太子妃的病,到現如今也沒養好,平日不大露臉。東宮裡據說鬧鬼,曹氏住過的那屋,有時半夜三更,會傳出瘆人的哭聲,太監宮女,誰也不敢靠近,本就人人自危,不想半個月前,國舅又出了事,連累太子又遭皇帝申飭,私下之時,太子更是暴躁易怒。 

  蕭胤棠猛地轉頭,看了眼身邊的半裸女子,目中露出厭惡之色,說了聲短促的「滾」。

  侍妾如逢大赦,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好,抓了過來胡亂掩住胸口,便慌忙下床,匆匆出了屋子。

  方四更,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

  蕭胤棠慢慢躺了回去,閉上雙目,卻再無半分睡意。

  他的腦海裡,掠過了昨日白天的一幕。

  昨日,宗室合陽王的母妃潘氏死去,朝廷訃聞輟朝一日,賜祭葬。蕭胤棠前去祭弔,遠遠看到了衛國公府的女眷。

  其中就有甄氏,他夢中的那個女子。

  去年去往泉州,回來之後,蕭胤棠便時不時會夢到甄家的那個女兒。

  夢境很是奇怪。一開始,只是零星的,不成片的。他總夢到自己和她親熱。他貪戀她身子,也喜愛她的溫婉天真。

  這原本也沒什麼,因當日她被他挾著同車出城之時,他便已經對這甄家女兒意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漸漸地,隨著夢境的一再閃現,他隱隱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夢中經歷過了另一個和現世互類,卻又有所不同的人生。

  這個現世,她嫁給了裴右安,這世上唯一一個他有所忌憚之人。

  而在夢中,她卻先是嫁了裴修祉,繼而被自己所奪,從此成為了他的禁臠,直到他登基,方不過兩年,因貿然親征胡人,意外受傷不治,臨時之前,他捨不得她,讓她隨了自己殉葬。

  一切就此戛然。

  這樣一個宛如經歷了另道人生的夢,之前模模糊糊。他想抓住看個清楚,但眼前總如蒙了一層迷霧。

  但就在今夜,再次從夢中醒來之後,他終於清晰地抓住了一切。

  裴右安,在他還是個少年,被蕭列帶到武定開始,在蕭胤棠的心裡,就埋下了不和的種子。

  那時他就知道了,自己永遠不可能如父王期待的那樣,和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姓之人並肩而處。

  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衝突。他對裴右安的敵意,完全取決於人性而已。

  蕭胤棠有才幹,又身為王府獨子,可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也養成了他極端自負的性格。

  他不能容忍旁人蓋過自己的出色。

  而裴右安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他有少年卿相之名,這個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美譽,絲毫沒有誇大。在他來到武定,傷勢痊癒之後,很快便展現出了他過人的政務才幹,及至後來,他的軍事才能在武定起事和御戰北胡的戰事之中,更是顯露無疑,如天上繁星,熠熠生輝。

  蕭胤棠固然也很出色,但永遠也比不過裴右安。在裴右安的身邊,他注定黯然失色。

  在他登基之時,裴右安已死去數年了,但聲望依舊不去。素葉城中,民眾為他所建的祠廟終日香火不絕,每逢他的誕日,民眾從四面八方趕來燒香,對著他的塑像頂禮膜拜,許下祈福心願。

  死後的裴右安,在民眾的心目之中,儼然已經神化,變成了能佑護他們平安的偶像。

  蕭胤棠登基之後,之所以不顧群臣勸阻,一意孤行也要親征胡人,很大程度,便是受到了長久以來屈居人下的那種極度壓抑心理的驅策。

  他急於要向群臣和世人表明,他蕭胤棠並非不如裴右安,只是從前一直不得機會罷了。

  除了嫉妒和懷才不遇之感,蕭列在這個外人身上所投的超乎尋常的關注和愛護,也令蕭胤棠極為不滿。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倘若裴右安是自己父親的另一個兒子,那麼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改而將裴右安扶上世子之位。

  嫉恨的種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在心底裡生根發芽。

  蕭胤棠忍耐著。

  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是蕭列登基的第二年。裴右安當時以功,位極人臣。就在他權勢達到煊赫頂峰之時,恰逢胡人襲邊。不知為何,他竟自請離京,以節度使之職戍衛關外,一晃數年過去,從此再未歸京。

  他的這個舉動,當時震驚了滿朝文武,包括蕭胤棠。後來,雖還是不斷有他威震北方,定邊安民的消息傳入京中,令蕭胤棠時不時感到心底有如針刺,但那時候,他還是能壓制自己的情緒。直到後來有一天,他卻突然從自己的母后周氏那裡,得知了一個驚天隱秘。

  周氏對他說,或許便是因為這個隱秘,裴右安當時才選擇離開京城,皇帝也不得不放。

  她警告蕭胤棠,千萬不要以為裴右安這麼走了,就能高枕無憂了。這是個非常可怕的隱患。一旦有朝一日,皇帝改了心意,那麼他的太子地位,必將岌岌可危。

  蕭胤棠這才如夢初醒。

  多年以來的疑慮和嫉恨,在那一刻,將他的心徹底淹沒。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知道裴右安在去往關外之後,這幾年間,身體狀況有些不佳,時有服藥。

  蕭胤棠暗中謀劃,費勁心思,半年之後,終於買通了一個能靠近廚房的節度使府下人,往裴右安的藥裡,悄悄投了一種無色無臭的毒。

  那是塞外的一個冬夜,白草黃沙,雪落薊門。那碗藥被送到裴右安的書房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服藥,隨後便埋首於案牘公務,而是擱下了手中筆管,對著燭火,靜坐了片刻。

  爐中炭火熄滅,屋裡寒氣漸侵。

  那個下人當時在外偷窺。根據他後來的描述,裴右安當時神色平靜,仿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常年累月的案牘勞形,亦或是心力損耗,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蒼白,如當晚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中衣,蕭蕭如雪。

  他靜坐了良久,直到那碗藥變得冰冷,再沒有一絲的熱氣。

  最後他將目光落到藥上,看了許久,就在那下人驚惶不已,以為被他識破之時,他卻端起了那碗藥,一飲而盡。

  當天半夜,裴右安舊病復發,大口嘔血,部下聞訊趕至,涕淚滂沱,他面不改色,依舊談笑風生,至天明溘然而去。

  蕭胤棠並不清楚,裴右安當時到底是窺到了什麼,自己了無生趣決意求死,還是他真的誤服毒藥,最後嘔血而死。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夢中所歷的那個世界裡,自己如願成了最後的贏家。

  在裴右安死後次年,蕭胤棠覺察到了皇帝對自己的懷疑,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策劃了一場縝密的宮變,如願順利接位,成為了大魏的新皇。

  夢裡的他,唯一的失算,便是登基之後的親征。那個錯誤的決定,讓他英年早逝,遺恨萬分!

  蕭胤棠再次睜開了眼睛,從床上一躍而起,大步來到窗前,振臂,猛地推開寢殿那兩扇沉重窗戶,向著漆黑的無垠夜空,仰面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濁氣,只覺此前種種抑鬱,蕩然無存。

  白天之時,他的岳丈私下對他說,如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忍耐,以不變應萬變。

  只要皇帝沒有別的兒子,而他懂得韜光養晦,這個太子之位,永遠不會旁落他人之手。

  他說的沒錯,蕭胤棠也知道現在絕不是自己貿然動手的絕佳時機。

  但這一場如真似幻的夢中經歷,不但令他精神大振,更如滋養野心的沃土,令他油然生出了一種智珠在握,佔儘先機的暢快之感。

  比起當一個受制於人的太子,他更渴望夢中那種提前到來的登頂之後俾睨天下的獨尊之快。

  他確實會忍耐下去的,直到等到合適時機,伺機而發,必不落空。

  待他如願登上帝位,他將絕不會重蹈覆轍。

  甄氏在他的夢裡,伸手可及,他生,她是他的人。他死,她亦是他的鬼。

  而這個現世,他距她是如此遙遠,如同今日偶遇,他對她可望而不可即。

  但他知道,她遲早還會是自己的,這是命中注定的。

  如同夢裡的一世,他是天命所定的真龍天子,最後他得到了一切。

  這一輩子,依舊會是如此。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19 AM

第六十三章

  合陽王母妃潘氏和裴老夫人是老姐妹,如今享福而去,喪禮,裴老夫人也親去了,回來後,許是天氣突變,老夫人胃口有些失調,飲食日減,加上時節漸涼,便是白天,每日也多是在昏沉臥眠中渡過的。

  嘉芙是有印象,前世,裴老夫人似乎便是在蕭列稱帝後不久去世了的。所以如今,一見老夫人身體不妥,且裴右安還不在家,她分外緊張焦慮,不但自己早晚用心服侍在旁,還三天兩頭地請太醫前來調治。

  但儘管如此,老夫人身體,猶如一盞快要燒盡了的燈,火光還是漸漸黯淡了下去。嘉芙心中,漸漸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這日,距離裴右安離家,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嘉芙收到了來自他的第一封家書。

  信不長,言簡意賅,就如裴右安平日一向和她講話的方式。

  他告訴她說,他在大半個月,已趕到了荊襄南陽一帶,如今諸事正在開展之中,皆好,叫她無須掛念,也叫她代自己向祖母傳個平安。

  信後是他附的一頁書單。說所列之書,他書房裡全有。若得閒暇,可照書單所列順序,由淺至深,依次取來消遣。等她讀完上頭所列的全部書單,料想那時,他應當也已歸京。

  自從裴右安走後,嘉芙白日照料裴老夫人,入夜全是相思,有時想他,想得深夜也無法入眠。今日終於收到了他的信,信裡雖無半句思念之語,但有這一紙他為自己所列的書單,嘉芙已是心滿意足。心裡幾分甜蜜,又幾分的遺憾,想著祖母若是身子大好,那該多好。

  她去了老夫人那裡。

  老夫人一個上午都睡著,剛醒來不久,精神看起來稍好了些,聽嘉芙轉述了裴右安的家書內容和來自長孫的問候,面露笑容,不斷點頭,這時,辛夫人,二夫人以及周嬌娥也都來侍飯。稍留了留,便被老夫人一概打發了回去。老夫人叫嘉芙也不必再留,回去睡個午覺,又特意叮囑,她若回信,不要提及自己身體欠安一事,以免徒增煩擾。

  嘉芙回到自己屋中,怎有心情睡覺,坐下便提筆,待要回信之時,劉嬤嬤進來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嘉芙問她何事。

  劉嬤嬤到了近前,低聲道:「大奶奶,聽說這兩日,下人裡暗有傳言,說從前那個姨奶奶住過的屋裡,半夜有哭聲,還說……」

  她頓了一下。

  「還說什麼?」

  嘉芙立刻放下筆,轉過了頭。

  「還說……半夜曾有人看見一個吊死鬼披頭散髮,拖著長舌,在大爺從前住過的院子前頭晃來晃去……」

  劉嬤嬤看著她的臉色,吞吞吐吐地道。

  嘉芙心裡的怒意,在一點一點地往外翻湧。

  裴右安離家才這麼些天,老夫人又病著,這個國公府裡,竟然就又開始有了這樣的傳言。

  倘若說,去年裴老夫人大壽,她在路過裴右安從前居所之時偶聽到那兩個婆子的嚼舌,她還只是感到不忿的話,那麼到了此刻,「不忿」,已經完全不足以表達她此刻的情緒了。

  她已是憤怒,無比的憤怒。

  她強忍住,問:「是誰看見的?」

  劉嬤嬤搖頭:「這個還不知。我也問過,但府裡下人不少,兩房各院傳來傳去,也問不清到底是哪個先傳出這話的了。」

  嘉芙咬牙道:「再去查!一定要把那個看見了吊死鬼的人給查出來!想必嚇得不輕,好生安撫安撫。」

  她的語氣很重,劉嬤嬤一愣,隨即點頭,轉身就要出去,卻又被嘉芙給叫住了,轉頭,見她出神,片刻後,忽站了起來,道:「你不必查了,還是我去請人查吧。」

  劉嬤嬤訝然,見她已經出屋,急忙跟了上去。

  嘉芙先回了老夫人那裡,叫人將玉珠悄悄喚了出來,問了聲祖母,得知她方才吃了藥,剛歇下,便將玉珠牽到無人角落,低聲將方才聽來的話說了一遍。

  玉珠大吃一驚,雙眉倒豎,怒道:「這都是什麼人在嚼舌?要好好管一管了!不管哪個,有沒體面,抓住了,就是撕爛了嘴巴,也是便宜了那些臭嘴!」

  嘉芙道:「我也是想著,要過問一聲了。就是祖母最近精神不濟,我怕這些污言穢語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惹她生氣,祖母還不知道就好。勞煩你多看著些。」

  玉珠點頭:「大奶奶放心,老夫人跟前的人,我都知根知底,偷懶愛嚼舌的,我是不會給臉面的。大奶奶既特意提過,我自會更加留心。」

  嘉芙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轉身被送出來後,便叫檀香去請孟二夫人,自己隨即去往辛夫人的正院。

  辛夫人這會兒正在全哥屋裡,一臉的怒氣,訓斥奶娘偷懶,沒有幫午覺時尿床濕了一身的全哥及時淨身,不乾淨便罷了,這樣的天氣,濕著屁股,怕要著涼。奶娘有些委屈,辯解道:「早早就叫小紅去廚房取熱水了,小紅回來說,恰剛燒好一壺,就被二奶奶屋裡那個叫香梅的丫頭給提走了,說二奶奶急用熱水,讓小紅再等等,這才遲了的。」

  辛夫人大怒,一下摔了手裡的衣裳:「反了天了!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仙下凡了!眼裡還有沒有規矩!」

  奶娘嘀咕著,攛掇道:「可不是麼,說的就是這個理。全哥這些時日,怕是連二爺的面都沒見著幾次。夫人是該立立規矩了。」

  辛夫人臉色極是難看,一腔怒火,便要叫人去將周嬌娥喚來跟前訓話,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

  周家最近雖說灰頭土臉,但皇后的中宮之位,卻擺在那裡,指不定哪天就又翻身了。皇后對周嬌娥似乎也頗為關愛,就前幾日,還打發宮人給她送了些宮中賜物。況且,這周嬌娥的性子,實在有些潑,要是她不服管,為這個萬一鬧了起來傳出去,老夫人那裡嫌自己無能也就罷了,更怕要被二房的人在背後譏笑。

  辛夫人恨一陣,怨一陣,猶豫不決之時,忽聽丫頭進來,說大奶奶來了,見奶娘還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似等著她去尋周嬌娥訓話,心裡有些氣惱,索性借這由頭下了坡,命奶娘照看好全哥,自己匆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26 AM

第六十四章

  二夫人也被劉嬤嬤請了來了,進來見嘉芙站在屋裡,還不見辛夫人,以為是辛夫人將她和自己喚來的,笑道:「你婆婆這是要做什麼,將我也叫來,三堂會審不成?」

  嘉芙向她見禮:「嬸嬸莫怪,是侄婦自己做主將嬸嬸請來的。」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此時辛夫人也進來了,看見孟氏在,瞥了兩眼,隨即望向嘉芙,淡淡道:「丫頭說你尋我?何事?」

  嘉芙請她二人先將隨行丫頭僕婦都遣出去。二夫人立時便應了,笑著將人打發了出去。辛夫人面露微微不快,終也是將人遣了,嘉芙向她二人道了聲謝,隨即到了辛夫人的面前,二話不說,便向她跪了下去,行了個叩首大禮,神色肅穆。

  辛夫人呆了一呆。

  這樣的大禮,上回還是新婚次日早,拜見翁姑之時行過。平日也就常禮而已。

  「你這是何意?」

  辛夫人似終於覺察到了嘉芙的異常,微微皺眉。

  嘉芙抬起頭,道:「此間並無閒人,嬸嬸乃自家之人,故媳婦有話便直說了。媳婦過來不為別事,只是求問婆婆,當年夫君十六歲時被指孝期不敬先翁一事,婆婆如何看待?」

  辛夫人臉色一僵,人當場定住,二夫人也慢慢收了臉上笑意,盯著嘉芙,一語不發。

  嘉芙繼續道:「媳婦知道那事當年動靜不小,既鬧開過了,人盡皆知,如今也就不算什麼不能說的避諱了。並非媳婦護短,而是媳婦一直不信,以夫君之人品,當年何以竟會做出如此寡廉鮮恥之事。媳婦心裡疑惑,所謂知子莫若母,故媳婦實在忍不住了,拼著便是受責,也想從婆婆這裡得個求證。」

  嘉芙說完,抬起雙眼,看向面前的辛夫人。

  辛夫人起先俯視於她,和她對望片刻,見她絲毫沒有避退,目光漸漸閃爍,往左右兩邊游移而去,不快地道:「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何以又提此事?」

  「於外人而言,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於媳婦而言,卻是休戚與共。夫君之榮,便是媳婦之榮,夫君之過,便是媳婦之過。不止媳婦,於婆婆,乃至整個國公府,都是如此。故媳婦求婆婆知言明示。」

  辛夫人含含糊糊道:「我自然不信右安會是此等之人……」

  她微微咳了一聲,停了下來。

  「有婆婆這樣一句話,媳婦便放心了!」

  嘉芙再次向她叩首。

  「當年那位姨奶奶到底出於何故懸於夫君居所之前,以致於令夫君背負污名,非我今日所求,我求的,便是婆婆這樣一句話。求婆婆查出到了今日還膽敢私議此事之人,以家法處置。」

  辛夫人勉強道:「你這又是何意?」

  嘉芙眼眶微紅:「夫君人走了才沒幾日,家中近日竟又起謠傳,說什麼當年姨奶奶住過的屋子裡半夜傳出哭聲,又什麼有人瞧見夫君少年時的居所之外有吊死女鬼遊蕩不去。婆婆經歷過當年舊事,當比媳婦更要痛恨謠言。夫君此次臨危受命,替萬歲分憂執事,這節骨眼上,若家裡鬆懈了,任下人胡亂傳話,若如當年一樣,再傳揚出去,夫君聲名再度污損事小,重用了夫君的萬歲跟前,怕也不好交待!」

  辛夫人頓了一頓。

  「豈有此理!竟有這樣的事?非查個清楚不可了!」語氣帶怒,又朝嘉芙走了過來,安慰道:「你祖母身子欠安,我這些時日忙於服侍,加上別的事絆住了,竟不知下頭無法無天到了這等地步。你放心,我既知道了,便定要追下去,揪出那個傳謠之人!」說著高聲喊人,命管事將家中內宅所有丫頭僕婦,連同大小管事,全部立刻召來。

  嘉芙轉向孟氏:「方才將嬸嬸一併請來,也是想求嬸嬸,你那邊無人傳謠最好,若也起了風言風語,求嬸嬸一同做主,防患未然。」

  二夫人凜然道:「阿芙,你怎不早說?也怪我,一時疏忽竟沒覺察。放心,我這就將人也全部叫來,一個一個問!繩上的蚱蜢,一隻一隻都栓著腿呢,跑不掉的!」說著也一疊聲地命人將下人全部叫來。

  嘉芙拭去淚痕,向辛夫人和二夫人再次道謝:「不管能不能查出人來,待夫君歸家,我必原原本本將此事轉告,到時再和夫君一道向婆婆和嬸嬸言謝。」

  辛夫人面露微微尬色:「右安本就是我兒子,我豈能容忍下人如此放肆。起來吧。」

  嘉芙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裴家內宅丫頭婆子,各處大小管事,百餘人眾,陸陸續續,全被召到了辛夫人的院中,摩肩擦背,擠擠挨挨,站滿了一個大院。眾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裡竊竊私語,等辛夫人冷著臉,將事情說了一遍,命揪出始傳謠者,院子裡變得雅雀無聲。

  這話你傳我,我傳你,誰肯承認自己,被點到的,相互指認,也有想要露臉立功的,便指出某人,更有那些平日不和,此刻藉機挾私報復,點鴨似的指名道。那些被指的,又怎肯承認,自然喊冤辯白,又扯出別的什麼人來。一時間,院子裡哭的哭,叫屈的叫屈的,辛夫人又命掌嘴,一直審到了半夜,最後剩下十來個人,辛夫人和二夫人都乏了,命管事繼續連夜再審,明早務必問出結果。

  嘉芙早於辛夫人和二夫人,先便已經離開了。隔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得知消息,說終於查了出來,那個最先散播謠傳的,竟是周嬌娥屋裡的丫頭香梅。

  據說香梅當夜是被悄悄給叫了過去的,周嬌娥當時不知。香梅得知被人指證,百般自辯,那管事婆子卻如狼似虎,幾輪審問下來,香梅當場便認供畫押,說自己是聽了周嬌娥的指使。辛夫人聞訊,連夜起身,喚了周嬌娥對質。周嬌娥自然不認,辛夫人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安撫了她幾句,到了次日早,再次將全部下人召集過來,當眾命人將香梅拖了出來,扯下褲子打了板子。罪名有二,一是散播謠言,禍亂人心,二是反誣主子,罪加一等。

  丫頭僕婦,有些昨夜已經吃過苦頭了,嘴巴今早還腫著的,此刻見香梅之狀,個個噤若寒蟬。那周嬌娥也是沒臉,躲了起來,只說打死最好。

  聽聞消息之時,劉嬤嬤義憤填膺,恨不得親自上去打那香梅幾板子才好,嘉芙卻不過一笑而已。

  她昨日闖到了辛夫人的跟前,將二夫人也一併叫來,逼著查問,也沒想過真的揪出那個始傳謠者。

  這謠言到底起於何人,看著糊塗,實則非此即彼,裴家就那麼些人,一筆外人不知,當事人自己心裡門清的爛賬而已,便如同當年謠誣裴右安的一幕。

  她要的,是及時剎住這波風勢,在引出更多蜚語流言之前切斷隱患,同時也是表明自己這院人的態度,叫對方知道,當年之事,不是不知,只是裴右安當年既認下了,如今便不再追究,但絕不容忍有人想再趁著裴右安不在之時暗中生事。

  她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鬧鬼傳言還被說的繪聲繪色,不過一夜過後,丫頭婆子,再無人敢提半句,整個國公府裡,徹底地消停了下來。

  第二天,辛夫人侍病之時,將自己處置的這事說給了裴老夫人。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你做得不錯,當家人是該如此處置,及早防患於未然。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右安在替萬歲辦事,外頭多少眼睛盯著,家裡不能出這種亂子。」

  辛夫人稱是。

  裴老夫人此後再沒提過這事,嘉芙也依舊像先前那樣,用心服侍著她,終日伴於床前。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深秋過去,入了這年的隆冬。國公府裡除了那次事外,再沒出過什麼亂子,但各房的氣氛,卻越來越壓抑了。

  老夫人的精神,越來越差,有時整天昏睡不醒。前日太醫來看,聽他口氣,似是油燈耗盡,無力回天,應當就是這個冬天的事了。裴荃告了假,侍病於榻前。

  嘉芙將鋪蓋搬到了老夫人這裡,晨夕侍奉,衣不解帶。這日入夜,她叫昨夜陪了一夜的玉珠去睡,今夜改由自己陪夜。

  玉珠去了,嘉芙叫剩下的丫頭婆子也都各自去歇了,自己陪坐在老夫人的榻前。

  室內靜謐無聲。片刻後,老夫人慢慢睜開眼睛,嘉芙見狀,急忙起身,端了一盞溫水,餵她喝了幾口。

  老夫人此前幾日,一直昏昏沉沉,此刻精神卻似乎漸漸有些回好,命嘉芙扶自己坐了起來,倚在枕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息一聲:「右安走了才這麼些時日,你為了照顧我,臉都瘦了一圈。等他回來,見了怕是要心疼了。」

  嘉芙望著握住自己的那隻枯瘦的手,忍住心中難過,道:「只要祖母安康,孫媳婦不累。」

  老夫人微微一笑:「右安最近如何了,可有消息?」

  距離裴右安離京,已經過去了四五個月。他到了那邊,先是收服了作亂的流民首,隨後深入實地,在調查清楚當地人口和現狀之後,上疏建議朝廷停止強行遷出已然定居的流民,視情況就地設郡,將流民編入黃冊,承認已開墾出的土地,讓他們繳納稅賦,給予正式良民的身份,就此穩定下來。蕭列准許了他的上疏,如今他應當忙於善後。

  嘉芙將情況說了一遍。

  老夫人點頭:「我便知道右安會處置好的……」

  她停了下來,凝望嘉芙,似乎想著什麼心事,不再說話。

  嘉芙被裴老夫人看的漸漸有些不安,輕聲道:「祖母可是有話?」

  老夫人彷彿回過了神兒,緩緩地道:「上回你逼你婆婆做的那事,祖母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祖母記得去年過壽之時,你在右安居所之外遇到兩個婆子碎嘴,當時你便惱了,開口替右安說話。祖母有些不解,那時你和右安應當並無多少往來,你怎就相信右安清白,開口為他說話?」

  嘉芙道:「阿芙小時見過大表哥,後來雖無往來,但就是認定,大表哥磊落君子,絕不是做出那種事的人。如今阿芙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便是再無能,遇到這種事,也不容旁人對他再加譭謗。」

  老夫人凝視著她,不再說話,握著她的五指,漸漸收緊。

  「老夫人,萬歲隨太醫一道,親自前來探望,聖駕已在門外。」

  外頭忽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玉珠的聲音傳入。

  嘉芙一愣,正要起身,忽感手上再次一緊,竟被裴老夫人緊緊抓住不放。

  嘉芙不解,看向老夫人,只見她目光微動,似正在做著什麼決定,片刻後,道:「你不必迴避了,到我床後碧紗櫥裡,不要露面。」

  嘉芙一愣。

  「去吧。」老夫人神色已經轉為平靜。

  「記住,無論聽到什麼,放在心裡,這是祖母的吩咐。」

  裴老夫人望著她,一字一字地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50 AM

第六十五章

  碧紗櫥八扇落地,夏天往螺鈿格心上糊一層青紗,既作內室隔斷,也遮擋蚊蠅。這個冬歲,因京城天氣異常寒冷,入冬後,便往上頭蒙了厚厚一層玉棠富貴紋的夾棉厚緞,原本隔在床前擋風,老夫人嫌氣悶,給挪到床頭後,隔出了一個小間,裡面另鋪設了一張床,嘉芙來陪夜時,睏了便睡在裡頭。

  皇帝是微服出宮,身邊只帶了李元貴和兩個貼身侍衛,直到到了裴府之外,裴荃方知聖駕親臨,慌忙整了衣冠,率領子弟奔出相迎,人跪滿一地。蕭列只說了兩句,道裴太夫人分位尊崇,德高望重,長孫如今奉旨在外辦差,他聽聞太夫人身體欠安,放心不下,便出宮前來探望,免一切繁文末節。

  裴荃感激涕零,平身後,急忙引蕭列往老夫人所居的北堂而去,女眷一概迴避,兩個太醫同行,入內,裴荃見老夫人已醒來,忙上前要扶,蕭列已搶上一步,阻攔裴荃,叫老夫人再躺著,不必起來。

  裴老夫人叫了兒子過來,扶自己慢慢坐起。

  她的面容雖極憔悴,目光看起來卻依舊清明,道:「老身區區一賤軀,怎敢勞萬歲大駕出宮探視?諸多失禮,不勝惶恐。」說著,命裴荃再扶了自己,在床上行了虛跪之禮,這才靠在了床頭那扇雕花倚簷之上。

  蕭列叫隨同的胡太醫和另個太醫為老夫人診治。二太醫待要上前,裴老夫人搖頭道:「萬歲心意,老身欣領,只是不必再勞煩太醫了,他二人有起死肉骨之能,最近更是日日往老身這裡跑,十分辛勞,但老身這身子如何,自己心裡有數。」

  她多說了幾句,氣便微喘,停了下來。

  蕭列目露戚色,沉默不言,內室裡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片刻後,蕭列抬眼,看向立於身後的李元貴。

  李元貴便上前一步,道:「萬歲今夜出宮,乃是感念太夫人從前的看顧之恩,二位太醫退下吧。裴大人,你和咱家也出去,到外頭稍等。」

  裴荃忙應聲,和太醫一道,向蕭列行過禮,便退出了內室,將人全部遣走,自己也遠遠退了出去,只剩李元貴立於北堂之外,候著皇帝出來。

  內室中只剩蕭列和坐臥病床的老婦人了,燭影曳動,蕭列起身,來到病床之前,彎腰下去,低聲說道:「老夫人,你還有何放不下的,儘管叫朕知曉,只要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起先雙目微微闔,似昏似醒,慢慢睜開眼皮,和俯身過來的皇帝對望了片刻,微微翕唇,卻答非所問:「萬歲,右安的身份,你是何時知曉,又是如何知曉?」

  嘉芙屏息立於立於碧紗櫥後,忽聽裴老夫人問出這一句話,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也隱隱感覺了出來。

  老夫人的語氣變了,和皇帝說話時,不再像方才裴荃等人立於跟前時那麼敬謹,此刻聽起來,竟似帶了一絲質問之意,彷彿此刻立於她病床前的這個男子,並非這天下的至尊帝王,而只是她的一個後輩子侄。

  她問皇帝如何得知「右安身份」。嘉芙知道裴右安是衛國公在外抱回的是私生子,但皇帝又是怎麼知道的?這又和皇帝有什麼關係?老夫人突然問他這個,是什麼意思?

  嘉芙感到有些意外。

  但接下來,皇帝的反應,才是真正令她吃驚的開始。

  她從碧紗櫥隔扇之間的一道縫隙裡,悄悄地看了出去。

  蕭列的神色裡,沒有絲毫詫異,更不曾露出半分因為受到了不敬質問而當有的慍色。

  他只是望著望著病床上的老婦人,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朕回到雲南後,恰逢吐蕃生亂,便領兵前去平亂,一年多後,等朕平亂後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於數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裡……」

  他聲音本就低沉,說完這句,彷彿情緒一時難以自控,聲戛然而斷。

  老夫人不語。

  片刻後,蕭列再次開口,聲音微微發顫,改朕為我:「我分明知道,我離開慈恩寺時,文璟的疫病已經向好,梅太醫親口對我說的,只要再調養些時日,便可痊癒。當時我人在吐蕃,一直以為她已回宮,卻萬萬沒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定情緒。

  「後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後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後,便薨於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後,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雲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於對我吐露,說我走後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慼之色。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後,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過後,一場瘟疫蔓延。剛登基不久的天禧帝雖下令太醫署全力撲疫,但京城內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舊多達數百之眾。而皇宮之中,雖有高牆阻擋,也未能倖免,陸續有人發病,最後蔓延到了後宮,年輕的皇后也不幸染了瘟疫,當時宮中已有數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決定離開皇宮,遷往數百里外的西苑,等著這場瘟疫過去,而為了避免宮中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百官建議,將皇后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養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過人,且天資聰穎,才情不凡,有過目成誦之能,天禧帝對她用情極深,當時原本不忍單獨留下業已重病的她,但身為皇帝,身負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勸阻,最後還是忍痛,將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來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醫束手無策,天禧帝聞訊,也焦急萬分,曾數次想來探望,卻均被百官勸阻。

  便是在那個時候,蕭列私下冒險出了雲南,日夜兼程悄悄趕到京城,隨後喬裝成侍衛,潛入慈恩寺,給梅太醫帶去了雲南土人的土藥。

  或許是裴文璟當時還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的病情竟漸漸得以好轉,而蕭列在那幾個月間,也一直潛留在寺中,沒有離開,直到數月之後,裴文璟的病情終於見好,他這才悄悄離了京城,返回雲南。

  「先帝身份貴重,自然不可冒險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時,見同入寺中侍病的宮人,亦無不戰戰兢兢,能避則避,唯恐沾染疫氣。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願冒險,私出雲南為她帶藥而至。你對文璟的這番情義,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雙目之中,漸漸閃出淚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兒。文璟從小端莊持重,當時她身為皇后,豈不知利害關係。縱然你為她遠道涉險而來,她便是對你還有幾分少時情懷,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兒,她會不知輕重,做出了那樣的事!萬歲,文璟的命,當時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後來誠然,也是被你所奪!」

  「文璟已去,我再禽獸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靈。老夫人你罵的沒錯,當時確實是我一時失制,勉強於她,只是我已萬分小心,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走後,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蕭列雙目泛紅,望向病床上的老嫗,身形慢慢低下,最後竟朝她,雙膝落地,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等我從梅太醫口中知道之時,已是數年後了,那時右安早成了國公之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著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裡已經明白一切,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陷入萬分的驚駭之中。

  裴老夫人卻彷彿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情緒裡,恍若未見,任憑蕭列那樣跪著,沉默了良久,又道:「萬歲,文璟初知有孕之時,也曾狠心下過虎狼之藥,但那孩子竟不肯落下,她終不忍再殺他,最後還是以養病為名,繼續留在寺中,將他生了下來,生下孩子不過兩日,文璟便血崩而去,那孩子也未足月,不過七八個月大。當時老身以為,那孩子便是能夠養活,日後也絕非久壽之相,實是不忍他流落在外遭受苦楚,這才將他抱回府中,養在了長房名下……」

  「萬歲,你可知道,老身從決定將他抱回來養著的第一天起,便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他和你的干係。老身原本想著,讓這孩子好好過上幾年,就算最後去了,也算不負當日文璟之托。但是老身沒有想到,上天之意,遠非人所能料。右安長大成人,十六歲那年,以為自己是我兒的私生之子,想是厭棄身份,甘願自污離京。他重傷之時,又被你所救。老身便知道了,你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從那時起,老身便時有隱憂……」

  許是情緒波動厲害,老夫人忽然咳了起來,臉色慘白。

  蕭列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前扶住,為她揉背。

  裴老夫人漸漸平下喘息,擺了擺手:「萬歲,你如今登基,成為天下之主。但於右安來說,卻未必就是幸事。須知愛之,當遠之,便如沒有他這樣一個兒子,如此才是你對他的保護。但你卻沒有!這些年,老身親眼看著你對右安親近。老身料萬歲也未曾想過叫右安知曉他的身世。但是萬歲你可曾想過,萬一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人知曉,到時你欲置他於何地?到時右安如何自處?萬歲身邊之人,又會如何做想?」

  屋內再次陷入靜默。

  片刻後,蕭列抬頭,咬牙,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朕心愛之人為朕所生之子,朕絕不會容忍旁人傷他分毫,老夫人放心就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9:57 AM

第六十六章

  「萬歲金口。老婦人代長孫,謝過萬歲。」

  裴老夫人坐起,蕭列見狀伸手過來,卻被老夫人輕輕擋開。

  她扶著床沿,慢慢地下了床,最後五體投地,跪於地上,向面前的皇帝,畢恭畢敬,行了一個大禮,久久不起。

  蕭列身影亦是凝固,定定望著叩於地上的那顆蒼顱。

  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再問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半晌,只是慢慢轉身,腳步異常凝滯,一步一步朝外而去,身影終消失在了門後。

  裴老夫人依舊那樣俯伏於地,內室裡唯餘燭火跳躍,死寂一片。

  碧紗櫥後,嘉芙手心後背,已然全部冷汗。她望著裴老夫人的背影,唯恐皇帝又會轉回,依舊不敢出去。

  良久,伴隨著一陣腳步聲,裴荃辛夫人等人湧入,看見老夫人跪地不起,忙上前扶起,將她放平躺回床上。見她臉色灰白,餵水的餵水,揉背的揉背。

  老夫人睜眼道:「方才和萬歲只敘了幾句他幼時舊事,萬歲囑我安心養病,別無他事。我有些乏了,這些日也累你們辛苦了,大媳婦你且留下,我有幾句話要叮囑,其餘人都散了,去歇下吧。」

  辛夫人一怔,隨即應下。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面露微微惑色,似有些好奇不甘,卻不敢發問,終還是隨了裴荃,帶了人,陸續次第出屋。

  房裡只剩辛夫人一人,立於老夫人床前,見她半晌不語,心裡略微忐忑,遲疑了下,上前道:「婆婆留我,可是有話要訓?」

  裴老夫人從枕下摸出一柄鑰匙,遞了過去:「去打開那個櫃子,取出裡頭的匣子。」

  辛夫人心下疑惑,接過,打開了靠牆一隻上了銅鎖的描金櫃子,見裡面放了一隻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檀木小匣,捧起,手感頗為沉實,到了床前。

  老夫人命她打開。

  辛夫人打開匣子,見內中又是一隻金匱,一時不敢動,看向裴老夫人。

  「打開。」

  辛夫人小心地打開金匱,認出裡頭之物,一時吃驚,抬頭看向老夫人:「婆婆,這是……」

  「這是當年太祖開國賜給功臣的鐵券丹書,一剖為二,裝於金匱,一半賜給功臣,另半藏於宗廟。或免一死,或可求爵祿。當年不過賜下四面,裴家為其中之一。如今我要走了,手裡也無別物,這個留給老二,你拿去吧。若實在捨不得這爵銜,日後見機呈上,復爵也未可知。」

  辛夫人呆住了,想接又不敢接,手停在半空,模樣有些怪異。

  老夫人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辛夫人慢慢朝那匣子伸出手,碰到的一刻,見老夫人忽又睜開眼睛,手微微一抖,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裴老夫人盯著她:「我知你這些年有怨恨委屈,如今我要走了,最後送你一話,也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後一分感悟,人活一世,己算不如天算。望一切到此為止,若再執迷不悟,祖宗便是留了十面鐵券,怕也無福消受。」

  辛夫人臉龐漲的通紅,立了半晌,朝床上的老婦人磕了個頭,緊緊抱住匣子,轉頭匆匆而去。

  燭火搖曳,燈花爆裂,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

  「出來吧。」

  裴老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嘉芙終於從蔽身的碧紗櫥後走了出來,慢慢行到老夫人的床前,見她半躺半靠在那裡,望著自己,目含微微笑意,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撲到了床沿之前,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低低喚了聲「祖母」,眼眶便紅了起來。

  老夫人的五指冰冷,手心卻是滾燙:「這些年來,祖母心裡原本最是放不下右安。幸而如今有了你,祖母也算可以放下心了。」

  嘉芙緊緊抓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會長命百歲的,阿芙和夫君,還要祖母的照拂……」

  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聲音亦隨之哽咽。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傻孩子,人遲早都是要走的。祖母活到了這年紀,人間能享的福,也都享盡,只要你們往後都好,走了又有何憾。」

  嘉芙不住搖頭,落淚紛紛。

  老夫人反手,緊緊地攥住了嘉芙的手:「右安之出身,倘若日後被他得知,以他心性,祖母恐他畢生難解。倘若可以,祖母寧願一輩子都不讓他知道。祖母本也不該讓你承擔如此之重壓,但夫婦一體,祖母如今只能將他托給你了。萬一日後,他若因此歷劫,你要代祖母,好生照看於他,不離不棄,知道嗎?」

  老婦人的神色,變得嚴肅異常。

  嘉芙止淚,跪在了床前,鄭重道:「祖母放心,阿芙定竭盡所能,此生伴於夫君之側,不離不棄。」

  老婦人凝視著她,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意:「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她彷彿累了,說完,慢慢地闔上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

  隆冬的這個深夜,大雪紛飛,地上積雪,已然深及腳踝。

  京城西門衛的尉兵在城頭燃了炭火,幾人圍著炭爐取暖,抱怨著這天氣,忽然,一個瞭望的守衛叫道:「有人來了!」

  其餘幾人紛紛過去,朝著那人所指方向睜目遠眺,果然,漫天大雪之中,那條通往西畿的漆黑驛道之上,一行人正縱馬疾馳而來,馬蹄飛濺起了亂瓊碎玉,轉眼便奔到了城門之外,有人高聲呼喚開門。

  「可是裴大人回了?」

  城尉得到過上頭吩咐,說這幾日裴右安可能回京,命留意開門,此刻見這一行人馬,立刻俯身下去,高聲發問。

  「正是!」

  一個隨從振臂,拋上手中節符,城尉接了,驗證無誤,立刻下了城樓,打開城門。

  一行人穿入城門,朝著裴府的方向,縱馬而去。

  ……

  距離皇帝探視,已經過去了數日。

  這幾天,嘉芙沒有離開老夫人半步,白天黑夜,伴侍在她的左右,睏極了,就在碧紗櫥後的那張床上眯一會兒眼,真正如同衣不解帶。

  先前,在從太醫口中得知老夫人熬不過這個冬末之後,她便去信給了裴右安,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雖然老夫人曾經阻止她寫信給裴右安,免得他在外分心。但那時和現在情況不同了。

  讓他趕回來,和臨終前的祖母見上一面,在嘉芙看來,這和公事同樣重要。

  老夫人這幾日已經下不去飲食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全靠參湯在續著精神。

  嘉芙心裡清楚,她應當也是在等著裴右安。

  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那個歸人,他的腳步,又到了何方?

  嘉芙站在窗前,望著夜空中飄飄灑灑的大雪,額頭抵靠在冰冷的窗櫺上,發呆之時,忽然聽到院中傳來一陣急促的窸窸窣窣踏雪之聲,接著,耳畔隱隱傳來一個婆子的驚喜叫聲:「大爺回來了!」

  嘉芙心口一跳,全身血液頓時沸騰,猛地轉身,疾步奔了出去,轉到外間,還沒到門口,就看見那道門簾子被打了起來,一個男子微微俯身,快步而人。

  真的是裴右安回了!

  冰雪落滿了他的雙肩,沾於他的眉髮,他雙目通紅,眼底佈滿了血絲,渾身冒著寒氣,彷彿剛從冰窟窿裡出來。

  「大表哥——」

  嘉芙尚未喚完一聲,聲便哽咽,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眼圈泛紅。

  裴右安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快步到了她的面前,張臂便將她納入了懷中,低頭用他還帶著冰雪溫度的唇,飛快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隨即低聲道:「莫怕,我回來了。」

  似是撫慰她般,他收臂,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即鬆開。

  「祖母呢?」

  「在裡頭!」

  嘉芙壓住心底翻滾著的萬千情緒,立刻轉身朝裡,裴右安跟著他,匆匆入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10:16 AM

第六十七章

  沉沉昏睡中的老夫人感到自己的手被另雙有力的手給握住了。

  那雙手因馬背上的雪夜疾馳,此刻手心變得潮熱而滾燙。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漸漸看清了那個握住自己手的人,黯淡的眼眸,瞬間變得光亮了起來。

  「祖母!祖母!孫兒不孝,回的遲了——」

  裴右安跪在床前,聲聲地喚,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彷彿想要藉著這手,將自己身體裡的力量傳送給她。

  老夫人定定地凝視著他的臉,片刻後,目光慢慢轉向,彷彿想要尋找什麼,終於看到一旁的嘉芙,露出欣慰之色,示意她過來。

  嘉芙忍住就要垂下的淚,到了近前,跪在了裴右安的身畔。

  老夫人抽出自己的手,吃力地抬起胳膊,抓住嘉芙的一隻手,牽了過來,放在了裴右安的手心之中。

  身後腳步之聲紛至沓來。裴荃、辛夫人、二夫人、裴修祉、裴修珞、周嬌娥,奶娘帶著全哥,以及那些知道老夫人快不好了這幾夜過來一道陪守著的宗族裡的婦人,聞訊陸續趕來過來,屋裡站滿了人。

  老夫人的目光,從一張張帶著悲慼的臉上依次看過,最後落回在嘉芙和裴右安的身上,凝神望了片刻,忽輕輕拍了拍那一大一小兩隻疊在一起的手,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就此慢慢閉上眼睛,神色安詳。

  短暫的死寂過後,身後不知道是哪個先哭了一聲,轉瞬,滿屋子的人便都跟著哭了起來,哭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嘉芙感到壓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慢慢地變涼,潸然,轉頭看向身邊的裴右安。

  他定定望著臥於枕上已然安詳閉目的那位老婦人,雙目通紅,良久,竟連眼睛也沒眨一下,身影彷彿被外頭的冰天雪地凍住了。

  ……

  衛國公老夫人去世的喪報,當夜就發散了出去。此刻屋裡還在哭著,外頭裴家大小管事聞訊,便已領人在大門前立起喪樓,搭舍苫幕,四更不到,靈堂設好,僧道佛事具齊,五更,裴右安裴荃向禮部報了丁憂,朱國公府、安遠侯府、劉九韶等唁客服素開始上門行吊禮,孝子孝孫在旁答謝,女眷於幕後守靈哀哭。宮中也賜下祭物,李元貴登門,轉達了皇帝對老夫人辭世的哀思。

  老夫人的身後之事,極盡哀榮,幾乎驚動了整個京城,停靈的那些日裡,不分晝夜,上門前來弔唁之客,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裴右安裴荃主外,辛夫人和二夫人主內,嘉芙周嬌娥等小一輩的,便只每日守靈哭靈,七日七夜滿後,次日,發喪到了慈恩寺停靈,待滿四十九日,消災去孽之後,再扶靈歸葬。

  裴右安離京後的這將近半年,嘉芙侍奉著老夫人,人本就消減了些,這一場大喪下來,更是心力交瘁,發喪後的當夜,回來家中還有最後一場法事,做完了,這場喪事才算結束。辛夫人和二夫人起先也都在,陸續卻被管事婆子喚走,天黑下來不久,那周嬌娥想是支撐不住,先悄悄地走了,最後只剩下嘉芙,待半場法事完畢,跪拜後起身,忽感一陣頭暈目眩,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一旁檀香看見了,慌忙一把扶住,轉頭正要叫人搬張凳子來,看見裴右安快步入內,握住了嘉芙的胳膊。

  嘉芙站住了腳,慢慢睜開眼睛,見是裴右安來了,目帶關切望著自己,便低聲道:「我沒事。方才跪了些時候,想是血絡有些不暢,起來走動幾下便好。」

  裴右安看了一眼她的臉色,道:「走吧,我送你回房去。」

  嘉芙搖頭:「還有半場法事沒完……」

  裴右安轉過頭,吩咐身旁的管事婆子,叫辛夫人另派人來此守著,說完,便引嘉芙出來。

  嘉芙不再吭聲了,默默地隨他歸了後院,進了兩人住的院落,來到臥房門前,裴右安推開門,嘉芙抬腳入內之時,因腿腳有些酸乏,腳尖在門檻頭上絆了一絆,身形便朝前栽了一下。

  裴右安扶住了她的腰,在身後下人的注目之下,將嘉芙橫抱而起,朝著內室快步走去。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和他貼身相靠了?

  這些天,裴荃名義上雖也在理事,但沒兩天,就說悲慟過度,身子壞了下去,對外一概事情,幾乎全都壓到了他這個代長子孝的長孫身上。白天他異常忙碌,嘉芙幾乎看不到他的人影,入夜,或是嘉芙自己守靈,或是他回房,略閉一閉目,四更便起身安排次日之事,日日如此,從他回家至今的這七八天裡,細算起來,兩人竟統共還沒說過幾句話似的。

  裴右安將她抱進內室,放在枕上,幫她脫去外衣,扯了被蓋住她,最後俯身下來,抬手幫她拔下鬢邊插著的一朵素白絨花,丟在了一旁,指背輕輕撫過她一側面龐,道:「這些時日,辛苦你了,你睡吧。」

  他的雙頰凹削,眼底血絲始終未退,聲音聽起來也帶著沙啞。

  他說完,隨即起身,自己轉身先要出去。

  昨夜坐夜到了天明,前夜他三更回房,四更不到起身。

  嘉芙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見他回過頭,道:「大表哥,我想你陪我一起睡。」

  裴右安想了下,道了聲好,便脫去外衣,上了榻,將她抱入懷中,閉目道:「睡吧。」

  嘉芙雙手攀住他,低聲道:「大表哥,你要是心裡難過,儘管和我說的,說出來,心裡會好過些的。」

  裴右安睫毛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和她對望了片刻,微微一笑,安撫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我很好,不必為我擔心。你累了,快睡吧,晚上我也不去酬客了,就陪你,你安心睡覺吧。」

  嘉芙凝視了他片刻,終於低低地道了聲好,閉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邊的男子替自己攏了攏被頭,又將她往他懷中輕輕帶了些過去。

  她柔順地將臉貼靠在他的懷裡。

  很快,疲倦便如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10:30 AM

第六十八章

  頭七之日,裴家在慈恩寺做頭七法事,一夜過後,次日返城歸府。

  山中昨夜下起暴雪,凍寒徹骨,眾人熬了一宿,無不睏頓,回來便各自散了歇息。

  裴右安和嘉芙回房,下人送進熱水,兩人洗漱過後,換了衣裳,才躺下去沒片刻,又有下人來叫,留於寺中的守堂人派人急趕了回來稟報,說供著裴家先祖蓮台的根本堂外有株百年老槐,樹幹內中已被蟲蟻蛀虛,枝幹卻龍蟠虯結,幾乎張了根本堂的半個院子,昨夜暴雪,山風又大,今早發現枝幹有些傾斜,守堂人怕今夜再起大雪,萬一整棵樹頭重腳輕塌了,砸下來便是大事,因近旁是裴家的先祖蓮台,自己不敢隨意處置,故急派人回來稟報。

  裴右安囑嘉芙睡覺,自己起了身,命人去請裴荃商議。

  裴荃方睡下,被下人驚擾而起,聽的寺裡根本堂出了隱患,裴右安來請商議,忙要起身,卻被二夫人一把攥住,冷冷地道:「又沒真的砸下來,你慌個什麼?他那邊不是有人捧著老太太給的祖宗鐵券嗎?誰捧著誰去就是了,少了你,還怕天就不亮不成?外頭這麼冷,眼看又要下雪,路又遠,你身子骨本就虛,方才不是還嚷膝蓋窩疼腫,走路都不利索嗎?你躺著,我去給你回話!」

  老太太走之前,把鐵券給了大房的二侄兒,安排兩房分家之時,雖多給了二房田地財物,意在彌補,但裴荃暗暗所盼的,還是那面鐵券,知自己無望,心中極是失望,暗怨老母偏心。加上熬了多年,好不容易做到今日位置,老太太這麼去了,除了兒子耽誤開春春闈,他也被迫丁憂,以他的資歷,不可能奪情,待三年過後,朝事早不知變成何種模樣了。喪氣之事,接二連三,這些時日本就鬱悶難當,被孟氏這麼一說,遲疑著時,見孟氏已經出去了,也就慢慢躺了回去。

  裴右安等了片刻,沒見到裴荃,倒是二夫人來了,歉然道:「右安,實在是不巧,你二叔昨夜凍了一夜,今早下山之後,老毛病犯了,雙膝腫痛難忍,方才貼了兩個藥膏上去。你要是不嫌修珞礙手礙腳,要麼我叫他隨你過去打個下手?」

  裴右安道不必了,叫孟氏代自己轉個話,讓叔父安心養腿,和聞訊趕來的裴修祉以及族中三叔一道,帶了幾個管事,匆匆出門,挽馬之時,周嬌娥跟前的一個婆子跑了出來,說周嬌娥身子有些不適,到處在找二爺。

  老夫人發喪後沒兩天,周嬌娥被診出有喜了,這幾日吃酸嘗甜,極是金貴,昨日自然也留在家中養胎。

  裴修祉斥那婆子道:「不去請郎中來瞧,找我做什麼?我另有要事!」

  婆子唯唯諾諾,轉身要走,裴右安道:「弟妹身子要緊,我去處置便可,你回吧。」

  裴修祉推脫了兩句,終無可奈何答應,轉身回來,入了內室,見周嬌娥靠在床頭,懷裡抱著個暖婆子,爐中煨著火烤的栗子,邊上丫頭忙著剝殼,她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便皺了皺眉:「不是說不適嗎?」

  周嬌娥叫丫頭都出去了,笑道:「外頭風吹的跟刀子扎似的,你這邊已經有人去了,你還跟去做什麼,給誰看哪?趕緊過來,給我捶下腰。哎呦,我的腰啊,酸的我坐也不成,躺也不成,命都要沒了半條……」

  裴修祉心裡對她實是疼不起來,沉著臉,轉身便要出去,身後周嬌娥柳眉倒豎,抓起一把空栗殼,朝他後背砸了過去,嚷道:「我這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要是敢出這屋一步,你給我瞧著!你是想著周國舅出了事兒,這回萬歲跟前沒討喜,你眼裡也就跟著沒了皇后娘娘了是吧?」

  她冷笑,「我嫁過來後,你就對我挑三嫌四,橫鼻子豎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還在肖想那院裡的那個是吧?做夢去吧!也不照照鏡子,看清自己的窩囊樣!也就是我,嫁雞隨雞心疼你,反倒被你當成了驢肝肺!當心把我惹急了,大家一拍兩散,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裴修祉臉一陣漲熱,僵在那裡不動。周嬌娥發完了脾氣,自顧又拿起帕子抹眼淚。沒片刻,外頭就傳來了辛夫人的咳嗽之聲,裴修祉壓下心中惱恨,沒奈何放緩臉色,過去陪著說話,又給她摟腰捏腿不提。

  ……

  裴右安被叫走後不久,天再次下雪,起先只如柳絮,漸漸飄飄灑灑,變成鵝毛大雪。

  縱然屋裡溫暖如春,嘉芙也是睡不著覺了。

  過了午,才不過申時兩刻,天便陰沉沉的,如同快要天黑。一個丫頭打起簾子,檀香端了碗吃食進來,放下了,往手心裡呵了口熱氣,道:「大奶奶,方才門房那裡來了個口訊,說三叔在山上滑了一跤,這會兒人已經被送了回來,大爺晚飯是回不來的,要是遲了,晚上也下不了山了,等明早再回,叫大奶奶你早些關門,不必等大爺回。」

  嘉芙聽著外頭北風掠過院牆發出的呼嘯之聲,想著他出去時,並沒預備在山上過夜的,不過只穿了件外氅,雪地濕濘,到晚上,腳上的靴子必定濕透,倘真的一個人在山中過夜,寺裡雖有客居,但如此雪夜,鋪蓋若是單薄……

  嘉芙如何放心的下,立刻叫人拿出毛衾,連同裴右安的衣裳,外加厚鞋厚襪,全部打在一起。本想派個小廝送過去的,話到嘴邊,想到雪夜山中孤冷,心裡終究還是想陪他一起,便改了口,讓檀香和劉嬤嬤等幾個人也穿上禦寒衣裳,帶夠預備過夜的鋪蓋,叫了管事,點了小廝,準備了馬車,出城往寺裡去了,路上看不到半個人,冒著風雪,終於在天黑透前,到了山腳之下,打著明角燈,相扶慢慢往上而去。早有腿腳麻利的小廝先飛快爬了上去通報。

  嘉芙人還沒到山門之前,裴右安便快步出來了,將她接入,安置到了供貴婦人們過來禮佛之時暫居的居處,進了屋,吩咐人起爐取暖,見她斗篷積雪,睫毛沾了點點雪絨,鼻尖也凍得通紅,一邊幫她拍雪,一邊低聲責備:「這樣的天氣,誰還出門?我不是叫你早些關門,不必等我嗎?你不聽話,還自己跑了過來?地上積雪厚重,萬一摔了怎麼辦?」

  祖母的去世,對於裴右安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傷悲,這半個月間,他又疲心竭力,但卻始終沒在她面前露出過半分的心緒。

  在她的面前,他比從前更加溫柔體貼,彷彿怕她傷心難過,如同她是一個需要他照看的小人兒。

  沾在睫毛上的雪絨子漸漸融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子。嘉芙眨了下眼睛:「我會很小心的。我是聽他們說,三叔不小心摔了腿,先回來了,山上就剩下你一個人……」

  她打住了,略微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一愣,隨即笑了,帶她坐到榻邊,低頭見她腳上那雙鹿皮小靴的靴頭沾滿泥雪,這會兒雪水慢慢融化,竟親自俯身下去,要替她脫鞋。

  嘉芙忙將腳往後縮了一縮,裴右安卻已握住,脫下了靴,又脫下另隻,手掌揉了揉她藏在襪中已凍的麻木的趾,隨後送到榻上,叫檀香將那條毛衾拿來,蓋住她的腿腳,又往她懷裡放了一隻知客僧送來的小暖爐,道:「你且先在這裡歇著。今夜務必先要把樹放倒,免得萬一砸了下來,只是那樹過大,故處置起來有些費事。我先過去了,等下回來陪你吃飯。」

  他轉身,吩咐檀香等人服侍好嘉芙,隨即匆匆而去。

  戌時一刻,他回來時,屋裡已經暖洋洋的,僧人送上素齋,吃完,他又去了那邊,一直到了亥時,這才終於回來,說樹已經安然放倒,原本收起的蓮位也一一歸位了,只等明早將樹拖出去就可。

  二人雖是夫婦,但身處寺廟,卻也不便同居一室,裴右安結束今夜之事,來看了嘉芙,讓她睡下,便出了屋,回了他今夜的過夜之處,另個院落,中間隔了一道山牆,先前嘉芙已經過去,親自幫他重新鋪了床鋪。

  雪漸漸停了。和嘉芙同睡一屋的檀香劉嬤嬤等人,早已入眠。

  深夜的山寺,縱白日因冠了皇家之名沾上世俗中的富貴煙火,此刻卻也萬籟俱寂,恢復了它原本當有的清靜虛遠。

  嘉芙閉著眼睛,伴著劉嬤嬤發出的忽高忽低的鼾聲,想著此刻和自己一牆之隔的裴右安,輾轉反側。

  她有一種感覺,此刻的他,應當也未能安然入眠。

  她終於忍不住,悄悄從榻上起身,穿了衣裳,打開門,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出了院門,來到了裴右安的居屋之前。

  窗格漆黑,裡頭沒有亮燈。

  嘉芙上了簷廊,站在門口,遲疑著時,聽到裡面忽然傳出裴右安的聲音:「進來吧。」

  方才她雖放輕了腳步,但雪地踩過,依然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之聲。想必他早就辨了出來。

  嘉芙輕輕應了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裴右安披衣站在窗前,窗開著,他轉過臉,朝向門口的自己。

  週遭黑暗,他的身影陷在夜色之中,唯窗外一片雪光,映照出半張輪廓深沉的面龐。

  他看著她,目光靜默而溫柔。

  嘉芙走到他身旁。他摸了摸她已沾了幾分寒氣的小手:「穿這麼少!怎還不睡?」

  「你也不睡。」嘉芙小聲為自己辯解。

  他微微一笑:「我正預備去睡的。你也好睡了。」

  嘉芙不語。

  裴右安便藉著窗外雪光,審視般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握住了她的雙肩,低頭親了下她的面臉,聲音柔緩,安撫的語氣:「莫為我擔心,我沒事的。」

  他說完,脫下自己的外氅,將帶著體溫的衣裳,披到了她的身上,隨即攬住她的肩,帶著她,要朝門口走去。

  什麼都瞞不過他,包括自己的情緒。

  今晚她冒著風雪,來到這裡,本是想陪他的,不想結果,倒成了他安慰自己。

  嘉芙感動,卻又悵然若失,不肯走,就定在原地,雙手捉住他的衣袖,帶了點小小的撒嬌和固執。

  裴右安笑了,帶了點無奈般地搖了搖頭。

  他往漸漸熄了的爐火裡添了些銀炭,待炭火變旺,放上一壺茶水,坐到了爐前的一張椅子裡,示意嘉芙過去。

  嘉芙到了他身旁。他將她抱坐到自己的膝上,用衣裳蓋住了她的身子,兩人擠坐在一張椅子裡。

  溫暖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裡,靜靜地跳躍。爐上的茶壺肚裡,漸漸冒出輕微而悅耳的水沸之聲。

  山寺裡的這個靜夜,是如此的安謐。

  嘉芙閉目,靠在他的懷抱之中,漸漸地犯睏,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彷彿被人輕輕抱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仰頭看向正要將她放平躺到榻上的裴右安,伸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想去拜祭下你的姑姑,你陪我一道,好不好?」

  ……

  嘉芙裹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衣裳,被裴右安握著手,朝慈恩寺後禪院深處的那座院落走去,不帶隨行。

  夜空放晴,漸漸現出半輪月影,照得整座山寺宛如銀裝素裹,耳畔輕悄悄的,唯有兩人腳下踏雪發出的輕微咯吱之聲。

  漸漸來到那個平日絕少有人靠近的地方,裴右安忽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個岔路口,側旁有條小道,可通往後山之門。

  斷斷續續,已經下了幾天幾夜的雪,積雪足有半尺之厚,此刻就在那條岔道之上,竟然留有兩列足印,足印之上,不見積雪,一直通向前方的那個院落。

  也就是說,就在今夜,或許片刻之前,已經有人先於他們去了那個地方。

  會是誰,在這種大雪近乎封山的惡劣天氣裡,於下半夜的無人時分,來到這個如今近乎荒棄的前元后渡過她生命裡最後一段時光的地方?

  嘉芙的心,「砰」的跳了一下,立刻便想到了一個人。

  她悄悄地看了眼身畔的人。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繼續牽著嘉芙,朝前走去。

  離那扇關閉著的門,越來越近了。

  雪地裡的足印,也清清楚楚,一直通到了那扇門前。

  裴右安徑直來到門前,伸手,推了一推。

  門並未從外上鎖,但卻推不開,仿似從裡被閂住了。

  裴右安眉頭皺的更緊,又推了一推,門依舊不開。

  他臉色微沉,略一沉吟,將嘉芙牽到自己身後,隨即緩緩抽出腰間所佩長劍。

  劍光映雪,在月下閃出一道刺目冰寒。

  他將劍尖指向門縫,冷冷道:「我乃裴右安。我知你就在門後。此為禁地,你何人,竟膽敢擅入!再不開門現身,我劍不認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10:38 AM

第六十九章

  「開了吧。」

  一陣沉寂過後,門後有人道了一聲,聲低沉。

  雖然嘉芙方才已經猜想門裡或許會是何人了,但在此刻,便於此地,真的聽到那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之時,她還是吃驚不小。

  正逢歲末,朝廷內事紛紜,外務更是繁雜。半個月前起,當裴家上下沉浸於太夫人喪慟之時,諸多藩屬國,如高麗、安南、佔城、流求等國,或酋長王子,或是使官,陸陸續續地趕在這個時候入京朝賀,此外,孟木、烏斯藏等地也紛紛遣使而來。鴻臚寺接待,禮部每日安排覲見、饗宴,皇帝日常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但此刻,門後傳來的那道聲音,她聽的清清楚楚,竟當真如她所想,便是皇帝蕭列。

  裴右安的吃驚程度,更甚於她。

  聽到那聲音的一刻,他那隻執劍之手,便驀然停住。

  那道話音落下,伴著門樞啟轉的輕微「吱呀」一聲,對面雙門,慢慢開啟,太監李元貴立於檻後,低聲說道:「裴大人,萬歲聖駕在此,你不得無禮。」

  裴右安的目光,越過了李元貴的頭頂,落到其後那個站在雪地中央的人影之上。

  那人身披斗篷,從頭到腳,被黑暗遮的嚴嚴實實,起先一動不動,宛若一尊雕像,慢慢地,抬起雙臂,摘下了覆頭的斗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清臒的一張面孔,雪光之下,泛出了層淡淡的青白之色,而雙眉愈顯鴉黑,目光在夜色之中,微微閃爍。

  裴右安立刻收劍歸鞘,向著門裡納頭跪地:「臣叩見萬歲。方才不知萬歲在此,多有冒犯,請萬歲降罪!」

  嘉芙也跟隨裴右安,跪在了雪地之上。

  李元貴早側身,避讓到了一旁。

  蕭列道:「不知者不罪。你二人起來吧。」

  裴右安謝恩,帶著嘉芙起了身。一時間,門裡兩人,門外兩人,隔著門檻,俱都沉默了下去,氣氛陡然變得詭異了起來,片刻後,裴右安忽道:「臣白日在此,乃是處置根本堂中一株枯樹,免得傾覆殃及供奉在內的先祖蓮台,因天色晚了,下山不便,便與內子暫宿寺廟過夜,方才無眠,便攜妻前來弔祭姑母,不料驚擾了萬歲,萬歲不怪,實是臣之萬幸。」

  他的語氣充滿恭敬,向皇帝解釋了自己為何會在這時候帶著妻子來了這裡,說完,兩道目光便投向了皇帝。

  這院落,是當年裴文璟的病重彌留之地,從順安王一朝開始,漸漸荒棄,幾乎已經成為了裴家的私屬之地,除逢祭之時,裴家人牽頭前來祭弔,一年到頭,罕見外人。

  今夜,裴右安攜妻來此憑弔姑母,天經地義,但半夜三更,當今的皇帝竟也現身於此,行跡又如此隱秘。

  裴右安話中之意,呼之欲出。

  皇帝依舊沉默著。

  氣氛再次變得詭異,於嘉芙這個暗知內情之人而言,甚至仿似隱隱感覺到了來自皇帝身上的那一縷尷尬。

  嘉芙悄悄看了眼被堵在門裡的那個身影,略一遲疑,朝門裡躬了躬身,打破這靜默,輕聲道:「臣婦不便留,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咳了一聲,一旁李元貴便開口了,道:「裴太夫人對萬歲曾照看有加,如今仙逝,萬歲悲慟不已,前些日便有意前來私祭,只是日常事務,千頭萬緒,竟片刻也不得閒,方今夜才得以出宮成行。方才到了寺中,又念及幼時與裴大人姑母無猜之誼,一時有感,故順道來此憑弔一二。」

  嘉芙悄悄看了眼裴右安。

  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他此刻如何做想,只微微垂眸,恭聲道:「臣擾了萬歲。若無別事,臣便先行告退。」

  他向皇帝行了一禮,攜嘉芙後退,一直退出七八步遠,方轉身,帶嘉芙而去。

  嘉芙隨裴右安同行,不敢回頭,卻清楚地感覺的到,蕭列的兩道目光,仿似一直落在自己二人後背之上。

  「右安,你且留下,朕另有話!」

  出去了數十步遠,將要拐過甬道之時,身後忽再次傳來皇帝的聲音。

  裴右安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了身。

  李元貴已快步而出,來到兩人近旁,對嘉芙道:「萬歲有話要講與裴大人,請夫人於此稍候,奴婢先伴著夫人。」

  他的語氣,極是恭敬。

  嘉芙忙道:「公公客氣了,我等著便是。」

  李元貴雖是太監,但裴右安知他年輕之時,也是弓馬嫻熟,望了眼前頭那道立於院門之內的暗影,略一沉吟,向李元貴道了聲「勞煩」,隨即轉身,邁步而入。

  荒園寒雪,天凝地閉,皇帝負手,立於雪地中央,神色凝滯。

  裴右安向著前方那人再次下跪,叩首:「萬歲有何吩咐?」

  蕭列仿似回過了神兒。

  「你隨朕來。」他說著,轉身朝裡踏雪而去,推門入內。

  裴右安注視著前頭的那個背影,從地上起身,隨他入內,閉上了門。

  屋內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空氣異常清冷,鼻息裡撲入了淡淡的塵腐氣息。

  裴右安站在門邊,看著皇帝慢慢行至一張條几之前,抬手,手指撫過幾面,仿似陷入了某種思緒。

  他不再開口,只靜靜地望著。

  「右安,你之前一直在外替朕辦差,回京又逢喪事,有一事,你大約還不知。」

  皇帝終於開口,語調淡淡:「朕決意納高麗、安南王女入宮,再照禮部進言,開春採選秀女,充盈後宮。」

  高麗、安南兩國,此次除了朝貢,亦有王姬世女隨使團同來,表達了獻姻於大魏國皇帝的意願,其餘使團,也有數量不等的美人貢獻。禮部呈議,稱皇帝陛下後宮迄今只得中宮一人,今非昔比,論制,當充盈後宮,扶持於帝。

  「禮記有云,天子當立六宮,此關乎一國之體。萬歲聖明。」裴右安恭敬地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元貴方才,其實替朕瞞了一事。朕想著,既在此遇到,想必也是天意,告訴你也是無妨。朕今夜來此,本意只是憑弔你的姑母,只是未曾料到,會於此與你夫婦相遇。」

  他緩緩踱步,行至窗前,背對著裴右安,向窗佇立了片刻。

  「朕與你的姑母青梅竹馬,奈何天不從人意,當年被迫各自嫁娶。她品性高潔,卻天妒紅顏,以芳華之年,不幸身死於此……」

  「右安,倘若朕告訴你,你姑母當年之殤,全是因朕而起,是朕的錯,你可會痛恨於朕?」

  皇帝的情緒,彷彿突然間難以自控,聲音微微發顫,驀地轉過了身。

  裴右安的身影定住了,但很快,仿似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謹慎地道:「萬歲言重了。即便真如萬歲所言,想必當年萬歲也是無心之過,姑母在天有靈,倘若諒宥前事,右安又豈敢妄論是非?」

  皇帝望著裴右安,良久,情緒似乎終於平定了下來,點了點頭,再度開口,聲音也平靜了許多。

  皇帝道:「今夜此刻,朕乃是將你視為子侄,而非君臣,故向你提了幾句陳年舊事。不瞞你說,因你姑母之殤,這些年來,無時不刻,朕心中如有針刺,便是至死,也難自諒。得你如此良言,朕也算稍加寬慰。荊襄之事,你止戈興仁,慧眼獨到,辦的極好,替朕安定了大局,如今老夫人不幸去世,朕知你必定哀痛難當,這麼些年,你為朕東奔西走,竟無片刻安寧,朕會派你疏中所薦之人前去出任郡守,代你安民撫地,你且歇著,好生休養身體,待過些時候,朕再視情況,奪情用你,如何?」

  裴右安恭敬地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佑安,你記住了,往後無論遇到何事,朕盼你,都不要瞞朕,儘管開口,朕若能應,必定無所不應。」

  裴右安再次謝恩。

  皇帝凝視著昏暗雪光中的他,目光溫柔至極,沉默了片刻,道:「好了,朕這裡無事了,天寒地凍,你領你媳婦兒回去,早些歇了吧……」

  便在此刻,外頭忽然隱隱傳來一聲低喝:「什麼人?」聲音似是李元貴所發。

  「萬歲留下,臣去看看!」

  裴右安開門,朝外疾奔而去,看見月影之下,一道黑色身影猶如夜梟,在雪地中疾奔而去。

  李元貴已拔出身便所攜的腰刀,正護著嘉芙,又迅速地打了聲尖銳的呼哨,急喚先前被留於山門外的侍衛前來護駕,轉頭看見裴右安已經奔出,指著數十步外一株大樹,道:「裴大人!這刺客方才竟匿身樹上!」

  侍衛迅速趕到,裴右安命侍衛護著嘉芙入內,護駕,自己拔劍,循著雪地留下的兩道足跡,疾步追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11:01 AM

第七十章

  裴右安循著雪地足印,一口氣追到了後山,見前頭一個黑影借勢騰挪,正縱身攀爬那道丈餘高的山牆,身形如蛛,異常靈活。

  山牆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難覓蹤跡。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奮力擲出手中長劍,長劍如蛇,穿裂空氣,朝著那個黑影馳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牆頭,縱身待要翻牆而出之時,劍尖追至,插入後肩,那人身形一頓,從牆頭跌落在地。

  一個侍衛追趕而至,見那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猶要再逃,上去便將其制於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頜骨,指間一個發力,伴著輕微「哢噠」一聲,那人慘叫,整個下巴脫了臼,從嘴裡滾出一顆已被咬破的蠟丸。

  ……

  皇宮後寢,周氏徹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卻依舊未歸。

  她的人,也沒有消息傳回。

  這是從太子大婚那夜之後,蕭列第二次於深夜秘密出宮。

  周氏已經確定,蕭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裡的那個所在。

  她也可以推斷,皇帝今夜再次出宮,十有八九,依舊和前次一樣,還是那個地方。

  她並非不知派人窺伺帝蹤,萬一敗露的後果,但她無法壓制自己的這種慾望。

  高麗、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後宮冊立為妃,不但如此,開春之後,禮部和宗人府還會主持秀女採選,這個後宮會繼續充盈。

  周氏明白,這裡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幾年以來,自己獨佔丈夫一人的局面,將再不復返。皇帝的身邊,很快會有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女人了。從今往後,縱然她依舊統領後宮,地位高高在上,但個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僅是如此,便也罷了,周氏絕不至於糊塗到要因為皇帝廣納後宮而鋌而走險。

  多年以來,猜疑下的心病,讓她從皇帝擴納後宮的這個原本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之中,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危險氣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誕語,惹出了一場意外禍事,後雖勉強圓了過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後,顯便見惡於蕭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過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頭土臉,又再次牽累到了太子。

  其實蕭列登基之初,便有禮部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大臣引經據典,上摺建議皇帝擴立後宮。但那時,蕭列一概以國事未定無心後宮為由,給發了回去。

  皇帝在這個時候納言開立後宮,絕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見的那麼簡單。

  倘若之前,皇帝還只是有所不滿的話,那麼此刻,或許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蕭列正當壯年,他還有的是時日。倘若他改變了想法,這世上,又有誰能夠阻止?

  從那年,他將十六歲的裴右安帶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周氏便感覺到了,蕭列對這個所謂「故交」之子,異乎尋常。

  而這一切的根源,或許就在慈恩寺的那個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也必須要弄清關於皇帝的一切。

  為了保證不出意外,她做的極其小心,連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時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個侍衛,萬一事敗,必會當場服毒自盡,這一點她非常確定。

  周氏和衣而臥,終於朦朧睡去,突被一個惡夢驚醒,悚然而起,發現天已微亮,忙召林嬤嬤問事,宮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後,林嬤嬤未入,殿外卻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那腳步沉重異常,一聲聲地踏地而來,聲響越來越近,恍若隱含怒氣,震動耳鼓。

  這個皇宮之中,還有誰會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從那張鳳床上飛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沒幾步,便見殿前宮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帳幕猛然浪動,被人一把掀起,伴隨著金鉤扯落在地的輕微撞擊之聲,蕭列的身影,出現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對上蕭列投來的兩道陰沉目光,心飛快地下沉,卻定了定神,勉強笑道:「萬歲不去早朝,來此可是有事?」

  蕭列冷冷道:「你膽子不小,竟敢派人窺刺於朕!即刻起,你遷出坤寧宮,遷往西苑,沒有朕的許可,半步也不許出!」

  蕭列說完,轉身便大步而去。崔銀水領了幾名壯碩太監,對著周氏躬身道:「娘娘,萬歲旨意,奴婢不得不從,請娘娘這就出宮,由奴婢護送娘娘,去往西苑。」

  西苑出皇城數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寢,本是太祖開國所建,禁苑佔地雖廣,宮室卻流於簡陋,當年每逢祭祖,太祖便會領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紀念先祖。太祖去後,這制度便漸漸被廢,西苑日益荒涼,二十多年前,天禧帝為避開那場席捲全城的瘟疫,才遷到那裡,住了將近一年時間。如今西苑,已然如同冷宮。

  周氏手足冰冷,臉色瞬間慘白,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大叫一聲,一把推開崔銀水,幾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萬歲此言可有憑據?妾不知犯了何錯!何為刺探萬歲去向?妾被人誣陷!妾不懼對質!」

  蕭列轉頭盯著周氏,眯了眯眼:「莫說朕已查明,便是沒有活口,宮中除了你,還會有誰知朕昨夜出宮?」

  他點了點頭,冷笑:「如今偌大後宮,也就你和東宮兩宮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東宮所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這就叫人去審太子!」

  蕭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撲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腳,失聲道:「萬歲,此事和太子無關!是妾的錯!妾認錯便是!妾不該一時糊塗,鑄下了錯,求萬歲看在妾侍奉你二十餘載的恩情,饒過妾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窺刺帝蹤,僅此一條,朕便足以廢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后位,朕不動,但從今往後,你給朕過去,好生養病,再不必見面!」

  蕭列拔出自己那隻被皇后抓住的腿腳,怒氣衝衝,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萬歲!當年先帝駕崩,你長兄猜忌於你,登基之初,便將你困於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處,竟半年不歸,倘若當時,不是妾替你百般隱瞞,你能有今日?」

  蕭列怒道:「你先時為保太子,以巫蠱之名,合起來欺君罔上,你們真當朕老糊塗了,任憑擺佈不成?當時不過顧念二十年的血親之情,容你改過罷了!不想你竟絲毫不知收斂!朕今日,便是猶念當年結髮,這才最後留你些臉面!不必再說了,你去就是,從今往後,再不必回宮一步!」

  蕭列大步離去。

  周氏趴在地上,睜目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淚流不絕。

  崔銀水等了片刻,朝太監使了個眼色,兩個太監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將周氏從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們也是聽差行事,娘娘莫怪,還是快些過去為好,免得萬歲降怒……」

  周氏揚手,「啪啪」幾聲,太監臉上便各吃了一個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撐著,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拭去面上淚痕,冷冷盯了崔銀水一眼,道:「本宮再不濟,還是這大魏的皇后!本宮自會走路,豈容你們這些賤奴作踐?」

  崔銀水「哎」了一聲,自己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子,彎著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罰!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遷宮,再好不過,奴婢感激不盡。」說著直起身,冷下了臉,朝外喝道:「都還跪著幹什麼?萬歲有旨,皇后娘娘有感於今歲各省旱情,民生多艱,自願遷往西苑護陵祈福,還不起來,預備娘娘移宮?」

  地上宮人如喪考妣,紛紛起身,周氏臉色慘白,轉頭,回望了一眼這座入住還不算長久的宮殿,終於邁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寧門,看到太子領了太子妃,兩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將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著,縱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語,她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懂。

  她一著不慎,觸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宮,發往西苑。

  如今的這個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雲中王了。他天威難測,翻臉無情。

  就在方才,在她聽到要將自己遣往西苑的絕情之語從他口中說出之時,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壓在心底二十餘年的那些憤恨和不甘,就要脫口而出了。

  但她最後還是強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現在她要自己的兒子更加隱忍,至少,在還無法和這個天下之主對抗的時候,千萬不能沉不住氣。

  當年,天禧帝大婚之時,年輕的蕭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為妻,和她生了兒子。這二十多年,縱然他身邊再無別的女子,但周氏清楚,這個男人,鐵石心腸,他從未愛過自己,也絕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這回他將她送走,不久會有新人入宮,倘若沒有兒子,她這輩子,或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座中宮之殿了。

  幸好還有太子。

  遲早有一天,她一定會歸來,走過這道位於中宮的北正門,拿回今日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她便如此盯著太子,一步一步,從他面前走過。

  可惜,悲哀的是,命運往往捉弄於人。給人希望,而到了最後,往往不過只是為了讓人愈發深刻體察當初希望破滅的那種加倍痛苦。

  周氏在這一刻,她並不知道,這確實是她最後一次走過坤寧門了。

  ……

  蕭胤棠盯著自己母親漸漸離去的背影,目光陰沉,肩膀微微一動,就要從地上起身,卻被身畔的章鳳桐一把壓住了手。

  「千萬不能衝動!母后已經不保,你便是再去萬歲面前為她說話,萬歲也不會聽的,不定反倒遷怒於你。所幸母后后位尚在,太子如今當隱忍,日後伺機而動,妾料,此應當也是母后之願。」

  章鳳桐壓低聲,飛快地道。

  蕭胤棠盯了她一眼,撇開手,從地上起身,徑直轉身,朝往東宮而去。

  ……

  當日,滿朝文武官員便得知皇后遷宮去往西苑代民祈福之事,無不吃驚。禮部頒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議,揣摩過後,雖依舊不明就裡,但隱隱也知,繼周進之後,周后也是徹底不容於皇帝了。

  周家門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許是物傷其類,章老這幾日亦託病不出。平靜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無聲湧動。

  裴家大房,這幾日卻鬧了起來。

  周后名為遷宮祈福,誰不知道,皇帝這是容不下她了。動了她,不啻於給太子難看,聽說宮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進來,日後情況如何,實在難料。

  辛夫人心中後悔當初讓兒子娶了周嬌娥,但生米成了熟飯,如今只能自認倒霉,對著周嬌娥,雖依舊不敢發威,但也不復從前的忍讓,臉色卻是難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沒了耐心,周嬌娥捧著肚子要挾也不管用,屋裡終日哭鬧聲不斷,最後還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話,命人將院門關了,以養胎為名,不許周嬌娥隨意出院。周嬌娥似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後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著日後還要仰仗肚子裡的兒子,便也漸漸收斂,開始養胎,家裡終於清靜了下來。

  這個歲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過去了。

  入了春,這些時日,嘉芙開始收拾行裝。

  就在幾個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來過一封書信,信中提及一句,說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場風熱,後來病雖好了,但入秋之後,身子骨瞧著卻有些弱了下去。當時裴家這邊,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分身無術,只能回了封信,隨信同寄了些藥材,聊表孝心。如今過了年,裴右安丁憂在家,終於無事,又出了熱孝,得知胡氏身體不如從前,前幾日主動提議,說趁入春,親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親。

  再過些時日,三月的泉州,城裡城外,到處開滿刺桐,這樣的景象,在京城中絕難見到。嘉芙對生養了自己的那個地方,極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時,心中便有了這樣的念想,只是剛出熱孝,且這幾個月來,裴右安雖閉門謝客,終日在書房裡,或執卷,或作畫,或教她讀書,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卻感覺的到,他始終有他自己的思慮,並且,從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難以啟齒,一直壓在心底,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了出來,主動說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躍,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擇好吉日,日夜盼望,終於到了出發那日,風和日麗,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辭了聲別,嘉芙帶著劉嬤嬤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隨行楊雲和另幾個隨從,一行總共十數人,到了碼頭,登上大船,迎著吹面已然帶了幾分駘蕩的南風,揚帆南下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2:02 PM

第七十一章

  嘉芙如花解語,朝夕伴在裴右安的身側。這一路南行而下,春光漸濃,裴右安漸漸似也抒出胸中塊壘,晨間和她調琴鼓瑟,日暮臨窗同聽棹歌,宛如浮生投來半日空閒,嘉芙心曠神怡,倘若不是想著早日和家人見面,心中倒是暗盼,這旅程永不到頭才好。

  這日,船入了福建,傍晚停靠在一處名為琅門的小漁港,船伕上岸採購補給,過一夜,明早繼續上路,這樣再走五六日的水路,便可抵達泉州了。

  天色漸黑,艙室裡掌了燈,此刻睡覺還早,一吃完飯,嘉芙便叫檀香拿出小棋桌,擺在舷窗畔的一張寬榻之上,親自爬上去鋪設,捧出棋罐,準備好了,叫檀香等都散了去歇了,就把看書的裴右安強行拖了過來,要他再陪自己下棋。

  裴右安精於弈道,一路同行,常和嘉芙下棋消遣。嘉芙也會下,並且,棋力也不算很弱,可惜和他相比,還是不堪一擊,往往下到最後,裴右安便是想讓她贏,也苦於沒有落子之處。一輸再輸,嘉芙被激出好強之心,便不肯和他下了,那日特意上岸,買了本棋譜回來,就此茶飯不思,抱著苦讀,加上身邊又有裴右安這位良師調教,短短不過大半個月,水平便精進了不少——至少嘉芙自己感覺如此,方才想著,自己這兩天背著他,偷偷新研究了一手棋譜,精妙無比,實在想看到他吃驚的樣子,吃完了飯,就迫不及待地拉他過來下棋。

  裴右安被她拖著過來,坐下陪她落子,他執黑,嘉芙執白,照例是他讓三子。嘉芙跪坐在棋枰之前,專心致志,絞盡腦汁,一心佈局,想將他黑龍引入陷阱,偏偏他就是不入套,還閒閒地靠坐在舷窗之側,一手拈子,另手拿了本書,仿似陶醉其中,自得其樂,分明心不在焉的樣子,嘉芙便停了手,氣道:「你欺負我!」

  裴右安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見她隔桌,撅嘴怒視自己,這一番小模樣,瞧著倒是惹人喜愛,卻忍不住要再逗逗她,挑了挑眉:「我怎欺負你了?」

  「你瞧不起我!一心兩用是個什麼意思?」

  裴右安忙將書放在一旁,向她賠罪,又保證自己會好好下棋,果然,接下來便正襟危坐,嘉芙這才作罷,繼續落子。

  只是還沒走上幾手,聽到「啪」的清脆一聲,他在邊角落下一子,隨即收手,道了聲承讓。

  嘉芙盯著棋枰瞧了半晌,才回過了味,頓時傻了眼。

  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做局引他入彀,未免忽略了邊角大勢,他這落子之位,看似平平,實則下在棋眼之上,如神來一手,將黑龍首尾相續,勢吞半壁,勝負實際已定,白龍便是不肯立刻認輸,再繼續在無關部位繼續落子佔地,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徒勞無功。

  嘉芙抬頭,見裴右安望著自己,一臉的歉色,眼角卻分明掛笑,頓時惱羞成怒,「嘩啦」一聲,抬手就把棋面胡亂給抹掉了,橫他一眼,哼了聲,扭身便爬下了榻,不再理他。

  裴右安在她身後笑出了聲,抬手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強行拖了回來,摟入懷中,端詳了下她,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我的芙兒惱了。罷了,再陪你下一局吧,這回定要老老實實上你的當,你可滿意了?」

  嘉芙本已乖乖入了他的懷中,一聽,原來他早就看破自己心思,贏了自己就罷了,偏這會兒還不忘取笑,頓時又惱了,奮力掙開他的胳膊,氣道:「你就會欺負我!我不和你下了!放開我,我去瞧瞧宵食……哎喲,你做什麼……」

  抱怨聲中,嘉芙被他凌空抱起,橫在了榻上,裴右安一個翻身,順勢便壓了上來,兩人半邊身子橫在榻上,半邊腿腳掛在了外頭。

  「不想吃東西。就想和你下棋。」

  裴右安抱著她道,帶了點調笑的意味。

  嘉芙臉龐紅紅,卻不依不饒,作勢要走,身子在他身下扭的成了麻花糖,忽覺他靜了下來,俯首,貼唇到了自己耳畔,低低地命了一聲「不要動」,聲音略微瘖啞。

  嘉芙一愣,立刻頓悟。

  祖母去世,裴右安作為承重孫,按制服斬衰之禮,期間夫妻自然不可行房。

  先前祖母新喪不久,熱孝期間,人都還沉浸在悲慟之中,嘉芙自然沒想過這個。現在出了熱孝,兩人正當年輕,感情又好,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有時不可避免,便會遇到如同此刻這般的尷尬。

  這種服喪,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說白了,其實不過就是做給別人看的而已,夫妻之事,關起門來,誰知道那麼多。但嘉芙卻知裴右安,雖心疼於他,卻也不會故意在這種時候還要撩撥,感到他身子起了異樣,立刻一動不動,睜大眼睛看著他。

  裴右安從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於榻上,抬手壓住了臉,半晌,吐出了一口氣,慢慢坐了起來。

  嘉芙偷偷瞄了他下頭一眼,爬了過去,小聲道:「大表哥,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裴右安附耳,低低地道:「芙兒,委屈你了。」

  嘉芙使勁搖頭:「我多久都沒關係!」

  裴右安不再說話,只笑了,眉目溫柔,伸臂將她摟入懷裡。

  銀燭高照,水波澹緩,艙外偶有幾聲船家走過甲板發出的腳步之聲。

  嘉芙閉目,小鳥般依在他的懷中,和他靜靜相擁,心中只覺安謐無比。

  突然,耳畔傳來一陣迅疾的鑼聲,中間夾雜著一陣模模糊糊的呼聲,因距離有些遠,聽不清在喊什麼,但感覺的出來,岸上起了騷動。

  嘉芙睜開眼睛。

  裴右安推開舷窗,看了出去。

  嘉芙也探頭出去,看到遠處岸上,竟來了一隊官兵模樣的人,手執火杖,敲鑼打鼓,一路高聲呼喝:「全部船家聽著,倭寇襲擾泉州、平海!上頭有令,為防倭寇來此,今夜起,立刻封鎖港口!全部船隻,不得擅離!如有妄動,一概以通倭論處!」

  嘉芙長於泉州,對倭寇自然不會陌生。從祖輩前朝起,沿海一帶就開始受到倭寇的襲擾,每每來襲,泉州首當其衝。太祖立國之後,為抵禦倭寇,在沿海一帶設立諸多衛所,操練官軍,過去,泉州也曾因倭寇之患,被朝廷數次下令閉港,諸多商戶,包括甄家在內,深受影響。但嘉芙出生後的這將近二十年間,泉州再不曾受到過倭寇的大肆襲擾,便有來襲,往往也沒來得及登陸,很快便被消滅。

  她沒有想到,這時節,竟會有倭寇襲擾泉州!看樣子,這次的來襲,動靜不小,否則,怎會驚動此地官府?

  「大表哥!」

  嘉芙聲音微微發顫。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隨即下榻,出艙喚了聲楊雲,沒片刻,楊雲便帶了個官員模樣的人,匆匆登上甲板,那人朝裴右安下跪:「卑職琅門衛百戶劉通,不知裴大人今夜竟行船到此,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裴右安命他起身,問泉州之事。

  劉通道:「裴大人,這回倭寇和粵東大盜勾結,裡應外合,兵分兩路,同時攻打泉州和永寧兩府,來勢洶洶。卑職聽聞,不但在海上劫了十幾條待要返港的商船,還趁兩衛夜半防守鬆懈之時,竟突襲攻城,殺人放火。倭寇是從泉州南門進去的,李總兵雖及時趕到,打退了倭寇,但南城一帶,聽說死傷了些人,不少大戶,更是遭殃,有幾戶,聽聞損失不輕。」

  裴右安道:「你可知甄家的消息?」

  劉通道:「泉州甄家?倭寇逃跑之時,放火焚燒近港倉庫,大火燒了幾天才滅,甄家財物想必也是有所損失。至於人丁,卑職不大清楚。」

  嘉芙人在艙內,聽的一清二楚,焦心如焚,等裴右安一進來,立刻抓住了他的手,顫聲道:「大表哥,能不能快些回泉州?我家就在南城!我不放心我娘他們!」

  裴右安道:「我這就帶你盡快回泉州。莫怕,一切有我。」

  劉嬤嬤檀香等人收拾上岸的行裝。那琅門縣令因事發突然,公務緊急,不敢怠慢,方才也親自到港口督事,聽聞裴右安路過在此,匆忙趕了過來,一番拜見,等了片刻,驛所便送來了所需的馬車和快馬,裴右安向琅門縣令道了聲謝,帶了嘉芙上了馬車,一行人便連夜趕往泉州。

  剩下的這段路程,再不復先前悠閒,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一口氣沒有停歇,終於在三天之後,抵達泉州。城門口兵丁守衛,出入檢查,裴右安帶著嘉芙入城,漸近南城,一路所見,到處竟都是被劫燒過後的痕跡,不少人家門口,更是掛出喪事白幡,裡面傳出陣陣哭聲。

  嘉芙膽顫心驚,終於趕到了自家門前,拍開緊閉的大門,下人探出個腦袋,看見了嘉芙,驚喜的跳了起來,轉身就飛快進去通報,孟氏起先還不信,趕了出來,等真見到了嘉芙和裴右安,這才喜極而泣,趕忙將女兒女婿迎了進來。

  嘉芙不見哥哥和祖母,開口便問。

  孟氏被觸動了心事,垂淚道:「先前倭寇大盜殺進南城,到處殺人放火,我們家幸好有李總兵及時派兵過來守著,這才未被破門,只是你哥哥,如今想必落入了倭寇之手……」

  孟氏悲從中來,一時哽咽,說不出話,早有一旁下人代講。

  原來上月之時,甄家有一條船要去往流球,海途不算很遠,甄耀庭徵得了祖母胡氏和孟氏的同意後,和張大一道上了船,原本這些時日就要回了,不想卻遇倭寇來襲,船在半道被劫,連同甄家的一道,另外還有十幾條商船。胡氏上次病後,身子原本就未完全恢復,又得知孫子落入倭寇之手,急怒交加,當時便暈厥了過去,這幾日臥病在床,水米不進,孟氏一邊叫人不斷去官府打聽消息,一邊服侍著病重的婆婆,可謂心力交瘁,正準備派人再往京中送信,此刻卻乍見女兒女婿歸來,情緒一時間如何還控制的住?

  嘉芙忍住心中恐慌,急忙安慰母親。

  裴右安起了身:「芙兒,你照顧好岳母和祖母,我去衙門走一趟。」

  他叮囑完,轉身正要出去,門房跑了進來,說巡撫高大人來了。

  ……

  泉州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處置不好,足以摘掉頭頂烏紗了,高懷遠聞訊,如同火燒屁股,如何還坐的住?一邊往京中傳遞消息,一邊親自趕來泉州善後,昨日人便到了,方才正在親自佈置海防,聽人回報,說城門那裡傳來消息,京城裡的裴大人來了泉州,立刻帶人上門,一見到裴右安,便下跪在地,痛心疾首地叩頭:「裴大人!下官有罪!下官也未想到,倭寇竟與粵東盜首勾結來襲!好在平日下官不忘防範,命各處衛所時有操練,此次才得以及時驅走倭寇!至於那十幾條被劫船隻,大人放心,下官已命總兵帶著水師出海追擊,雖大海茫茫,也必竭盡所能,只盼裴大人體諒下官難處,能在萬歲面前替下官美言幾句,下官感激不盡!」

  高懷遠並沒撒謊,那日一聽被劫船隻裡頭有甄家的船,船上還有甄家公子,當時便叫苦連天,立刻便派水師出海搜救。但說實話,茫茫大海,毫無目標,想要追上賊船再救出人,無異於海底撈針,希望極其渺茫,自己說完話,都有些心虛,一時不敢抬頭。

  裴右安叫他起來,沉吟之時,外頭又傳來一聲急報:「大人!大人!好消息!那十幾條被劫船隻都回來了!今日便能進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2:07 PM

第七十二章

  日暮時分,在兩列水師的護送之下,點點帆影,緩緩進入港口,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岸上已經擠滿前來迎船的民眾,看到船影,人群裡起先起了一陣騷動,待漸漸看清,歡呼聲四起,那些有家人在船上的,更是緊張激動,奮力擠到前頭,焦急等待。

  嘉芙和孟氏早也過來了,此刻候在碼頭之前,睜大眼睛眺著前方,船隻漸漸靠近,嘉芙終於看到了哥哥甄耀庭的身影,和一堆人擠在船頭之上,有人激動流淚,有人拚命朝著岸邊揮手跳躍。

  要知道,商船若是落入普通海盜之手,家人交了贖金,人不定還能回來,但若遇到倭寇,通常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沉船人亡。故那個高大人雖也派出水師前去援救了,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人真的能被救回,實在是希望太過渺茫了。

  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真的發生了。

  孟氏看到兒子的身影,忍不住又喜極而泣,嘉芙攙扶著她,眼圈也是紅了。

  甄耀庭老早就看到了孟氏和她身畔的嘉芙,欣喜若狂,船一停,擱上走板,搶先飛快就上了岸,衝著孟氏叫了聲娘,又轉向嘉芙,叫了聲「妹妹」,問她何以這時會回泉州。聽嘉芙說了經過,忙張開手,轉了個身,道:「我沒事!叫你們擔心了!」

  孟氏捉住了兒子手臂,上下打量,見他除了黑瘦了些,脖子額頭多了幾道傷痕之外,看起來確實還好。拭去眼淚,又問張大和其餘之人,得知這一趟遇險,船和貨物都沒了,也不幸死了一人,但所幸,張大和船上的其餘之人,並無大礙,那些受了傷的,傷勢也不重,上岸後養些個時日,便都能好,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朝著媽祖廟的方向,拜了幾拜。

  甄耀庭道:「娘,你要拜,別忘了也拜拜金面龍王。這回要不是有金面龍王,兒子怕是要回不來了!」

  孟氏忙問緣故,一旁早有另外下船的人已經在向家人講述經過了。

  原來數日之前,他們行船海上,於返回途中遭遇倭寇,被倭寇船給追上了。倭寇海盜的船,打造的和普通商船不同,適合海上追逐,靈活快速,倭寇又窮凶惡極,這些普通商船怎麼可能對抗,人員稍有反抗,便被當場殺死,拋屍入海。這回這些倭寇似想抓人去老巢修築工事,他們才僥倖得以活命,陸續總共十幾條船被劫,將值錢的貨物搶了,剩餘連船鑿破沉海,統共抓了數百人,全部關在貨艙裡,要逃走之時,竟和金面龍王的戰船狹路相逢,一番激戰,倭寇不敵,死的死,被殺的殺,剩餘跳海逃跑,金面龍王救了包括甄耀庭在內的多人,護送返回,途中再次與官軍水師相遇,雙方打了照面,因情況特殊,那個總兵大人也沒打金面龍王,將人全部接回,兩邊便各自行船離開。

  這一趟歷劫,各船東損失不少,其中自然也有人不幸死去,這會兒附近就有哭聲陸續傳來,但那講述之人口才頗好,猶如說書,將當時經過描述的驚心動魄,那金面龍王更是被他講的威風凜凜,眾人聽的無不入神,叫好聲不斷。

  甄耀庭說了幾句,便四處張望:「妹妹,裴大人可也一道來了?」

  他雖是名義上的大舅子,但年紀比裴右安小,至於底氣,更是不足,故稱呼他裴大人,不敢叫妹夫。

  嘉芙轉頭,岸邊人頭攢動,見他身影立在水師一艘戰艦的船頭,近旁是那個高大人和另些地方官,一個武將模樣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那位李總兵,領了身後一列游擊、參將,正在參見於他,神態恭敬,裴右安彷彿一直在留意這邊,轉頭看了一眼,和總兵說了句話,似是叫他稍等,自己便上了岸,來到嘉芙身旁。

  甄耀庭對著裴右安,向來有些拘束,聽他問自己的好,忙說都好,為了表示真的好,還掄了掄胳膊。

  裴右安一笑,點了點頭,轉向孟氏和嘉芙:「岳母,芙兒,我這邊還有些事,耀庭無事最好,我也放心了,我叫人先送你們回家,我稍晚便回。」

  裴右安今日雖一身便服,但天生氣質,玉山皎皎,於人群中,實在猶如鶴立雞群,附近民眾早留意到了他,又見他年紀不大,卻連巡撫高大人也對他畢恭畢敬。泉州早有傳聞,說甄家女兒先前出嫁,甄家得皇恩,老太太封誥命,全因女婿是京中的大官,此刻便猜到了,這個容貌俊雅,看起來甚至略帶文弱的瘦高年輕男子,想必便是甄家的那個大官女婿了,紛紛看著,目光敬畏,見他下了船走來,周圍便迅速安靜了下來。

  孟氏知他到了這裡,官面上的應酬是少不了的,何況這回又不巧,剛到就遇了這樣的事,必定更忙,急忙點頭。

  裴右安便親自將幾人送上馬車,高大人等見狀,也忙過來一道相送,等甄家的馬車走了,方登回戰艦,入艙,那李總兵立刻跟入,高大人也不敢入,只和剩下官員等在外頭。

  裴右安微笑道:「這回甄家之事,本官要多謝你,不但護住家宅,今日也平安帶回了人。」

  李總兵忙行禮:「裴大人言重了,本就是卑職失職在先,便是拚死,必也要先護甄家周全。」

  裴右安道:「你這回雖有失職,但過後也算反應及時,未造成更大損失,將功折過。方才的諸條建議,本官會酌情替你直達天聽。需牢記,你鎮守於此,護的不只是一家一戶,而是千門萬人,時刻不可放鬆警惕,斷不允再有如此事件發生!」

  這李總兵鎮守泉州多年,方才見面,便提了增設巡檢司,擴充兵丁,增加戰艦,更換武器,說自己的這些要求,前些年一直在向上頭提請,但因多年沒有大的倭寇之患,上頭始終敷衍推脫,以致於人心不齊,防備鬆弛,加上又有粵東大盜裡外勾結,這才出了紕漏。聽裴右安如此回覆,大喜,立刻撲地跪謝。

  裴右安叫他起身,又細細問了那粵東盜首和沿海防備的狀況,約明日察看地形,便叫他退下,總兵退了幾步,遲疑了下,又上前拜了一拜:「裴大人,卑職另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右安道:「若關乎朝廷民生,講便是。」

  李總兵壓低聲:「大人,此次甄公子等人能安然返回,功在金面龍王,卑職不敢奪。這個龍王,卑職早兩年也曾奉命前去捉剿,只是他匿身的金龍島,位置隱秘,防守堅固,因他從不襲擾沿岸,上頭泛泛而過,卑職也就由他了。此次倭寇來襲,除襲泉州,另有平海。卑職聽聞,攻打平海的那路倭寇,還沒來得及登陸,在海上便被人給圍剿了,據官兵講,似乎也是金面龍王之人所為……」

  他頓了一下:「金面龍王助官府剿寇,本是立了大功,但卑職這幾年,暗中一直留意此人,總覺得他來歷並不簡單,此次終於得以與他打了個照面,想起了個人。」

  「何人?」

  「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董將軍!」

  「你何以如此斷定?」

  「大人所有不知,卑職當年曾在董將軍麾下做過游擊,後董將軍獲罪,不知所蹤,卑職幾經輾轉,到了泉州,此次和那金面龍王終於碰頭,雖遠遠只一個照面,見此人果真如傳言那樣,臉覆面具,但卑職卻總覺哪裡見過,且觀他旗令幟號,亦似曾相識,故有此大膽推測。倘若這龍王真是當年的董將軍,本就是個漢子,蒙冤在先,加上此次立功,若他投向朝廷,當今萬歲想也會納用。」

  裴右安注視著李總兵:「這事你可曾告過旁人?」

  「此事全系卑職猜測,未必是真,故未敢告知旁人,因知大人乃天子近臣,才斗膽相告,請大人斟酌決定。」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點頭道:「你為人忠良,行事謹慎,本官會替你在皇上面前加以舉薦。此事本官會多加留意,你這裡,不可再向旁人透漏。」

  李總兵得如此嘉褒,喜出望外,又感激萬分,再次撲地叩謝,起身後,遵命退出。

  ……

  嘉芙和母親哥哥一道回家,先去看了祖母,過後檢點財物,報上來說,燒了倉庫,損了一條滿載貨物的大船,損失慘重,且經此一事,朝廷必定很快就會再次下令海禁,一旦實行,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通船,像甄家這樣以船隊走海的商戶,必元氣大傷,如被斷命脈。

  但這些都是身外之事了,所幸船上絕大多數人都平安歸來。當晚,甄家在堂前設飯,安撫那些受驚的隨船之人,給傷者和不幸死者的家屬發放撫卹,內宅之中,也單獨設了家宴,裴右安推了高大人的宴請,回到甄家用飯,當晚,孟氏替女兒女婿收拾好屋子,兩人住下,次日,裴右安便出去了,在高大人和李總兵的隨同之下,察看海防,增減防兵,督促各地聯合調兵,圍剿粵地盜首,忙忙碌碌,早出晚歸,終於這日,傳來了消息,說已為患粵閩多年的盜首被捉,斬首梟示,泉州民眾聞訊,無不奔走相告,到裴右安回城那日,滿城歡慶,民眾爭相出街,爭睹傳聞中的裴相風采,又有大小官員和本地紳士,依次排設慶賀筵席,送來的請帖,幾將甄家帖盒裝滿。

  當天晚上,裴右安陪著嘉芙,從祖母胡氏房中探病出來,回了兩人屋裡,他換了身衣裳,說自己還有一事,今夜可能回不來了,讓她不必再等自己,早些歇了。

  嘉芙死死抱著他胳膊不放,撅嘴道:「什麼事這麼放不開,非得連夜出門,還一去一夜?莫不是那些人又鋪排花宴,請來什麼彤雲十豔,叫你燈下賞美,賞鑑品評?」

  那些宴請,被裴右安以服喪為由,一概推拒了,嘉芙自然知道,只是見他來了之後,今日好容易才得了空閒,晚上便又要出去了。和他也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她感覺的到,他今夜似乎懷了點心事,和先前忙的那些事情不同,聽口氣,還要出去一夜,又心疼,又有些不快,知他一向疼寵自己,怎麼鬧他也不會真的生氣,索性就和他發了個小脾氣。

  裴右安笑了,捏了捏她撅的像朵牽牛花的小嘴,隨即抱住了人,低聲安慰,哄了片刻,嘉芙終於鬆開了他的胳膊,卻改而抱住腰身,仰臉望他,鄭重地道:「大表哥,我知道你應當有事,我也知我沒用,不能助力於你。但是我想叫你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我幫不上忙,我也希望你不要什麼都瞞著我。我真的不是小孩子,我是你的妻。」

  裴右安俯視她,兩人四目相望了片刻,他柔聲道:「我明日就回,你早些睡吧。」

  嘉芙壓下心中的失望,慢慢鬆開胳膊,微笑道:「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小心,我等你回來。」

  裴右安抬手托住她腦袋,低頭輕輕親了下她的前額,轉身出去。

  他的肩上,到底還有多少的重擔?而在他的心裡,到底又還獨自負了多少的秘密?

  嘉芙目送他的背影出門,心中慢慢地湧出一絲沮喪,又猜測他今夜到底何事,竟不能和自己說,坐在那裡發呆之時,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近,抬眼,見裴右安竟又回來了。

  「走吧,我帶你同去。」

  裴右安朝她微微一笑,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3:00 PM

第七十三章

  嘉芙換了男子衣裳,束髮於頂,收拾完了,跑出來停在他的面前,轉了一圈:「大表哥,這樣可好?」

  裴右安正靠在梳妝几前,招手示意她來,轉身,從釵匣裡取了支自己的男子髮簪,替她插入髻中,端詳了下,一笑,昏淡月影之下,她便成了他隨身的一個小侍。

  門外停了輛馬車,楊雲青衣小帽,驅馬等待。裴右安未帶別的隨從,輕提嘉芙上了馬車,自己跟著坐入,出了南城門,行至海邊衛所近旁的一處刺桐林畔,李總兵領了手下幾名參將,正騎馬等在那裡。

  文官出行,喜坐車轎,既顯身份,也更舒適,裴右安雖也帶兵行軍,前些時日,將為患粵閩多年的通海大盜也繩之以法,但在李總兵的眼中,金殿傳臚,少年卿相,他依然是文官典範,故見他坐車而至,絲毫無訝,見他到了,忙上前迎接。

  裴右安下車,改騎馬,被一行人簇擁著離去,留楊雲抱著馬鞭,靠坐車前,恍若昏昏欲睡,等著主人歸來。

  月華青白,水幕般灑落於刺桐林上,樹影篩出斑駁月影,將馬車籠罩其間。

  方才在路上,裴右安對嘉芙說,今晚他要和李總兵等人先夜巡海防,叫她留在車裡等他。

  嘉芙便坐在樹影昏暗的車裡,側耳聽著不遠之外的陣陣濤聲,靜靜等待。

  月影漸漸升高,亥時中刻,嘉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馬蹄之聲,裴右安回來了。

  李總兵家室不在泉州,今夜留於衛所,連夜草擬海防要疏,要親送裴右安返城,裴右安辭,叫他留步。

  李總兵和他處了這半個月,知這位年輕的大人,雖身居高位,權略謀斷,卻厲行督察,事必躬親,又儉樸勤敏,並不喜官場上通行無阻的那套繁文縟節,故不敢強送,領人遠遠停於原地,目送他登上馬車,馬車出了刺桐林,朝著城門方向而去,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這才叫人各自散去,自己匆匆入了衛所。

  嘉芙一隻小手,被身畔男子牽著,屏住呼吸,立於參天挺拔的刺桐叢後。兩人身影被茂盛樹冠投下的陰影遮擋。待馬車離去,總兵一眾人也漸漸散去,她仰臉看向他。

  他稍低頭,樹影在他頭頂投下了魅暗的夜影。

  「我去見個故人。」

  他緊了緊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了一聲,隨即帶她,轉過身了。

  嘉芙心跳倏然加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壓住那種彷彿就要隨他踏上歷險之途的激動緊張之感,抬腳跟了上去。

  她被他牽著,無聲地穿過這片刺桐林,踏入一片被月光照的雪白的亂石海灘,最後轉到了一處荒僻的海坳之中。

  礁岩之畔,停了一條漁舢,船體隨了輕緩拍岸的水波,慢慢蕩漾。

  裴右安抱起了嘉芙,蹚過海水沒及大腿的淺灘,來到了那條舢板之旁,將嘉芙放坐了進去,自己也上了船。

  他以槳抵礁,推舢板出坳之後,坐到船尾,操起雙槳,划槳而出。

  這辰刻,海潮正慢慢退去,帶著海面一葉扁舟,分波拂浪,朝前而去。

  今夜浪平無風,銀月倒映在的遠處的漆黑海面之上,月光點點跳躍,船行其上,宛若漂於一塊墜了粼粼星辰的墨曜寶石之上。

  嘉芙坐在船首,和裴右安相對,時而看他不疾不徐泛槳帶舟,相視一笑;時而彎腰探身出去,伸手入海,任清涼海水從指間流淌而過;又或迎著海風,極目遠眺,但見星夜入水,滿船清夢,忍不住便忽發奇想,想不管這月光下的同舟男子,他將要把自己帶往何方,只願此時此刻,蓬萊不老,伴君共濟。

  舢板順流出海,漸漸靠近一個落潮出水,漲潮隱沒的小礁岩島,船首輕輕觸岸,裴右安下船,固住纜繩,帶嘉芙上了濕漉漉的石岸,站定,環顧一圈,隨即取了隻鳴笛,吹出一聲海鳥仿音,遠處一塊礁石之後,便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

  那人奔到近前,嘉芙望著,月光之下,見是個身材高大滿面鬍鬚的中年男子,喚了聲「長公子」,朝著裴右安便要下跪。

  裴右安一個箭步,將他一把托起。

  中年男子顯得有些激動:「長公子,許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末將前日得知消息,實在迫不及待,好容易等到今夜,乃是照了長公子的吩咐,悄悄獨自來此。長公子放心,就連小公子,末將也沒讓他知曉……」

  他看向立於裴右安身後的嘉芙,頓了一頓,目露惑色,轉向裴右安:「長公子,這位是……」

  裴右安望向嘉芙,眸底柔色:「她便是泉州甄家的那個女孩兒,如今是我內人,我和她成婚,也一年有餘了。董叔你不是外人,這回又救了她的哥哥,故我帶她同來,好叫她親自向董叔你道聲謝。」

  中年男子方才便留意了下隨裴右安同來的小侍,月影之下,見這小侍面顏若玉,男生女貌,心中有些奇怪,不解裴右安為何帶如此一人同行,完全沒想到她的身份。

  他再看向嘉芙,認出她果是女子,忍不住「啊」了一聲:「她便是當年救了……」

  他猝然停住。

  裴右安微笑,點了點頭,示意嘉芙過來:「芙兒,這位便是金面龍王,我叫他董叔。你哥哥他們這回能安然返港,全仗董叔出手。」

  來的路上,嘉芙想,裴右安口中的「故人」,到底會是何人,怎麼也沒想到,見到的,竟是哥哥的救命恩人,那個大名鼎鼎的海上龍王。

  裴右安雖沒多說,但嘉芙方才便瞧了出來,這中年男子自稱末將,稱裴右安為長公子,對他的態度又如此恭敬,不難推斷,從前應是國公舊部,更何況,他此次還救了自己的哥哥。

  嘉芙肅然起敬,向他屈身,福了一福:「多謝董叔!那日我哥哥他們歸來,鄉民們便都紛紛稱頌龍王功德。我代我祖母、母親,還有這回有幸仰仗董叔庇佑才得以返家的數百鄉人,謝過董叔救命大恩!」

  董承昴急忙避到一邊,擺手道:「夫人折煞末將了,剿倭本就是末將分內之責,何須如此多禮?」

  裴右安脫了外衣,鋪在地上的一塊平坦岩石之上,扶著嘉芙坐了下去,蹲到她面前,和她平視,靠過來低聲道:「我與董叔還有幾句話要講,你坐這裡等著,我就在一旁,有事喚我。」

  嘉芙點頭。

  裴右安習慣般地摸了摸她腦袋,這才起身,和董承昴走到離嘉芙數十步外的一塊礁岩之側,停了下來。

  董承昴猶面帶唏噓:「長公子,末將實在沒想到,從前救了小公子的那個甄家女兒,如今竟成了長公子的夫人。實是天作之合,好極!」

  裴右安回頭,看了眼靜靜坐在月光下的那隻嬌小身影,一笑:「方才內子雖已謝過董叔,我也還要再謝一番。董叔你忠肝義膽,這些年不但護著彧兒,無怨無悔,且身在草莽,猶不忘佑民,此次為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驅逐倭寇,義行壯舉,叫我等高居廟堂之輩,慚愧不已。」說著向他深深一拜。

  董承昴忙還禮:「長公子何出此言!官軍出動不力,我輩但凡胸中還有半點血性,便不會坐視倭寇血洗我沿海民眾,此為我分內之事!末將只是有些擔憂,此次事發突然,動靜有些大,有違長公子當初要我韜光晦跡的初衷,怕萬一引發朝廷注目,末將生死倒是無妨,唯恐牽出了小公子。」

  裴右安沉吟。

  董承昴神色微微一變:「長公子,莫非真的走漏了消息?」

  裴右安道:「董叔稍安。此次確實有些不巧,引發了泉州衛總兵對你身份的猜測,但問題不大,我已壓下,小公子之事,應當也未走漏出去。」

  董承昴這才吁了口氣,面露微微愧色:「末將行事,還是有欠考慮,險些惹出大禍,多謝長公子提點,回去後末將會加倍謹慎。」

  裴右安道:「你心懷民眾,何來錯處,何須自責?只我這趟和你見面,確實也是有話要交待於你。當今萬歲,當初曾昭告天下,稱小公子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朝。我追隨萬歲多年,不敢論斷,他此話言不由衷,但更不敢就此認定,萬歲他確實心口如一。據我所知,這些年來,萬歲派出追查小公子下落的密探,始終不絕。也如你方才所言,此次動靜是大了些,我總有些不放心。你這次回去後,暫時不要再有任何行動了,等待我的消息,再預備好萬一有變的退路。未雨綢繆,總勝過亡羊補牢。」

  董承昴頷首:「末將記下了!」

  ……

  嘉芙坐在石面之上,看著不遠處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身影,風吹來,隱隱傳來他二人的低低說話之聲,只聞嘈嘈切切,混著耳畔海風,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她無意去探聽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說話內容。

  她有一種感覺,正如裴右安那斷不可言的隱秘出身,除了天子近臣,朝堂折衝,他還有另個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秘世界。

  今晚,他終於願意帶她來到這裡,將她以他妻子的身份介紹給他另一個隱秘世界裡的人,她就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她托腮,凝視著那一道月下的男子身影,看的漸漸入神之際,忽然,感到近旁似有異動。

  她轉臉,藉著月光,赫然看到近旁一塊礁岩之後,仿似有個人影輕晃,吃了一驚,正要高聲呼喊裴右安,石後那人迅速探出了頭,衝她咧嘴一笑,月光之下,露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見她驀然睜大一雙眼睛,急忙以指壓唇,朝她輕輕噓了一聲。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黝黑,頭臉濕漉漉的,彷彿剛從水裡鑽出似的,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明亮,看著她的時候,眸裡盛滿了欣喜的細碎晶芒。

  嘉芙驚呆了,定定地盯著少年,雙眸越睜越大,突然大叫一聲:「是你?你竟還活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3:28 PM

第七十四章

  那少年似也被她嚇了一跳,急忙將腦袋縮到了礁岩之後。

  裴右安迅速趕到近前,見嘉芙已經站了起來,雙目圓睜,手指著她身畔礁岩,被嚇的一時說不出話的樣子,望向夜色裡那塊黑乎乎的礁岩,知石後藏人,神色一沉,緩緩拔劍。

  「大表哥!」

  嘉芙反應了過來,急忙捉住了裴右安的衣袖。

  「我認得他!先問問——」

  「別——」

  少年的聲音從石後傳了出來。

  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的腦袋再次露了出來,沖裴右安嚷道:「少傅,是我啊,彧兒,你不認得我了?」

  董承昴疾步而來,看到少年,大吃一驚:「小公子,你怎來了?你跟著我的?」

  蕭彧面露微微得色,從藏身的礁岩後縱身躍出,身形靈活似猿,腳步還沒站定,人便撲至裴右安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少傅,這麼久沒見了,好容易你來一趟,卻只叫了龍叔,還不讓帶上我!少傅你不管我了嗎?」

  裴右安看向董承昴。

  董承昴面露尬色:「長公子……」

  蕭彧見狀,忙又道:「少傅你莫怪龍叔,是我得知少傅你近日到了泉州,還剿了盜首,我便猜到龍叔這些時日要來見你,一直留意著,傍晚見龍叔在大船上放下舢板,似要獨自下海,我便提早悄悄躲在舢下,抓著纜環,就這麼過來了。」

  董承昴傍晚離開大船獨自下海之後,為防萬一被人跟蹤,還時不時察看周圍身後,卻怎麼也沒想到,蕭彧竟藏在自己船下水底,一路就這麼過來了。

  「長公子,是末將疏忽了……」

  董承昴表情慚愧,也很是無奈。

  這兩年間,蕭彧的變化極大。

  董承昴雖也知道他來海上之前,曾在泉州過了幾年顛沛流離的艱辛生活,但起初依然有些擔心,曾經的少帝無法適應自己這種粗野又充滿風險的海上生活,卻沒有想到,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這少年的皮膚曬黑了,個頭拔高了,性情更是大變,和從前截然不同,倘若不是自己日日看著他過來的,實在無法想像,如今面前這個皮膚黧黑的矯健兒郎,便是當初剛來時沉默寡言,獨處之時,目中偶還會露出幾分郁色的少年。

  裴右安方才眼底聚出的殺氣瞬間消散,注視著面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個頭已經快與自己眉耳齊平的少年,漸漸露出笑容,收劍,對董承昴道:「無妨,來了也好。」

  嘉芙在旁看著,吃驚不已。

  方才這少年從礁石後露出腦袋衝她笑,雖容貌有些變化了,但嘉芙卻覺得少年的一雙眼眸似曾相識,從前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印象極其深刻,忽然想了起來,似是從前那個曾被自己救了,後卻又聽說在除夕夜跳海自盡的少年。

  他竟還活著,此刻這般在自己面前現身,嘉芙實在過於意外,這才失聲大叫,引來了裴右安。

  她知裴右安和金面龍王今夜會面於這個浮礁之上,不能被外人知曉,這少年也不知怎的,竟貿然現身,心裡總覺他並無惡意,怕裴右安不問便殺,故方才出言阻止,卻沒有想到,情勢急轉,原來裴右安不但認得這少年,看起來關係還不淺。

  她壓下心中的詫異,想了下,主動退遠了些。

  董承昴也退開,留裴右安和蕭彧兩人敘話。

  裴右安端詳著少年:「並非少傅不想見小公子,只是最近剛出了倭亂,動靜不小,怕萬一引來朝廷暗探注意到你,故今夜叫董叔不帶你來。原本想著等過些時日,風頭過去了,我再另尋機會叫你出來,沒想到你自己就這麼跟了過來,水下萬一危險,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記住了嗎?」

  蕭彧抹了把頭臉上還沾著的水珠,嘻嘻一笑:「水也不冷,況且,龍叔沒和少傅講,我如今能潛海閉氣,半刻也不在話下嗎?前次我還自己一人殺了頭鯊魚!就是肉太粗了,不好吃!對了少傅,龍叔還有沒和你說,這次是我帶著幾個弟兄出海時,偶遇了倭寇集結的船隊,我悄悄跟了上去,半夜爬上倭船,這才探聽來了消息,趕回去告訴了龍叔。沒想到龍叔太不仗義,自己帶兄弟們殺賊,居然壓我在金龍島,他怎麼可能壓的下我?這回我殺了不少倭寇,實在痛快!」

  裴右安目露欣慰,點頭道:「小公子果然長大了!和從前大不相同!少傅很是高興。」

  少年方才絮絮叨叨,講述著自己的經歷,口氣裡原本帶了點小小的誇耀,但聽到裴右安真誇讚自己了,一張俊臉忍不住又有點發臊,停了下來,改口道:「少傅,前次泉州一別,這麼久沒見你了,這兩年,你過的如何?」

  裴右安微笑:「多謝小公子掛念,我很好。」

  蕭彧也笑了:「那就好。少傅,我早就想見你一面了,這回實在忍不住,才自己跟了過來的,因我有幾句話,極想對少傅你說。」

  裴右安神色轉為鄭重:「小公子請講。」

  「少傅,那面玉璽,留我這裡無用,如同累贅,我想交給少傅,如何處置,由少傅自己定奪。」

  少年從起初於那塊礁岩後跳出來開始,臉上便一直掛著笑,此刻依舊帶笑。

  「我知道三皇叔從登基後便在尋我。他對天下人說,願意迎我回去,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是不想再回那個皇宮了。」

  裴右安一時沉默。

  少年神色漸漸也轉為嚴肅。

  「少傅,你勿多慮。彧兒兩年前被你救下之時,就已對你說過,你不欠我父皇,更不欠我。那時二皇叔不放過我,派密探追殺,你冒險找到了我,救了我的命,便已足夠了。二皇叔當初害了我,奪了我的皇位,他自己最後也身遭橫死,算是天道昭然,我也無恨了。我若真還想坐回那把勞什子的龍椅,當初三皇叔武定起事之時,我便已經出來,要少傅你幫我了,那時才是最好的機會。如今天下早已大定,三皇叔於黎庶而言,也是一個好皇帝,我還留著玉璽做什麼?何況,那三年的皇位,本也輪不到我的,我上頭有兩個長我多歲的皇兄,他倆沒了,我稀里糊塗成了太子,後來又做了皇帝,那幾年的滋味,我自己清楚。比起當皇帝,我更喜歡如今這樣的日子,此為我肺腑之言!唯一一條不好,就是如今還要躲躲藏藏,這累贅東西,我想來想去,只能丟給少傅你了,或者銷毀,或者少傅你怎麼想個法子拿給他吧,從今往後,世人口中那個少帝真就死去,留我蕭彧,自由自在,天地寬廣,再無羈絆!」

  裴右安和少年對望了片刻,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他的眸底,目光複雜,蕭彧卻彷彿卸盡了肩上擔子,眉開眼笑:「我就知道,就算天下人都不懂我,少傅你也知我!」

  他說完,彷彿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轉過臉,看了眼立在礁島那頭的那抹嬌小身影,似怕被聽到了,湊過來一點,壓低聲,吞吞吐吐地道:「少傅,怎如此巧,你竟帶了她來?莫非早猜到我也會來?當初要不是她救了我,我也等不到少傅你找到我了。這幾年我無事下海,摸了些不錯的南珠,串了條手串,今晚特意帶了過來,本想托少傅,要是有機會,日後幫我轉給她,聊表謝意,沒想到她人就來了……」

  他說著,從身上摸出一隻用魚泡緊緊包裹起來的小匣,小心翼翼地撕開防水的魚泡層,露出裡面那隻乾燥的以沉香木所雕的盒子,遞了過去,苦著臉道:「這盒子也是我自己雕的,瞧著不怎麼精緻,我怕她嫌棄。我自己不敢說,少傅你幫我轉給她,可好?」

  裴右安一怔。

  蕭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說完就把匣子強行塞到裴右安的手裡,又轉頭,看了眼那道身影:「少傅,我還不知她的名字呢。少傅你可知道?」

  他問完,自己大約也覺不好意思,臉有點紅,幸好皮膚黑,加上又是夜晚,也看不大清楚。

  裴右安終於回過了神兒,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向不遠處那個立於月下的嬌小身影,又低頭,端詳了下被強行塞進手裡的東西,略一遲疑,道:「她如今是……我內子,今夜想著董叔來此,便帶了她同行。」

  少年起先呆住,忽然反應了過來,慌忙伸手,一把奪回了盒子:「少傅,我實在不知這些!少傅你莫怪。我不送了,不送了!」

  裴右安神色已恢復如常,再次看了眼那道還渾然不覺發生何事的身影,想了下,微笑道:「無妨。她名叫嘉芙,我領你過去,你親自向她道聲謝,把手串送她吧。你的心意,她定會喜歡的。」

  蕭彧原本面紅耳赤,望著對面男子投來的含笑注視目光,終於漸漸定下神來,點頭。

  嘉芙正等在那裡,看到裴右安帶了那少年朝自己這邊走來,迎了上去。

  裴右安笑道:「芙兒,你從前救過他,但我一直沒和你說,他本是我的一位故人,名彧,他一直記著你救他的事,想親口來向你道聲謝。」

  蕭彧道謝,又遞上禮物。

  嘉芙打開盒子,見裡面躺了一串珠串,聽裴右安說是他親自做的,十分感動,立刻戴到手腕之上。

  「很是好看。我極喜歡,多謝小公子用心。」

  嘉芙笑道。

  蕭彧知少傅小時起身體便不如常人,這些年長念卻慮,又孤身一人,如今身邊終於有女子照顧,她眉眼溫柔,和少傅站在一起,月光之下,兩人看起來是如此的般配。

  少年望著對面一雙儷影,漸漸地,心中最後一絲忸怩不安也消失了,油然生出戀慕,只是臉依舊有點熱,小聲地道:「師母不嫌棄就好。師母往後叫我彧兒便可。」

  裴右安留他二人繼續說話,自己來到董承昴身畔,停住。

  董承昴雖不知方才蕭彧都和他說了什麼,但這兩年處下來,少帝所想,他又豈會毫無察覺?見裴右安注視著蕭彧的背影,神色凝重,便低聲道:「長公子,從前我日思夜想,該當如何助小公子回京,如今我漸漸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順安亂政之後,天禧朝舊臣凋零,今上在武定,卻厲兵秣馬,天下豪傑,無不投奔,他當時登基稱帝,人心所向,即便那時我等擁少帝復位,恐怕願望也只能落空,非但不能成事,反為小公子引來殺禍。如今雖有遺憾,或也是天意使然。小公子既無意奪位,遠離朝堂,長公子請放心,從今往後,末將必會代長公子好生照看小公子。」

  裴右安眺望著遠處的漆黑海面,出神片刻,道:「風起於青萍之末。朝廷之中,帝心難測,變數不定。我大約也不能在此久留了。董叔,你記住我起先的那些話,千萬不能大意。」

  董承昴恭敬應是。

  裴右安轉頭,望向不遠之外嘉芙和蕭彧的兩道身影,見他二人似乎已熟了起來,也不知蕭彧說了什麼,嘉芙發出幾聲輕輕笑聲。

  他望著,並未立刻過去,直到嘉芙轉頭,似在尋著自己,這才朝她笑了一笑,走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3:33 PM

第七十五章

  月至中天,前半夜退去的潮汐又緩緩漲漫而起,漸漸將腳下礁島淹沒。

  裴右安和嘉芙站在高處,目送載了董承昴和蕭彧的小船漸漸遠去。

  少年立於船頭,依依不捨,一直望著礁島的方向,直到站了那兩人的礁島越行越遠,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嘉芙上半夜坐過的那塊石頭,已被潮水淹沒,舢板漂浮而起,船體隨了海水拍擊礁石捲出的暗波左右晃蕩,發出輕微的水浪之聲。

  裴右安帶她回到了船裡。

  明早,楊雲會趕著馬車再次出城,接他二人回去,今夜剩餘的幾個時辰,兩人便在船上渡過了。

  小舟被舟底暗潮推著,往岸的方向,緩緩飄蕩而去。

  嘉芙躺靠在裴右安的懷裡,身上蓋著他的衣裳,睏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裴右安一夜未曾闔眼。

  大部分的時間,他低著頭,望著懷中人被夜色勾勒出的半張睡顏,在她仿似因為做了什麼不安的夢,閉著眼睛也將臉兒胡亂往他懷裡蹭時,輕拍她的後背,直到她再次安然入睡。

  嘉芙醒來之時,船已回到昨夜那片淺灘間的海坳裡,天大亮了。

  昨晚兩人坐過的馬車,停在遠處的刺桐林畔。

  舢板隨著海波慢慢飄蕩,越漂越遠,徹底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面之上,昨夜的的一切,金面龍王,還有那個名叫彧的少年,想起來,彷彿也只是昨夜泛舟海夢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兩人回城,馬車經過城門的時候,那裡彷彿新張貼了一份官府的告示,前頭聚滿了人,有人吵吵嚷嚷,有人唉聲嘆氣。

  裴右安叫楊雲停下馬車,片刻後,楊雲回來說,州府告示,即日期閉港,禁止所有船隻下海,至於何時恢復,並未提及。

  上次倉庫失火,甄家損失不輕,如今又要禁海,對甄家影響愈發巨大,甚至可謂斷了財路。嘉芙見裴右安眉頭微皺,仿似在想著什麼,怕他為難,忙道:「哥哥上回遭了那事,全家都還心有餘悸,加上祖母身體欠安,家裡正想緩一緩的,也想過官府會有通告的。既出了,慢慢等就是了。」

  裴右安回過神兒,微微頷首。

  到了甄家,兩人進去,洗漱換衣完畢,劉嬤嬤和檀香領丫頭送來飯食,整齊地擺在小几之上。

  嘉芙早已飢腸轆轆,坐下便吃了起來,吃到那盤銀絲燴鴨,覺得鴨肉可口,順手夾了一塊,送到了他的嘴邊。

  他瞥了眼近旁,見在旁服侍的下人早背過了臉去,一笑,張嘴接了,隨即夾了塊嘉芙喜歡的櫻桃蜜肉,放在了她的碗頭裡。

  嘉芙含進嘴裡,也吃了下去,見他視線落在自己的唇邊,便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舔去唇瓣上沾上的一點糖汁,衝他甜甜一笑。

  裴右安挪開了視線。

  吃完飯,兩人去祖母床前探病。

  胡氏這些時日,身體已漸漸好轉,陪了片刻,孟氏說有自己在,叫兩人歇著去。

  裴右安叫人代回了陸續堆積起來的那些拜帖,閉門不出,陪嘉芙回了房,午睡過後,南軒窗下,他衣衫整齊,腰束鞶帶,依舊一絲不苟的模樣,嘉芙卻似午睡未曾饜足,杏面桃腮,青絲懶梳,身上隨意穿了條湖水藍的家常裙,露出胸口半寸月牙白抹胸,一雙玉足,未著羅襪,掛在榻沿之上,大半個身子,懶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

  裴右安給她講著棋譜,憑著記憶,一子一子地恢復了那日兩人在船上未曾下完就被她給抹亂了的殘局,絲毫不差,道:「當時你的前三十五手,下的很是不錯,我也尋不到破綻,只在三十五手後,急於設局,但經驗尚缺,於是出了敗招。我來教你,當如何勝我。」

  他專心落子,眼睛盯著棋枰,不去看她,口中道:「……看到沒,你若這般走,打出的劫,對你來說便毫無顧忌。輸,不會損己,贏,有意外所得,此方為無憂之劫……」

  嘉芙嘴裡含了顆梅子,一邊腮幫子微微鼓出,嘴裡嗯嗯個不停,小手伸向旁邊一隻裝了荔枝、青梅、桃脯、榛仁的十二格白玉嵌碧果盒,拈出一顆杏脯,翻了個身,仰面倒在了他的腿上,抬起一支玉臂,笑眯眯地將杏脯舉到他的唇邊。

  裴右安的聲音斷了,他低頭,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停駐了下來。

  午後的暖風,夾了滿院的熏人花香,從窗口習習而入,輕輕捲動著半卷青簾,簾子發出細碎的嘚嘚叩窗之聲。陽光從簾格裡漏入,隨了晃動的簾子,跳躍著撒落到女子仰著的面上。也不知是春光太過明媚,還是人面太過嬌美,他一時竟有些晃了眼。

  「棋道在修。起來,坐好。」

  裴右安說,聲音有點乾,表情嚴肅。

  嘉芙嘟了嘟嘴:「你吃嘛。」

  裴右安撇開臉:「酸,我不吃。」

  嘉芙吐出嘴裡那顆沾滿晶唾的青梅,咬了一口杏脯,露出一顆潔白的小犬牙:「不酸,你吃一口嘛!吃了再教我。」

  裴右安含著杏脯,酸中帶甜的一股滋味,慢慢地在他舌底化開,口中生出了津液。

  他望著仰在自己腿上,肆無忌憚地朝他撒嬌博憐的女孩兒,忽想起從前也不知哪裡讀過的一篇說文解字。

  「嬌」,一「女」一「喬」,喬本意「拱」,言女子如馬,拱背撒野,故「嬌」,本意便是女子於男子面前如馬般撒野,不肯聽話。

  「大表哥,你在想什麼?」

  嘉芙見他半晌不語,低頭望著自己,目光有些古怪,便抬手到他面前,張開白嫩嫩的五指,招魂般地輕輕晃了幾下。

  裴右安和著舌底津液,吞下了口中果子,將她從自己腿上輕輕抱開,下了榻,背過身道:「聽說清源山的景緻不錯,我來泉州有些日了,還沒去過,趁午後有空,你帶我去走走吧。」

  嘉芙歡喜應下,立刻從榻上趿鞋而下,叫人去和孟氏說了一聲,便梳頭換衣,又叫上哥哥甄耀庭同行,他卻不肯去,也就隨他了,兩人帶上一兩個隨身之人,輕車簡行,出了城北的朝天門,一路夷然,到了清源山,遊玩一番,傍晚歸來,雖腿腳痠軟,心情卻頗雀躍,因裴右安說,明日再去城西的紫帽山,要和她一道,把泉州的山水全都遊覽一遍,卻不想回到家中,才進了門,門房便迎上來道:「裴姑爺,午後州府陳大人親自過來,送了一封朝廷來的快報,說是發給姑爺你的。」

  裴右安取函,啟了火漆,看了一眼,便放了下去,神色如常,彷彿早有預料,只看向嘉芙,目露歉疚之色,低聲道:「芙兒,萬歲召我回京。你才回家沒多久,祖母病也未好全,你暫且留下,我先歸京,待過些時候,再接你回去,可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3:49 PM

第七十六章

  嘉芙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她要和他一起,無論他去哪裡。

  但裴右安的語氣,雖如他一貫溫和,似也是和她商議的口吻,嘉芙卻聽的分明,他的話裡,帶著一種猶如他已決定,而她只要照他安排去做的命令般的意味。

  嘉芙平日有意無意,習慣地愛在他的面前撒嬌,因為知道,這對他管用,他會因為她的撒嬌而退讓。

  但她也清楚,撒嬌並非每回都能管用。

  譬如這回。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嘉芙怔怔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萬歲這次將我召回,應當是要我辦差,我帶你回京,若沒兩天又要出京,留你一人在京,何如在你母家?」

  他將她摟入懷中:「芙兒,聽話,待過些時日,我便接你回去。」

  皇帝的詔令很急,裴右安次日便要動身。

  是夜,他領了嘉芙一道,去向孟氏說明緣由,甄耀庭也在,得知他明日就要動身回京,暫時留嘉芙在家,又是意外又是驚訝。

  孟氏原本以為女婿這趟過來,至少可以住個小半年的,卻沒有想到,還沒過完一個月,便又要匆匆動身離開了。皇命難違,也只能放他走了,忙匆匆出去,親自領著婆子給他收拾明日帶上路的行裝。

  裴右安叫嘉芙先回屋,自己隨後叫了甄耀庭出來,屏退左右之人,問他往後有何打算。

  甄耀庭在他面前,向來拘束,聽他發問,吞吞吐吐地道:「如今朝廷禁海,船隻都入了船塢,且前些時日損失了不少,如今一時也無別的想法。我讀書也不成,別的也不會,只能等朝廷重開海禁了……」

  這大半年裡,祖母胡氏身子骨壞了下去,他也覺到了自己肩上擔子,用心不少,跟著張大學做事,才覺得有些摸上門道,卻又遇到這樣的事,說完,自己也覺得無用至極,臉有點漲熱。

  裴右安道:「若我所料沒錯,這回海禁,恐怕沒那麼快解禁。我回京後,過些時日,會叫人送些資財過來,張大做事穩重,你叫他陪你,去置些合適的田地莊子,若真做不成生意了,日後也可做個田家翁,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走了後,阿芙就托給長兄你照顧了,我先在此,向你謝過。」

  甄耀庭又是驚訝,又是激動:「裴大人放心!阿芙本就是我妹子,你若有事,她在家裡,想就多久就住多久,莫說一年半載,便是一輩子,我也會照顧好她的!至於田地莊子,怎敢要你送錢來買?我家中這回雖有所損失,但底子還在,不過多了妹妹一張嘴而已,朝廷便是禁海十年,也不至於要裴大人你送錢來為我家買地置業!」

  裴右安一笑:「無妨,我的便是阿芙的,何分彼此。我不在時,你代我好生照顧她,便是我之所願。」

  甄耀庭連聲答應。

  州府官員消息亦是靈通,當晚便陸續得知裴右安被皇帝急召,明日便要離開泉州的消息,當夜陸續趕至甄家送別,自少不了攜禮同行,怕裴右安不收,暗中便托給甄家。孟氏牢牢記住嘉芙的叮囑,怎會擅自收禮?叫兒子和張大接待,客客氣氣,所有送來財禮,一概全部原封退回。

  裴右安一番應酬,終於得以回房之時,二更鼓點已經敲過,房內銀燭高照,嘉芙沐浴過後,一衣如水,青絲垂肩,正獨自坐在梳妝台前,手中拿了一柄梳子在慢慢梳髮,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放下梳子,起身要去迎接,裴右安已走到她的身後,拿起髮梳,自己幫她繼續梳通方才晾乾的長髮,動作輕柔,十分仔細,絲毫沒有扯痛她的頭皮。

  嘉芙忍住心中離別愁緒,望著鏡中立於自己身後的那個長身男子,笑道:「裴大人原也梳的一手好頭。我倒是奇了,世上可還有裴大人不會之事?」

  天氣漸熱了,裴右安梳通後,將她冰柔如絲的一把長髮綰於頭頂,取了枚髮簪固住,微微俯身在她肩後,端詳著鏡中映出的那張清水芙蓉般的嬌面:「自然會有。譬如婦人生產,我便是想學,也是學不成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語氣似還帶著絲遺憾。嘉芙一愣,實忍不住了,嗤的笑出了聲,起先捧腹,最後笑的坐都坐不穩了,整個人趴在梳妝几上,嘴裡哎呦哎呦個不停。

  裴右安便在旁,望著她笑的樣子,唇邊帶笑。

  嘉芙漸漸笑出了眼淚,便止笑,眼淚卻還不肯停,一顆淚珠,從眼眶裡滾落而下,恨恨打了他一下,轉頭抬手胡亂擦拭,嘴裡埋怨道:「你這個人好壞,故意要害我笑出眼淚……」

  裴右安彎腰,將她整個人從凳上抱了起來,抱到床上,放了下去,嘉芙便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強行拽他和自己一道躺下,裴右安躺到她的身邊,她滾了過來,滾進他的懷裡,伸臂抱住了他。

  她緊緊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想極力忍住,不願再讓他看到自己掉淚,眼淚卻不肯聽話,一顆顆地從眼眶裡悄悄滾落。

  「莫哭。過些時日,我便過來接你了。」

  他在她耳畔說道。

  嘉芙依舊想哭。起先眼淚還只是一顆顆地掉,到了後來,便洶湧而出,將他衣襟打濕了一片。

  裴右安起先還不停安慰,後來便低臉向她,吻住了她的嘴,和著她哭出的一臉眼淚。

  嘉芙閉著眼睛,眼淚還在不停地溢,卻因強行忍著,人都撞起了氣兒,身子在他懷裡一抽一抽。

  裴右安親她。精緻的下巴尖,修長的玉頸,新浴出水,如凝脂玉瓶的潔白身子,再漸漸向下,他竟還不停下。

  嘉芙感到腿兒被他輕輕打開了,溫柔,卻又緊緊地制住了她,不容她的退縮和避讓。

  若有似無的幽香,漸漸凝滿床帳,珠簾子被南窗夜風輕輕掠動,蕩出一圈如水波紋。

  芙蓉帳中那個面帶傷心淚痕的女孩兒,似被抽去了渾身氣力,唯足尖緊繃,如墜霧淵,如浮雲端,仰於枕上,卻不知身在何處,閉目昏昏沉沉,混混沌沌,一把身子到了最後,只剩下了細細顫慄,如荷塘風中一支無所托依的水蓮,搖擺間紅散綺香,露濕花月。

  懷中的女孩兒,終止住了傷心哭泣,倦極了,蜷在他的臂側,閉目沉沉睡了過去,一張芙蓉嬌面,猶帶殘餘紅暈。

  裴右安抱著她,一動不動,醒著睡到了天亮。

  ……

  裴右安便如此,於次日一早離開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數月前他攜嘉芙同船南下不同,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為迅捷的驛路,披星戴月,一路緊趕,不到半月,這日便抵達京城,到時已入夜,徑直向宮中遞了條呈,隨後候於宮門之外,沒等多久,便被召入。

  蕭列見他於御書房。

  二更鼓已過了。裴右安入內,見殿中燈火通明,蕭列便服坐於案几之後,面前堆滿奏摺條呈,李元貴和幾個太監侍立在旁,聽到裴右安入內的腳步聲,蕭列放下手中硃砂御筆,抬起了臉。

  燭火映照,他眼底略帶幾縷紅絲,面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畢,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蕭列問他路上情況,道他辛苦,又問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蕭列面露怒容,指著案几上的幾本奏摺:「高懷遠身為一省巡撫,屍位素餐,以致於令朕沿海民眾遭受倭寇登陸荼毒,朝廷顏面何在!」

  「萬歲息怒,倭寇之患,雖由來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總兵各地,倭寇是為跳樑小丑,並不足懼。」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薦的那個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條理分明,是個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將他的疏奏發往兵部,著兵部商議此事。」

  「萬歲聖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開,實為東南沿海民眾之福。」

  蕭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緩:「朕知甄家船隊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計必遭影響,但此為國策大計。你在那裡,可曾聽到民眾抱怨於朕?」

  裴右安語氣恭謹:「稟萬歲,朝廷此舉也是出於防患之目的。民眾痛恨倭寇由來已久,只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開,民眾豈有不滿之理?」

  蕭列點了點頭,又讚了幾句他督領緝拿粵東大盜之事,最後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領太監退下,帶上了殿門。

  殿內只剩蕭列和裴右安二人,燭火將兩人身影投映於牆,黑影幢幢。

  蕭列負手在後,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卻一語不發,偌大書房,寂靜無聲,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發出的單調橐橐之聲,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來,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轉過身,道:「右安,朕問你,你這趟去往泉州,除了報給朕的奏摺之事,可還有別事要告於朕?」

  他說完,凝視著裴右安,燭影在他眼底跳動,眸光也隨之微微閃爍。

  裴右安和他對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摺裡不便陳述,故臣想著,回來當面稟告於萬歲。」

  「講來。」

  「稟萬歲,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員的折裡有事未曾提及。萬歲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襲擾,之所以能被及時擊退,護了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除官軍外,金面龍王也出力不小。」

  蕭列不語。

  裴右安繼續道:「這個金面龍王,歷年沿海地方官員的奏摺裡,陸續都有提及,萬歲當也知道。官員奏摺裡,此人是為海賊,但實情卻非如此,沿海民眾對他頗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過此人庇護。但這並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實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將軍。」

  蕭列神色如常,看起來竟無絲毫詫色,只自言自語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將軍,遭順安逆王的戕害,以致於流落江海,淪為大盜,實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雙手負後的蕭列叩頭:「臣有罪。」

  蕭列慢慢轉頭,望著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萬歲,董將軍曾是我父軍中舊部,右安數年前便知金面龍王身份,只是此前考慮到並無厲害關係,故隱而未報。不瞞萬歲,此次去往泉州,事發意外,臣也曾與董將軍會了一面。」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點了點頭,露出笑容:「無妨,你起來吧。那個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舊事。想必是對朝廷心灰意冷,這才隱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為,也不失是條漢子,朕不怪你。」

  他頓了一頓,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仿似隨口而發:「右安,除此,你這趟南下,可還另有收穫?」

  裴右安膝跪於地,身體挺直,和皇帝對望了片刻,再次叩頭:「啟稟萬歲,除此之外,臣確實還有一事,想要稟告萬歲。」

  「何事?」

  「臣有了當年少帝彧的消息。」

  裴右安聲音沉穩,說出這一句話。書房裡的空氣,卻隨了這一句話,瞬間彷彿凝固。

  裴右安緩緩挺直身體,對上對面那中年男子投來的兩道目光,坦然道:「萬歲也知,臣與彧兒,當年有師生之情,臣這些年,一直在尋訪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負有心,此次終於叫臣得償所願。萬歲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京。彧兒托臣,轉話萬歲,他極其感激,更是惶恐。當年少帝已死,如今只餘一個普通民間少年,其心嚮往自由,朝游北海而暮蒼梧。那面壽昌玉璽,他願歸還宗廟,以表對萬歲君臨之擁戴。」

  裴右安說完,書房裡便再次陷入靜默。

  蕭列盯著裴右安,面肌微微跳動,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漸漸轉緩,喟嘆一聲:「右安,你這一番話,實在叫朕慚愧。他既還在,倘真不願回宮,退,亦可做一個安樂之王,此生富貴,總好過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與他有師生之情,他若不便見朕,你代朕轉話。」

  裴右安道:「萬歲,彧雖還只是一個少年,心性卻頗堅定。既下了決心,臣再多說,也是無用。況萬歲當日登基,乃是天命所歸,彧願獻璽擁戴,不過順應天命罷了。臣懇請萬歲,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與他的一番師生之情!」

  裴右安辭句懇切至極,說完,再次叩首至地,長跪不起。

  蕭列疾步上前,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凝視他面容,眼底漸漸露出柔色,頷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動。你這一路趕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4:00 PM

第七十七章

  御書房中,蕭列深夜不眠,盯著面前那封火烤過後方顯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許久,遞給一旁的李元貴:「燒了吧,傳朕話,暫時什麼都不必做,等朕後命。」

  李元貴應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隻博山爐前,掀開蓋頂。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錦衣衛密探,潛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跡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龍王所在的金龍島,自然也在皇帝的視線之內。只是金龍島位置隱秘,金面龍王組織嚴密,不隨意招收外人,更無法登島一窺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後,才終於混入一個資歷極深的密探,成為龍王島外圍的低層水手,留心刺探龍王部眾,漸漸疑心龍王便是當年的董承昴,但因無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來襲,金龍島全員出動,此人奮勇爭先,得以登上龍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個月間,終於讓他探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稱,龍王指揮海戰之時,進退旗號,極有當年衛國公之風,愈發確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個少年,曾遠觀過數次,龍王對其態度恭敬,但觀少年舉止,卻似主非主,非僕非僕,年歲與當年失蹤的少帝相當,身份可疑。

  李元貴將紙投入了爐中,伴著一陣挾了黑煙的竄起的火苗,紙張在香料裡化為了灰燼。

  「萬歲,三更鼓都過了,萬歲連日操勞,當歇息了。」

  李元貴回來,勸道。

  蕭列捏了捏眉心,從案几後起了身。

  「可要召貴妃侍寢?」

  蕭列擺了擺手,正待離開,一個宮人躬身入內,說太子求見。

  蕭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說有要事急稟,此刻人便在殿外候著。」

  「宣進來吧。」

  伴著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快步而入,行叩拜禮後,他起身,看了眼李元貴。

  李元貴向他躬了一身,退出書房。

  「如此晚了,你還來見朕,何事?」蕭列坐了回去,神色淡淡。

  從太子妃那回出了那事之後,蕭列對著兒子,臉色便是一直如此。

  蕭胤棠神色恭敬,眼底眸光卻微微閃爍,似正在極力壓抑此刻心情:「兒臣知父皇為國事勞心費力,今夜如此晚了,本不該再來攪擾,只是此事關系重大,不敢拖延半分。父皇可還記得當年命兒臣尋訪少帝蕭彧下落之事?當初兒臣去往泉州,雖無果而返,但始終不敢忘記父皇之事,留了個名叫劉義的親隨,辦事周到,在那裡暗中查訪,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回終於叫兒臣查到了些消息!」

  他說完,望了眼皇帝,見他神色不動,又道:「父皇當也知道南方海上,那個人稱金面龍王的大盜。便在近日,劉義查到了消息,這個金面龍王,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天禧朝的董承昴!」

  蕭胤棠看著皇帝,見皇帝依舊無多表情,遲疑了下,復又道:「父皇,此人若真是董承昴,因順安逆王無道,流落為匪,這數年間,兒臣聽聞他也未曾為害沿海民眾,便也罷了,但這個董承昴,他極有可能隱匿了當年的少帝!」

  他再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也高了幾分:「父皇,據劉義的消息,這個金面龍王的身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無名無姓,身份可疑,人都稱他小公子,兒臣猜測,這個小公子,極有可能便是蕭彧!父皇你想,這董承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衛國公與天禧一朝淵源不淺,董承昴流落為寇,將蕭彧藏匿於海上,以待時機,東山再起,豈不順理成章?」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蕭胤棠頓了一下。

  「且兒臣還有一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皇帝注視著他。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兒臣也絕無誣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隱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淵源,他與蕭彧早年又是師生關係,如今蕭彧真若還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後萬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視著蕭胤棠,一語不發,若有所思。

  蕭胤棠漸漸覺得,皇帝的反應極是反常。

  他太鎮定了,鎮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從蕭列還是雲中王,打著復擁蕭彧為帝的旗號起事的第一天起,雖然蕭列從未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提過一字,蕭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應該不會真的存了這樣的念頭。

  皇帝這把龍椅,只有有機會,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這樣的旗號,只是為了讓天下歸心,速速成事。

  少帝極有可能已經死去,即便真還活著,也淪落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的一個少年,哪怕還有少數人願意擁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個象徵罷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強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義的水花。被找到,繼而消失,這就是他最合理的結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蕭胤棠是激動異常的。

  在太子妃、周進、周後,乃至於自己,均相繼見惡於皇帝的劣勢局面之下,他還是渴望利用這個新近得來的重大的消息,儘量博回皇帝父親對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過的那個夢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親的私生兒子,倘若裴右安膽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場,皇帝也絕不可能容忍。

  對這一點,蕭胤棠原本十分篤定。

  但是此刻,蕭列的反應,卻讓他感到心裡忽然有些沒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麼依你之見,此事朕該當如何處置?」

  半晌,皇帝忽開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將裴右安以謀逆結黨論處?再追捕少帝,將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當初曾如何對天下人許諾。朕聽你方才的口氣,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讓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負一個不仁不義的罵名?」

  蕭胤棠驚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兒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於雲南,父皇隱忍二十餘載,萬千砥礪,九死一生,方終成大業,父皇難道真的打算遜位於蕭彧小兒?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對待?」

  皇帝從案几後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後,回頭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諾言,將這江山還給蕭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語氣溫和,仿似父子閒話。

  蕭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稟父皇,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處置,全在父皇,兒臣只忠於父皇,唯命是從!」

  他說完,低下了頭。

  蕭列俯視了他片刻,點頭:「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稟來之事,朕自會派人再去查證,你不可透漏給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

  蕭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書房所在的這宮殿之時,他的腳步停了一停,回首。

  夜色迷離,他的神色也有些緊繃,視線投向身後那扇透出燈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暗影,隨即轉頭,繼續朝前邁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宮後,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見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獨自歸來,嘉芙還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這麼些時日,皇帝大約便要奪情起用於他了,幾人心下各自羨妒,面上卻一團和氣,噓寒問暖,辛夫人叫下人將他行裝送回屋裡歸置,裴荃和他一番敘話,畢,裴右安回了從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後,身著中衣而出,習慣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幾步,抬眼見上面空空如也,並無她從前每日會為自己準備好的乾淨衣裳,腳步頓了一頓,轉身,自己來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取了套家常衣裳,待關合時,視線落到了摺疊起來放在衣櫃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還記得這件衣裳。便是當初那夜,在雲南澂江府的驛舍裡,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帶她回了自己住處,給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時就是舊衣了,後來他東奔西走,早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件身外之物,卻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留在了衣櫃裡頭,一時恍惚,面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夜她交赤雙腳,不安立於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將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長手指落到舊衣之上,撫了撫,取了,抖開,穿上。

  是夜,三更鼓後,一道身影,推開虛掩的書房之門,入內。

  書房裡並未亮燈,南窗半開,裴右安坐於案後,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輪廓。

  楊雲聽完吩咐,低聲道:「大人放心,我會派信靠之人,盡快將消息遞給董將軍。夫人那裡,也必照大人叮囑行事,絕不敢怠慢。」

  裴右安點了點頭:「有勞你了。這些年隨我顛沛,如今還要犯險,我很是感激。」

  「當年若非國公施恩,我楊家滿門抄斬,屬下的這條命,本就是大人的。屬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楊雲遲疑了下。

  「董將軍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屬下實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覺,想來所知,至多也不過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卻為何故意安排,讓太子的人全部知曉?如此一來,萬歲那裡,豈非坐實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楊雲,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楊雲一怔:「難道不是出於防範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這只是表象。萬歲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廣運,求的是乃聖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萬邦來朝,彰顯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襲擾,絕不至於令萬歲退縮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楊雲吃驚:「大人是說,萬歲已經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關?」

  「我接到萬歲急召,便越發確定先前猜測。萬歲所知,即便沒有十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召我回來,不過是為試探於我,即便我此次遮掩過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證。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後紙包不住火,也不至於如此快地洩露,卻沒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亂,終於出事。既不慎洩露了,留給我的時間,便也不多了。帝心難測,我怕我日後萬一難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無所牽掛,但如今還有甄家,萬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後必定不會放過甄家,故我只能鋌而走險,迫太子先動。只要太子動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楊雲越發糊塗了:「大人,我實在不懂,這與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太子,有何關聯?」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親情往往薄若一紙。我若所料沒錯,萬歲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過信任。我是在賭,但願我能賭勝。」

  楊雲對裴右安,除為報恩慕義,甘心追隨之外,對他的智計謀劃,向來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慮。

  楊雲雖然依舊不解,但見裴右安不再解釋,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朝案後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楊雲行禮過後,起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裡獨自坐了許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銅壺滴漏的影子,想來早過了她從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覺的最晚時辰亥時中刻,伸了個懶腰,起身,踏月回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4:48 PM

第七十八章

  隔幾日,滿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頻召裴右安入御書房議事,進膳之時,乃至於分湯而飲,一碗而食,吏部雖還未曾下文,但顯然,這是要奪情起用守喪還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種預兆了。

  如此之殊榮,不過再一次驗證了一直以來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對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賴超乎尋常。

  裴右安自歸京後,行事依舊低調,除受召入宮,少與同僚往來,大多時間在府中閉門不出。倒是一直有個傳聞,說他和白鶴觀裡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詩應賦的一段風雅往事,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過觀中。

  一個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傳奇女子,一個是驚才絕豔、權重望崇的倜儻郎君,所謂檀郎謝女,惺惺相惜,且謝郎著帽,文人風流,自古以來,這也在所難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眾人提及,倒是豔羨不已。

  白鶴觀裡,裴右安為遲含真診脈察病完畢,轉身到書几前,提筆蘸墨。

  許久不見,遲含真人比黃花,病的弱不勝衣,方才因咳的厲害,此刻面頰聚起的紅暈尚未退去,撐著被一個小道姑攙扶而起,跟了過來,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時候了,換看了個幾個郎中,都未見好,病勢反更纏綿,宮中太醫,先前來此,乃奉命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請太醫。一副殘破之軀,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個不好,留下幼弟更是無人照拂,只得厚顏,又煩擾大人了。」

  裴右安寫了方子,待墨跡乾後,交給侍立在旁的另個小道姑,轉向遲含真,溫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對你說過,無論何事,你若有了難處,只管來尋我,何況關乎身體?你此次病的不輕,除身子孱弱所致,想來思慮也過重了,內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藥,更需放寬心懷,勿做無謂之思。」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

  裴右安環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比之從前空了許多。

  「方才入觀時,我聽清心道姑說,你近日當了不少的物件?」

  遲含真道:「此處為女觀,我阿弟身體見好,畢竟男女有別,且我自己亦寄人籬下,故叫他搬了出去,託付給了一個同鄉,人是極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費些銀錢,我手頭無多少積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當或鬻,叫大人見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賙濟一二?」

  遲含真慌忙搖頭:「大人萬萬不可。我便是不願再受外人之饋,這才當鬻物什。大人本就對我助力良多,我只恨報謝無門,怎會再要大人賙濟於我?」

  裴右安微微頷首:「氣清志潔。也好,我便不強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後,你若實在困難,無須矜持,儘管告知於我。」

  遲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謝。

  裴右安收拾了攜來的醫箱,開口告辭。遲含真不顧病體孱弱,親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幾步,忽似想到了什麼,略一遲疑,轉身,低聲道:「你祖父當年字畫雙絕,我記得天禧先帝曾做題跋,還蓋過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畫,如今你可都還保存?」

  遲含真追憶過往,目露愴色:「難為大人還記得祖父字畫。當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別物。恰好當時,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幾幅上頭有先帝御筆,故預先留存,悄悄託付給了一個密友,如今已經回我這裡了。也就剩這幾張字畫,權做念想罷了。不知大人問及,所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這便取來,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誤會了。我是見你一個弱女,獨力照看幼弟,境況未免艱難,你又不願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幾幅帶了先帝題跋的字畫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後,必千金難求。」

  遲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後,便會千金難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記住我的話便是了。我先告辭。你吃了藥後,病情若還反覆,不必顧慮,儘管叫人告知於我。」

  他朝遲含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穩。

  遲含真定定望著前方那道漸去漸遠的背影,漸漸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痴了。

  ……

  六月,上林苑監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門,已擴建完畢,如今佔地數百餘里,中間繚以山墉,湖泉相對,內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計其數,一切完備,只待皇帝御駕親臨,以檢成果。

  上林苑地處城西,距城數十里,管理極其嚴格,規定一應人等,不得擅入圍獵,犯禁治罪,雖親王勳戚,概莫能免。蕭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獵,猶記十六歲那年,曾偷偷帶了幾個親隨入苑遊獵,當日是盡興了,不想到了次日,卻被人告於皇帝面前,皇帝雖喜愛這個幼子,但為儆惕傚尤,不得已亦按制處罰了他,當時境況,諸多羞恥,淪為兄弟笑柄,至二十歲,被遣往雲南後,數十年間,每逢苦悶,也常以射獵遣懷。如今登基為帝,任賢革新,勵精圖治,一晃竟也將近兩年,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閒,這日見到奏報,一時起了興致,恰好又逢今科武舉,各省舉子,紛紛入京,便擇了日子,下令罷朝一日,將武舉殿試移到上林苑內,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同行,既是遊獵,也是考核取士,可謂一舉兩得。

  蕭列登基後,自己勤政不怠,不分寒暑,幾乎日日早朝,累的文武官員也跟著如陀螺般轉,天天四更起身,預備五更早朝不說,有時連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寧,皇帝召之即去,不敢有半分鬆懈,聽的終於能罷朝一日,遊獵於上林苑內,無不欣喜,到了出發前夜,全都放鬆下來,隨同大臣,各自預備明日隨帝出發,侍衛軍則幾天前就開始入駐上林苑了,大漢將軍、府軍前衛帶刀官、神樞營等,把總、指揮,領著各自手下,清理獵場校場,預備迎接帝駕。

  這一夜的月,有些詭異,如六月間下起了一場夜雪,毛白的月光,紛紛茫茫地灑在東宮的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這一夜,太子蕭胤棠的心,彷彿也被一把利刃,從中一剖為二。一半如火,鼓動,跳躍,燃燒,令他眸底泛出紅光,血管裡血液激盪澎湃,一半卻如這瓦頂的月光,叫人心底深處,泛出絲絲怨涼。

  他的父親蕭列,這個帝國的至尊皇帝,終於令他徹底地失望了。

  那夜,他曾懷著激動的求好之心,將消息帶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反應,卻令他失望,甚至是憤恨。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父皇,竟真的動過要把皇位遜讓給別人的念頭。哪怕那夜之後,他還是不敢相信。過後細細回想,甚至覺得當時可能只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直到那日,太子妃把女冠子和裴右安的見面經過,以及他說過的全部的話,轉到了他的面前。

  裴右安為何提醒女冠子保管好有天禧帝題跋的字畫?他說將來,這些畫將會千金難求。這是什麼意思?

  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蕭彧還活著。作為天禧朝舊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關係匪淺,對天禧朝,必定也懷了一種旁人所無法理解的感情。

  極有可能,就是他在遊說蕭列秉承當初許諾,迎少帝歸來。

  蕭胤棠不確定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說動了,但蕭胤棠相信,如他夢中所知,皇帝對裴右安這個不能被人知道的兒子,所懷的感情,遠遠地勝過了自己。皇帝對這個兒子的信賴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夠想像。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應當不會力勸皇帝自己遜位。但如果,他曠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進言,勸皇帝將繼位者定為少帝,以此博名史書,流芳千古,這對於皇帝來說,未必沒有半點吸引力。

  蕭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樣。兩人之間,你死我活。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一點。

  曾經,蕭胤棠以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現在他才知道,這只是個笑話。

  這二十多年來,皇帝他不僅有另一個他真正所愛的兒子,或許不久的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即便裴右安最後沒能如願,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兒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離心,他的這個太子之位,到底還能安坐多久?

  蕭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夢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執地相信,他曾在夢裡見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該有的樣子。

  甄氏確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確曾是這天下人的皇帝。

  現實一切不同,唯一的變數,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奪了他的女人,如今還要奪去他的帝位。

  這個天下,唯一能讓裴右安仗勢和自己鬥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沒了,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結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藥毒死於塞外。

  就在如今,皇帝和他的那個兒子,兩人正在向著自己,磨刀霍霍,步步逼近。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要為自己全力一搏。

  在皇帝,裴右安和他的三人殺中,就像夢中向他昭示的那樣,他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

  ……

  次日早,京城清道,侍衛軍在安遠侯和中軍都督劉九韶的統領下,護衛著皇帝,百官跟隨於後,於道旁百姓的跪拜之中,浩浩蕩蕩,出城去往上林苑。

  裴右安本也隨帝駕出行,但從前幾日開始,遲含真的病再次加重,昨夜一度高燒,竟致昏迷不醒,情況極其危險,裴右安聞訊,向皇帝告了個缺,便急喚一名太醫,自己也親自趕去,一夜無眠,直到今早,遲含真的高燒終於退去,但人依舊昏睡不醒。

  太醫年邁,熬了一宿,此刻早筋疲力盡。裴右安請太醫去休息,自己信步來到院中一處石亭之前。

  石亭整潔,一石桌一石鼓,桌上擱了幾卷黃經,旁有一副筆墨紙硯。想是遲含真平日閒暇之時的另處讀書寫字之所。

  裴右安上了石亭,隨手取了卷道經,翻閱片刻,便放了下去,似乎興之所至,開始慢慢鋪紙,研磨,拿起擱於筆架上的一支銀毫,蘸足了墨,懸腕而書。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幾道淺淺血絲,但身形卻依舊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絲毫不見倦怠,只立於石桌之畔,微微低頭,揮毫灑墨,凝神書寫。

  朝陽正慢慢升起,一縷金色光芒,倏然穿過亭畔的那叢夾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隨了揮墨而動的臂腕,在清涼的晨風裡微微飄擺。

  遲含真悄悄立於窗後,痴痴地望向亭中那攏了滿袖清風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擰了貼於自己額前的冰帕,「嘩啦」一聲,推門而出,在小道姑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朝著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臉色蠟黃,才走了這十來步的路,額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著一根亭柱,喘息了兩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該當去哪裡,便快去哪裡!千萬莫因我而耽誤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著吧。」

  「裴大人!」

  遲含真臉色焦惶,抬腿走來,雙腿一軟,人便摔在了亭階之上,掙扎著爬坐起來,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動,寫完了最後一字,看了一遍,將筆管慢慢擱回筆架之上,方轉身,看著爬跪在石階上的遲含真,神色平靜,一語不發。

  「裴大人,我再不想騙你了。前些時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挾於我,要我刺探於你,我不敢違抗,只能違心騙你,當時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過後也未吃你開的藥。到了數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須要在今日將你留在觀中,不能叫你離開半步,否則阿弟就會沒命……」

  遲含真淚流滿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問。

  遲含真閉目:「是!」

  「人人頌我氣節,卻無人知曉,我心底亦藏有污泥濁水,並非甘願一生就此寄身道觀。當初太子妃與我往來,我雖猶豫,但為抬身價,終究還是不捨割斷紅塵,卻不料如今作繭自縛,落的今日地步!」

  她淚流不絕。

  「……裴大人,你那日稱我氣清志潔,我又如何當得起如此讚譽?你顧念當年我祖父與你的一點師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卻如此欺騙於你!你快走吧,今日當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撲到了階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視了她片刻,從亭階下來,朝外邁步而去。

  許久,小道姑終於壯著膽子靠近,將她從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遲含真望向還攤於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紙墨跡。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千乘侯,萬乘王,風飄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隴盡侯王。」

  前半闋取朱岩壑之鷓鴣天,後半闋出前唐劉長安之春夕遺懷。

  一道朝陽,灑在墨汁猶未乾透的淋漓手書之上,字字雄渾,風骨沉著。

  遲含真淚眼朦朧,喃喃誦念,轉頭再尋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門之外。

  ……

  當天,一個消息,震動朝野。

  今上遊獵於上林苑,殿試武舉,中途竟遭刺客刺殺,當時境況,極其凶險,幸而劉九韶心細如髮,竟叫他預先察覺了圖謀,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劉九韶領人捉拿,皇帝受驚,命就地初審,得知竟是順安王餘黨所為,大怒回宮,隨後罷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測之時,三天之後,不料皇帝竟發了一道罪己詔。

  罪己詔稱,朕與順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連,卻不料當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顧全棠棣之情,以致於禍結釁深,宗族蒙羞。昨夜夢見先祖呵斥,醒來惶恐,恐日後無顏見先祖於地下,本當親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過,奈何乾坤黎民,羈絆一身,幸而太子純孝,甘願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這個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章老、周興求見皇帝,出來後,面如土色,若非隨從相扶,幾乎不能走路。

  再兩日,章老便以年邁體衰為由,上摺請求告老還鄉,皇帝准奏。周家卻沒那麼幸運,周進以朋黨之罪被黜,隨後畏罪,自盡於大理寺牢獄,此案,受牽連的官員,竟多達幾十之眾。

  短短不過半個月間,朝廷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劇變,一時風聲鶴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紛紛上摺,附和罪己詔,贊太子孝道,實則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傳遞。

  據說,那日上林苑的刺殺事件,查明實為太子和周進同謀。皇帝震怒無比,殺周進,廢太子,下令囚於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殺無赦。

  這是帝王死令,絕無更改的可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4:59 PM

第七十九章

  御書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總領劉九韶,詳細稟告完經過,又道:「四衛營之右衛,人數共計五千餘人,把總指揮,多為周進親信,當日萬歲出城後,右衛便擅自暗中分散調度,乃是周進為萬一刺殺不成而做的逼宮準備。一應口供,俱已齊全,請萬歲聖裁。」

  他說完,見皇帝雙目盯著案前燭火,身影猶如凝固,臉色淡淡發青,不敢再望,低下了頭。

  半晌,才聽皇帝說道:「你此次調度及時,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過後朕有封賞。」

  劉九韶叩謝,退了出去,見裴右安靜靜候於殿外,忙上前,喚了聲「裴大人」。

  他對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體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預先提點多加防範,以這場刺殺逼宮預謀之周密,實在難以想像,當時到底會成何種模樣,便是此刻想起,猶心有餘悸。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於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吻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面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裡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於案後,面上青氣猶未散盡,望著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時並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於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於朕?」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於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只能說了。無他,只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

  御書房裡陷入了沉默,片刻後,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願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瘖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盡到人臣本分,以致於太子心結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

  他低聲說道。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後,內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狂一幕,心有餘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於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後得知竟是密宗迷藥,服後狀若醉酒,神魂癲狂。」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濕衣。那夜倘若內子飲了藥酒,後果如何,臣難以想像。便是那夜之後,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後,周進、周后,亦相繼自絕於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於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於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言辭閃爍,且病情反覆,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於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面面俱到,多加防範。」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面的皇帝。

  「谿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慾望所驅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於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面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於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於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裡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於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弒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抖,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鬆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後。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於你。從今往後,你與朕同心戮力。」

  「天下雖是朕的天下,朕日後,卻也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記住了?」

  蕭列凝視著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遲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謝。

  蕭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涼薄,從前以為太子妃賢良淑德,這才將她定給太子,本想她能輔佐太子,不料她卻也與太子沆瀣一氣,實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終身監禁,只是昨日,東宮之人來報,說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時日,待生產完畢,再另行處置。她加害甄氏,如此處置,你們不會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萬歲處置得當,內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蕭列頷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蕭列凝視著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聲。

  「萬歲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為承重孫,朕本當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國事重於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義,如今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怪朕。因前些時日,荊襄之地奏摺雪片而至,紛擾不斷。流民歸化一事,實在千頭萬緒,雖有你先前定的大計,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與民眾時有衝突,朕怕如此下去引發民怨,若又起亂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牽頭,當地民眾亦信服於你,故此次將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奪情復你官職,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實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絕後患。你意下如何?」

  蕭列語氣,聽起來似在徵詢他的意見。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隨即道:「臣遵旨。」

  蕭列注視著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擇日動身……」

  他遲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這些年,為朕疲心竭慮,東奔西走,沒片刻的得閒,朕都看在眼裡。等這回事情處置完畢,朕必讓你好生歇上一段時日。你也是不容易。」

  「萬歲言重。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蕭列面露笑容,喚入李元貴,名李元貴送他。

  「裴大人,請。」

  李元貴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禮,低頭轉身,出了書房,沒行幾步,對面崔銀水急匆匆入內,神色瞧著有些驚惶,見李元貴停步皺眉,急忙靠過來,低聲道:「乾爹,西苑那邊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見萬歲,宮人不遞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發現的早,及時撲滅,未釀成大事……」

  李元貴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微笑道:「李公公請留步,我自出宮便可。」說完,轉身離去。

  他步出殿堂,步下了殿階,面上笑容漸漸消失,雙目注視著前方,沿著宮道朝前行去,漸漸加快了腳步。

  ……

  西苑一座宮苑之內,周氏臉色蒼白,目光躁亂,宮鞋鞋底踩著地面,在殿內不斷地來回走動。

  空曠的殿內,不斷迴響著她空洞而急促的腳步回聲,突然,她看見一道高大身影從燭火照不到的殿口黑暗深處走來,地上投出一道漆黑的長長影子。

  那個男人,最後就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冷漠,不帶絲毫感情,似連厭惡也不復存在了。

  周氏朝他奔了過去,終還是不敢靠近,跪在距離數步之外的地上,眼淚流了出來,叩頭:「萬歲,妾接到了萬歲的申斥,誠惶誠恐。胤棠固然犯下滔天大罪,但若不是周進挑唆,我的兒子,他絕不至於做出如此之事!他一時糊塗,虎毒不食子,求萬歲看在你我多年夫妻的份上,饒了他這一回吧!」

  她不住磕頭,額頭碰地,發出砰砰的聲音。

  蕭列冷冷道:「你以死見朕,朕還當你有悔過之心,看在二十年夫妻份上,便也來了,不想到你不反省自己的教養之過,竟還口口聲聲將罪責推到旁人頭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你的兒子卻做了什麼?登基之後,朕便立他為太子,他有何不滿?如今弒父奪位,朕已饒他不死,待章氏生產後,毋論所得男女,以皇嗣教養。二十年來,朕自問並未虧欠你母子。你好自為之吧,朕去了。」

  說完,轉身邁步而去。

  周氏睜大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尖聲道:「萬歲,你說你未虧待我和胤棠,你以為我不知,當年那半年間,你私出雲南是去了哪裡?你分明潛入京城,到了慈恩寺,和裴文璟在一起,是也不是?這些年,你的眼裡只有裴文璟給你生的那個兒子,你何嘗多看過胤棠一眼?他才是你天經地義的兒子,皇位的繼承人!你偏心至此,胤棠走上今日歧路,你也脫不了干係!你又何德何能!你以為你寶貝的那個見不得光的兒子對你就沒有二心,倘若有朝一日,叫他得知你的不堪,你以為他會認你為父?」

  周氏的尖聲在空曠的殿宇裡迴蕩,仿似泛出道道回聲。

  蕭列猛地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過頭。

  燭火跳躍,映在他的面上,他臉色鐵青,面肌微微抽搐,神色猙獰,宛如一頭瞬間暴怒的惡獸。

  「你方才說什麼?」

  他咬牙,一步步地逼近周氏,目光陰森無比。

  周氏瑟縮了一下,目露恐懼之色,忽然仿似回過神,撲到了他的腳邊,抱住了蕭列的腿:「萬歲,妾罪該萬歲,妾方才胡言亂語。妾求萬歲,饒了胤棠,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哭的肝腸寸斷,「妾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此處置,和要了他命,又有什麼區別?」

  蕭列低頭,盯著抱住自己腿腳哀哀痛哭的婦人,半晌,冷笑道:「何為天經地義?世上又何來如此多的天經地義?朕的皇位,本也不是天經地義所得,何以定要傳給你的兒子?人心不足,自絕於天。」

  蕭列拔腳而去,再無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5:03 PM

第八十章

  帝命如山。

  次日,吏部便發公文,皇帝奪情複用裴右安,封西南經略使,督荊襄流民歸化一事,不日赴任。

  消息傳開,平日與裴右安有往來的同僚紛紛前來送行,少不了一番迎來送往,忙碌了兩日,次日便要動身了,這個傍晚,裴右安獨自打馬出城,來到慈恩寺山下,在一片山前暮靄的陪伴之下,獨自登上山階,叩開寺門。

  正是寺廟晚課時分,晚鐘陣陣,隨風飄送。

  裴右安來到附於寺東的根本堂,入了供有裴家先祖蓮位的跨院,守院的老僕兩夫婦見他突然現身,忙迎了出來。敘了幾句,裴右安問玉珠的近況。

  老夫人亡未滿一年,蓮位如今尚未歸位,而是單獨於此辟了一間靈塔,消災去孽,滿一年後再入根本堂。

  老夫人當初臨走,除了安排兩房分家,替伺候了自己將近十年玉珠也做了安排,還了她的身契,留給她足夠下半輩子的一筆錢財,還有一個院子,說往後她若有合適的人,願意嫁了,就從裴家出門。當時熱孝過後,明裡暗裡尋來給她說親的人無數,玉珠一概不應,跟著老夫人的蓮位到了這裡,如今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半年多。

  老嫗聽裴右安問,忙道:「這半年多,玉珠日日在為老夫人誦消業經。先前大奶奶叮囑過我,叫我多加照顧玉珠姑娘,老婆子都記著的。」

  裴右安點了點頭,來到單獨供著老夫人蓮位的那間屋前,推開了門。

  玉珠正跪於牌位旁的一張青葉蒲團之上,默誦經文,聽到身後推門聲起,轉頭,急忙起身,向裴右安見禮,驚喜地道:「大爺,你怎在此?不是陪大奶奶回泉州了嗎?」

  半年不見,她確如方才那老婆子說的,人清瘦了不少。

  裴右安向著老夫人靈位叩拜,完畢後起身,道:「前些日才回的京,萬歲奪情用我,留了大奶奶在泉州。」

  他看了下光線昏暗的屋子,略一沉吟,問道:「玉珠,你往後如何打算?」

  玉珠慢慢低頭,沉默了片刻。

  「等這裡替老夫人守滿一年,報答了老夫人對我的恩情,我便尋個庵子落腳下去。」

  裴右安道:「玉珠,我想請你幫我一件事。」

  玉珠一怔。

  「大爺請講。我從前是老夫人的丫頭,如今老夫人雖去了,我還是裴家之僕。只要玉珠能做的到,赴湯滔火,在所不辭!」

  裴右安道:「你如今已非裴家奴婢了。我是想請你去泉州,代我照顧大奶奶。」

  玉珠再次愣住,遲疑了下,道:「大爺,你這是何意?我有些不懂……」

  裴右安微笑道:「萬歲這趟用我,沒個一年半載,恐怕回不來的,那些地方險山惡水,大奶奶身子嬌弱,也不合接去。如今她祖母身子漸弱,家中雖有信靠可用的下人,但母親柔弱,哥哥也稚氣未脫,她從前就和你說的來,你也細心能幹,你可願意過去與她為伴?」

  玉珠定定望著對面那個背對暮靄而立、身影被濃重暮色所籠罩的男子,朝他慢慢跪了下去,叩頭道:「能伴著服侍大奶奶,是玉珠的福分,玉珠願意。」

  裴右安頷首:「過兩天會有人來接你,你收拾好就動身去吧。」

  玉珠應是,送他出了門檻,目送他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裴右安是夜宿於寺中。次日清早,東方天際尚未泛白,人便出寺,下山回城。

  五更,晨曦微白,田野裡白霧飄蕩,伴隨著沉重而古樸的一道吱呀之聲,閉合了一夜的皇城城門慢慢開啟,從裡出來了一列重兵人馬,前後甲衛,中間是輛蒙著青氈的小車,晃晃蕩蕩,穿破了濛濛晨霧,朝著城外而去。

  這便是是奉命護送廢太子回往龍潛祖地代父守塋思過的那隊人馬,領隊的錦衣衛大漢將軍騎於馬上,看到對面道旁行來一道牽馬的人影,起先並沒留意,待走的近了,認出那人竟是裴右安,急忙命隊伍暫停,喚了聲「裴大人」,下馬向他見禮。

  裴右安朝這大漢將軍微笑頷首,牽了馬,沿著邊道繼續朝城門走去,經過那輛氈車旁時,車體忽然劇烈晃動,裡面傳出鐐銬用力碰擊鐵柵般的金鐵之聲,似有人在裡奮力掙扎,接著,一道聲音穿破了青氈,從裡透出:「裴右安,莫以為你這就贏了我!天機之兆,勝負未定,此絕非我之終了!哪怕天機誤我,終此一生我不能回來,你的下場,也絕無善終!他的眼裡,只有天下和這皇位,你以為他會給你善終?」

  字字句句,聲聲入耳,猶如凝了刻骨仇怨。近旁甲衛,無不變色,面面相覷,裴右安卻恍若未聞,雙目望著前方,腳步也未停下半分,繼續牽著手中馬匹,朝前走去,和這青車錯身而過。

  大漢將軍見裴右安已經走了過去,立刻喝令全隊向前,再不作片刻的停留。

  馬蹄踏地,車輪粼粼,一行人馬短暫停留過後,繼續朝前而去。

  車裡開始慢慢傳出冷笑,起先只是低沉呵呵,繼而變成狂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行伍漸漸消失在了晨霧之中,這才終於徹底消彌散去。

  ……

  當夜,蕭列問裴右安。

  李元貴道:「稟萬歲,裴大人今日已離京,奴婢親自送大人出城,崔銀水也跟了過去,必會用心服侍大人起居,請萬歲放心。」

  李元貴覷了眼他,又小聲道:「再稟萬歲。前兩日,裴大人一直忙於應酬,昨夜獨自去了慈恩寺,先去根本堂,想是拜祭祖宗,出來後,便去了輪轉藏經閣,在藏經閣裡過了一夜,天明出寺,隨後歸城。」

  蕭列出神了片刻,問:「李元貴,朕問你,倘若朕與朕的那個侄兒不能相容,右安會站朕,或是站他學生?」

  李元貴躬身道:「萬歲怎會有此疑慮?裴大人對萬歲的忠,還用經過奴婢的這張嘴說出來?」

  蕭列沉默了片刻,又問:「朕再問你,朕這回如此行事,他日後知道了,會不會與朕離心?」

  李元貴遲疑了下,道:「萬歲多慮了。萬歲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勤政愛民,天下人莫不交口稱頌,君臣相和,如魚得水,裴大人又最是明辨道理之人,怎會和萬歲離心?」

  蕭列慢慢吐出一口氣,道:「但願如你所言。只是此事,暫時還是不能叫他知道的,須保守消息。」

  李元貴應是,見接連多日,皇帝面上終於難得露出的一絲放鬆神色,自己也跟著鬆了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5:37 PM

第八十一章

  每年八月,是泉州一年當中最為炎熱的一段日子,也是貿易旺季。往年這時節,各個港口停滿新近入港的大小船隻,岸上擠滿前來採貨的各地貨商,每日但見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但今年,諸港變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的,港口也只剩下幾隻白頭海鳥,跳躍在空船船頭覓食。

  城中大半居民,平日都是靠海為生,如今一下失去生活來源,未免焦慮,起先還日日結伴去市舶司打聽消息,到了如今,市舶司也大門緊閉,門口一張閉衙告示,見不到半個人影,也不知這海禁要到哪年哪月才會結束,一些貧苦之人,無可奈何,只能想方設法另謀生路,剩下那些尚可度日的人家,也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這個原本充滿生機的古城,一夕之間,彷彿便被抽掉了生命,整個小城死氣沉沉。

  大勢如此,甄家也難以倖免,前次的變故,雖不至於令甄家傷筋動骨,但損失不輕,加上如今,片船不能出海,無事可做,無可奈何,給那些依附於自家過活的水手幫工發放三個月的救濟糧錢後,漸漸遣散人員,關閉船塢,只留孤兒寡婦,繼續度日,甄耀庭則和張大在船塢裡,趁如今無事,做著檢修船隻、重建倉庫的事。

  這日午後,整個甄家靜悄悄的,嘉芙從祖母那邊回到自己屋裡,無心午睡,坐於窗前,托腮望著窗外一叢芭蕉,漸漸出神之時,劉嬤嬤來報,說玉珠從京城來了,這會兒正在花廳拜見孟氏,孟氏趕緊打發她來喚嘉芙過去。

  嘉芙驚喜不已,急忙起身過去,到了花廳,見母親正拉著玉珠的手,兩人說說笑笑,玉珠人看著清減了些,精神卻很是不錯,看見嘉芙過來,十分歡喜,立刻上來就要拜見,依舊是行從前的禮節,被嘉芙攔住:「如今你和我們一樣了,快不要這樣。」說著拉了坐下,敘了些路上行程的話,嘉芙便問裴右安的近況。

  他離開已數月了,只在上月,收到了一封經由官驛傳來的報平安信,說自己已抵京,一切安好,叫她不要記掛,安心暫且留在泉州,接下來便沒了消息。嘉芙有心想自己動身回去,但想到臨走前他的交待,一向聽話的她便又遲疑。就這樣患得患失,最近心下頗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突見玉珠來了,驚喜之餘,隱也猜到她的到來應和裴右安有關,說了幾句,忍不住便問,果然,玉珠說他被皇帝奪情復用,再去西南辦流民歸化一事,臨走前安排她來泉州,這才有了她的此行。

  孟氏便問要去多久,聽得至少一年半載,忍不住哎了一聲,看了眼女兒,忙又笑道:「也好,可見萬歲對他的器重,就算一年,也是快的,如今八月,年底沒幾個月了,等出了年,想必他也就回了。」

  嘉芙心中失落,面上卻笑著,陪玉珠又坐了片刻,知她路上辛勞,隨後和孟氏一道領下人在自己住的院落裡另收拾出一間敞亮的大屋,一番安置,帶她去拜見了胡氏。向晚,甄耀庭從船塢回家,聽的玉珠到來,欣喜若狂不提。自此玉珠便以孟氏侄女的身份住下,甄家下人見她來自京城,舉止、氣度,便是本地有些大戶家的正經小姐也難以企及,加上主母和小娘子和她又親熱,怎敢輕看於她,都以小姐看待。

  當夜飯畢,嘉芙去玉珠屋裡,給她送去冰湃過的消暑果子,玉珠正和個小丫頭在歸置小物件,見嘉芙親自送果子來,急忙來迎,嘉芙道:「我來瞧瞧你。你屋裡要是還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就是,千萬不要將就。」

  玉珠感動不已:「我今日來了,從老太太開始,到下頭你們家裡人,對我沒一個不好的,哪裡來的將就,倒是我,無功受祿,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嘉芙笑道:「咱們從前就好,你何必和我見外。何況你自己也是有傍身的,又不是來我們家要我們養,只是你顧念舊日情分,聽從了大爺安排,來助力我娘罷了。我家家業雖不大,但事情也不算少,如今祖母不能理事了,一下全壓到我娘肩上,有你過來幫襯,我娘不知道多高興呢。」

  玉珠雖是裴右安安排送來的,但初來乍到,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被嘉芙這一番話,說的心裡卻漸漸通透,暗下決心,往後定要竭盡全力,方不負甄家如此厚待。道:「大奶奶放心,我既厚著臉皮來了,往後便定會盡力,盼能幫上些忙。」

  嘉芙點頭,終於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想問的事上:「玉珠姐姐,大爺那日去慈恩寺裡找你的時候,都是怎麼說的?你能把當時經過和他說的話,全給我講一遍嗎?」

  玉珠點頭,便將當時裴右安的話全部複述了一遍,最後道:「大爺叮囑完,去根本堂拜過祖宗蓮位,那夜便在藏經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我過去時,他人就走了,僧人說天還沒亮,便下山了。」

  嘉芙又問了幾句,再問不出什麼,再坐片刻,叫玉珠早些休息,自己也回了房。是夜,輾轉難眠。

  裴右安被皇帝奪情,派去西南辦從前未完的流民歸化之事,臨行前,安排玉珠來到泉州,既是幫襯自己,也算給原本矢志要替老夫人守靈的玉珠安排了條路子,非常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不知道為什麼,聯想起離開前的那夜,他對自己的異常溫柔和戀戀不捨,嘉芙的心,總定不下來,便似彷彿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裴老夫人走之前,將關於皇帝和裴右安之間的那個秘密展給了她。嘉芙明白,在老夫人看來,這或許是裴右安這輩子的一個大坎,她怕自己的孫子會過不去這個坎,她希望有朝一日,當裴右安面臨這大坎的時候,她能在旁,給他助力。

  但嘉芙真的有點害怕,她怕萬一有朝一日,事情真的來臨之時,自己是否能夠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像祖母期待的那樣,站到裴右安的身畔,給予裴右安以助力。

  她不禁又想起那個晚上,他帶自己出海登上礁島,所遇的那個名叫彧的少年。

  當夜那少年走了後,裴右安沒再向她講述更多,嘉芙也沒問。但那少年喚裴右安為「少傅」,嘉芙卻聽到了。

  這世上,什麼樣的學生才有資格能喚自己的老師為「少傅」?

  嘉芙想到舊朝傳聞,想到裴右安年少時的一些舊事,這些時日,隱隱地,她終於有些明白了。

  裴右安自有他的信條和風骨,嘉芙再明白不過。

  但從想明白那少年身份的一刻起,她就在為他捏一把汗。

  他穿行於白天和黑夜之間,看似遊刃有餘,這些年,踏出的每一步,足下卻都如刀尖行走。

  嘉芙又想起傍晚哥哥回來時偶提及的一件事,說白天在船塢,有人傳言,這幾日,曾有人遠遠看到朝廷十數艘戰艦下海,又重金招募熟悉海路的老漁民作嚮導,據說是要去打倭寇老巢了。

  哥哥說起這事,很是興奮。

  確實,真若早日剿完倭寇,這也意味著禁海令能早日解除,自然是個好消息。

  但嘉芙心情卻十分忐忑。

  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裴右安,他還是有事瞞她,並且,是件極大的事。

  ……

  崔銀水隨裴右安去往荊襄,路上雖舟車勞頓,卻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勤加服侍。這日到了南陽,離此行的目的地,新設的安化郡也沒幾天路程了,這夜,趕路終於到了驛舍,人困馬頓,驛丞見路引,知裴右安再度回來執事,慇勤奉迎,笑道:「裴大人德重恩弘,前次匆匆離去,百姓們至今還在念想,沒想到此次又回來了,實在是荊襄之福!」

  裴右安問了幾句民生,隨後安頓了下來,時至深夜,崔銀水借送茶叩門入內,見他依舊坐於桌後,凝神似在寫著書信。

  崔銀水不敢靠近,只在門旁立著伺候,漸漸眼酸目澀,勸道:「大人,白日趕路辛苦,明早又要早起,也好歇了,我出來前,乾爹叮囑,說大人這趟是個苦差,要我好生服侍大人,大人若累壞了身體,怕乾爹知道了,要責備於我。」

  裴右安向來下筆千言,今夜卻不知何故,更不知他寫的是給何人的書信,中間竟數次停筆,聽到崔銀水說話,抬起頭,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道:「也好。我睡了,你也去歇了吧。」

  崔銀水忙為他展開舖蓋,等裴右安上了榻,方為他吹了燈火,自己輕手輕腳出去,帶上了門,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崔銀水早早起身,在外等候裴右安起身,等了許久,不見裡面有動靜,大膽推門而入,卻見床上被衾整齊,裴右安並不在屋裡。

  崔銀水忙喚來驛丞。驛丞道:「裴大人四更便動身走了,說你趕路辛苦,叫我不必驚動了你。」

  崔銀水吃了一驚。

  他這一趟西南之行,除了服侍,也被李元貴叮囑過,叫路上留意著些裴右安動向,若發覺有異,須立刻知照當地密所。一路行來,並無半點異常,卻沒有想到,今早他竟不告而別,頓了頓腳,轉身急忙要走,一個同行的侍衛已攔住他,笑道:「崔公公,裴大人吩咐了,說這一路你辛苦了,叫小的們留你在此,好生歇息幾日,等歇好了,再去尋他不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8:20 PM

第八十二章

  在茫茫的東南海域之上,大小島嶼星羅棋布,這些島嶼,或潮落而出,潮漲而沒,寸草不生,人跡罕至,或可自給自足,於是被人闢為家園,更有那地勢奇絕之處,成為了各色草莽盜匪的落腳之地,海闊天空,逍遙自在。

  無數的島嶼之中,有一島,名金龍,地處海域深處,茫茫不可尋找,原本籍籍無名,只因幾年之前,這裡來了一群人,登島辟荒,雖名為海匪,卻因有別於真正盜匪的護航之舉而漸漸被沿海居民耳口相傳,金龍島也成為了海民心目中的義島,據早年曾因暴風雨而偶然誤上過島嶼的老漁民講,島上土地肥沃,四季長春,如海上花園,景色宜人。

  但是今天,這座海上花園卻再不復天堂般的美景,炮火轟鳴聲中,島上火光衝天,樹折草斷,慘烈之狀,猶如人間煉獄。

  三天之前,朝廷戰艦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了金龍島的附近海域,將島嶼四面包圍,紅衣大炮齊齊朝著島上發放了一夜的火炮,在徹底摧毀島上的外圍防禦之後,下放便舟,訓練有素的水師兵丁登島,蜂擁而上,發動最後的進攻,金面龍王的人在堅守兩日之後,金龍島徹底告陷。

  官軍此役,大獲全勝,但在搜檢俘虜之時,卻不見金面龍王和那被稱為小公子的少年,負責此次攻島行動的海帥,剛被提拔為閩粵兩省水師都督的李忠訊問俘虜,終於得知,原來先前,金面龍王便有棄島之念,半月之前,駕了一船離島出海,去向不知,至今未歸。

  李忠皺眉不已。

  皇帝看中他的水戰能力,對他委以重任,此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動了滿載水師的十數條大艦打到了這裡,最根本的目的,還是那個身份神秘的小公子。現在一番折騰,金龍島是拿下了,但最要緊的人物卻不在了,等於無功。

  李忠沉吟了半晌,喚來心腹,命將金龍島周圍的官船降桅,全部撤開,不准再擋著附近出入水道。心腹不解,問緣故。

  「若我所料沒錯,金面龍王應是有所警惕,這才有了棄島之念,打算轉移,十有八九,此次應是去探查新的落腳之處。大海茫茫,沒有定向,我再能耐,也不可能追的到他。只他想來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的艦,會來的這麼快!海上消息傳遞不及陸上方便,我料他此刻還不知金龍島失陷,必會回來的,咱們就來個守株待兔,只要他的船回來,到時就是甕中捉鱉。」

  心腹欽佩不已,立刻前去發佈號令。李忠又揀選了精明的手下,穿上島眾的衣裳,扮成龍王手下,駕著便舟,回到數日前攻島時被摧了的瞭望點上,裝作無事,耐心等待龍王歸來,果然,七八天後,這日中午,得到消息,說在龍王島西南方向數海里外,發現了一條大船的桅影,十有八九,應該就是金面龍王的那條大船。

  李忠欣喜若狂,立刻命手下不要妄動,等大船入了包圍圈再動手,卻不料再等片刻,又有消息傳來,說大船漸漸靠近之時,發現了瞭望點的船,以旗語傳話,自己這邊的人出了紕漏,應是被大船上的人識破,大船迅速掉頭,已經離開。

  李忠立刻下令,命潛伏的戰艦出動,全部槳手到位,全速追擊。

  ……

  李忠的料想並沒有錯,董承昴和蕭彧此刻確實就在這條大船之上。這趟歸島,董承昴本打算和追隨了自己多年的部下做個交代,不願走的,隨自己離島另遷,要走的,發放散夥銀錢,從此山高水長,來世兄弟,卻沒有想到,朝廷水師來的竟如此之快,發覺情況有異,立刻調轉船頭,全速前行,船後的海面火炮聲不斷,如此出去十來海里,一枚火彈從後趕上,擊中了一根主桅,桅杆從中折斷,船速銳減,漸漸地,身後海面,十來艘戰艦,以一字排列,很快追趕而上,李忠一聲號令,分散開來,最後將龍王大船團團包圍。

  李忠立於主艦船頭,命槳手漸漸逼近,高聲喊話:「董將軍,李某從前曾是你的部下,對將軍崇敬有加,原本不該如此相逼,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李某也是無可奈何,請董將軍勿為難於我。萬歲有令,只要董將軍將那位小公子交出來,既往不咎!董將軍若願繼續為國效命,回去了,就是一等候爵,跟著你的那些兄弟,也吃香喝辣,遠勝刀頭舔血。若無意,萬歲也絕不為難將軍,你走就是!」

  他喊完了話,見對面船上沒有動靜,面色漸漸凝重,又喊道:「你若聽不去進去李某的話,李某沒法,只能得罪了。你的金龍島已落入李某之手,你便是不管那些追隨你多年的部下,難道也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嗎?萬歲並無為難他的意思,不過是想接他回京,往後再不必顛沛流離而已!倘若你執意反抗,螳臂當車,只要李某一聲令下,火炮齊發,你的船頃刻便會傾覆,到時縱然你有龍王之名,也保不住小公子逃出生天,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龍王船上,眾人靜悄無聲,目光齊齊望向董承昴。

  今日此局,自己不過一條船,兩百人,對方卻是十來條全副武裝的戰艦,人數至少數千,已無路可退,但這個歷了百戰的漢子,卻絲毫沒有膽怯,心中唯一所恨,便是在得了裴右安的警示之後,自己依然還是低估了朝廷動作的迅捷,沒有及時撤離,以致於釀成今日之禍,赤目道:「諸位兄弟,你們從前都是衛國公舊部,後隨我多年,是我對不住大傢伙!皇帝要的不是你們的命。你們當中,但凡有意要投效朝廷的,這就立刻過去,那個李忠不會為難你們!」

  一人道:「衛國公若在,今日又豈會為了活命投去那邊?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懼!」

  剩餘眾人,也異口同聲:「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懼!」

  董承昴目含熱淚,點頭道:「是我輕看了你們!如此,我等今日便護著小公子奮勇一搏,是生是死,端看天意!」說完,命人準備於船尾放便舟,轉向蕭彧道:「小公子,官軍大炮威力雖大,準頭卻有所欠缺,且距離過近,威力反而大減,你換了衣裳,我等以大船掩護,撞開了口子,只要衝出包圍,上了便舟,再列陣護你,海域寬廣,便有活命逃出的希望!」

  方才董承昴與眾人說話之時,蕭彧面向大海,始終一言不發,慢慢轉過身,神色凝重:「不必了!便是僥倖出了包圍,茫茫大海,後有追兵,又能逃去哪裡?金龍島已經因我而毀,我若再要你們為了我無謂喪命,便是活了下來,也是羞恥,皇帝要我,我去就是。」

  見董承昴要開口,他擺了擺手,人朝外走去:「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說!」

  「小公子!」

  董承昴雙目通紅,朝邊上人使了個眼色,一人上去,朝著蕭彧後頸一擊,蕭彧便暈倒在了甲板之上。

  董承昴立刻命人將他抬上便舟,佈置船陣,預備硬衝出去。

  李忠先禮後兵,喊完了話,見對面還是沒有響動,躊躇之時,同行督陣的欽差張簡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拿不到活的,死也無妨。和他們說那麼多做什麼?先將船轟沉了,看他們還能逃往哪裡!」

  官大一級壓死人,李忠無奈,只能領命,下令朝著大船開炮。

  金龍大船之上,槳手各歸其位,喊著整齊劃一的號子,在身邊轟然不斷作響的火炮聲中,奮力驅動大船,朝著前方擋道的一艘戰艦衝去。

  金面龍王的這艘王,龍骨金堅,船頭以堅鐵包打,牢固異常,船體雖已中了多炮,開始慢慢漏水,但在數十槳手的驅動之下,卻依舊朝前急速衝去,對面官艦沒有防備,看出它這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慌忙掉頭,想要避開,一時卻哪裡完全躲的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靠近船頭一側的船舷,已被金龍船給撞破,因衝力巨大,船體竟劇烈搖晃,如要傾倒,船上水師官兵,急忙自救。

  李忠看在眼裡,大吃一驚,沒想到董承昴身陷如此包圍,竟還悍勇如斯。此戰關係自己前程,萬一若叫人從自己手裡逃走,回去之後,必定沒法交代,見董承昴的身影立於金龍船船頭,沉著指揮,威風凜凜,心知若不除去他,不定還會生出什麼麻煩,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喚來一排神箭手,命瞄準龍王,先將他射倒。

  弓箭手列隊,數十鐵弓拉滿箭弩,瞄準前方那個人影,只待一聲令下,弓箭齊發。

  便在此時,一個瞭兵匆匆跑來稟報,說身後追上了一艘戰艦。

  李忠驚訝,急忙來到船尾,果然看見一船鼓滿風帆,槳手齊發,正朝著這個方向全速而來,很快便認了出來,確是此次未曾出港的一條朝廷戰艦,起先以為是援兵,又覺不像,更不知何人所領,看到戰艦船頭立了一人,凝目眺望,待稍近些,便認了出來,那人赫然竟是裴右安。忙命手下撤防,先圍住金龍船,暫時停火,自己衝著來船高聲喊道:「裴大人!你怎也來此了?莫非萬歲又有旨意?」

  艦很快到了近前,兩船靠近接駁,裴右安隻身登上主艦,衣袍被海風吹的獵獵作響,快步而來。

  李忠和聞聲而來的按察使張簡急忙向他見禮。

  裴右安來到船頭,望了眼前方那條金龍船,轉過頭:「都督,本官並無萬歲旨意,今日來此,不過是想向都督要個人情。」

  李忠不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要何人情?」

  「本官想請都督放了金龍船。」他的語氣平靜。

  李忠吃了一驚,一旁張簡也是目瞪口呆,反應了過來:「裴大人,你若有萬歲聖旨,下官自然無話,立刻放船。但若沒有聖旨,這實在叫下官為難,須知船上乃是朝廷欽犯,就這麼放走的話,下官擔當不起這個罪責。」

  裴右安道:「我知此事叫二位大人為難了。回去之後,我自會面聖請罪,一切罪責,由我裴右安來擔,絕不連累二位大人。」

  李忠面露為難之色,張簡的臉色卻漸漸難看,語氣也變得生硬:「裴大人,下官知萬歲對你向來器重,但下官只知奉命行事。下官奉的命,是萬歲的命。此事幹係重大,請裴大人勿插手此事!」

  裴右安負手而立,巋然不動。

  張簡朝兩旁自己的親信使了個眼色,幾個帶刀親隨便悄悄靠近,只還沒來得及拔刀,「鏘」的一聲,一人腰間一輕,刀已不見,抬頭,見刀到了裴右安的手上,刀鋒閃過,那張簡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脖頸一涼,刀竟已架到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張大人,你執行上命,裴某原本不該為難於你,但今日卻不得已為之,怕是要得罪定了。」

  張簡直著脖子道:「裴右安,我乃朝廷堂堂三品大員,你敢動我?」

  裴右安一笑:「張大人,天禧朝時,你在福寧一個縣下,做了個小小的推官,後鑽營而上,至順安朝,你做到了四品的福安知府,身為一地父母官,本當戢奸暴,平獄訟,你卻心狠手辣,為了官跡,在地方的那些年,你的手裡,不知道判下了多少冤假錯案,說你一聲酷吏,應當不為過……」

  他面上笑容驀然消失,目光轉為陰沉,手腕一緊,張簡脖頸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子飛濺而下:「我既敢來此要你們放船,再多殺一個區區三品官員,又有何不敢?」

  張簡臉色大變,忍住脖頸疼痛,再不敢動。

  裴右安看向李忠,淡淡地道:「李大人,放船吧。」

  李忠回過了神兒,咬牙,終於下令解圍,那十來條戰艦得令,緩緩向兩邊退開。

  裴右安轉向對面,高聲道:「董將軍,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退路!你帶著你的人,走得越遠越好,今生今世,再不要回來!」

  聲音伴著呼嘯海風,傳送而出。

  金龍船上,董承昴熱淚湧流,領了身後之人奔到船頭,朝著裴右安跪地叩首,喊了一聲「長公子」,隨即起身,喝令啟船朝前。

  傷痕纍纍的大船,朝著前方而去,終於漸漸消失在了大海的盡頭。

  裴右安繼續制住張簡,以刀尖挑了條馬扎過來,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被海風吹的翻捲而上的一段衣袍,抬起臉,看向一旁望的目瞪口呆的李忠,笑了一笑:「回吧,李大人。」

  ……

  數日後,艦隊歸港,水師登陸,李忠小心翼翼,一路相隨,預備一道返京覆命。

  那是一個黃昏,殘陽如血。一行人經過泉州城的鎮南門外,李忠遲疑了下,命隊伍暫停,自己下馬,來到裴右安的面前,低聲道:「裴大人,下官信你為人。你若需進城和夫人敘話,儘管去,下官在此處等你便是。」

  裴右安騎於馬上,轉頭,眺望著南門的方向,身影凝固許久,回過了頭,縱馬掠過城門,朝著前方通往京城的驛道繼續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2 08:26 PM

第八十三章

  那個黃昏,那道路過之人殘陽裡的身影,如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掠過,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跡,直到三天之後,楊雲來到甄家,求見嘉芙,拜見過後,雙手奉上一封書信,恭敬地道:「夫人,此為大人從前命我轉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著楊雲,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底裡的那種不可言述的不安,於這一刻,突然間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將她吞沒。

  她盯著那封托在掌心裡的信,良久,問:「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嗎?」

  楊雲慢慢跪了下去,低頭,將信高舉過頂。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如同宿命,無法退縮,縱然她萬分不願看這封信。

  嘉芙閉了閉目,定住心神,終於睜開眼睛,伸手,將那封信取了過來。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後,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京城,停在南門之外。

  此時已是深夜,城門早已關閉,開啟之後,對面城樓裡的暗夜之中,站了一個身影。

  李元貴神色端凝,盯著城門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馬,足履踏過腳下青石地面,經過那道數丈深厚的城門門洞,朝著李元貴走了過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勞煩你了。」

  他脫下了頭上冠帽,說道。

  「隨咱家來吧,裴大人。」

  李元貴聲音冷淡,說完,轉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頂坐轎,小太監抬了起來,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籠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宮門沉重,緩慢開啟。裴右安走了進去,穿過吞沒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後被帶到了天子的那間書房之前,停在檻外。

  李元貴並未發聲,到了這裡,便領著侍立在外的宮人離去,四周隨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風從不知何處的角落吹入,掠動著遠處的一道宮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於門檻外端正下跪,對著門的方向叩了一禮,額頭觸地:「罪臣裴右安,叩見皇上。」

  門合掩著,門內燈火,深沉如夜,良久沒有半點回聲,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著,一動不動。

  良久,門內終於傳出一道恍若發直腹喉深處的聲音:「進。」

  裴右安起身,推門而入。

  方室盡頭的長案之後,坐了一人,燭火映照,身影如鐘。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舊叩首不起。

  蕭列雙目落到他的頭頂,語氣沉沉:「忘親非孝,棄君非忠。你自稱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當年將你帶回武定,這些年來,自問待你不薄,將你視為子侄,對你給予厚望,你卻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還做出如此之事。你何來的底氣,今日竟還敢來見朕?」

  「你何不棄朕於不顧,隨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連三聲逼問,最後一聲,竟似還帶了點嘲意。

  「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裴右安答。語氣一如平常,不見絲毫波動。

  氣氛慢慢地凝住了。

  蕭列的嘴角動了一動,似淡淡地譏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滿腔怒氣的冷笑。

  他盯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聲,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動,突然起身,拂袖將案前之物一把掃在了地上,稀里嘩啦聲中,海晏河清墨、雲龍長方硯、硃砂印鑑,連同批了一半的一疊奏摺,全部散落在地,滿目狼藉。

  「好個臣之節也!你還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裡,奉的恐怕是另個君主吧?」

  蕭列掃落了一地物件,雙手捏拳,微微發抖,隨即砰的一聲,左右重重按於桌沿,身體猛地前傾,俯視著裴右安,咬牙切齒,面龐微微扭曲,聲近乎低吼,宛如一頭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燭台一縷燭火,隨他衣袍掠出的暗風,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體。

  「罪臣心中,惟萬歲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緩緩地道,抬起眼睛,望向傾身逼視自己的蕭列。

  蕭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聲漸漸平復,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

  「那你為何還要忤逆於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講!」

  他的聲音拖長,帶了點微微的顫抖。

  裴右安依舊沉默著。

  蕭列慢慢地直起身體。

  「昔文王葬枯骨,公劉敦行葦,世人稱仁。又所謂君子求名,小人狥利。你自然不是為了趨利,如此犯君,莫非是想效仿古賢,以博求仁義之名?」

  「名聲於罪臣,如浮塵輕羽。罪臣之所以如此,並非盡然出於師生之情,更非為報效天禧先帝。無它,為我之心。」

  「他不當死。」

  裴右安終於開口,聲音平靜。

  蕭列一愣,隨即冷笑:「你為你心,你可曾為朕心考慮?你曾說少帝如今只是一個平凡少年。誠然,如今他確實如此。只是誰能擔保,日後他就不會改變心意?為了天下這個位子,兄弟可以相殺,朕的親兒也要取朕性命,你又拿什麼擔保,少帝日後不會復出再爭太下?成王敗寇,自古皆然!」

  他頓了一頓。

  「話既說到這地步了,朕再問你,倘若朕如今放過那少年,日後卻真有那麼一日,這少年起了奪位之心,到時你又將如何自處?」

  「萬歲,即便真有那麼一日,罪臣亦不會輔他與萬歲相爭。罪臣猶記當年陛下登基之時,文武進獻萬民願書,上有一言,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罪臣深以為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也非那少年之天下。萬歲順應天時,登基為帝,勤政愛民,是為明君,天下萬民,既得安居樂業,罪臣怎又敢為一己之私,公然與萬民為敵?」

  蕭列盯著他平靜的面容,良久,眼底躁怒慢慢褪去,只是面上依舊如同罩了一層嚴霜:「你知這個道理便好。這回朕不怪你。你救他一回,也算是全了你和他的師生之情,不算對不住他了。他如今的去向,你即便真的不知,也必有聯絡法子。你告知朕,則你我君臣,從前如何,往後還是如何。」

  裴右安恍若未聞。

  氣氛再次凝住,蕭列死死地盯著裴右安,方才消下的怒意,漸漸又爬上眼底。

  「右安,你口口聲聲,心中只朕一君,到了此刻,你卻還在欺朕!你分明存了二心,搖擺不定!朕一再退讓,你卻絲毫不見悔過!朕知你,你不畏死,此次抱定必死之心,只是以你犯下之罪,罪誅九族也不為過!朕就奇了,難道你就絲毫不怕甄家因你遭受牽連?」

  「罪臣追隨萬歲多年,知聖人明君,必不至於遷怒無辜。罪臣信萬歲。」

  蕭列眉頭微挑,冷冷地道:「你似頗善於觀察人心,只是這回,朕告訴你,你怕是要犯錯了!你高看了朕!」

  裴右安不語,蕭列也不再說話,只盯著他,眸底暗光閃爍,半晌,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足底踩過方才被他掃落於地滾來的一支玉管紫毫筆,踱到了裴右安的身前,停下。

  「右安,你聽著,你與旁人不同。朕絕不容你二心。再給你三天考慮。三天過後,你若還不肯一心效忠於朕,朕不動你,朕先叫你知道甄家因你連累之禍!」

  「你好生想清楚。想清楚了,朕再見你。」

  裴右安朝前方空著的御座叩首,隨即起身,走了出去。

  ……

  這個深夜,南城門外那人的歸來,並沒有引起京中任何人的注意,朝臣們都以為那人此刻還在西南。

  他就像是一滴水滴,落入湖海,消彌無痕。

  三天後的這個晚上,李元貴來到西苑秘監,打開門鎖,入內,見牆角一燈如豆,攤在紙上的筆墨,絲毫未動,上不見一個大字。裴右安閉目,盤膝坐於地上,身上衣衫整潔,不見半點摺痕,除了面容略帶憔色,看起來和平常並無兩樣。

  聽到李元貴的腳步聲,他慢慢睜開眼睛,雙目清明如昔。

  他朝李元貴點了點頭。

  李元貴望著他,心情有些複雜,低聲道:「裴大人,萬歲多年以來對你信靠倚重,你也當自知的。旁人便也罷了,這回叫他知道你對他也有二心,如何能忍?這幾日,萬歲也是徹夜難眠,未曾闔眼。你犯下了如此大罪,萬歲都願意寬宥你,你又何必和他作對到底?說出來,表個忠心,也就過去了。何況,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顧甄家死活?」

  裴右安微微一笑:「我之罪,我來擔。我信萬歲,非遷怒無辜之人。」

  李元貴望了他半晌,搖了搖頭,轉身出了秘監。

  蕭列幾夜沒有睡好,此刻臉色隱透暗晦,雙目眼底泛著血絲,聽完李元貴的回報,面露怒色:「他莫非真以為朕不會對甄家下手?」

  李元貴慌忙道:「萬歲三思。且再容裴大人多考慮幾日。奴婢也再回去勸。」

  蕭列咬牙道:「朕話既出口,便無兒戲!先將人投入牢中,朕看他說不說!」

  李元貴待要再勸,蕭列已冷下臉:「你不必多說了,這就去傳朕的令,命地方執行,不得延誤。」

  便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太監行路的急促腳步之聲,似有突發要事,李元貴忙轉身出去,見自己的另個乾兒子行來,滿面喜色,見了他,噗通跪了下來,稟道:「乾爹,大喜!天降祥瑞!天降祥瑞!」

  就在半月之前,泉州甄家為擴修船塢,深挖淤積了多年海沙而變得越來越淺的塢口之時,在淤泥和堆沙之下,挖出了一枚四方璽印,沖刷乾淨之後,發現玉璽之上竟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文,當時引來無數民眾觀看,有見多識廣之人說明了來歷,人人朝天跪拜,隨後一道,將顯身祥瑞護送到了官府,泉州知府認出,此方應當便是先前失蹤了的那面玉璽,順安王一朝消失匿跡,如今卻重見天日,立刻以紅布包裹,收入錦盒,帶了甄家之人和泉州當地推舉出來的士紳宿老,一行人敲鑼打鼓,獻送到了福建巡撫衙門。

  高懷遠欣喜若狂,親自護送玉璽,日夜兼程,方才終於趕到了京城,因沒有上命,不敢擅自入城,此刻一行人,就在城門之外等候,以獻祥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8:39 AM

第八十四章

  太監報完了訊,喜笑顏開,巴巴地看向李元貴,見他眼睛一亮,露出喜色,只是還沒笑開,這喜色便突然凍住,似又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不禁疑惑,小聲地道:「乾爹,你怎麼了?」

  李元貴這才回過神兒,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點頭道:「好消息。你暫等著,我這就去回稟萬歲。」

  李元貴轉過身,面上那絲笑容便再次消失。

  丟失了多年的傳國玉璽重見天日,地方以祥瑞獻上,說明今上乃真命天子,天命所歸,這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是湊在這個時候發現,恰好又是在泉州甄家的船塢裡重見天日,如此巧合,內中緣由,李元貴怎會想不明白。

  裴右安竟然連這一步也考慮到了,這一手安排,如同棋局裡的天眼,一子落下,徹底便堵了皇帝的路。心思之縝密,果然非一般人能及,可謂算無遺策。

  但這也恰說明了一點,他在做那件事的時候,就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將身邊人也都安排好了後路,而自己,寧願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也矢志不改,甚至甘用性命去護那少年。

  在這件事情上,裴右安的抉擇有多堅定,皇帝隨之而來的怒火就會有多麼的巨大。

  李元貴深知這一點,所以更無法想像,這個時候,倘若自己把消息給稟上去,皇帝的怒氣,將會是如何的可怕。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不安,入內,斟酌著言辭,小心地將方才聽來的消息說了出來。

  這幾日,朝會、議事、召見大臣、批閱奏摺,朝廷內外,事情是一件不少,皇帝這裡,卻沒往日順暢,至今日,案上已經堆積了數日未看的奏章,前所未見,李元貴入內稟話之時,皇帝原本正低頭在批著奏摺,一邊批,一邊聽他說話,聽到甄家因修建船塢,挖出了傳國玉璽,泉州民眾以為天降祥瑞,高懷遠日夜兼程送了過來,神色陡然凝住,提筆的那手也定在了半空,一動不動。

  皇帝慢慢地抬起頭,雙目圓睜,望著前方,彷彿那裡站了什麼人似的,提筆的那隻手,也微微地開始顫抖。

  一滴墨汁,漸漸凝聚到了筆尖,隨著皇帝那隻手的不斷顫動,倏然滴落,濺在了筆下的奏摺頁上。

  「萬歲!」

  雖沒見到最為擔心的大發雷霆,但皇帝此刻的這個樣子,也著實嚇人不輕。

  李元貴見他臉色亦是漸漸發白,喚了一聲。

  皇帝肩膀微微一晃,閉了閉目,手中筆管漸漸歪了,從指間無力地滑落了下來。

  「萬歲當心龍體!」

  李元貴慌忙扶住了他。

  皇帝閉目,以手撐額,半晌,一動不動。

  「萬歲若體有不適,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李元貴抬頭,便要喚入宮人。

  「不必了。」

  皇帝慢慢地睜開眼睛,聲音有些嘶啞。

  「朕沒事……」

  他又道了一聲,坐著,臉色灰白,眼底黯淡,目光發直。

  李元貴在他身邊跟隨了幾十年,縱然早先被天禧帝和順安王打壓的最厲害的時候,也沒見他露出過如此疲憊的模樣,看的有些心驚,又擔心不已。

  「萬歲……」

  「高懷遠那些人,你代朕去看一下吧,先安頓了。朕有些累了,先去歇了……」

  「這些奏摺,留到明日再看……」

  皇帝最後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腳步有些沉重。

  ……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獲悉,那面傳國玉璽不久前竟在泉州重見天日,巧的是,還是在裴右安岳家所有的船塢裡發現的,福建巡撫護著這天降祥瑞,昨夜連夜送抵京城,今晨敲鑼打鼓,百姓聞訊,競相出街迎接。

  百官歡欣,紛紛對著皇帝歌功頌德。

  皇帝坐於龍椅之上,指禮部尚書安排迎璽事項。玉璽最後被放在一面金盤之中,經百官之手,依次跪遞,最後呈到了皇帝的寶座面前。

  皇帝神色肅穆,親手持璽,加蓋於翰林院緊急撰出的敬天祭文之上,但見一枚鮮紅印章,上赫然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字字分明,紋路清晰。百官無不激動,齊齊跪拜,高呼萬歲。

  皇帝面帶笑容,對此次有功的福建一應官員以及甄家,一一加以封賞,隨後宣佈舉行宮宴,以示慶賀,百官謝恩,當夜,宮宴散了之後,提及甄家此次所立之功勞,難免便又聯繫到了裴右安。

  這面傳國玉璽,從前乃是隨著少帝之殤而消失的,順安王上位的那幾年間,暗中雖多方尋找,但始終沒有下落,這些年裡,不少朝臣都相信,那面玉璽應當是被少帝給帶走的,如今玉璽竟再次面世,以天降祥瑞的方式,大張旗鼓地呈獻到了今上面前,無疑是助皇帝向天下人宣告正統,乃上天授命,可謂功勞不小,私下提及之時,無不羨慕裴右安的運道,人雖遠在西南,此次在皇帝的面前,卻又露了一個大臉,待下回他再從西南歸來,功上加功,還不知要如何封賞的,無不羨慕。

  是夜,宮宴畢,皇帝回到後宮,腳步略微踉蹌,應是多喝了些酒,躺了下去,便閉上雙目,沉沉醉睡。

  皇帝並未召后妃侍寢——事實上,那些個后妃從進宮後,皇帝就極少召見,而從廢了太子後,更是一次也無,這一點,李元貴心裡再清楚不過,因知皇帝這些時日抑鬱不樂,今夜又醉了酒,放心不下,便由自己守夜服侍。

  至深夜,鼓樓隱隱傳來三更鼓點,李元貴漸漸也睏乏了,見皇帝睡的仿似很熟,便從坐榻起身,捶了捶腰,正要退出寢殿,忽聽龍床裡傳來幾聲含糊夢囈:「阿璟……阿璟……」

  李元貴一緊,迅速回頭看了眼寢殿門口,見那兩個值夜小太監遠遠靠在外殿角落的柱子旁在打盹,方鬆了口氣,急忙回到龍床旁,輕輕喚了聲「萬歲」。

  蕭列張開眼睛,目光有片刻的茫然,隨後慢慢坐起了身,出神片刻,低聲問:「幾更了?」

  「稟萬歲,三更鼓過了還沒片刻。萬歲可口渴?奴婢給您端水。」

  蕭列接過水,一口氣喝了下去,隨即躺了回去,再沒翻身。

  李元貴在旁守了片刻,見皇帝背影一動不動,以為又睡了過去,躡手躡腳,正要離開,忽聽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朕想去慈恩寺。」

  倘若今夜成行,這將是皇帝入京以來,第三次夜訪慈恩寺。

  李元貴微微一怔,隨即低聲應是。

  ……

  裴右安到達慈恩寺時,四更剛過,正是漫漫長夜裡,夜色最為深沉的那個時刻。

  四下萬籟俱寂。

  他停在那個院落的門前,看向李元貴,略微帶了點不解。

  「裴大人,進去吧,萬歲在裡頭等你。」

  李元貴朝他躬了躬身,隨即退後了些。

  裴右安略一遲疑,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絲怪異之感,推開虛掩的門,朝裡走了進去。

  院落裡並不見人,那夜他曾與皇帝對話過的那間屋裡,透出一縷黯淡燈火。

  他朝著燈火走去,推開門,見桌上擺了一方蓮位,前方香爐裡插了一炷香火,青煙嫋嫋,皇帝背對著門,似在凝望那座蓮位,出神了良久的樣子。

  裴右安朝那背影行叩拜之禮,蕭列慢慢轉身,命他起來,望著他,久久,一語不發。

  皇帝臉色憔悴,眼底帶著幾縷醉酒過後的殘餘血絲,但目光幽深,如此凝視著他,原本剛硬的五官線條,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

  裴右安心中的那種怪異之感愈發強烈。

  他望了眼桌上的蓮位,見上面的名號,並非自己姑母死後被天禧皇帝所賜的諡,而是極其簡單的「裴氏閨名文璟生西蓮位」,不禁微微一怔,遲疑了下:「不知萬歲深夜召罪臣來此,所為何事?」

  蕭列轉頭,向著蓮位道:「右安,你過來,向你生母,叩拜行禮。」

  裴右安神色一僵,視線從蓮位落到蕭列的身上,再從蕭列轉回到那座蓮位之上,道:「萬歲,罪臣既到了此處,又見到姑母蓮位,祭拜自是本分。只是萬歲此話,實在叫人費解,罪臣不知萬歲是何用意。」

  「右安,你並非衛國公之子,衛國公實是你的舅父,朕才是你的生身之父!」

  蕭列一字一字地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8:46 AM

第八十五章

  裴右安的目光驀然凝住了。

  「右安,此事,今生今世,朕原本是不欲叫你得知的,只是如今情勢不同,朕思前想後,想著還是叫你知曉為好,免得你我父子誤會加深,心結難解,故今夜將你喚來……」

  「你母裴文璟,你父乃是朕,此千真萬確。你要信朕。」

  蕭列話音落下,屋裡便陷入了死靜。

  良久,裴右安便只望著對面那人,身影一動不動,也不曾開口。

  「萬歲怕是醉酒未醒。罪臣告退。」

  他突然說道,唇角緊抿,隨即掉頭,轉身大步要去。

  蕭列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了門。

  「右安!你聽朕說!朕和你母青梅竹馬,此事,前次和你在此相遇之時,朕也講過。她蕙質蘭心,才勘詠絮,朕愛她至深,曾自誓,倘這輩子有幸能娶她為妻,此生必獨對她一人。那年朕十七,她十五,行了及笄之禮,朕正要向父皇提親,恰關外胡人來犯,朕那時少年血性,一心建功,想立了功勛,回來再提親也是不遲,便請命隨裴老將軍赴關外作戰,那時衛國公也在軍中,與朕並肩作戰,二人同袍,情同兄弟。那仗打的異常艱難,為奪河套,胡人傾巢而出,出動三十萬騎兵,陸續打了一年多,因天降大雪,胡人糧草不繼,方退了回去,那時朕人在關外,突得知消息,父皇病重,朕的長兄太子向父皇提親,父皇做主,賜婚了他和你母,父皇許也知自己時日不久,考慮國不可無母,賜婚不久,太子便大婚,待朕不顧一切趕回之際,她已成人婦,父皇也撒手賓天,臨終之前,封朕為雲中王,為朕亦安排了婚事,指了大族之女……」

  蕭列停了下來,神色黯然,目光落向桌上的那尊蓮台。

  燈火昏暗,香頭煙柱緩緩升空,如絲如縷,在蓮位前凝成了一團糾纏的白霧,又慢慢散開,消失不見。

  「父皇駕崩不久,朕便去了雲南,從此再沒見過你母之面,本以為今生再不得見了,後來,卻聽聞京中時疫氾濫,你母也不幸染病,被獨自送到了此處養病,性命垂危,朕得知消息,焦心如焚,帶了土人之藥,從雲南潛來此處,暗伴她半年,她病好後,朕不得不走,卻萬萬沒有想到,她隨後就生下了你……」

  蕭列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望向始終神色緊繃,更是一語不發的裴右安。

  「右安,朕知你一時必定難以接受此事,只怪造化弄人。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朕將你從死人堆裡找出時的一幕?朕那時欣喜若狂,唯一所想,便是上天終究還是厚待了朕。文璟雖去了,卻為朕留了你這一點骨血,朕要好好待你,有你在朕身邊,便如同你母……」

  「我問你,我姑母,她既然不是染疫而死,她是如何死的?」

  裴右安突然打斷了他,問。

  蕭列黯然更甚。

  「當時朕亦不在她身邊。你祖母去世之前,朕曾去見她,聽你祖母之言,你出世後,她出血不止……」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停了下來。

  「血崩而死?」

  裴右安眼底慢慢地繃出了幾縷血絲,咬牙道。

  蕭列凝視著面龐仿似也微微扭曲的裴右安,眼底漸漸泛出一層淚光。

  「你母不幸過世後,你就被你舅父抱養。朕知道有你之時,當時你已是衛國公府長子了,朕再也沒法將你接到身邊,只能暗中關注於你。右安,你的容貌,和你母親極是相像,你的才情也是出自於她。你不知道,當年你還是個少年之時,名滿京城,朕雖不能靠近於你,但心中卻是何等驕傲,又何等遺憾。朕極是羨慕你的舅父,能得你朝夕相對,對你言傳身教……」

  「我再問你。當初是她心甘情願,還是你強迫於她?」

  裴右安再次出聲,打斷了蕭列。

  蕭列對上裴右安投來的兩道目光,沉默了許久,轉頭,再次望向那面蓮位。

  「你為何不說話?」

  裴右安面龐神色漸漸冰冷。

  「右安……」蕭列閉了閉目。

  「朕不敢褻瀆你母芳魂……一切都是朕的過錯。那夜是朕越了大防……」

  「那是因你沒有資格再褻瀆於她!」裴右安驀地厲聲說道。

  蕭列一愣,隨即目露焦色:「右安,你聽朕解釋!朕當初來時,全無半點旁念,只一心盼上天可憐,能叫她病體痊癒,只是那夜,分別在即,朕一時衝動,難以克制……」

  「所以你便以情之由而越大防?你任性之時,可曾替我姑姑想過半分?她一個女子,以她當時心境,如何強行拒絕於你?莫說是你迫她在先,即便她被你感動,心甘情願,你若真如你所言珍愛於她,明知此為不當之舉,你又怎忍心如此待她?」

  「人之所以為人,乃是知敬畏,知羞恥,知克制。否則,和禽獸又有何異?」

  裴右安眼角泛紅,聲音亦是微微顫抖。

  蕭列呆住了,定定地望著裴右安,淚光閃爍,半晌,點頭道:「你罵的是,朕禽獸不如。朕這些年,每每想起當初做下的禽獸之舉,便痛悔不已,倘若不是朕的過錯,你母也不會早早而去。如今文璟已去,朕再無法彌補虧欠她的,幸而還有你。右安,你不知,朕是何等希望……」

  蕭列朝裴右安走了一步,伸手似要抓住他的手臂。

  「以母之命,換我之命,我寧願不曾生於世上!」

  裴右安冷冷地道,繞過了蕭列,來到那張供桌之前,凝望蓮台片刻,下跪,叩了三叩,隨即起身,開門而去。

  蕭列追了上去,衝他背影道:「右安!朕對不起你的母親,朕也對不起你,朕今夜告訴你這些,是盼你我父子同心!朕乃你父!你母當初既拚死生下了你,想來也不願看到你我父子今日成如此局面,朕已經想好,朕的這個江山,日後……」

  裴右安驀地停住腳步,轉頭,盯著追上的蕭列,眸底宛若滲出一層淡淡血痕。

  蕭列猝然停住,竟不敢再發一聲。

  「我父裴顯!大魏上柱國一等公衛國公裴顯!萬歲慎言,罪臣告退!」

  字字句句,從他齒間迸出,道完,轉頭而去,出了那扇院門,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再無半點回頭。

  蕭列再追了兩步,慢慢停下,望著前方,呼吸粗重,整個人都在微微打著哆嗦。

  李元貴慌忙從暗處現身,入內扶住了皇帝,不敢發聲。

  蕭列被扶著,在漆黑夜色下的孤院裡,站了許久。

  ……

  天漸漸明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泉州,這日一早,甄家上下忙碌,送嘉芙踏上了返京之路。

  嘉芙做出這個決定,告知家人之時,甄家上下,還沉浸在剛挖出天降祥瑞的喜氣裡。孟夫人突然聽女兒提出要回京城,又是意外,又是不捨,勸她說女婿如今人也不在京中,況且先前走時,也特意叮囑過的,叫她安心留在泉州,如今大可不必這麼早就回去,但嘉芙以服侍婆母為由,堅持要走,孟夫人也就不好阻攔,安排她的返京之事。甄耀庭本要親自送妹妹回京,卻被嘉芙以家中需他支撐為由給勸下了,最後擇了信靠管事護送嘉芙上路,方才孟氏,甄耀庭、玉珠等人相送,一一告別。

  人上了馬車,嘉芙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見,出起了神。馬車漸漸出了城門,上往驛道,忽然卻停了下來,管事說有人攔。

  嘉芙探頭出去,見楊雲攔在車前,迅速走來,見禮道:「夫人,大人先前有話,留夫人在泉州,請夫人聽從大人之言,也勿為難卑職。」

  嘉芙盯著他:「我問你,前些日我家船塢裡挖出的那東西,是不是你安排的?」

  前些時日,甄家船塢裡被做事的人挖出了一面玉璽,最後說是已經匿蹤數年的傳國玉璽,轟動全城,甄家人也是不敢置信,全家欣喜若狂。

  嘉芙聽到消息之後,立刻便猜到,應是裴右安的安排,心中愈發忐忑,如何還能留的住?

  她問完,見楊雲不語,冷笑道:「你們家大人都幹了什麼好事,他不和我說,想來我問你,你也不會說的,我索性也不問,免得為難了你。只是這路,也不是你家大人造的,這趟京城,我是回定了!他既不讓我去,你就叫他親自來攔。他不來,我便去!」

  她說完,便放下了窗簾子,命管事繼續前行。

  馬車上了驛道,疾馳而去,身後揚出一片漫卷黃塵。

  眼見馬車越去越遠,楊雲無可奈何,只得護送,便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嘉芙命同車的檀香將自己包袱取來,從裡拿出那日楊雲轉來的信,從裡面抽出信瓤,盯著又看了一遍,從中慢慢撕成兩片,四片,八片,一直不停,正在檀香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將那紙撕得成了碎片,最後伸手出了車窗,鬆開五指。

  小紙片被驛道上的大風吹的瞬間四下翻飛,如蝴蝶般狂舞,消散在了田野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03 AM

第八十六章

  接連三日,皇帝沒有露面。

  這三日裡,沒有朝會,沒有議事,沒有哪個大臣見到皇帝的面,那些送上去的奏摺,更是遲遲不見批覆。

  朝臣只記皇帝勤政不輟,便是生病,平日也從無輟朝,如此情況,從登基至今,前所未見。向李元貴打聽,李元貴只說萬歲前夜不慎染恙,體感不適,故輟朝養體。第一日還好,第二日,群臣開始私下議論,至第三日,眾說紛紜,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時常出入御書房的,被推舉出來探病,在外等候許久,李元貴終於出來,和焦心的大臣們應對了一番,最後傳了皇帝的口諭,說明早便恢復早朝,眾人這才放下了心。

  李元貴目送大臣們離去的背影,轉身入了寢宮。

  寢宮裡空無一人,宮人都被清了出去,層層帳幕低垂,大白天的,裡面光線也很昏暗。

  李元貴輕手輕腳走到寢宮深處,來到那張垂著床帳的龍床之前,躬身,隔著帳子,小心地道:「萬歲,人都走啦!」

  帳子裡沒有聲音。

  李元貴等了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撩開帳子。

  才十月初的天氣,白天正午,穿個夾袍,在太陽下走幾步,有時還會有出汗的熱感,但此刻,皇帝卻從頭到身地裹了條大被,人坐在床上,只露出了一張臉,兩隻眼睛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猶如入定。

  帳內光線昏暗,眼睛看起來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駭人。

  李元貴又道:「萬歲,大臣們都走了。萬歲明日還要早朝,奴婢去叫個太醫,給開個調氣的方子……」

  「朕沒病,幾十年都過來了,這麼點事,死不了——你告訴朕,這幾日,他都在牢裡做什麼?」

  「裴大人什麼都沒做——」李元貴小聲道。

  皇帝呵呵兩聲:「朕懂了!他油鹽不進,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他慢慢地轉頭,甕聲甕氣:「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於朕,父子同心,他卻如此對朕,絲毫不顧朕的臉面!朕是皇帝,朕要臉的!李元貴,你說,朕當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貴眼淚一下便掉了出來,袖角飛快擦了擦,跪了下去:「萬歲,龍體要緊,千萬不要想壞了身子,至於裴大人那裡,萬歲再給他些時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會想明白萬歲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聞,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驢肝肺了。罷了,看著她的面上,朕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若還是執迷不悟,拼著被她責備,也是認不了這個兒子了!」

  李元貴一愣:「萬歲是想……」

  「朕先去批奏摺!」

  皇帝一下將已經披了一天的大被甩開,翻身便下了榻,披頭散髮,只著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腳踩著冰涼平滑的宮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風,大袖飄飄。

  他少年時性格飛揚,儀容英美,如今老了,雖性情大變,性格陰鷙,此刻未著龍袍也不修邊幅,但雙肩依舊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幾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飄灑不羈之味。

  李元貴一愣,隨即哎了一聲,提起地上那雙鞋,急忙追了上去:「萬歲,當心腳涼,奴婢給你穿鞋……」

  ……

  子夜,月黑風高,羈著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監之內,燈火沉沉。裴右安向隅,側臥於監房地上鋪著的一張草蓆之上。

  漸漸地,監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監門之前,伴隨著一陣開鎖之聲,有人跨入牢門,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睜眼,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起身,撫平衣擺而跪,朝著前方那個身影,行了一禮。

  蕭列的半張臉映了昏黯燭火,彷彿鍍了一層淺淺燈色,另半張臉,卻匿在燭火照不到的陰面裡,雙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從你十六歲至今,你在朕的身邊,將近十年。這十年裡,你為朕分憂解難,你和朕朝夕相對,如今你知朕為你父,你對朕,難道真就沒有半分孺慕之情?」

  蕭列發問,聲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萬歲,罪臣的命,當年是萬歲所救。這些年,罪臣為萬歲所辦的每一件事,既是報恩,亦是出於人臣本分。萬歲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為君王之道,更不負當初龍潛武定二十年間的梯山航海、削衽襲帶。」

  蕭列眼角跳動,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朕問你,少帝之事,你還是無話可講?」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萬歲,罪臣無話可講。」

  蕭列呼吸再次粗濁,手掌捏緊,手背幾道青筋,慢慢鼓脹,宛若膚下暴走青蚓。

  「你當真不畏懼死?」

  「臣畏懼。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蕭列雙目暴突,直直地抬著手臂,一指指著跪於地的裴右安,拖長已然變調的嗓音:「無君無父,不忠不孝!朕這裡,再容不下你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當年從素葉城將你帶來,如今你給朕回去那裡!從此兩清,各不相欠!」

  他說完,猛地轉身,袍角擺動,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聲中,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道的盡頭。

  裴右安依舊直直跪著,臉色變的蒼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額頭觸著冰冷的泥地,身體一動不動。

  他忽然感到喉嚨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嚥回了那口湧出的積悶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紅淤血,隨即坐回了那頂草蓆之上,閉上了眼睛。

  ……

  數日之後,整個大魏朝堂,被一個在私下瘋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給攪的徹底翻了個天,人人無心政務,連上朝之時,也都在暗中觀察皇帝的臉色,想從中尋出點蛛絲馬跡出來。

  那三天令人費解的罷朝過後,這幾日的皇帝,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躬勤朝會,散後召問,事無鉅細,瞭如指掌。但凡臣工有應對不當,便發難責成矯枉,一如皇帝的作風。大臣無不如履薄冰,全神應對。

  沒有人敢相信,那個暗中流傳的消息是真的。

  數日之前,黎明時分,有人看到一人被兩個老卒押著,出了皇城的北門。

  這京城裡的許多人都認得裴右安。據說那個人的樣貌,和裴右安極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復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門,便向北而去。

  接著,有人確證,荊襄至今為止,確實不見裴右安到任一日。於是消息,就此蔓延了開來。

  據說,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時,不知何故,擅離職守,抗命不遵,觸怒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怒,遂革他官職,發往北方,以示懲戒。

  至於內情如何,皇帝為何又沒有公開示眾,一時眾說紛紜。這日,劉九韶和安遠侯一道面聖,以裴右安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當三司會審的理由,向皇帝求證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當場將二人申飭一番,罰了三月俸祿。自此,滿朝噤聲,再無人敢多議論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說。

  這個秋日的清晨,東方剛剛泛出一縷魚肚白的晨曦,道旁殘柳垂絲,寒蘆飄絮。裴右安和老卒為伍,繼續上路。

  倘若運氣夠好,再這樣走上幾日,或許就能遇到朝廷發往北方的軍輜隊伍了。

  漸漸行至前頭那座橋亭時,身後忽然傳來馬車上來的轔轔之聲,追到了近前,是輛青氈小車,停下後,一個女子從車裡爬了下來,一身樸素,胳膊挽了隻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個老卒說。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轉頭。

  遲含真追了上來,停下,緊緊地攥著手中包袱,雙眸凝視著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對望一眼,便讓到了一旁。

  「你可還好?」裴右安朝她微微點頭,一如從前,溫和有禮。

  遲含真喘息漸定,望著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漸漸蘊了淚光。

  「裴大人,我聽聞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頓好了弟弟。關外苦寒,請裴大人允我同行,我無別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邊伺候,哪怕為奴為婢,這輩子也是無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領。我是戴罪之身,此為發配,萬歲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轉過了身。

  「裴大人——」

  遲含真又追了幾步。

  「佛經云,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我這一生,有內子伴了我兩載,為我之幸,已然無憾。你回吧!」

  裴右安頭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遲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著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筆直,如竹,如松,晨風拂著衣角,他闊步向前,漸漸消失在了行道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13 AM

第八十七章

  「芙兒吾妻。向來書信,提筆必是見字如晤,吾卻但願此信不用展於汝面。非吾不念汝。不願晤面,乃是倘若汝見此信,便是吾之無能,負與汝當初之約,亦負吾曾對汝所許之諾。

  記仲夏離別,汝悒悒不樂,吾不忍,遂低語告汝,不久必接汝同歸。彼時吾尚存幾分僥倖,惟願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時已秋,獨處西南偏隅,陋室燭殘,聽夜闌漏聲,聲聲催曉,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筆落字。

  吾每逢下筆,千言往往一筆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澀,心中言語,縱然萬千,卻不知如何付諸筆端。

  猶記兩年前於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於驛舍,深夜難眠,起身燈下執卷,忽聞汝喚吾之聲,疑似夢來,待開門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髮,狀若驚兔,撲至吾前,投吾懷抱,良久不放。彼時,吾震驚莫名,以為怪誕,然如今想來,那夜當是吾此生歡愉之始,歷歷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讀諸子百家,熟先賢教誨,毋不敬,思無邪。然,縱使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亂我之者,卻始於卿卿一人。

  憶武定數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訓斥於你,安敢云,吾彼時亦非樂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雲屏香暖,錦帳低語,細看,無不俱好。

  漢書載,梁鴻每歸,妻為其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每每舉案齊眉,傳為千古佳話。然吾不羨梁鴻,吾獨愛汝之恣肆嬌憨,縱當時不悅,如今想來,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難見汝嬌態,更不得聽汝以大表哥喚吾,方知遺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導吾幼時兄弟數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禮義,吾曾深以為然,然時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難者,並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與正道禮義,吾當如何取捨。

  吾終是食言,未秉當日許諾,南歸接汝,負汝翹首之待。明日吾須上路,做一當做之事,此事恐致殺身,而吾涉險前行,並非曲求物譽,更非愛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於穹壤之間,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為吾之必行,無可推卻,然吾終究辜負於你。

  卿卿,汝當初奔吾,乃是尋吾之庇佑,今日無雙全之法,吾負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凶訊,萬萬不可自傷,更不必徒勞奔走,吾之罪,於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雖身居廟堂之高,實不過一副殘軀,揣陰鄙身世,母不祥,少時又聲名狼藉,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棄,相伴雙載,生,餘歲足夠咀嚼歡趣,死,亦是命數使然。唯一遺憾,便是往後再不能護汝之安樂,所幸已作安排,雖不能親自護汝餘生,料汝應當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慄慄危懼,恐遭魚肉。此亦吾為汝做之最後一事。

  附頁乃放妻書。吾今日既舍汝,從今往後,汝亦不必再掛念於我。汝蕙質動人,若逢良人,可自續姻緣。吾得知,必也含笑欣慰,遙祝嘉好。墨盡於此,卿卿保重。

  右安於八月廿七夜四鼓手書。」

  裴右安的這信,共有兩片,一片便是這內容,另片放妻書,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丟棄。

  這幾頁紙,她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入腦海。

  也是在收到這信之後,嘉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那夜,他臨走之時,就已有了和自己訣別的準備。只是當時,自己沉溺於和他即將離別的傷感不捨,後又被他那般撫慰,神魂顛倒,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後來,從哥哥那裡得知他臨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後來,玉珠也來了,種種堆積在了一起,她終於嗅到不祥的氣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沒有看到那封信的時候,還只是預感,還能夠心存僥倖。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擔憂和焦慮有多深,隨之而來的怒氣和傷心也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留著這東西,等見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寫的東西拍回在他臉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給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懷著如此的焦慮、擔憂,以及現在還不能發洩,也無處發洩的怒氣和傷心,披星戴月,風塵僕僕,終於在這日趕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還是原來的裴家,但不過短短半年多,這趟她回來,裴家彷彿卻又已經成了另個樣子。門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進去,躲懶的躲懶,閒話的閒話,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入內,這才慌忙來迎,只是神色間卻隱約帶了幾分異樣,和從前大不相同,嘉芙徑直入了自己住的院,打發人去知會了聲辛夫人那邊,說換好衣裳去拜,隨即便叫劉嬤嬤去打聽消息。沒片刻,劉嬤嬤回來,臉色驚惶,說不知怎的,大爺從泉州離開後,竟似沒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卻又沒有露臉,然後半個月前,傳言因觸怒皇帝,被免職奪位了,有人看見有日清早,他被兩個老卒解著出了城門,發往北邊去了。

  嘉芙心突突地亂跳。

  雖然裴右安在那封書信裡,根本沒提他做的那「恐致殺身」的「當做之事」是什麼,但她有種感覺,必定是和蕭彧有關。

  也唯有沾上了這種事,「於君王,」才「罪不可赦」。

  她一陣腿軟,但很快,定住了心神。

  他的書信,字裡行間,處處可見,裴右安是抱著最壞的打算去做那事的。而現在,皇帝並沒有殺他。

  或許這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嘉芙卻心知肚明,這到底出於何種緣故。

  罷官就罷官,她毫不在意。發去北邊兒,她也無懼相隨。唯一的擔心,只是他的身體。

  上輩子的他,就是去了塞外,後來舊病復發,又極有可能被蕭胤棠暗害,最後死在了素葉城中。這輩子,就算蕭胤棠不能再加害於他了,但塞外苦寒,他獨自一人,她怎麼能放的下心?

  她終於趕了回來,他人卻已被發去了北方!

  嘉芙壓下了立刻就想動身追上去的強烈衝動。

  他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北邊那麼大,他到底被發去了哪裡,走的什麼道,事情經過到底如何,她都不清楚。

  她寫了封拜帖,叫人火速送往劉九韶的府邸,投給劉夫人,自己這邊,雖滿心不願,卻也只能強打起精神,換了身衣裳,叫下人拿了自己從泉州帶來的伴禮,去了辛夫人那邊。

  周嬌娥上月生產了,生了個女兒,剛出月子還沒幾天,辛夫人如今對她極是冷淡。裴修祉卻憑了那面鐵券,已恢復了國公爵銜,平日也不大看她。

  嘉芙進去的時候,恰看到全哥兒站在院裡,朝周嬌娥屋子窗戶的方向砸了一把石頭子過去,伴著一陣炒豆子般的劈裡啪啦聲,幾顆石子兒投了進去,裡頭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夾雜著周嬌娥的尖叫叱罵,一個婆子開窗探頭出來,那全哥兒轉身便跑,卻不提防,一頭撞到了正過來的劉嬤嬤的身上,劉嬤嬤哎呦一聲,險些被撞的仰倒,幸好檀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全哥兒自己身量小,反被彈了出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頓時哇哇大哭,乳母丫頭慌忙出來,看見嘉芙,一愣,叫了聲大奶奶回了,便去哄那全哥兒,辛夫人聽到哭聲,很快也出來了,罵道:「叫你們好生看著哥兒的,又叫他哭了!」

  乳母丫頭看了眼嘉芙,張了張嘴,不敢應,全哥兒卻指著劉嬤嬤嚷道:「是這臭婆子,故意撞了我!」

  辛夫人抬頭,看到嘉芙,一頓,停了下來,似笑非笑。

  嘉芙忍住心中對那小孩的厭惡,道:「婆母,我方才到家,過來拜見,嬤嬤隨我同行,才進來,瞧見全哥往那屋的窗裡丟石頭子兒,丟完就跑,一頭紮在了嬤嬤身上,嬤嬤年老,不經撞,險些摔倒,還好被扶了一下,不想全哥兒自己也摔了。罪過!」

  辛夫人沒有出聲。她身後跟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臉生俏麗女子,看打扮不像下人,盯著嘉芙一行之人。

  「是這臭婆子撞的!她故意撞我的!祖母你要替我出氣!」全哥兒倒在地上,撒潑打滾。

  「起來!」

  身後起了一聲吼叫,嘉芙回頭,見裴修祉匆匆而來,到了近前,厲聲叱著地上的全哥兒。

  「分明是你撞人在先,竟還撒潑耍賴!你給我起來,去跪祠堂,面壁思過!」

  全哥兒立刻止了哭鬧,哧溜一下鑽到辛夫人身後。

  辛夫人皺眉道:「罷了罷了,進屋我好生教他。」說著叫人先帶全哥兒回房,這時只見周嬌娥抱著啼哭的孩子,從屋裡跑了出來,哭道:「打諒我家裡沒人了,個個欺負我,一把石頭就往我屋裡砸!逼的急了,我可什麼都做的出來!哎呦,我苦命的女兒啊……」

  「……老太太孝期還沒過呢!」周嬌娥繼續朝這邊嘶喊,「打諒我不知道,如今就往屋裡放人了——」

  數月之前,辛夫人以周嬌娥懷孕不能伺候兒子為由,給裴修祉新納了個名叫芸娘的妾,自然了,老太太一年孝期未滿,這妾還沒過明面兒。

  聽周嬌娥叫嚷,辛夫人臉色一沉,厲聲喝道:「都還看著幹什麼?還不把二奶奶請回屋裡去!」

  她話音落下,眾人便呼啦啦地跑了過去,身後丫頭婆子勸的勸,拉的拉,推著周嬌娥進去,亂成一團。

  嘉芙壓下心中厭惡,朝辛夫人見了一禮,叫人放下伴手禮,便告辭,辛夫人態度冷淡,只點了點頭,嘉芙才出院,聽見身後隱隱傳來婆子的低聲議論:「……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瞧她,還當自己什麼似的……」

  劉嬤嬤也聽到了,面露怒氣,停下腳步,轉身就要過去理論,被嘉芙攔了,繼續朝前而去,快行至自己院門前,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裴修祉追了上來:「嫂子,長兄之事,你莫難過。往後你只管安心住在家裡,有事和我說一聲便是。」

  嘉芙淡淡一笑:「費心。」說完便轉身入內,又打發人將東西送到了二房那裡,自己人卻沒過去,只等著劉夫人的回信。至傍晚,那劉夫人竟親自坐了馬車過來,嘉芙將她迎了進來,下人奉上茶點,嘉芙目含淚光道:「我今日才一回京,便聽到了那些事情,晴天霹靂,更是無計可施,因劉大人與夫君一向交好,故想到了夫人,原本只想向夫人打聽點消息,想知那北去之人是否確實便是夫君,沒想到夫人不避忌諱,竟自己來了,請受我一拜。」

  劉夫人急忙扶住她,道:「妹妹何必和我見外,當初要不是裴大人,哪裡還有我劉家今日。我實話告訴你,那人確是裴大人。只是到底為何獲罪於萬歲,便是我家夫君也不知曉。前些時日,他和安遠侯一道去見萬歲,問的便是這個,非但沒問出來,反被萬歲申飭了一番。」

  劉夫人嘆了口氣:「我家夫君實在想不明白。後來再打聽,說萬歲還特特發了話,道不許人隨裴大人一道去,連下人也不允隨同,否則便罪加一等。妹妹,你如今打算如何?」

  嘉芙拭去淚,道:「凡事總要講個道理,夫君便是真的犯了逆天大罪,罪有應得,也當公之於眾,好叫人心裡明白。如今這樣不明不白就被發去了北邊兒,我怎能安心?我想求見萬歲,能否勞煩劉大人,明日代我向萬歲陳情?」

  劉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又勸慰嘉芙,再坐了片刻,便匆匆走了,嘉芙一夜無眠,次日午後,劉夫人再次登門,說劉九韶已經傳話上去了,只是皇帝當時沒有吭聲,他亦不敢催問,叫她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七八天,一直沒有消息,嘉芙焦急不已,自己再去尋劉夫人,請劉大人再幫著轉話給李元貴,想改見李元貴。轉眼,又數日過去,依舊沒有動靜。

  就在嘉芙焦心如焚之時,這日,李元貴身邊的那個崔銀水來了,傳話道:「乾爹叫我轉告夫人,萬歲如今還在氣頭上,一時還不好得見,叫夫人再耐心等等,過些時日,待萬歲慢慢消了氣,乾爹自會代夫人求情。」

  如今已是十月底,她回京,也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耽擱下來,裴右安人都不知到了哪裡,這邊天氣便已轉寒,北邊兒更是不用說了,十一月大雪紛飛也是常事。想他孑然一身,也不知帶了寒衣否,且平常就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如今更不知成了如何模樣,眼淚一下便湧了出來。

  崔銀水見她墜淚,慌忙躬身:「夫人莫哭……」

  嘉芙轉臉,默默拭淚。崔銀水看的發呆,又一陣心疼,一咬牙,轉頭見近旁無人,靠過去小聲道:「夫人不必過於擔憂。乾爹也怕裴大人經不住北邊天氣,瞞著萬歲,先前偷偷叮囑過老卒,多加照顧大人的。實在是大人這回,把萬歲氣的太過,否則萬歲也不至於如此。夫人再等等。」

  嘉芙這才稍稍放了點心。只是這樣等著皇帝消氣,誰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她定定出神,突然,腦海中想起了一樣東西,急忙起身,叫崔銀水等等,自己過去,將那面從前裴右安拿來作為婚約信物的玉珮遞了過去,道:「勞煩崔公公,回去代我向李公公道聲謝,再將此物轉給李公公,請李公公代我轉交萬歲。」

  崔銀水往香囊口裡瞧了一瞧,見是一枚玉珮,也不知是什麼來歷,遲疑了下。

  嘉芙道:「崔公公放心,絕不會有事。請崔公公幫忙。」說著,向他行禮,崔銀水哎呦了一聲,忙往邊上閃避,將東西收了,道:「罷了,我先代你轉給乾爹吧。至於乾爹轉不轉萬歲,我便不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嘉芙送他出去,忐忑裡又過了一夜,到了次日晚間,一輛宮車停在了裴家門前,崔銀水再次過來,說皇帝有命,召嘉芙入宮覲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19 AM

第八十八章

  車停於宮門之外,崔銀水親自拿了腳凳放在車旁。嘉芙下車,被引入宮中,七拐八折,最後行到當日大婚次早被裴右安領來謝恩過的那座殿前,入內,停於外殿。崔銀水囑她稍候,匆匆進去,片刻後便出來了,再引嘉芙入內,行至內殿口,輕聲道:「稟萬歲,甄氏到了。」

  李元貴走了出來,示意崔銀水退下,嘉芙感激他對裴右安的暗中安排,只是這裡也不好道謝,便向他福了一福,李元貴忙退讓,輕聲道:「隨我來吧。」旋即轉身朝裡而去。

  嘉芙定了定神,跟上步伐,走了進去,皇帝一身龍袍,還是坐於當日那張黃花梨螭龍紋椅上,人看著消瘦了些,但神情森嚴,全無當日的慈和模樣,見他兩道目光投向自己,低頭,朝地上鋪的一張墊上跪了下去,行叩拜之禮。

  李元貴也出去了,殿裡只剩嘉芙和皇帝二人。皇帝道了句平身,又道:「李元貴說你要見朕,何事?」語氣淡淡。

  嘉芙謝恩,卻依舊跪著,道:「稟萬歲,罪臣婦求見萬歲,乃是懇求萬歲開恩,容罪臣婦亦去往北地。家夫獲罪於萬歲,若已伏誅,罪臣婦當為他收屍,如今有幸得萬歲寬宥,留他性命,自古夫妻一體,罪臣婦亦甘同罪,隨他同行。」

  她說著,暗暗留意著皇帝神色,見他神態雖依舊冷淡,但看起來並無怒氣,又叩頭,再道:「除同罪之心,不敢欺瞞萬歲,亦是出於擔憂。北地苦寒,風沙暴烈,罪臣婦又聽聞,那些地方,十一月便雪窖冰天,家夫自幼體弱,這些年,先是戎馬倥傯,繼又東奔西走,罪臣婦嫁他兩年,他留在家中時日,屈指可數,本就勞身焦思,如今又去往那地,無人知他冷暖,罪臣婦憂他衣衾不暖,舊病復發,倘若萬一有個不好,便辜負了萬歲的留命之恩。」

  她說的這話,雖是在提醒皇帝,但卻又何嘗不是心中所想,雙目泛紅。

  「他這是咎由自取!朕給了他數次機會,他棄之不顧!」

  皇帝終於開口,語氣不復片刻前和自己說話時的冷淡,語調微揚。

  嘉芙見他表情仿似微微激動,頭低了下去:「當初祖母臨終之前,曾屏退旁人,對罪臣婦言及家夫身世。家夫名為衛國公府長子,實則公爹當年從外抱養而來,家夫之親父,乃公爹一異性兄弟,當年因事出有因,無法撫養於他,母又於生下他兩日後,便不幸血崩而去,身世極其可憐。祖母說,她將家夫視為親孫,知他體弱多病,她去後,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他了,命罪臣婦無論如何,須代她照顧好家夫。罪臣婦當時應允了,如今不敢棄他不顧。求萬歲再度開恩,容罪臣婦同去,既盡妻子本分,也全當初對祖母的諾言。」

  殿內一片沉默,皇帝未曾開口。

  嘉芙等待之時,悄悄抬眼,望了眼皇帝,見他目光凝滯,一動不動,料自己方才那話,必戳出了當日他去探望祖母一幕時的回憶,便再次低下了頭。

  「朕問你,此物你何來?你可知此物來歷?」

  半晌,皇帝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

  嘉芙抬眼,見那面蘭紋玉佩,被皇帝不知從哪裡取出,攥在了手裡,他的兩道視線投向自己,目光幽暗、晦澀。

  這面玉佩,在當初裴右安來泉州,遞出之時,說是其父臨終前所遺。

  但在知道了裴右安的真正身世之後,嘉芙卻覺得沒這麼簡單。

  她從前便暗中從裴家的老人那裡打聽過來,說裴文璟自幼喜愛蘭花,早年她待字閨中,所居院中,植滿蘭花。她亦善畫,裴老夫人那裡,還留有一副她早年所畫的畫,落款印章為蕪蘭秋君,愈發確定,這面雕有蘭紋的玉佩,必定是裴文璟的遺物。此次入京,她急著想見皇帝,皇帝卻遲遲不見,心焦如焚,忽然想到了裴文璟的這件遺物,便拿了出來。

  以皇帝和裴文璟當年的親近,嘉芙料他必定認得這面玉佩,只是和這玉佩到底有沒關係,卻不大確定,此刻見到皇帝的神色,憑了一種直覺,立刻斷定,皇帝非但認得這東西,而且極有可能,應當還和玉佩,有著莫大的關係。

  她便道:「稟萬歲,此玉佩乃是當初家夫所贈之婚約信物。」

  「既如此,你何以將它遞到朕的面前?你此舉何意?」皇帝又問,神色緊繃,語氣略帶咄咄。

  嘉芙道:「稟萬歲,此亦是祖母臨終吩咐。祖母曾言,倘若萬一日後,家夫有難,便叫罪臣婦持此佩面聖,道萬歲看在故人情分,必會解家夫之難。罪臣婦前些時日急於求見萬歲,萬歲遲遲不見,想到祖母當日叮囑,這才大膽,呈上玉佩。罪臣婦不知家夫所犯何罪,不敢問,但料必是罪不可赦,否則以萬歲之英明,斷不會如此激怒,故不敢為家夫求饒,只求萬歲,容罪臣婦與他同行,照料於他,免得萬一有失。」

  皇帝凝坐了片刻,神色漸漸放緩,半晌,忽又問:「裴太夫人可有對你提及過有關這玉佩的別事?」

  嘉芙抬眼,見皇帝雙目緊緊盯著自己,神色間似又略帶緊張,垂眸道:「只聽祖母說,家夫生母去世前兩日,手心一直握著此佩,臨終之前,方將此佩鄭重放於家夫繈褓之中……」

  她停了下來。

  「她可有對你提及,右安生母臨終之前,可有怨恨?」

  皇帝傾身朝前,聲音有些不穩。

  嘉芙搖頭:「祖母那時體極弱,說了幾句,便止住了。罪臣婦亦未再敢多問。只是……」

  她低頭,輕聲道:「只是以罪臣婦所想,但凡女子,倘若臨終之前,握著一物不放,必是心存掛念,掛念與那物的有關之人,豈會有恨意。何況還將它鄭重留給孩兒。必是盼著此物能保佑孩兒,一生無災無痛,喜樂無憂。」

  皇帝一動不動,神色似喜似悲,眼底隱有淚光,良久,從座上起身,捏著那面玉佩,撇下嘉芙,轉身朝外,慢慢而去,腳步聲漸漸遠去。

  嘉芙不敢起身,依舊那樣,獨自一人,跪在空曠的殿中。

  片刻後,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李元貴疾步而入,見嘉芙還那樣跪著,親自來扶,面上露出笑容,道:「甄氏,好事,萬歲准了你的所求,允你同去。」

  方才那些話,其實不過都是嘉芙根據自己猜測,順著皇帝心意胡謅而已,便是說錯了,料裴文璟天上有知,也當理解她此刻苦心,不會怪罪於她。此刻聽到皇帝終於鬆口,喜極,忍住便要奪眶而出的淚,向李元貴道謝。

  李元貴道:「我不過一奴,何敢要你的道謝。萬歲方才說了,你比裴大人知理,萬歲頗感欣慰。畢竟君臣一場,裴大人從前有功,萬歲待裴大人如何,你心裡當也有數。萬歲說,裴大人這回是存了異心,這才罪不可赦,你這趟過去,也和裴大人講明白道理,忠君如父,萬歲便可赦他,你夫婦也能早些回來。」

  李元貴說一句,嘉芙便點頭一句,心裡只恨不得立刻動身才好。李元貴大約也是瞧了出來,微笑道:「如此也不耽擱了,你收拾好物什,咱家便派人,儘快送你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27 AM

第八十九章

  玉佩沒見李元貴拿回來,嘉芙自也不好開口相問,出宮便回了國公府。

  辛夫人和二房那邊早都知道她被一輛宮車給接走了,無不暗中留意,見她這會兒回了,便有那兩地方的丫頭和婆子挨挨擦擦地過來,向院裡的粗使婆子打聽消息,很快,國公府的人便都知道了,大奶奶也要要動身,出京去北邊兒了。

  這回的事兒,雖人人都在傳,裴右安獲罪於皇帝,被發配出了關,但到底,無論是刑部或是大理寺都未就此下過任何的文書,所有傳聞的來源,也不過起始於那日清早被人看到的幾個背影,故先前也不好完全確定這事是真的,畢竟,以皇帝和裴右安從前君臣關係之密切,一夜之間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匪夷所思。

  但這下坐實消息了,國公府暗地裡少不了又是一番騷動,沒片刻,二房那邊孟氏來了,向嘉芙確證了消息,面露同情之色,安慰了幾句,又說,二老爺方才也叫她帶個話,說事既出了,難過也是無用,叫她放寬心,路上多加看顧身體,到了那邊,過些時日,萬歲赦免也是指日可俟,留了片刻,說何時動身,自己來送她。嘉芙道謝,將她送了出去。

  嘉芙先前已從李元貴那裡得知,裴右安是被發去了甘州素葉城。竟然如此的巧,恰就是前世他最後離世的地方,也顧不得感慨,只愈發地心急,恨不得今晚立刻動身才好,等孟氏一走,立刻便收拾行裝。

  裴右安此次出關,不是上任去做官,兩人現成的那些華裘麗服,自是不好帶的,一番翻箱倒櫃,撿了些厚實的尋常冬日衣裳,怕不夠,又立刻動手裁衣,用的是普通衣料,夾裡填塞最好的保暖絲綿,院裡但凡針線好的丫頭婆子都來了,團團圍坐,你縫衣袖,我做面襟,連夜飛針走線,才不過一夜,便做出來了數件新的禦寒衣裳,一一打包入箱。

  次日早,行裝便差不多收拾好。李元貴沒說皇帝不准她帶僕從,那便是能帶了。檀香木香兩人年齡合適,服侍了嘉芙多年,自己開口便要同行,劉嬤嬤也是真心疼愛嘉芙,亦要過去,卻被嘉芙勸退,讓她回泉州,幫自己帶信給母親,叫她往後在泉州安老。

  劉嬤嬤攥著嘉芙的手,絮絮叨叨,又叮囑檀香木香服侍好大奶奶,說到傷心處,眼圈泛紅,眾人也無不眼中含淚。

  一屋子人正傷感著,辛夫人身邊一個婆子過來了。

  嘉芙拭了淚,叫那婆子進來。

  婆子進來,看了眼地上的箱子包袱,臉上堆笑,躬了躬身:「大奶奶,前些時日你不在時,咱們府裡原先的庫屋起了場火,當時撲的雖及時,但房子損了點,如今不好再用了。夫人想著,若是翻建,又是一筆銀子的花費,那個連橋邊的大院子,已是空了這麼多年,放著也怪可惜的,夫人的意思,大爺日後便是回來了,想也不會再搬到那邊的,故想把裡頭那些舊物給騰出來,稍加整飭,改成庫屋,便可省下一筆錢。趁大奶奶還在家,打發我來說一聲,裡頭的那些舊物,哪些還有用,叫人給搬來這裡,若沒用的,便一併給收掉了。」

  那個連橋南院,便是裴右安少年時住過的地方。先前成婚,老夫人撥了這個靠自己北屋的小院子給小夫婦兩個住,那邊雖沒住回去,但裡頭依舊存了裴右安小時起收集的許多藏書和別的雜物。真要搬,沒個幾天,是清不空的。

  嘉芙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改做倉房也好。我去瞧瞧,書不要弄壞了,全給搬到這邊來。」帶了幾個下人去了那院,還沒到門口,就見外面路上堆了一堆從裡頭搬出來的桌椅,院門敞開,院裡也堆滿了從屋裡清出來的桌椅、書櫃,一堆書就攤散在地上,丫頭婆子進進出出,忙著在搬東西,辛夫人身邊那個姓葉的婆子站在臺階上,正高聲指揮婆子們往外抬書架,書架沉重,一時沒抬好,往一側歪去,上頭還沒拿下的一撩書,稀裡嘩啦全落在了地上。

  「死沉死沉!快來幫著撐——」

  抬書架的婆子高聲嚷嚷,一旁的蜂擁而上,七八隻腳,踩著掉在地上的書,終於將大書架抬到了空地上。

  嘉芙走了過去,蹲下,撿起地上一本被踩了個黑腳印的書。

  書很舊了,書頁泛黃,上面有嘉芙熟悉的字,句子或長或短。是裴右安少年讀書時留下的劄記。

  嘉芙仔細地撣掉上面沾著的泥巴,將地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撿了起來。

  那葉婆子見狀,過來幫著撿書,笑道:「大奶奶你來啦?你看看,這些東西,哪些還要,我叫人打包了,送去你的院子裡。」

  嘉芙將手中的幾本書疊好,放在一旁桌上,直起了身,冷冷地道:「全部都要!連這院子,我也還要!把東西全都給我搬回去,物歸其位。怎麼搬出來的,就給我怎麼搬回去!」

  眾人停了下來,面面相覷。

  葉婆子一愣,陪笑道:「大奶奶,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也是照夫人的意思做事。」

  嘉芙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丫頭婆子,冷笑道:「你們是打諒著大爺就這麼走了,往後再回不來,這才可勁地糟蹋是吧?我告訴你們,今天大爺是失了勢,可往後的事,誰也看不到!勸你們看長遠點,別一個個偷油的耗子,隨了主子,只瞧的見眼前的兩寸丁點地方!這輩子還長著呢!誰今天敢要是再踩一腳這院裡的東西,給我等著,今天你踩一腳,往後我就叫你知道,我可不是什麼佛心佛性的泥巴人!」

  院子裡變得鴉雀無聲,片刻後,方才那幾個婆子急忙上來,七手八腳將地上的書都給撿了起來,口裡道:「大奶奶莫怪罪,方才只是一時不小心。」

  嘉芙轉向葉婆子:「你搬不搬?你不搬,我自己叫人搬。」說著轉頭,命劉嬤嬤去把院裡的下人都叫來。劉嬤嬤應了一聲,轉身飛快去了。嘉芙也不再理會葉婆子,繼續收拾著狼藉的滿地書籍。

  葉婆子臉上帶著訕笑,靠旁悄悄地往外挪,到了門口,飛快而去。

  嘉芙指揮著人,把已經搬出來的書籍先整理到一起,桌椅書櫃,抹了灰塵,也一一再搬回去,正忙碌著,辛夫人被葉婆子等人伴著走了進來,見狀皺眉,不悅地道:「這是怎麼說的?我是見這裡空了這麼多年,老大從前在家也是不用,如今家裡今非昔比,想著能省幾分是幾分,便叫人騰出來。不也去問了你的意思了?」

  一院子的下人停下了手裡的活,嘉芙走了過去,淡淡道:「我正想去稟婆母一聲,這院子,日後夫君回來,即便不用,也要先問過他的意思。裡頭都是多年積攢的藏書,雜物也多,搬來搬去,萬一損毀。婆母要開闢倉房,家裡空屋子也不是沒有,煩請婆母另尋個合適的地方。」

  辛夫人盯著嘉芙:「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婆婆?便是右安在此,不過騰座空院罷了,想來他也不會如你這般和我說話!」

  「婆母既也記得夫君的好,如今他人都不在家,便請婆母也不要動他的東西。婆母若對我不滿,日後等他回來,叫他休了我便是!」

  嘉芙說完,轉頭命劉嬤嬤領著帶來的人繼續搬東西。劉嬤嬤高聲應了一句,橫了辛夫人一眼,指揮人繼續,院子裡又忙碌了起來。

  辛夫人氣得一時說不出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也無可奈何。

  嘉芙冷眼看著跟前這婦人,心裡忽然湧出了一種當年在孟木部和人打架時的那種痛快之感,心裡的那口惡氣,似乎稍稍紓解了些,便不再理會於她,自己繼續整理著書籍,正忙碌著,一個丫頭飛快跑了進來,嘴裡喊道:「宮裡來了人,萬歲爺下了賞賜!」

  辛夫人驚訝,也顧不上這裡了,急忙轉頭問賞賜給誰。丫頭茫然搖頭。

  想來想去,應該也就只有自己兒子了。辛夫人盯了嘉芙一眼,撇下這裡,急忙轉身而去。

  嘉芙聽的是賞賜,和自己自然八竿子打不到,反正和皇帝撕破了臉,明日就要走了,也不去跪迎了,留下繼續整理雜物。沒想到片刻之後,那丫頭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嚷道:「大奶奶,是給大奶奶你的賞賜,大奶奶快去!」

  劉嬤嬤等人驚喜不已,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匆忙趕到前堂,見來的還是崔銀水,邊上幾個小太監,抬著一溜蒙了黃帛的描金螺鈿箱子。辛夫人和那葉婆子等人也都在,臉色比起方才,又是另一番景象。

  崔銀水拉長聲調:「甄氏聽賞。」

  嘉芙跪了下去,其餘人也跟著陪跪聽賞。

  皇帝賞了嘉芙白銀五百兩,苧絲羅、紗、錦各若干。崔銀水念完了單子,又從一個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隻匣子,托了過來,笑吟吟道:「甄氏,此乃今歲青海剛剛上貢的一盒上品玉樹蟲草,一年間也就集了這麼一些,萬歲也賞了你。謝恩吧。」

  嘉芙謝恩,收了賞賜,送走太監,再回來,辛夫人已推脫身子不適,不見了人,一路遇到的婆子丫頭,見了嘉芙,無不恭敬,個個爭著喊大奶奶,儼然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短短不過半日,在這國公府裡便上演了一處好戲。嘉芙也顧不得感慨,回到那院裡,見裡頭已來了許多的下人,全在爭著做事,連二房那邊也來了人。等一切都恢復原樣,嘉芙環視了一圈四周,親手關閉門窗,鎖了門,轉身離去。

  經過那株據說當年吊死過人的大樹之前,嘉芙停了一停,轉頭吩咐:「把樹砍了,連根挖掉!」

  ……

  第二天,嘉芙隨了一支人數近百的發往關外的輜重軍隊,坐著一輛馬車,離開京城,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

  楊雲也護她同行。

  她是在十一月上旬離的京,這一天,距離裴右安出京,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這支軍隊,運送的是一批發往甘州邊城的急需的藥材,速度不慢。按照計劃,十二月中旬前就能到了。起先一路也算順利,跋涉了一個月後,嘉芙隨了軍隊抵達肅州,領隊百夫長告訴她,過了肅州,再往西北去數百里,越過天山的一段山嶺,大約十天的路程,就能抵達甘州的素葉城了。

  這一路跋涉,不可謂不艱,嘉芙的雙腳,因為久困馬車,加上天氣嚴寒,已經生出了凍瘡,但她卻絲毫不覺得苦,得知很快就能抵達,滿心期待。沒想到就在這時,天氣驟然惡劣,在經過天山嶺道之時,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沒兩天就掩蓋了那條千百年來被兵馬慢慢踏出的古道,也淹沒了群山峻嶺之間的高原和溝壑。尋不到路,一個不慎,掉下去就是懸崖深淵,隊伍被迫停在了一處避風的山坳,停了七八天後,大雪終於停了,前鋒士兵探尋著路,走走停停,整整又費了好些天,才終於走出了這段山嶺古道,最後終於抵達素葉城時,已是這一年的歲末,天上下著大雪,狂風怒吼,沒幾天,就是除夕了。

  素葉是個千年古地,但從前只是西域通商路上的一個停留點,因位置折衝,附近又有豐美水草和天山泉水流下的湖泊,後來,不知哪個朝代開始,朝廷築土為城,這裡漸漸便聚居起了大量人口。如今,這裡已經成了甘州駐兵用以抵禦胡人的重要城池之一,軍民達十數萬之眾,城中有統管軍民的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在得知嘉芙從京城到來後,並未見她,也沒派人接待。嘉芙站在都司府外的雪地裡,凍得手腳麻木,等了良久,才從一個看不過眼的都司府老守兵那裡得了消息,說裴右安到此差不多兩個月了,但人不在城裡,去了城外的料場。

  老守兵說自己在此幾十年了,所以知道些事。這個胡良才的父親,早年曾也是衛國公的部下,因觸犯軍紀,受了軍刑,胡良才耿耿於懷,如今自己做了素葉都司,裴右安以戴罪之身被發來此地,他表面很是客氣,將他派去了料場做看管。

  這職位看似空閒,實則是個苦差。地方遠離城池,周圍荒涼無人,料場裡,除了管著供應此地大軍全部軍馬的草料進出,還收治被送來的病弱戰馬,手下又只有幾個老弱病卒,事情繁重不說,要是遇到有意刁難的上司,以馬匹瘦弱或病死為由,隨時都能問責發難。

  嘉芙向這老卒道謝,回來,讓楊雲去找那個一路同行而來的百夫長,請他再派人引路,送自己去城外的馬場,不想那個百夫長以為她已被胡良才接待,人去交接藥材去了,要傍晚才歸。

  也就是說,要是等著那百夫長回來,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動身。

  嘉芙只覺一刻也沒法等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才好,趕回去再尋了那老卒,請求他替自己引路,立刻便要過去。那老卒恰交接完畢,答應了,楊雲便趕著馬車,老卒坐於身旁,嘉芙和兩個丫頭帶著行李,坐在車廂中,數人一車,在這個西北孤城外的漫天大雪之中,朝著曠野深處踽踽而去。

  嘉芙想像著見到裴右安,將那封信狠狠拍在他臉上的一幕,縱手腳已經僵硬,竟也絲毫不覺難熬。如此一路往前,行了半天的路,到了傍晚,突然馬車一頓,馬匹嘶鳴,停了下來。

  嘉芙探出頭,發現馬匹身體傾歪,前蹄深深陷入雪窩之中。楊雲下去,檢查了一遍,說馬蹄踩入了一個被雪深埋的坑洞,前蹄折傷,不能走了。

  老卒說天快黑了,要麼只能回頭,附近有一處可供歇腳的地方,先去落個腳。

  嘉芙問抵達馬場的路程,老卒說,還有八九里的路。

  嘉芙望著前方的大雪茫茫,說道:「就這麼點路,走路過去吧!」

  楊雲勸不住,無奈,只能將受傷的馬匹和車先引到路邊,嘉芙和兩個丫頭帶了輕便包袱,在老卒的帶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到小腿的積雪,頂著風雪,一步步地朝前而去。

  嘉芙最後終於站在料場那扇柵欄門前時,已是深夜的亥時。

  天穹漆黑,大雪紛飛,這一路走來,她不知道滑摔了多少次,全身沾滿了冰雪。

  一個老卒打著哈欠,開了大門,得知竟是裴右安的夫人過來了,盯著雪人似的嘉芙,嘴巴張的老大,半晌才有了反應,提了盞馬燈,急忙引她進去,穿過一排排用作倉廒的庫場,最後停下,指著一排屋子的盡頭,道:「裴大人就住那裡。」

  那是一排破舊的屋子,黑漆漆的,只在老卒所指的方向之處,窗裡隱約透出一點昏黃色的燈火。

  「裴大人對馬匹是真好,來了後,這裡頭的病馬都好了不少。就是自己都病了,這幾日,咳嗽的越發厲害。」

  老卒在旁,低聲嘀咕道。

  嘉芙整個人都在戰慄,定了定神,轉頭讓楊雲尋個地方先安頓下凍得臉龐已經發青的檀香和木香,自己朝著那點燈火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踩著地上積雪,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

  快要走到那扇門前,卻又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了腳步。

  大雪飄飄灑灑,從無盡夜穹的深處無聲地飄落,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的那扇門窗裡,還零星映出幾點昏黃的燈火。

  門窗很舊了,木頭的縫隙之間,到處都是裂痕。嘉芙屏住呼吸,壓住跳的就要躍出喉嚨的心,慢慢地來到那扇破舊的窗口之前,從木頭的裂縫裡,看了進去。

  屋角一床,一桌,一凳,一爐,除此,再別無多物。爐裡的火,暗淡無力,看著已是快要熄滅。

  才半年多沒見,他竟消瘦的厲害,面色蒼白,身上披了件舊袍,坐在桌前,就著桌角那盞昏暗的豆油燈,低頭似乎在謄寫著手邊的那疊賬冊。

  他寫了片刻,忽然咳了起來,面露微微的痛楚之色,隨即停筆,起了身,彎腰去提水壺,似想倒水。

  忽然,彷彿覺察到了什麼,他停了動作,慢慢地直起身體,轉頭,兩道目光投向嘉芙所在的窗口的方向。

  「何人在外?」

  他問,聲音略微嘶啞,卻極是平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30 AM

第九十章

  門外沒了聲音,也沒了任何的動靜。

  他到此後,白日忙碌,夜間常徹夜難以入眠,調息也是無用,身體有些壞了下去,前些時日又咳了起來,但聽力卻敏銳如昔。

  就在方才,他轉身倒水之時,聽到門窗之外,起了一聲積雪被踏發出的咯吱之聲。

  雖然這聲音很輕,也極短促,但清清楚楚,傳入了他的耳。

  裴右安想不出來,這個歲末,這塞外孤城的荒野裡,這大雪紛飛的深夜,會有什麼人來這個料場尋他。

  他想起前些日潛進來偷食,被丁老卒設陷阱打傷腳捉住了的那隻小白狼。後來自己治好了它的腳傷,拿食物餵了它,隨後將它放了。但如此天寒地凍,無處覓食,這小東西,不知死活,不定又闖了回來。

  方才那踏雪之聲,或許便是它所發的。

  裴右安咳著,走到門邊,打開了門。一陣狂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了進來。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一個嬌小的女子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她渾身冰雪,靠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彷彿一個剛堆出來的精緻的雪人兒。

  雪片在她頭頂飛舞,片片沾於髮頂。她凝視著他,顆顆淚珠,無聲地從已凍的發紅的面頰之上滾落。

  裴右安視線在那女子面上停了一息。

  「芙兒!」

  他竟驚叫了一聲。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過去的這二十多年,他從沒有像這一刻,會如此震驚,以致於到了失態的地步。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身影僵住了。

  「大表哥,我來找你了。」

  嘉芙哽咽著,顫聲說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這半年多,從他那日離開泉州之後,日復一日,所有堆積在心頭的擔憂、思念、期盼、委屈、氣憤,在見到了他的一刻,全部都化為了淚水和這一聲大表哥,跟著便哭出了聲,眼淚如珍珠般地掉落。

  裴右安跨到了她的面前,伸臂將她抱住,收緊了臂膀,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她的一段身子捏斷。

  「芙兒!芙兒!」

  他完全不會說別的了,只緊緊地抱著她,不斷地重複著她的名字。

  一陣狂風吹來,木門被吹的打在了門牆之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懷中身子冰冷,瑟瑟顫抖。裴右安摸了下她的手,一凜,腦子立刻清醒了,打橫將她抱了進去,放到自己的床上,脫下她身上已被冰雪浸潤的半濕的外氅和靴襪,扯過被衾,將她身子包裹住,命她躺著,隨即關門,先往爐中添炭。

  他忙碌時,一雙手臂忽從他後腰兩側插入,緊緊地收在了他的腹前。

  嘉芙從床上滑了下來,從後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之上。

  「大表哥……」

  她低低地喚他,聲音還帶著哭後的一點嬌軟鼻音,幾多眷戀,幾多滿足。

  裴右安停了一停,轉身,將她再次抱住送回床邊,自己這回也一併,和她躺了下去。

  那張老的快要掉牙的木床,忽然承受了兩個人的體重,床腿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他用掌心撫她還沾著殘餘淚痕的冰冷面頰,搓暖她冰冷的手,隨即摸到了她的雙足,再用自己的體溫為她暖腳。

  「芙兒你這傻子,你怎突然來了這種地方……」

  他語氣帶了點責備,望向她,見她睜大淚光朦朧的雙眼看著自己,停了下來,兩人便四目凝視著,半晌,誰都沒有再說話了。

  屋裡安靜極了。豆油燈的黯淡燈火微微晃動。耳畔只有曠野裡刮過的嗚嗚北風之聲。爐火也旺了起來,屋裡慢慢回暖,如同她的體溫。

  裴右安的臉,朝她漸漸壓了下去。

  嘉芙眼睫微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唇快碰到她唇的一刻,卻又忍住了。

  「大表哥,你就不想親芙兒嗎?」

  嘉芙睜開了眼睛,喃喃地問,微微含淚的眸光,帶著失落。

  裴右安蒼白面龐之上,泛出一層淡淡紅暈,搖頭,低聲道:「我想親你。只是前些天咳嗽了。你再等等,過兩天我病好了,我便親你……」

  嘉芙一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一臂壓住了他的後背。

  許是病了這些天了,他確實無力,被嘉芙一壓,人便軟軟地倒在了床上,毫無反抗之力。

  嘉芙像隻小獸般撲了上去,跪在他的身旁,壓著他臉,親吻他,啃咬他,他吃痛,躲她尖尖的小牙齒,嘉芙起先還笑著,帶了點小小的得意,慢慢地停了下來,臉趴在他被扒開了衣襟的胸膛上,後腦勺對著他,自己默默地流淚。

  裴右安一動不動,閉目了片刻,忽然睜眼,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凝視著她,一語不發,衝了進去。

  嘉芙醒來,已是次日,大雪停了,太陽升了出來,金燦燦的幾道光線,從木頭門窗的罅隙裡漏了進來。屋子裡安靜的像是墜入了夢境。

  裴右安昨夜後來大概真的太累了,差點虛脫,此刻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還沉沉地睡著,沒有醒來。

  他面朝著她,閉著眼睛,一臂攬著她的腰肢,呼吸輕輕落在她的額前。

  暖暖的,很是安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9:35 AM

第九十一章

  嘉芙往男人懷裡又拱了一下,貼得再緊些,眼睛一閉,便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應該差不多中午時分了,床上只剩下她一人,但裴右安就在門外不遠之處,她知道,她聽到了他和楊雲的說話聲音,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但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了屋內,悅耳,悅心。

  屋裡爐火燃的極旺。嘉芙光溜溜地躺在被窩裡,暖暖的,從裡到外,渾身上下,每一根髮絲,每一寸肌膚,無不舒適愜意。

  昨夜在雪地裡艱難跋涉的一幕,此刻想起,彷彿不像是真的。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會走路,竟然一口氣,在沒過腳踝的積雪地裡走了八九里的路。

  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被窩裡伸出兩隻嫩藕似的細細胳膊,嘉芙懶洋洋地展了個大懶腰,慢慢坐了起來,低頭找自己的衣裳,見昨夜後來被脫下的都不見了,枕畔放了一套乾淨的,從褻衣到襪,一應俱全。想是裴右安起身後,從她包袱裡幫她取出的。

  她打了個小哈欠,伸手去夠衣裳,這時聽到門口傳來了他的腳步聲,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了。

  嘉芙立刻哧溜一下鑽進了被窩,閉上眼睛,裝做還在睡覺。

  他關了門,輕手輕腳地進來,似去察看了眼火爐,隨後便來到床邊,輕輕坐了下去。

  嘉芙雖然閉著眼睛,卻也能感覺的到,他似在默默地凝視自己。

  幸好她是背朝外,臉朝裡睡的,要不然,被他這麼看著,十個她也早憋不住了。

  片刻後,嘉芙感到身後的男人慢慢俯身靠了過來,一時猜不透他要做什麼。還沒反應過來,感到後背一暖,他竟在她露於外的裸背上輕輕印了一吻,接著便替她攏高被頭,蓋住方才來不及縮進去的一截雪白肩背。動作輕柔無比,似怕驚醒了她。

  做完這些,他便起身,似先要出去了。

  嘉芙被那印於後背的悄悄輕吻給弄的心如鹿撞,再也忍不住,嗤的輕笑一聲,睜開了眼,從被窩裡爬了起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摟住了他,柔軟身子一貼上去,他的腰勁便泄了,軟了腿,人仰在了床上。

  身下那條昨夜呻吟掙扎了好些時候的老床床腿,又發出了可憐的「咯吱」一聲。

  嘉芙一個翻身,人就趴在了他的胸前,半眯著那雙剛睡醒的還帶了點貓兒媚的眼眸,朝他得意地揚起自己的漂亮小下巴。

  「你趁我睡著,竟然偷親我!」

  裴右安眸底閃動著愉悅的細碎光芒,一笑,抬手,隔著被子,輕輕打了下她的屁股。

  「醒了還裝睡,不老實。肚子餓了吧?快起來吧。」

  嘉芙哪裡那麼聽話,纏著他不放,裴右安好一陣哄,嘉芙才終於鬆開了他。

  裴右安幫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最後穿襪時,手停了下來。

  她的雙足原本宛如蓮瓣,瑩潔無暇,如今卻生滿紅腫凍瘡,腳背也腫了,像兩隻蒸熟了的發麵饅頭,看著極其可憐。

  嘉芙縮了縮足趾,笑道:「也就有時發癢而已,不痛,沒關係的。」

  裴右安沉默,只用手心包住了她的腳,揉捏足底片刻,隨後取了瓶藥膏,擦在生了凍瘡的地方,又揉了片刻,方幫她輕輕穿上襪子,最後取了雙嘉芙這回出門前給他預備的新的棉鞋,幫她套了上去。

  嘉芙雙腳生了凍瘡,又腫脹起來,穿自己原本的鞋子,箍的確實很不舒服,昨晚也不知是憑了哪股子的蠻勁,竟讓她堅持走到了這裡。下了床,踮起腳尖,吻了下他的下巴頦,道了聲「大表哥你對我真好」,便趿著那雙大的猶如拖鞋的鞋,啪嗒啪嗒在地上試著走了幾步,開心的像個小女孩,走到了那張桌邊,探頭看了眼桌上的賬冊,見不過都是些料場日常進出的單子,雜亂無比,想昨夜如此深夜,他生著病,還在弄這些東西,再想他從前所做的事,如今真正是蛟龍淺水,牛刀殺雞,心裡忍不住湧出一絲傷感。

  裴右安便笑道:「戰馬珍貴,料場便是關乎戰馬之事,也不能有半點疏忽。這裡也很好。」

  嘉芙愛他,不但為他過去的驚才絕豔,揮斥八極,更愛他寵辱不驚的寬闊胸襟。

  對比之下,倒是自己小看了他,便露出笑容:「大表哥,這些文書的雜事,你教下我,往後我幫你。」

  裴右安笑著點頭,過去開門,叫了聲人。很快,檀香和木香便送進熱水,嘉芙洗漱梳頭完畢,在屋裡吃了飯,見外頭雪霽天晴,不肯悶在屋裡了,要去看料場周圍。

  裴右安拗不過她,替她裹了件厚氅,開了門,帶她走了出去。

  料場占地廣大,東邊是倉廒,西邊是馬場,裡頭現在有幾百頭馬匹。裴右安帶她到了馬場口,便停了腳步,笑道:「裡頭不乾淨,回去吧。」

  嘉芙興致勃勃,不肯掉頭,裴右安只好帶她繼續參觀。

  如今雖無戰事,但冰天雪地,許多戰馬馬腳或被凍傷,或因年老舊傷難癒,不斷地被送來這裡,倘治不好腿腳,無法在戰場衝殺,於軍隊而言便是廢馬,留著也是浪費糧草,照慣常做法,便是殺了用作軍糧。

  裴右安少年便曾從軍,對軍中這種處置方法,自然見慣不怪,但來了這裡後,在他的盡心救治和照顧下,才不過短短兩個月間,便已有幾十匹戰馬慢慢地恢復健康。

  嘉芙一路進去,見馬舍乾乾淨淨,裡面關養了一排排的戰馬,遠處兩個老卒正在添加草料,看到他帶著昨夜剛到的夫人來了,急忙過來,向兩人見禮,態度恭敬。

  裴右安問了幾句事,叫兩人繼續做事,彷彿想到了什麼,示意嘉芙跟來,帶她到了一處暖棚,指著讓她看。

  裡頭是匹棗馬,毛色油光,十分漂亮,細看,體型比外頭那些馬匹要小些,腹部卻大。

  嘉芙起先不解,忽然想到了,驚喜道:「是肚子裡有小馬駒了?」

  裴右安笑著點頭:「前些時候不吃不喝,以為生病,被送來了這裡。」

  嘉芙十分歡喜:「我能給她餵食嗎?」見他答應,急忙捧了一捧豆子,小心地湊過去餵,手心被濕熱的馬舌舔的陣陣發癢,忍不住吃吃笑個不停。

  她喜歡這個地方,哪怕周圍茫茫曠野,冰天雪地,住的屋子也破舊漏風,她還是打心眼裡喜歡。

  餵完了食,洗了手,她被裴右安帶了出去,心情極好,踩在雪地裡,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簡直恨不得轉圈歡呼。

  裴右安卻怕她凍了,強行將她送回屋裡關了起來。又怕她悶,叫兩個丫頭陪著她,自己忙著修補屋子門窗上的裂縫,連同丫頭們住的那間也一併修好了,又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隻大木桶,乒乒乓乓地敲打了一個下午。天黑之前,房子的所有漏風口就都補好了,嘉芙也有了一隻可以舒舒服服泡熱水澡的浴桶,放在屋子牆角,前頭掛一面簾子,便又多出一個簡單的浴房。

  吃過晚飯,裴右安例行去檢看料場周圍,還沒回屋。嘉芙替他在爐子上煎好藥,又自己動手,把床上那套有些發硬的舊寢具換成了自己帶來的柔軟被褥,再拉上白天新掛上的窗簾子,茶壺在爐火上咕嘟咕嘟地冒泡,外面曠野無人,天寒地凍,這間小小的屋子,卻令她感到如此的溫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11:00 AM

第九十二章

  嘉芙佈置完屋子,天也黑了下來,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轉頭,見裴右安進來了,歡喜地迎了上去,幫他脫去外衣,端上方才算好時間倒出來涼的藥,看著他喝了下去,小手揉了揉他的胸口,埋怨:「老丁說你已經咳嗽了好些時候了,你都替馬匹治病,自己的病怎麼不治?」

  裴右安道:「我有在吃藥……」

  「有在吃,怎麼越咳越厲害?」

  想起昨夜看到他咳的面露痛苦之色的一幕,嘉芙氣就不打一處來。

  「還有!你來這裡也不是一天兩天,這麼久了,明明半天就能修好的房子,你就是不管!還沒完!昨晚我剛到的時候,屋子裡都沒半點熱氣,就跟掉進冰窟窿也沒兩樣……」

  裴右安顧左右而言他:「你佈置的屋?芙兒如此能幹,為夫甚是欣慰。」

  嘉芙橫眉:「我在和你說正事!」

  裴右安笑:「吾之言,亦如是!」

  嘉芙亂拳捶他,裴右安任她捶,只抱著她,低低地笑。

  嘉芙白了他一眼,推開他,不理他了,自己過去開門,叫水。

  這料場裡,除了七八個老卒外,還有一個當地婦人,是昨夜替嘉芙開門的那個丁老卒的婆娘,力氣很大,平常除了做飯,也幹別的雜活,今日乍見嘉芙,如見天人,夫人長夫人短地叫個不停,又見檀香木香也是標誌女孩兒,那些重活粗活,自己無不搶著幹,看到裴右安弄了隻浴桶,知道是給夫人洗澡用的,傍晚就用雪水燒了熱水,這會兒在等著送,聽到來叫了,和丫頭們一道送水進來,注滿了大半個浴桶。兩人便一起擠在裡頭,泡了個雪水澡,出來,她渾身皮膚泛著淡淡的粉紅,身上披件垂到腳踝的衣裳,鬆鬆地掩了衣襟,便坐在爐前,烘著洗過的一頭濕髮。

  裴右安坐在桌後,繼續理著他的賬冊,只是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那婀娜纖秀的背影。

  漸漸地,長髮有些乾了。裴右安站了起來,來到她的身後,從她手裡拿過梳子,幫她梳髮。

  嘉芙懶洋洋的,眯著眼睛歪在他的懷裡,像隻被順毛的貓,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忽然聽到他在自己耳畔道:「芙兒,楊雲都跟我說了,你吃了這麼多苦才過來,我這裡,卻連間像樣的屋也沒有。」

  嘉芙睜眼,轉過頭,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裡滿是歉疚,立刻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這裡很好!」

  裴右安微微一笑,愛憐地摸了摸她光亮如匹的長髮,目光中憐惜更甚,柔聲道:「我在想,等這個冬天過去,開春天氣轉暖些,我便叫楊雲送你回泉州吧。你放心,今日起,我一定會好生照顧好自己,再不叫你為我擔心……」

  嘉芙原本眉目含笑,漸漸愣住,看著他:「大表哥,你說什麼?」

  「芙兒,你待我之心,我知道。我是無妨的,但這地方,確實不合你長居。我不想你跟我吃苦……」

  「你方才那句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嘉芙一張小臉,慢慢地掛了下來。

  「等開春暖了,我想叫楊雲先送你回泉州……」

  嘉芙沉默了片刻,沖他微微一笑:「送我回泉州做什麼?讓我另外嫁人,是嗎?」

  裴右安一頓,沒有應。

  嘉芙盯著他,面上漸漸露出冷笑,突然,狠狠一把推開他,點頭道:「你是要讓我走,是吧?既如此,也不用等到開春暖了,我這就叫楊雲給我備車,今晚上我就走!免得賴在這裡礙著了你!」說著站了起來,到了門口,嘩啦一聲打開門閂,探頭出去,高聲就叫人。

  她突然間就變了臉,裴右安起先彷彿愣住了,這才反應了過來,一個箭步從後追至,將她拖了回來,關上了門,焦急地道:「芙兒,你聽我解釋,並非如你所想。我只是不想你跟我在這裡吃苦……」

  嘉芙眼睛已經紅了,像條困在漁網裡的魚,使勁地掙扎,卻被他抱著不放,竟掙脫不開,恨極了,低頭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裴右安吃痛,嘶了一聲,手一鬆,嘉芙趁機掙脫出來,扭頭奔到幾隻白天搬進來靠牆放著的箱子前,嘩的打開了其中一隻,大半個箱子,裡頭裝的竟都是書。她從裡面胡亂抱出一疊,朝他摔了過去,冷冷地道:「這是我出來前,特意從你過去住的老院書房裡頭給你挑著帶過來的。我也懶得帶回去了。你要是覺著還成,你就留下。要是嫌我多事,隨你撕了燒了,和我也無干係!」一邊說,一邊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裴右安被書砸中了臉,那書掉在了地上,他卻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嘉芙,看到她落淚了,這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快步而來,伸臂將她抱住了。

  嘉芙再次奮力掙扎,他卻緊緊地抱著,嘉芙再次張嘴,這次咬他肩膀,他非但不鬆,反而抱的更緊,兩人僵持了片刻,嘉芙終於沒了氣力,鬆了牙齒,身子也軟了下來。

  裴右安將她抱了起來,送到床上。

  「芙兒……怪我不好……你要是還氣,你再咬我……」

  裴右安不斷地親她,吻去她眼睛裡湧出的眼淚,聲音焦急無比。

  「裴右安,你方才說,我待你之心,你知道。我的心,你何曾知道?你道我為何萬里之遙也要跟你到了這裡?我若是怕吃苦,我就不會來了!我知道,你當初勉強娶了我,在你心裡,從來就未曾當我是你的妻!你有了事,也從來都不和我說!先前哪怕那樣要掉腦袋的大事,你竟也瞞我瞞得跟鐵桶似的!你是打諒我癡呆,想著給我安排好了後半輩子,不欠我了,再隨便留封破信,我就能被你打發了是吧?也是怪我,不自量力,以為追隨你來了這裡,你便能知道我對你的心,從此也會真的一心對我,把我當成你的妻。原來還是我自作多情了!罷了,我算是認清了你了,你從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也好,我回去便是了,一拍兩散,你過你的,我也另嫁人好了,又不是沒人要……」

  她哭的梨花帶雨,抽噎竟至不能言語,身子微微顫抖。

  裴右安凝視著她,眼角亦慢慢地泛紅,忽然堵住她的嘴,用力地吻她,嘉芙起先還在掙扎,捶著他的肩膀和後背,漸漸停了下來,只閉著眼睛,默默流淚。

  裴右安終於放開了她,微微喘息著:「芙兒,我錯了,我不該有那樣的念頭,你留下可好?」

  嘉芙睜眼,眸光含淚:「你不是要我走嗎?你還要我留下做什麼?」

  「我不想你走。」

  他眼底泛紅,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昨夜看到你突然現身,我以為我在做夢……我是不知我如此處境要到何日,我是不忍你跟著我在此受苦。我知我錯了。芙兒,你留下可好?」

  「我想你陪我。」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捨了我另嫁,此生於我,想來也再無生趣可言……」

  他慢慢地,輕聲說道。

  嘉芙漸漸止了淚,盯著他,突然再次推開他,坐了起來,趿了雙鞋,徑直來到那口箱子前,摸了一陣,從裡面掏出一封信,拿了回來,朝他擲了過去:「裴大人,你文采斐然,這信寫得不錯,你再讀一遍給我聽,我便不和你計較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11:23 AM

第九十三章

  那信不偏不倚,擲在裴大人英挺的鼻樑之上,掉到了他的腳下。

  他呆了一呆,低頭盯了片刻,慢慢地彎腰下去,撿了起來,突然直起身,一個轉身便跨到了火爐子前,將信投了進去,動作迅捷無比。

  「你敢燒?且試試看!」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嬌滴滴的。

  裴大人顧不得燙手了,慌忙又將信從火爐子裡一把搶了回來,信封一角已被火星子點著,手忙腳亂地拍了幾下,可算是把給火星子給拍滅了。

  嘉芙從他手裡拿過信封,取出裡頭的信紙,幫他展開,放回到他的手上。

  「念吧。」她笑眯眯地看著他。

  裴右安捏著信,一臉尷尬,在她跟前站了片刻,突然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最後咳的彎下了腰去,臉都漲紅了。

  嘉芙急忙幫他揉胸拍背,好一會兒,裴右安才漸漸止住了咳,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感動地道:「芙兒,你對我實是太好了。」

  嘉芙抽回自己的手。

  裴右安再去抓。

  嘉芙「啪」的拍開了他的手:「別碰我!以為咳個幾聲我就心軟了?我心可硬著呢!你不讀是吧,也好,那就自己吃下去,把這信給我吃了,一個字也不能少!」

  裴右安苦笑:「好芙兒,你饒了我吧。先前真的是我錯了。日後我不敢了。我要是再這樣,我就……」

  「你還想有日後?」

  嘉芙冷笑。

  「你的話,我往後是不敢信的!分明走之前,紅口白牙說好要接我回去的,一個轉身,你是如何對我的?你這個騙子,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了。要麼念,要麼吃,你自己看著辦!」

  嘉芙說完,撇下他,自己爬到了床上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冷眼看著他。

  裴右安慢慢地跟她過來,坐到了床邊,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這男子,真真生的那叫一個瓊枝美樹,因剛沐浴出來,屋裡溫暖如春,身上也只鬆鬆地披了件中衣,半掩了衣襟,三分病態,七分風流,兩隻漆黑眼睛,清冷冷地默默看過來,便如訴了千言萬語,一句話都不用,才被他這樣瞧了片刻,嘉芙的一顆心便忍不住噗噗地跳,恨自己無用,乾脆轉過臉面朝裡不去看他。忽卻聽他輕聲道:

  「故人萬里,關山難越,料從此雙魚無信,青鳥不至。徒留病殘萬死身,夢破五更營角聲,莫道前途不消魂。燕然山前風雪夜,玉人不期度昆侖,面如芙蓉笑如夢。」

  他頓了一頓。

  「芙兒,此為我寫給你的另一封信。裴右安負你在先,何德何能,得你不離不棄,追我到了此處,我竟還蒙了心眼要送你回去,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莫說吃信,便是你要我吃石頭,我也絕不皺眉。我這就吃它,一個字也不少!」

  嘉芙轉頭,見他凝視著自己,神色鄭重,竟真的將那信一撕為二,捲成一團,塞進了嘴裡,驚訝萬分,本也不過是太氣了,想要敲打他而已,哪裡捨得真的讓他吃紙,何況,這信前頭字字句句,如聽他表白,她怎捨得毀去,撲了過來,將紙團奪回,展開,見已經成了兩半,更兼皺巴巴不像樣了,又生氣了,抬腳踹了他一下:「你賠我!」

  裴右安一把捉住了她的那隻腳,一拉,嘉芙人就滑了下去,衣衫也捲到了腰臀處,登時露出兩條光溜溜的雪白玉腿,煞是惹眼,嘉芙哎呦一聲,急忙縮腿併攏,要拉衣裳遮掩,人卻被他壓在了身下。

  裴右安深情凝望:「芙兒,饒了為夫這次,可好?」

  屋裡安靜了下去。

  嘉芙和他對望了片刻,抬手分開他衣襟,露出方才被自己咬了許久的一側肩膀,見上頭留了個深深的齒印,指腹輕輕撫摸,柔聲道:「夫君,方才被我咬的疼不疼?」

  裴右安點頭。又搖頭:「不疼。」

  嘉芙目露憐惜之色,湊上去,唇輕輕碰吻,愛憐不已。

  兩人身上都不過一層單衣,體膚相磨,裴右安身子早被磨蹭軟了,下頭卻慢慢充血,閉目享著她的親吻,心生綺念之時,肩膀處突然傳來一陣疼痛,腦子立刻清醒,睜眼,見嘉芙張嘴,竟又狠狠咬了他一口,這才鬆了嘴,笑眯眯地道:「既然你不疼,那我就再咬一口,讓你記住了!免得你記性不好,下回轉頭又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裴右安摸了摸自己佈滿她齒痕和口水的肩膀,苦笑。

  嘉芙不再理他,一把推開他,自己拿了被撕破的信,下了床,到桌邊鋪開,忙著要找東西壓平。

  祖母去世已經逾一年了,雖然照承重孫的身份,還要再守制兩年,但人被放逐到了此處,天地悠悠,曠野茫茫,從前束縛了天性的種種,仿似也漸漸遠去,心底竟生出了從前未曾有過的不羈。

  和她成婚也算兩個年頭,但掐頭去尾,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時間,算來竟不過數月而已,且分開又如此久了,昨夜驟然相逢,實在情難自禁,既已破了守戒,想著祖母若有在天有靈,當也不會責備自己,再無顧忌,便跟了過去,撿起地上的幾本書,放到桌上,隨即從後抱住了她,低頭吻她袒露在衣領外的一片細嫩雪背。

  嘉芙嫌癢,不斷地縮脖,躲著他。

  裴右安見她沒有反應,無奈,強行抱她送到了床上,附耳低低地喚:「芙兒……」聲音微微繃緊。

  一隻小手在被下朝他悄悄地伸了過去,驗證般地輕輕碰了碰,飛快地縮了回去。

  嘉芙含羞垂眸:「大表哥,你又難受了嗎?」

  裴右安感到被她小手輕輕一碰,雖隔著層衣物,卻也血液湧流,心跳加快,凝視著她,手指輕輕撫弄她的唇瓣。

  「睡覺吧。睡著就好了!」嘉芙拿開了他的手。

  裴右安一怔。

  「我沒來時,你不照顧好自己。屋子漏風,爐火不暖,藥也不好好吃。你身子本就底子薄,又病了這麼久,昨晚就算了,今晚還想?好好睡覺吧,病沒好,什麼也別想了!」

  嘉芙說完,從他懷裡滾了出來。

  裴右安將她又抱了回來:「芙兒……我的病已經好了……不信你今晚瞧著便是了……」

  嘉芙腦袋搖晃的像隻撥浪鼓:「不行就是不行!我要睡覺了!你也睡!」說完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想了下,又轉頭,唇貼到了他的耳畔:「大表哥,你聽話,以後我會對你很好。」

  裴右安自覺昨夜睡了那長長一覺過後,精力飽滿,病也好了大半了,今夜大可再戰三百回合,偏她卻不讓自己和她親熱。想來除了真的心疼他前些時候生病體弱,應也存了故意懲罰他的心思。

  打是打不得,如今像從前那般板起臉教訓她聽話,更是端不起架子了。

  裴右安一時拿她沒轍,苦笑,見她已經翻身過去不理自己了,只好也閉目慢慢調息,良久,終於壓下方才被挑出的欲念,睜眼,見她竟就撇下自己,已經睡著了。

  他凝視著身畔女子全然放鬆的一副嬌憨睡態,心底漸漸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暖意所盈滿,熄了燈,伸臂將那溫暖的柔軟身子擁入懷裡,聞著她芬芳的氣息,在屋外陣陣怒號的北風聲中,睡了過去。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便是這個歲尾的最後一日了。

  料場裡那七八個老卒,除了老丁夫婦,其餘都是孤寡,長年吃住在此,過年也無地可去。一大早,嘉芙給了丁嬤一些錢,叫她去城裡採購,楊雲用馬車送她。丁嬤便叫了檀香同行,午後,三人便回來了。從城裡買來了米、麵、雞、豬頭、兩扇羊,並此地冬天唯一有的蘿蔔白菜等蔬菜,還有幾壇好酒。

  老卒們知今年因了夫人到來,晚上能打上一頓牙祭了。看這食材,便是城中都司府的年飯,想來也不過如此,無不喜笑顏開,一見馬車進來,紛紛上去搶著幫搬東西,料場的廚房裡也熱鬧了起來,柴火燒的劈啪作響,豬頭在鍋裡慢慢燉出肉香,刀啪啪地在案上剁著餡,大鐵鍋裡不斷傳出蔥花爆油的滋滋之聲,食物香氣飄散出去,老遠就聞得到,那些個老卒,常年也難得吃一頓葷腥,此刻聞著這香氣,如何還等的到天黑,全都聚到了廚房前吞咽口水。

  嘉芙和裴右安看完那匹懷了小駒的母馬出來,見老丁從料場大門的方向走來,手裡提了個食盒,看見裴右安,興高采烈地追了上來,口中喊道:「裴大人,方才城裡胡大人打發了個人來,說大人來了後,料場管的不錯,今日歲末,身為上司,當有所表示,故特意叫人送了些酒菜過來,叫小人交給大人。」說著將食盒遞了上來,又樂呵呵地道:「多虧了夫人,小人晚上也有得打牙祭了,天也快黑了,這就去關了大門。」說著,躬了躬身,轉身匆匆走了。

  嘉芙上去,要打開蓋子,卻被裴右安輕輕擋住,「不必看了。」

  嘉芙頓時起了疑心,不顧他的阻攔,強行打開,見裡頭竟是一盤爛白菜幫子,一隻明顯被啃過的雞骨架,還有幾樣殘羹冷炙,一看就是吃剩後裝上盤的,一怔,頓時明白了,必是那個胡良才借機在羞辱裴右安,怒火三丈,一腳就將食盒踢翻在了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

  「隨它吧,小心你的腳踢疼了。」

  裴右安笑了笑,走了過來,握住嘉芙的手,搓了搓,往上頭呵了一口熱氣。

  想他虎落平陽,竟被這些人如此對待,就算他自己並不在意這些,但嘉芙心裡依舊難過,望著他,一動不動。

  裴右安輕輕勾了勾她俏麗的鼻頭,微笑:「走吧,回屋了,外面冷。」

  天慢慢黑了,老丁在一根竹竿上捲了鞭炮,插在積雪裡,劈劈啪啪地放了一陣,此時年飯也備好了,料場的老卒們上了一大桌。嘉芙也不去想方才那事了,打起精神,因感激楊雲檀香和木香的這一路相隨,跟到了這天寒地凍的塞外苦地,今夜也不講主僕之分,叫他三人一同上桌,他幾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嘉芙無奈,知便是勉強逼他們上了桌,怕也要拘束,反倒不夠盡興,遂由了幾人心意,分出酒菜,他幾個叫了丁嬤一道同吃,自己和裴右安兩人在屋中,把門一關,一張小桌,幾盤菜饌,小爐上溫了一壺甜米酒,兩人相對而坐,酒釅春濃,將那一片冰天雪地,全都擋在了門窗之外。

  裴右安因還零星地咳著,不過才飲了一杯,嘉芙便奪了他酒杯,不讓他喝,只許他喝茶。因那酒釀的很甜,自己倒不知不覺飲了好幾杯,漸漸熱了起來,脫得只剩裡頭一件水色小襖,領扣也解了兩隻,露出鎖骨下的一片雪肌,瑩白耀目,下去便是水蜜桃般的飽滿胸脯。

  裴右安起先還吃著菜,漸漸地,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粉面泛春,慢慢放下筷子,將她手中酒杯拿走,自己喝完杯中殘酒,隨即起身,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沿邊,俯身下去,輕輕地吻她。

  「今日我可聽話?」

  他的氣息溫熱,在她耳畔縈繞。

  嘉芙明明還沒喝醉,腦子卻茫茫然,睜大眼睛看著他,傻傻地點頭。

  裴右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修長手指一顆一顆地解了她襖子前襟的所有扣子,慢慢地將她剝光,讓她在自己眼皮子下變成了一隻白嫩羔羊。如他方才所想的那樣。

  這個舊歲的除夕夜裡,老床苟延殘喘的咯吱聲和著屋頂刮過的北風呼嘯,斷斷續續,時緩時急,持續了許久,睡近旁的兩個丫頭,木香年紀小些,昨晚多吃了幾杯,躺下去便呼呼大睡,什麼也沒聽到,檀香今早起來,精神瞧著卻不大好,打著呵欠,眼圈也有點發黑。

  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裴右安就找了幾塊木料,親自動手加固床腿,免得下回又發雜音,令他的嘉芙提心吊膽,總是要他輕些,再輕些,唯恐聲音被近旁睡著的丫頭們聽到,總是不能盡興。

  他忙碌之時,並不知道,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發生了一件事情。

  這日,昭平二年正月初一的大早,城門之外,聚集了許多等待入城的民眾。

  雖然昨夜守歲,今日百業休市,但一早趕來這裡等著進城的四方民眾依舊很多。因今日城中有城隍廟會,倘若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看到百官和各地藩王列隊入宮向皇帝朝賀的盛大場景。今年收成不錯,皇帝又減免賦稅,人們穿著新衣,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表情。

  人群之中,有個風塵僕僕的少年,安靜地立在路邊,聽著身邊那些人的議論之聲,在城門開啟後,隨了人流,入了京城。

  他的皮膚黧黑,經年日曬的顏色,這是南方海邊人的特徵。那裡的人,很多人終其一生,或許也沒有機會能夠親眼目睹這個帝國京都的繁華景象。但這個少年,卻彷彿對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他徑直來到了皇宮之外,對守衛說,他有承寧少帝的消息,隨後他被蒙住頭臉,帶進了皇宮。李元貴第一時間秘密見人,盤問了許多的事情,最後稟告皇帝,這個自稱是皇帝水師想要找到的人的少年,確實應當就是蕭彧。

  他熟悉皇宮的位置,知道皇宮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能說出,那張龍椅右手邊扶手上所盤的第二條金龍的前爪,有一支腳趾是彎折的,那是因為從前,那個九歲大的孩子,每天坐在上頭聽著在下面大臣說事的時候,喜歡偷偷掰它的腳。如果他再繼續多坐個幾年,說不定有一天,那隻龍爪就會被他給掰斷了。

  蕭列感到無比的震驚,但他並沒有立刻見人。這個還沒有從自己所愛女人留給他的兒子那裡所得到的巨大挫敗中平復過來的皇帝,最近脾氣暴躁,動輒申斥大臣,大臣應對,無不戰戰兢兢。揣著對一切的懷疑和憎惡態度,他命人將那少年帶到西苑的孔雀園裡,隨後,自己暗中觀察著他的舉動。

  蕭列和蕭彧雖名為叔侄,但蕭彧出生的時候,他這個皇叔,已經去了雲南多年。

  這是蕭列第一次見到自己侄兒的模樣。他看到一個少年,立在孔雀園的池邊,他微微仰著頭,眯著眼睛,眺望天際,兩道視線,彷彿越過了困住他的孔雀園,越過了那堵高高的宮牆,看向無窮的遠方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1:34 PM

第九十四章

  三日後,皇帝見蕭彧。

  沒人知道這場見面的經過如何,就連李元貴也不知道。見面完畢後,皇帝獨處了一夜,殿內燈火,徹夜不息。

  初四日,朝廷年假畢,今早便恢復早朝。五鼓將至,李元貴入內伺候,見皇帝還是昨夜的裝束,靠坐於一張屏風榻上,臉色晦暗,雙眼佈滿血絲,似是一夜無眠。

  「萬歲,今日早朝可要推延,或是罷了,待明日再開?」

  李元貴小心地問。

  皇帝慢慢地轉過脖頸,看向李元貴,盯了許久,目光幽暗,就在李元貴漸漸也感到不安之時,忽聽皇帝問:「李元貴,你覺著朕,也是錯了,是也不是?」聲音嘶啞,極是難聽。

  李元貴一驚,慌忙跪到了地上,磕頭:「萬歲怎出此言?天下無不是的君父。何況萬歲登極以來,乾樞御極,勤政愛民,萬歲可登南門同樂樓瞧瞧,這幾日,從早到晚,萬民爭相至城樓前膜拜頂禮,自發為萬歲向天祈福,萬民如此,奴婢自然也是如此!」

  皇帝冷笑一聲:「你口中說的好聽,恐怕心裡也在腹誹於朕!是啊,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忠臣!都是義士!只有朕是不義之徒!」

  李元貴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萬歲息怒,奴婢不敢!」

  皇帝從榻上一個翻身下來,一手叉腰,在地上走來走去,神色漸漸激動。

  「罷了,那又何妨!就讓他們去做忠臣!去做義士!讓朕來做這個不義之人好了!朕不怕!」

  幾乎是咆哮著說完了這話,皇帝停在了李元貴的面前,獨自出神片刻,又面現冷笑:「連上天也站在朕的一邊!右安以為這回他贏了朕,他沒有想到,最後還是他輸了!」

  「朕的兒子,不識朕的苦心,不肯認朕,和朕作對。他不要朕的東西!」

  「朕不給的東西,這天下無人能奪。朕要給的東西,這天下也無人能拒!他以為他能贏得了朕?」

  「李元貴,你瞧著,朕把話放在這裡,總有一天,朕要他自己回來,心甘情願地向朕低頭!」

  「他是贏不了朕的。」皇帝一字一字地道。

  李元貴趴在地上,抬頭吃驚地看著皇帝,一時不敢發聲。

  皇帝閉了閉目,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神色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今日朝會不改。更衣吧!」皇帝沉聲道。

  李元貴應了一聲,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喚入宮人。

  「瀏陽王可到了?」

  更衣之時,皇帝忽然問道。

  瀏陽王封於偏遠的湘西之地,屬宗親近支,論輩分,屬蕭列的侄輩,但年紀卻比蕭列要大,多年以來,老老實實地在那個不大的湘西封地裡做著藩王,卻運氣不好,到如今五十多歲了,也沒有生出繼承者,膝下無子,漸漸絕望,只等自己死後,這個王爵也就削除,在大魏眾多的皇親貴胄之中,毫不顯眼。每年年底,皇帝照例會選召部分藩王入京參與朝賀,以示宗親恩典,瀏陽王十多年沒被允許入京了,去年底,本也沒想過這個,卻不料忽然得召,允許入京參加朝賀,驚喜萬分,當時預備好朝貢,攜了老王妃一道,立刻動身入京,偏運氣不好,路上不順,竟耽擱了幾日,以致於錯過了初一日的大朝賀。

  「稟萬歲,瀏陽王夫婦昨日剛到京城,因錯過朝賀,惶恐不已,乞萬歲宥罪。」

  蕭列笑了一笑:「到了便好,何罪之有。朕今日要召見瀏陽王夫婦,你去安排。」

  李元貴應是。

  昭平二年正月初四,早上的朝會過後,皇帝於宮中召見了瀏陽王夫婦,稱瀏陽王持節愛民,賢名遠播,故今年特允夫婦二人一同入京朝賀,賜下厚賞,瀏陽王夫婦感激涕零,在京城中過了半個月,於元宵後,辭謝出京,回往湘西。

  這個瀏陽王,封地小而窮,年事已高,王爵等他一死,也就削除,實在太過不顯眼了,所以連皇帝對他的格外厚待也沒能引發多大的關注,朝臣只以為皇帝此舉是想為大魏的眾多藩王樹立典範,故也無人在意,沒幾日,也就無人再談論此事。

  命運便是如此,往往叫人措手不及。包括今日的瀏陽王夫婦在內,誰也不會想到,今日這小小的一段插曲,日後竟成為了影響大魏朝堂天下局勢的一個先奏。

  裴右安縱然天賦英明,此刻,遠在塞外僻地的他,又怎可能想得到,暗流自此而起?

  當初在他決定掉頭南下之時,他以為他什麼都已經算好了,卻唯獨忘記了考慮一件事。

  那就是他想成全的那位少年的心。

  「我聽說萬歲找我,我便來了。所有一切,概因我而起,今日起,一應罪愆,由我承擔,死生無怨。」

  這是少年那日見皇帝時,說的第一句話。

  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沒有贏皇帝。

  這一局,君臣,父子,實皆兩敗,沒有贏家。

  ……

  轉眼元宵過去,嘉芙到此也半月多了。吃穿住行,和從前相比,自是艱苦。每天能吃到的蔬菜,就只限白菜蘿蔔幾樣,鮮果全無,腳上凍瘡也一直不得痊癒,出門便裹的像隻胖粽子,那日一時興起,要裴右安帶她再出去轉轉,不慎一腿陷進積雪裡,自己動彈不得,定在那裡像根雪裡的蔥,最後被裴右安給拔了出來,過後還被他笑了一番,但心中卻滿足的很。更高興的是,這幾天,裴右安在忙著將住的那間屋和邊上相連的那間打通,改造出了一個專門的浴房。

  這裡實在太冷了,當地居民,有些人一個冬天也就洗個一兩次的身罷了。嘉芙卻素來喜愛乾淨,從前在娘家或是京城,夏日天天沐浴,冬天最少也是兩天泡一次澡,但到了這裡,洗澡卻成了個難題。雖然有了浴桶,但頗占地方,叫本就不大的屋子顯得愈發窄小,轉個身都要磕碰,且廚房離住的屋子也遠,燒出注滿大半個浴桶的熱水送進屋裡,本就不便,也沒法添續熱水,這樣的天氣,往往倒進去,沒片刻就涼了,出來人都瑟瑟發抖,只合匆匆擦身,總覺洗不乾淨。這裡的冬季,非常漫長,要到三四月,天氣才能慢慢轉暖,還有幾個月的嚴寒。倘能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倒真成了一種奢侈。

  正月裡,料場也是空閒無事,裴右安便從城裡找來泥水匠,打通兩間屋,將隔壁那屋從中一分為二,前頭築了一個爐灶,後頭用作浴房。又叫來鐵匠,多給了工錢,叫照著自己畫出的圖紙,加緊燒製鐵管。那管子彎彎曲曲,匠人從前也沒燒過,不知什麼用的,但主家指定要了,且不怕費錢,便也不惜工本,加緊做出模具,試了幾次,沒幾天,就送來了裴右安要的管道,裴右安用管子連接了爐灶的出水孔,另頭引入浴房,每次洗澡,只要在爐灶裡起火燒出熱水,在浴房那頭打開木塞,熱水便源源不斷地流入,更方便的是,邊上還有一條通冷水的管子,冷熱調和,想泡就泡多久。

  有了這個新的浴房,不但徹底解決了嘉芙洗澡的問題,也方便了住邊上的兩個丫頭來取用熱水,更不必抬來抬去地送水,浴室完工的這天,三人都很高興。唯獨老丁家的丁嬤,起先見裴右安忙忙碌碌,還花大錢請人做那些東西,以為要用作什麼大用場的,最後發現原來不過是要給夫人弄個能洗澡的地方,看的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這天晚上,外面又飄起大雪,屋子裡卻春意融融。嘉芙第一次用新的浴房,十分順利,泡完熱水澡出來,渾身毛孔舒張,肌膚泛出粉嫩的淡淡粉紅顏色,人躺了下去,裴右安坐於床尾,幫她揉搓生了凍瘡的腳背。

  嘉芙誇他:「沒想到裴大人連這個都會,太能幹了。」

  裴右安微笑:「美人新浴罷,芙蕖酥馥開。只要我的芙兒滿意,我必傾盡所有。」

  嘉芙知他在調侃自己,且「傾盡所有」,聽起來總讓她忍不住想歪,臉都熱了,胸口下也噗噗地輕跳,咬唇道:「你這人越發的不正經了,從前我怎不知道。」

  裴右安凝視著她宜嗔宜羞的一張嬌面,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許久不再有過的衝動,柔聲問道:「腳還疼癢嗎?」

  嘉芙搖頭:「好多了。」

  裴右安便命她側身朝外而臥,塌下腰肢,微曲一腿。

  嘉芙見他目光閃閃地望著自己,又親自擺弄著她的身子姿勢,以為他突然來了興致,想和自己換個姿勢來,心跳愈發快了,又有幾分期待,頰泛紅暈,卻乖乖地嗯了一聲,又悄悄瞥了眼門的方向,戳了戳他,低聲提醒:「大表哥,門還沒上閂呢……」

  裴右安一怔。

  嘉芙這回來尋他,隨身所帶的行李並不多,但其中一口箱子,裝的卻全是他的書和這種地方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上好文具。澄泥硯、松煙墨、八寶文具匣,還有不少上好的宣紙和花筏。

  她知他從前無一日不讀書,是怕他在此地心無所依,這才特意帶出這麼一口沉重的箱子,跋山涉水而來,用心之苦,用情之深,叫裴右安只覺粉身也難報答萬一。起先其實只是見她出浴後,姿態嬌媚,頗是撩人,忽然起了多年來再未曾有過的興致,想替她畫一幅美人臥榻像而已,忽被她提醒閂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再見她含羞垂眸,連耳朵尖兒都微微泛出嬌羞的粉嫩顏色,頓時明白了,忍住笑,輕咳一聲,附耳低聲道:「芙兒可想為夫那樣待你?為夫方才只是想替你畫幅像而已。」

  嘉芙一愣,抬眼,見他望著自己,一副極力憋笑的樣子,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臉頓時漲熱,哎呀一聲,雙手捂住臉,翻身便趴在枕上,壓住了臉。

  裴右安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心中只覺愛極了面前的這個女孩兒。

  隨了那夜她的到來,這間原本昏暗寒冷的舊屋,亦是變得如此溫暖而明亮。

  他壓了上去,抱住她的肩膀,親吻她的後頸和後背,唇移到她的耳畔,含住她滾燙的嬌嫩耳垂,呢喃低語:「芙兒今夜想我怎樣對你?」

  嘉芙扭著身子不讓他親,裴右安很快便被她燃著了,還何來再有什麼心思去畫畫了,又被她方才的奇思異想給勾的心癢,便命她像方才那樣躺好,自己要試上一試。

  嘉芙這回哪裡還肯乖乖聽話,面龐紅紅的,搖頭不肯。

  裴右安佯沉下臉:「先前你自己說的,要對我好。」

  嘉芙委委屈屈地閉上眼睛,氣道:「隨你啦,你自己來!你就欺負我!」

  裴右安被她這欲拒還迎的小模樣給勾的神魂顛倒,抱著她躺了下去便要擺弄她,卻聽外頭傳來一個聲音:「裴大人,棗馬要生啦!」

  嘉芙立刻睜開了眼睛。

  「快去看看!」

  她露出驚喜的笑容,一把推開他,從床上爬了下去,飛快地穿著衣服。扭頭,見裴右安還躺著不動,懶洋洋的一副樣子。

  「快些!」

  這母馬,早不生,晚不生,偏揀在這時候生,也實在是……

  裴右安暗歎了口氣,只得下了床。

  嘉芙本來很是怕冷,到了這裡後,卻天天要去看看那匹母馬,現在聽說它要生了,心急火燎,匆匆穿了衣裳,轉了個身,打開門,撇下裴右安就往外跑去。裴右安急忙追了上去,一把將她抓了回來,拿了件厚氅罩住她,替她結好領口的繫帶,又給她戴上帽子和手套,裹的嚴嚴實實,這才冒雪,兩人朝馬廄而去。

  天氣嚴寒,馬廄雖已堵了所有的破風口,但這母馬懷著小馬駒,嘉芙總怕它冷,入夜在它馬廄外燃了個馬糞爐,進去後,裡面也暖暖的,牆上已經插了照明的火把,那母馬自己躺在了乾草堆上,正在努力生產。

  聽到母馬要生了,老丁夫婦,楊雲那些人全都跑來圍觀,檀香和木香起先害羞,不敢過來看,後來見嘉芙也去了,急忙也跑來看。

  嘉芙站在廄門外,緊張又期待地等著小馬駒的降生,終於,看到馬臀後推擠出了一條小馬腿,驚喜不已,睜大眼睛等著小馬駒的出世,可是那隻小馬腿卻一直卡在了那裡,始終出不來。母馬似乎漸漸沒了力氣,躺在那裡,肚子一起一伏,不住地喘息。

  嘉芙抓著裴右安的胳膊,嘴裡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它好像沒力氣了!」

  裴右安安慰了她幾句,脫了外衣叫她拿著,自己進了馬廄,餵母馬吃了兩把麥子,撫揉它腹部片刻,隨即洗了手,來到馬臀之後,試探著,慢慢地伸手進去,摸索了片刻,終於將另隻卡在口子裡的的馬腿也拉了出來,隨後拿住小馬駒的兩隻蹄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幫著母馬往外拖拽,終於,口子裡湧出來一團帶著白色胞衣的東西,小馬駒的腦袋也出來了。

  母馬彷彿受了鼓舞,接下來,很順利地產出了整隻小馬駒。

  嘉芙鬆了一口氣,和身畔的檀香木香一道,發出了一聲歡呼。

  這是一頭黑色的小公駒,模樣非常漂亮,躺在厚厚的乾草堆裡,渾身濕漉漉的,很快卻睜開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晃著個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的世界。

  母馬很快從地上站了起來,來到小馬駒的身邊,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著自己剛出世的孩子,叼著它的脖頸,幫它抬起脖子站立。

  慢慢地,小馬駒的脖子伸直了,兩隻前腿跪在地上,母馬繼續舔舐著它,慢慢地,小馬駒的後蹄也跪了起來,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蹭著母馬的脖頸和肚子,母子親熱。

  嘉芙竟然被這一幕看的感動落淚,心裡捨不得離開,裴右安叫了她好幾次,見她不走,趴在柵前看著馬廄裡的母子倆,一副恨不得晚上就留在這裡的樣子,笑道:「棗馬懂得如何照顧馬駒的,莫擔心了。不早了,你也好回去,睡覺了!」

  嘉芙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馬廄,兩人回到屋裡,裴右安去洗澡,嘉芙坐在床上,托腮出神。

  裴右安從浴房裡出來,上了床,兩人並頭而臥。

  「大表哥,我想給你生個孩子,你喜不喜歡?」

  嘉芙呢喃低語。

  裴右安閉著眼睛,未應,唇角卻慢慢上翹,手掌摩挲著她肌滑如絲的柔軟腰肢,漸漸向下。

  「大表哥,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嘉芙細細喘息,雙手緊緊地攀著他磐石般的一副肩背,卻還顫著嗓兒發問。

  「只要是芙兒給我生的,我都喜歡……」

  他低語,吻住了她的唇。

  萬籟俱寂,這夜的雪,落在屋頂之上,發出細細的簌簌之聲,天地之間,一片安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1:39 PM

第九十五章

  時令遷移,漸至三月,冰雪漸漸消融,迎面吹來的風,也起了幾分駘蕩,這個漫長的苦寒冬日,終於過去。

  周圍大片空地,土地漸漸解凍之後,嘉芙在屋前開墾出的幾畦空地裡撒播蔬菜種子,沒幾日,嫩葉便從土裡探出了頭,叫人看了著實可喜,又叫裴右安給自己搭了個雞籠,從城裡買來幾隻小雞,正月裡生的那匹小公馬,嘉芙常給它餵食,親自給它洗澡,梳理毛髮,在她精心照料之下,一天天地長大,奇異的是,出生時的黑色毛髮漸漸變成紅色,通體油光發亮,四蹄也褪去了黑色,露出雪白馬蹄,跑動猶如踏雪,極是漂亮,才三兩個月大,便已跑動如風,丈高的料場圍牆,縱身一躍便輕鬆而過,性子也和母馬截然不同,常偷溜出去撒野,很是暴烈,只認嘉芙,和她親熱,旁人都不讓碰觸,連裴右安靠近,也不大樂意似的。

  料場裡有個養馬養了一輩子的老卒,自稱會相馬,說那母馬品相不錯,但無特別之處,但生出的這頭驊,卻絕非凡馬,看這骨架、四蹄,絕非普通公馬的種,倒似這母馬私自出去和不知哪裡的野馬媾合而得,才三兩個月,便已有如此品相,待再大些,想必愈發神駿。嘉芙歡喜,給它起了個名字,喚它「踏雪」。

  這日,踏雪一早出去,傍晚還沒回。裴右安和幾個老卒在馬場空地上馴練治好了病的馬匹,嘉芙在旁看了一會兒,有些擔心踏雪,和裴右安說了一聲,便到附近大門前翹首等它,終於,遠遠看到它的黑色影子朝著這邊疾馳而來,但身後卻追逐了一行十來人馬,呼喝不絕,踏雪似乎受了驚嚇,遠遠看見嘉芙身影,發出一聲受了委屈般的嘶鳴,朝她狂奔而來,到了近前,停在了她的身後,渾身汗如雨下,鼻息咻咻,不安地甩著馬尾,用臉蹭著嘉芙胳膊,似在尋求保護。

  嘉芙見它一副受了驚的害怕模樣,極是心疼,轉頭見那十幾個人越追越近,看著都是軍中人的模樣,急忙牽了踏雪就要進去,那些人轉眼卻到了近前,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縱馬,一頭撞開了圍場大門,衝到嘉芙身前,橫馬攔住了她的去路,揚起手中馬鞭,高聲吆喝:「這駒子是料場裡的?極好!我要了……」

  話音未落,視線落到嘉芙的身上,目光便定住了,揚著馬鞭的那手,也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嘉芙見他兩眼一錯不錯地看著自己,心中厭惡,急忙牽了踏雪,繞過那男子橫在前頭的坐騎,匆匆朝裡去。

  外頭那些隨從模樣的軍士,此刻也嘩啦啦地縱馬而入,沖著嘉芙背影呼喝:「知這位是誰嗎?都司胡大人的親弟!還不快留下馬!」

  這男子名叫胡良友,確是素葉都司府都司胡良才的弟弟,去年春隨兄赴任到此,一路飛升,如今已到參將職位。在城中悶了一個冬歲,枯燥乏味,早按耐不住,見天氣轉暖,今日便帶了親信外出遊獵,偶在曠野地裡撞見這匹小紅馬,雖體型尚小,卻看出並非凡品,便以索套套它,不想這小紅馬竟靈活異常,被它逃脫,胡良友帶人一路狂追,追到了料場,見那小紅馬被一個女子牽走,似是她所豢養,自恃身份,縱馬便闖了進來,不期竟見到了一個如此貌美的小婦人,莫說在這種塞外之地,便是從前未來這裡,江南風流,十里煙花,也難得見這般絕色,邪念頓起,見自己那些手下呼喝,急忙喝退,朝著嘉芙露出笑臉:「這小紅馬是小娘子所養?罷了,留給小娘子吧。我乃胡將軍親弟,名良友,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今年貴庚?」

  嘉芙牽了踏雪,低頭飛快而去,胡良友豈肯這麼輕易放過,所謂色膽包天,翻身下馬,一個箭步便攔在了嘉芙身前,噯了一聲,輕佻笑道:「小娘子,此地荒蕪,未免寂寞,不如我帶你入城,你隨我進都司府,有人伺候,吃香喝辣,綾羅綢緞,比這裡不知要好多少……」

  他說著,捲起馬鞭,輕佻伸了過來,要挑嘉芙下巴,不想小紅馬突然發飆,怒嘶了一聲,抬起前蹄,朝著胡良友便踢了過去。

  這小紅馬雖才幾個月大,站起來卻高過人頂,突然發怒,狠狠來了這麼一腳,胡良友登時被踢翻在地,惱羞成怒,高聲命人射殺小紅馬,那十幾個軍士便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張弓搭箭,將嘉芙和小紅馬圍在了中間。

  「射死這畜生!我看它還敢踢我——」

  胡良友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一瘸一拐朝著小紅馬走來,揮起手中馬鞭,朝著小紅馬的頭,惡狠狠地揮鞭抽來。

  「大表哥——」

  嘉芙不顧一切撲到了小紅馬的身邊,伸手抱住它的脖頸,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它,閉上眼睛尖聲大叫。

  一個馬索套從天而降,套住了胡良友的脖頸。胡良友還沒反應過來,活扣便已收死,馬索倏然繃的筆直,胡良友整個人立刻往後仰倒。

  身後那股力量極大,繩索緊緊勒入肉中,胡良友眼前發黑,呼吸困難,只能雙手拽住馬索,憑藉本能拼命掙扎,在地上被生生倒拖出去數丈之距,這才停了下來,腳後的黃泥地上,踹出兩道深深拖痕。

  嘉芙沒等到馬鞭落背,倏地回頭,看見裴右安竟來了,站在那裡,手裡繃著一根馬繩,鬆了口氣,急忙轉身,撒腿朝著裴右安便跑了過去。

  小紅馬忙也啪嗒啪嗒地跟了上來,停在身後。

  「芙兒你沒事吧?」

  裴右安低聲問。

  嘉芙咬了咬唇,看了眼地上的胡良友,搖頭:「我沒事。」

  裴右安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撫,隨即示意她退後,鬆開了繩索。

  「胡二公子好大的威風。不過一頭牲畜而已,何必和它如此計較。」

  胡良友本已被勒的近乎暈厥,終於得以釋放,大大呼出一口氣,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喉嚨又痛又癢,咳嗽了半晌,才停了下來,渾身沾滿黃泥,模樣狼狽不堪,抬頭看去,見這說話男子面容清俊,二十四五的年紀,長身而立,乍看便似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難以置信,方才那幾乎要將自己脖頸勒斷了氣的繩索便是他所放的,壓下心中驚懼,厲色道:「你便是裴右安?你好大的膽子!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朝廷大員?你如今是戴罪之人!我兄長是看在當年你父的面上,這才安排你來此守場。你不思回報,上官到來,不加接待便罷,竟還以下犯上!我這就治你一個不敬之罪!來人!給我把他綁了!」

  那些個軍士聞言,面面相覷。

  裴右安從前在朝廷裡的名聲實在太大,且衛國公生前以節度使之職在此鎮守多年,坐鎮一方,影響深遠,如今雖過去了多年,但提及裴家人,依舊如雷貫耳,這些人也都知道,見裴右安兩道目光投來,隱隱含威,一時不敢上前,被胡良友催促著,遲疑間,方慢慢地圍了過來。

  裴右安笑了一笑:「二公子,你且回吧,此地荒涼,我便不留你了。」說完轉身,一手牽了嘉芙,另手牽了小紅馬,朝裡而去。

  胡良友見他竟然絲毫沒將自己放在眼裡的樣子,隨從全都看著自己,咬牙,從近旁一人手中奪過弓箭,拉弓搭箭,瞄準前方那個背影。

  裴右安仿似背後生眼,停了腳步,緩緩地轉頭,方才面上的微笑已經不見,冷冷兩道目光望來,猶如鷹顧,隨即鬆開馬韁,和嘉芙低語了一句,隨即轉身,向弓邁步走來。

  胡良友的手漸漸發抖,眼見他越走越近,竟不敢放箭。

  裴右安停在了胡良友的面前,盯著他,慢慢抬手,握住了那杆搭在弓上的箭柄。

  「胡良友,你平日集市踏馬,此為擾民,觸犯軍規第三條;調戲婦人,更是軍中大忌,照我大魏軍法,當杖責五十。你如今既已升至參將,都司大人平日都未曾教你?」

  他手指驀地發力,「哢嚓」一聲,箭柄從中折斷,一分為二,從弓弦上掉落在地。

  胡良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

  那一行人垂頭喪氣,打馬離去,天也黑了下來,料場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嘉芙將踏雪栓回馬廄。這小紅馬彷彿也知道方才自己惹了禍,平常不願進馬廄,這回卻老老實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又探頭過來,伸舌想舔嘉芙的臉,討好於她,嘉芙推開它的臉,手指戳著它的眉心,教訓道:「今日都是你,惹來了事!下回你再偷溜出去,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她語氣嚴厲。小紅馬眨巴眼睛,繼續將頭湊來,蹭著嘉芙的胳膊,被她推開,垂頭喪氣,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哼聲,仿似在撒嬌求饒。

  嘉芙又狠狠教訓了它幾句,轉頭見裴右安站在一旁,含笑望著自己,這才放過了,往它馬槽裡投了食物,兩人出去,一路上,她沒有再開口說話,回到屋裡,更衣洗手之時,裴右安問她。

  嘉芙猶豫了下,低聲道:「大表哥,我有點擔心。今天你為了我和踏雪,得罪了那個胡大人的弟弟,萬一那個胡大人向你發難……」

  裴右安幫她脫去外衣。「不必擔心。這個胡良才領兵多年,也算是個有能之人,但到此地,頭尾不足一年,根基不穩,雖暗中排擠我父親從前的舊部,表面上和我還算客氣。今日之事,還不至於讓他和我公然翻臉。」

  「那他為何去年底派人送來殘羹冷炙,公然羞辱?」

  她問完,自己也頓悟了:「我知道了!難道是這個胡良友送來的?」

  裴右安贊許般地摸了摸她的頭,點頭:「放心吧。我有分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1:54 PM

第九十六章

  胡良友打馬回城,已是深夜,徑回都司府,胡良才還在和幕府商議邊防之事。胡良友衝入,高聲嚷道:「大哥!你要替我做主!」

  胡良才見他滿身泥土,狼狽不堪,吃了一驚,忙問緣故,胡良友便將白日之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挺著脖子,露出脖頸的一道紅紫瘀痕,訴道:「大哥,這個裴右安下手極狠,弟弟我險些喪命於他手!我便罷了,大哥你厚待於他,他卻半點也沒將你放在眼裡!你若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們胡家兄弟的臉,今後在這素葉城裡還往哪擱去!」

  胡良才大怒,朝外走了幾步,卻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轉身叫胡良友先出去,自己問於幕府。其中一個姓楊的幕府,熟知朝廷掌故和官場之事,道:「胡大人,此事不可莽撞!裴右安曾是天子近臣,萬歲對他倚重,有目共睹,此次突被發配來此,個中緣由,實在蹊蹺,朝廷至今無半紙公文,眾說紛紜。以小人之見,大人不可太過得罪於他,須知有東山再起一說。且裴家父子,在此地根基深厚,軍民至今不忘,大人來此,時日尚短,若是動他,怕他也不會束手就擒,到時萬一惹出亂子,怕是不好收拾。大人不如將參將隨從喚來,問問清楚,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以致於生出事端。」

  胡良才被幕府的一番話給提醒,忙將胡良友的隨從喚來,一番逼問,很快便得知了事情經過。原是追馬入了料場,調戲裴右安的夫人,這才吃了馬索套脖之苦,心中又氣又恨,氣的是自己兄弟惹是生非,恨的是當年裴顯當眾對自己父親施加軍刑,如今裴右安也不給自己一點兒顏面,強行忍住怒氣,將胡良友喚來,狠狠訓斥了一頓,命他往後離那料場遠些,不許再惹是生非。

  胡良友吃了個大苦頭,此刻咽喉還紅腫疼痛,本以為兄長會替自己出氣,沒想到非但不能如願,反被教訓了一頓,唯唯諾諾,退了出去。

  數日之後,深夜,料場的一座倉廒,突然起了火光,只是放火的兩人還沒來得及逃走,便已被守在附近的楊雲捉住,一陣鑼聲,老丁帶著人火速趕到,迅速將火撲滅。

  被捉住的兩個放火之人,便是那日胡良友的隨從,楊雲連夜訊問,才三兩下,兩人便招供了,說是奉了胡良友的命,半夜潛來縱火。

  料場裡貯存了三個月的軍馬糧草,先不論大火片燃是否噬人,倘倉廒燒毀了,軍馬失了糧草來源,按照軍法,看守之人,便是殺頭之罪。

  裴右安命楊雲將人捆了,連同招供書一道,連夜送去都司府,交給胡良才。

  第二天,胡良才身邊的那個楊幕府來了,對著裴右安,畢恭畢敬,帶來了兩顆人頭,正是昨夜那兩個放火之人,以此賠罪,又說胡良友乃是被這兩人攛掇,這才一時糊塗,誤入歧途,胡大人已經打了胡良友軍棍,以示懲戒,原本今日胡良友也要一併來的,只是腿腳被打爛了,起不了身,這才沒有同行,請裴右安見諒。

  裴右安但笑不語,客客氣氣,送走了楊幕府,此事終於就此過去,再也不見那個胡良友來了。

  嘉芙終於放下了心,每日餵雞,遛馬,因天氣漸暖,又和兩個丫頭忙著裁單衣,做新鞋,日子雖然過的清貧,卻簡單安穩。除了有時想念家中親人近況,實可謂現世安好。又不期這日,清早起床,忽感到泛惡乾嘔,自己起先還以為昨夜吃壞了肚子,嘔幾下停了,也就不以為意。裴右安在旁看到,卻露出微微緊張之色,立刻扶她躺下,拿了她的一隻手腕,為她診脈。

  嘉芙見他鄭重其事,起先還取笑了他兩句,見他診完了脈,一語不發,凝視著自己,目光微閃,神色似喜憂半摻,忽然頓悟了:「咱們有孩兒了?」

  裴右安點了點頭。

  嘉芙一怔,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大表哥,我真的有孩子了?你沒騙我?」

  裴右安再次點頭。

  嘉芙興奮地短促尖叫了一聲,一頭便撲到了他的懷裡。

  裴右安抱住了她,低頭,見她宛若孩子般歡天喜地的激動模樣,心中漸漸亦被欣喜的柔情溢滿,輕輕拍她後背,待安撫下了她的情緒,將她輕輕放倒在床上,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微笑道:「踏雪脾氣壞,今日起,可不能再去騎它了,聽見沒?」

  嘉芙點頭,仰臉和他對望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臉,目露不安:「大表哥,我有孩子了,你不高興?」

  「你是擔心這時候生下孩子,會被人說不孝?」

  她遲疑了下,問。

  裴右安一怔,隨即明白了,想是自己方才的顧慮被她覺察。聽她如此擔憂,失笑,搖頭道:「只要祖母不怪,有何可懼?」

  他伴她躺了下去,將她身子摟住,緊緊地擁了片刻,方低聲道:「芙兒要為我生孩兒了,我怎會不高興?方才只是想到如今境況艱辛,怕日後委屈了你和孩兒……」

  嘉芙搖頭:「我不委屈。咱們孩兒,不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也定會和我一樣,盼著出世見到爹爹。」

  裴右安笑了,目光閃亮,再次將她緊緊摟住。

  很快,檀香木香和丁嬤等人,便相繼都知道嘉芙有了身孕的消息,無不歡喜,紛紛過來道喜。嘉芙自此安心養胎,裴右安待她如珠如玉,照料的無微不至。

  她懷孕的消息,在顯腹後不久,被傳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宮之中。

  那一天,皇帝的心情,原本很是惡劣。散朝後,御書房裡剛出來幾個因為辦事不力被申飭得滿頭冷汗的大臣——皇帝最近這大半年裡,情緒總是無常,李元貴也早習以為常,等大臣們散去,立刻入內上報。

  皇帝聽完消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眼睛裡露出隱隱的激動之色和許久未曾有過的欣喜光芒。

  李元貴見機又稟:「萬歲,奴婢還收到了消息,說素葉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因其父早年得刑於衛國公,如今挾怨,對裴大人多有不敬,其弟為泄私憤,還派人縱火料場,蓄意加害裴大人。」

  皇帝面露恚怒之色,猛地拍案而起:「他如何了?」

  「萬歲放心,」李元貴忙道,「幸而裴大人有所防備,當時便抓住了縱火之人,裴大人和夫人,皆安然無恙。」

  皇帝慢慢地又坐了回去,冷冷道:「既無事,何必稟朕?他不是手眼通天,算無遺策?本事大著呢!戴罪之身,到了那種地方,如今不也如魚得水?朕日理萬機,往後這種事,少來攪擾於朕!」

  「是,是,奴婢明白了……」

  李元貴擦了擦汗,不住點頭。

  「傳朕的話,務必保護好甄氏,不得有半點閃失!」

  李元貴退出之前,皇帝忽又叫住了他,吩咐道。

  李元貴應聲,躬身告退。

  ……

  光陰彈指而過,忽忽大半年過去,至這年的冬十一月,嘉芙已是大腹便便,算著日子,再用不了一個月,應當便是產期了。

  隨著腹部越來越大,她的腿腳也腫脹的厲害,有些難受,晚上上床,裴右安總會為她揉捏腿腳,不厭其煩,直到她睡著為止。

  這天晚上,嘉芙蜷在裴右安溫暖的懷裡,睡的正沉,突然被外面傳來的一陣雜聲驚醒,側耳聽去,遠處隱隱似有馬匹嘶鳴之聲。接著,老丁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裴大人,都司府裡突然來了軍令,要緊急調用草料!」

  裴右安坐了起來,叮囑嘉芙繼續睡,自己穿好衣服開門而出,來到前頭,見倉廒大門敞開,四周火把通明,來了大隊的人馬,一個姓梁的佐將,正在指揮著人,將一袋袋的草料搬上車,士兵來回奔走運送,老丁和另些被驚醒的老卒站在一旁看著,低聲議論。

  那姓梁的佐將看見裴右安,急忙上來,對他行禮,態度甚是恭敬。

  裴右安側身避讓:「我已非官身,將軍不必多禮。但不知今夜為何突然要調如此多的草料?」

  他方才看了調單,如此數目,足夠供應萬匹戰馬數月的口糧。

  梁佐將道:「胡大人得到緊急消息,胡人和回人勾結,欲出動十萬騎兵攻打箭門關,圖謀入關,胡大人緊急應戰,派末將前來調運草料,不日發兵,去往箭門。」

  裴右安眺向漆黑夜色下的箭門關方向,沉吟良久。次日一早,入了素葉城,徑直來到都司府的門前,見大門敞開,不時有全副盔甲的軍官進進出出,神色凝重,附近聚集了許多的民眾,不安地低聲議論著,一種大戰即要來臨前的氣氛,迎面撲來。

  他平日極少入城,站在都司府的門前,那兩個守衛也不認得他。裴右安上了臺階,報了姓名,叫守衛代為傳報。一個守衛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裴右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就是那個京城裡的裴大人?」

  裴右安微微一笑:「正是裴某。煩勞代我傳報一聲,我有事要見都司大人。」

  守衛忙請他稍候,轉身飛快入內,身影消失在了都司府的大門之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2:36 PM

第九十七章

  片刻,那守衛出來了,躬身道:「裴大人,胡大人說軍務繁忙,此刻沒空見大人,大人要是真有事,便先等著,待忙完了,再見大人。」

  裴右安微微蹙眉,想了下,道了句勞煩,便立在了一旁。

  大門裡的人進進出出,偶投目於立在一旁的裴右安,也無人識的,個個行色匆匆,軍馬倥傯。

  兩個守衛不時偷偷打量著這個年輕的清俊男子,即便此刻,依舊有些難以置信,那個大名鼎鼎的天下名臣會是如此書生模樣,且還這般近距離地站在自己的近旁,等著胡大人的召見。雖一身布衣,這等氣度,如此親下,乃平生第一回見,心中只覺敬仰無比,甘願聽他差遣。又等了約摸兩炷香的功夫,見他似漸漸露出了些焦色,不待他開口,便主動又進去問話,這回出來,卻耷拉著頭,期期艾艾,一時說不出話。

  裴右安何等聰明之人,知這守衛必定是吃了頓罵。

  倘若尋常之事,等等也是無妨,但此事卻關乎城池安危,且早也猜到,這胡良才即便有空,未必也肯見自己,方才那些不過只是托詞。便拍了拍那守衛的胳膊:「累你受責了。我有急事,耽擱不得,我自去見他吧。倘若怪罪,二位說是我強行闖入便是。」隨即朝裡大步而去。

  都司府裡佈局,裴右安自是了然於心,徑直便到了議事堂,推門而入。裡頭那胡良才正和副將、參領、遊擊、幕府等下屬在排兵佈陣,忽聽身後大門被人推開,轉頭,見裴右安立於門外,一怔,隨即沉臉:「你怎入的此處?本將方才不是傳了話,叫你再等等嗎?」

  裴右安向他見禮:「叨擾胡大人了,因事情緊急,故貿然強闖而入,懇請胡大人撥冗,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一事相告。」

  堂中那些參將遊擊,無人不知裴右安的名字,除了那楊幕府,其餘人都是生平頭回得見,見他突然這般現身,無不吃驚,紛紛看了過來。

  胡良才瞥了眼,見個個面露驚詫,裴右安對自己態度又如此恭敬,眾人面前,心中頗覺受用,這才點了點頭:「何事須遮遮掩掩?這裡說便是。本將事忙!」

  「胡大人,裴某聽聞大人獲悉,胡回勾結,欲出動十萬人馬襲取劍門,圖謀關內。胡大人可回顧過往,自古以來,胡人但凡大舉入侵,無不在春夏時節,數次大戰,皆是如此。如今天寒地凍,胡地冰雪覆路,寸草不生,即便人員萬全備戰,不懼寒凍,何來道路可走?戰馬又何來食源?胡人作戰習性,與我等不同,向無倉儲,出戰亦輕輜重,求迅捷,以戰養戰,靠沿途劫掠以供養軍隊。劍門路途遙遠,目下如此窮冬,胡人出動十萬大軍進取劍門,違背常理,不可輕信。以裴某之推斷,胡人應是誆我大軍去往劍門,趁著邊境空虛,奇襲劫掠,倘大軍去了劍門,恐怕到時顧此失彼。」

  裴右安望了眼眾人。

  「但既有了消息,也不可不防。以裴某之淺見,大人可知照燕雲守將探聽消息,防守劍門,留兵於此地邊境,佈防素葉、集乃幾個城池,嚴防胡人輕騎偷襲。大人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下,堂中靜悄悄不聞聲息,胡良才環顧一周,見手下都看著裴右安,怫然道:「裴右安,你方才也說了,一切不過是你推斷,你便敢如此篤定,對本將妄加干擾?本將有確切的消息來源,錯不了的!倘若聽了你的,留大軍於此,萬一胡人攻破劍門,到時罪責,何人承擔?」

  裴右安上前一步:「胡大人所言不差,故請胡大人知照燕雲守將,調兵多加防備,以免萬一。但此地邊境的數座城池,卻斷不能不防!」

  胡良才來此後,一直沒大的軍功,心中頗有鬱鬱不得志之感。他亦是個講手段的人,這兩年間,暗中往胡庭派去了不少探子,此次消息,便是其中一個信靠的探子秘密送至,胡良才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又另派人員潛去求證,回報說,胡人大批兵馬,確實已集結成隊,先鋒往了劍門方向,就此深信不疑。

  劍門關位置重要,萬一攻破,便是掉腦袋的大罪,但若在那裡能將胡人擊退,也是大功一件。他一心立功,唯恐被燕雲兩地守將得知消息搶了功勞,故做出全速進軍的準備,明早便要發兵,此刻如何還聽得見去?冷笑道:「你不必說了!如今你不過一白身,管好你的料場便是,何來資格對軍機大事指手畫腳?倘再不自行退下,莫怪本將以犯上滋擾之罪,拿你問刑!」

  裴右安和胡良才對望了片刻,見他面帶冷笑,神色倨傲,拱了拱手,轉身而去,行至通往大門的路上,身後傳來一道喚聲,轉頭,見從前來過料場的那楊姓幕府匆匆追至,便停步。

  楊幕府上前,深深一禮,低聲道:「裴大人,實不相瞞,小人初聽消息,也覺蹊蹺,曾勸胡大人三思後定,胡大人不聽,反斥小人畏手畏腳,因他堅稱來源可靠,故小人也不敢斷定了,方才聽了裴大人一席話,小人深以為然。小人如今雖不過一庸碌幕僚,靠身以求糊口,當年卻也出身舉子,報國之心,至今未死,此事干係重大,關乎數城軍民安危,大人國士無雙,小人素來景仰,料大人必不會就此作罷,大人若有用得著小人之處,儘管吩咐,鞍前馬後,小人願誓死效勞!」

  ……

  次日五更不到,天穹依舊漆黑,素葉城外軍營校場之上,號角聲傳,火杖通明,轅門之前,大軍磨盾草檄,按照先前排兵,只留少量人馬留於此地鎮防,其餘人馬,由諸多副將參軍帶領,早整軍列隊完畢,只等帥正抵達,祭旗後便發往劍門。

  五鼓至,胡良才卻不見人影,再等片刻,依舊沒有動靜,諸多兵將,漸漸露出不解之色。

  胡良友見兄長過時不至,恐軍心動搖,正要叫人入城去探究竟,忽然看到城門方向縱馬來了數百人的一隊人馬,火把點點,向著轅門疾馳而來,以為是兄長到了,大喜,忙命人擊鼓相迎,等那隊人馬到了近前,卻見一人迎面縱馬而來,一臂高舉一物,高聲喝道:「帥節在此!爾等聽令,全部人馬按序退回軍營!」

  此人名喚李睿,在邊關多年,從前官至副將,機敏善戰,頗得軍心,胡良才來此後,因他是衛國公舊部,一再打壓,如今被貶成了遊擊,此次出戰,自然也不會點他同行,只命他帶五百人馬留守此地。

  胡良友震驚,大怒上前:「李睿,你想造反?竟敢枉傳帥令!帥節怎在你手中?我兄長呢?他人何在?」

  李睿喝了一聲拿下,身後便湧出了十來人,迅速將胡良友擒住,哢嚓一聲,戴上軍枷。胡良友奮力掙扎,叫駡不停。

  此一變故,實在事發突然,直到胡良友被鎖拿了,他身後那些參將才回過神來,紛紛拔刀逼近,喝令李睿放人,兩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城門方向再次來了一人,戰馬疾馳入營,停於了雙方中間。

  來人挽韁高坐於一匹雄健烏騅的馬背之上,神色端凝,視線掠過前方那排宣囂攘臂的參將,兩道目光,銳利如電,縱一身布衣,其祲威盛容,逼迫而來。

  有人認了出來,驚呼一聲:「裴右安!」

  其餘人愣住,定在了原地。列於附近的軍隊卻起了一陣輕微騷動,軍士低聲交頭接耳,紛紛踮腳翹脖,爭相觀望。

  裴右安翻身下馬,在萬眾的注視目光之下,快步來到那座點將台前,沿著兩邊插滿火炬的階梯,登階而上,站上高臺,面向大軍,環顧一圈,提氣高聲道:「胡良才已被奪帥印,某裴右安,暫領其職。上從將領,下至士卒,全部聽令,就地返回營中,等待後命!」聲隱含威勢,振聾發聵,遠遠傳送,遍及角落。

  營房前一片寂靜,遑論普通士卒,便是那些個胡良才兄弟的親信,此刻被裴右安的氣勢震懾,一時面面相覷,竟也不敢作亂。

  胡良友雖被戴了枷鎖,竟不肯就此服輸,被他奮力掙脫開壓住自己的兩名士卒,厲聲喊道:「裴右安,你早不是官身,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你憑何代我兄長指揮軍隊?你貽誤軍機,就不怕日後朝廷追責?我乃朝廷堂堂四品龍威副將,我何罪之有?你今日公然辱我於陣前,戴我枷鎖,待日後,你想除我頸項枷鎖,便沒那麼容易了!」

  他話音落下,一群親信約數百人,亦隨他高聲起哄,胡良友晃動脖頸枷鎖,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裴右安從高臺下來,行至胡良友面前,笑了笑:「胡副將,裴某若要除你枷鎖,又有何難?」唇邊笑意未絕,便轉頭,喝道:「來人!把他腦袋砍下,除了枷鎖!」

  胡良友起先聽裴右安說要替自己除枷,得意不已,做夢也沒想到,他接下來竟陡然變臉,要砍自己腦袋,見那李睿拔刀,疾步上前,大驚失色,奮力掙扎,卻被人強行壓倒在地,還沒反應過來,一道寒光當頭而下,脖頸一涼,頭顱便與頸項分離,枷鎖嘩啦落地,濺出了數丈高的血跡,瞬間染紅了身前一地積雪。

  李睿抓起人頭,高聲道:「胡良友長久以來違反軍紀,今日又抗命不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胡家兄弟的那些個親信,見裴右安談笑之間,轉眼竟真就砍了胡良友的腦袋,無不震懾,又看到他兩道含笑目光再次投來,竟不敢再動半寸,僵在了原地,很快便被李睿之人解了兵器,束手就擒,剩餘那些將領士卒,平日早對胡良友借兄長地位作威作福心生不滿,如今見他砍了腦袋,無不痛快,又皆仰望裴家父子之威,如何還有不服,朝著裴右安下跪,高呼:「我等唯裴大人馬首是瞻,誓死效力!」其餘士卒,亦紛紛效仿,轟然吶喊,校場之上,熱血沸騰。

  裴右安暫保管帥印,當場點了李睿等諸人一道回城,命軍士暫時回營待命,派人火速向燕雲兩地將領傳訊,自己帶人回城,入都司府議事,此時,天才剛剛拂曉。

  裴右安一直忙碌到了下半夜,諸多事情終於初步安排完畢,眾將各領其命。

  料場之中,雖已留了楊雲,但算來,連上今夜,已是一天兩夜沒有見到嘉芙了,裴右安心中掛念,也怕她為自己擔心,將這裡事情再交待了一番,不顧眾人挽留,於四更出素葉城,借著雪地反光,一路縱馬狂奔,寒風打面,踏碎了不知道多少野徑冰雪,終於在拂曉之時,趕回了料場。

  素葉城中,已換日月,這荒原中的他居了一年的此處家園,卻依舊靜謐如昔,淡淡黎明,四周靜悄一片。

  裴右安眺望前方那片白皚皚覆滿冰雪的矮屋屋頂,心中只覺溫暖無比,打馬漸漸奔至大門前,卻看見一人胳膊裡拎了個包袱,站在積雪之中,應是趕了夜路,才到不久,似想拍門,又似猶豫不決,翹首東張西望,忽聽到身後馬蹄聲響,轉頭,認出了裴右安,面露喜色,拔腳飛快跑來,不想足下一滑,撲倒在地,也不顧疼痛,繼續爬著起來,奔到了路上,噗通跪在路中間,叩頭道:「裴大人,奴婢崔銀水,來此伺候大人和夫人。往後奴婢就是大人和夫人的人,聽憑差遣!」

  裴右安神色冷漠,便似沒有見到他這個人,馬匹速度絲毫不減,朝著跪在路中間的崔銀水縱馬而來,眼見就要撞了上來,崔銀水不敢躲閃,趴在那裡,咬牙只等被馬踏踢,卻不期馬匹從他頭頂一躍而過,徑直到了大門之前,這才停下。

  老丁聽到裴右安的叫門之聲,忙來開門。崔銀水定了定驚魂,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來:「裴大人——」

  「你回吧,我這裡無需你服侍。」

  裴右安坐於馬背之上,頭也未回,道了一句,便命老丁關門,縱馬入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2:46 PM

第九十八章

  嘉芙如今大腹便便,行動不便,晚上睡覺,本就睡的不好,何況這兩夜,裴右安又不在身邊,更是難以入眠。這夜睡睡醒醒,四更不到,便再也睡不著了,心中記掛著他,卻不知他城中之事進展如何了,正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咯吱咯吱踏雪而來的腳步之聲,立刻辨出是他,果然,下一刻便聽到他在門外輕喚自己的聲音,心中歡喜,坐了起來,披衣扶著肚子爬下床,趿鞋去為他開門。

  裴右安在門外跺了跺靴履上沾著的積雪,才打起門簾彎腰入內,懷中便多了具香暖的柔軟身子,嘉芙不顧他滿身寒氣,撲到了他的懷中,抱住了他,仿似兩人已經分開許久似的。

  裴右安心中一暖,卻怕自己冷著了她,說:「我身上冷,你快躺回去。」

  嘉芙搖頭,鬆開了他,幫他脫了外衣,拉到爐子前,按他坐了下去,裴右安抱她坐到自己膝上,問她這兩天飲食睡覺,嘉芙說自己都好,又問他經過,裴右安簡單和她說了下,半句不提自己殺人鎮場,只道:「胡良才已被我暫時軟禁了。事急從權,駐軍絕不可調離,不得已如此為之。昨夜初佈防完畢,我便具信報送隴右節度使唐老大人了,請老大人火速派人來此主事。」

  隴右節度使唐老大人與衛國公裴顯的父親是同輩,衛國公早年尊他為叔父,裴右安則呼他叔祖。少帝承寧元年,順安王攝政時,唐老將軍告老歸鄉,數年後,順安王登基上位,隨著董承昴等一批朝廷舊將貶的貶,走的走,西北竟一時無人,順安王又將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將軍請出了山,老將軍雖對順安王謀朝篡位心懷不滿,卻不忍邊境百姓遭受荼毒,遂領了隴右節度使一職,坐鎮直到如今,已年近古稀,依舊未卸戰甲。

  數月之前,老大人與裴右安有過一次書信往來,字裡行間,流露出再次解甲之意,對裴右安的遭遇變故,亦撫慰了一番,信中最後說,他知胡良才乃一猛將,從前也為朝廷立過功勞,但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擔心他日後貪功冒進,萬一用兵不當,將置民於水火,諄諄叮囑裴右安,如今雖為白身,卻還須時刻牢記其父衛國公當年守這一方黃土的沙場英魂,若有危急,可便宜行事,一切當以大局為重。

  裴右安說的輕描淡寫,嘉芙卻依舊聽的心驚動魄。但只要是他做的事,不管做了什麼,哪怕是殺頭的事,在嘉芙的眼中,也全都是對的。她除了崇拜,還是崇拜。

  她鑽進他的懷裡,裴右安反摟著她,兩人溫存了片刻,嘉芙想起他昨夜必定一夜沒睡,此刻應當又餓又累,要去給他叫飯食,好讓他吃了早些補睡。

  裴右安說自己出去,彷彿想了起來,又道了一句:「崔銀水來了,被我關在了大門外頭。等下你吩咐一聲丫頭,給他包點熱食叫他拿了立刻走,不要留下他!」

  嘉芙一愣,沒想到崔銀水這個李元貴跟前最得臉面的宮中小太監,怎麼會在這時突然現身於此,便問事由。

  「說是來伺候你的。」裴右安淡淡地道。

  嘉芙又問了幾句,得知崔銀水獨自一人,思忖了下。

  她自然無須崔銀水的伺候,但這個太監的到來,必定是皇帝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皇帝此舉究竟是何意圖,人既然來了,外面這麼冰天雪地,想到這小太監從前對自己也算客氣,還幫過她的忙,心中不忍,便道:「他自己未必也樂意來這種地方,想是奉命行事而已,外頭這麼冷,無論如何,先叫他進來暖暖身子吧,留不留,我聽你的。你想必也累了,先躺躺,等下飯食好了,我叫你。」

  裴右安見她要穿衣出去了,急忙抱了回來,放在床上:「你就是心軟。罷了,讓他先進來取暖也好。只要不要留下他。」

  天亮了。

  他已經兩夜沒有合眼,吃了些東西,洗了個澡,被嘉芙催著躺下去睡覺,他卻要她陪著睡,兩人睡了才不過一兩個時辰,城中就趕來了人,說新收到消息,發現胡人原本發往劍門關的前鋒騎兵折道,似往邊境而來,李睿等人急請裴右安前去議事。

  裴右安醒來,立刻起身。嘉芙默默服侍他穿了衣裳,送他出去,靠在門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裴右安走了幾步,忽又返身回來,在她耳畔低聲道:「我會儘快回來,陪你一道,生出咱們的孩兒。」

  他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即快步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嘉芙慢慢地回了屋,坐在那裡,忽然想起崔銀水,問了聲。檀香道:「早上不是叫他進來烤火了嗎?他自己不進,就啃了幾口饅頭,這會兒還跪在大門外呢。」

  嘉芙蹙了蹙眉,叫檀香去把人叫進來,沒片刻,見那崔銀水來了,一張臉凍的猶如被霜打過的蘿蔔,白裡泛青,眉毛頭髮上結了層冰霜,兩個膝蓋褲腿上沾滿冰雪,瞧著寒氣已經透進裡頭,整個人瑟瑟發抖,進了屋,看見嘉芙,手足關節僵硬,一時竟跪不下去,整個人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彷彿一條冰棍,連舌頭似也凍住,話都說不出來了。

  嘉芙嚇了一跳,急忙叫來老丁夫婦抬了人下去暖身,半晌,那崔銀水終於泛回了些活氣,回到嘉芙跟前,跪了下去,感激萬分,向她磕頭道謝。

  嘉芙道:「我這裡無需你伺候,你也不要再那樣跪在外頭了,你回吧,見了你乾爹,代我向他問個好,就說我們這邊用不著派你來伺候。」

  崔銀水不住地磕頭:「求夫人可憐可憐奴婢。這趟出來前,乾爹發過話的,說要是被趕了回來,奴婢也就不用在宮裡待著了。奴婢無父無母,十歲起入宮,成了一個廢人,要是被趕出了宮,奴婢也就沒了活路……」

  他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嘉芙知他在誇大其詞博取同情,皺眉道:「萬歲突然要你來這裡做什麼?真就伺候這麼簡單?」

  崔銀水立刻指天發誓,說要是有二心,罰他下輩子也做太監,賭完了咒,彷彿想了起來,忙道:「對了,奴婢這趟過來,還給夫人帶來了一封泉州家書。」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遞了上來。

  此地偏遠,若非官府,尋常人和關內本就難通音訊,何況泉州,更是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也就年初之時,嘉芙到來之後,裴右安多方打聽,終於在城中尋到一個祖籍福建的傷歸老卒,給了錢,托他將嘉芙的一封平安信帶回了娘家,如今忽忽一年過去了,嘉芙雖深信家人應當一切都好,但有時想起,還是有些掛念,此刻忽然聽到帶來了家書,喜出望外,急忙接了拆開。

  信是孟夫人寫的,說四五月裡,收到了她的報平安信,知她和女婿在那裡過的一切都好,甚是安慰,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體也未再壞下去,叫嘉芙放心,叮囑她和女婿要自己保重好身體,盼著能早日相見。

  信的末尾,說到了她哥哥的婚姻之事。說先前女婿風光著的時候,家裡幾乎天天有人上門,有意結親,連地方裡的官員也有,當時險些挑花了眼,不想一年前,女婿出事,被貶出關外的消息傳開之後,家中便門庭冷落,原先那些有意議親的,全都改了口,再看不到人了。她便張羅想娶玉珠進門。

  經此大起大落,老太太如今心態也和從前不同了。見玉珠穩重、能幹,過來這一年多,裡裡外外,幫自己管的無不妥當,又知孫子一心想娶她為妻,故也不再反對。原本就想來信告訴嘉芙這事,只是苦於天南海北,信無人可帶,恰好有日,竟有個人自己上門,說要去往關外,可為甄家人捎帶家書,孟夫人喜出望外,當即提筆寫了書信,托那人帶去,盼望能送到嘉芙手中,免得她掛念家人。

  嘉芙將母親的信來回看了好幾遍,欣喜不已。

  崔銀水偷偷瞧著嘉芙,見她面帶激動,忙又懇求:「奴婢雖說是被派來這裡服侍夫人的,卻知夫人是一等一的好主子,奴婢心甘情願伺候,求夫人不要趕奴婢回去。」

  「便是真要趕,也求夫人可憐,等開春天氣暖了再趕……這會兒實在天冷了,奴婢來時,凍得一隻耳朵都差點掉了……」

  崔銀水哭喪著臉。

  嘉芙瞥了他一眼。這樣的天氣,終究不忍心真就這麼強行趕他上路。想了下,道:「罷了,等過了冬再說吧。我這裡不是皇宮,你不必賤稱,跟我們一樣說話就好了。也不必動不動下跪,沒那麼多規矩。你記著,要老老實實,若有什麼花花腸腸子,我拿你沒辦法,我夫君的厲害,你也當知道的。」

  「是,是,多謝夫人!」

  崔銀水欣喜萬分,又朝嘉芙磕了個頭,這才歡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這崔太監便如此暫時留了下來,勤快異常,事情搶著做,嘴巴又甜,對著檀香木香,滿口的姐姐長姐姐短,沒半天,兩個丫頭便和他熟了起來。

  當天晚上,裴右安打發了個人回來,給嘉芙傳了封簡信,信上說,此次戰事,起源於胡良才的細作被胡人發現,胡人知他立功心切,遂將計就計,做出一個做了萬全準備,預備出其不意攻打劍門關的的樣子,意在聲東擊西。據探子回報,胡人騎兵不日便到,他今夜動身去往邊境,安排緊急撤民,佈防守軍,接下來數日可能會有一場戰事,無法回來,叫她安心在家,不必掛念。

  嘉芙看了信,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心中卻如何做得到不去掛念?每天都在盼著他的消息,終於在他走了七八天後,收到確信,說幾場戰事之後,昨日在距離素葉城兩百里外的素葉河畔,裴右安親領士兵,一場大戰,徹底擊潰了胡人攻來的數萬騎兵,胡人死傷慘重,餘部倉皇北退,再不敢入侵。

  消息傳至素葉城中,民眾歡聲雷動,不顧天氣嚴寒,許多人帶了酒食衣物,自發出城數十里外,迎接犒勞裴右安和他領的軍士。

  料場裡的人,得知消息,也無不欣喜。

  嘉芙又收到裴右安的一封簡信,說自己天黑前儘量趕回。

  嘉芙壓下心中激動,實在等不到天黑,傍晚便叫檀香木香扶了自己,慢慢去往料場大門,想在那裡等他回來,行至半路,忽然感到腹部一抽,褲下慢慢有熱流湧出,人便定在了原地,緊緊地抓住了檀香的手,慢慢地道:「我大約快要生了,扶我回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2-23 02:51 PM

第九十九章

  這個頭生的孩子,比預計時日提早了將近半月,便迫不及待地要來了。

  以裴右安的慎慮,自己既不在她身邊,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層。他去了素葉城的次日,城中便來了一個接生了半輩子的經驗豐富的產婆,這些天都在這裡,以備不時之用。

  夫人發動生產的消息,立時經由檀香的呼喚之聲,亂了這正原本沉浸在戰捷喜訊傳來的荒郊野場,氣氛變得緊張了起來。人全都趕來了。產婆和丁嬤佈置著產床,崔銀水和木香忙去燒水,楊雲騎上如今一歲的奔跑如同閃電的踏雪,去往素葉城裡尋裴右安,去報告這個消息——說也是奇的,踏雪天性桀驁,平日是絕不允除裴右安和嘉芙之外的人靠近的,便是裴右安騎它,身前若無女主人同坐,也是要先跳縱一番,實在甩不下人,方怏怏作罷,今日卻也彷彿通了靈性,雙眸看著嘉芙扶著小腹被送進屋後,楊雲試著靠近,它竟異常溫順,容他架上了馬鞍,上了自己的背,嘶鳴一聲,縱蹄便往素葉城裡飛馳而去,那丈高的料場大門,也不待老丁開啟,縱身一躍,如紅雲般跳了出去,轉眼便在野徑上奔成了一團遠去的模糊黑點。

  還未生產之前,隨著肚子裡的孩兒一天天地長大,嘉芙有時會猜想,她和裴右安的這個頭生孩兒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她憧憬能先生個和裴右安一樣的兒子。因她知道,有裴右安這樣的父親,他們的頭生長子,他一定會如一株小小青松,哪怕紮根於雪岩峭壁,風雨如磐,他也定會探向長空,茁壯成長。

  她也知道,待日後她再給丈夫生一個他暗地裡念念心想的嬌嬌女兒時,他一定會是個好哥哥,幫著父母一道,疼愛保護著他的妹妹。

  希望和憧憬之餘,和所有即將要為人母的女子一樣,隨著產期的日益臨近,她有時免不了也會有一絲緊張。

  她聽說過婦人生產便如跨鬼門關一說。這種緊張,隨了這幾日裴右安不在身邊,有時獨自感到孩兒在腹中的胎動之時,會漸漸縈上心頭。

  但此刻,知這孩兒便要出世在即了,她反倒心無雜念,先前縈繞的那一縷緊張,更是煙消雲散,再無半分。

  不管是男孩兒,或是女娃兒,都是在她一腔母腹之內所孕的裴右安的骨血,她要平安誕下。想像著丈夫和孩子相見的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柔情和力量。

  起先只是間或一陣,並不如何疼痛。漸漸地,陣痛變的頻繁,亦加劇了起來。嘉芙口中緊緊咬著頂入的軟木塞,忍著那彷彿漸漸變得麻木,卻又要分明要將肉體寸寸割裂的疼痛,閉著眼睛,在產婆的吩咐聲中發力,再次努力,想要將腹中的孩兒送至人世。

  此時距離昨晚她開始陣痛,已經過去了一個黑夜,又一個白晝。

  窗畔白了,又漸漸黑下,裴右安也在門外,已經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

  至次日天黑,那產婆探得宮腔終於大開,但似還未能足夠容嬰兒探頭而出,如此持續已經有些時候,且一個晝夜的疼痛,產婦乏力,此刻整個人猶如從水中撈出,亦吃不下東西,產婆自己亦無多辦法,只能叫一旁的丁嬤再給她餵些糖水,自己揉她小腹助產。

  被咬出深深兩道齒印的軟木,從嘉芙口中被拔掉,伴隨著腹部又一陣疼痛襲來,嘉芙下意識地發出了一縷痛呼之聲,痛聲透出門窗。

  「夫君啊——」

  這一個晝夜,她終於發出了第一聲的呼叫,傳入了裴右安的耳中。

  他身上還穿著未來得及脫卸的戰甲,甲袍之上,染滿已經乾涸的血跡。

  就在昨日傍晚,在素葉民眾夾道相迎的歡呼聲裡,他方入城,從尋來的楊雲口中得知嘉芙就要生產的消息,便立刻丟下一切,騎了踏雪趕回了家中。

  一夜又一個白天的等待,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平安消息。

  這是裴右安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最為漫長而煎熬的一個晝夜。

  他曾是驚才絕豔的少年卿相,曾是經天緯地的一朝鼎臣,就在這一刻,哪怕他被貶至此地,卑微淪為一料場看守之人,在邊城軍民的眼中,他亦是萬流景仰的錚錚砥柱,然卻無人知道,他非神人超脫,更非鋼鐵無情,在他生而為人的數十寒暑之間,他亦有過噬心的灰暗片段。

  生也非他所願,死亦無所牽絆。

  是這個自顧執意喚他「大表哥」的女孩兒,在那夜奔向他的懷抱之中,才叫他從此活著變得有了生趣。

  又一盆剛擦過她身子的血水從屋裡被端出來,汪紅一片,潑灑掉,檀香白著臉,又飛快端了一盆乾淨的新燒好的熱水進去了。

  裴右安昨夜剛回來時的那種喜悅和激動已經蕩然無存。他的臉色蒼白,唇也早已褪盡了血色,這般的嚴寒天氣,額前卻沁著滾滾汗滴,五指緊緊抓著門框,手背青筋凸迸,如此,也抵不住手在微微顫抖。

  身後的崔銀水早已面無人色,兩腿軟的癱跪在了地上,朝著前方胡亂跪拜磕頭,嘴裡不住地無聲念叨著什麼,也不知這太監拜的是個什麼神,嘴裡念的又是個什麼詞。

  裴右安再也忍耐不住,推開房門,解擲戰甲,丟棄於地,赤紅著雙目,朝床上女子奔去,飛撲了過去。

  「芙兒!芙兒!我在!」

  男人一膝跪於地上,緊緊地抓住她冰冷汗濕的手,送到唇邊,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烘熱它。

  一個晝夜的疼痛,折磨她到了此刻,渾身的力氣,都被一絲絲地抽走了。

  嘉芙已經近乎虛脫,全是憑了心底裡的那一點定要將孩兒送至人世的念頭,才堅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睜開眼睛了,但她感覺到了那握住自己的的手的力量,聽到了他在耳畔呼喚自己的聲音。

  她不能叫他失望。她這輩子,是有多幸運,才嫁了如此一個男人。

  她也不能叫他們的孩兒失望。她是有多期待它能降生於世。

  他們都在等著她。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力,再次發力。

  「頭出來了!頭出來了!夫人再用力些,再用力些就能生出了!」

  產婆驚喜大叫。

  嘉芙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那隻小手卻一寸寸地抓緊了男人的大手,和他五指緊緊交纏。

  嘉芙感覺到了腹中的那個小生命,彷彿也開始和自己在一道努力了。

  她一寸寸地,用盡全部的努力,幫著腹中孩兒降世。

  這是漫長的痛苦,卻又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歷程。

  「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大胖小子!」

  伴隨著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產婆驚喜的聲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

  折磨了她如此久的疼痛,竟在那一剎那陡然離她而去,嘉芙整個人也隨之放空。

  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剛生出來的孩兒是什麼模樣,她更想看一看裴右安此刻那張應當歡欣的臉,但卻沒有半分力氣了。

  她和男人緊緊交握的那隻手慢慢地鬆軟了下去,意識也隨之漸漸飄忽。

  耳畔除了嬰孩的啼哭聲,彷彿還夾雜著裴右安呼喚自己的聲音。

  她想回應他,卻睜不開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淺淺一縷笑意。

  她想讓裴右安看到她的笑,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讓他不要擔心。她只是有點累而已,她想睡一覺。

  她彷彿被拉入了一個夢境。

  夢中的自己,身體變輕了,如同片羽,慢慢地騰空而起。她驚訝地,輕而易舉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其實還躺在那張產床之上,微微歪著腦袋,臉上沾滿汗濕的亂髮,雙目閉著,唇邊帶著一絲淺笑。她身下慢慢仿似有血水在流淌,而那個男人,他跪在床邊,緊緊地抱著她,用力地拍打著她的臉,不停地高聲呼喚著她。

  他的背影,看起來充滿了恐懼。

  嘉芙心疼極了。雖然知道會醒來的,但還是不捨得讓他如此害怕。她想立刻回去,睜開眼睛對他微笑,可是她的身子太輕了,她沒法控制,飄蕩間,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

  嘉芙被鋪天蓋地般的黑甜籠罩了,她睡了長長的一覺,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終於睡飽了,她心裡清楚,她該回去了,要不然裴右安會找她,可是一時卻尋不到路了。

  她擔心裴右安找不到她,又害怕自己失了回家的方向,茫然惶恐之時,飄飄蕩蕩間,她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她被封在地宮那口華麗的棺槨裡。

  漆黑的地下是如此冰冷,她瑟瑟發抖,她拼命抓著封住了她的在她頭頂的那塊沉木木板,她想要出去,卻徒勞無功。

  就在她被那種曾曆過的絕望和將死的恐懼再次深深籠罩住時,眼前出現了一片光斕,她看到了父親慈愛的面龐,淚光閃爍中,父親消失了,另一個年輕的男子,從漆黑的遠方深處,朝著她走了過來。

  他衣袂飄灑,風致無雙,面帶著溫柔的微笑,來到了她的面前。

  「芙兒,回家。」

  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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