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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六】騰龍策(下)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09:31 AM     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六】騰龍策(下)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2-10-21 10:28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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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有一種寂寞,叫思念。
想著那個人,念著那個人,卻清楚他再不可能回頭,
過往的歷歷都仍舊在眼前,卻宛如一場鏡花水月,
當曲終人散,只有自己被留了下來,
那寂寞,遠比只是思念,傷人更痛。

有很多時候,她自覺很惶恐,想這天下詭譎,
她一定要謹慎小心,再困難也不能辜負了他的請託;
但,她雖然很惶恐,心眼卻更加雪亮,
就怕她願意為愛生、為愛死、為愛瘋魔,
可是,他們之間,已不能回頭……

【出版日期】2012年2月7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12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16 AM

第十一章

清晨的天光,如流淌的金沙般,無聲無息地洩落在古老而陳舊的寺廟屋宇,沒有早課的誦經,也沒有朝拜的信徒,寂靜的氛圍,一如神佛俯瞰著眾生般,沉肅而悄靜。

這裡是「大佛寺」,蒙古人喊這寺為「昭」,在蒙古話裡,「昭」是大廟的意思,可以見得這寺廟在香火鼎盛的時候,規模應該是極為宏大的,不過,如今的破落斑駁,讓它坐落在沙洲的一隅,看起來就像是被荒置的老屋子,再多幾年的風沙吹蝕,就會傾倒成這沙洲的一部分。

「藥師,您在嗎?」

年約十二、三歲,剃著顆小光頭的小沙彌,端著一壺剛從泉眼裡盛來的清冽泉水,走進寺廟的主殿裡。

在這殿裡,有著幾百年前,祖師們留下的精美神佛壁畫,為了不讓多風多沙的氣候損壞壁畫鮮艷的顏色,這佛寺裡的幾個殿窗戶都開得極小,有的甚至於只開一扇可供換氣的小窗,所以比起外頭的陽光熾盛,殿內便顯得陰暗,一進屋子,總要特別細瞧,才可以判斷出是否有人在廟殿內。

「我在。」男人含笑的嗓音如水,輕輕地蕩了開來,潤澤了殿內乾燥至極的空氣,他面如冠玉,眸色如遠山般澄淨幽邈。

小沙彌法號叫無明,而他還有一個小自己半歲的師弟,叫做無滅,曾經盛極一時的「大佛寺」裡,如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及年紀約莫三十,總是穿著一身白袍,似是出家人,卻是帶發沒有剃度的「藥師」。

而最教他們覺得奇怪的事情,是這位「藥師」從來沒踏出過大殿半步,而更奇怪的事情是,他們被撿到這寺廟至少有三年的時間,在這三年內,他們未曾見過藥師進過一粒米飯,他甚至於不需要喝水!

「藥師,那天,我和無滅照著你說的交代,到寺廟後面的古木底下,真的鑿到了一眼泉水,今兒個的天氣清朗,東西看得特別清楚,你真的確定不出去看看我們鑿到的那眼泉水嗎?」

說著,無明把水壺擱在佛案上,將白玉碗裡的水劃一灑落在階前,然後再倒上剛盛來的新泉水,再恭敬地供奉到佛前,雙手合十,虔敬地叩首。

「不需要,你都已經把泉水端到我眼前了,那泉眼是什麼模樣,我還有需要知道嗎?」

說完,男人勾唇揚起一抹不冷不淡的淺笑,轉過身,背對著無明。

無明見藥師的反應無動於衷,急急地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藥師出去走走看看的話,會比較好,不然,你整天都待在寺殿裡,我和無滅都很擔心藥師遲早要生病……」

「我不會生病,現在的我,甚至於沒有生病的福氣。」藥師淡淡回眸,笑瞅了無明一眼,「不過如果我能病的話,那也好,你們正好可以拿我試身手,省得老是讓你和無滅拿對方做試驗的對象,你還好,無滅那小子怕痛,現在一看到放血的針,他就要發抖。」

「沒辦法,誰教我們寺廟一個香客信徒也沒有,藥師就算教會我們救人濟世的方法,我們也沒有可以施救的對象。」

「所以我覺得你們好天真單純,怎麼能夠篤定我教你們那些古怪的救人法子,是真的可行呢?就不怕我只是無聊,拿你們尋開心嗎?」

「不會的!我相信藥師!」無明急忙地踏上前,想要拉住藥師白色的衣袂,卻被他給巧妙地閃開,連個邊兒都摸不到,「藥師救了我和無滅,他本來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才會被他爹他娘給丟棄,現在,他不咳不喘,身子好得不得了,所以,我們都相信藥師治病的法子是真的可以救人!」

「你們相信就好,不需要對我解釋太多,我懶得聽。」說完,藥師泛起一抹冷削的笑容,白袍連帶著整個人消沒在寺殿的陰影之中,只有他輕沉的嗓音,如漣漪般蕩進無明的耳裡,「別擔心,咱們寺裡就快要有客人了!我倒無所謂被人看到這寺廟破落的模樣,不過,如果你和無滅心裡介意,怕會丟臉面的話,這幾天好好帚掃一下,去吧!」

話落,殿內再度恢復寂靜,無明一個人愣愣地立在石雕的臥佛前,再也感受不到藥師的聲息,令他甚至於覺得這殿內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不過,他立刻甩開這奇怪的念頭,抄過水壺,興匆匆地快跑出殿門,趕著要去跟無滅轉迤藥師剛才說的話!

他們就要有客人了,這是他和無滅一直期待的事情,不知道來的會是什麼人?!

此刻,在無明的心裡,對藥師所說的話,都深信不疑,因為,這三年來,他們藥師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情,都逐一地獲得證實。

所以,他們也相信,藥師說過,這「大佛寺」總有一天會再度恢復往日香火鼎盛的榮景。

而且,就在不久的將來!

他們爺那一瞬間的合眼,是默許。

但是,這默許卻教齊隆與溫陽等人更加進退兩難,此刻,石洞之中,一片靜悄,只有從洞口透進的光影緩慢在移動,以及噙著嫣然淺笑的夏侯容容眨巴著美眸,等待他們的答案。

「是。」回答的人是齊隆,他垂斂眼眸,嗓音鏗鏘有力,「就算爺要奴才們的性命,要砍咱們的腦袋,奴才們也決計不會有一句怨言,爺只要一句話,咱們就可以為他肝腦塗地。」

好半晌,夏侯容容只是靜靜地瞅著他們幾個人的臉容,然後看了看喬允揚投視她的目光,稱不上是防備她,但是能看出一抹隱晦。

這時,她深吸了口氣,作勢還要開口,就在眾人都以為她還要繼續追問下去,而面帶難色的時候,她卻微微偏首,揚起了一抹動人無比的笑容,「好了,我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她努了努下頷,用目光催促他們離開。

沒料到她會輕易放過他們,溫陽幾人面面相覦,卻是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再不敢多待,連忙告退。

終於,洞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昨夜燃剩的火堆餘燼,夏侯容容把注意力挪回到喬允揚的臉龐,她很勉強才從他收緊的衣袍裡伸出光裸的纖臂,笑咪咪地捧住了他的臉頰。

「你怕了啊?怕我再追問理由嗎?」

「敢讓他們回答你,我便不怕。」

見他泛起自信的微笑,她頗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嫩唇,「我不問他們,是因為我要你自個兒親口回答我!我想知道,在不久之前是我名義上的夫君,昨晚之後,我名副其實成了他女人的男人,究竟是瞞了我什麼秘密呢?」

「遲早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他瞅著她的眉眼含笑,在她絕美的臉蛋上泛著初為女人的光潤,在那眼梢,甚至於隱隱可見一抹紅艷的顏色,令她如寶石般的眼眸,顯得更加璀璨明亮。

「是你的女人,我就要知道!」

「容容,現在的你,知道太多事情不會有好處。」

「跟了你,當你的女人,我就只是想要好處嗎?」她輕輕地挑起秀麗的眉梢,眼裡一抹冷笑,似乎在嘲笑他這男人太小顱了她。

「你這張嘴一定要那麼刁鑽嗎?」

「不愛嗎?我記得你昨兒個晚上,還挺愛親它的呢!」說完,她伸手擋住他湊首就欲叻她的唇,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

他聞言失笑,輕啄她的手心,「就以親吻而言,你的嘴甜得像蜜一樣,可說起話來,卻可以是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尖銳。」

「怕被我割傷,你可以現在就放了我,讓我回京城去。」

「都已經是這時候了,你還說那種癡話?!」他嗤笑了聲,將她壓倒在身下,俯首輕吻著她的眼兒眉梢,卻被她給急急地擋住。

「你的手下都還在外面……?!」她低聲嬌嚷,臉兒微紅,覺得他根本就是存心鬧著她玩。

「讓他們等。」他唇畔勾起一抹笑痕,「他們連讓我砍腦袋都願意了,不會不願意多等咱們幾刻鐘。」

「喬允揚!」

「知道要怕羞了嗎?剛才一絲不掛被我包在袍子裡,當著眾人的面你也還挺鎮定的,我以為你夏侯容容的膽子不會只有這麼一丁點。」

「那是兩碼子事!」

「我偏要混做一談。」

「你不要學我說話!」

他不要以為她聽不出來!「你終於也知道自個兒說話還挺蠻不講理的嘛!」他哼哼了兩聲。

「我哪有?你胡說!」她也回他哼哼兩聲。

「回去之後,我們正式成親吧?」他不自禁地輕吻她的唇。

「你不是說,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你這些蠻子才說的話是哪裡聽來的呢?」

「明明就是你說--?!」她說到一半,驀然瞪圓美眸,「你唬我的?」

「被你發現了。」說完,他哈哈大笑,還不等她來得及反應,已經霸道地吻住她的唇,讓她在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法子好好對他表達抗議……

「小姐!」

他們一行人回「懷風莊」,就在喬允揚才剛將夏侯容容抱下馬背,只見婉菊已經是一臉激動,衝上來一把將主子給抱住。

「婉菊,我沒事。」夏侯容容笑歎了聲,任由婢女緊抱住自己,「雖然差一點點就要死掉,但畢竟還差一點點,所以現在沒事。」

說完,她朝著一旁的喬允揚眨了眨美眸,看起來就像個淘氣的孩子。

喬允揚無奈地回瞅她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她已經夠擔心難過了,你還說那種話火上加油」的樣子,卻是只能搖頭笑歎。

「小姐如果出事的話,那婉菊也沒臉回去見太爺了!」婉菊趕緊上上下下把主子給打量過一遍,眼眶裡泛著淚光。

「沒臉回去也沒關係,以後咱們都要在這裡過活了!」夏侯容容語帶玄機,如芙般嬌俏的容顏,淡淡地泛上一抹嫣紅。

「小姐……?!」

夏侯容容被她訝異的目光給瞅得好不自在,別開了美眸,纖手指著一旁的喬允揚,「你家姑爺,有什麼問題,你問他去!」

婉菊被主子的話嚇傻了,怔愣了好半晌,順著主子的手指,看著她家姑爺,卻是結巴得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喬允揚笑歎了聲,攏過夏侯容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裡,對婉菊說道:「我想你是沒話要問我的,如果你想從你家小姐的嘴裡套出什麼話來,我們才剛從沙河回來,一身都是風沙,你要是能夠準備熱水給她沐淨,再準備些她愛吃的東西,她心情一好,就什麼都說了!」

「是是是!我這就去!」婉菊連忙點頭,飛快地跑開。

在婉菊離開之後,夏侯容容抬眸橫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你倒是挺會差遣我的人嘛!」

「敢說你現在不想洗個舒服的澡,吃頓像樣的飯菜?」

「哼哼。」她心裡同意,但不答他,拍開了他的手,就要進門,卻在門口忽然頓住腳步,抬起嬌顏,直視著「懷風莊」的門匾。

「你看著這塊門匾做什麼?」

「我在想,京城『日昇盛』鷹家的府邸,也叫做『懷風莊』,我在想這個『懷風莊』的同名到底只是巧合,又或者其中另有隱情呢?」

「你知道這『懷風』二字,代表著什麼嗎?」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會看。」她側眸睨了他一眼,眼神彷彿在說現在是換他瞧輕她了嗎?半晌,她才又開口說道:「『懷風』是苜蓿的別名,又有人稱之為『光風』,風在其間,常瀟瀟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所以人們又叫苜蓿為『懷風』,而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連枝草』。」

說出最後三個字時,她轉眸望向他,直直地望進他深邃的眼眸裡,「而且,當時我還在京城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個關於你的傳聞,如今想來,頗有幾分真實性。」

「你聽說了什麼?」他唇畔泛起一抹饒富興味的微笑。

「九姓胡商。」

聞言,喬允揚深長的眼眸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卻只是抿笑不語。

「昭武九姓,原本代表的是西北關外的九個國家,九個姓氏,可是,實際上不只有九個,九姓只是一個泛稱,幾百年來,這些人做生意的功夫比起中原人,是不遑多讓的,在前朝的時候,他們在商場上十分活躍,後來漸漸轉為低調,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眼下有很多商號背後的出資東君,就是這些九姓胡商,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沒有人能夠證實,不是嗎?」他聳肩笑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不需要證實,也不想要證實,只是覺得吃驚,鼎鼎大名的第一皇商鷹揚天,背後竟然也有出資東君。」

「我不是他的東君。」喬允揚略頓了下,才又開口道:「只是在十年前與他結識,那時候的他正需要一點援助,我只是順手給了他一點幫忙,不過,懷風又名連枝草,卻是他告訴我的。」

夏侯容容可以聽得出來,他那半晌的微頓,是在思考可以告訴她多少,他最後說的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而她也正好不急著在這一時全部都知道。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

「我與他之間,沒有約束。」

「誰知道呢?」她笑聳了聳肩,「不跟你說了!婉菊應該把熱水都備好了,我要進去好好洗個澡,吃頓飯,還想喝上一大杯冰鎮過的蜜瓜汁。」

說完,她對他做了個鬼臉,轉身三步並成兩步,進門朝著她的「知風堂」的方向跑去。

「還好,你這妮子見好就收,沒追問起『風』的別意,要不,我還真沒法回答你實話呢!」說完,他淡然笑歎了聲,提起腳步跟上她。

在遠古時候,人們以鳳凰為四方風神,而又因為龍能呼風喚雨之故,所以,這「風」之一字,也成了龍的象徵……

她曾問,當年他以未滿弱冠之少齡,如何能夠將「龍揚鎮」從無到有,在短短十數年內,就有今日的規模,他未回答她,但總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

只因為,他是伯顏可汗與納雅可敦的兒子,名義上是朱蜃國的第三皇子,但是,倘若他的父汗沒有駕崩,他將會是最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時序入夏,白日裡的陽光逐漸令人覺得蒸騰,近日來往的商旅人數還未見減少,但是「龍揚鎮」的商家們都知道,大約再過不到月餘,商隊的數目會急速地減少,一直到入秋才又會恢復常態。

畢竟,西域沿路行商不易,夏天的日頭熾艷,冬天又會過上酷寒,所以商隊交易以春秋二季數量最多。

不同於大街上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在這靜闋的密室內,幾個人沒有一丁點聲息,兩個男人與一名女子神情恭斂地站在他們的主人--喬允揚面前,聽候主人的吩咐。

兩個男人年紀看起來還不到四十,身形剽悍而高大,一見就知道是武將出身,雖然只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卻難掩他們身上的肅殺之氣,他們一人名喚韓陽,一人名喚蕭剛,如今都是朱蜃國的大將軍,在他們手裡,至少掌握了朱蜃國一半以上的軍隊,因為身先士卒的敢殺敢沖,再加上一身過人的本領,現在就連伯罕可汗都要畏他們三分。

但此刻他們站在喬允揚面前,卻是神情恭敬肅斂。

而身穿一身淺秋香色綢衣的女子,則是夏姬,也就是喬裴意的親娘,她的眉目淡雅,說不出有多精緻美麗,卻教人看了順眼舒心,而這也正是朱蜃國大皇子端王對她傾心不二的緣故。

喬允揚坐在書案前,一語不發地看著書信,未了,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淺笑,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字紙裝進封裡,才揚眸看著他們三人。

「這些族長比我料想中還要沉不住氣。」他笑道。

「請昊王見諒,族長們會沉不住氣,那是因為這是他們所夢寐以求的一日終於到來。」夏姬垂目,柔聲地回道。

聞言,喬允揚片刻的沉靜,直視著夏姬,好半晌才又開口道:「你以為她如何呢?」

「聰明。」夏姬不必多問,就知道主人指的是夏侯容容。

「除此之外呢?」

「之外?風爺想知道什麼呢?」話畢,夏姬的聲調陡然轉冷,「她不可能會是第二位納雅可敦。」

「這一點不需要你置評,夏姬,我自己的母妃,我比誰都更清楚,而且,她是夏侯容容,不需要變成另一個納雅可敦。」喬允揚低沉的嗓音含笑卻淡幽,轉眸不看夏姬在一瞬間略顯慘白的容顏,而是顱了身旁的老譚一眼,「老譚,我要用印。」

「是。」老人頷首,取過了燒好的紅色蠟泥,緩慢地傾倒了些許在信封的封合之處,然後低著頭退回一旁。

這時,喬允揚取出了一顆長寬約莫寸餘的小金印,蓋在未乾的朱紅蠟泥上,過了半晌,他移開金印,沉靜地瞅著金印烙上的圖騰。

那是一條模樣十分凌厲神武的古龍紋,圈繞著「懷風」二字,龍身與字體是陰刻,蠟泥被揉入刻痕,然後轉為浮雕躍於紅泥之上,模樣栩栩如生。

這是一枚尋常人不能用,也用不起的龍紋之印。

他站起身,將書信交到夏姬的手裡,斂眸見她以雙手敬畏地接下,「告訴他們,時候到了!」

「皇帝。」

鳳雛皇后的一聲輕喚,在沉靜的養心殿中響起。

她摒退左右,一個人走到檠天帝的面前,目光掃視了他面前案上的一疊奏摺,以及一張半合的書信。

「你來了!朕沒注意到。」檠天帝聞喚回神,失笑道。

「你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了!」

「朕怕皇后所擔心的事情,可能要成真了!」

「皇帝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蜃國的伯罕汗王病危,朱靈部的內九姓大臣,以及外九部的族長們十佔八九,共同出來推舉他們心目中最理想的繼位人選。」

「是誰?」

「三皇子昊王。」

這一瞬間,一股子寒顫從鳳雛皇后的背脊竄過,她閉上雙眸,心想老天爺真愛尋他們玩笑,竟然給了他們一個最難纏的敵人!

「他如今人在何處?」再開口時,她已經恢復了冷靜,畢竟這些年來,她大風大浪裡來去,沒一點膽量,也坐不住今天這位置。

「沒人知道,不過,他所部署的心腹手下確實遍佈朱蜃國朝野內外,而這功夫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在擔心的是這一點吧?」

檠天帝知道瞞不過他心愛的女人,苦笑點頭,「這非一朝一夕的策畫,除了登上大位之外,這位昊王是不是還另有盤算呢?皇后,憑你過人的聰明才智,是否能猜想到一二呢?」

鳳雛皇后頓了半晌,才緩慢搖頭,目光沉靜地看著她的天子夫君,「人說,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我當然能猜到他要的,但是,我猜不到他能做到什麼地步,這人能忍到今天,太沉得住氣了!如今,我在明,敵在暗,這一場仗倘若真要打,對我們將是大大不利!」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18 AM

第十二章

雖說市集裡人流如潮,無處不是人聲鼎沸,但是,其中有一處卻是格外熱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歌聲歡騰,美酒佳餚席地而擺,還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好料直往這兒送,幾個表演雜技的「善眩人」使出渾身解數,吞刀吐火,以及教人見了嘖嘖稱奇的魔幻之術,引起眾人大聲叫好。

「容小官,來,嘗嘗我家的炸餅,這配方是我家八代祖傳,好吃得很哪!」一名纏著頭巾,鬍鬚盡白的老人端著一大盤炸餅,笑呵呵地走過來,不過他還沒走到夏侯容容面前,盤子裡的炸餅已經被幾個孩子提前抄走了一半,讓他直呼「你們這些--小賊」!

「容小官現在沒空吃炸餅,她在替咱們哥兒倆當仲裁,看看咱兩人哪個力氣大……」打著赤膊的胖男人大喊了聲,想要一鼓作氣扳倒對手,怎奈他的哥兒與他實力相當,場面依舊僵持不下。

「白羊公,你少聽他在胡說,我當然有空吃餅。」夏侯容容喊著老人,因為他的鬍子盡白,就像是羊胡般,所以她喊他作白羊公,她從他端的盤裡取過一塊餅,大剌刺地咬了一口,「如果看他們比腕力就沒空吃東西,我怕自己要餓死了!你們比吧!哪個人贏了再告訴我!」

說完,她調頭轉身就走,兩個男人沒料到她會走得那麼乾脆,一邊哇哇大叫,但勾住對手的臂膀卻是一刻也不願鬆開力道。

夏侯容容回到帳篷下,抄過了一個大碗,讓人給她倒了半碗的石榴汁,仰首就口,兩三口就喝得涓滴不剩,她才放下碗,就有人靠了過來,有老有小,對她說著這鎮裡鎮外,今兒個發生的事情。

這時,喬允揚閒步而至,卻不加入人群之中,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看,他深沉的眸光一直定在夏侯容容的身上,唇畔噙著淺笑。

「風爺。」

來到喬允揚身旁的男人一身胡人的圓領大青袍,深刻的眼眉有著很明顯的胡人血統,他的名字叫做完刺,在大食國權位頗高,但行事作風卻與一般市井商販無異,這些年,來往「龍揚鎮」經商,與喬允揚稱得上是至交好友。

「是我的錯覺嗎?」喬允揚笑視著完刺,「怎麼看起來聚在這兒的人越來越多了?!」

「回風爺,不是您的錯覺,夫人身邊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了!而且,從今往後,人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你憑什麼能夠篤定呢?」

「憑她是風爺的女人,憑她美得驚為天人,卻肯與我們這些粗鄙的販夫走卒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氣魄,不似一般的漢人千金小姐,光是看到我們用手捉飯吃,就已經倒退三尺,更別說宰羊吃羊,好像我們是什麼野蠻人一樣,而她們,甚至於不及容小官千分之一的嬌貴,萬分之一的美貌。」

聞言,喬允揚含笑不語,知道正因如此,所以在他們眼裡,夏侯容容才更加難能可貴,讓他們更願意與她交心。

當然了,如果僅只是因為如此,就讓這些人對她折服,也就太小覦這些人的眼光與傲氣了!

夏侯容容令他們真正服氣的,是她幾乎不要命的潑辣與強悍,那天,她從市集裡,引了一大群正待價而沽的牛羊,幾乎踏平了一個以欺凌老弱聞名的惡霸絲綢鋪子,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將牛羊給引進店舖裡,但鋪子裡的家當幾乎全毀倒是真的!

事後,惡霸明明知道整件事情是她主使,但卻找不到證據,指證是她故意毀掉他的店舖,而那些牛羊又分屬好幾個主人,最後只能當做是一場意外,不過,這位惡霸的行事收斂許多,聽說,怕這次是牛羊,下次就是馬和駱駝,甚至於是善眩人用來表演的猛獸,下場只會更慘而已。

這時,嗅過每一道飯菜的小喬猴兒咕咚跳上它家老大的肩上,指著它家大哥喬允揚的方向,讓她注意到他的到來。

夏侯容容回眸,正好對上喬允揚投睨而來的目光,見到他眉目朗峻的臉龐,她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頓了半晌,才擱下手裡的碗,朝著他走過去。

「看來,你今兒個是吃不下家裡廚子所備的晚膳了!」喬允揚笑道,這時完刺與他們兩人相視一笑,識相地離開。

「晚膳吃不下,可以備點夜宵嘛!」她抬起纖細的手臂,讓小喬當做橋樑,跑跳到它家大哥肩頭上。

喬允揚轉眸與那雙圓圓的猴兒眼對看一眼,不由得失笑,再將目光挪回夏侯容容絕美的嬌顏上,「我今天出門前,老譚在問,你的家當都從『知風堂』搬到『昊風院』去了,你這個正主兒是打算什麼時候搬過去呢?」

「那是你自作主張讓人搬的,我又沒同意。」她哼哼了兩聲。

「你不是一直說我的『昊風院』格局比你的『知風堂』好嗎?如今又為什麼不搬了?」

「格局好是一回事,我不想搬是一回事。」她別開美眸,不想與他正眼相對,不想被他發現,她不想搬的理由,是想到日後要夜夜與他同床共枕,心裡就覺得彆扭嬌羞,才會想說乾脆就別搬了,維持現狀比較好,哪知道這男人先下手為強,讓人把她的東西全搬到他院裡!

「好吧!那我也只能使出最後手段,命令你搬了!」

「我才不會聽你的命令!」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必須。」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是我『懷風莊』的小官,忘記了嗎?我是你的東君,你這個最人微言輕的『學小官』只有聽話的份。」說完,他揚唇一笑,見她深吸了口氣,打算開口反駁他,但他搶先一步,沒給她說話的餘地,「就算你讓郭掌櫃擢升你為夥計也一樣,就算人不微言不輕,但還是事事要聽東君的,除非……是我夫人,我或要聽她的。」

「不是或要聽我的,是我說的話,你就要聽!」

「好。」他柔聲回答,見她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那什麼時候搬?」

又被追回老問題,夏侯容容撇了撇嫩唇,知道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拉下他的臂膀,示意他彎身,湊首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今晚。」

說完,她紅了臉,抱過小喬,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遠遠的,還是可以聽見他渾厚的大笑聲。

她回到人群裡,被幾個孩子發現,取笑她的臉紅得像猴兒屁股一樣,但她沒駁斥他們,只是昂起絕美的臉蛋,噙在唇畔的笑,滿得盈溢而出。

那晚,他們同房而眠。

而就在不久之後,一場盛大的成親之宴,夏侯容容正式成為喬允揚的妻子,「懷風莊」的夫人。

這事兒,由喬允揚寫了封書信,送回京城的夏侯家,以為交代。

轉眼間,秋日翩然來到,帶來了涼意,也帶來了豐收。

而此刻,廣場上,一串又一串的紫黑葡萄,結實纍纍,成山成堆。

這幾天,是葡萄收成的季節,人們忙著采收,甜美的果香味瀰漫在空氣之中,讓夏侯容容覺得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像是飲了甜蜜的汁液。

她被喬允揚拉著手,來到市集前的大廣場上,在平常的時候,這裡會聚集很多南來北往的商客,叫賣兜售,熱鬧非凡。

而此刻,廣場上依舊是擠滿了人,但是還有更多的葡萄,那葡萄色深,顆粒較小,她聽說那是用來釀葡萄酒用的果實。

除了一堆又一堆的葡萄山之外,還有幾個雕著花紋的六角大木桶,居中的那一個最大,幾乎可以容納十個大人在裡頭,她看人把一籃又一籃的釀酒葡萄往那木桶裡倒。

「他們在做什麼?」她疑問道,轉眸看見不少「懷風莊」的手下,還有老譚他們幾個人,雖然都忙得團團轉,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臉洋溢。

「這是你來到這裡,第一次遇到葡萄的豐收季,不過,以後每到這個季節,你就會知道了。」

說完,喬允揚伸手要脫掉她身上絛色的豎領長外衣,才扯住一邊的繫帶,就被她急忙忙地閃開。

「你為什麼要脫我衣服?」她眨了眨美眸,纖手緊揪住衣領。

「不只外衣,還有鞋襪都要脫掉。」他笑說。

「為什麼?」

「等一下你就會知道了!」

他覺得她窘迫又困擾的表情太有趣,故意不跟她說明白,強行地拉過她,動手要脫她的衣鞋,立刻遭到她激動的反抗。

「喬允揚,你住手!」

她哇哇大叫,不到一會兒工夫,她的外袍被脫掉,還好出門前,婉菊說怕風沙大,在她的單衣之外加了件月白實紗地的半袖,所以看起來還不至於太裸露,但當他撂倒她,要再脫她鞋襪時,她再也忍不住,掄起了拳頭,氣呼呼地打他厚實的肩頭。

這時,老譚等人早就習慣兩位主子像小孩一樣吵鬧,所以一個個練就視而不見的功夫,繼續搬葡萄,搬大陶罈子,忙著張羅就緒。

「住手!你快住手!不要脫我鞋襪!」

她又打他,又推他,恨極了他利用體型的優勢欺負她,哪怕她打得再用力,落在他厚實的皮肉上,都像是被蚊蚋叮到一樣。

喬允揚脫完了一腳,換另外一腳時,眼明手快地捉住她朝著他臉龐踢過來的赤裸蓮足,湊首在她的腳拇指旁,作勢張嘴。

「如果你再亂踢亂動,我就朝你的腳咬下去。」他眼眸微瞇,低沉的嗓音裡帶著三分威脅的意味。

她這女人真是要不得!

要是他剛才出手的不夠快,說不準現在他臉面上已經烙了她的腳丫印,而且他很肯定會是很狠、很痛的一腳!

她夏侯容容發起狠來,真的就會忘記「客氣」兩個字怎麼寫!

「不要!放開……你把我的腳放開!」這下她急著要把腳丫子抽回來,卻被他牢牢地捉住,連動都動不了。

三兩下,他已經脫掉她的鞋襪,讓她既氣又羞,雖然她的作風比一般女子豪放,但是漢人女子不在一般人面前赤裸雙足,這觀念卻還是根深柢固地植在她的腦海裡,卻沒想到,讓她在人前袒裸蓮足的,竟然是她夫君!

喬允揚笑著抱起她,直往其中一個六角木桶走去。

「喬允揚!」

眾人聽她氣憤的叫嚷,卻是開心的大笑,他們早就習慣這對夫妻之間的相處模式,太過安分,不是他們容夫人的作風!

夏侯容容在她夫君的懷裡掙扎,這時,在人群之中,她也看見了婉菊,那丫頭幫忙搬著裝葡萄汁的大罈子,站在溫陽的身邊笑得嬌羞靦腆,這才知道原來這妮子早就知道她會被剝掉外衣,才在她出門之前,讓她多添穿一件半袖!

這個有情郎就忘記主子的丫頭,這些年真是白養她了!

夏侯容容狠瞪著婉菊,不忘用雙手緊揪住喬允揚的衣袍,彷彿那是她在大海之中唯一賴以為生的浮木。

婉菊注意到主子的視線,轉過頭對個正著,卻是露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那神情彷彿在說自己只是照姑爺的話,為她添衣,絕絕對對沒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自己絕絕對對是無辜的!

沒用的!夏侯容容瞇細美眸,在心裡哼哼了兩聲,用眼神告訴婉菊,看我回去怎麼跟你算這筆帳!

喬允揚注意到她充滿怨恨的目光,只是勾唇一笑,不置片語,在大木桶旁站定腳步,斂眸瞅著她。

「容容。」

「什麼?」她被他喚回注意力,回頭看他。

「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他的嗓音好溫柔。

「什麼?」她眨眨美眸。

「那就是--我這件外袍也是要脫掉的。」

他以極輕淺的語調說完這句話,下一瞬間,只見她手裡揪著他蟬褪的外袍,直線下墜,跌坐在桶裡成堆的葡萄上,為了不讓自己陷進葡萄堆裡而不停掙扎,而更多的掙扎,只是讓她身下的果實更快被揉成汁液與果泥。

這一刻,人們歡聲雷動,開始響起了歌樂,淹沒了她喊喬允揚的大叫聲,她惱火地抬起螓首,發現她的男人笑得比誰都開心放肆。

好半晌,喬允揚的笑聲才稍歇,但嘴角眉梢都還是勾著笑意,他伸手拉起了她,讓她可以站穩身子,轉眸示意她看著唱歌跳舞的人們。

「這是個儀式,代表著今年的葡萄豐收,人們又可以釀成美酒,第一批葡萄按習俗要由這個地方身份最尊貴的女人開始踩,聽說,這會讓那年的酒釀起來特別香醇順口,不過,因為我一直沒有娶妻,所以,以往都是退而求其次,挑選幾名附近地方美麗的女人代替,而今年有了你,總算是名副其實了!你瞧,他們多高興?」

夏侯容容轉眸注視每個人的笑臉,他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往她與喬允揚這方向望過來,讓她不好意思再與他大聲叫囂。

「夫君。」她開口柔柔地喚,見她的男人有一瞬失神,飛快地將捏在手裡的爛葡萄抹上了他的臉頰,然後往他的衫子上狠狠一抹,咧開一抹小人得志的笑容,哼哼了兩聲,「有仇不報,不是我夏侯容容的為人。」

喬允揚起初一愣,回過神之後,大笑出聲,「反正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全身而退。」

說完,他把被她抹髒的外衫子一脫,以及長靴與襪套,高大的身形俐落地翻進六角大桶裡,嚇得她往後退了兩步,但他沒讓她有機會逃跑,大掌一擒,將她給捉進懷裡。

「你想幹什麼?」她驚嚷道,以為他要報復回來。

「來人!再倒葡萄!」喬允揚大笑,朝身後喊道。

「是!」眾人答聲,立刻照主子的話去辦。

「不要!」她緊揪住他的衣領,偎靠在他的身畔,看著大夥兒將葡萄一直往桶裡倒,簡直要將他們給淹沒了一樣,「你瘋了!一定是瘋了!」

「哈哈哈……」他長臂摟住她纖細的腰肢,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揉和著葡萄的酸甜,他附在她的耳畔,深深地嗅聞,「盡興的踩吧!在這裡,忘掉什麼矜持,想著這些葡萄是要釀最好喝的酒,盡興的踩吧!」

她靜默了半晌,抬起美眸看著她的男人,驀然綻放一抹嫣然至極的笑顏,掙脫了他的掌握,像是舞蹈般跳踩了起來。

在他們一旁的幾個桶子裡也都有著少女與男人,隨著歌舞韻律著身子,她笑拉過喬允揚,兩人一身香甜的汁液,她嬌裸的蓮足在葡萄泥漿裡,踩在他的大腳上,隨著他的腳步移動,感覺分外的親暱。

「在我沒來之前,你都跟那些被挑選出來的美人一起這樣踩葡萄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吃醋嗎?」他笑著挑挑眉梢。

「不會。」她昂起下頷睨他,高傲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夏侯容容何許人也,你說那種話不嫌侮辱了我嗎」的樣子。

「好吧!既然我家娘子如此寬宏大量,那我就實話說了。」半晌的沉靜,他唇畔噙起笑,「我當然跟她們一起踩,美人在懷,暖玉生香,真是人間一大樂事,如今想來都還要忍不住懷念。」

「你竟敢!」話聲才落,她已經對他拳打腳踢了起來。

可惡的男人!一身皮硬肉粗,一下下都打得她的手腳生疼!但她越想越不甘心,還是忍不住打他洩忿。

「是誰說不會吃醋的?」他笑著擒住她一雙纖細的手腕,卻阻擋不住她用腳踢他的腿陘。

「我是說,不會吃醋才怪!」她看見他咬牙,微擰起眉心,似乎是腿骨被她踢個正著,終於讓她滿意地「住腳」,昂起嬌顏笑瞅著他。

「你這女人!」喬允揚放開她的手,彎身揉了揉被她踢得生痛的左小腿陘骨,哭笑不得地說道:「告訴我,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兇悍的女子嗎?」

「我想可能是有的,不過,她們不是你的妻子!」正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可以名正言順教訓他!

「言下之意是,我該慶幸自己不是娶到最兇的嗎?」

聽他說這話,讓她覺得打從心裡不高興,夏侯容容轉身涉過葡萄泥漿,手握住六角大桶的邊緣,翻身想要跨出去。

「不高興了?」他笑著從身後攬住她纖細的腰肢,俯唇在她的耳邊低語,「你不是一向最不計較人家說你兇悍的嗎?」

「人家是人家,可我不想聽你說。」她的嗓音悶悶的,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地任由他摟著。

「好,不說了,以後都不說了,可以嗎?」

「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從今以後,不準你懷念那些女人!就算只有一點點,我都不準。」她轉過身,與他昂藏的身軀貼偎著,昂起螓首,瞇細了美眸惡狠地瞪他,想到他剛才說起那些女人的陶醉表情,忍不住又捶了他胸膛一記。

終於,喬允揚忍不住放聲大笑,渾厚的笑聲即使在人多吵嚷的廣場上,還是清楚可聞,引起眾人側目觀看。

「好,都依你,可以不生氣了嗎?」他笑說。

「哼。」她不答他,別開了帶著嗔意的美眸,似是不想輕易地饒過他,不過嫩唇畔不自覺勾起的一抹笑痕,出賣了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喬允揚笑瞅著她那張美得過火的臉蛋,人說世間至丑,莫過於悍妻妒婦,可是,怎麼他家的「妒婦」卻是越看越美呢?

「明天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那裡離『龍揚鎮』不遠,不過,景色卻與『龍揚鎮』回然不同,放眼所及,儘是一片黃沙戈壁,那地方小了些,不過無論是從中原要進朱靈國,或者是朱蜃國要東來中原,那裡都是門戶。」

「是黃土堡嗎?」她輕聲問。

「你知道?」他銳眸微微瞇細。

「那天,阿巴圖提起過,這些日子與白羊公他們也聊起過那裡,他們說,『龍揚鎮』位於朱蜃國與中原的地界,是個險隘,誰能掐住這個地方,就能制住對方的咽喉,而這一點,在你建造這個城鎮之前,沒人能料想到,聽說,如今朝廷也很關切這個地方,再加上最近西北方的情勢很詭譎,各方的勢力蠢蠢欲動,說不定朝廷要派軍隊駐紮在此。」

「你說在我建造這個城鎮之前,沒人能料想到,這一點,你說錯了!」他笑視著她,眸色顯得有些深沉幽邃,以極淡的嗓調,訴說過往,「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至親就已經發現這一點,『龍揚鎮』雖然位在中原的土地上,不過,在二十多年前,這裡屬於朱蜃國,在那場戰爭裡,朱蜃國的可汗與可敦已經打下這裡以東的大片土地,不過,最後那場戰爭因為可汗陣前重傷而撤退,其實,他在受傷之後不到兩天就已經駕崩歸天,不過,他的可敦隱瞞了這個秘密,直到與中原朝廷議和之後,大軍回到都城,才宣佈可汗的死訊。」

「如果,可汗的死訊在陣前就洩漏了,一旦軍心大亂,也就沒有與朝廷議和的籌碼了。」她輕聲地說著,眼眶微微地泛紅,「那位可敦是怎麼撐過那段時間的呢?她愛著她的可汗嗎?如果是愛著的,自個兒心愛的男人死了,還要強撐著精神,不讓人看出悲傷,鎮定地與朝廷議和,那該要有多堅定的勇氣,才辦得到呢?」

他以拇指腹心輕撫過她微紅的眼角,俯首輕吻她柔軟的髮鬢,「那位可敦愛著她的可汗,深深的愛著,也正因為愛得深,所以她能辦到,把大軍安然的帶回都城,將損失和傷害減到最輕微,這是她能給可汗最好的交代。」

夏侯容容低垂嬌顏,以額心輕靠她男人的肩頭上,好半晌,不言不語,彷彿若有所思。

「在想什麼?」他大掌撫過她如絲般的髮。

「我在想,我能做到嗎?現在的我,只是想到你可能會離我而去,我便覺得心慌意亂,便覺得害怕,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但是,我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沒用的呢?什麼時候呢?!」

說完,她懊惱地推開他,涉過了葡萄漿汁,翻身爬出了大桶,也不管雙足是赤裸的,大步地走開,迤過一地濕紅的腳印,漸遠漸淡。

眾人不明所以,紛紛往他們這方向望過來,喬允揚以眼神示意老譚讓場面繼續熱鬧,便追上妻子的腳步離去。

那位可敦愛著她的可汗,深深的愛著……

靜闋的寢房裡,低回著男人與女人失了控的喘息聲,一地散落的衣衫,都透著被葡萄汁液給染得紅紫的顏色。

滿屋子都是果實的酸甜氣味,揉和著男人與女人歡愛的熱度,他們無顧肌膚與頭髮都沾著葡萄的漿汁,他的高大結實,與她的雪白柔弱,在床榻上擁膩纏綿,他一次又一次,彷彿要將自己揉入她般,以強悍的力道,將火熱的分身沒根地頂進她的柔軟裡。

夏侯容容纖細的藕臂勾住她男人的頸項,貪婪貪戀地吻著他的唇,感覺著屬於他的一部分,在她的最深處裡剜掘,彷彿就要頂至她的心口,讓她忍不住將他抱得更緊,白嫩的指尖用力地深陷入他的背脊。

然而,在這教人幾乎不能呼吸,欲仙欲死的狂歡之中,她卻仍舊一遍遍回想起他所說過的話。

「留在我身邊,不準你離開我,不準……」

她緊抱住他,喘息呢喃,感覺激情與心痛交揉在一起,讓她不由得微擰起眉心,分不清楚這一刻究竟是愉悅或痛苦,又或者是心痛的感覺,令身子所感到的歡愉更加教人難以忍受。

聽著她近乎祈求的命令,喬允揚眸色微黯,沒有出聲回她,只是扳過她泛著紅潮的臉蛋,狠狠地吻住她的唇瓣,一記悍然的突刺,讓她承禁不住,近乎痙攣地弓起嬌軀。

夏侯容容嗚咽了聲,張唇吮住了他頸子上的一個痕印,那是那日被她狠狠咬出的一個齒印,至今仍舊留著淡淡的淺痕,怕是不能消除了!

這是她在這男人身上留下的印記,而她愛著這個男人!

不容得她不甘心,不容得她不情願,在她不知道何時,不知何地,乍然驚覺時,一顆心已經為他所傾倒,深深地愛著。

這才發現,愛至深至極了:心裡會有一種愉悅,卻也同時也有絕望,因為愛再也收不住,止不了,這一生的悲喜,由他了!

「容容。」

他輕柔的呼喚在她的耳邊低回著,令她的心魂蕩漾,令她再不能承受更多地昂起嬌顏,身子為之緊繃,在瞬間,被拋上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極樂……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19 AM

第十三章

「小娘,你跑慢一點,要是摔下來怎麼辦?!」

喬裴意用他帶著三分稚氣,七分認真的嗓音喊著夏侯容容,看她三步並成兩步,跑上陡峭的墩臺階梯,教他瞧了心驚膽跳。

夏侯容容笑著跑上最後一階,這才回眸,往下瞅著她的繼子,以及在他身後也在搖頭歎氣的喬允揚。

「是你爬得太慢,哪能怪我?」她哼哼了兩聲,努了努小巧的下頷,比著最下方的喬允揚,「而且,摔下去也沒關係,咱們還有你阿爹當墊背,他人高馬大,一定不會讓我摔得太痛。」

「那倒是。」喬裴意點點頭,覺得他小娘說的雖是歪理,但是聽起來卻挺能服人的。

喬允揚以緩慢的腳步走上石階,被他們一大一小的對話給弄得搖頭,「裴意,少跟你小娘起哄!容容,當心一點!」

從他低沉的嗓音裡可以聽出三分嚴肅,但唇畔卻是噙笑的,夏侯容容知道他生不了她的氣,只是故意做做樣子。

她眉梢微挑,吐了下嫩舌,轉過身,扶著約莫她胸高的石牆,眺著一望無際的戈壁黃土,迎面而來的風,挾帶著被艷陽烤過的熱氣,吹來的黃沙讓她不自禁地瞇起美眸,卻捨不得閉眼,不看眼前壯闊蒼涼的美景。

「在你面前的這片土地,曾經是兩軍廝殺的戰場。」喬允揚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沉渾的嗓音如呢喃般,在她的耳邊響起。

他抬起長臂,越過她的肩膀,指著一座位在山崖上的丘壑,遠遠的看不真細,只大概知道那丘壑是人以石頭和磚瓦堆砌出來。

「曾經,那是烽火臺,只要在那臺上點了火,幾里外都能看見。」他的嗓音如靜水,不興波紋,「然後,烽火傳遞,不到一個時辰,在幾百里外的朱蜃國都城,就能知道敵人進犯的消息。」

這時,喬裴意異常寂靜地站在他們身旁,明明是個九歲的孩子,神情很是沉靜,很清楚知道不該在這時候打擾他阿爹所要說的話。

夏侯容容安靜地聽著,半晌,才開口道:「可是,在我眼裡看來,這戰場,以及那烽火臺,都已經荒廢了。」

「荒廢了可以再建,任何時候,重新開始都不晚。」說完,他斂眸,正好對上她抬起的視線,在她那雙寶石般烏黑的美眸之中,彷彿還有一絲疑惑,卻有更多沒說出口的明白。

她朝他點了點頭,回頭望著那一片無垠的戈壁,心裡不是沒有忐忑,知道她的男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瞞著她,但是,她同時卻也篤定,只要是與他在一起走的路,再難她都不怕。

因為她愛著他,深深地愛著……

終於,夏侯容容在這一天,知道為什麼「龍揚鎮」這個水草豐美,商賈雲集的城鎮,位在這各方勢力雲集,馬賊盜梟無所不在的西北邊陲上,竟然可以平安無事,多年來,只是偶有小紛爭,卻從未出過大亂子。

她也終於知道,為什麼阿巴圖當日提到喬允揚,是又敬又畏,不敢正面與他交鋒,除了「懷風莊」一直以來善於攏絡各方人馬的手腕之外,最主要的,是喬允揚擁有一支足以與軍隊比擬的護勇之師。

雖然區區不過三百餘人,不過,個個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其中有人所打造的刀劍可以削鐵如泥,還有人擅於製作炮藥,其威力可謂是驚天動地。

她隨走在喬允揚的身旁,轉頭看著在校場上一個個鍛煉有素,身手不凡的男人,斂眸沉思了半晌,將目光調回身旁的男人臉上。

「為什麼用那種眼光瞧我?容容。」喬允揚失笑,大掌攬住她纖細的膀子,扳過她的身子,讓她正面對向校場,「看著他們,日後,他們也都將是你的手下,聽你的命令行事,讓他們看清楚自己未來的主子。」

「你到底想幹什麼?夫君。」她側抬起美眸,雖然心裡已然篤定,但是,終究還是被他揭露在面前的一樣樣事實弄得心慌意亂,「你把話說得好像要把他們交到我手裡。」

「倘若我是呢?」他含笑挑起眉梢,直瞅進她的眸裡。

「那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要他們,你自個兒留著吧!」說完,她掙開他的掌握,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原以為他會追上,卻沒聽到他的動靜,她定住腳步,轉身看他,見他一雙眼眸深沉如墨,直定定地瞅著她。

「你想要我怎麼做?」她再沉不住氣,開門見山地問。

「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喬允揚勾唇笑了,簡單的幾個字輕得似風,卻也在這瞬間,夏侯容容覺得自個兒纖細的膀子上,被落下了彷彿千斤般沉痾的重擔。

她彷彿能夠看見眼前有一樁陰謀在成形,自己也漸漸地被構築在其中的一部分,但她逃不開,一顆心將她牢牢地拴在他的身邊。

喬允揚也知道她逃不開,知道她不會拒絕,因為如今的她,再也逃不了,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她愛著他,深深地愛著……

馬市裡,人聲鼎沸,人們為了今天運到的一批從大食運抵的駿馬而激動亢奮,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馬販子,都還是忍不住要為這一批少見的高大馬匹而驚歎不已,他們直說,要同時找到一大批無論是毛色體型,以及年齡狀況水準都如此高的馬群,難得至極。

而這批馬群,就是由完刺的商隊所帶來,其中幾匹最好的馬,雖然已經有買家開口萬金,但他仍舊無動於衷,卻不是待價而沽,只說沒給它們找到好主人,他寧可不賣。

「容小官。」

一見到夏侯容容進到馬市裡,完刺立刻笑開了眼眉,看見與她一併而來的喬允揚,眸色微斂,以頷首示意。

「從一大早就聽說了這裡有熱鬧,聽說有人帶了一大批好馬過來,才想說是誰呢!沒想到竟然是完刺大哥,如何?都找到買家了嗎?」夏侯容容走到一匹灰毛馬身旁,抬起纖手,讓小喬一躍而上,站在馬頭上,那馬竟然也不排斥,一雙烏黑的圓眼與她對望著,「這匹呢?是誰買了?」

「小官好眼力,這匹馬是我這次帶來的馬群裡數一數二的好馬,還沒賣,就等著你過來,你喜歡的話,請老大哥我吃頓飯,這馬就是你的。」雖說現在大家都改喊她為「容夫人」,但唯有他還是喊她「小官」不改。

「我是喜歡。」她輕拍灰毛馬溫熱的臉頰,「不過,喜歡是一回事,騎起來能否與我合契又是一回事,上鞍!」

「好!來人,給那匹馬上鞍。」完刺笑著大喊,立刻有人把鞍給取過來,安置在灰毛馬的背上。

這時,夏侯容容回眸瞅著喬允揚,想要看他的臉色與反應,見他只是揚唇微笑,沉靜地朝他們道方向置過來,

她朝他噘了噘嫩唇,一副要他等著瞧的頑黠表情,聽人喊著「馬鞍已經上好了」,才調過頭,給了旁人一個示意的眼神,那人笑著點頭,彎人托手,讓她借力翻上馬背,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看到我會騎馬,你不吃驚嗎?」她讓馬緩踱到喬允揚的面前,低斂美眸,居高臨下的俯瞰著他。

「雖然你一直沒告訴我,但我有猜到。」

「什麼時候?」

「當時,我們從沙河回來的時候,我把你抱上馬背,你不再哇哇大叫的那刻,我就猜想到了。」

「那時就知道了也不說,你還真沉得住氣。」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到現在才讓我知道嗎?」

說完,他們夫妻二人交換了個質詢對方的眼神,不約而同地嗤笑出聲,夏侯容容轉眸對完刺說道:「大哥,你也挑匹馬跟上來吧!」

「好!」完刺豪壯回道,指了匹馬,讓人給他上鞍。

不過夏侯容容沒等他,已經調頭策馬穿過人群,讓胯下的坐騎以小奔跑出馬市,如絲般的黑髮飄揚,絛色的胡袍隨著風翻飛,宛如火焰般奪目,她這路一去,美得奪去所有路過眾人的心魂。

「風爺?」完刺上馬,在臨去之前,與喬允揚幽邃的目光對上,「這次你要我辦的事,辦得還不錯吧?」

「辦得很好,瞧她高興的樣子,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那匹馬,果然還是讓她自個兒挑,比較對她的脾胃。」這批馬名目上的主人是完刺,其實,是他為了讓她挑選喜歡的坐騎,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才搜集到的好馬,但他不想挑明了送她馬,要不,就毀了她小心隱瞞,等著教他吃驚的樂趣。

「風爺說得是,她可是容小官啊!」完刺哈哈大笑,得到喬允揚頷首的允許,策馬隨著夏侯容容身後而去。

「溫陽。」喬允揚側眸往後喚道:「跟上保護夫人。」

「是。」溫陽領命,也跟著上馬,馳進那一路翻揚的沙塵之中,小心地不跟丟他主子所要保護的人兒……

仗著有人跟隨保護,夏侯容容一路騎出了「龍揚鎮」,不知覺地來到一處沙洲,觸目所及儘是一片荒涼,只有一座佔地不小的古廟矗立著,她回頭想問完刺與溫陽,那古廟究竟有什麼淵源,才發現她與灰毛馬的身後除了揚起的沙塵外,空無一人。

「大哥?溫陽?」

她心裡泛起一絲微妙的詭異感覺,想不出他們會跟丟她的理由,因為論起騎術,他們絕對都在她之上,而這片沙洲地形稱得上是平坦,能見得很遠,沒道理他們兩個人會一起跟丟了她。

就在她轉調馬身,要回頭去找他們二人的時候,古廟門口兩個模樣可愛的光頭小和尚吸引了她的目光。

「果然藥師說的話一點都沒錯,咱們有客人了!」無明笑著說完,與師弟無滅兩人一起跑上來,拉著她的馬韁,說道:「這位女施主,請隨我們來,藥師已經等你很久了!」

夏侯容容看他們分別站著左右,讓她調轉不了馬身,再看他們笑咪咪的可愛臉蛋,一臉的期待與興奮,讓她對他們的阻擋提不起氣。

「我叫無明,是無滅的師兄。」

「我叫無滅,是無明的師弟。」

他們兩個幾乎異口同聲,所說的話重疊在一起,最後根本分不清楚哪個人究竟說了哪一句,讓他們有點困擾地搔頭看著對方,而這讓她覺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雖是女子,卻笑得毫不矜持客氣。

無明和無滅看她笑得好開心,感覺更加困窘,他們雖然很高興能夠有客人到訪,可是他們眼前這位客人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不過,他們幾年沒見生人了,說不準外面的人都似她這般,反倒是他們少見多怪了吧!

「好,看在你們兩個小和尚的面子上,就帶我去見你們說的那位藥師吧!」夏侯容容翻下馬背,這時,小喬溜似地從馬背跳到無明的光頭上,一個滑溜捉不住,差點就滾下去,這情景又惹得她一陣大笑。

被猴子從後面抱住大半個光頭的無明搔了搔頭頂,一臉不好意思,而這時無滅則是搶著開口,對她說起他們藥師,說起他的厲害,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預言了她的到來,不過,也因為預言得太早,讓他們兩個人這幾個月天天等,日日盼,險些以為藥師終於有一次的預言要失靈了!

「我想這人是故意的,他耍你們。」說完,她看著他們兩個小和尚面面相覦,一副不懂人心險惡的無辜模樣,教她忍不住搖頭歎氣,「說好聽點,就是他給你們兩個找事做,難聽些的,就是他耍你們,故意讓你們白等,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哪有人可以未卜先知的呢?」

她撇了撇嫩唇,一臉的不相信。

「有!藥師就可以!」

無明與無滅爭相著要說話,就在這時,他們來到臥佛殿前,抬眸看見穿著白衣的藥師就站在佛案前,揚手晾了一晾,示意他們離開。

兩個聒噪的小和尚離開之後,夏侯容容頓覺耳根清淨,但是,一時之間過分的安靜,卻也沉得教人有些心慌。

她一個人走進光線昏暗的殿內,獨自面對陌生的白衣男人,也不知道是她膽子太大,還是他沉定的面容教人舒心,她絲毫不感到害怕,只覺得他的神情似笑非笑,一雙眼眸如遠方的山色般幽邈,明明是看著她,可是,她卻無法從他的眸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你終於是來了!」說完,他唇畔的笑痕微微加深。

「我認識你嗎?」她疑惑道。

「不,在今天之前,我們並不相識,但是,我知道你會來。」

「為什麼?」

「天機不可洩漏,就當做是我們之間有緣分吧!」

聞言,夏侯容容不急著說話,看了看殿內的壁畫,以及約有十尺長的臥佛,然後又看了看他,「我看你不像出家人。」

「我確實不是出家人,你就與無明和無滅一樣,喊我藥師吧!」

「藥師?你是救人的大夫?」

「不,我懂醫術,但不是大夫,也不救人。」

「既然懂醫術,為什麼不救人?」

「為什麼懂醫術,就一定要救人?」他反問她,對她的說法嗤之以鼻。

看著他那抹笑,夏侯容容覺得這男人比喬允揚更惡劣幾分,至少,她家夫君在反諷她的時候,不會讓她覺得自己被人瞧不起了!

但這藥師就讓她覺得他在瞧不起人!

「你沒聽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嗎?我聽那兩個小和尚說,你成天都在這佛殿裡,日日對著神佛,會連『我佛慈悲』這一點都不知道嗎?」

「你是說他慈悲嗎?」藥師轉眸望著佛面,泛起一抹至淺的微笑,淺得近乎冷漠,「或許他是慈悲的,不過,他在慈悲的同時也很殘忍,要不,我今天不會困在這裡出不去。」

「你怎麼會出不去?」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手指著大臥佛,「佛好好的臥睡在那兒,又沒綁住你的手和腳,你大可以想走就走。」

「我不急著與你爭辯,如今的你還不懂,但總有一天,你會懂什麼叫做身不由己,別急著想問,一切才正要開始而已。」

夏侯容容見他淡定的臉色,忍不住要冒一肚子火,「藥師,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說話很教人討厭?以後的事情誰敢肯定?你就一定要說得自個兒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嗎?小心牛皮吹破了可是要丟臉--?」

「容容!」

喬允揚急切的厚嗓從殿外傳來,打斷了她的話,讓她轉眸往殿門方向望去,看見她的夫君大步抄進殿門,將她拉入懷裡。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她昂起嬌顏,疑惑地看著他。

「你知道自己失蹤多久了嗎?整整兩個時辰,完刺回鎮上通知我,我派了一隊人在這附近搜找,好不容易才在這佛寺門口見到你所騎的馬!」喬允揚從頭到尾將她看個仔細,確定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之後,才環視光線幽暗的佛殿,「我剛才聽見你的聲音,你在跟誰說話?」

「他說叫他藥師……?!」

夏侯容容回頭,卻已經不見白衣男人的蹤影。

「我進來的時候就沒看到任何人,只除了你。」他搖搖頭。

「走得還真快!我話都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完呢!」她噘了噘嫩唇,回頭才想對喬允揚說清楚,就見到他拉沉了一副打算與她算帳的臉色,急忙道:「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們找不到的,而且怎麼可能有兩個時辰?我才跟他……跟那藥師說了幾句話,才幾句話而已,不可能會有兩個時辰啦!」

殿閣內,只聽得見她急著想解釋的聲音,偌大的臥佛,依然是一貫的闋靜無聲,彷彿置身化外,卻又似乎很仔細在聽著她說話。

他那低斂的眼眉,微揚的唇角,彷彿是淡淡的笑,笑她明明有理,卻苦於說不清……

「大鷂谷軍營鬧兵亂了!」

回然不同於早上時候的歌舞昇平,當夏侯容容被帶回「龍揚鎮」時,雖近傍晚,但天還大亮著,人們慌張地奔走,互傳著這個剛傳來的消息。

喬允揚沒讓她騎上灰毛馬,而是將她帶在一起,與自己共乘在高大的黑馬上,她回過眸,知道他一定也有聽到人們在喊的話,只是,他的臉色十分平靜,沒有一絲毫的驚訝。

「你想問我什麼?」他對上她詢問的目光,笑問道。「那大鷂谷是朝廷駐紮在西北的大軍營,離這兒似乎不遠?」

「嗯。」

「那你不擔心嗎?」

「不。」

見他一派輕鬆的神情,她笑撇了撇唇,「要是那些流逃的官兵逃竄到『龍揚鎮』,只怕這裡會受波及,我們不需要做一點防範嗎?」

「我只想知道,你怕嗎?」

她沒想到會被他如此反問,略頓思考,最後搖搖頭,「不怕,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同歸於盡,做什麼要怕他們?」

喬允揚一語不發地瞅著她,聽她說得豪氣千雲,唇畔的笑意加深,湊首在她的髮頂上輕吻了下,「好一個同歸於盡,那就讓咱們靜觀其變,不急,這一切才剛要開始而已。」

聞言,夏侯容容心裡有一瞬的怔愣,他所說的話,與剛才藥師告訴她的話相差無幾,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口吻卻都同樣的篤定。

「風爺。」

這一道男人的呼喚嗓音,讓夏侯容容回過頭,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她看見幾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其中為首之人的眼眉,讓她想到了裴意。

她曾說裴意的眉目有三分酷似她的夫君,但是,有七八分相似那個男人,他才是裴意的親生父親!

他們來到「懷風莊」總號的門口,喬允揚翻身下馬,回頭將容容給抱下來,見她美眸一刻也沒離開過與裴意相似的男人臉上,他忍不住失笑。

「我告訴過你了,如果你見到我大哥,就會知道裴意像我,更像他。」說完,他執住她的纖手,轉眸對幾個男人說道:「你們都跟我來吧!容容,你也一起,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說完,他沒待她回答,已經牽著她的手往裡頭步去,幾個男人追隨在他們身後,也一起跟著進門。

「就是這些圖嗎?」

喬允揚緩慢地攤開幾張卷在一起的大張圖紙,這些紙張不似尋常,觸感略硬,表面塗過防水的油膜,所以異常光滑,每一張圖紙上所畫的樣式皆不同,有幾張看起來是兵圖,而有幾張則是機關圖。

站在一旁的夏侯容容雖然滿心好奇,但是她只是定定站在原地,不爭著想要看圖,心裡總覺得只要看了那些圖,就會被牽扯進去。

不過,就在這時,喬允揚揚起一抹淺笑,將圖遞到她面前。

「記下來。」他低沉的嗓音帶著笑意,聽起來無比溫柔。

「不要把我當成是你默記東西的工具。」

「你做得到的,不是嗎?」

她在「銀來客棧」默下了一整本手記給老西他們以為交換條件,這是他親眼所見,容不得她抵賴不認。

夏侯容容在心裡與他想到同樣的事,知道他當時是在場的,那時候,她總以為他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所以從未想過要防他!

「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他是你大哥,卻喊你風爺?」

「這個問題由我來回答吧!」端王搶先一步站出來,打斷了喬允揚正要開口說的話,轉眸笑視她,「我喊風爺,是因為他如今的身份,風之一字,既有鳳之意,也意指為龍,所以要說我喊的是『龍爺』,也是可以的。」

聞言,夏侯容容半晌沒作聲,這一刻,每個人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她的視線則是停在喬允揚沉靜的臉龐上。

「把圖給我。」

她沒讓自己流露出任何內心的情緒,不讓自己在這一刻思考那男人所說的話,只知道自個兒要說話算話,既然他答了她,她就要默圖。

喬允揚走上前,將幾張圖交到她手裡,命人加亮了燭火,讓她可以將圖看得更加仔細,只見她將圖攤在桌案上,垂斂美眸,一張翻過一張,總共七張圖,用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

「全都記下了。」

她抬起美眸,直視著喬允揚,在場的人除了他之外,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不敢置信,有人甚至於暗暗倒抽了口冷息,彷彿見到了一樁可怕的事。

「很好。」他讚賞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手下說道:「搬火盆來。」

「是。」兩名手下端來了火盆,擱在主子的面前。

盆子裡燃燒著通紅的菊炭,熱度雖高,卻無煙,直到喬允揚將手裡的圖丟進火裡,一瞬間,紅火吞噬了圖面,才眨眼間,七張圖盡被燒成灰燼。

「好不容易才得到這些圖,為什麼要把它們燒掉?」

端王看不明白,他不能不承認這位名義上是兄弟,但實則為堂兄弟的男人聰明才智都勝過自己,但眼前燒圖的舉動,卻令他覺得納悶,因為那些從大鷂谷軍營裡沆出的圖中,甚至於有朝廷現在最強大的兵器構造圖,若能如法炮製,必定能令朱蜃國的兵力更加強大才對!

喬允揚笑著搖頭,「眼下,朝廷必定急著想追回這些圖,留在咱們手裡,只是徒增後患罷了!」

說完,他轉頭看著夏侯容容,而她在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敢把圖給燒掉,是因為信她已經將圖給默得一清二楚了!

「需要把我圖默抄下來嗎?」她輕聲地問,此刻,把圖默下來對她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對她而言最困難的,是逼自己去想通眼前所見到的一切,究竟代表了什麼含意。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的膽子小得像老鼠。

「不必,你只需要記在腦海裡就好,這些圖不過是我拿來試探一些事情的證據,我用不上。」

他只是想藉由得到這些圖,知道他所安排在朝野之中的奸細究竟滲得多深,能否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最有力的援助,其中,當然包括了在必要時,給檠天帝與鳳雛皇后不能防範的破壞。

「既然--?!」她生氣地想說既然他用不上,為什麼要叫她默下來,可是話才想出口,她看見他沉定的眸色,那眼神令她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讓她默圖,是因為日後她極有可能派上用場!

「既然用不上我了,那我出去了!」說完,她才不管他答應與否,拉開門扉,頭也不回地大步跑開。

「難怪夏姬對我說,你對她的寄望大得不切實際。」端王見她像是夾著尾巴逃掉的膽小鬼,忍不住笑嗤了聲。

喬允揚對於他的說法不怒反笑,深沉的眸光從容容遠去的背影,轉到他大哥帶著笑的瞼上,唇畔的一抹淺淺笑痕,顯得像刀刻般銳利,「不要看不起她,日後,她能起的作用,說不定比你們都還大多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0 AM

第十四章

夏侯容容脫去長靴,抱著蜷起的雙腿,坐在「知風堂」的寢院床榻中央,楊上沒有棉被枕頭,整個屋子裡除了基本的傢俬之外,餘下的,都隨著她與喬允揚成親,搬進了「昊風院」裡,如今的這個寢院,早沒了人住的氣息。

不知怎地,她匆然想念起自己住在這院裡的時光,成天跟喬允揚唱反調,打定了主意絕對不嫁他,只要能令他覺得苦惱,她就快樂得像孩子一樣。

她將下頷擱在兩膝之間,垂斂的美眸有若一絲淡淡的悵然,她忘記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想起自個兒的身世。

似乎是從太爺爺打定主意,非讓她嫁喬允揚不可開始吧!

因為成天忙著跟老人家吵鬧,想著軟硬兼施,威脅利誘要他打消念頭,花去了她太多的心力,所以才會忘記去想自個兒不詳的身世。

她是個父不詳的孩子,一出生就剋死了親娘,雖然有太爺爺的疼愛,大舅與舅母待她宛若親生,還有胤哥哥總是百般退讓,不與她爭寵,再加上聰明與美貌,這些條件已經遠勝過一般人太多、太多了!

但是,她可以從每個人疼愛她的眼光之中,看見憐憫,總以為她是個可憐的孩子,沒了爹娘,需要多一點疼愛!

就連崔容蓮,事事要與她爭,爭不過她了,便拿出一副凡事讓她順她,不過是因為她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更別說,在老奴僕的說法裡,她的親爹是個惡名昭彰的盜梟頭子,她娘是被玷污清白,才生下了她這孩子!

所以,她曾聽崔嬤嬤在私底下對人說,她驚人的美貌與過分的聰明,與她醜陋的身世對比起來,倒像是一種諷刺了,

所以,她從不以為自己生得有多美,所以,她凡人、凡事都看得特別仔細,才讓她太爺爺總笑說,要騙她,比登天還難!

相較之下,胤哥哥就很容易被人蒙蔽,她想,若非當初她威脅說要把嫂嫂嫁給別人,他不知道要到何時才願意去段家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呢?

只要能見到他們過得好,她不介意當壞人,就算她其實真的有想過,嫂嫂說不定再嫁別的男人,可以過得更幸福呢!

夏侯容容掐指數了數日子,算起來,她嫂嫂應該已經臨盆了吧!不知道生的是小侄子或小侄女?

一抹淺淺的微笑噙上她的唇畔,往後,要有人喊她「容姑姑」了呢!

「小姐,原來你在這裡!姑爺在找你呢!」婉菊進來見到她,明顯鬆了口氣,似乎已經找了她好一段時間。

夏侯容容抬起美眸,看的卻是在婉菊之後進來的喬允揚,他揚揚手,示意婉菊退下,一個人走到她面前。

「容容。」

他喊她的嗓音好溫柔,彷彿最輕軟的羽毛拂在她的心上,但她現在不想聽,雙腳落床,用最快的速度套上靴子,越過他的身邊,朝門口走去。

「你不想知道嗎?」他喊住她,「那一日,在我們有了夫妻之實的隔日,你曾經說想要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瞞了你什麼,是吧!」

「我現在忽然不想知道了,你不必勉強自己跟我說,我還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說完,她再度提步要走。

「這不像你的個性,容容!」他再度喊住她,「你不是凡事最愛追根究底,不弄個清楚明白絕對不善罷干休的嗎?」

「我是嗎?好吧!可能以前是,現在,我當了人家娘子了,這一點倔脾氣要改改,我改了,所以現在我不喜歡追根究底了,你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吧!那我先出去了!」說完,她搖搖手,低著頭:心慌著只想逃開。

喬允揚伸出長臂,從背後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將她給摟貼在懷裡,「你不必改,我允許自己的娘子可以一輩子喜歡追根究底。」

「但我現在不要了啊!」她摀住耳朵,大聲的嚷道,「你這個人很奇怪,怎麼老是喜歡強人所難啊?我不想知道,不想!不想!」

他不管她的拒絕,不管她的掙扎,低沉的嗓音就附在她摀住的耳畔,一字一句,沉聲有力地說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我已經要離開這裡,回朱蜃國去繼承汗位,容容,我們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什麼?!」

她吃了一大驚,回頭瞪著他,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親耳所聞。

「你終於肯回頭看我了!」他揚起笑,俯首啄吻了下她潔白的額心。

夏侯容容摀住被他吻過的地方,抬起美眸,氣忿地瞪著他,深吸了幾口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氣我騙了你嗎?」他含笑道。

「你--?!」不要擅自做我肚子裡的蛔蟲!她好想這樣大聲對他喊,可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被貓給咬掉了,說不出話來。

「那天,我對你所提過的可汗與可敦,就是我的父汗與母妃,我向你說過了,我的娘親是個身份很尊貴的女人,在我父汗死後。她為了成全大局,再嫁給我王叔,在朱蜃國,可敦也擁有自己的城池與軍隊,她就帶著我這個獨子居住在那城裡,到她死前,未曾再踏出那座城池半步。」

夏侯容容閉上美眸,不看他盯視著她的銳利眼光,在心裡覺得他狡猾,挑在她說不出話的時候,把事情全坦白了!

「容容。」

再聽見他溫柔的呼喚,她閉著眼睛用力搖頭,不想再繼續聽下去,她覺得好可怕,她想要叫他住口,可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幾年,王叔的耽溺安逸,讓朱蜃國成為中原的屬國,事事要看中原皇帝的臉色,甚至於在榷場的談判,就連一點力都使不上,只能任由中原的官員宰割,當年,我的母妃給了父汗最好的交代,如今,他的兒子也必須給他交代,這場局,我整整布了十年,不能功虧一簣,所以,我不能有後顧之憂,容容。」他喚她的名字,俯首輕吻她的粉頰,「如果你真的害怕,我讓你回去,回去京城再做你的容小姐,這個『龍揚鎮』我另外擇人托付。」

「給誰?」她睜開美眸,終於找回了聲音,顫著聲問。

「夏姬。」喬允揚笑視著她瞳眸裡不服輸的火光,曲起長指,輕撫過她的臉頰下緣,一直到她柔軟的耳垂,「你應該可以猜出,她是我拿來牽制住大哥的籌碼,也是我母妃的外甥女,我需要有人在這裡替我牽制住朝廷在此地的佈局,她是個很適合的人選,所以,你只管放心回京城去吧!」

聽他一口一聲趕她回京,再聽他說起別的女人好話,好像她是變成了多餘,夏侯容容再也忍不住火大,抬起腳狠狠地往他的小腿正中央踢下去,讓他一時吃痛不住,放開了她。

「既然你都決定好了,何必還告訴我?我不回京城,我不回去!我自個兒的去處,我自個兒安排!」說完,她氣呼呼地轉身就要離開,頗有豪氣萬千,打算一鼓作氣離家出走的魄力。

喬允揚再顧不得被她踢痛的腳脛,箭步上前,伸出長臂揪抱住她,大步地往外走去,揚聲喊道:「來人,備馬車,上乾糧酒水,我與夫人要出遠門!」

「你放開我,我才不要跟你出遠門!」她捶打他挾持自己的健臂,卻發現他根本就無動於衷,讓她只能負氣呼呼,任他擺佈!

卑鄙!下流!無恥!

夏侯容容在心裡用了所有能罵人的字眼,罵自個兒的夫君,因為他看準了她還未學會一個人在西域旅行移動,所以故意把她帶出門,到人煙罕至之地,讓她就算想要離開,也沒法子屨車找熟手!

她會學的!

這趟回去之後,她一定要用傾全力,用自己學什麼都快的聰明腦袋,學得比他更加厲害,讓他再也不能用這伎倆要脅她!

不過,她的心裡氣歸氣,卻忘不掉他帶她到一座位於兩山之間的海神廟,西望「零海」,水色濃綠如濯錦,到了夕陽西落,水映霞光,宛若金蛇萬道,海心島嶼若隱若現,縹緲宛若仙境。

她不能不承認,他知道她的脾性,知道她一怒之下跑了,勢必要鬧得人仰馬翻,到時候,也絕對不會乖乖聽他說話。

他也一直沒說要帶她去哪裡,只說過,他們其實一直就圍繞在「零海」的周邊地帶,但光是如此,每天他們所見的各色奇景已經是美不勝收。

但她才不要對他承認,說其實她玩上癮了!雖然與他賭氣,每天與他說不上兩句話,但她喜歡與他在一起坐著馬車旅行的感覺,無論天地再大,只要是在他身邊,她就覺得心裡踏實。

每天,她都會趁他準備過夜的營火時,偷偷在他的身後看著,偶爾被他逮到了眼光,她就會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開,然後聽見他嘲弄的低笑聲。

偶爾,當天空有大雁飛過,不是成群,而是三兩隻,他就會知道有人在附近,他說,那些大雁是行旅帶在身邊的活命工具,因為大雁天性就會隨季節遷徙,是逐水草而飛,所以,一旦人迷了路途,或是找不到河流泉水,就把大雁放飛上天,追隨大雁,就能找到活命的水源。

就像我家的小喬弟弟一樣,識毒的猴子以及能逐水草的大雁,是長程跋涉的商隊會隨身攜帶的兩樣寶貝。

在他笑著說這些話時,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想起那天老譚悲傷「虎落平陽被犬欺」,只以為老僕人是在為主子不值,卻沒想到,這位主子的身份如此顯赫,被她強迫與猴子當兄弟,也難怪老僕人要掬一把清淚了!

「容容。」喬允揚將馬車停在一座阻風的巖石旁,山凹處正適合他們今晚避風歇息,而他知道就在不遠處,有一棵老朽的胡楊木,雖然倒落多年,但樹根處至今都還會冒出間歇的清泉,「下車吧!坐了整天車,你也該累了。」

他朝打開的車門伸出大掌,想要扶她下車,不過,從車子裡探出的女子纖荑卻是不客氣地把他的手掌給揮開,然後身手俐落地一躍而下,兀自地踱開腳步,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喬允揚轉頭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自從她換穿胡服之後,就甚少見到她再穿回漢女子的衣飾,她尤其酷愛一般男人才會穿著的長靴,說穿著靴子方便上馬,活動起來不拖泥帶水。

可是,即便一舉一動都稱不上婉約細膩,但她的一顰一笑,仍舊教人驚歎,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美人兒?!

這時,他的眼角餘光注意到遠方有動靜,而她也注意到了,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遠方的沙塵之中,明顯有人影在移動,看起來像是牧羊人。

「那是什麼地方?」她掙扎了好半晌,終於還是回頭問他。

「那不是地方,是漠市。」

說著,他走到她的身後,高大的身形讓他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與她一起看著幻影一幕幕在移動。

「漠市?」她喃念了一遍,心裡覺得納悶,因為自己明明就看見人了,他卻說那不是「地方」。

「在我們面前的遠方,是『零海』邊緣的沙漠,那附近較大的沙漠共有三處,而你所看的那一座沙漠,東西兩三百里,南北亦有數百里寬,無論是人或牲畜進入其中,都是茫然不分南北,猶如在風沙大海之間,風晴日暖時,遠望沙中,會看見城牆樓臺,甚至於是皇宮殿宇,有人看過旌旗刀劍,有人見過牛羊獅豹,男男女女,無分中原漢人或是塞外的胡人,可是待到了那個地方,又一切化為烏有,我們都說那叫漠市。」

他轉眸笑視著她,見她聽得十分認真,半晌,才又說道:「古書上說崑侖山上有五城十二樓,所說的就是相同的雲氣,有人說那是神佛顯靈,卻有人以為不是,但是,這些景象從何而來,卻沒人知道,有人甚至見到已經去世好多年的親人,在那漠市裡還活得好好的,我聽說有些老人家推斷,雲氣會把已經發生過的場面,再度帶到人的面前,不過,我說過了沒人知道這些景象從何而來,當然,也不是想見什麼就能強求得了。」

夏侯容容安靜地聽著,回眸見「漢市」的牧羊人開始變得飄匆,轉瞬間竟然出現了海島與樓船,那湛藍的海面讓人不敢相信那只是幻象。

這一瞬間,她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倘若,她留在京城繼續當「容小姐」,對眼前這奇景沒有親眼目睹,只怕是窮畢生也幻想不出來。

她能再回去嗎?

不!即便是再回去夏侯家,她也變不回從前的夏侯容容。

從前的夏侯容容,不想嫁喬允揚,如今的她,卻只想當他的妻子!

「我不回去。」她的目光,望著變幻莫測的漠市,柔軟的嗓音,彷彿無心的呢喃,但神情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堅定,因為誰也改變不了她的心意,「我不怕,只要你回答我,在你布了十年的局裡,我算是什麼?」

她沒回頭,不敢回頭,所以沒見到那一瞬間,沉澱在他眸裡的黝黯,隨即被一抹淺笑給取而代之。

「一個意外。」

「就只是個意外?」她不滿意這答覆,轉過身瞪他。

「對,一個令我又愛又恨的意外。」話落,他俯首輕吻她抬起的額心,「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多大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那時,我十歲,你還在你娘肚子裡。」

「你見過我娘?!」她驀然瞪圓美眸,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聞。

「嗯。」他笑著點頭,揚起頗得意能嚇她一跳的淺笑,「咱們這門婚事,是我母妃與你娘指腹為婚訂下的親,那時,你娘才懷你不到四個月,身子還不顯重,在要回京城的途中差點小產,趕車的馬伕向路過的商隊求救,其實,那是要護送我從都城回可敦城的軍隊,我看你娘的臉色蒼白,就決定把她帶回我母妃的可敦城,經過大半個月的療養,等胎象穩了,我母妃才送你娘回京,臨走之前,她給了我一隻隨身的金鎖片,與我母妃一起訂下我們的婚事。」

「就這樣隨隨便便,把還在肚子裡的我許給你了?」以她的個性,光想到這樣讓人擺佈,心裡就火大,就算那時她還在娘胎也一樣!

「我娘心血來潮,怎麼你聰明過人的母妃也跟著她胡鬧?你呢?就沒意見嗎?」

「其實也不算胡鬧。」他笑聳了聳肩,「如果你見過我母妃,就會知道你和她有點相像,她沒反對,樂見其成,笑著對我說,你娘親是個大美人,想必肚子裡的孩子要是女娃,姿色也一定不差,說起來,是她的兒子佔便宜了!如果我不心懷感激,會遭天譴的。」

聞言,夏侯容容哭笑不得,頗有想親眼見見他母妃的衝動念頭,想她不只是個奇女子,性格還頗古怪,難怪會教出喬允揚這種兒子!

「這麼說來,咱們算是娃娃親,我對你而言,不該是意外才對。」對於他這說法,她就是覺得心裡有疙瘩。

曾幾何時,她夏侯容容竟然只是一個「意外」?!

對於她這說法,他不急著反駁,只是淡淡地繼續說下去,「第二次見你,是為了要去推掉這門親事,只是在『慶余堂』的門口驚鴻一瞥,你就上了馬車離去,雖美,但我沒上心,但是,後來我聽說你曾威脅自個兒的表哥,要把他下堂的妻子嫁給別的男人,反倒促成了他們又在一起。」

「不是威脅,我是認真的。」說著,她笑噘起嫩唇。

她淘氣的表情,教他失笑不已,「認真也好,威脅也好,都讓我覺得或許跟你成親,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原本想退親,變成了正式提親,後來,就是你逃親了。」

「那你愛我這個『意外』嗎?」

「愛嗎?」他泛起一抹輕笑,俯首以唇抵吻住她柔軟的髮鬢,「若不愛,我就不會說你是意外,差點,就要變成我的災難,我信你的能耐,絕對可以為我掌理『龍揚鎮』,以及我所留下來的一切,但是,我捨不得,想你會怕,所以,容容,你回京城去吧!我會給你一紙『放妻書』,以示我們會分開,是和離,無關誰的對與錯。」

「不!」她一時咽不過氣,抬眸瞪著他,「我不走!你休想逼我走!我是你的妻子,要與你在一起!」

「難道,你忍心給夏侯家帶來麻煩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旦你與我回朱蜃國,你便是叛亂,朝廷坐實了罪證,你以為他們會放過夏侯家?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先切割與你之間的關係,然後,再想辦法讓朝廷遠不到罪證,便是往後他們知道朱蜃國的新任汗王曾是懷風莊主,我也要他們無法動你半根寒毛。」

「所以,無論我回不回京城,你那紙『放妻書』都給定了?」

「對。」他苦笑點頭。

「我不要!」

「容容,我這個決定是為了你和夏侯家著想。」

「我不要!」

「容容,除了『我不要』以外,你還可以說些其他的嗎?」

「我不--?!」

她說到一半忽然住口,因為說到最後,她還是「不要」!夏侯容容氣恨地瞪著他,因為他擺明了是在為難她!我不要。她沉默無聲,以淒楚的眼神告訴他這三個字。

喬允揚可以看懂她的意思,但是他選擇了視而不見,泛起苦笑,伸出大掌,以拇指的腹心輕輕撫過她泛著薄紅的眼角。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用著泛淚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這句話,她不怕讓他知道,此刻在她的心裡有多不甘願!

「如果……」她斂下美眸,在好半晌的沉默之後,柔軟的嗓音幽幽淡淡地說道:「只是如果,替你掌理『龍揚鎮』的人,不是夏姬,而是我,在你打了勝仗之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容容,你確定自個兒所說的話嗎?」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她抬起淚光盈動的倔強眼眸,「這半年來,我在你的身邊,在這個地方,不會不明白這裡的情勢,除了朝廷與朱蜃國的互相牽制之外,還有各方的勢力在此雲集,這裡的人民風剽悍,看重的不是金銀財寶,是誰能得他們的心,便能坐穩這塊地盤,這十年來,你讓他們以你馬首是瞻,這些人能有口飯吃,能在這裡安家立命,全是拜你之賜,往後,便是朝廷拿著刀子壓他們的腦袋,他們也不會背叛你,而我留在這裡,什麼都不必做,也不必挑明了與朝廷為敵,光只是存在這股勢力,已經足以教朝廷如芒在背,自然,他們逮不到實證,也不能拿我們這些人治罪,要不,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因為,這些刁鑽的小蛇們一隻一口,強龍即便不死也要受重傷。」

喬允揚一語不發的聽她把話說完,好半晌,他既驚喜又歎息,「容容,你這雙善於洞察的雪亮眼睛,天底下還能找到第二雙嗎?」

聞言,她沒好氣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彷彿在說她想聽的不是這油嘴滑舌的話,「只要你答應我,事成之後,回到我身邊,我就一定能替你辦好任何你想要我完成的事。」

「哪怕對手是中原朝廷?」他淡挑起眉梢。

「是!」她再肯定不過的點頭。

「好,替我守住這裡,我信你,容容,而我也答應你,事成之後,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做一對恩愛夫妻,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喬允揚將她擁入懷裡,以強健的臂彎為她抵擋向晚的刺骨寒風,「雖然,在名義上,你將不會再是我的妻子,但是,在我心裡,你是我的可敦,可敦會有自己的城池,從今以後,『龍揚鎮』就是你的可敦城,它是你的了!」

她柔順地偎在他的懷裡,讓自己放縱地享受他即將遠去的溫暖,「告訴我,喬允揚是你的真名嗎?我要知道,自個兒的男人,究竟是誰!」

「喬允揚是我的漢名,喬是我母妃外家歸化之後的漢姓,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騰裡羅,意指上天所賜。」

說完,他感覺到她一雙纖細的手臂用足了力氣,圈抱住他,風聲之中,隱約可以聽見她強忍住的哽咽。

「容容。」他喚她,低沉的嗓音柔得像是羽毛般,隨著他俯落的吻,輕落在她的頭頂上,「記著,我信你,不會讓我有後顧之憂。」

他走了。無論她多麼不願意去面對,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如今,這個地方,只剩下她一個人。

不,不只有她一個人,還有裴意,他留下來陪她了!

端王與夏姬原想將他一起帶走,卻不料馬車還未出城鎮大門,他就已經開溜回來,說什麼也不願再上車。

最後,夏姬不捨也無奈,只好將兒子托付給她,臨行前,單獨與她說了些話,只不過,那些話卻只教她覺得疑惑,半個字也不信。

今天清晨,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夏侯容容一個人獨自站在她與喬允揚的寢房之中,環視著她所熟悉的一切擺設,因為少了他的存在而顯得寂寥。

她回過眸,注視著擱置在案上的那封放妻書,那張以石鎮壓著的紙張,已經在那案上擱了三天三夜,她遠遠地看著他蒼勁而有力的字跡,所寫的每一個字句無論看過多少遍,都仍舊教她無比心痛。

從今以後……不,是自從他寫下那放妻書的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他喬允揚的妻子!

這一個突如其來的醒悟,揪得她從心到身子,每一寸都在疼痛,都在叫喊著不願意,但自始至終,她卻只是哽咽著,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這只是一場戲,她的心裡很清楚,只是一場做給檠天皇帝看的戲,喬允揚並沒有不要她,沒有不愛她!

但是,就算是心裡再清楚,她還是覺得心很痛啊!

夏侯容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想要平緩那一陣又一陣痛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心痛,她閉上美眸,昂起嬌顏,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刻她才知道,很多事情其實不是看不開,而是自己無能為力去改變,她明白喬允揚沒有不愛她,但他終究是離開了!

這一去,他偶能否再有相見之期,都還是未知之數!

她睜開帶著淡淡淚霧的美眸,瞪著那封放妻書,恨得想要將它撕成碎片,碎得跟雪花一樣,再也看不清楚紙上所寫的半個字為止。

她想要當喬允揚的妻子。

到她這一生結束為止,她都想要當他的妻子。

但最終,她只能一動也不動,視那封書信為可怕的洪水猛獸,只敢遠遠的看著,別說是撕掉,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婉菊。」她喚來了婢女,「你來把那封書信給折起來收好,就放在我平常收藏東西的那個楠木筐盒……不,別放那兒,拿去放在衣箱最底層,拿東西壓著它,別再讓我瞧見。」

她改變了主意,不將那封書信放在她平日收藏東西的楠木盒,那盒子是她收藏寶貝的地方,那封放妻書怎麼會是她的寶貝呢?

它是她的仇人!她要將它放在最不顯眼,最不容易見到的地方!最好是不見天日,可以讓她忘記它的存在為止!

婉菊點點頭,照著主子說的話去做,從小就陪著主子一起長大,最明白主子心裡不為人知的脆弱,從姑爺離開那一天起,就沒再見主子掉過半滴眼淚,可是,她知道那是因為主子的心裡正在淌著血,已經太痛太痛的緣故!

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從今以後,小姐與姑爺之間不能再有任何聯繫,就算是一個口信,一張紙片兒,都可能會落人口實。

「夫人!」

老譚的喊聲打破了屋子裡沉滯的靜默,讓夏侯容容回過頭,看見老譚三步並成兩步跑進來。

離去之前,喬允揚將老譚與溫陽,以及訓練有素的護勇之師都留給了她,還有一些記冊,她還沒有心情去細翻細看。夏侯容容給自己一段寬限,知道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但她很肯定,絕對不教心愛的男人對她失望。

「怎麼了?老譚。」她的語氣淡懶,提不起一點興致。

「出事了!」老譚順了口氣,才道:「有兩幫新來的商隊,聽『龍揚鎮』換了當家的人,就想胡亂做生意,開了幾乎是賠本的低價要倒貨搶客,現在,跟一些老街坊和常往來的商隊起了紛爭,說他們不懂這裡的規矩,要他們滾出去,現在雙方人馬鬧得不可開交,郭掌櫃帶了些人手,已經先趕去了,說要我來請夫人指示。」

她靜靜地聽完,驀然,勾起一抹淺笑,明媚而動人。

「夫人?」老譚心下微驚,總覺得在這一刻,她臉上的那抹美得驚人的笑顏,教人看了有點忐忑不安。

夏侯容容見到老譚那危疑不定的表情,笑得更加開心了,「換了當家的人就鬧事?當我死人嗎?我在想這幫人真是好貼心,知道我這幾天心情悶,想要弄點樂子逗我高興,走吧!既然他們如此盛情,我們也不要客氣!婉菊,我要出門,把氅子拿給我!」

話才說完,她人已經大步往外走,讓婉菊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捉起一件白裘氅子追在主子後面,一邊替她穿披。

雖然手忙腳亂了些,但婉菊卻露出鬆了口氣的笑容,因為,她看見主子臉上那抹笑,像極了她們還在京城時,那般的無憂無慮,只是,每當主子露出這燦爛的笑,就代表有人要倒大楣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1 AM

第十五章

九個月後

美!

除了這個字以外,他們的心裡竟再無半字可以形容眼前的俊人兒。

因為,無論是任何字眼,拿來形容眼前這位騎在高高白毛灰馬上的佳人,都顯得冒犯唐突,一身絛紅色的窄袖胡服穿在纖細的身段上,分外襯托出那張臉蛋的白裡透紅,如絲般的黑髮高高綰成一束,讓他們雖然知道她是女人,但那逼人的英氣,卻又似男子。

不過,倘若他們眼前的人兒是男子,那也絕對是這天底下最俊俏的男人,若他認第二,絕對沒人能在他面前認第一。

見了那張美至極點的臉蛋,會教人忘記這一年來,西北的戰火連天,中原與朱靈兩國雙方兵馬的僵持不下,鄰近的西方諸國加入戰局,支持他們的共主騰裡羅汗王,讓當初打下中原的十三翼大軍,陷入了苦戰。

而那張美麗臉蛋的主人,就是夏侯容容,她坐在當初那匹因年歲漸長,灰毛尖端反白的馬兒上,而三個在心裡感想的男人,則是因為剛偷了幾匹上好的汗血寶馬,被人活逮,溫陽領著幾名護勇將他們押在她的馬前。

「夫人,你以為該如何處置他們呢?」老譚看著他的主子俐落地翻身下馬,心想這一年來,他們夫人的馬術是越來越厲害了!

真難想像,從前的她,只要一被他們風爺捉上馬背,就會嚇得不敢動彈,這話現在告訴任何人,怕都難以置信。

「讓我想想,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故作苦惱的表情,問向一旁的人,「誰還記得,上次的偷駱駝賊,我是怎麼處置的呢?」

她眨了眨美眸,老譚看見她的眼色,立刻心領神會,開口答道:「回夫人話,你讓他們當駱駝馱貨物,總計是一個月又零七天的時間,兩人每天要背負百斤的貨,在鎮上行走,從日出到日落,除了早晚總共三刻鐘的吃飯時間以外,不得停下,晚上還要與駱駝拴在一起睡覺,最後,是他們跪在市集廣場上,哭爹喊娘要容夫人饒過他們才作罷。」

老譚代為回答,完全明白他家夫人的暗示,把內容細節說得一清二楚,只是這內容還其的一點都沒有加油添醋,他們都還清楚記得那兩個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狼狽模樣。

只見話才說完,三個偷馬賊面面相戲,他們看見同行夥伴的臉色一個個都是白中帶著青,無不是一臉駭然。

「你們說,我對那些偷駱駝賊會不會太好了一點?」夏侯容容看著老譚幾人,眼角餘光則是睨了那三個偷馬賊,眸裡噙著一抹淺笑。

好?!剛才那老頭子說的那些,哪一點可以稱得上好?!三個偷馬賊不約而同「咕咚」地吞了口唾液。

「他們才求我幾次……」她又說。

幾次?也就是上回那兩個偷馬賊,其實還撐不到一個月又零七天,就已經求她饒命了嗎?!

「……我就答應饒過他們,好像太容易心軟了對不對?」

三個人再度面面相覦,似乎都在想他們是不是快點開口求饒比較要緊,既然早晚都要求饒,不如少受點罪!

「可是!」她嬌柔的嗓音在一瞬間轉為冷硬,「他們也不想想,那幾匹駱駝是一位老人討生活的工具,如果真的被他們得手了,那老人豈不是要喝西北風?真是的!應該要罰他們一年才對!」

說完,她神情頗為懊惱地撇了撇嘴角,一副自己真是菩薩心腸,早知道就不該那麼心軟的表情。

「一年?!」三個偷馬賊異口同聲,臉色盡轉為死白。

他們絞盡腦汁,努力地想自己所偷的幾匹馬是不是屬於哪位老弱婦孺,他們在心裡求老天爺保佑,就求老天爺別讓那些馬的主人是個令人要掬一把清淚的可憐人,要不然,他們的下場就真的要教人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了!

「怎麼?你們也同意應該罰一年嗎?」夏侯容容漾起燦爛的笑容,「看來你們真是有心悔悟,放心,我對像你們這樣知錯能改的人最欣賞了!」

聞言,三人的心被陡然提得老高,既是期待又怕受傷害,但她說最欣賞像他們這樣的人,想必懲罰不會太重吧?!

「不過,欣賞歸欣賞,你們知道這幾匹上好的汗血馬是誰的嗎?」

「不不不不……不知道。」其中一人顫聲回答。

老天爺啊!不會讓他們運氣那麼背,讓他們偷到少了這幾匹馬就要去喝西北風的老人吧!三個偷馬賊在心裡哀號。

「放心,這幾匹馬的主人不會太可憐。」她看出了幾個人的想法,笑著為他們解惑道。

還好!還好!幾個人喘了口氣:心想老天爺果然還是待他們不薄!

「馬是我的。」她嬌柔的嗓音既輕又淺,美麗的臉蛋上勾揚著既無辜又無奈的笑容,而在這同一瞬間,她看見三個馬賊的臉色從喜轉憂,再轉為極度的震驚,其間不過短短一瞬的工夫。

「我夏侯容容當然不是一個可憐人,可、是!」同樣的兩個字,她再度加重了語氣,看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抖了一下,「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搜集到這幾匹馬,你們竟忍心踐踏我一番苦心,打算把這些馬偷了就走,你們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知道!知道!」三個人點頭如搗蒜,冷汗涔涔如雨下。

「好,知錯就好,我說過自己欣賞你們,所以就不要罰你們太重,順道給你們一個做善事的機會,讓你們將功補過,你們說好嗎?」

「好好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不好的道理嗎?

「老譚,給他們備一輛馬車,不要上馬,只要車子就好。」她的嗓音柔柔淡淡的,眼兒眉梢都勾抹著笑,「我要讓他們去拉車,從今天起,在這鎮上,凡是老人小孩,或是孕婦以及活動不自便的人,都可以上他們拉的車子,交代鎮上的人盯著他們,務必讓他們把車子拉到乘車之人的指定地點去,除了三餐總共三刻鐘之外,其餘的時間不得休息,不過看在我欣賞他們的份上,就多給他們兩刻鐘,解決大小解的問題。」

說完,她轉頭看著三張盡白的臉,「你們三個人不需要太感激我,我也不願意對你們這麼好,可是我覺得自己的心腸還真不是普通的善良啊!」

善良?三個人一臉淒風慘雨,只想哭爹喊娘,如果她這叫做善良,那他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刁毒了!

「饒命啊!夫人!姑奶奶!小的下次不敢了!求您饒命啊!」三個人同時開口說話,已經分不清楚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

「你們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憐啊…」可是,她知道在他們心裡,一定在想她是個刁毒的女人。

「是是是,是可憐啊!可憐啊!」又是三張嘴一起開始說話,成串的連成了一句話。

「那好!我就想要你們越可憐越好!」

她含著笑的美眸在這瞬間透出了絲絲冷意,教三人打從心底顫抖。

夏侯容容一雙澄濫的眸光直視著他們,「人說切身之痛,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不切身就不痛,我要教教你們,在這世上無論男女老幼,是可憐人或是好命人,無論是誰,他們的努力和心意就不能白白被人糟蹋,東西是他們努力掙束的,就沒人可以平白取了去!」

說完,她拉住韁繩,一腳踩上老譚扶住的掌心,動作俐落地翻身上馬,回頭斂眸,覦著那三個哭喪著臉的偷馬賊。

「老譚,交代給你去辦了!」

「是,夫人慢走。」老譚躬身送走主子,臉上掛著剛看完好戲的笑容,回頭看三個偷馬賊抱著彼此,悔不當初地痛哭了起來。

這時,在一旁圍觀的人們拍手叫好,其中,兩個經常往來「龍揚鎮」的商賈並肩站著,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你在想什麼?」其中一人先開口問道。

「我在想,這些人真是蠢到令人沒辦法同情。」

「對,我心裡也是這種想法,他們以為現在『龍揚鎮』是女人當家,就可以胡作非為嗎?唉,蠢!真的是蠢到讓人無言以對。」

自從他們風爺離開的這一年來,各方趁著戰亂,新趄的勢力蠢蠢欲動,總以為當家的是夏侯容容,再精明厲害,也不過就是個女人家,何足為懼?!

但每每看見一個又一個自投羅網的笨蛋,他們都會在心裡歎息。

殊不知,女人當家才可怕!先別說原本就歸附在風爺麾下的人馬,眼下,幾乎都被容夫人做生意公道、斷事公允,雖絕美矜貴卻能與他們這些粗漢子稱兄道弟的豪情給收服了。

令他們覺得最可怕的是,他們的容夫人是發起狠來,真的就會忘記「客氣」兩個字該如何寫!

比起從前的風爺,她的行事作風非但沒有手下留情,反而多了幾分女人獨有的潑辣,所以夠識相聰明的人,都會知道不要輕易惹事,要不然她絕對是教人吃不完兜著走!

這些人也不想想,當初連他們風爺都會敬上三分的女人,哪有可能是位不經事,會怕他們惹事的弱女子呢?

他們後來發現,這位夫人不怕煩,最怕悶,雖然嘴上沒說,不過,他們都在猜想她說不定巴不得這些人最好別太安分守己,讓她有事可做才好!

都已經一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看不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才說,這些人真是蠢到讓人無言以對,無法同情,只能說聲「活該」啊!

「小官!瞧你這眉開眼笑的模樣,又是整了哪個倒霉鬼了?」

正與幾個商隊的瓢把頭把酒言歡的完刺,看見夏侯容容甩著短馬鞭,腳步輕快地走進客棧裡,立刻笑著吆喝道。

夏侯容容聽見有人喊她小官,就知道是完刺,現在,這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還敢喊她「小官」,不過,她聽了覺得親切,還要他絕對不許改口。

「不要把我說得像是喜歡鬧事的孩子。」她走到完刺面前,與同桌幾人都是相熟,「是那些人需要教訓,我勉為其難懲治了他們一下,我心裡也是很不樂意的。」

雖然才短短一年,但是,如今的夏侯容容言行舉止,已經少了先前的稚氣,彷彿在扛下「龍揚鎮」這個重擔時,一夕之間長大,多了女人嬌媚的風華,卻也有著令男人不敢輕易覬覦的強悍。

「容夫人。」與完刺同桌的一名大食商人笑著開口,「你『懷風莊』旗下的這家客棧,菜色是越來越好,有時候要帶商隊回國時:心裡都還會捨不得吃不到這裡的好菜,不過,你今天不夠意思,沒有誠意。」

「喔?」她笑挑起眉梢,「此話怎說?」

「今兒個是咱們完刺大爺四十歲的生辰,論交情,你竟然沒準備一桌好酒好菜給他慶祝,這不是失禮,是什麼?」

聞言,夏侯容容嬌顏頓時一沉,看得完刺與眾人心下微驚,忐忑著哪句話惹她不高興了,才正想不透之際,她已經轉頭喊來了客棧掌櫃。

「掌櫃。」

「在。」

「去把咱們湖裡能吃的湟魚都撈上來,今天是我完刺大哥生辰,我要替他宴請在場的兄弟們,這場面要辦得熱熱鬧鬧,還有酒,多搬幾壇過來,別忘了再烤幾隻全羊,知道了就去辦吧!」

這話,她故意說得大聲,讓在場的人都能清楚聽見,一時之間,眾人不敢置信,為之歡騰嘩然。

完刺也是滿臉不敢置信,站起來,走到她身後道:「小官,哥哥我有沒有聽錯?你要把那湖裡能吃的湟魚都撈上來,給哥哥我做壽宴用?!你不心疼嗎?那可是風爺從零海引渡過來,好不容易才養活的魚,那魚的肉質肥嫩甘美,在這大漠裡,是再珍貴不過的東西啊!」

她回眸看他,原本嚴肅的表情,被一抹噙起的淺笑取代,「再珍貴,也總有個價碼,今天是哥哥你四十大壽,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不惑之年,我不過就是把大到能吃的魚撈上來,小一點的魚就讓它們繼續養著,不斷了它們的根,待哥哥做五十大壽,還是有魚能吃,咱們不怕!」

她這話說得有恃無恐,卻是深得人心,這時,一群人跑過來拉著完刺又叫又眺,感謝托他這壽星之福,他們能有好酒好菜可以享用。

夏侯容容神情淡然地退到一旁,看著大夥兒熱鬧喧騰,呢喃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語句,「更何況,魚也是他養的,我不過就是借花獻佛而已,有什麼好心疼的?」

說完,她聳了聳纖肩,輕呵地一笑,比起剛才整治那三個偷馬賊,把喬允揚辛苦才繁養成功的湟魚給宰來吃掉,更教她感到痛快!

有本事的話,他自個兒回來教訓她呀!

她諒他就算想要,也做不到!

什麼叫做「天高皇帝遠」,她現在可是有很深刻的體會呢!

更何況,那遠在千里之外的他,還真是位「騰裡羅」,是上天所賜,教朱蜃國百姓景仰尊敬的汗王,是個名副其實的「皇帝」呢!

一思及此,她如星辰般的美眸,有瞬間被淡薄輕愁給掩覆,但她隨即揚唇笑笑,把這愁思給轉頭就拋扔在腦後。

過了好一會兒工夫,夥計們開始上酒上菜,夏侯容容與完刺同桌敬酒,酒過三巡,完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臉色顯得有些沉重。

「小官,有件事情你聽說了嗎?」

「大哥有話就直說了吧!」

「最近,在你們『龍揚鎮』上,沒有商舖傳出收到假銀錠的事嗎?」

「大哥這一路過來,可是聽說了什麼?」

聽到假銀錠的事情,她想到了自己才剛來「龍揚鎮」當小官時,所追查的事情,不過,怕是已經聽說有人在追查,有了警備之心,再加上不過想略試水溫,後來那幫人就徹底消聲匿跡了!

「不是聽說,是親眼目睹……」

完刺見一旁的人都已經酒酣耳熱,根本不會分心仔細聽他們說話,才將這一路過來的所見所聞,向夏侯容容開始娓娓道來。

那天,在聽完刺說了假銀錠的事情,夏侯容容便開始讓人佈局,想要引蛇出洞,不過,料想那幫人不敢直接找「懷風莊」旗下的鋪號下手,所以,她讓人以江南人來這裡做絲綢生意,在最熱鬧的大街口,開了一問綢緞鋪子。

江南人,外地初來乍到、新鋪子,這地方的規矩人面都還不懂,她故意多請幾個生手,讓人看起來就知道是笨手笨腳,果不其然,用假銀錠的入很快就挑上這家新綢鋪子下手,說手裡有太多銀子帶著嫌沉重,也懶得找銀莊換銀票,乾脆買一大批綢緞回西域,再做一筆買賣。

「夫人。」一名夥計暗中取了一錠銀子進入內室。

「剪開,看是硬是軟。」夏侯容容連看都不看,直接下令道。

「是。」郭掌櫃應聲,從一名夥計手裡拿過利剪,將銀錠剪成兩半,剪完之後,拿起其中一半,神色顯得凝重,「夫人,是硬的。」

身為「懷風莊」的鋪號掌櫃,當然不會是第一次剪銀子,自然也知道銀子剪下去的手感,從中可以判別出銀錠裡究竟是摻了鉛或是銅,若是加了鉛,那就會比普通的銀更軟,若是銅質,那手感就會比銀更硬。

老譚接過被剪開的半邊銀錠,仔細地端詳底面,半晌,轉頭望向夏侯容容,肯定地說道:「是『天蓋』。」

聞言,夏侯容容瞇細美眸,眼神陰沉,泛起一抹冷笑,「這些人真是越來越刁毒,上回至少還可以見到『鼎銀』,人說無六不成鼎,雖然那銀錠裡的雜鉛見火飛去,可是最少還有六程真銀在裡面,沒想到,這回拿上門來的,竟然是『天蓋』,這裡頭的真銀連一程都不到!要是收了這種銀兩,別說要賺錢,店家連本錢都拿不回來!」

真是不想還好,越想越生氣!

「夫人,那現在……?!」郭掌櫃頓了一頓。

「收下,跟對方說這筆買賣咱們接了,他要多少,咱們就給多少。」

「可是眼看著是賠本的買賣,咱們就白白認賠嗎?」

聞言,夏侯容容微挑起秀致的眉梢,一臉疑惑的表情彷彿在反問「你是今天才認識我這個人嗎?」的樣子,頗有好笑又無奈之意。

「郭大掌櫃,在你面前的可是咱們容夫人。」誰也佔不了她半點便宜!老譚微笑說道,但在夏侯容容面前,也只敢把話點到為止。

「是是,我糊塗了!是糊塗了!」郭掌櫃拍了下腦門,一臉恍然大悟,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轉身吩咐夥計照夫人的話去辦。

「溫陽。」她回眸望向身後,輕喚了聲,給了一個示意的眼神。

「是。」溫陽立刻會意,閃身從後門出去。

然後,在那名假扮胡商的人帶著手下扛走大筆絲綢出鋪門時,不動聲色地跟隨在他們身後而去。

這時候的夏侯容容,忙著與老譚和郭掌櫃商量對策,還不知道這一起假銀錠的事件,會牽扯出她的身世之謎,就在不久之後的將來……

入秋了!夜裡的風開始透著會凍人的刺寒,天上的月色,也顯得格外清亮。

夏侯容容迷濛地從睡夢中醒來,側躺著身,聽見外面敲著三更的梆子,抬眸望著月色透進門窗,讓一整面門扇像是發著光亮。

再過幾天,即便是月亮高掛,她也看不見了!因為,等到天候再冷涼些,府裡的奴僕就會在門窗掛上氈毯,白天時捲起,晚上就會放下擋寒。

她合上美眸,半晌,又再睜開。

這次,她看著的,是眼前的空蕩。

那原是喬允揚睡的位置,如今,空得像是在她的心裡挖了個洞。

她纖手輕伸而出,撫著那冰涼沒有溫度的床褥,再掩不住心裡的思念,化成惆悵染上瞳眸。

他知道了嗎?夏侯容容在心裡想道,他知道朝廷已經起了疑心,這段時日,不斷地派采子潛進「龍揚鎮」,就是為了追查出「懷風莊」莊主真實的身份,是否,就是如今的騰裡羅汗王。

雖然還是維持一貫的生活方式,但不知不覺地,她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一言一行都不敢掉以輕心,但是也刻意讓朝廷保持猜疑,讓他們覺得「龍揚鎮」是親近朱蜃國的一方,她讓各方勢力維持巧妙的緊繃,適時出一些亂子,教朝廷不敢掉以輕心,也無力彌平。

表面上,她在人前談笑風生,但是在心裡,只有她自個兒知道,一步步都是如履薄冰。

就怕,會毀了與他的約定,不能完成他的托付。

也怕,拖累了夏侯家,要與她一起陪葬。

更別說,他走之前,把「龍揚鎮」和「黃土堡」,以及一干眾人交到她手裡,只要絲毫有個差錯,他們都不能倖免於難。

「聽說,你在帶兵打仗時,在人前總是戴著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世人以為你奇醜無比。」她呢喃著,彷彿他就在眼前,淡淡地噙起一抹笑,「可是他們怎麼不想想,北齊蘭陵王打仗時以面具覆臉,是因為太過俊美呢?」

頓了頓,她露出一抹淘氣的笑,搖了搖頭,一頭披散的青絲如緞般泛出動入的光澤,將臉埋在他躺過的枕上,仍笑著,卻心痛在這枕上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他粗獷陽剛的氣味。

「但你不是蘭陵王,我相信他一定長得比你好看,但我愛的男人是你,今生今世,只會是你。」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2 AM

第十六章

在冬天到來,降下第一場瑞雪之前,一個令中原朝野為之震驚的消息從西北戰場傳來京城,一時之間,人心惶恐。

朱蜃國的一支軍隊以詐降和突襲的戰法,取下了中原的一座要塞守城,並且活捉守將,進圍之後,在延川、宜川、洛水的三川會合之地,設下伏兵,將前來救援的軍隊一網打盡,俘虜了兩名大將,中原戰敗的消息傳回來,人心為之震驚,甚至於有大臣已經提出放棄西北大半領土的最壞打算。

但對騰裡羅汗王而言,這是一場贏得極漂亮的戰役,人們說他不愧是伯顏汗王之子,不只驍勇善戰,更得盡納雅可敦指揮戰事的才能,而人們也才真正見識到朱蜃國在經過養生休息多年之後,盈蓄的強大兵力。

這個震驚朝野的消息,夏侯容容當然不會沒聽說過,但是,她沒做任何反應,一貫地過著她的日子,一貫地與人把酒言歡,談笑風生,一貫領著郭掌櫃等人追查假銀錠的事。

終於,被他們追出了幕後的指使者,但這結果卻頗令他們意外。

因為,放出假銀的兇手直指「洪雲寨」,這個山寨位於「龍揚鎮」南方約莫兩百里遠,一直以來與「懷風莊」交情並不深,不過,他們的寨主胡虎的為人頗講義氣,雖是個不識字的老粗,但是行事作風頗得喬允揚敬重。

夏侯容容在聽完老譚與郭掌櫃的分析,知道這件事情不能掉以輕心,吩咐要調查仔細,最後確認,以假銀錠與商家做買賣之人,確實來自「洪雲寨」,是胡虎相當倚重的策士薛壽。

此刻,「洪雲寨」大門前,雙方的人馬對峙,情況十分緊繃,彷彿只要有人敢輕舉妄動,下一刻這裡便會是大開殺戮的戰場。

「把人交出來。」夏侯容容巧笑嫣然,猶是一派輕鬆。

她站在幾個護衛之間,溫陽更是以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她大半的前方,在她身後,是喬允揚訓練出來的精英高手,她很有信心,就算是雙方真的打起來了,她這邊絕對不會是輸得最慘的一方。

她美眸掃過在場的「洪雲寨」兄弟,沒看見胡虎與薛壽,老譚向她形容過他們二人的長相,其中,胡虎的長相尤其顯眼。

老譚說,胡虎長得並不醜,不過留了把大鬍子,個頭粗壯,說起話來嗓音也很洪亮,是個很標準的性情中人。

「洪雲寨」的人面面相覦,他們都知道眼前美得不若凡人的女於,是當今統攝「龍揚鎮」的容夫人,也知道她是要來見他們的薛策士,不,是要把他的人抓回去,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輕易讓她把人帶走。

這時,從山寨大門之內,傳來了男人如獅吼般的大喊,「誰敢動我的兄弟,誰就是跟我胡虎過不去!」

話聲才落,一個熊腰虎背,肩上扛著把大刀的男人穿過眾人讓開的道路,走到最前方的位置,從那一把濃密的大鬍子,夏侯容容認出了他就是胡虎,而躲在他後面書生樣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薛壽。

她揚起明媚淺笑,揚揚手,示意溫陽退開。

只見溫陽雖有百般不願,但最後還是後退了兩步,守在夫人的身側。

「過不去又如何呢?胡寨主。」她柔軟的嗓音輕曼如銀鈐,「如果寨主你堅持要護短,那容容也只好跟你『過不去』了!」

話落,好半晌,胡虎一語不發,像是傻愣了般,直瞪著她絕美的嬌顏,那異常的沉靜,不只是夏侯容容,就連「洪雲寨」眾人都覺得奇怪。

「萱兒?」雖是喃語,但以他洪亮的嗓音說出,音量還是頗大。

「你認識我娘?」夏侯容容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她的容貌有七八分像她娘,任誰都會看出她們是母女。

「她是你娘?她是你娘……?!」胡虎露出了大大受打擊的神情,然後又轉為咬牙切齒,「你叫什麼名字?」

「容容,夏侯容容。」

「那男人可真是寬宏大度,竟然允許你從娘親的姓。」

「哪個男人?」

「一個姓田的男人!聽說是什麼大官的兒子,你娘從小與他有婚約,堅持要回去嫁給他,說……繼續跟著我,她會死。」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神情再度轉為黯然,當年,因為這句話,他將心愛的女人送了回去。

「我娘在回去夏侯家之後,確實不久就去世了,不過,是因為生了我的關係,她沒有嫁給什麼姓田的男人。」

這時,夏侯容容心裡已經有幾分瞭然,她曾聽喬允揚說過,在這大漢見過她娘親,想必,當初將她擄來的人,應該就在這一帶,再聽胡虎的說法,談起她娘的神情,若她猜想不錯,眼前這熊似的男人,就是她夏侯容容的親爹。

「你的意思是……?!」胡虎一時會不過意。

「聽不懂嗎?好,那我把話說粗一點,就是如果當年你有染指過我娘的身子,那你就是她肚子裡孩兒的爹,她在離開你的時候,就已經懷我了!」說完,夏侯容容不滿意地輕嘖了聲,覺得自己還是說得太文詻。

「原來,那時候她是有了身孕……」胡虎一臉的震驚,在回過神之後,不停地用雙手敲自個兒的腦袋,既悔又恨,「我該死!我怎麼會沒有看出來,她原來是有身孕了!」

「我要回家!求你讓我回夏侯家!如果你還想我活著,就讓我回去,要不我一定會死!再繼續待在你的山寨裡,我一定會死!」

胡虎回想起他的萱兒曾哭著對他說這些話,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讓她掉眼淚,她的每一滴淚,都讓他覺得胸口好痛。

藏躲在寨主身後的薛壽,千萬沒料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眼見情況不對,轉頭拔腿就要回寨裡收拾細軟,走為上策。

「你站住!溫陽!」夏侯容容喊聲才落,只見溫陽一躍而起,已經越過眾人頭上,一把刀子架上薛壽的脖子。

「容容……」胡虎的嗓音弱弱的,不復一開始的威武,想眼前這人兒是他與心愛女子的親生骨肉,他一下子氣焰全無,「你與薛壽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讓我、爹……讓爹……」

一個「爹」字,他說了半天,最後竟是怯懦的吞回肚裡。

「我和他沒深仇大恨,不過,他以假銀錠坑騙我鎮上的商家,這事,不知道胡寨主你知不知情?」她故意喊他寨主,不讓他有機會以爹自居。

說也奇怪,多年來,她一直想著自個兒的親爹會是什麼模樣,如今真的親眼見到了,卻反而覺得平靜釋然,有種「原來不過如此」的感覺。

一聽她說出「胡寨主」三個字,胡虎的臉色頓時灰敗,「你說的事,我不知情,不過,我不能把人交給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給你,還有追隨你的商家們一個交代。」

「我憑什麼信你呢?」

「就憑……萱兒。」

聞言,夏侯容容看著眼前熊似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男人的不善言語,他大概想說,憑她是他們親生骨肉的份上,憑他喜歡她娘的份上,他一定會給出交代不可。

「好,就看在我娘份上,我信你。」

大佛寺。

在經過近一年的修整之後,約莫恢復了香火鼎盛時期的八九分模樣,而這一切,都歸功於夏侯容容的決定與出資。

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無明與無滅卻說,他們藥師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預言過「大佛寺」會再重建,也說過這佛寺日後的香火鼎盛,將會更勝從前。

聽兩個孩子說得無比認真,夏侯容容則是半信半疑,對於那位總是在臥佛殿裡的藥師,她心裡一直有種很古怪的感覺,無論在這一年來,見過他幾次,那淡淡的詭異感從未曾有一刻消失。

此刻,殿內焚著香,寂靜得沒有一絲毫聲音。

夏侯容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著眼眸,對著臥佛虔心禮拜。

藥師的白色衣袂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誠心致意的模樣,一聲不出,直到她睜開眼睛,回頭看見他為止。

「你求了什麼?」他笑問道。

她一邊站起身,一邊回答,「昨日,我接到京城來的家書,嫂嫂說,我太爺爺臥病多日,一直念著我,希望我可以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所以,你是在求你太爺爺病氣全消嗎?」

「不,當然不是。」她雙手背在身後,走到殿旁的法輪架旁,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知道這樣反而可以將他看得更仔細。

藥師知道她在端詳自己,仍舊微笑不動聲色,又笑道:「我知道你會重建這座佛寺,但是,為什麼?」

「你真奇怪,藥師,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問我『為什麼』?」雖然覺得他這問題很奇怪,但她還是無奈地撇撇嫩唇,回道:「眼下兩國交戰,兵荒馬亂,江南又鬧了大水,百姓們流離失所,在他們心裡,想必是惶惶不可終日,越是這個時候,人的心裡就越需要有信仰,越是身處在不安之中的人們,越是需要可以寄托的對象,是天也好,是地也好,是神佛也好,是人也好,總要讓他們的心能定,能定而後能安,而重建這『大佛寺』,讓這附近的百姓們能有寄托,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捷徑。」

「難道,他們會想,在誠心禮佛之後,就可以不受災難波及,甚至於是一帆風順,百憂全解嗎?」

夏侯容容見他泛起一抹不屑的淺笑,也跟著笑哼了兩聲,不過他笑世人,她卻是在笑他。

「藥師,你這個人別老是喜歡凡事往壞處想,人的心眼沒你想得那麼小!」說完,她就見他挑起眉梢,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她才不管,揚手轉動一整排的法輪,頓時,轉動的嗡聲在寺殿內迴響不絕,聲還未停,她人已經走到了殿門口,臨去之前,回眸再看了他一眼,道:「最後,我可以告訴你,我剛才求了什麼,我求佛祖保佑,能讓我此行回京,一路上平安無恙,我只是求個心安而已,因為,我個人覺得,在這世上:心安比平安還要難得。」

近鄉情更怯。

在婉菊與溫陽的相陪之下,夏侯容容回到了京城,這一路上,他們低調再低調,不想驚動朝廷,就怕惹出無謂的事端。

夏侯容容站在她太爺爺的寢房門口,抬頭看著門楣,一切未變的熟悉,此刻看在她的眼裡,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初,她逃親時,以為自個兒應該不久就能回來,卻沒想到,一晃眼竟然已經一年半過去。

「容小姐?!」一名婢女見了她,驚訝地叫喊,但立刻看見表小姐以食指抵唇,示意噤聲,她點點頭,會意地離開。

夏侯容容揚起一抹頑黠的笑容,這一路上,她這噤聲的手勢不知道比過多少次,就是故意不讓她太爺爺在第一時間就知道她回來了!

終於,她跨進門檻,在屏風之外,就聽見她嫂嫂段倚柔的聲音。

「太爺,藥再多喝些,身子才好得快。」

「不喝!我不要喝,我要見容丫頭,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信已經送了,我想容容應該就快回信了!」

聞言,她臉上的笑容不禁更深,背著雙手,繞過屏風,只見他們不約而同露出一臉訝色,傻傻的好半晌出不了聲。

「太爺爺,不要再裝了,起來吧!」她走到床前,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容容,不要胡說,太爺是真的病重啊!」段倚柔輕斥道。

夏侯容容無視她的說法,只是對夏侯清說道:「太爺爺,我數到三,如果你再裝病,容丫頭就要走了。」

「好好好,我起來就是了!」夏侯清終於能夠回神,伸出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坐起身來,「起來就是了!」

「太爺?!」

段倚柔不敢置信,看著病重的老人家像是沒事人一樣坐起身,好半晌反應不過來,只是愣愣地瞧著,看他們一老一少相視而笑,彷彿在笑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裡瞧不出來。

「容丫頭,真是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你那雙雪亮的眼睛嗎?」夏侯清忍不住搖頭笑問道。

「太爺爺騙得過哥哥嫂嫂,騙得過府裡的奴才和掌櫃們,但是,你休想騙過我,太爺爺,也不想想容容從小就跟在你身邊長大,這天底下,有誰比我跟你更親呢?」

此話一出,老人家曬笑,卻是眼眶不自禁地泛了淚,「是啊!這天底下,有誰比容丫頭跟我還親呢?能聽到容丫頭說這動聽的話,要我這老頭子現在駕鶴西歸都甘願。」

「太爺爺,我看你還是等壽終正寢再去吧!」夏侯容容沒好氣地瞪了老人家一眼,「要不,只怕閻王老爺要說是我這個曾孫女兒一句話把老人家給害死了,太爺爺心裡甘願,我可受不起。」

聞言,段倚柔忍不住掩唇失笑,好些日子不見,她的容容小姑還是一如既往,明明有顆豆腐般柔軟的心,嘴上卻還是像刀子般不饒人。

但如果是淚眼婆娑,求著老人家要多活幾年,那就太不像是她夏侯容容直率的作風了!

聽到疼愛的曾孫女兒說話半點也沒客氣,老太爺不以為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等壽終正寢了再去,現在看我的容丫頭回來,就算要我死,我也捨不得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撇唇,轉頭對著段倚柔說道:「嫂嫂,可以請你迴避一下,讓我單獨和太爺爺說說話嗎?」

「好。」段倚柔微笑,與老太爺相視了一眼,看見老人家頷首,揚了揚手示意她離開,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藥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後,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長輩握住了雙手,仔仔細細地被打量著,「太爺爺,別擔心,容丫頭完好無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說法逗笑,點點頭,「丫頭有話就說吧!太爺爺跟你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嗎?」

「我見到我親爹了。」

「什麼?!你再說一次。」老人家的臉色一瞬間轉為愕然。

「太爺爺想不到吧!我竟然會在大漠見到當年擄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個山寨主,人……還不差。」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含蓄,見老人家垂眼默聲,又問道:「太爺爺是知道的吧?」

「對,我知道。」他回過身,拉開床頭的花鳥紋櫃抽屜,取出了一本冊子與一封書信,「這是你娘當年留下的手記,這封信,她說要給那個叫胡虎的男人,說如果他來找她了,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不過,都二十年過去了,那個胡虎一直沒有出現,想來,這男人應該不若你娘說的,那般喜歡她吧!」

「不,他很喜歡娘,娘在他的心裡,是個仙女,只是他以為娘嫁給別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來找。」她從太爺爺手裡接過東西,「太爺爺看過手記內容嗎?我娘恨我爹嗎?」

夏侯清搖頭,「不,我沒看手記內容,萱兒說要等你長大,才能給你看,不過,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經笑著對我說,希望她肚裡的孩子無論是兒子或女兒,都希望可以是個性格強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別像她只能是朵養在深閨裡的花兒,稍微吹點風受點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樣子,只能說老天爺是讓你娘如願了,就可惜她見不到。」

想來,她娘最後應該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開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後,她心裡只是遺憾,遺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隨在他的身邊!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著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時候,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臨盆之時,所以為了能夠平安把孩子生下來,她娘寧願讓她爹以為自己無法忘情於訂了娃娃親的未婚夫婿,讓她爹以為自己是被深恨著的,才會這麼多年來,不敢再來京城,不敢再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有所聞問。

到了最後,就連她已經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終,他以為她仍舊在京城裡活得好好的,與所愛的男人成親生子,將他這個江洋大盜給遠拋在腦後,過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過,她娘想生個性格強悍的女兒或兒子,只怕是當年在見到納雅可敦之後,心裡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頭。」夏侯清掀開被褥,讓她扶著下床,「太爺爺三番兩次說病重,你都不來探望,就不怕太爺爺是真的病了嗎?」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著他走到外室的長榻上,與他分坐幾案兩畔,聽他喚人進來。

「太爺爺不是一個會讓容容擔心的長輩,您捨不得我難受,當真生了病痛,您反而會讓人給我報平安,反倒是裝病時,您才會呼天喊地說這兒痛,那兒不舒服,要我來看您,盯著您吃藥,是不是?太爺爺。」

「是這樣嗎?」老人家乾笑了兩聲,見僕人提水進來,假裝忙著吩咐他把水壺擱在火爐上。

見老人家打算顧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語氣,「是!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試過多少次了!太爺爺,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這把戲,不要再老是裝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後悔一輩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爺爺給你報的平安信,你再趕回來就好了!」

「太爺爺!」

「會!我會!丫頭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會給你一封平安信,讓你知道是該時候回來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爐上的水沸了,向她開口要求道:「給太爺爺泡壺茶吧!好久了!容丫頭,太爺爺盼著再吃到你親手泡的茶,已經盼好久了!」

「嗯。」夏侯容容從一旁的架上挑選銀罐子,早習慣了太爺爺總不喜歡在罐子上標示茶名,喜歡讓泡茶的人一個個打開聞氣味,挑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款,她挑選了第三個銀罐,聞那獨特的蘭花香氣,知道是自個兒最愛的祈紅,但以前她總被說無法泡出這茶深沉的韻味。

終於,她將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著他端起茶杯,緩慢地品著茶,「如何?太爺爺,容丫頭泡的茶有進步嗎?好喝嗎?」

夏侯清頓了一頓:心情有些微沉重。

這杯茶,旁的閒人或許吃喝不出來,但她騙不過自己的太爺爺。

以前,他總說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穩,而如今,沉穩這一味是有了,嘗起來卻似隱合的苦,一絲絲似有若無,藏在回甘的味裡,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覺得心裡酸澀起來。

而這似有若無的苦澀,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當初,你不是堅持不肯嫁給喬大當家,為什麼後來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爺爺不是鐵了心要我嫁嗎?如今問這話,是不是太奇怪了一點?」她笑著說道,也給自己斟了杯茶,湊在鼻端聞茶香。

「我有嗎?他沒有告訴你,我當初的意思是--?!」

「太爺爺要他好好照顧我,這不是鐵了心我要嫁,又是什麼呢?」

「我沒有啊!我明明就是說--?!」

「太爺爺,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後再到嫂嫂那兒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會多留幾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見他一面再走。」

說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沒漏看心愛的丫頭眼眉之間的疲憊,她不想聽他把話說清楚,知道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老僕人進來請示他是否出去大廳用膳,他點了點頭,對老僕人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老是在喜歡容丫頭面前裝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訴她嗎?」

「回太爺,奴才不知道。」老僕人搖頭。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僕人的手臂,動作緩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廳的時候,一邊對身旁的老僕人喃喃訴說道:「因為,她會擔心得幾天幾夜合不了眼,無論是我的起居、吃穿、湯藥,她必定親力親為,誰也搶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誰也說不動的執拗,幾年前我病了一場,等我病好了,換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說,是因為她過度憂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沒日沒夜的操勞,才會讓一點小小的風邪入侵,就差點弄得小命休矣!容丫頭自個兒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可我瞧了會心疼啊!」

「慶余堂」。

今兒個,夏侯容容一進總號大門,就引起一陣大大的騷動,夥計們歡聲雷動,讓幾個這一年才新進的小官疑惑不解,他們只聽說過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沉魚落雁的絕色。

因為近日江南水患,總號的掌櫃曹南昌隨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視幾個分號的受災情況,必要時做出補救,所以,這段日子,鋪號裡的大小事務就交給副掌櫃,以及段倚柔。

「嫂嫂會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嗎?」

內堂裡,夏侯容容一副就是來做客的樣子,與嫂嫂喫茶聊天,她們兩人之間的幾案上擺了茶水和幾道她愛吃的細點。

「總歸是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怎麼可能會說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著恬淡的笑容,「不過,現在無論我身在何處,念的都是這個家。」

只要這個家還有自己心愛的夫君,疼愛的孩子在,就永遠都是她的牽掛,任誰也切割不了這心懸牽絆。

「念的是這個家,還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顱了嫂嫂一眼,見她心裡的想法被人說穿,臉頰微微泛紅。

「容容!」段倚柔沒好氣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輕呵,半晌,才緩慢說道:「一開始,在『龍揚鎮』過日子時,我無時無刻都想要回來京城,我想著這個地方的每一樣東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還有永遠都看不完的熱鬧,以及我熟悉的親人,我想念著,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從不說,一個字也不說,想著自個兒被太爺爺給遺棄了,便倔強得連想也不想,只是心裡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麼,現在你已經是歸心似箭,想回『龍揚鎮』去了嗎?」

「那倒不至於。」

夏侯容容笑著搖頭,捻起一塊小巧的豌豆黃吃進嘴裡,那滑細綿密一入口就化了,這是她從小最愛吃的細點,如今吃來,比起好吃這個念頭,還有更多的是懷念,那甜味,隱隱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裡的食物都含進喉嚨裡之後,才又笑悠悠地說道:「京城總是自己長大的地方,這兒有太爺爺,有哥哥,有嫂嫂,還有一大群從小疼我到大的長輩,能時時刻刻見到你們,我的心裡自然是很高興,可是,我人在這兒:心裡還是會忍不住掛念,雖然老譚和郭掌櫃他們一個個都是好手,我相信他們的能耐,可是那總歸是個容易出亂子的地方,少了當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機為非做歹。」

更別說朝廷正虎視眈眈,尋覓著要從何下手。

「他當真就將『龍揚鎮』扔給你不管了嗎?」段倚柔眼眉之間擰著一抹難去的憂心,「那地方位處關隘,無論是朝廷或是賊梟,都在覬覦那塊多水的綠洲之地,你一個女兒家……我真的替你擔心哪!」

喬允揚離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幾個人知情,夏侯容容連自家人都沒有透露,人們都只知道他離去時留下一封「放妻書」,將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下堂的妻子,從此就消失無蹤了!

「嫂嫂瞧不起我嗎?」說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來,越是看旁人替她憂心忡忡,她就越覺得喬允揚那男人膽大到心狠的地步,但這一切卻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讓他瞧不起。」

「太爺爺說得對,你生來就有一股傲氣,半點都不輸給男人!」

「男人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塊頭比女人大些,力氣也比女人強,可這兩樣東西真要拿出來比較,他們能比得過一頭蠻牛嗎?」不過,怕是他們誰也不願意跟頭畜牲去相提並論吧!

「你這話要是讓你胤哥哥聽見了,他只怕臉都要綠掉了!」總歸是男人哪!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雖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聽了心裡總要不愉陝。

「胤哥哥知道啊!我從小說話就是這麼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歡我,總覺得女人太聰明強悍,對男人而言,就是個禍害。」

當然更別說她老愛找他麻煩,凡事她都喜歡插手去管,不順她心意的,她也要讓他的耳根不得清淨,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來,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對她這樣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過想來最教他痛恨的,是將他的娘子給塞進別的男人的迎親花轎裡,就差一點要送給別人當妻子了,只能說從前的她,還真不是一般的胡鬧,一般的膽大包天!

不過,也因為她鬧過、玩過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願地把夏侯家拱手讓給胤哥哥!

再無一絲遺憾,再無一絲怨懟,因為在最終,她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涼大漢裡,宛如明珠般珍貴璀璨的一畦綠洲。

在逗留片刻之後,夏侯容容就離開了「慶余堂」,領著婉菊走出大門,而溫陽則是守在門口的馬車旁,等她們出來。

不過,夏侯容容卻沒上馬車,踅步往東邊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裡?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後喊道,給了溫陽一個眼色,示意他別管馬車,快點跟上來。

「我們先不回家,我記得『雲揚號』的總鋪就在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來了,當然要去拜會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記得主子在「雲揚號」裡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隨即她想到了一個人,就是當初送來銀匕當做成親賀禮的沈晚芽,看來,那份賀禮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歡心,至今都仍舊難以忘懷。

「在發什麼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喚她,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循著依稀的記憶,穿過了幾條大街與胡同,終於來到了「雲揚號」的總鋪。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3 AM

第十七章

當來人通傳,說夏侯家的容小姐來了「雲揚號」的總鋪,沈晚芽心裡頗感訝異,如今西北戰事正打得如火如茶,邊關也是一團混亂,以夏侯容容如今重要的身份,竟然抽開身回到京城?!

除非,沒有人知道她回來了!沈晚芽心裡做如此猜想,卻沒動聲色。

「容小姐。」

沈晚芽走進書房,讓人將準備好的細點擱在桌案上,就以眼神示意所有人都退下,沒有必要,別來打擾她們。

而這時聽見了叫喚,夏侯容容回過眸,正好讓她可以瞧得更加仔細。

其實,在今天之前,她們不過只有數面之緣,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之外,她們不曾有過深入的交談,就連「朋友」二字都稱不上。

但是,在沈晚芽的記憶之中,夏侯容容是一個如玫瑰般嬌艷,也如玫瑰般多刺而潑辣的女子,只是靜靜地站著不語,都能聞出一股子香氣,散發出教群花為之失色的清艷光華。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穿著一身胡人立領窄袖衣衫的夏侯容容,那絕美的容顏依舊教人一見傾心,仍舊宛如香氣襲人的玫瑰,只是,這朵玫瑰不再是深閨之中嬌養出來的,堅韌強悍的姿態,竟更顯嬌艷動人。

夏侯容容對著沈晚芽揚唇微笑,她站在幾案旁,手指著一本以皮線壓實,封面是綠底金花的書冊,得到沈晚芽的點頭首肯之後,將那本書冊拿在手上,將書頁翻開,是一本記冊,她對那紙張的觸感愛不釋手。

「我喜歡這沾著金片的封皮,還有這裡頁……這是什麼紙呢?摸起來的質地很不一般。」

在看過娘親的手記之後,她也想要有一本屬於自己的手札,不過吩咐了下去,這幾天他們給她找來的本子,沒一本能入她的眼。

「是『澄心堂紙』,雖然太叔公說只有八九分相似,但是,這大概已經是天底下最近似李後主所做的『澄心堂紙』,加上一層紅藥紙之後,再縫上書皮,而書皮是一種金銀花紙,顏色和花紋都十分多變,叔公知道我酷愛湖綠色,特地給我量身訂做,而這紙的質地厚實耐磨,很方便我隨身攜帶在身上。」

「嗯。」夏侯容容點了點頭,看見書冊裡確實寫了不少文字,書皮有些磨舊了,樸實的質感,與貼金印花的璀璨形成強烈的對比,卻也相映成趣。

沈晚芽沒打擾她把玩那本書冊,靜靜地替兩人斟茶,直到夏侯容容自己將書冊放回原位,走到她的面前,與她一起坐下。

「我覺得,你家的太叔公可真有心,我聽說他為了重現『澄心堂紙』窮盡畢生心力,相信只要他能堅持這份心意,再現『澄心堂紙』應該是指日可待,不過,我倒以為,人家都說『澄心堂紙』是天底下最好的紙,但誰說日後不可能再做出更好的呢?說不準,這八九分近似『澄心堂紙』的紙,已經比原來的『澄心堂紙』更好了!芽夫人覺得呢?」

沈晚芽心裡很認同這個說法,但沒答她這話,反倒笑問道:「容小姐什麼時候離開京城?」

「大概再過兩天,太爺爺堅持我帶一些京城特有的東西回去,凡我愛吃的,喜用的東西,都想為我準備齊全,說我當初走得匆忙,沒能來得及帶上,所以這次無論如何他都要幫我備齊,我不好推辭,只好答應再多留兩天。」

其實,她不好跟老人家說,很多以前她喜歡的東西,在大漢都派不上用場,帶了也只是多餘,但是,為了讓老人家開心,她也只好都帶上了!

「兩天是嗎?」沈晚芽略微沉思了下,隨即揚笑道:「時間上應該來得及,在容小姐離開京城之前,晚芽會為你準備一份臨行送別的禮物,還希望到時候你會喜歡。」

「我想一定會的,出自於芽夫人之手的禮物,收禮的人無庸置疑一定會喜歡,就比如……你送我的那份成親賀禮。」最後一句話,夏侯容容說得俏皮而且語帶玄機。

「有派上用場嗎?」沈晚芽噙起淺笑。

「恩……應該算有吧!」她表情俏皮,聳了聳肩。

「用在……?」

「不好說。」畢竟曾用在自己夫君身上,哪能對人說呢?

說完,夏侯容容美眸泛過了一抹心虛,淡淡地往旁瞟去,但沈晚芽就算沒被告知,也能猜出幾分。

終於,兩人再也忍俊不住,相視笑了起來,這時,進來換熱茶湯的夥計不明究裡,只覺得她們二人的笑饜如花。

其中,沈晚芽勝在如冰玉般恬淡的氣質,而至於夏侯容容,人們都知道她的美貌無雙,還以為她嫁到大漢去之後,那戈壁沙漠的惡劣天候會讓她的美貌猶若枯損的花朵,卻不料,如今的她看起來嬌艷竟更勝從前。

只是,心思細膩如沈晚芽,也能夠看得出來,藏在那嬌艷之中的悵然,也更勝從前。

不禁教人要猜想,那則流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法,或許不無幾分真實,「懷風莊」莊主的失蹤,朝廷對「龍揚鎮」的小心戒備,「容夫人」運籌三教九流人馬與朝廷暗中作對,令朝廷對這各方勢力交鋒的邊關感到如芒在背。

這幾件事情之間,究竟真相如何,外人霧裡看花,怕只有他們這些當事人才能徹底明白吧!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雖然,夏侯容容多留了幾日,想要在離去之前,能見到夏侯胤一面,不過,最後夏侯胤還是未能趕得回來。

「丫頭,下次不要相隔那麼久才回來,太爺爺老了,再活也沒幾年了,常常回來,讓太爺爺能再多看你幾眼。」夏侯清領著所有家人出來為疼愛的曾孫女兒送行,握著她的手,老臉上儘是不捨的愁容。

「太爺爺想容容嗎?」

「想……當然想……」

「那就是太爺爺活該,誰教您要堅持把我嫁得那麼遠,現在看不到人了,才道要後悔,要想念了嗎?」

「丫頭,你行行好,今天就饒了太爺爺吧!」

「我才不要!」她倔強圓瞪的美眸之中,泛著一層薄紅的淚,「太爺爺以為會想念的人只有您嗎?容容就不想嗎?想著要見而不能見的,又不是只有太爺爺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太爺爺的錯,所以我才不要饒了您,我不要!」

「是,是太爺爺的錯,要是當初知道會是今日這局面,或許,就不讓你嫁到『龍揚鎮』去了!」對於這一點,夏侯清後悔莫及,卻是為時晚矣,這幾日,他並不是沒有勸說,卻勸不了她回心轉意,離開「龍揚鎮」回京城。

「他是我男人,太爺爺別說他壞話,我不愛聽。」

「好好,都有你說的,不說,不說行了吧!」

「嗯。」她滿意地點頭,越過老人家的肩膀,與段倚柔笑視了一眼,然後才又將目光挪回他的臉上,噙在唇畔的笑,多了一絲任性,「太爺爺就一直想著容容吧!我要您一刻也不許將我忘掉,容容要永遠都是您最疼的後輩子孫,你不能有了小玄孫,就不要容容了!」

「知道!在太爺爺心裡,誰能比得上咱家的容丫頭,誰也好看不過你,誰也聰明不過你,容丫頭在太爺爺心裡,永遠都是最好的。」

「嗯!」她含著淚,笑著點頭,一時忍不住離愁,抱住了老人家,「太爺爺,容丫頭要走了,您要保重。」

「好,我會的,你去吧!咱們日後相見有期,是吧?」

「是,相見有期。」

「當初要送你走,你不肯,如今要你留,你怕也是不肯的吧?」

「對,太爺爺懂容容,我必須要回去,那兒的兄弟們在等我回去,他們需要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倘若太爺爺當初知道會是如今的局面--?!」

「太爺爺不知道,我娘不知道,誰也都不能猜想得到。」她笑著搖頭,「太爺爺,容容不後悔跟了他,今生今世都不會後悔。」

「好,我的容丫頭最有勇氣,從小就不愛哭,脾氣比誰都硬,現在想想,這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太爺爺說這話不對,我才沒有不愛哭,那個臭大喬老是愛欺負我,常把我給惹哭了,過上他,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水做的。」她撇了撇丹唇,頗不認同長輩的說法。

「是嗎?他把你欺負哭了,那你有欺負回去嗎?」

「那當然。」以牙還牙是她做人的基本原則啊!

「他能讓你欺負?」

「我是連本帶利討回來。」若不是這段時日,把小喬給留在喬裴意身邊,她真想給太爺爺介紹,她給喬允揚認了一個猴兒弟弟。

她斬釘截鐵的話才說完,就看見老人家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好,能讓你欺負就好,如此聽來,這門親事沒錯,一點都沒錯!」

看著老人家開心的表情,她只是勾起一抹帶著點淘氣的淺淺笑痕,眸色卻顯得有些黯然。

她想起了喬允揚。

這一刻,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

過去,他看她的深邃眼眸,他為她勾起的淺笑,他吻她的熱唇,他擁抱她的有力臂膀,都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心,也在這一刻,泛起了難以忍受的痛楚。

「容容!」夏侯胤的喊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夏侯容容回眸,看見她的胤哥哥還未等馬車停下,就跳下車,踩著大步到她面前,對於還能趕得及見到她一面,他釋然地喟息。

「胤哥哥,你總算是趕回來了!我還以為在離開之前見不到你了呢!」沒料到能在離去之前見到夏侯胤趕回來,她不由得眉開眼笑,「我還想是不是你心裡還怨我把嫂嫂送上花轎,所以才故意回來得那麼遲!」

夏侯胤一路風塵僕僕趕回來,卻沒想到一見面就被她挖苦,忍不住微微拉沉了臉色,這時,也隨同一起回來的大掌櫃曹南昌連忙打圓場。

「容小姐,你不要誤會,實在是近來江南鬧大水,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百姓,原本想說走水路回京城會比較快,哪知道很多運渠河道要不是被大水沖壞,就是大水退之後淤積了太多泥沙,船不好走,這一路簡直就是關卡重重。」

「是這樣嗎?」其實這些情況,夏侯容容早就知道了,但是她故意給夏侯胤擺出懷疑的臉色,不相信他千里迢迢為她趕回來的誠意。

夏侯胤看著從小就專門喜歡跟他作對的表妹,沒好氣道:「在你的心裡,我真的是個那麼小器的人嗎?」

「敢說你沒怨過我?」她笑哼了兩聲。

「好好!我承認在心裡怪過你胡鬧,行了吧!」他睨了她一眼。

「行!」會怨就代表他難受,當初她就是故意要整他和嫂嫂,如果整了人,對方還不痛不癢,那她才要不高興!

話落,表兄妹兩人相視著彼此,不約而同地笑了,而這一笑,在瞬間把他們之間多年的恩仇都給泯了,

「你在那封信上寫的事情,胤哥哥會替你辦好,往後,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儘管開口,畢竟這裡也是你的家,你是『慶余堂』的表小姐,不會因為你嫁出去,這個家就不要你了。」

「我知道,我會的。」她點頭。

「凡事要小心,千萬要珍重。」就算明知道叮嚀再多,都仍舊會擔心,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開口。

「胤哥哥,怎麼感覺你有了兒子,當了爹親之後,變得婆媽起來?」她故意以笑鬧掩飾快被他惹哭的淚意,轉頭對著她太爺爺說道:「太爺爺,胤哥哥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副多愁善感的德行,您怎麼都沒告訴容丫頭?嫂嫂也不跟我說一聲,怎麼辦?我這會兒見了好不習慣啊!」

說著,她轉眸瞥了站在一旁的段倚柔,只見嫂嫂笑而不語,望著自個兒一臉窘然的夫君,無奈的神情彷彿在告訴他說對方是小姑,就算她有心,也是愛莫能助,他就忍著一點吧!

「容丫頭,你就別再逗你胤哥哥了!」夏侯清笑著抬起手,指了指夏侯胤,「沒瞧見他那張拿你沒轍的表情,就別鬧他了!」

「好吧!有太爺爺給他當說客,我就只好饒他了!」她對著表哥笑哼了聲,牽起長輩指節嶙峋的手,相伴著走向馬車,一腳踩上了墊腳的矮凳,卻是一動也不動,立在原地久久。

頓了好半晌,她才能稍稍平復心情,回頭注視她太爺爺忍住了不捨相送的臉,「太爺爺,容丫頭要走了。」

「好。」夏侯清點點頭,給了她有力的一攙,送她上馬車。

「太爺爺真有力氣,人是老了些,可是老當益壯啊!」她俏皮地說道,斂眸看著老人一雙瘦削的手掌,想起了在她小時候,最愛在後頭追著這雙手跑,那時候,小不隆咚的她看太爺爺,模樣既高又大,只要能拉住他溫暖的手掌,就能夠覺得安心,到哪兒都不想放開。

如今,在她面前的太爺爺,腰桿子原不如從前直挺了,而這雙手也顯小了,她已經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老人家走路總需要她攙扶一把。

「去吧!」夏侯清被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逗出了笑容:心裡卻是更捨不得,拍拍她的手背,然後硬著心腸撒開了手,後退了幾步,看著婉菊跟著一起坐上馬車,關上了車門,吩咐拉馬車的溫陽可以出發了。

夏侯容容坐在車裡,感覺開始往前移動,知道從這一刻起,就要遠離她從小生長的家,她昂起嬌顏,抬起眸光直視著馬車頂面,忍住了沒掉眼淚。

「小姐……」婉菊不捨地看著主子那強忍住眼淚的悲傷表情,就怕她太過勉強自己。

「我不哭,我不需要哭。」夏侯容容泛起了一抹嬌美的笑,轉眸直視著婉菊擔心的臉容,「因為我還會再回來,這裡:永遠都是我的家。」

說完,她回過頭,閉上雙眸,心暖暖的,輕淺地笑了。

她知道此刻在漸漸遠離的馬車後頭,太爺爺一定還在目送著她:心疼著沒走,只要有這份篤定,她的心裡就踏實了!

「溫陽。」她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讓在前座駕車的男人能聽見,「那幫人還跟在咱們後頭嗎?」

「是。」溫陽的聲音透過簾幕傳來,「奴才已經讓暗中跟隨我們而來的兄弟去探查過,是朝廷的探子沒錯。」

「好,那讓他們跟吧!」夏侯容容轉眸望著婉菊,瞇起了笑,明明是看著她,話卻是跟外頭的溫陽說道:「朝廷很快就會知道,我這次回來,辦的事情是在幫他們的忙,至於他們想逮我小辮子,休想。」

在喬允揚當家之時,無人能夠知道「懷風莊」的生意版圖究竟有多大,人們只是臆測,但從未有人能夠證實。

而在夏侯容容當家之後,一夜之間,掛上「懷風」二字的商號多達上百,其中還不包括來往運行於大江南北的車隊與船隊。

世人們這才知道喬家的生意版圖,遠比想像中更加廣大,人們開始猜測,第一皇商鷹揚天的「懷風莊」,是否與喬家也有幾分關係,所以才會在先前被朝廷降罪抄爵,最後,是傾捐家產數百萬兩給朝廷平兵亂與救江南大水,才被撤罪,並且恢復爵位。

對於人們的猜測,鷹揚天帶著愛妻福滿兒在西北遊歷,數月未回京,也從未派家僕對外回應這個說法,有人猜說,他這是默認。

而在數月之前,兩國之戰才耐開始時,在西北親見過鷹揚天一面,與他有過一番對談的夏侯容容,到那一刻,她才認知到喬允揚十年的佈局,比她原先料想得更加深廣,就連朝廷裡,都有受他安排的大臣。

這些年來,這些大臣與鷹揚天互通一氣,先前,被查出來的只有助鷹家報滅家之仇的大臣,但諷刺的是,這些大臣並非喬允揚安排的人,不過是因為見錢眼開,被鷹揚天用來利用而已,完全無損於他的佈局。

真是事關緊要的棋子,我們會留到最後才用。

她忘不掉鷹揚天那張俊美至極的臉龐,也忘不掉他以極輕淡的語氣對她說出那句話。

但那男人也很明白的告訴她,他的愛妻福滿兒是當今帝后疼愛的義女,有這一層關係在,他必須拿捏分寸,但他笑笑地說,皇后遲早會派人來催促他們回京,但在回京之後,即便他什麼都不做,等到朝廷察覺「懷風莊」與騰裡羅汗王之間的關係,也會開始忌憚他的存在。

京城的「懷風莊」,是風爺給朝廷安排的第二根芒刺。

鷹揚天最後給她允諾,當年受喬允揚之助,才得以報滅門之仇,所以這份恩情他必會報答,待到那時,她定會知曉。

在得到他允諾的那瞬間,夏侯容容忽然有點同情起檠天帝與鳳雛皇后,因為,對於喬允揚在這十年之間,究竟在他們身邊養了多少自己人,只怕窮他們一生都不能料想到。

而她猜想,喬允揚給這些人的恩情,都是救命之恩,甚至於是一整個家族的存活,所以,這些人絕對不會背棄他。

在夏侯容容的馬車才出京城不到幾天,各地就傳來消息,「慶余堂」夏侯家,「京盛堂」雷家,「雲揚號」問家在江南的分號,都將廣開粥棚,每天施粥,每五天能吃一頓白米飯,讓因大水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可以有飽餐的地方,大水一日不退,粥棚就一日不撤。

這是她此次回京的目的之一,或許是為了一份愧疚,因為,她知道在鷹揚天與朝廷所安排的內應運作之下,朝廷將會無力救治水患,哪怕,早先時候從鷹家得了數百萬兩,能起的作用也將有限。

不過,在他們馬車才剛回到「龍揚鎮」,就得到了通報,這幾天,朝廷派了一名巡史沈豐,住進了「懷風莊」旗下的客棧,指名了要見容夫人。

「民女夏侯容容參見大人。」

她讓人擺了一桌上好的酒菜,款待沈豐,見他端坐在首位上,那一副大官派頭,就知道他的心思不深,想來,是朝廷不按牌理出牌,派一個像他這樣張揚的官員,存心擾亂他們,給個下馬威吧!

「你以為你們在這裡興風作浪,朝廷真的拿你們無可奈何嗎?」沈豐早知道容夫人美貌無雙,如今一見,更是驚為天人,只是,站在她身後的幾個剽悍男人,那身手怕也是挺驚人的。

「大人言重了!我們只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用『興風作浪』這四個字,給我們戴大帽子,只怕我們承受不起。」

「容夫人,你就不怕,自己的所作為,會連累到夏侯家嗎?」

「如果我做了什麼事情會連累到夏侯家,大人又何需在此呢?」倘若被坐實了罪證,朝廷已經派大軍過來鎮壓了,何需與她在這裡打啞謎呢?

「你很聰明,是受了騰裡羅汗王的教導嗎?」沈豐確實沉不住氣,一心只想要突破對方的心防,想要立下大功。

「這就是人說無妄之災,莫須之罪嗎?」

夏侯容容揚手制止了身後有所動作的手下,提起白玉壺耳,給沈豐斟了杯酒,便是對方百般刁難,她仍舊是禮數周到,絕不落人話柄。

「大人,民女再說一次,我們只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與朱蜃國確實頗有幾分交情,但那只是因為商人的卑賤性格,誰有錢,誰就是咱們的大爺,說得再更坦白些,就是混一口飯吃而已,如果大人可以找到『龍揚鎮』眾人逆謀的罪證,只管拿我們進官府去問話,但要是官府敢屈打成招,我們都是粗人,不懂得什麼規矩,到時候要是真的鬧出了差錯,還請大人見諒。」

說完,她雙手舉起給自己倒滿的那杯酒,仰首一飲而空,放下酒杯,轉身走向門口,笑道:「我這杯酒就當做是賠罪,大人,恕民女一路風塵僕僕歸來,身子有些乏了,就讓我這些兄弟陪你喝,失陪了。」

說完,她不管沈豐一臉不敢置信的氣憤,頭也不回地離開。

「小娘?」帶著小喬,守在客棧門口等她的喬裴意,看見她臉色微微蒼白地走出來,連忙上前扶住。

「裴意,我沒事。」夏侯容容苦笑搖頭,深呼吸了口氣,「當初,你該跟你爹娘走的才對,在這裡陪我,我怕你會有危險。」

「小娘放心,阿爹不會讓我們有危險的,尤其是小娘,阿爹喜歡小娘,一定會讓你平安無事的。」

聞言,她笑了,輕拍他的臉頰,坐在他肩上的小喬也有樣學樣地拍著,惹得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陪小娘去一個地方吧!我有件東西要交給那個人。」

夏侯容容帶著喬裴意來到「洪雲寨」,寨裡的兄弟都知道她是寨主千金,見到她,一個個都是恭敬歡迎。

胡虎的為人果然教人敬重,當日,假銀錠的事他處置了薛壽,給了她一個很好的交代,商家的損失,「洪雲寨」也全扛了下來。

「這是我娘留給你的書信,需要我為你念出來嗎?」她在胡虎面前拿出了書信,隨手晾了一晾。

「不,不必,我自己能看。」胡虎兩眼發直,眼裡只能看見那封信。

「娘在手記裡寫說你大字不識幾個,她教過你學了幾個字,但就幾個字,我伯你會看不懂這封信。」

「我懂,我能懂,把信給我,快把信給我!」胡虎一把搶過書信,寶貝似地抱在懷裡,「這幾年,我一直在學認字,早先,我請了一位夫子,教我讀會詩詞,現在的我比起當初,已經好很多了!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在她念詩時與她唱和,讓她不再笑我是只不識風趣的大笨牛,在我的心裡,總希望能夠有這麼一天。」

卻不料,他與她竟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一思及此,胡虎轉頭看著心愛女人為他所生的骨肉,眼裡有著說不出口的期盼,那眼神讓夏侯容容避嫌地拉著喬裴意倒退兩步。

「不要用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我,雖然我是你的骨肉至親,但是在我的心裡,你只是一個陌生人,休想我喊你爹。」

聞言,胡虎失望地垂下眼眉和雙肩,彷彿一隻被人拋棄的狗……大狗,只差沒有垂下尾巴,可憐兮兮地嗚叫。

夏侯容容見他那模樣,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但她才沒想如他所願,只是看他那張留著大把鬍子的臉龐,細瞧他線條深刻的五官,想若是少掉那礙眼的大鬍子,說不定意外的好看。

「你剃過鬍子嗎?我是說,剃得乾乾淨淨,連點鬍碴子都沒有。」

「一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搔了搔頭,「有一天早上,被你娘趁著酒醉時給剃掉,後來她說,我還是留著鬍子好看。」

聞言,夏侯容容強忍住笑:心想她娘也是個說謊的高手,明明就騙這大老粗對她迷戀甚深,想來,她這爹少了那大把鬍子之後,還挺人模人樣的,她不想給別的女人覬覦的機會,所以乾脆說他留鬍子好看。

她想,她娘不可能對胡虎一點喜歡都沒有。

或許一開始是恨他的,可是,這男人對她百依百順的好,雖然粗魯無文了些,但是,老實憨厚的個性,再加上豪氣干雲的義氣,讓兄弟們都爭相挺他,甚至於是為他效忠捨命,看到這些,她娘不可能一點都不心動。

所以,她娘才會惋惜,自個兒沒有強壯的身子,就算是有心要與胡虎在一起,也是力不從心。

雖然,她沒看過娘親那封信裡的內容,但是,關於她想向胡虎所說的話,卻已經能猜到一二。

「好了!你看信吧!裴意,我們走吧!」說完,她拉著喬裴意的手,轉身就要走向大門。

「容容!」胡虎大喊,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挽留。

夏侯容容沒有回頭,只是側眸與繼子相觀一眼,「你放心吧!我們相見有期的,雖然我現在不認你這個爹,但是,我這人做事很實際,我一定會給你找機會,讓你彌補這些年來對我們母女的虧欠,只是你肯嗎?」

「肯肯肯!我一定肯!」胡虎激動得滿臉通紅,差點沒飄出淚。

「那好,等我消息。」夏侯容容與喬裴意相視而笑,彷彿在笑他都是個年紀不小的大男人了,那回答的語調竟然還像個孩子一樣可愛……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4 AM

第十八章

清晨的薄暮,讓才剛破曉的天空,看起來朦朧而曖昧。

夏侯容容穿著一襲月白的深衣,長髮迤散,披著暖氅,站在洞開的門口,望著門外的天色,彷彿在望著誰,卻是什麼也沒看到。

最近,她總是淺眠,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她驚醒,而往往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再也睡不下了!

然後,她就會一個人站在寂靜的屋裡,看著門外晨曦漸漸取代了夜色,到了天大白,婉菊會過來伺候她梳洗。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究竟,何時才能到頭呢?

前兩天,與裴意一起去了「黃土堡」,被他嘲笑她變膽小了,聽了他這話,教她心裡覺得苦澀,登高遠眺,不到十里之外,可以看見朝廷駐紮的軍隊,朝著他們這裡虎視眈眈。

夏侯容容搖搖頭,轉身走到立櫃前,取出了一個以錦巾包裹的長匣,打開之後,在盒裡躺著一隻小本子,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與沈晚芽的那本只有顏色不同,她的那本是湖綠色,而這本是紅色,紙面上的金箔花紋,像雪片,像花瓣,沒有規則,卻格外亮眼。

果然是能夠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就連揣度人心,都能夠一下子切中對方的心坎兒,分毫不差。

她喜歡這本問太叔爺為她量身所做的冊子,就像是天生來屬於她的一樣,但她料想,這書紙的樣式應該出自於沈晚芽。

是她,才有這份細膩的心思。

夏侯容容準備了筆墨,翻開了書頁,提起筆,看著那一片空白的紙張,好半晌只是愣愣地盯著:心裡明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何落筆寫起。

最後,她寫下了三個字。

喬允揚。

當她回過神之際,發現自己已經寫下了心裡思念過千萬遍的名字,只是簡簡單單,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卻深刻地燙痛她的心,刺痛她的雙眼,令她一瞬間熱淚盈眶。

人說,記憶是會隨著時間淡忘的,但現在她才知道,有些事情,非但不會忘記,還會越記越深,深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教心為之疼痛。

一開始落了筆,思念便如止不住的潮水;她寫下了從與他分開之後,一絲一縷的想念,直到再看不清楚字跡,才知道淚已潰決。

最後,她歇了筆,合上了書冊,別開眼眸不敢再看那滿紙的思念。

這時,天已大亮,婉菊端熱水進來,看見主子雙眼通紅,心下一驚,連忙將水擱在一旁,趕了過來,「小姐,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只是突然有些傷感,你不要擔心。」她笑著握住婉菊的手,微微用力地緊捏,另一手拿起紅皮書札,「你認清楚這本紅冊子的模樣,如果,哪天我出了意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救我的性命,是燒掉這本冊子,知道嗎?婉菊,知道嗎?」

婉菊被主子嚴肅的表情嚇了大跳,遲疑了半晌,才點點頭。

「不!不--?!」

夏侯容容從午間的小憩中猛然驚醒,喘息著坐起身,心跳得飛快,這才發現自己被惡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正好端茶食進來的婉菊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趕過來拿出絹巾為主子拭去額上的汗水,「小姐,怎麼了?」

「我作了一個惡夢。」她的嗓音輕淺,似有一絲迷濛,忘卻今夕何夕,此身彷彿猶在夢中,「我夢見他死了,我抱著他的骨灰罈子,震驚得想哭也哭不出來,想著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他,如今該向誰說去呢?」

「小姐!那只是夢!你清醒一點!像這樣成天胡思亂想的小姐,一點都不像是以前的你!」

「我知道是夢,婉菊,可是我怕有一天會成真,如果那天到來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會有這一天的,小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姑爺一定會回到小姐身邊,一定會的!」

聞言,夏侯容容久久不語,冷不防地捉住婉菊為她拭汗的手,「婉菊,你和溫陽成親吧!」

「小姐?!」婉菊沒料到主子會突然提議,臉蛋一瞬間轉紅。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一件好事,婉菊,你喜歡溫陽吧?」

「我……?!」

「既然喜歡就在一起,而且,我想把你嫁出去想很久了!決定了!」夏侯容容大喊了聲,笑著跳下床,握住婉菊的雙手,拉住她轉圈,「我今天就命人挑日子,這場婚事我要辦得很熱鬧,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可是溫陽那兒……?!」婉菊急嚷。

見她猶豫的樣子,夏侯容容忍不住嗔道:「我現在是他主子,我要他娶,他才不敢不娶,除非,他不喜歡你!」

「他當然喜歡我,他說過--?!」說到一半,婉菊紅著臉住口。

「果然是兩情相悅!」夏侯容容套出了話,笑得更加燦爛,好些時日不曾如此開心過了,她停下了腳步,執住婉菊的雙手,以再認真不過的眼神直視著那張紅得像出水蝦子的臉蛋,「與他成親吧!為了你,為了他,也為了我,『懷風莊』已經沉悶太久了,需要辦點喜事,是該辦點喜事了!」

在一個月前,夏侯容容以盛大的場面,送自個兒的婢女出閣,那一天晚上,「龍揚鎮」裡裡外外都是一片熱鬧歡騰,朝廷駐紮的軍隊,即便相隔數十里,都能看見從鎮上傳來的火光與鬧聲。

而他們的歡樂,讓士兵們忍不住想起家裡的妻小,有人甚至於開始覺得悲傷,掉下眼淚,有不少人因擾亂軍心的罪名受到懲處,但卻拿夏侯容容與「龍揚鎮」莫可奈何。

今天,兩軍交戰,又傳來最新的消息。

騰裡羅可汗率軍對中原採取主動攻擊,朝廷任命大將汪福率數萬大軍迎戰,卻不料這是引蛇出洞之計,朱蜃國大軍過中原軍隊佯裝敗北,汪福不知這是計謀,率領數千兵馬追擊,見敵軍沿路遺棄了不少駱駝與戰馬,更加窮追不捨,希望能一舉將敵軍一網打盡。

卻不料,他們在進入一個河谷平原時,見到一個封緊的泥盒子,盒中有東西撲動的聲響,汪福命人將盒子砸開,裡面的數十隻鴿子受驚飛騰而起,而這正是朱蜃國預料中原軍隊進入埋伏陷阱的信號,大批人馬從山頭出擊,中原追兵死傷慘重,更是折損將校十餘人,就連汪福也在這場戰役中身亡。

這場戰役讓中原大軍決定將陣線回撤二百里,對於戰事的因應,也變得極為小心,不敢再輕易對朱蜃國用兵。

然而,也因為這場戰役,讓「龍揚鎮」與夏侯容容的處境更加艱難,今天,她得到從朝廷裡可靠人脈送來的消息,說檠天帝與鳳雛皇后已經暗中下令,必要時,要明快處置他們這些在背不去的芒刺,也加派一支三千人的軍隊,名義上是駐紮在此,但實際上,是打算在必要時對他們動手。

對於這個戰報,夏侯容容的反應仍舊是一貫的平靜,雖然,她心裡明白,往後的日子,將會越來越難。

因為,她收到了夏姬輾轉讓手下送來的書信,信裡寫明,希望她可以安排讓人把裴意送回朱蜃國都城,不過,即便她有心安排,裴意這小子倔強得很,無論如何都不肯配合。

而對於這一場戰役,雖然夏侯容容的反應很平靜,但喬裴意卻已經沉不住氣了!今年才剛滿十一歲的他,這近兩年來,跟隨在她身邊,名義上是母子,其實,就像是姊弟一樣無話不說。

「阿爹在想什麼?他這樣趕盡殺絕,難道他就不怕小娘會有危險嗎?!」他再懂事,終究只是一個孩子,今兒個一整天,他一刻也坐不住。

在一旁的老譚眾人聽了,只能啞口無言,但他們也發現了,他們的風爺在指揮作戰上,絲毫沒將他們給考慮在內。

「裴意,你住口。」夏侯容容斥道,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

「小娘!」

「我寧願想做是他看得起我!」說完,她看見喬裴意還是一臉不服,有話想說的模樣,又接著說道:「放心吧!小娘我只是外表看似嬌弱,其實是個就算被一百條牛踩過去大概都還可以活蹦亂跳的人,才不會輕易就死掉。」

「小娘怎麼可以把自己說成像怪物一樣的人!」

「說不定,在他的眼裡,我就是一個怪物。」她自嘲地一笑,轉頭對溫陽說道:「溫陽,派人好好看著裴意,不要讓他出事。」

「是,夫人,請你放心,沒有人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傷害裴意少爺,甚至於將他帶走。」溫陽謹慎回答。

「那就好。」明明是令她寬心的回答,但在夏侯容容的心裡,卻有一絲微妙的詭譎感覺,如果,沒人能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那麼,當年阿巴圖是如何帶走她的?

除非,是有人下令,不要阻止他將她帶走!

「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她揚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是。」眾人面面相顱,雖然他們臉上都難掩憂心,但還是依令離開。

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夏侯容容斂眸,對著自己微微一笑,淺淺淡淡的,不知為何而笑,卻彷彿在這個時候笑了,心裡能夠得到些許安慰。

不知不覺走到了城牆的墩臺前,她提起腳步走上了階梯,每一步都走得緩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爬這段長長的登梯時,不敢抬起頭看前方還有多少階,只是低著頭,只看自己腳下所踩的那一階。

或許,在踩過下一階之後就登頂了!一路上都抱著這種樂觀的想法,會讓她感覺走得比較輕鬆愉快。

可是她記得很清楚,以前的夏侯容容,生平最厭惡的就是做只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她微側過眸光,彷彿看見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像隻猴子似的穿過身邊,跑上這段長梯,而喬允揚只能一臉無奈地跟在她的身後。

容容,當心一點!

想到他對她的叨念,她就忍不住勾起一抹如花開般的燦笑,知道自己的大膽,其實仗勢著就算滾下樓梯,也會有他當墊背。

想著,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自己腳步下方那段空無一人的長階,或許,她會改變,會變得一步步走得謹慎,是因為心裡明白,她絕對不能跌下去,如今,在她的身後,沒有能護著她的人了!

最後,她的下場只會跌得粉身碎骨而已。

不!她的身邊還有裴意那小伙子!他對她這位小娘,總是滿腔熱血,巴不得自己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好保護她的周全。

只可惜,喬允揚丟在她肩頭上的責任太沉太重,危險太甚太過,不是他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可以承擔得起!

她笑歎了聲,再度拾步往上走,終於,走上了最後一階,她依然低著頭,看著自己腳步的前方,延伸而去的一片平坦。

不知怎地,在這瞬間,夏侯容容想起了當初夏姬臨去之前,帶不走兒子,將他托付給她時,對她說的話。

昊王自小就聰穎異常,是個擅用兵法的天才,他可以用刀槍去殺人,但是,他同樣也可以用人心和情感去殺人,而且是殺更多的人!

為什麼同一個喬允揚,在她的眼中,以及在夏姬的眼中,像是極端不同的兩個人呢?

如果,此刻喬允揚就在她的眼前,她很想問他,人心與情感是如何可以拿來殺人呢?那是比蛋殼兒更加脆弱的東西,是觸摸不到的,而他是如何拿它們來置人於死地呢?

夏侯容容覺得自己應該要明白,她這個人一向最愛追根究底,也總是可以一眼就看清楚事物的本質。

那麼,誰能來告訴她,在她這雙總被太爺爺誇說雪亮聰明的眼睛裡,究竟漏看了些什麼重要的線索?!

而當年阿巴圖能將她帶走,是不是與他也脫不了關係呢?夏侯容容閉上美眸,任風吹動她的長髮,滿腦子思緒如飛揚的髮絲般紊亂,她理不清楚,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西北的戰爭越演越烈,朝廷的軍隊再度後撤,江南的大水因為地方官員以各種名目抽扣,總共一百五十萬餘兩銀子,能派上用場的數目不到一半,這內外交煎的窘境,讓鳳雛皇后才懷孕八個月,就急產生子,情況一度危急。

在經過大半個月的休養,鳳雛皇后勉強恢復了泰半,在隨婢月娘的攙扶之下,走進養心殿,在這殿裡,除了檠天帝之外,還有幾個議事大臣,都是為了商討西北戰爭而來。

「眼下,我們只能一賭了!」她笑視了眾人一眼,將手轉交給檠天帝,讓他扶著在一旁的長楊落坐。

「皇后,請你把話說明白一點。」檠天帝看著妻子還略顯蒼白的臉色,對於她的逞強感到憂心,但是,眼下又極需她過人的聰明才智。

「從那位容夫人下手。」

此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那位「容夫人」說起來雖然是一般百姓,但是,她的交遊廣闊,再加上近年來,善舉不斷,先別說她聯合幾個大商擘開棚施粥,就連「龍揚鎮」都收容了不少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只要朝廷一個舉措失當,非但動不了她,還會招致民怨。

而這也就是朝廷一直動不了「龍揚鎮」的主要原因,明知這些人親近朱蜃國,卻拔除不掉,才成了在背芒刺。

「本宮知道你們心裡的想法,那位容夫人的能耐,本宮心裡也有數,不過,本宮要試探,在那個男人心裡是不是連一點弱點也沒有,是不是就連他的女人命在旦夕,他都仍舊可以無動於哀,對朝廷趕盡殺絕,倘若,容夫人不過是他可以丟棄的棋子,對她的性命,他可以毫不心疼,如果……只是如果,騰裡羅汗王連這一點心軟都沒有,那麼,這一場仗……」說著,她頓了一頓,對著檠天帝緩慢說道:「我們將必敗無疑。」

讓夏侯容容倒下去的,是染了毒的箭。

動手的是一隊沙漠商旅打扮的男人,雖然「龍揚鎮」裡裡外外已經布下嚴密戒備,但終究還是被這些人摸混了進來。

原本,夏侯容容已經被溫陽派人給帶開,卻沒料到喬裴意一個失足絆倒在地,眼看著箭就要射中他,她沒有多想,掙開拉住她的人,以自己的身子護衛,毒箭射進她的右肩。

事後,那群商旅大半都死於「懷風莊」護勇的刀下,而活捉的人,才被囚進地牢裡正要逼問,就已經咬毒而亡。

這些人,都是朝廷所養的死士,同樣的人,在「懷風莊」的底下也有,不過,夏侯容容從不輕易將他們派上用場,除非萬不得已。

想來,朝廷已經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夏侯容容的心裡還是一樣想法,她覺得當今的帝后處境頗為堪憐,他們不會想到,有個男人在他們身邊布了十年局,讓他們身邊處處都是危機。

毒箭的刀勾著她的肉,被硬生生地拔除,就怕箭上的毒滲得更深,小喬識毒,一直在她身邊激動的大叫,卻已經幫不上忙。

夏侯容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只能慶幸朝廷下手的對象只有她,而不是將她身旁的人都拖下來陪葬。

昏昏沉沉了兩天,她不知道自個兒一口氣何時會斷,不知道在她中毒箭第二天清早,無明與無滅去了「懷風莊」,說藥師派他們過來,讓他們為她施了針,然後要老譚他們以馬車快送她到「大佛寺」,讓藥師指示他們做更進一步的醫治,免得為時太晚。

「藥師?」

夏侯容容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她迷濛地睜開美眸,發現自己趴伏在一床鋪在地面的褥被上,她轉過眸,看見盤腿坐在她身旁的男人。

「感覺如何了?」在他的臉上,猶是一貫的淡笑。

「沒感覺,渾身麻麻的,連痛都感覺不到。」

「因為我給你下了麻針,趁著不痛,好好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她笑歎了口氣,勉強撐著想爬起來,雖然他就近在她身邊,卻絲毫沒有想伸手幫她,直到她靠著自己的力氣坐起身,「痛著的時候,只想到痛,現在不痛了,反倒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自己還有好多事情沒做盤算,如果我這條小命就此休矣,趁著這口氣在,該做的安排還有好多。」

「安排?你現在應該為自己多想想吧!」

她笑著搖頭,昂起螓首,直視著前方的臥佛,「不,如果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反倒是活著的人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不替他們著想。」

藥師冷笑了聲,對於她的天真嗤之以鼻,轉眸與她一起望著佛面,「事到如今,你還覺得他仁慈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世上比他殘忍的人,太多太多了。」話落,她轉過頭看著藥師,與他相識那麼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他,才覺得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但是,沒有人的氣息。

對了!這就是她一直感到很詭異的地方,明明與他在說話,但卻覺得他人根本就不在這裡,彷彿他只是一個幻影,並不是真的存在。

「你發現了嗎?」藥師的目光依舊定在佛祖的面上,低沉的嗓音帶著笑,對於被她發現真相,一點也不驚慌,反而像是惡作劇終於被人給揭穿。

夏侯容容頓了一頓,才緩慢點頭。

「所以,你才不能扶我。」

「就算能扶,我也不見得一定會想幫你這一把。」

聞言,她非但不介意,反倒笑了,這個藥師讓她覺得古怪,也讓她覺得熟悉,因為他說話的方式,偶爾與她自個兒還挺相像的。

「如何?我……能活嗎?」

「你想聽實話,還是安慰的話?」他回眸笑瞅著她。

「你能說出安慰的話嗎?」這人以為她今天才認識他嗎?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藥師,光聽你給我這兩個選擇,我的心就要涼了!」

他被她的說法逗笑了,這一刻人還盤坐在蒲團上,下一刻就已經在殿側的矮櫃前,一半的白色衣袍已經消沒在陰影之間,與她相對望著,他白色的身影與背後用色瑰麗的佛像圖畫,形成極強烈的顏色對比。

「我替你在命門下了幾針,封住了你的心脈,你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但是,我還要告訴你,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就如同破鏡不能重圓一樣,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遠都會存在。」

聞言,夏侯容容的心微微泛涼,直視著他那雙幽邈的眼眸,從他的眼裡已經看見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從那天之後,她的傷勢反覆,一直無法痊癒。

這一點,藥師那天告訴過她,說這傷口至少要持續放血幾個月,表面才能夠緩慢痊癒,要她每個月都必須到「大佛寺」去見他,在每一次的診治之後,他會告訴她結果。

這一天。她疼得起不了身,大半天就趴躺在床榻上,臨了夜晚,無論如何也入不了眠,只是閉著眼睛,養神休息。

「小姐,傷口又疼了嗎?」婉菊進來,擔心地看著主子。

「我沒事。」她笑著搖搖頭,捉過一顆枕頭抱在懷裡,「我突然間有點想吃籐蘿餅,只可惜這兒找不到籐花。」

「婉菊去想辦法,一定給小姐弄來籐花漬糖做餅。」

「你想有可能嗎?如今咱們是籠中鳥,被朝廷的軍隊給團團包圍,怕是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同樣的也進不來,你上哪兒給我弄籐花來呢?」

婉菊默了聲,半晌,又笑道:「那小姐吃玫瑰糕嗎?如果是玫瑰,還有些乾的,小姐想吃的話,絕對不成問題。」

「好,也好。」她含笑點頭,「一樣都是花,玫瑰還比籐花香,我吃玫瑰糕,你就去做一些過來吧!」

「嗯!」婉菊笑著點頭,很高興主人能有想吃的東西,「小姐好好歇著,等婉菊把糕做來!」

在婉菊離開之後,她起身下床,僅著白襪套的纖足踩過冰涼的地面,站在敞開的門口,被屋外銀色的月亮光輝迤邐一身。

沒有。

哪怕是隻字片語,都沒有。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寫了封信函,讓人送去給他,寄望著能夠得到他的回信,渴望著可以見他一面,但因為太過想念他,所以她還是讓人送去了!

但她的信像是石沉了大海,他連一點回應都沒有。

我信你,不會讓我有後顧之憂。

這一瞬間,她恍然大悟。

原來,從一開始,這句話的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

是她自個兒沒想通透,太過看得起自己在他心上的份量。

她不是他的「後」,不過是一顆被他遺棄的「卒」,從一開始,在他對她說出那句話時,就已經是訣別,明白告訴她,他不會回頭的。

「你想的,大概不只是把當初你父汗和母妃打的江山給爭回來,只怕,你這一場戰火,會無窮無盡的蔓延下去,直至你問鼎中原吧!」

話落,她斂眸注視著迤邐一地的銀色月光,噙起一抹淺笑,但是美眸裡的神情卻苦澀到了極點。

「好,我成全你,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我會做好你懇要我為你辦到的事情,哪怕這會要了我的命,但是……喬允揚,從這一刻起,我不要再想你,這是你自找的,從這一刻起,我要將你給忘記,不要再想你。」

入秋,天漸轉涼。

就在人們以為騰裡羅汗王會趁勝追擊,一舉攻進中原之時,戰況卻顯得異常平靜,然而,就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兩軍再度交戰於定川堡,雖然中原大軍已經對騰裡羅運兵如神的才智有所提防,但最後,仍舊被誘兵深入,數萬大軍被圍困於撫戎,不過,這回的朱蜃國大軍並沒有像前幾次一樣,圍而困之,然後大舉殲滅,相反的,騰裡羅派人提出議和,而朝廷也決定接受。

「龍揚鎮」的日子,仍舊一貫的平靜,這幾日,朝廷的軍隊逐漸地撤走,所剩的人數不過三五十人。

「懷風莊」總號裡,依然是來往的商旅不斷,夏侯容容從後堂走出來,每個人見她能出來走動,都是眉開眼笑。

這時,她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張桌案上,一名年約十五六的大男孩努力在練算盤,她記得這男孩是剛進不久的學小官。

「不能練。」她走到他的身邊,伸手按住了他撥打的算盤,「白天裡空打算盤,是商家的大忌諱,如果你要練習,就挑晚上下了工再練,我會讓郭掌櫃派個熟手教你。」

「是!謝夫人!」大男孩站起身,半詫半喜地點頭。

「嗯。」她微笑,轉眸望向大門。

正好喬裴意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人還未到她面前,已經高興地嚷道:「小娘!好消息!好消息--?!」

他話還未說完,就聽見門外人們相互奔走,大聲喊嚷道:「戰爭結束了,中原與朱蜃國已經簽定盟約了!」

好半晌,夏侯容容回不過神,她轉眸看著喬裴意,見他滿臉笑意,肯定地向她點頭,肯定她剛才所聽到的話,是千真萬確。

結束了!

終於。

她緩慢地閉上美眸,輕吐出一口氣,這口氣在她的心裡憋得太久,在終於能夠釋放的這一刻,竟教她的心隱隱地作痛!

她不知道喬允揚為了什麼而放棄問鼎中原的機會,但她已經想不了那麼多,只知道終於結束了!

「小娘?」喬裴意擔心地看著她沉靜的臉容,他注意到她的眼角泛動的淚光,不免有點擔心。

「我沒事。」她睜開眼,對著他微笑,「你去吧!現在外面應該很熱鬧才對,你去聽聽他們怎麼說,再回來告訴小娘。」

原本喬裴意是不想離開的,卻在聽到小娘的請托之後,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再加上他真的也好奇現在的情勢發展,「好,那我去去就回。」

「嗯。」她含笑點頭,目送他跑遠的背影,然後轉身走進內室。

這時,才剛有幾個月身孕,身子還不算顯重的婉菊走了過來,見主子的臉色不甚紅潤,擔心地想要過來攙扶,卻被她給揚揚手遣退,只能在一旁看著,見她提起袍服的下擺,乏力的步子就連跨過門檻,都顯得力不從心。

「爺要見夫人。」

夏侯容容垂斂美眸,看著以單膝著地,跪在她面前的溫陽,看見他必恭必敬的模樣,令她匆然覺得有點可笑。

「我不去,如果要見我,讓他自個兒來找我。」說完,她轉身走開幾步,不想再聽他說下去的態度再明擺不過了。

「請夫人不要為難屬下,爺說,他一定要見到夫人。」

這一刻,夏侯容容聽出了他話裡的弦外之音,他言下之意,就是他的爺鐵了心要見她,如果她不從,也只好硬來了!

「你聽他的嗎?」她回過眸,淡淡地覦他。

「我……?」溫陽的臉色一瞬間青白不定,眼前的女子,不只是他主子的女人,更是他這些年來效忠的對象,更是他妻子視為最重要的小姐,何者為輕,何者為重,他一時之間取決不下。

「所以,只有我以為咱們之間有患難情誼,以為你該挺我多一點,終究,我在你心裡,還是不如他這位爺嗎?」

「請夫人恕罪!」溫陽一臉歉疚,雙膝點地,伏首請罪。

「你何罪之有呢?不過就是對主子忠心耿耿而已。」夏侯容容噙起一抹輕淺卻微苦的笑,「我去!我不教你為難,終究你現在是婉菊的夫君,是她肚裡骨肉的爹,她是我的好姊妹,我捨不得讓她沒了你這個男人。」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5 AM

第十九章

在大鼓聲中,夏侯容容一個人步上殿階,走進大殿之內,如果,她能懂的話,就會知道,此刻所擊的鼓聲之數,是迎可敦的大禮。

她沒有盛裝打扮,依然穿著尋常的胡女妝束,走進朱蜃國皇宮最至高無上的殿閣,看著站在她前方的喬允揚。

此刻,他就站在丹陛之前,雖是一身的常服,但是,她能看得出來那襟領上高貴的紋飾,屬於帝王所有。

在眼前的他,令她覺得陌生,就連他此刻眼眸之中的激動狂喜,她都不覺得自己曾經見過。

「容容。」他向她踏前一步,柔聲地喚她。

她往後退了一步,心裡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想在他剛硬如鐫刻的眼眉之間,尋找往日的熟悉。

見到她閃躲般的後退,喬允揚的心窒了一窒,他有太多話想要告訴她,卻在這一時片刻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話說從頭。

「你,其實不愛我吧!」她微微地昂起下頷,微笑地看著他。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的嗓音微沉,臉色也瞬間凝重起來。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心裡很清楚,不知為什麼我這些日子老是在想,你會不會根本就不喜歡我,你想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替你撐住『龍揚鎮』的人,因為唯有你能夠信賴的人掐住那個關隘,才可以讓你沒有後顧之憂,放心跟朝廷作戰,在你的心裡早就盤算好了,只要那個人心是向著你的,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無所謂,是不是呢?」

話落,好半晌的沉默,幾乎在他們之間凍成了冰霜。

而喬允揚聽出了她話裡的試探,知道她所說的並不是一時的突發奇想,而是在她的心裡,已經有幾分篤定。

驀然,一抹淺得近乎幽微的笑勾上他的唇畔,他知道這一刻遲早會到來,只是,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在乎。

「是,我是。」

「你說什麼?」沒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乾脆,她反倒愕然了。

「我說,你猜對了,一開始我接近你,想要娶你,就是為了要利用你的聰明與強悍,在必要的時候能夠為我所用。」

「你住口!」

彷彿沒有聽見她的喝止,他以極淡靜的嗓音繼續說下去,「你說得沒錯,在我昀心裡,早就盤算好了,早在幾年前,從你接下『慶余堂』的帳計之權時,我就一直看著你,所以你說錯了,絕對不是任誰都可以,你是我看中的人,我想要的人只有你一個!」

「所以我是你的『獨一無二』嗎?好奇怪,我聽完之後,竟然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你說該怎麼辦呢?」她定定直視他,看見他嘴角緊抿,那一副拿她沒轍的熟悉表情,如今見來,竟教她覺得可恨又可笑,「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為什麼要對我說實話呢?」

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吞下喉間的梗滯,冷著臉,硬著心,不讓自己在這個時候示出軟弱。

「因為你問了!若我現在不對你坦誠,這一瞞,就會是一輩子。」

這一刻,她好恨他!她恨他,恨他為什麼不繼續騙她、瞞她?!

「你有想過,我可能會被殺掉嗎?」

「想過。」

「你忍心嗎?」

「不知道,但必要時,我想我能。」

夏侯容容閉上美眸,這一瞬間,她感覺背上的箭傷在痛,心也在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她深吸了口氣,柔軟的嗓音帶著輕顫,「這些年來,每個人都道你心狠,就只有我以為不是,我以為天下人皆錯,只有我的想法是對的,殊不知,原來只有我,才是被騙的笨蛋!在外人的眼裡看來,在我們之間,處處都是我贏了,可是,他們不知道,不知道原來我輸得好慘!我輸給了你,什麼都輸了,輸到一點都不剩了!我不過是你的一顆卒子,不會回頭反顧的卒子!」

「不,容容,你對我的意義,不只是如此而已!」他急著想要解釋,「如果你願意靜下心來聽我說,我可以告訴你實情--?!」

「不必了!如今真相大白,你想說的都已經不重要了!」說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殿門口步去。

「你要去哪裡?」他喊住她。

「回家。」

「你想要回京城去?」

「你把『龍揚鎮』給我了,你忘了嗎?」她回過美眸,噙起一抹淺淺的笑,彷彿在說他的話聽起來真有趣,「若是從前心高氣傲的我,或許會一怒之下,把那地方還你,可是我不是從前的夏侯容容了,而且,我靜心想過,這些年來我所吃的苦,所犯的險,絕對值得擁有那個地方,所以我不會把它還你,現在,它屬於我,我要回去屬於我的地方。」

「容容!」他箭步上前,大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緊捉住不放。

她使勁兒想掙開,終於在發出近似疼痛的嗚咽之後,逼他放開掌握,她曲起手,按住被他握過的地方,「不要喊我,從你寫下『放妻書』的那一刻起,你與我就再也沒有一丁點關係了。」

「容容!」他再喊她,這聲呼喊中,有他未能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別喊我,汗王陛下,你已經如願見到我了,該滿意了吧?」她閉上美眸,深深地喟歎了口氣,昂起帶著一絲蒼白的嬌顏,再睜開的美眸之中,已經是心若止水的淡定,「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如今,還我自由吧!」

她堅決要走,他無力挽留!

在她離開之後,喬允揚一個人站在空蕩的大殿之內,面無表情,只是感覺心裡有一個地方,因為被深深地挖空,而狠狠地痛著。

這時,端王帶著幾名將領進來,見到他失神的模樣,頗不以為然,「你沒有告訴她,我國答應與中原議和的真相嗎?這場仗我們不見得會輸!是汗王你最後放棄,才會功虧一簣--?!」

蕭剛驀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激動的端王,給了他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在這敏感的時刻多說話。

喬允揚無心注意一旁眾人的動靜,只是出了神似地陷入思緒之中。

十年。

這一場局,他布了整整十年,總以為萬無一失了,卻沒料到,竟然到最後,老天爺開了他一個大玩笑,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的「意外」!

驀然,喬允揚放聲大笑,心痛至極的大笑,彷彿顛狂了似的大笑,洪亮的笑聲響徹了整座大殿,餘音繞樑,久久不絕。

「哈哈哈……」

他覺得可笑,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比眼前這一切更可笑的事了!

這時,一旁的端王與將領們見他狂肆的笑,不由得面面相覦:都是驚疑不安的,因為,他們從未見到這個男人如此失控的模樣。

這幾年,他們在這位汗王的身邊,只見過他從容的冷靜,運兵如種的睿智,在他的帶領之下,他們的心裡都很篤定,問鼎中原絕對不是夢想。

而如今,看著眼前的他,讓他們只有一個感覺。

原來,他們以為天神般的汗王,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是一個有愛有恨,會悲會痛的普通男人……

「小娘,看樣子,今年的芍葯應該會開得特別漂亮。」

「嗯。」

夏侯容容與喬裴意坐在「昊風院」的院子裡,石桌上擺著簡單的茶食,在他們周圍有幾盆含苞待放的芍葯花,是完刺不久之前,讓人從洛陽那裡帶來的,總共幾十盆的芍葯花,夏侯容容指示擺放在幾個地方,就連總號的大堂裡,都有幾盆,她笑說多擺幾個地方,到了開花時,才能到處生香。

她曾問完刺,洛陽出名的是牡丹,為什麼不是送她牡丹而是芍葯?

因為他說,你雖有牡丹之姿,卻似芍葯不屑做百花之王,而且牡丹不若芍葯,花開生香,我也認為,芍葯較之牡丹,更勝一籌。

夏侯容容不必細問,也知道完刺口中所說的那位「他」是誰,也因為知道,所以她也懶得再問,盛情難卻地留下了芍葯花,眼看再過幾日,就會盛開。

「風爺?!」

「阿爹!」

老譚與喬裴意吃驚的喊聲幾乎同時響起。

聽見他的到來,她沒有回頭,身子卻是不自禁地泛過一陣輕顫,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背後,用他那雙灼銳的眼眸直盯著她。

「老譚,送客!」她沒有二話,下達逐客令。

「風爺……」老譚一時左右為難,看著喬允揚神色沉靜的臉龐,兩邊都是主子,該聽誰的,令他不知所措。

「阿爹還回來做什麼?當初你不要小娘,狠心讓小娘一個人面對兇險,你現在還回來做什麼?」喬裴意再忍不住氣憤,開口大罵道。

「裴意,你長高了不少。」對於他的指控,喬允揚不怒,因為,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事實,自己沒有抵賴的餘地。

夏侯容容拉住裴意的袖子,輕輕緩緩地對他搖頭,不讓他再說下去。

「小娘……?!」

「如果你還想說,就出去。」她放開手,別開嬌顏。

喬裴意一肚子怒火,不洩不快,但是,眼前是他最敬愛的小娘,她的話,他又不能不聽,最後,他只能咬咬牙,大步走開,眼不見為淨。

在他走後,夏侯容容給了老譚一個眼神,知道老人家的左右為難,便讓他退下,不讓他在兩個主子之間掙扎難捨。

「裴意說得對,事到如今,你還回來做什麼?」終於,在老譚走後,她站起身,回頭面對他,「如今,這裡已經沒有等你回來的人了,汗王陛下。」

「收回你的那句尊稱。」面對她的冷淡凝視,他笑得十分燦爛可掬,「如今的我,已經不是汗王,端王……不,如今的新汗王以我不再適任為由,逼宮將我逐下汗位,因為無事可做,所以我想說回來老地方,討個小官的差事做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你到底又想做什麼?」她泛起苦笑,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男人總能給她帶來措手不及的震撼,「不,我們這裡不過是個小地方,小廟容不下大佛,無論你現在是什麼身份都好,都請回吧!」

「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留我下來才對。」

「是嗎?我倒以為,一個聰明的人,不會把吃人的老虎養在身邊。」

「那你說說,一個最資淺的學小官,最大的本分是什麼?」

任勞任怨,任憑差遣!

這八個字,幾乎是同時在他們腦海裡浮現,而夏侯容容心裡覺得好笑,因為她不敢想像把這八個字,加在喬允揚的身上。

「不--!」她才正想開口,一瞬間,右肩背上的傷口再度泛起刺骨的疼痛,讓她的臉色一瞬間為之慘白,她伸手按住了肩膀,微弓起身,越過他的身畔,朝著院外喊道:「婉菊!婉菊!你快過來……」

「容容,你是怎麼了?」喬允揚心下詫異,追上前,大掌握住她的右腕,立刻聽見她近乎悲鳴的慘叫,「容容?」

他沭然放開掌握,見她回過眼眸,瞅著他的眸光,怨懟中含著淚。

這時,婉菊急忙地趕來,扶住已經顯重的身子,三步並成兩步趕到主子身邊,也不管敬或不敬,推開一旁的喬允揚,把容容扶進屋裡。

在婉菊為她的傷口塗藥時,他就站在一旁定定地看著,婉菊趕他不走,而其餘的眾人更是不敢進來,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夏侯容容不想為難他們,更因為痛得沒有力氣與他爭執,所以,也就只好讓他在旁邊一直看下去。

喬允揚看著她雪白的右肩上,那箭傷彷彿還殘留一層淡淡的紅黑色,皮肉都還顯得有些模糊,看起來教人觸目驚心。

終於,婉菊敷好了藥,伺候主子把衣衫穿回去。

這時,夏侯容容才轉過身,看著喬允揚一臉心痛歉疚的表情,她直瞅著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幽聲道:「你不必太自責,死不了的,藥師告訴過我,只要一個月兩次的以針刺身上的幾個血門,放血洩出毒物,持續個一年半載,就不會有大礙了,不過,這傷痕只怕是好不全了,就算好了,也不會比現在好看多少。」

「我在想,自己真的對你很殘忍。」他苦笑說道。

「事到如今,無所謂了!」說完,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你走吧!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不!我回來,不是為了聽你這句話,跟我走。」話聲才落,他已經彎身將她扛上肩頭,大步地往外走去。

「你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裡?!」夏侯容容被他的舉動嚇了大跳,「來人!快來人!」

「我要帶你出遠門。」說完,他看著老譚幾個人聞聲而來,卻沒有上前阻止,然後,也注意到她覺得被背叛的不敢置信表情,「別氣他們,這些手下並不是心向著我,而是希望我們都好,你和我,能夠再度走在一起。」

「你還想故技重施嗎?」在被他送上馬車之後,為了不讓她逃走,他以軟繩圈住了她的雙手,綁在自個兒的腰上,而他這舉動教她怒得想冒火,「以為現在的我,仍舊是當年對西域一無所知的夏侯容容嗎?如今只要我肯,我隨時能夠離開,安然回到『龍揚鎮』。」

「我知道,但我想賭賭看。」他駕著車往鎮外的方向而去,轉眸笑瞅了她一眼,「給我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後,你還是堅持不原諒我,那我會離開,離你遠遠的,再不讓你見到!」

「你以為自己這麼做,就會有用嗎?你以為我有必要答應你嗎?」

「你必須,要不,我不放你走。」

他回側的目光,與她俯落的視線,都剛好落在圈住她手腕的軟繩,讓她知道他所說的意思,也讓她氣得想拿把刀砍了這男人,「我不怕你,喬允揚,以前沒怕你,現在也不怕。」

「那最好,正遂了我的意。」說完,他哈哈大笑,一臉的心滿意足,讓她只能沒轍地瞪他,馬車片刻也沒停下,一路馳出了城門外。

如今,只要她肯,便隨時都能夠離開他。安然回到「龍揚鎮」。

但是,她依他的請求,留下來了!

或許,是因為她對喬允揚這個曾經是她夫君的男人並不怨深恨極,但或許,她只是太懷念從前,想要藉這個機會回味一下罷了!

因為,她並不以為,自己會輕易地原諒他。

這些年,她所受的苦與痛,豈能是短短一個月就可以被改變得了?他或許聰明,但太小看沉澱在她心裡的悲痛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曾回顧。

而如今,他想回來,她卻已經不想要他了!

今晚,他們休憩的地方,她能夠認得出來,就是當年那個可以見到漠市的山凹,這兩年,大概因為旁邊有水泉,所以有獵戶在這裡搭了個氈帳,有簡單的毯褥與爐火,以供打獵季節可以歇腳。

在喬允揚獵了隻兔子,生火要準備他們今夜的晚膳時,她看天還大亮著,想隨處走走,不自覺地走遠了。

遠遠地,她看見彷彿有人,再定睛細瞧,才發現是雲氣構築的漠市。

從初次見到這種奇觀之後,她就鮮少再見過,如今再見到,還是覺得新鮮有趣,因為那栩栩如生的場面,令她不敢相信一切不過是幻象而已。

她看見了行走於沙漠中的商旅,駱駝背負著貨物,迤長地行走在沙丘之上,那逼真的樣子,讓她彷彿能夠聽見駝鈴的聲響。

然後,一瞬彷彿被風吹散的朦朧,場景改換了,她看見了一場熱鬧的慶典,男人穿著藏族的新郎服飾,被親朋們拱鬧,表情看不真切,不過,明顯可以從他的舉止裡看見一會兒要見新娘的又喜又羞。

這一刻,她彷彿被那熱鬧的氣氛感染,不自覺地揚唇笑了,想起了當年她與喬允揚的那場盛宴,她幾乎把他酒莊裡的羔兒酒都搬出來宴饗賓客,那一夜,沒人是能直挺挺的走回家的。

又是一瞬風吹,她不捨地看著那成親的場面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混亂,她看見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殺戮。

這些年,刀光劍影的場面她見多了,已經不想再見,才正想別開美眸時,卻有一瞬的熟悉感覺襲上心頭,當她看清楚在那場殺戮裡的人時,喉嚨和心口都彷彿被人給掐住,說不出話,心緊得快要喘不過氣。

浴在那血裡的人,是喬允揚!

「不……?!」她失聲驚喊,看見他一身黑衣上沾滿了血,大批的朝廷軍隊彷彿潮水般將他們團團包圍,而他殺紅了眼,一步也沒有退。

在這個時候,她認出了那個地方的景色,就在「黃土堡」不到百里之外,而那個地方從來就不曾是戰場!

曾經,他說過,漠市會出現過去發生過的景象,如果,這已經發生的過去,那為什麼他會帶著一小隊人,與朝廷的軍隊廝殺呢?

「容容!」

她聽見他心急的喊聲,回過頭,看見他如疾風般撲來,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一雙長臂已經將她摟進懷抱,彷彿要將她整個人給揉進骨子裡,「不要在我沒注意的時候走掉,不要,容容,時間還不到,不是嗎?」

夏侯容容再回眸時,發現漠市已經消失不見,她掙開他的臂膀,拉著他的手往氈帳的方向步去,「你跟我來。」

「容容?」

他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只是乖乖地被她拉進氈帳裡,才一進帳內,她就已經動手解開他身上的衣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措手不及。

「你在做什麼?」

夏侯容容不答他,把他最後一件深衣也敞了開來,果然一如她的猜想,在他的身上遍佈了深淺不一的傷痕,從那傷痕的顏色,可以知道這些傷才剛痊癒不久,其中有一道傷痕,很深很深。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她抬起美眸問他。

「帶兵打仗,哪能不受傷呢?」他揚唇笑笑,似乎在說她大驚小怪了。

「不,我知道你帶兵打仗,都會戴著面具,但在『黃土堡』百里之外的那場廝殺,你的臉上沒有面具。」

「容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搖搖頭,別開視線不看她。

「你還想騙我嗎?你是汗王,即便是身先士卒,都有大批的軍隊做掩護,不會只是那一小隊人,告訴我,你浴血要殺出重圍,是要趕往何處?」她心急心慌地想要知道答案。

他深吸了口氣,回頭看著她,「我說過了,帶兵打仗--?!」

「去、哪、裡?!」她一字一句,再也忍不住激動地吼道。

「見你。」兩個字,輕淺的從他的唇間吐出,「我得知你被毒箭所傷,命在旦夕,帶著一隊人悄悄要潛回『龍揚鎮』看你,但在『黃土堡』百里之外的峽谷之間,中了皇后所佈置的埋伏,她料想我會回來,容容,就只差一點點,我就能見到你了!但我殺不出重圍,能退回去保住一命,已經是萬幸了。」

他沒告訴她,其實,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想退回去,是因為後來傷重不支,被蕭剛給硬送回都城養傷,整整一個月,他動彈不得,當他收到她的信時,只能心痛著,什麼也不能做。

但即便他沒說,聽在她耳裡,也已經夠震撼了。

這一瞬間,眼淚反應得比她的心更快,再下一瞬,是揪扯著教她幾乎不能喘息的心痛,她看著他一身斑駁的傷,顫著手輕撫過一道深刻的,橫過大半個胸口的傷痕。這傷在當時,該要流下多少血,該要有多疼呢?再深些,怕是連命都要沒了吧!他回來過!至少,在她命危之時,他曾試圖回到她的身邊!他沒有扔棄她,沒有置她於不顧。

認知到這個事實,讓她的心一時之間又喜又悲,撫著他傷口的指尖顫抖得更加厲害,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喬允揚握住了她輕顫的手,湊唇吻著她冰涼的指尖,「我想去見你,就算心裡知道不可以,就算每個人都在阻止我,但是我阻止不了自己,那天,聽你命在旦夕,我心如刀割,這些年來,我不是沒想過你,可是,我總以為自己能夠忍心,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悔恨,我恨自己……怎麼可以,對你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我怎麼下得了手!怎能?!」

「你就不怕會沒命嗎?」她抬起眸,哽咽地對他輕喊道。

「沒想過,我只想見你。」他說得輕描淡寫,唇畔還噙著一抹淺笑,「所以,我只能放棄一切勝算,決定與中原和談,這代價不小,但比起能見到你,就這一眼,已經是萬分值得。」

「你終究,不若自己所想的那般狠心。」

她噙著淚光,淡淡地笑著說,一雙纖手捧住他的臉龐,踮起腳尖,湊首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入了夜,帳外的寒風已然刺骨。

可是,在帳裡卻是暖意盈然,男人的氣息,以及女子的嬌喘,揉成一股教人心旌神動的暗香,不斷地,在溫熱的催散下,失了控地飄散開來。

火光,映紅了她伏在他身下的雪白嬌軀,他的吻,就像雪花般,輕啄在她的背上,然而觸膚時,卻是無比的溫熱。

他讓她微微地弓起身子,男性厚實的大掌攫握住她胸前一隻腴白的飽實,捻弄著頂端的嫩蕊,讓那如櫻瓣般的顏色,漸漸地被他染紅,漸漸地成了充實的莓果,為他的觸碰,生出愉悅的快感。

夏侯容容蜷緊纖手,揪住他鋪於羊毯上的黑色袍服,屬於他的陽剛氣味,揉在她的每一口呼吸之中,她輕咬嫩唇,忍住了不發出嚶嚀。

明明曾經習慣他的愛撫,習慣他給她帶來的歡愉,習慣他高大的身軀緊繃的力道,習慣被他佔為已有的歸屬感,但在這一刻,這些習慣像是被她給忘到九霄雲外去,被羞怯與激動給取而代之。

喬允揚另一隻大掌從她的小腹滑入,采進她的雙腿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撥撩她屬於女子最瑰嫩的敏感。

她肌膚的溫度,明明比他還要微涼些,可是,在他的指尖,卻感覺到一股帶著蜜潮的溫熱,不斷地濡濕他的長指,那彷彿燙著的緊窒柔軟,吸銜著他不放,引誘著他再深入。

「容容……」

他渾厚的嗓音輕喚著她的名,略帶著粗喘的氣息,拂上她背部的雪肌,他帶著心痛,吻著她右肩上的傷口邊緣,見她微微地瑟縮了下,那怕痛的樣子,讓他一瞬間心如刀割。

「容容,坐起來。」他誘哄地說道,將她纖細的身子抱了起來,分開她的雙腿,跨在他的腰上,與她四目相對,緩慢地,讓她如蘭般泛著暗香的柔軟,吞沒了他火熱的慾望。

她微笑地注視他,知道他將她抱起來,是為了不弄痛她的傷口,終於,在他的頂進不能更深入的時候,她圈抱住他的頸項,將嬌顏埋進他的頸窩之間,太久不曾接納他,過分的充實與灼熱,令她感到有些疼痛,但她沒有退縮,在這一刻,她只想感受他。

他一雙大掌捧住她雪白的俏臀,讓她緩慢地在他的身上起伏,而她也撩不住想要更多的刺激,開始扭動纖腰,到了最後,已經分不清楚是誰在要著誰,只知道慾望如火,在這一刻,在被有著對方存在的大火給燃燒著,他們即便成灰,都心甘情願……

清晨的天色,朦朧朧的,彷彿還透著一層薄青色。

夏侯容容悄聲地離開身畔的男人,著好了裝束,取過披掛在架上的襖子,在臨出帳口之際,不自覺地回眸,看著她男人沉睡的臉龐。

他睡得很沉。

只怕,這些日子以來,他未能有一天好好安眠過。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隱隱地泛疼。

她走出了氈帳,穿上了襖子,迎面而來的清晨冷風,讓她的頭腦為之一陣抖擻,許多過往的事情,在這一瞬間,全上了她的心頭。

走到了栓馬的柱子前,解開了其中一匹馬的韁繩,牽著馬走了幾百尺遠,才翻身上馬,馳騁離去。

自從受了箭傷之後,她就沒再上過馬背,因為上馬的動作會拉扯她的傷口,此刻,背上的傷口泛出了被扯動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微擰起眉心。

晨間的冷風,吹著她的面,她微微地昂首迎風,揚起了一抹淺笑。

她想,老天爺終究是仁慈的,讓藥師救了她的性命,保她至今不死,倘若,她在受了毒傷之後,不日就撒手人寰,那麼,如今為她放棄大好江山的男人,只怕所做的決定將是血洗中原。

終究,在處處挫敗之後,老天爺還是給了檠天帝與鳳雛皇后一點好運氣,給了中原的百姓可以存活的生機。

雖然,她只是猜想,她知道鳳雛皇后要挑自己下手,不過,那箭上的毒,只怕是求功心切的臣子,為了絕對能夠置她於死地,而擅自做出的決定。

皇后是聰明人,如果,她只是要測試喬允揚是否會為她而趕回中原,試她是否為他的弱點,那麼,她也該有一點忌憚,倘若,這個男人真的愛她至深,她的死訊,會把這個男人逼到瘋狂。

到時候,戰況將會一發不可收拾,皇后不會沒料到這一點。

但終究,這人生有太多「意外」,最初的最初,誰也不會料想到後果。

她策馬騎過一條清澈的淺溪,馬蹄聲驚動了清晨活動的鳥兒與野兔,但它們只是微微騷動了下,很快又恢復在她到來之前的寧靜。

夏侯容容昂首,笑看著一拂飛過天際的大雁,這一刻,她想起了藥師當初對她說過的話。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就如同破鏡不能重圓一樣,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遠都會存在……

薄薄的淚光,泛上她含著淺笑的美眸,在一開始,藥師就老實告訴她這些話了,而她,竟然在這一刻,才開始真正悲傷了起來。

還是不要告訴他吧!

她回過頭,望著來時路,彷彿在看著被自己遺落在後頭,再也見不到的那頂氈帳,以及她的男人,風乍吹起,揚起她墨似的黑髮,狂亂得如同她此刻繚亂的心緒,但在這同時,她又覺得很平靜。

因為,她已經做好了決定,知道這決定,對誰都好。

當夏侯容容再回到「龍揚鎮」時,芍葯花已經盛開,奼紫千紅,恰人的香氣隨風四處飄散。

眾人訝異她竟然是一個人獨自策馬歸來,不過,他們卻不敢多問,聽從她的命令,在芍葯盛開的花園裡擺上酒食,卻不急著邀請客人,飄散著食物香氣與花香的園子裡,只有老譚與婉菊幾個人,而她一個人獨自站在幾盆芍葯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請,他不久以後就會自動到來。

「夫人,是風爺回來了。」老譚得到通報,過來她身邊說道。

「讓他過來。」

說完,她沒有回頭,知道喬允揚已經走進園子裡,就算不看他此刻瞼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裡對她的不告而別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給我一把剪刀。」她笑著對身旁的人說道。

「是。」

婉菊讓人取了一把剪刀過來,交到主子手裡。

夏侯容容就著花萼,剪下了一朵開得最美的紅色芍葯,將剪刀遞回到婉菊手裡,轉過身,捧著花走到喬允揚面前。

「這花,給你。你知道這朵花的意思嗎?」

喬允揚俯首,看著她遞到他手裡的那朵紅色芍葯,當那柔軟的花瓣碰觸到他的掌心時,一瞬間,他的心感到冰涼。

她贈他芍葯花!

芍葯,既名將離,又有一名喚做離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離開嗎?!

夏侯容容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只是輕淺地勾起一抹淺笑,歎了口氣。

這瞬間,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過氣,卻也同時想起了芍葯花的另一個意思,是欲結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這花,是結,還是解呢?」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顫,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淺笑地瞅著他,緩慢地吟念道:「溱與洧,方煥煥兮。士與女,方秉藺兮。女日『觀乎?』士日『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洶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芍葯。」

「容容,你就好心一點,給我一個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膽怯過。

「聰明如你,會不懂嗎?聽說,溱河與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蕩漾,男男女女,正手持著藺草在遊樂,女子問:『要去看看嗎?』男子回答:『已去過了!』女子說:『請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寬敞,真是快活,男子與女子互相調笑戲譫,贈了一枝芍葯,與對方訂下了約。」

「所以,是『結』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著搖頭,看著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團團轉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開懷,彷彿一個淘氣的孩子,「我送你這朵芍葯,不是『結』,也不是『解』,是想要『約』。」

「你想約什麼?」他低沉的嗓音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現在……想去一個地方,我知道你曾經去過了,或許,會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著,豆大的淚珠潸然滾落頰畔,伸手握住他捧著芍葯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請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從前,可以嗎?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們的過去!這些年來,我無一刻不想要回到的過去!喬允揚,你就陪我,陪著我再過一次……那段從前的日子吧!」

「好。」他心痛著,對她點頭。

「這次,不可以說走就走,扔我一個人。」

「好。」他又點頭。

「這輩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個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嗎?」

不知怎地,她這話在他耳裡聽來,令他有種不祥的感覺,教他的心口為之揪悶,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嗎?」她的口吻變得強硬,逼著他覆允她。

「好,聽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卻是答得不情不願。卻在下一瞬間看見她美得傾城的笑顏之時:心折臣服,一切聽憑由她……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7 AM

第二十章

春暖還寒,紅梅點點,在一片雪地之間,顯得格外顯眼嬌艷。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兒個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燈火通明,一整年裡,唯有近元宵這三日沒有宵禁,所以人們歡喜地賞燈逛夜市,一片歌舞昇平。

不過,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還熱鬧,因為回娘家省親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臨盆生產,裡裡外外,大夥兒忙成一片,既緊張又期待,據老一輩的僕婦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狀,說這胎絕對會生女兒。

在她與喬允揚復合的隔年,便產下一子,取名風靜,這些年來,就一直沒再傳出動靜,沒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這消息樂壞了老太爺,說他就盼著自個兒的容丫頭能再生個女娃兒,要長得像娘親,日後又是個美若天仙的人兒。

新生的喜悅,沖淡了這一年老太爺病重的哀傷,就連年夜圍爐時,老人家也只是出來露了一下面,便喊著說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報平安,她卻不停地掉淚,隔日便收拾行囊,帶著喬風靜回京城,不到半個月後,喬允揚把「懷風莊」的事情交代給手下之後,也追隨陪愛妻回娘家,一直從冬至就待到了春節,然後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僕婦們所說,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裡,誕下了一名女嬰,她讓喬允揚親手把孩子交給年方六歲的兒子,要他將妹妹抱去給太太爺,叫他告訴太太爺,幫妹妹取個名字。

一干人看著六歲的男孩抱著初生的女嬰,個個都是心驚膽跳,在他跟前跟後伸手小心護著,一路將他護送到夏侯清的寢院去。

那景況,看在夏侯容容與喬允揚眼裡,都是覺得有趣好玩。

喬風靜抱走妹妹不到兩刻鐘後,一個人回來了。

「娘!」

「妹妹呢?」剛生完女兒,渾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懷抱裡,看兒子一個人回來,微笑問道。

「留在太太爺身邊了,他說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樣,叫我回來告訴你們他給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爺給妹妹取了什麼名字呢?」喬允揚笑問。

「東曉,意思是從東方天空升起的初曉。」喬風靜雖然才六歲,但眼眉之間已經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親爹,不只外表,就連個性與才智,都可以看得出來盡得其父真傳。

「東曉?」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與他相視,「喬東曉,是個好名字,太爺爺給咱們女兒取了個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異乎尋常,風兒徐暖,藍天白雲。

夏侯容容,才正要滿三十歲。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親,但眼眉之間的嬌媚,卻如初開的花兒般柔嫩,大半年過去,她才終於接受了太爺爺不在人世的事實。

此刻,「零海」畔,微風徐徐地吹著,夏侯容容牽著喬允揚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後地走著。

驀然,她停下腳步,與他並著肩凝眺海面,風吹動他們一紅一黑的袍服下擺,翻騰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藍天白雲與清澄的湖海之間,他們身上的顏色,是最搶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轉眸笑視她最心愛的男人,柔軟的嗓音帶著一絲勸誘,「你唱那首蒙古歌謠給我聽吧!我愛聽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喬允揚笑著搖頭。

「沒關係,我不會跟你計較。」

聽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說法,令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大掌執住了她纖細的柔荑,深吸了口氣,以蒙古語吟唱著那首帶著哀傷的歌謠。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著韁。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遙遠的地方。當年在父母的身旁,綾羅綢緞做新裝。來到這遙遠的地方,縫製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誼長,一匹馬兒做彩禮,女兒遠嫁到他鄉。

聽他百般不願出醜,卻仍舊為她唱歌,讓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裡,摻揉著一點苦澀,她望著「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聲喚她,半晌,才見她轉眸對他微笑。

「你說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們一起繞走這『零海』一圈吧!就在這兒……」說著,她伸出腳,以靴尖點著一塊沙礫之地,「就在這兒插上一根紅旗,當做是起點,然後也是終點,等我們繞完整整一圈,看見紅旗,就知道我們回來了。」

「你真的確定嗎?這『零海』比你想像中廣大很多,說不定,繞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載,甚至於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當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沒關係,因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個『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說完,她笑著牽住他的大掌。

「好,那讓我們回去安排打點一下,尋個好日子出發,就從這裡……」他伸出另一手,指著她以腳比畫的那塊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點點頭,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濛地望著那無垠的水面,靜靜的,緩緩的,閉上了美眸。

她要將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她總覺得最近的自己,變得比以前虛弱,腦子總是昏沉沉的,不若從前善記了!

雖然她早就聽藥師說過,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到,但真到臨頭,她心裡不免還是會害怕!

秋天,是個怡人的季節,尤其是豐收時,總是格外熱鬧。

夏侯容容,前兩日,才剛滿三十一歲。

那一天,「懷風莊」舉辦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馬前來為她祝賀,有人形容這盛大的場面,幾乎快要把整個莊都給掀翻了!

席問,見到許多與她共過患難的老朋友,她開心得很,卻也知道,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笑不出來,因為這一年來,她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前年,他們約好了要走「零海」,卻一直因為她的身子沒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喬允揚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於是宮廷的御醫,但是,沒人能夠斷出她的病癥。

他心急如焚,宛如鍋上煎的蟻,他去「大佛寺」找過先前為她放血的藥師,想要請他再來為妻子治病,但卻不見他的蹤影。

據溫陽與婉菊的說法,多年來,除了無明與無滅兩個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沒人親眼見過那位藥師一面,就連先前治毒傷時,他們也都是被請在殿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事後,他問過妻子,她只是神秘微笑,說能見到藥師是緣分,藥師倘若肯見他,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秋日的涼風染黃了樹葉,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裡,聽見了聲響,睜開美眸,看見她的夫君端著承托進來。

不久之前,喬允揚為了愛妻,以金絲木訂做了一張臥椅,好方便搬進搬出,讓她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這兩日天涼了,他讓人取來一張白狐裘毯,柔軟舒服的觸感,讓她很喜歡。

喬允揚為她端進了藥湯,擱在一旁的幾上,吹涼了餵她,見她明明嫌惡湯藥的味道,還是忍耐著把藥給喝完。

他微笑,取過絹巾為她拭唇,再餵她喝了點蜜水去苦,「大夫說,你需要一個養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裡?只要你說個地方,我們就搬去那地方住,還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爺爺已經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過得挺好,不需要我擔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實,是你不想讓他們見了你現在虛弱的樣子,而感到擔心吧?」

「你這個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單純一點比較好,知道嗎?」

「你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過來訓我了?」

「我只是心眼兒多,可沒你這男人狡猾,咱們啊!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說完,她哼哼了兩聲,閉上美眸,深吸了口帶著秋天涼意的空氣。

聞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諷刺他,但是,他只能苦笑搖頭,撩起長袍,坐到她的身畔,與她並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側嬌顏,將頭靠在他的屑上,猶是閉著美眸,嗓音柔得像無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龍揚鎮』,這裡是我的家,有什麼地方能夠比自己的家待起來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長臂將她摟進懷裡,「我不再勸說你就是了!好好養病,孩子們都很擔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說完,她燦爛地笑了,睜開眼睛,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以從前慣有的頑皮口吻道:「這幾年來,我這小娘沒一天虧待過他,現在,是輪到他報恩的時候了!」

喬允揚看著她絕美至極的笑顏,也跟著她笑了,但是,也因為她這充滿孩子氣的笑臉,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當年在「銀來客棧」,她明明吃了頓霸王餐,卻能騙得店夥計把她當成救命的「仙姑」。

他記得,那時,她臉上的笑,就是如此燦爛。

冬季翮然到來,下了幾個時辰的雪,將「懷風莊」妝點成一片銀白。

夏侯容容,三十三歲,正是女子風華最盛之年。

如今的她,那張容顏確實仍舊美得教人驚歎,但是,久病的虛弱讓她看起來過分蒼白了些,就連下床走動的次數都少了。

喬允揚站在床前,注視著愛妻沉睡的嬌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多久,她的樣子,就算要他看千年萬載,也不會覺得厭倦。

他的心如刀割,想到大夫們給他的回答,都說她是積勞成疾,但卻又病得不像,那脈象的奇特,是他們行醫多年,未曾遇過的。

但是,他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的日子不多了!

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在注視著她,她緩慢地從沉睡中醒轉,才睜開眼睛,就看見她的夫君。

「你來了。」她笑著從被褥裡伸出纖手,讓他給一把握住。

「容容,當年你究竟瞞了我什麼沒說?」他握住了她的手,卻只敢輕捏在掌心裡,就怕一個用力,捏碎了細瘦的她。

「我有嗎?」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認,我有。」

「是什麼?」他急問道。

「那就是,當年,我進『銀來客棧』,一開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錢的,因為,我根本就付不出錢,我的錢袋被偷了!」說完,她不等他發難,抗議她隨便帶過他的問題,就又問道:「那現在換你向我坦誠,為什麼當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進去吃霸王餐的?」

喬允揚原本想要追問清楚,最終,還是順了她的意思,回答她想要知道的問題,「因為,當年我親眼見到那個小偷扒了你的錢袋,但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出聲警告你,倘若我想,我可以制伏住他,把你的錢袋取回來,我可以,但我沒有那麼做!」

「明明你能幫我,卻見死不救,原來,你一開始就打算對我那麼狠心。」說著,她泛起一抹淡然的苦笑,不自覺地輕歎了口氣,神情卻不見一點憂傷,反而對於那段過往,感到不由自主的想念。

聞言,他的臉龐閃過一抹歉然,如今再回頭訴說往事,真教他自覺心狠得可怕,「我想知道,身無分文的你,會想做什麼,卻沒想到你好本事,吃了霸王餐還可以賺到為數不少的銀兩。」

「那當然,我可是夏侯家的表小姐,你以為我是簡單的人物嗎?」她朝他努了努嘴,那表情令她蒼白的容顏憑添三分嬌俏。

「不,你不是。」他忍不住彎下身,俯首輕吻了下她的唇。

「那我的表現有令你失望嗎?」

「沒有,你從未令我失望,甚至於,遠遠超過我原本的期待。」在說出這些話時,他感覺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快要粉碎,他溫柔地扶起她,坐靠在床邊,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胸膛上,大掌徐徐地撫著她柔軟的青絲,「容容,現在的你還想去繞走『零海』一圈嗎?」

「想。」她笑著點頭,一隻纖臂橫越過他的腰間,就連想抱緊他,都提不起力氣,「但我怕自己沒有力氣走。」

「不必走,等開春天暖之後,我駕馬車載你,我會讓人準備一根最鮮艷的大紅旗,就插在我們出發的起點,等我們繞完一整圈回來,遠遠的,我們就能看到那根紅旗,你說好不好?」

「好,要挑平坦些的路,別顛壞了我。」

「知道,顛疼了你,我會捨不得。」說完,他深吸了口氣,再按捺不住胸口的焦躁,扳扶起她纖細的膀子,讓她正對自己,沉聲道:「容容,求你告訴我實話,我到底還該知道些什麼?」

「遲早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是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在好久以前,他曾經對她說過這句話,如今,她原封不動還他。

喬允揚知道自己從她嘴裡是問不到了!他執住她微涼的纖手,讓她傾首靠到他的肩上:心滿意足地閉上美眸。

「我累了,想再歇會兒,等我睡下了你再走。」

「不走,我會一直陪你,等你醒了,我還會在,你就安心睡吧!」他將她抱在懷裡,輕吻她的眉心。

「好。」她像個孩子似地恬稚地笑了,在他的胸膛上找了一個最好枕靠的位置,閉上眼眸,靜靜地沉睡過去。

在神魂悠蕩著要進入黑喑之際,她想起了那日在「大佛寺」裡與藥師的對話,他見到她的到來,只是勾著一抹淺淡的笑,雖然過了十餘年了!但她總覺得這男人看起來還是不出三十的模樣,臉上的笑卻像已經亙立千年的遠山一樣縹緲,教人難以捉摸。

最後一次見他,他還是老樣子沒變,不過,她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趴憩在臥佛的後方,隱約可以聽到猛獸沉勻的氣息。

但她不若從前,凡事都會好奇,沒有心思去細較在臥佛之後,是否真的趴了隻猛獸,只是一心想知道自個兒究竟還能活多久!

藥師,請你老實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日子呢?

看樣子當年的藥效已經大概都退了,我怕是日子所剩不多了!

究竟有多少?告訴我,還足夠我與所愛的人們說再見嗎?

再見只是兩個字,但有人能說一輩子。

藥師!

等那天到來,我會去見你。

見我?你是陰差嗎?要來接我下黃泉?

我不是陰差,不過,我與那地府十殿之王都有點交情,說不準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也不一定。

我不要你替我說好話,若能,替我求他們,讓我多幾日好活吧!

勇敢如你,也怕死嗎?

我不怕死,我怕有人要捨不下我,而我也一樣捨不下他們。

她捨不得。

夏侯容容收攏手心,不讓喬允揚發現,悄悄地緊揪住他衣袍的一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是害怕有人在下一刻會從她的手裡奪取似的。

不!其實,她害怕的並不是有人會來奪走,而是她的手無論再握得多緊,遲早都必須被迫放開,再捨不得,都要放開……

春去秋來,四季更迭,從他們以芍葯訂下誓約的那一天算起,十個年頭卻宛如一瞬,輕易地從人緊捉不放的指縫間流走,然後,翩然遠去。

「裴意哥哥,爹呢?」

今年還不到六歲的喬東曉,個兒不算太高,那眼兒嘴鼻,美得一如夏侯容容兒時的模樣。

她自小就喜歡跟娘親一樣,做胡人的妝扮,從未穿過繡鞋,反倒喜歡穿長靴,蹦蹦跳跳的像個男娃兒,一把拉住她裴意哥哥的衣袍下擺。

早已過弱冠之年的喬裴意,身長已經追上他阿爹,回頭斂眸覷著身後的小女娃,略頓了一下,才揚唇笑道:「他跟小娘在一起。」

「喔!」喬東曉點點頭,似是懂,卻又彷彿不懂,但是她卻很明白裴意哥哥所指的意思。

她爹和她娘在一起,指的是她爹又去了「那個地方」。

「那裴意哥哥知道娘什麼時候回來嗎?」她不死心地又問,這個問題她問過每個人,也都問了好幾次,但沒有人給過她答覆。

「哥哥不知道,東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們每個人也都想知道,但或許只有沉默不語的老天爺,才能回答這個問題,才知道小娘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們身邊。」

「只有老天爺能回答,那你又說老天爺不說話,袍不說話,怎麼回答我們呢?」喬東曉有點生氣,一雙酷似娘親的美眸圓瞪,氣呼呼地看著她裴意哥哥,氣他亂說話。

「或許有一天他會開口,只要東曉一直在心裡想,在心裡求袍,說不定,哪天他會大發慈悲,把小娘還給我們。」

「真的會嗎?」

「嗯。」他點頭。

「那我現在就求他。」說完,她抬起稚嫩的小臉,仰望著天,「老天爺啊!求你可憐可憐我們,讓娘回到我們身邊吧!我很喜歡娘,裴意哥哥也喜歡,風靜哥哥也喜歡,我爹更喜歡,娘走的時候,他很傷心很難過,你知道嗎?我們都好想我娘,請你讓她快點回到我們身邊,從今天起,東曉會做一個很乖很乖的孩子,會很聽話很聽話,所以,你不要一直不說話,快告訴我們,我娘到底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她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如果你看見她,一定要把東曉的話告拆她,要她快點回來啊!」

喬裴意聽著她軟嫩的童言童語,臉上帶著笑:心裡卻極難受,想他小娘要是聽見女兒這些話,不知該有多傷心?

他伸手拍拍東曉的小腦袋,「你說得那麼誠心,我想老天爺應該已經聽見了,現在,我們就只能等了!」

這是個無風的日子,澄藍的天空,平靜的「零海」湖水,映照著天,映照著地,映照著盤腿獨坐在湖畔的喬允揚身影。

他低著頭,看著捏在掌心裡的紅皮手札,一頁一頁地翻開,看見了他心愛的女子刻畫在紙面上的一筆筆思念。

每一個字,都訴說著當年對他的想念,訴說著她想到不能再想,想到了不敢再想,終於停止了想念的那一日。

這本手札,是她在消失一年之後,婉菊交到他手上的,說主子交代,如果她哪天不見了蹤影,再找不到她,滿一年之後,就將這本手札交給他。

一年了!

那天,他在湖畔紮營的氈帳中醒來,再沒見到她的身影,這一年來,他瘋狂地尋找她,用盡了辦法,大江南北,幾乎讓人翻遞了每一寸土地,而她卻像是隨風而逝般,沒留下一點線索與痕跡。

有人猜測,她或許久病厭世,走進了「零海」冰冷的湖水裡,讓鳳凰女神給帶入了湖底的最深處。

對於這說法,他不信也不予置評,倒是老譚與她的爹親嚴正駁斥,說「零海」的鹹水吞不了人,如果她真的跳進了零海裡尋短,不可能不見屍體浮上來。

喬允揚又翻過一頁,在腦海裡,想過了一遍又一遍的從前,想過與她度過的每一個日夜,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情。

他知道,她不可能尋短。

因為她是夏侯容容,再沒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頑固與強悍。

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是她給他留下的字句。大喬兄臺,別來無恙啊!看著她一貫頑皮的口吻,一抹淺淺的微笑躍上他的唇畔,讓他的眼裡明明有苦哀傷,卻仍舊帶著笑。

在你看到這本手札的時候,我已經從你身邊離開一年了!這一年來,你想我嗎?還是怨我惱我,把該讓你知道的事情,瞞了那麼多年呢?

對不起,容容欺騙了你,當年,那箭傷表面上是好了,但毒已經入了膏肓,早就沒有解救的餘地,放血不過是為瞭解緩毒發的時間,少則不過五六年,至多不過八九年,我便會因毒入心髓而不能留於人世。

對不起,我明明知道被人扔下的滋味有多苦,卻仍舊還是狠心扔下了你,原想說這是一報還一報吧!

當年,你加予在我身上的痛苦,如今,我還送你。

但一思及你要想念我,我的心便要為你疼,為你不捨,說來,我愛你喬允揚這男人究竟有多深多癡呢?這答案怕是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

你說呢?在你的心裡,希望我愛你多深呢?

而你呢?又愛我有多深呢?這一年來,是想我念我,或是怨我呢?若你的心裡是怨,寧願你是忘了我,若是想我念我,就當做我還活在這世上,只是貪玩去了,說不準哪天咱們還能再見,這天底下,凡事都沒個準的,想當初,我是鐵了心不嫁你的,結果不還是嫁了你為妻嗎?

代我告訴裴意,說他欠我這小娘的情分,還給我兩個親生孩子吧!告訴風靜,我不願他像他親爹。告訴東曉,她有一個貪玩的親娘,要她乖乖的,或許我良心發現了,會回來看她。

至於你,我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但我知道沒能說出口的話,你心裡都知道,但我要說,這一生,夏侯容容沒悔過當你喬允揚的妻,一朵芍葯,十年恩愛,用一生來換,萬分值得!

妻容容

她所寫的每一個字句,都刺痛著他的眼、他的心,這一刻,悔恨如潮水般,洶湧淹沒了他,他將她的手札按在胸口,發出悲鳴的叫喊。

那心痛的呼喊,響徹於山間、水間、天地之間,久久,不絕……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2-10-21 10:27 AM

尾聲

「容容,他們都來了,你知道嗎?」

金絲木臥椅上,披掛的白狐毯子依然嶄新如雪,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溫暖而舒服,只是,如今人去椅空,憑添幾分寂寥。

喬允揚站在臥椅旁,彷彿愛妻仍坐在她最喜愛的位置上,臉上的一抹笑容淡淡的,低沉的嗓音對她訴說,今天她的眾多好友兄弟都趕了過來,要為她慶祝三十五歲的生辰。

「爺。」老譚進來,到主子的身後,「來的客人又更多了。」

聞言,喬允揚笑歎了聲,「容容,真有你的!老譚,讓人去開酒窖,把好酒都拿出來,讓咱們好好為她慶祝。」

「爺?!」

「她還活著!老譚,她還活著。」這話,他對著老譚說,也對著自己說,「既然如此,今天是她的生辰,我們沒有道理不為她慶祝,她喜歡熱鬧,咱們就大開宴席,要辦得熱熱鬧鬧,傳我的命令下去,讓人把最好的酒菜佳餚都拿出來款待前來為她祝賀的客人,今晚,絕對要教他們盡興而歸。」

「是!」老譚明白了主人的意思,點了點頭,趕著下去照辦。

沒錯!他們的夫人生平最愛熱鬧,倘若她還在,一定也是做出同樣的吩咐,不讓她那些摯交好友們敗興而返!

喬允揚看著門口,見老譚前腳才離開,他與容容的小女兒後腳就跟著踏進來,她的雙手捧著一隻白色的玉瓶,瓶裡插了一支長長的綠色花苞,隱約可以看見花苞頂端微綻的紅潤,她捧得小心翼翼,瓶裡還是有水濺了出來。

「東曉,你要做什麼?」他伸手想幫她,卻見她兩隻小腳丫咚咚咚地繞路閃開,那好強可愛的模樣教他失笑不已。

「我剪了一朵娘最喜歡的芍葯花,要送給娘親當生辰禮物。」她踮高了腳尖,把插了花的白玉瓶放在高高的圓几上,然後才轉頭對她爹說,「娘說,當初她用芍葯花跟爹做了一個約定,我也想用芍葯花,跟娘做一個約定。」

「喔?你想與你娘做什麼約定?」

「東曉不要跟爹說。」她雙手掩住小嘴,搖搖頭,「我已經在心裡偷偷跟老天爺說了,他會替我轉告給娘知道。」

聞言,喬允揚挑起一邊眉梢,彎身將女兒抱上懷裡,「你對老天爺那麼慷慨,任何事都對他說,就只對爹小氣嗎?」

「才沒有,東曉沒有對爹小氣,要不然,也不會跟老天爺說,要他告訴娘,要她快點回來,不要再讓爹一個人孤單了!」說完,喬東曉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有點懊惱地低頭,吶吶地說道:「東曉看爹很可憐啊!每天都在想娘,等娘回來,我不想再看爹那麼可憐了呀!」

好半晌,喬允揚的胸口震撼得幾不能言語,看著女兒一張酷似她娘親的臉蛋,他心疼、心憐,也心痛!

「爹不可憐,是活該,這是報應,在很久以前,爹曾經狠心扔下你娘不顧,讓她等待過一段很長、很痛苦的日子,等到她的心都要絕望了,等到她都要怨我,將我忘了,所以爹是罪有應得。」

「什麼時候的事?東曉怎麼都不知道?」她迷糊的眨眨圓眼兒。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了!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咱們出去吧!」他拍拍女兒軟嫩的臉頰,「今天來為你娘慶祝生辰的人,大概都想看看你這小傢伙如今是生得什麼模樣了,東曉,你長得有多像你娘,你知道嗎?」

「知道,裴意哥哥一直都是這麼說。」她點點頭。

「那爹也說,你像你娘,不過,只是相像而已,因為這世上再無人能像她一樣,她是獨一無二的,在我心裡,她是。」最後兩個字,淡淡地從他的唇間說出,卻是再肯定不過了。

「那當然,東曉的娘就只有一個啊!」小女娃不明白親爹話裡的含意,一雙小小的手臂抱住爹的脖子,笑著說道。

「小丫頭。」喬允揚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搖搖頭,輕歎了聲,大掌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瓜,提步往大門走去,「走吧!見你的外公和叔伯們去!」

而此時,在他們的身後,水瓶裡含苞的芍葯花,在一瞬間迸開綠苞,然後,無聲無息地,一瓣瓣緩慢地綻放開來。

那一片片花瓣,透出了如火般的紅顏色,靜靜地耀眼奪目,靜靜地暗裡生香,彷彿也在靜靜訴說,吸引人過來傾聽。

「你好吵。」

在人去之後,再度恢復寂靜的屋內,響起了白衣藥師略帶不耐煩的嗓音,他不知從何而來,出現在芍葯花前,伸手從玉瓶裡取起花朵。

「我知道那個小女娃跟你說了什麼,那丫頭天天都在求老天爺,連你也要幫她求老天爺大發慈悲嗎?」

話落,他搖頭苦笑,想起夏侯容容當年給他的最後請托:如果,我活不了了,不要讓他們親眼看見我的屍體,我想活在他們的心裡:永遠。

這時,一隻體型龐大的白虎來到在他的手邊,以腮輕蹭了下主子的手背,神情頗為依順。

藥師微笑斂眸,頓了一頓,與白虎抬高的深藍眸子正對,「這是她女兒送的生辰禮物,幫我跑一趟,送去給她吧!」

白虎笑咧開了明顯可見缺了顆牙的大嘴,咬住長長的綠色花莖,轉身跑開,不片刻就消沒在虛無之間,然後,就連藥師白色的身影也都跟著隱沒,只剩下芍葯花的香味,飄散在空中,久久不散……

騰裡羅

初見她,他十歲,而她還在娘胎裡。

他的母妃,與她的娘親,指著那顆還不甚明顯的肚皮,將肚裡的孩兒指給他,是男娃兒就當兄弟,是女娃兒就成親結為夫妻。

他一臉不樂意地瞧著母妃,不高興自個兒的一生就如此被擺佈,但自小,他就很懂得隱藏情緒與心思,收下了她娘親給的金鎖片,頗後悔自個兒因為一時的同情,就將這個有身孕的女子帶回他母妃的可敦城養病,讓她們兩個女人相遇,是他災難的開始。

今天,她的娘親被送上了回京城的馬車,他沒去送行,藉口在校場騎馬練箭術,卻被他母妃突然射來一箭給射破了衣袖,但沒傷及他的皮肉。

他調馬回頭,看見母妃就站在校場旁的石墩上,手裡還拿著張適宜女子所拿的彎弓,這是他父汗當年命令巧匠為她量身打造的弓,尋常弓張不大,箭發不遠,但是,他母妃的那把弓,卻沒有這個缺點。

「臭小子,誰允你可以不去送行的?」納雅雙手擦腰,瞪著騎在高大馬背上的兒子,那神采頗有幾分似他父汗。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母妃的臉,氣憤地將手裡的彎弓往草場上一扔,「只因為我不去送行,母妃就用箭射親生兒子?」

「傷著你了嗎?」

「沒有。」

「果然,經過那麼多年,我的箭術還是沒有退步,當初我會射箭,是你父汗手把手教的,我總算沒有對不起他的一番苦心。」納雅似是憶起了從前,笑裡帶著一抹甜,不過,幾乎是立刻就換了張臉色,面對兒子,冷得沒有一絲表情,「把你的弓撿起來。」

「我不要!」他別開臉,想把滿肚子的悶氣一吐為快。

「撿起來。」納雅的嗓音柔軟,卻很堅定,「我教過你,凡事要能夠況得住氣,只有不懂事的奶娃兒才會摔弓出氣。」

聽自己被形容成奶娃兒,令他滿心不甘不願,不過,最後還是下馬把弓拾了起來,緊緊地握在,緊得幾乎令掌心的皮肉為之疼痛。

納雅澄靜的眸光微斂,看著面前的兒子,在她的眼裡對他有喜愛,卻沒有憐惜,「騰裡羅,你氣母妃擅自為你做安排嗎?」

「不氣,因為母妃所做的安排總有道理,不過,兒臣不想連終身大事都被人做主,更何況,那位胡夫人的身子病弱,生下的兒女想必也一定是身體孱弱,在大漠,像他們那樣的人,沒辦法存活下去。」

「是,你說的都對,不過,那位胡夫人的聰明,你看出來了嗎?」

他微微抬首,應該再不出一年半載,他的身長就可以追過母妃,以女子而言,她的身形稱得上是修長,穿上戰袍,格外英氣颯爽。

「或許,是因為她出身商賈世家,才短短幾天工夫,就把咱們可敦城理不清的帳目都給算好了,不過,除此之外,母妃覺得,她善記得可怕,凡事一說就通,甚至於能夠舉一反十,說不定還能舉一反百,對她的夫君,她似有難言之隱,似是被強硬帶來了這大漠,但與他成夫妻,卻是她甘願的,她說,以前總想許配一個比自個兒聰明,事事都比自個兒強的男人,可是,她後來才發現,跟一隻大笨牛在一起,也挺有趣的,說男人不需要什麼都好,但要懂得疼女人,說起來,這位胡夫人的唯一缺點,就是身子病弱了些,要不,能娶到一位聰明與美麗兼得的妻子,是你的幸運。」

「母妃焉知她不會又生個病美人?」他頤不以為然地反問。

「那你就看著吧!」納雅笑歎了聲,轉身走上通往內殿的石階,半晌,才回頭道:「人都說我聰明,但我倒覺得自個兒是擁有最敏銳的直覺,你父汗也曾說過,我料事如神,所以我可以告訴你,胡夫人會生女兒,而且,會是個強悍到連你都要嚇一跳的女子。」

然後,他看見母妃再不回頭地離去,抿著唇一語不發,雖是十歲的孩子,他天生早熟得可怕,又或者是,所身處的環境逼著他不能只懂得撒嬌,他雖是父汗唯一的兒子,但是,卻比叔汗的兩個兒子年紀都小,當年他母妃為了不讓朱蜃國變成兩方割據不下的勢力,委身下嫁給他叔汗。

後來,在他稍微懂事一點,她笑笑地對他說,知道叔汗不會輕易遵照當初的約定,把汗位禪讓給他,不過,她相信自己的兒子夠聰明,一定能夠想辦法把該得的東西要回手裡!

那年,他才七歲,不敢置信瞪著她這位母妃,竟然可以用如此玩笑的語氣,說出那麼心狠的話!

七年之後。

他十七歲,母妃撒手人寰,伯罕叔汗果然想要對他趕盡殺絕,他帶著一批心腹手下,以及當年他父汗東征西討取得的金銀財寶,來到了「龍揚鎮」,說是鎮,不如說是個荒涼的小村莊,雖然有水源,不過偏離主要的經商路線太遠,一直不被重視,原本還有上百戶的居民,最後只有十數獵戶遺留著沒走。

他買下了所有的土地,建城造鎮,從無到有,才第三年,就已經慢慢可以看見雛形,以他母妃歸化的漢姓,取名為喬允揚,居所則取做「懷風莊」,取風之一字裡,有龍的含意,從此,讓人喚他風爺,騰裡羅這一人,自此消聲匿跡,但是,他在朱蟹國的奪位之爭才正要開始。

在做生意方面,他低調經營,出「龍揚鎮」之外,能掛上「懷風莊」幾字的商號不出十間,不過,他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但是,沒人知道。

就算,後來有謠言流傳開來,也不曾被證實過。

幾年之間,他廣開「龍揚鎮」大門,在官商匪三道結交了不少朋友,但他更擅長的事,是收買人心。

他讓夏姬跟了端王,兩人生下一子裴意,卻故意讓伯罕知道夏姬與他母妃的關係,要對他們母子趕盡殺絕,他提早一步救下二人,給了端王一個口信,告訴他會好好照顧夏姬母子。

然後,是讓他身邊的兩位死士韓陽與蕭剛回朱蜃國從軍,讓追隨他父汗母妃的族長在各方面給他們援助,再加上這兩位身先士卒的驍勇善戰,短短幾年,他們都已經是掌握了大半軍隊的將軍。

然後,是他二十五歲那年,從京城來的商旅提起了「慶余堂」的夏侯家,老太爺讓年方十五的曾孫女兒掌了帳房,看起來像是兒戲,卻不料這小女娃還做得有聲有色,教人不敢輕匆。

從那一年起,他才對自個兒的小未婚妻留上心。

夜涼如水,「昊風院」的書房裡依舊亮著燈火,他坐在書案前,手裡把玩著那隻金鎖片,唇畔噙著淡淡的笑。

「難道,你真的讓我母妃給說對了,是個強悍到讓我也會嚇一跳的女子嗎?夏侯容容。」

這話,只有他與寂靜的黑夜獨語,夜深了,金鎖片映著火光,兩抹簇亮在他幽黑的瞳眸裡閃爍不定……

逃婚。

果然像是這妮子會做的事!

雖然她刻意將自個兒扮丑了,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近五年來,他就一直注意著她,幾度來京城,在暗地裡觀察她,聽著他派在她身邊的探子所做的回報,夏侯容容這四個字,與她美得驚人的容顏,早就烙在他的心上。

她派得上用場!

這是他再確信不過的事,只留待時間證明,他所布下的局將能夠讓自己奪回汗位,甚至於是入主中原。

此刻,他站在傘攤之前,被張開展示的紅花油傘遮住了大半側身軀,轉眸望著不遠之外,站在包子攤前,等待包子熱呼呼出籠的夏侯容容,她捂著肚子,似是頗餓了,卻不巧上一籠包子全被買光,只好站在一旁等。

這時,他注意到一個細瘦男人與一個麻臉男孩在角落說完話,只見男孩腳步跟跆地走過來,撞上她的身側,吸引她的注意力,這時,男人再走過來不著痕跡地取走她錢袋,然後好心地扶起男孩,說要送他回去。

她雖然覺得這兩人行為舉止頗為奇怪,但就在這時,小販喊著包子出籠,把她的目光吸引回去。

他側轉過身,看著細瘦男人與男孩走過一旁的街道,只要他願意,就可以出手為她把錢袋拿回來,但他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們拐了個彎,飛快溜走。

再回眸,就看見她掏不出買包子的錢,只能不捨地看著那就快到口的包子硬生生被拿回去。

那可憐的模樣真教他見了不捨,不過,他仍舊只是一語不發地看著,想看看身上連買顆包子錢都沒有的她,究竟會怎麼做?!

「爺,有看到中意的傘嗎?」傘販笑著招呼道。

聞言,他笑著搖頭,轉身提步,隨著她的背影而去。

他沒在她臉上見到想要放棄的沮喪表情,而這更令他覺得好奇,在她的心裡究竟能打什麼主意?!

她令他覺得有趣、驚奇,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嫌膩。

明明是一文錢也沒有,進了人家客棧吃霸王餐,卻可以吃飽喝足,然後還賺到大把的旅費。

「慶余堂」的表小姐果然不簡單!

而這更加深了他必定要得到她的想法。

為了遂她所願,他留在營火旁與虞洪幾個人喝酒,席間,他酒喝不多,話說不多,到了三更,他才回到氈帳。

幽微的燭火,讓他可以看清楚她睡熟的瞼蛋,明明說要自個兒占掉整張睡榻,但許是因為裹身的毯子不夠暖實,她蜷睡成一團小球,明顯的還可以看見她微蹙著眉心,睡得似不怎麼舒服。

他笑歎了聲,將裹身的暖裘覆到她身後,再從中抽出她原本所蓋的毯子,倚坐在睡楊畔,看著她慢慢舒開眉心,真正地沉進了夢鄉之中。

想到她方才喊他那聲「夫君」,令他不由得噙起淺笑,不知道當她真正成為他的娘子,再喊他夫君時,會是怎生光景呢?

他曲起長指,以指背輕滑過她被油膏塗覆的臉蛋,想她這一路以來,不曾在任何威脅與困難示弱過,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等你,夏侯容容,我會等你喜歡上我。」他注視著她的睡顏,低沉的嗓音再輕柔不過,但那嗓子裡的一抹冷冽,卻也教人無法忽視。

說完,他將覆過她的毯子蓋上身,依稀可以聞到她如花香般的味道,似有若無,這一晚,他就坐靠在睡榻旁的硬墊子上,閉目假寐了一整夜。

她,不是一個可以用武力強奪的女子!

她的貌美如花,個性卻強悍如鋼,倘若,強奪了她的身子,只會教她這一生都恨透了他!

與她約定了不會隨意離開「龍揚鎮」,才以為自己可以稍微放心,沒想到她竟然為了追查假銀錠的事,鬧著當起學小官。

但他決定由得她去,不想干涉她想做的事情。

「阿爹,我想跟著小娘去查『鼎銀』的事。」喬裴意一早就過來向他做出請求,一臉的期盼。

「小娘?」他聞言頗感好笑,將批好的卷宗交到一旁的人手裡,示意他們可以退下,才正色面對這個名義上是他兒子的男孩,「她聽你喊她小娘,肯定是要生氣的。」

「那……不能喊小娘,要喊什麼?」

「也不是不能喊,不過,要喊得有訣竅。」他招了招手,示意男孩把耳朵湊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喬裴意用力點頭,笑得合不攏嘴。

「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想跟著她嗎?」

「我想,跟在她這位小娘身邊,好玩的事情應該不會少,而且,小娘在市坊裡交了不少好友,阿爹就不怕那些人對小娘不懷好意嗎?」

「那些人,是她的好兄弟。」他泛出微笑,心想裴意不會是想替他盯住容容吧?不過也好,那妮子防人之心不淺,但對方若是個孩子,應該可以稍微讓她掉以輕心才對,「好吧!那你就跟著去吧!不過,我要你替我注意一件事情,若見到什麼,要向我回報。」

大漠的天候,不是人人都能適應。這一點,他早就料想到了,不過,他想看那妮子可以逞強到什麼時候!裴意向他回報,他見到小娘的手臂幾乎是抓痕纍纍,沒一處完好。

待親眼見到她乾裂出血的肌膚,真正讓他見識到她可以逞強到死的傲氣,不過,他很快就讓她知道過分的逞強,不過是愚蠢而已。

但最後的結果是她氣他,因為他偷了她的香,褻玩了她的身子。

他可以感覺到她開始願意親近他了,不過,還需要再加把勁。

所以,他明知道阿巴圖看她的眼神不對,卻不阻止這男人將她帶走。

就如同那日沒阻止兩個偷兒離開,他也讓溫陽等人袖手旁觀,但她親手傷了阿巴圖,奪了一匹駱駝逃進沙河裡,卻出他意料之外!

在見到她倒臥於沙漠裡的那一瞬間,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間的冰涼,他知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好時機,但是,那股子冰涼的顫慄,一直到很久以後,都還不能淡忘些許。

終於,他得到了她的信任與依賴,在那一晚,得到了她的身子,最後,他們成了親,可是,他沒有一日不提防她那雙善於洞悉的眼睛。

他喜歡與她在一起的感覺,那段日子,或許是他今生今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終究,他布了十年的局,慢慢要開始收網,而她,不過是他盤局裡安好的一顆棋而已。

但他深深明白,要讓這顆棋願意自己動起來,就是要讓她死心塌地的愛著他,就如同當年他的母妃深愛著父汗一樣。

他懂她,要不,她不會老是說他是她肚子裡的蛔蟲。

對於她的說法,他總是笑笑:心想從她十五歲就看著這丫頭一日日長大,她總說最懂自己的人是她太爺,但他想,那人說不定是自己……

他們說好了,待一切結束,他會回到她身邊。

所以,她甘願為他,與朝廷為敵。

今天,他在寫「放妻書」時,她也賭氣說要寫一封「放夫書」,最後卻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對著面前的滿張白紙哽咽,強忍住沒掉淚。

而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夜共床而眠,她繼續賭氣不想與他說話,裝著睡卻緊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容容,不要揪那麼緊,我不會跑掉,你可以放開了。」他附唇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道。

她不答他,也不睜開眼,彷彿睡得極熟,只是一雙纖手依舊是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袍,無論如何都不松放。

而他斂眸注視著她閉上眼眸的容顏,從她眼角泛出的隱隱淚光,可以看出她並沒有睡著。

此刻,她是清醒的,卻不想睜開眼睛面對他。

他輕歎了口氣,大掌按住她的腦勺,俯唇在她的額心輕啄一吻。

「對不起。」他輕聲道,嗓調卻是沉重的。

聽見他對自己說抱歉,夏侯容容也再忍不住內心的酸楚,右手掄起拳頭忿忿地打他的胸膛,嗚咽了聲,將臉蛋埋進他的頸窩裡,下一刻已經被他修健的長臂給緊緊地擁進懷抱之中。

她緊揪住他的衣袍,而再多的嗚咽,都被他給吮進了吻裡……

雖隔千里遠,但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當初,他留在她身邊的人,會將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數回報給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撈起湖裡大半的湟魚,為完刺辦壽宴,幾乎是「龍揚鎮」的街坊們都能夠分到一杯羹,大夥兒為這天上掉下來的一頓美味佳餚,都是笑得樂不可支,爭相走告。

「借花獻佛?」在看完書信之後,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獻佛?你這傢伙是在藉機洩忿啊!」

說著,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養活那些湟魚,竟然大半都殺來吃了,擺明了一點都不想珍惜,這不是洩忿,還會是什麼?」

她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遠的,有本事,他自個兒回去教訓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會這麼做!

他知道她聰明能幹,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夠達成他對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裡甘願接受他給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總還帶著一點孩子脾氣,不過,從他手裡接下「龍揚鎮」後,已經收斂很多了!

想著,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淺笑,折好書信,擱進了一旁宮人打開遞上的金絲木盒裡,在那盒裡有成疊同樣的信紙,放好之後,他揚揚手,示意宮人將木盒拿去收起來,再轉身,走出寢殿,在議事閣裡接見幾部的族長時,冷峻的臉龐已經恢復成身為可汗的威嚴,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絲不見。

然後,在降下這年冬天第一場瑞雪之前,他以詐降與突襲戰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將中原大軍大敗於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視他朱蜃國養生多年之後,所充盈的強大兵力。人說兵不厭詐,這正是他母妃所教導的用兵法則之一而這詐術,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讓人去接裴意回來都城。」

近幾日,兩國交戰的狀況緊繃,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對朝廷大軍開殺戒之後,今早,夏姬前來覲見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對著她,沉靜地一語不發。

在他的心裡並非不知道夏姬身為娘親的顧慮,在她的心裡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裡,「龍揚鎮」是一顆可以被捨棄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當初留著陪她的人,其實都是死士,那麼,她大概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許配給溫陽。

「好,我會給你一隊人馬,設法把裴意接回來。」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該,還是忍不住衝口問道。

她?!有一瞬間,在他的心裡,有瞬間的怔然。

與她在一起的過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但在下一刻,他隱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將「龍揚鎮」包圍得水洩不通,隨時都可能會對她下手,但他不想為了她,在這關鍵的一刻,有任何冒險的舉止。

他早就決定要捨棄了,不是嗎?

比起她,江山更多嬌。

他歎息,閉上雙眸,感覺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後,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離去之前,淡然地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對,在我們這些人裡,沒有人比你更聰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後,你不要後悔。」

明知道會有陷阱,他仍舊願意對賭,帶著一隊人馬打算潛回中原,卻在中途被皇后派來的軍隊追擊。

他不願退,他要見她!

他後悔了!

知道她命懸一息的瞬間,熟悉的冰冷感覺,徹頭徹尾涼了他一身,讓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保護汗王!」

蕭剛一刀砍了兩顆人頭,吆喊著手下的部將追上他與坐騎,迎面而來的軍隊多如流水,他們怎麼殺也殺不完,他負著傷,原該是無一處不痛的,但是,他卻麻木沒有感覺。

在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見她!

腥紅的鮮血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敵人的,濕透了他的袍服,滲流到馬匹的背上,不斷地滴落到黃土地上。

他開始必須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殺而來的敵人,而在這血光不斷的朦朧之中,他彷彿看見那一夜她怨嗔的嬌顏。

最後,是蕭剛抗命,攔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殺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數天,宮廷的御醫對他的傷勢都不表樂觀,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點,只怕已經是命殯黃泉。

在清醒之後,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設法送來的書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強坐在書案之前,見她在那滿張白紙上,只在央心處,以極好看的娟秀字跡,寫下兩個字。盼君。

她想見他!

他心痛著,小心將那張紙擱回案上,不讓激動緊握的雙手捏碎了它,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離前的那一夜,想起那只曾經緊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纖手,藏著她沒說出口的無助與害怕……

最終,他捨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問自己能否捨得,只知道她萬分值得。

再與她成了親,日夜與她如影隨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們第一個兒子,她親自為兒子取名為風靜,告別往日的意味,要他靜止安分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但對於她的多心,他只是笑而不語。

今兒個,他們兒子滿週歲,前來為他們祝賀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夥兒或坐或臥在羊毯上,吃著烤全羊大餐,喝著美酒,聽著琴師演奏,善眩人表演幻術。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邊,輕聲喚道。

「嗯?」他取過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擱放,曾經以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令他萬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對待。

「你不必跟我說,以前你騙我的事情、對我說過的謊言,你就擱在自個兒的心裡,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訴我,若你覺得瞞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輕吁了口氣,抬起螓首,正好對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再有任何事情瞞我、騙我,你做得到嗎?」

這一瞬間,他凝視著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裡既愧又痛,不敢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後,只能笑著點頭,吻住她的額心,「好,我答應你,對你,決計再無一句謊言。」

她要他答應不再瞞她、騙她,最終,卻是她瞞了他、騙了他!

那日,她在「零海」湖畔不告而別,至今近兩年了!

他才終於知道原來當初的箭毒並沒有全解,不過是「大佛寺」的藥師替她封住命門,保全了她幾年性命。

他想,如若當初就知道這個事實,如今一切的結果將會大大不同。

但她應該也料想到這一點,不願意再見他興兵尋仇,所以寧願一個人孤單地保守住這個秘密,對誰也不曾洩漏過半句。

他不怨她隱瞞得如此之好,因為,是他那些年逼得她必須事事往心裡藏,逼得她必須心思深沉,才能好好盤算,要能趁機作亂,又不被朝廷給逮住把柄,否則,將連累她視為至重的家人與好兄弟。

她這個人生平最大的缺點,是太過重情重義,但是,這卻也是她那些好兄弟們一個個將她當成哥兒們,甘願為她兩肋插刀的理由。

這一點,她像她爹,那個被她娘形容成大笨牛的魯直男子。

近秋,正是狩獵的好季節,幾頂氈帳就立在這原野之中,大夥兒較勁著今年誰會是最大的贏家。

她走了,一切如昔,但大伙心裡的愁,卻不曾一日淡過。

氈帳前,幾頂篷子高架著,篷子下,幾張桌椅,上頭擱著美酒佳餚,他與前兩日到來的蕭剛相鄰而坐,他的視線正好可以望見不遠之外,老譚與幾個騎師教他的女兒坐上剛得到的小灰毛馬。

「我想,在她心裡,一定以為,那毒不是皇后的主意。」他轉頭望向已經被升擢為第一大將軍的蕭剛,淡淡地笑說。

「爺怎麼知道?夫人告訴過你嗎?」這些年,蕭剛與韓陽一年總會來「龍揚鎮」一兩次,為的是見他們已經誓言過效忠一生的主子,也為新任的汗王傳達請示的政務,雖然已經不在汗位上,但是,這些年靠著他的佈局,朱靈國統一了西域諸國,已經足以與中原分庭抗禮。

「不,但我就是知道。」

喬允揚泛起一抹微苦的淺笑,捻起酒杯,一飲而盡,幾乎可以聽見他的容容生氣的大喊:不要又擅自做我肚子裡的蛔蟲!

她討厭他猜她的心思,因為,他總是能夠猜對。

可是,要是他故意猜錯,她又會生氣。

蕭剛對主子的淡然,感到不解,「既然知道是皇后害死了她,難道,你就在這裡靜靜的,什麼都不為她做?」

「她瞞我十年,就是為了不讓我為她興兵報仇,我欠她,所以我聽她的,她的十年苦心,我不能視而不見,讓它毀於一旦。」

話落,他的眸光微斂,食指伸進酒杯,沾了點殘餘的酒汁,在桌面上畫出了幾筆線條,那曾經是他精心設計過的佈兵圖一角。

不過如今,成了被風吹乾之後,就再不見痕躋的水畫,他並不留戀,只是悔恨為了這再也無用的江山,讓他失去了最心愛的女子,眸裡不禁泛出了哀傷,半晌,他才抬起頭,笑視等待自己繼續說下去的人。

「不過,雖然她不樂見,但是,我們的兒子風靜心思像我,善於洞悉的心眼,卻像她,在她的留言裡,給下交代,要我轉告靜兒,不願他像我,只怕靜兒早就已經發現他娘親不對勁之處,在她離去之前,他們母子之間想必曾經有過一番對談,但沒讓我知道。」

「爺的意思是……?!」

「靜兒像我,想必他的心裡不會沒有盤算,不過,比較起來,這孩子比我更沉得住氣,心眼比我看得更透,所以容容說錯了,靜兒不似我,他一半像爹,一半像娘。」說完,他站起身,走到草場前看女兒練習騎馬。

「但是,爺在中原的領土上,就不怕朝廷……?!」蕭剛不死心地追隨上前,最後的幾個字,聽得出來是打住了,但他知道主子絕對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怕他們再下手嗎?他們能派死士殺容容,就該心裡有數,這些年來,我在他們身邊也安排了不少人,要是他們敢再對我身邊的人下手,我也能取他們性命。」說完,他頓了一頓,笑視著女兒騎在灰毛小馬上的模樣,再淡然道:「輕而易舉。」

聞言,蕭剛有瞬間一震,知道這些人是他主子在朝廷設下的新局,不為奪江山,而為保住自己人的安危,較之從前,只怕是防得更嚴實。

他不證實蕭剛心裡的猜測,但他確實再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再也經不起多一點遺憾,她為他留下的一雙兒女,以及她所喜愛的這個大漠,只要他活著一天,誰都休想輕舉妄動。

這時,喬東曉討著從馬背下來,一旁的護衛單腳跪地,以手托住她的腳,讓她可以順勢踩下來。

腳才一落地,她就飛快地往親爹這方向跑過來,一雙小腳咚咚咚的,不一會兒就撲抱住她爹的長袍下擺,抬起那張又白又嫩的小臉兒看他。

「爹!你不要淨只會跟蕭伯伯說話,快過來教東曉啊!馬兒不聽我的話,我要它往東,它就偏要往西,我制不住它呀!」

「不是你讓它覺得自己應該往西才往西嗎?」他笑著反問女兒。

「才不是!」小娃兒瞪圓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副受辱的表情。

「好,爹教你。」他呵呵笑了,牽起女兒戴著腕套的小手,往草場的方向步去,但才走遠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蕭剛的喊聲。

「難道,風爺就真的認了嗎?」

「你從什麼地方看出來我認了呢?」他斂眸笑瞅著女兒抬高的小臉蛋,那眼那眉,七八分似她娘親,讓沉澱在他心裡最深處的思念,隱隱地痛著,他輕吁了口氣,回眸直視著蕭剛,「他們擁有江山,而我只在乎我的容容,今生今世,我不會有放棄尋東曉娘親的一日,但如若,我們在人世不能重逢,那我就與她,相約黃泉。」

說完,他抱起了女兒,走向小灰毛馬,示意一旁的人讓開,親手將她抱上馬背,傳授了她幾個秘訣,替她牽著韁繩,緩慢地步行。

他知道蕭剛正以不敢置信,而且可惜的眼神看著自己,想大好的江山,只要他願意,一定可以手到擒來。

但他卻寧願待在這個小小的「龍揚鎮」,等待著他的容容有朝一日的歸來,但對他而言,這小小的希冀,反而才最難實現。

風乍吹起,偃過綠色的草場而來,他不自覺地側眸望去,彷彿,下一刻他懷念的美麗身影會出現在眼前,他總是抱著這種希望,卻總是成空。

他想念她,沒有她在身邊,寂寞幾乎把他的整顆心都快要吞噬掉。

這天底下,唯有她只需一眼,就能看穿他心裡的想法,唯有她只需一笑,就讓他願意傾盡今生去愛憐。

而她呢?沒有他在身邊,就不想不念,不寂寞嗎?

我等你回來,容容,我等你。

他的眼眸映著一望無垠的碧色:心裡對遠方的她呼喊,知道她一定能夠聽得見,因為,他們心有靈犀,因為,在他們的今生今世,在這天底下,唯有他知她的深情,也唯有她懂他的真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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